第858章 小蚂蚁
王成业在被选拔到太原来之前,受过林子很长一段时间的训练。
有些话是林子用鞭子一鞭一鞭打进他脑子里的。
“身入敌境,周围所有人都是你们的敌人,这很危险,且危险永远不会过去,当你以为危险过去了,下一刻会是更危险的时候……”
军情司校场上,每当有人出现了一丝松懈,“啪”的一鞭子便抡下来,打得他皮开肉绽。
“若是你们在敌境犯了疏忽,现在已在被敌人严刑拷打,或死无葬身之地了。今日只挨我一鞭,谢天谢地吧。”
直到有人受不了到嚎啕大哭,林子才会澹澹说一句他的口头禅。
“打你们,因我也曾经经历过,我希望你们都能活着回来……”
当年不知这些话的深意,在太原潜藏两年,王成业才真正懂了林子。
他像是走在悬崖边上,害怕得几乎每天是站着睡觉,随时准备着逃命。
这次来了个王荛,给他带来了强烈的不安。
说实话,王成业忍王荛很久了。
王荛太高调了,一直在高谈阔论,像是恨不得整个太原城都能看到他的才华。
但王成业却认为,只有在一个地方能被满城人瞩目——等他们被拖到菜市口杀头之时。
好在林子是有数的,命俞德辰带来了一个锦囊,让王成业感到危险时就打开。
锦囊里一枚令牌,给王成业升了官职,还告诉他必要时要接手差事。
其实不叫接手,只是给王成业把事情点明白。
“军情司才是负责敌境的一切任务,王荛是我们借调来当说客的。当说客把局势搅到让你这个在太原的老人感到危险了,那他该做的就完全了,可以撤回来了。”
就是这么简单。
马琰再傻、俞德辰再嫩,林子也更信任他们,因为他们才是军情司属下,才是被遣派到太原与王成业接头的人。
当时马琰还在吃早饭,王成业看过锦囊,马上便有了决议。
他放弃太原城的据点,带人保护王荛去见郝天益。
会面确实很隐秘。
在太原城中一家青楼,有人隔着巷子挖了一条暗道与妓子偷情。也不知郝天益是怎知道的,利用了这条暗道。
王荛与郝天益谈的时候,王成业就守在外面,听到他们渐渐开始大声争吵。
“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你是被我王放回来的,一桩事都做不成,要你有何用?”
“你懂太原在哪吗?!若太原与关中接壤,我举旗一呼,自有人响应。但太原地处蒙古势力中心,我怎么反?谁肯跟我反?!”
“我管你这些。走私你做不到,夺权的实力也无,当我千里迢迢过来是来接你走的?”
“我若真有你说的那种实力,忽必烈都不敢动我,我又何必叛逃?!恰是因为我战场上尽心竭力,处处掣肘,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那你就当鱼肉吧,休将我当作菩萨。”
“王牧樵,我真瞧不起你。你还是和当年辅左李璮时一样目空一切、自以为是。以为你们振臂一呼,全天下人就活该听你的?只懂叫人给你主子当狗,却不看看能喂几斤肉。我告诉你,争天下就是喂狗。我连当狗的资格都没有了,忽必烈才要割我的肉喂别的狗,你却还想把我当狼用?李璮活该被千刀万剐,王文统活该被斩首示众,我看你也就是被他们砍头的命!”
“我去你娘的,你个废物在这等死吧,你个驱口生出的废物……”
王成业没想到这些高门子弟对骂起来也就这德性。
但想来也是,真论士族风范,早几百年都比不上他太原王家。
等手下人探到郝天益把三个儿子都带出来,又发现有人已开始暗中盘查太原城,王成业当即便警惕起来。
他径直踹门进去。
“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走?”王荛冷笑一声,道:“你不懂就休要聒噪……”
话音未落,王成业刀手一敲,已将王荛敲晕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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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将法可懂?我是在激郝天益,当时我已将他逼急了,他已开始大声咆孝。只要不给他留退路,他气急之下,只能跟忽必烈拼个鱼死网破……”
王荛醒后,冷静下来便与王成业下了马车,说起他被敲晕之前的许多想法。
“我知道郝天益实力有限,但他毕竟坐镇太原多年,千余兵力召不齐,上百人还是能做到的。让他们杀起来也好。明白吗?我们带一个废物回去没用。”
王成业确实不懂这些,但他有自己的做事的准则。
“有用没用,上面安排的任务既然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便是由我来定,以保证安全为重,在此基础上扩大在太原的势力。与其把郝天益在太原的人情故旧一次毁个干净,不如留着徐图发展……”
“别给我说你们这些条例,听着烦。”
“我们就这几个人,先生能在敌境说服敌首,已经很了得,换成两条乖狗能在长安做到这一步吗……”
“闭嘴吧,我懒得听你拍马。”
王荛从来不是那种沉稳而循序渐进的性格,他喜欢轰轰烈烈,希望举世瞩目。
留在太原搅动局势这非常危险,王荛一直都知道。
他不在意危险,愿意拿自己的命以及军情司这些人的命去填。
像是在放火烧忽必烈的宅子,他也会在烈火中哈哈大笑,嘲笑忽必烈“你看背叛我父,我会搅动更多世侯背叛你……”
这才是王荛,他像火。
但王成业不同,王成业是个小人物而已,像只小蚂蚁。
他和中原各地许许多多留下姓名或没留下姓名的细作一样,只喜欢啃,只会一点点啃忽必烈宅子的根基。
慢吞吞的。
王荛看着就难受。
他想燃烧,想看忽必烈的宅子轰然倒塌。
“轰……”
但他这团火没能烧起来,像是跑来熏了一下木梁就要被灭掉,由小蚂蚁来啃。
“啊!”
他烦躁地用双手挠着头皮,喃喃道:“你这样让我很难受知道吗?”
王成业遂一脸诚真地问道:“先生若觉得难受,我可以再敲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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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娘的军情司,你们完成了个鬼任务。”
王荛本以为自己是执棋人,拈着军情司这枚棋子肆意挥洒。
今夜却看出来了,他只是军情司借来的一张嘴,一枚棋。
没甚意趣。
再回到马车上,王荛也不多说,蒙上头就睡。
其实以马车的颠簸,他不可能睡得着。但在这颠簸之中还能高枕而卧,至少能显出他的名士风采。
至于同在车里的郝天益是否会给他一刀?王荛毫不担心。
经过了他这次前来的一番游说,郝天益已成为最忠于秦王的那一批人。若说这车厢里谁可能改投忽必烈,王成业的可能性还更高。
因为他王荛、郝天益,在蒙元已是千人嫌、万人厌。王成业却很有价值,若愿意归降蒙元,能带去许多情报。
马车在夜色中前行,郝天益开口道:“你不是与阿合马有所合作吗?我们可以……”
“没有。”王荛澹澹打断了郝天益的话。
过了一会,王荛又道:“你若能掌握太原,我先说服你,可以此再说服阿合马,至少能把山西的走私商路打通。”
“解州仪家的走私生意也是骗我的?”
“走私有,只是量没我说的那般大,也瞒着仪叔安。”
郝天益轻呵一声,道:“那看来,我才是你要牵的线头?”
“但你连太原路都掌握不住了,呵,废物。”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没用。”郝天益道:“你让我举旗一呼,军民云集,真不行。山西世侯不过是州县小官,没人会随我舍家舍业地卖命。但我……”
“那是能与你卖命的都死在黄河上了。”
“够了,嘲讽的话,我近来听得太多了。”
“因为我瞧不起你,你逃出来连妻妾都丢了,还配当男人吗?”
“我妻卷不会有事。”郝天益道:“我近来常读《答苏武书》,发现我不是李陵、蒙元也不是汉。蒙古人将女人看成财产,不会因此杀她们。胡人嘛……”
“几年前我便与你说了一万遍,你今天终于发现了。呵,可笑。”
“总之。我若不跑,我那几个弟弟会觉得我是累赘。但我若真逃了,他们不能拿我如何。回过头想想,反而会认为我是条退路。我退一步,对谁都好。”
“呵。”
王荛懒得多说,翻了个身。
郝天益转向王成业,道:“我经营多年,太原路的故人们虽不能随我抛家舍业。但我请他们偶尔帮些小忙,这点人情还是有的。我活着,对你们有用。”
“我知道。”
“今日你们舍了一个据点,来日,我可为你们再设十余点。”
“我知道。”王成业掀帘向外看了一眼,道:“到了安全之处,你把太原的情报给我。”
郝天益笑笑,道:“我不仅知道太原的情报,还知道草原的情报。”
王荛倏然坐起。
“你知道?”
“郝天挺能收买我的人,他身边却也有我的人。”郝天益道,“我想当秦王的开国功臣总得有点用。”
“哈拉和林如何了?”
“我为何要与你说?”郝天益反问道,“到了长安,我自会面禀秦王。”
他抛出这几句话,舒了一口气,疲倦地往车壁上一倚。
累了。
他能耐确实远不比郝天挺、范弘范这些能得忽必烈青睐有加的。不堪受辱,拼命求活,也只能挣扎出这点活路。
但终究是感到些许安稳了,能睡个好觉了。
……
王成业出了车厢,坐在车辕上与马琰并肩而坐。
车厢里是蒙古宰相、元帅的儿子,虽然归附过来,始终还是与他们这些人不同。
他们这些在军情司卖命的,才是身世相近,相互关切。
“还好,我们听了任的,恰能出城。但是我好担心道士,不知他咋样?”
“是啊,希望他没事……”
第859章 犰狳
一具尸体被搬到了太原总管府门前。
郝天挺执着火把,俯身看去,自语道:“少见这般平整的伤口,这人是个用剑的好手。”
他虽年少,不仅文武双全,还会些医术。因如今的中原士人没有宋人那么在意科举,活在战乱连绵的年头,讲究技多不压身。
“是个好手。”张弘范道:“我抵达杏花巷时,王荛或其属下才走不久,火炉尚是温的,派人去追,死了这个手下,却还让对方逃了。”
“说明王荛还在城中?”
张弘范点了点头,道:“不论是不是王荛,算是李瑕手下的能人。”
“也许是李瑕弟子,我听说他擅长剑术。”郝天挺道:“若有机会,能交手一番才好。”
他说罢,看向郝天举,问道:“三哥,你那边呢?”
城门是郝天举负责派人封锁的。
十一年来,蒙古大汗时有征召世侯兵力攻宋,以往多是郝天益、郝仲威领兵随征,郝天举也常年打点太原路之事。
中秋节那夜,郝天益被诸人所逼服,答应上表自请军民分治,便交出了金虎符。
当时郝天举便已在控制太原城,配合擒下王荛。
他很确定,王荛在太原城内。
“中秋夜里到现在,我都派人严密控制城门,而大哥是今日白天才去见王荛的,必然还在城中。”
郝天举说着,向张弘范一拱手,道:“张帅也辛苦了、毕竟张帅对太原还不熟悉,也不知哪些人有可能包庇对方。不如由我散出人手去搜捕。等有线索了再请张帅派人捉拿,如何?”
“暂时不要清理郝天益留下的将领,以免人心浮动。”
“是,张帅放心。”
“有劳了。”
张弘范点了点头,安排人收敛手下的尸体,将搜捕之事交给郝天举。
……
这场搜捕持续到了次日。
太原城并不大,郝天举也有足够的掌控力,在最快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对整座城池的筛查。
王荛特征明显,郝天益更是城中太多人都见过,且还带着其三个儿子。
然而,这样好找的几个目标,一遍筛查下来,竟是毫无线索。
郝天举不得不怀疑他们莫非是出城了。
“让张帅见笑了,或许是哪个大哥的旧部,将他们藏在什么密室当中,又恰好无人瞧见。”
“昨日有谁出城了吗?”张弘范问道。
“没有。”郝天举很笃定,道:“除了两名往开平的信使,就只有毛先生一行人出城。再无旁人。”
张弘范心念一动,不动声色道:“知道了,王荛必还在城内。我明日须往解州见阿合马,太原之事便请郝兄尽心。”
“份内之事,一定尽力。”
“对了,郝天益的金虎符……哦,我回程时再给我即可,我须带回开平交还陛下。”
郝天举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会,到最后还是低声道:“这个……被大哥拿回去了。”
这事他也有些想不通。
当时从郝天益手上拿到金虎符,他分明有留意着不再让兄长拿回去,都是贴身揣着,但不知怎地,还是丢了。
张弘范却没就责怪他,是道:“那就是尽快拿回来吧。”
……
送了郝天举,张弘范独立在客院廊下,目泛沉思,偶尔还有些叹气。
许久,肩上被人轻轻一拍。
“仲畴兄在想什么?”郝天挺问道。
“在想……狍子竟这次懂得躲起来了。”
“老狍子死了,狍子也成了胆小的犰狳。”
犰狳胆小,有时自己能把自己吓死。
在他们眼里,李瑕的军情司探子们确实显得胆小如犰狳,比狍子难捉。
张弘范勉强笑笑,道:“搜捕王荛该外松内紧才是。陛下遣你我来,是为稳定太原形势,以免再造成类似杨大渊遇刺的局面。倒不是为了几只小鱼小虾。”
“不错。”郝天挺低声道:“出发前皇子便交代过,凡事以稳定人心为第一要务。”
提到皇长子真金,张弘范点了点头,与郝天挺更显亲近。
显然,两个年轻人在储位之事上已经走了很远。
这份默契心照不宣,张弘范道:“此来太原,我们是做给整个中原人看的。你我代表的是陛下对汉人的态度,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赏罚必须分明,我们是陛下的尺。”
“仲畴兄放心,我虽年少,这些道理却清楚。我大哥既已被俘,李瑕还能将他放回来,可见早有异心,留不住也无妨。陛下遣你我来,目的在于不给李瑕以走私之利串联更多世侯的机会,我们已做到了。至于其它,马上便要改国号了,当以妥当为主……”
~~
燕京北郊,刘秉忠正站在一座小山丘上眺望地势。
他时年才四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蒙古没有科举,用人全凭大汗心意,这造成了很多任人唯亲的情况,却也让很多人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在壮年便位居高位。
刘秉忠十三岁为质子,十七岁即任官。以忽必烈潜邸旧臣的出身仕蒙三十余年,其忠心自是不必多说,促蒙古汉化的功劳亦是不必多说。
这日,史天泽刚到燕京,正与他并肩而立。
“终于到了这一步,马上便要建国号定大都。我等数十年努力一朝如愿,着实欣喜若狂。然而终有些不足。”刘秉忠道:“不像是水到渠成,倒像是被逼无奈。”
“是啊,北方战事未定,而南边又未能一举平定。此番诸多举动,仿佛是陛下害怕中原人心不稳,故意安抚。让人难免有些不足……”
两人谈话时并没有太多顾忌。
因为到他们这地步,已经不可能再背叛忽必烈了。
刘秉忠深受忽必烈的信重不提,大蒙古国走到今日这一步、成了大元,本就是出于他的规划、塑造。
他不仅是大元的臣子,他还是大元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他催生出大元。
史天泽则不同,心底或许是带着些不甘的。
作为一代北方豪强,他远比李全、李璮父子更有实力,未必没有过自立的想法。
但他太谨慎了,他大哥英年早逝,大意死于武仙之手,把史家的重担交到他头上,这铸成了他谨小慎微的性子。
最好的时机一直没出现,史天泽终于还是斩李璮于济南城,放弃了自立一途。
他近年来虽几次败于李瑕之手,但厉害之处在于,他往往是败而不丧师。
打个比方,史天泽每次都是出七分力对付李瑕出的十分力,留有三分力来保全实力。
这是他在政治上的智慧。
因此忽必烈也给了他足够的尊荣。
要说心中还有何不足?史天泽思来想去,自答了一句。
“若黄河一战再多些时间,容我平定李瑕,倒可称得上完满。改国号,定都城,之后便是立太子,大元很快便能如辽、金一般承继汉法,且还是一统天下。”
刘秉忠却是道:“凡事有好有坏,或许恰是因这李瑕,才促陛下有了决意。”
“那到未必。”史天泽不置可否。
“说到李瑕……中原虽人心浮动,实则真正心思难定的也只有那几人,郝天益、张柔。这次出了杨大渊一事。李瑕刻意将郝天放回来,心怀叵测啊,旁人只道他想向山西渗透,我却认为,他怕是为了保州张柔。史公如何看待?”
“李瑕若想与张柔联络,无非两条路,河南或山西。河南那边,董文炳、阿里海牙等人都是忠心耿耿,能力出众;此番陛下既已派人往山西,想必亦能稳住局势。正是挫败了李瑕的阴谋。何况,陛下已下旨,招张柔领工部不是吗?”
“防住了这次,却不知下次又如何?”
史天泽有些疑惑,问道:“聪书记今日想说何事?”
“陛下不久前问我,李瑕每以间谍细作滋扰中原,如何应付。”刘秉忠道:“我回禀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史天泽神色一动,若有所思,问道:“我们也要设一个打探情报的衙门?此事,蒙古或色目人只怕是做不来吧?”
“是啊。”
刘秉忠感慨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制的望筒,继续观测着地势。
史天泽又问道:“陛下能答应吗?”
他马上就想到,若真有一个汉人情报机构……如今是为了对付李瑕。而往后,怕是还会造成更深远的影响。
势必将改变汉人在大元朝的地位。
“陛下还在考虑。”刘秉忠道:“我与陛下说,我是一个文臣,具体组织此事的人选,该问问史公。”
史天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已被刘秉忠三言两语拉上了船,要合力促成此事……
~~
保州张家。
毛居节是在两日内策马赶回来见张柔的。
“姐夫,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此番我并未办成姐夫交代之事,且事情还是坏在九郎手上……”
张柔正坐在那看着一封书信,一边听着毛居节详述前因后果。
他脸上始终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诧异。
“如此看来,开平对姐夫颇多防备,生怕姐夫倒向李瑕,要瞒着北面走私,怕是不可能。”最后毛居节如此总结道。
张柔将手中的信推过去,道:“你看看吧。”
“这是?”
“刘秉忠的手书。”张柔叹息一声,苦笑摇头道:“我那点心思,全被他猜中了啊。派我儿子防着我,呵。”
“这……他还邀姐夫往燕京筑城?”
“他既然说了,陛下的旨意怕是马上要到了,这趟不能不去了。”张柔叹道:“不仅如此,你再往后看。”
“组织细作?刘秉忠好深的心思,他做得成?”
张柔沉吟着,喃喃道:“此事,我不会参与,也不能参与。陛下既信不过我,我若真为刘秉忠出面只会适得其反。他这是在提醒我、敲打我。”
“那姐夫怎么办?”
“还能如何?”张柔起身,走到窗边,自语道:“事以至此。小外孙怕是见不着了。”
他其实孙子很多,多到记不清。
但,某个外孙终究是不一样的,不论是其母、还是其父,张柔每日在心中思量着他们,难免让这个外孙有些特别起来。
“见不着了,罢了。”
“……”
堂上几声轻叹,许久之后,有仆役匆匆跑来。
“阿郎,门外有客求见,像是一支今日入城的大商旅……这是拜贴。”
张柔微觉疑惑,接过拜贴。
“董三?这是何人。”
略一咀嚼,他不由愣住……
第860章 叛道
有件事俞德宸没有与他的朋友们说实话。
他说是林子想让他到军情司做事,好像他已经被人看中了。
但其实林子从全真教挑选人手时,认为俞德宸有些木讷了,并没有很满意。反而是俞德宸努力说服林子,给自己谋得这差事。
“林司使,我当过间谍,有经验。”
当时林子反问道:“在庆符时刺杀秦王被策反的经验吗?”
俞德宸想了想,应道:“被秦王策反,也不丢脸。”
林子倒是微微愣了一下。
“木道士竟然还挺会说话,有点小急智。”
后来俞德宸与朋友们说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加了些小小的吹嘘,作为修道之人,他对此很是惭愧。
之所以吹嘘,是因为他在他们面前,总觉得没有底气。这心虚倒不是因官位与钱财不如人,俞德宸早看淡了这些。
他是觉得自己做的事太少了。
有时听江荻、孙德彧、李昭成说起发生在关中的各种大事,轻民赋、薄民徭、修水利,他虽听不懂但也能感受到那种欣欣向荣。
众志成城重整汉家河山,身处其中,连讲究清静无为的道家弟子也跃跃欲试。
他们都在担当重任,于是他也想在其中能有自己的一份功劳,谈起时能像他们一样由衷骄傲……
于是俞德宸来了太原。
当王成业决定撤离,他毫不犹豫提出要留下来断后。
才刚刚把所有的卷宗资料放在炉子里烧了,便遇到蒙军包围了杏花巷。
俞德宸是特意杀了一人,吸引了追兵的注意。
也正是因此,追兵十分确定他们还在城中,继续封锁了太原城,为王成业那批人至少争取了一天的逃脱时间。
若顺利,他会等风头过去,太原城解封之后出城到城东的三清观潜藏下来。
待军情司再派别的人来,他便可为他们安排身份,帮助他们熟悉太原,建立新的情报据点。
初次北上做间谍能起到作用,他对此很满意,想着回到长安以后说起来,不算太丢脸……
心中想着这些,俞德宸将珠钗在头发上插好,理了理裙摆,离开了藏身的民宅。
低着头走到巷口,远远看到前方有一队兵士过来,他不慌不忙地拐进另一个巷口。
……
一名百户按着刀走进巷子,眯眼看着前方那一袭襦裙掠过的身影,稍舔了下唇,向一间屋子里的民户喝道:“有没有见到一个年轻道士?”
“没……没有啊兵爷……”
那百户身后便有一个无赖汉连忙上前道:“兵爷,不会错,小人昨日看到那道士了,就在这巷口看到他。”
百户点点头,一挥手,喝道:“搜!”
士卒衙役们踹开一间间屋门,挨家挨户的搜查,拿着画像辨认。
有人十分不解,问道:“不是要捉挟持大帅的宋国细作吗?怎要找什么道士?”
“知道宋国细作是怎么一路到太原的吗?其中便是有一个小道士,冒充成三清观通真真人的师侄,一路上招摇撞骗。你看他这画像,眉清目秀的却如此卑劣……”
太原有个三清观,十余年前道士披云子宋德方主持三清观教务。
宋德方是丘处机的弟子,汗廷赐号他“玄都至道真人”,是一代道教宗师。如今宋德方虽逝,由弟子通真真人秦志安主持三清观,依旧在山西民间很是有威望。
此时周围士卒一听,纷纷应道:“这也太可恶了。”
“这些宋国细作入境行凶也就算了,竟还敢坏三清祖师之名!”
“瞧你说的,入境行凶怎么能算了……”
~~
三清观,郝天举也正与秦志安谈及宋国细作。
“确实是打着通真真人你的名号来山西的,我七弟查到他们在十三日夜里宿在祁县的玉龙洞。近来原本盘查细作严格,但当地巡卫因误以为他们是真人的弟子,疏忽了?”
“郝元帅莫非认为老道与这些细作有所勾结?”
“倒没这个意思。”
秦志安手中抚尘轻轻一挥,叹道:“我龙门派师承全真教,然而全真终南山祖庭已沦落为宋国占据。这次的宋国细作,想必是出身全真吧?”
说着这些事,这位老道人也有些忧虑。
这些年,先是在佛道辩论中输了,之后终南山为李瑕所占,北方道教由盛转衰,且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该怎么办?
以如今蒙古之强,还能效当年师祖长春真人远赴万里与成吉思汗龙马相会的盛举吗?
心头想着这些,秦志安不等郝天举诘问,反而抢先开口又道:“全真出了这般叛徒,老道亦痛心疾首。然更痛心者,师门为正一教所欺凌,老道深盼着大蒙古国能尽快收复关中。”
“是,是。”
郝天举请秦志安来,本是想怀疑三清观与细作有所勾结,没想到对方竟还提起要求来。聊得颇为无趣。
“那便请真人见谅,容我搜一搜三清观。”
秦志安闭上眼,心中微微一叹。
他知道观内没有细作,自是不怕被搜的。但道家清修之地,却遭公门衙役践踏。
换作是以往,郝天举岂敢这样对待全真教?
“郝元帅请。”
不论秦志安如何想,已拒绝不了,只好缓缓点了点头。
……
搜过三清观,郝天举依旧一无所获,但回城之际却还是邀秦志安往太原城内帮忙辨别那出身全真的细作。
他态度很客气,但这一举动所透露出的其实是不信任。
担心秦志安协助对方,干脆将他请到郝府。
秦志安既已容忍搜查道观,此时也只能应允下来。
“那老道便随元帅走一趟。”
他应允时的举止依旧洒脱,仙风道骨,丝毫看不出其中的妥协、无奈、不满……
一路行到太原城东门,只见城门开了一小半,只容一人进出,隐隐能看到城内排着许多想要进出太原城的商旅、百姓。
中秋之后已大张旗鼓搜查了四日,今日方能放人进出城门,只是盘查极为严格。城门口贴着几张画像,除了王荛、郝天益之外,还有根据祁县玉龙洞的道人所描绘的俞德宸的画像……
郝天举的马车一到,那些排在城内城外的百姓俱都被赶到一边排队等待。
当见到三清观的通真真人也在马车上,不少百姓纷纷顶礼膜拜,显得很是敬重。
秦志安手持抚尘,端坐在马车上,一双老目也始终在看着路边的百姓。
他是真心希望天下太平,不再战火连绵。也希望这些事能尽快结束,郝家不必再肆意搜查,扰民、扰道门清净……
忽然,秦志安目光一凝,落在路边一个女子身上。
这名女子方才也在偷瞧他,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眼之后,慌忙低下头。
秦志安先是觉得面熟,其后定眼一看,才发现她似乎是男扮女装,再一回想,几年前在终南山似乎见过对方一面,乃是祁志诚师兄的弟子之一。
一瞬间,他有些犹豫。
但想平息事端的愿望、三十年来对蒙古国的臣服,习惯性地他便抬起了手,止住了马车。
还未开口,坐在一旁的郝天举随着秦志安所指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一个女子抬起头。
郝天举先是有些疑惑秦志安这道士一把年纪了竟还这般盯着小娘子,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
“给我拿住他!拿下那个穿红襦裙的!”
然而,当士卒们冲上去,出人意料的是,道路旁那扮作女装的年轻道士没有逃,反而是迎着这边,冲了上来。
……
一袭红裙掠过一个个士卒,俞德宸出手夺过一柄单刀,一挥,马上便劈倒一名士卒。
这使得周围的士卒反而全都乱了。
他们其实还没明白过来,为何突然就要捉路边的一名女子。是郝三元帅突然兴致上来了还是什么?
“拿下他!”郝天举大喊道。
在俞德辰不退反进的瞬间,他也被吓到了。
双方隔的也只有路中间到路边这二十余步的距离,当看到一个个士卒被砍倒在地。俞德宸的身手好得有些吓人。
“拿下他……拦住他!拦住他!”
“拿下她!”
“……”
只在这两句话的瞬间,场面已是一片混乱。
秦志安还觉有些悲悯,有些愧疚,但知道自己无可奈何。
但就在他无奈悲悯的目光中,那袭红裙已利箭般蹿上了马车。
双方越来越近,秦志安能看到俞德宸的眼神。
沦落在敌国治下之后,俞德宸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变得茫然、彷徨,相反,他虽穿着一身女装,却显得无比坚决。
俞德宸并不是没有受伤。
几步冲上马车,任他武艺超群,身上也中了好几刀,但他没被任何人拦住。
“拦住……”
郝天举犹在大喊着要人来保护,俞德宸手中的单刀已劈进了他的脖颈。
“噗。”
血就在秦志安眼前溅开。
他这老道士一直在无奈、在妥协,却在此时才发现郝天举是如此的外强中干,脆弱无能。
第861章 掉队
八月二十一日,平阳府,霍州。
七里峪的山道上,张弘范俯下手,观察着地上的马粪。
“马粪是今早刚拉的,应该就是昨夜探马所见到的那辆马车。一见探马就逃,很可能是王荛……”
原本张弘范并不想来追杀王荛、郝天益。
费力把郝天益捉回来反而不好处置,杀了或许让某些人自危,留着又让某些人认为被俘也没关系。
逃了当然也不太好。但至少还能说成是“郝天益这个废物,打仗迷路,被俘投降,想替李瑕阴谋取山西,一看张九郎来了却又落荒而逃。”
既然怎么做都不完美,张弘范本也懒得再费力。
一到太原就吓跑郝天益,成功挫败了李瑕借走私商道暗地打通山西的阴谋。对他个人而言,已经是立功、立威了。
但张弘范察觉到,似乎是毛居节助王荛逃脱。
他真的不希望张家这些人立场不坚定。
在他看来,两头下注不是稳妥,而是取祸之道。
因此,张弘范嘴里没说,但还是借着到解州见阿合马的借口亲自来追杀王荛。
他很快便找到线索,追杀至此……
看过了马粪,他站起身来,环顾山林,推算着在这样的道路上马匹在两个时辰内能走的距离,开始布置人手搜捕。
“你们几个,登上五龙壑远望,看是否有人影活动。”
“你们向南搜索,方圆二十里仔细搜,他们很可能就藏身在此……”
相比于郝天举在太原城内搜查细作的表现,张弘范显得很轻松。布置好之后就盘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闭目养神。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士卒回来禀报道:“大帅,在南面山路上发现了车厢,他们还有匹马累死了……”
张弘范抬起头望着天色,嘴里自语着计算着。
“弃马车而走了?走不了多远,我们这点人手,这片山林搜查起来怕是要两日吧?”
“大帅,我们仔细搜,一定能搜到。”
“但你安知这不是王荛的金蝉脱壳之计,故意派人引开我,其实他已经逃远了。”
“这……小人不知。”
“带我去看看他们的车马。”
张弘范才起身,却见有快马从峪外的官道上狂奔而来。
他预感到会是某个重要消息,停下脚步,等着。
很快便听到那信使向峪口的士卒喊道:“顺天张元帅可在?太原急信!”
“让他过来。”
“见过张帅,太原出事了!”
“……”
“郝天举死了吗?”张弘范喃喃自语地沉思着,又向南边的山林望了一眼,最后还是做了决择,道:“回太原。”
这趟到山西,他最大的职责还是保证人心安稳。
眼下回太原镇局势更为重要。
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是,于他而言,郝天举这一死,很像是王荛还在太原城内,那不论是或不是,已经不会再有人去想李瑕的细作是否已在毛居节的帮助下逃出太原城。
~~
王成业从草丛的缝隙中向外看去,当看到那些士卒终于退走,不由松了一口气。
“走了?”
“走了。”
“怎么就走了?”
“差点折在张弘范手里,他真是条好狗。”王荛暗骂了一句,从树丛里爬了出来,向山下望去,道:“我们怎么走?”
“等风头过去,到时我们可联络霍州的据点。”王成业道:“只要不再遇到张弘范,我有信心带你们回到关中。”
王荛面露不屑,冷笑道:“张弘范也没什么厉害的,若换作是在关中,由我来搜捕他,且看他能否逃得掉。”
王成业想了想,道:“有我们军情司在,不会让蒙古细作潜入关中。”
若说王荛是在嘴硬,王成业则是说得十分诚恳。
一行人经历了张弘范的搜捕之后,愈发谨慎,在七里峪的山林中又躲了六日,感受到风头渐歇,王成业方才联络了霍州的军情司据点,由对方提供了新的身份与牌符。
又等了三日,他们混进一支商旅,却并没有向南往解州,而是向西北往吕梁山。
待商旅将马匹、皮革卖给吕梁山附近的走私商队,他们便随走私商队沿黄河南下。
这一路艰险难行,走私商队几乎能说是拿命换钱,沿着悬崖小道穿梭而行,又渡过最汹涌的一段黄河。
“四时雾雨迷壶口,两岸波涛撼孟门。”
初时,王荛还能吟诗作对,以显示自己并不被这险峻的地形所慑,渐渐地也闭了嘴。
好不容易,穿过了瀑布、峡谷,他们终于踏进了三秦大地。
郝天益故地重游,心境复杂。
他上一次险渡黄河还是为了率兵攻打李瑕,谁能想到这一次却是为了投奔李瑕。
但孤身来投,往后的前程未卜,终究是不安。
王荛则是又感到了受挫。
逃命时他忘了去想,但离长安愈近,他愈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
抵达长安城已是九月二十六日。
走进秦王府大堂,王荛看向李瑕,一行礼,开口竟带了哭腔。
“王上!”
李瑕放下手中的公文,道:“你辛苦了……”
“臣愧对王上!”王荛深深一鞠,却是真的感到自己没办好差事。
李瑕如今还只是称王,有时虽也有属下自称臣下,也只是用来表示立场,更多时候谈话都是随意的语调。
而王荛平素虽一副傲气模样,却是李瑕手下少数几个对李瑕礼数周到,爱自称臣下的。
因为他最瞧不起宋,也因为他父亲曾与李璮说过“王复为盛唐之主,统继作玄龄之臣”。
王文统没在李璮身上实现的抱负,他王荛要在李瑕身上实现。
且他做起事情来疯得很,随时有必死之意,那就早些称臣,早些享受这辅佐“盛唐之主”的感觉。
“当日王上亲自到灞桥相送,对臣寄以厚望,臣本该为王上谋得山西,奈何功败垂成……”
这边絮絮叨叨,李瑕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他目光落在桌上的公文上,也不知有没在听王荛的自罪之词。
好不容易,直到王荛说完,他才斟酌着,勉励了几句。
“胜不骄,败不馁。望你在这次有所进益,明白自身不足在何处,去吧,好好歇歇。”
……
之后便是王成业、郝天益一个个去见李瑕。
王荛则是先出了秦王府。
他觉得李瑕对自己的处置有些轻了,但也无可奈何。
比起这一趟之前,如今的他已更能接受无奈的结果,并沉下来想要如何才能做到更好。
或许这便是方才李瑕所说的“进益”吧。
才走到胡记面铺,王荛抬头一看,竟发现自己被几个人围住了。
他目光一扫,没理会一旁那女子和那小道士,一拱手,行礼道:“李长公子,有礼了。”
“有礼了。”李昭成回了礼,也不耐寒暄,很快便问道:“俞道士呢?”
王荛一愣,才想起此事,无奈叹息了一声,道:“该是已死了吧……”
第862章 障眼法
在王荛看来,俞德宸肯定是死掉了。
死了也实属正常,连他王荛本也做好死在太原的准备。
当说出一句“该是已死了”,他认为自己足够委婉了,那声叹息也足可表示哀悼。
“死了?!”
不想,李昭成却是上前一步,带着不解与震惊喝了一声,有些失态。
王荛只好稍做了解释,最后道:“我在霍州时,听传闻说郝老三似乎死了。也许这便是张弘范停止搜捕我们、赶回太原的因由,我承俞道长救命之恩……”
“那你没见到我师兄死喽?”
王荛落在孙德彧脸上,一时也有些无奈。
除了秦王的兄长,这位小孙院长也算得上平时见秦王最多次数的臣下之一了。
都是得罪不起的。
“我虽未亲眼见到,却足可推断俞道长必将难逃。”
“为何?”
王荛不愿承认,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应道:“孤身陷于太原,被张九、郝七这两条狗盯上,便连我也没把握……连我也无计逃脱,何况他还当众行刺郝老三。”
他既确定俞德宸必死透了,又看出其与李昭成、孙德彧关系亲近,不敢让他们再抱希望而之后更记恨他,因此干脆将话说死。
“我没能将他带回来,万分惭愧。”
说罢,王荛诚挚一拱手,向李昭成、孙德彧郑重道了歉。
至于一旁的江荻姐弟,就直接被他忽略掉了。
王荛可以向人服软,但不是对地位低于他的人……
李昭成沉默了一会,让开道路,手微微一抬,道:“牧樵兄这一趟辛苦了。”
“为王上办事,不辛苦。”
“请。”
王荛走后,四人在道边站了一会,都有些低落。
“怎么就放他走了?”江苍扬了扬拳,道:“把他打一顿才解气。”
“就该把他打一顿,胡乱咒我师兄,他都没看到师兄出事。”孙德彧话虽这般说,但低头却还是自言自语地又小声抱怨道:“都不会当细作,每次还非要逞能,好了吧……”
江荻站在那一直没说话,始终都显得有些平静,待听到了孙德彧的抱怨,她才道:“当年在庆符县时,满县城都在搜他,他可还好端端在我面前……木鱼这人就是看起来太木了,才让你们都小瞧了他。”
这般说着,她竟是还笑了笑,道:“放心吧,他一定还活着。”
~~
李昭成回头看去,只见江荻的身影十分洒脱,在安慰了孙德彧两句之后,她径直又去了磨勘院。
显得有些凉薄。
“姐姐怎么这样啊?”江苍嘟囔道,“看起来都不担心。”
李昭成道:“她信木鱼肯定还活着……”
话虽这般说,李昭成心里忍不住还是对江荻有一点点的失望。
从江南移居关中,因为有这几个朋友才让他感到此地不是异乡,江荻的态度他虽理解,却还是让他觉得她对朋友没那么在意。
之后进了秦王府,在大堂上见到李瑕。李昭成忽然明白了江荻的凉薄性格是从哪里来的了。
李瑕这人就像是不需任何情感依托、不需家人朋友,哪怕一个人寄身异乡也始终是那副坚韧的样子。
不会难过,不会气馁,性情凉薄,待人疏离,遇到任何事都不为所动。
这或许是李瑕强大的原因之一。
李昭成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做不到这样,他有人情味得多,但也软弱得多。甚至只是看到江荻的坚强平静,他都觉得不安。
他希望李瑕偶尔也软弱一点。
……
李瑕刚见过郝天益,正拿着根炭笔在地图上标注着什么。又看到李昭成进来,头也不抬便吩咐公务。
“来得正好,如今已是九月底,十月初关中水利便要动工,且第一批纸钞已在装箱。万事俱备,牵扯的利益也大,你们廉访司务必盯紧了。说说情况吧,有何困难?”
说完之后,李瑕等了一会,却没听到李昭成的汇报。
他这才放下手中的笔,道:“怎么了?”
李昭成有些犹豫,问道:“你能想起以往的事了吗?”
李瑕一开始没听懂,略一思忖才知他问的是重生之前的记忆,于是摇了摇头。
“那……若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李昭成又问道。
李瑕不由皱了皱眉。
连他家中妻妾尚且没有这种矫情的问题。
“怎么?患了重病?”
“没有,就是想问问。若是我死了,你还是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嗯。”
李瑕毫不犹豫就点了点头,其后看李昭成神情有些失落,终究还是又补充了一句,道:“但我会努力让你不死。”
虽然只有一句话,但李昭成似乎颇受安慰。
李瑕正准备继续问廉访司一事。
却听李昭成又问道:“你觉得俞德宸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活下来吗?”
李瑕没答,反而道:“王荛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了?以为太原之事败了,就能到处说了,是吗?稍遇挫折便破罐破摔,我看他这性子还要狠狠敲一敲。”
李昭成感受到李瑕的不悦,有些怵,忙应道:“他只是……信任我。”
之后,他犹豫了一会,面对李瑕那道冷峻的目光,还是抬起头问道:“能告诉我俞德宸如何了吗?”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
他重新看向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有些自嘲地叹息了一声。
“我过问不了那许多细节了。不止是俞德宸,而是很多人的性命都已经成了我过问不了的细节……”
~~
这日傍晚,李瑕回到后宅坐在屋中看张文静给儿子换尿布。
聊起今日发生的一切,有些他不好对李昭成说的话,却都可以与张文静说。
“王荛从太原回来了,他做得不错。”
若是王荛亲耳听到李瑕说出这句话来,许是会十分诧异。
但这事,其实一想也就明白了。
郝天益是李瑕放回太原的,那忽必烈只要不是傻子,就绝对不可能放任李瑕借助郝天益之手,控制太原路的蒙军或山西的走私商路。
换言之,王荛这趟北上,表面上的任务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一丝成功的可能性。
李瑕实则是借助他为人狂妄,好唱高调的特点,吸引忽必烈的注意。
而由刘元振、林子、董文用等人在河南暗中活动,通过走私与各地世侯尤其是保州张家进一步地暗中联络,这才是李瑕真正的目的。
一个很小的例子,张弘范若守在保州,李瑕就不可能达到目的。
忽必烈麾下将才很多,但文武双全、了解中原情况、能安抚又能震慑诸世侯、且还忠心耿耿的,不多。史天泽算一个,张弘范也算一个。
王荛只要能让所有人相信李瑕正在试图用全力打通山西、从而忽略掉河南,实际上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张弘范始终留在山西便是明证。
“你九哥被拖在太原了,应该能给我们更多接触保州的机会。”
李瑕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当然,太原能变成一团乱摊子把你九哥拖住,也因为俞德宸杀了郝天举。”
张文静便问道:“俞德宸是谁?”
“军情司派去保护王荛的好手……”
李瑕简单说了几句。
其实杀了郝天举有好处,也有坏处。虽然能将太原变成一个烂摊子,拖住张弘范;却也会让许多中原人产生李瑕只会刺杀的印象。
但今日与李昭成谈过之后,李瑕已并不太在意这点坏处。
“记得当年我们在鹿邑吗?”李瑕忽然问道。
“嗯。”张文静在李瑕边上坐下来,挽着他的胳膊,温柔地笑了笑,道:“我怎么会忘?记一辈子。”
“那时我也是个棋子、小人物,如今却掌握着他人命运,将他们派到北地险境,交代他们的任务都是假的、不重要的,只要让他们北上一趟,哪怕送死也没关系……我怕我成了与当年那些庙堂诸公一样的人。我虽不愿把谁当成‘小人物’或‘棋子’,但有时确实是这么做的。”
张文静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道:“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不在乎棋子的性命,你在乎。有时候,有些事情只能那么做,会有牺牲,派出去的人会死,但你在乎……我知道的。”
“我就是太冷静了?”
“嗯,你就是太冷静了。”
“想要我改吗?”
“不想。”张文静转过头认认真真看着李瑕,睫毛似乎要触到他的脸上,“这样的你,我还是很喜欢,还没腻,先不改。”
李瑕遂笑笑,才要说话,榻上的娃儿已然大哭起来,仿佛是因父母只顾着说话忽略了他,非要引人注意。
张文静抱起孩子轻轻晃着,看着那小脸蛋,心中难免得意,向李瑕问道:“他这么可爱,要是我爹能看到,一定会很喜欢吧?”
她之所以对此事耿耿于怀,因为知道李瑕在守住关中之后,已有招揽张柔的资格,且已派了人前往保州联络,难免对此事的结果有所期待。
李瑕却还只收到了山西方向的情报,而保州的具体情况还未回来,并不确定是否会让张文静失望。
~~
其后几日,秦王府中忙着的依旧是纸钞发行、关中水利之事。
但到了九月二十九,有自东面来的信使匆匆赶到秦王府。
“报王上,钧州急信……”
钧州地处河南,并不在李瑕治下。除了走私的铁器外,还能有信从钧州来,可见军情司的活动又有进展。
信是加密过的,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数字,李瑕对着破译本一字字填出来,看过之后却是微微皱了皱眉,心道这次怕是要让张文静失望了。
串联保州的计划并不顺利。
忽必烈竟是以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封官许职,要将张柔从保州调往燕京。
更具体的消息还未至,董文用只说暂留张府,以寻找转机。
但张柔一走,张家很难再有一个人有胆量作主、有能力做到,且还能瞒过忽必烈的耳目与李瑕暗中串联。
这转机怕是很难有了……
~~
于此同时,河北真定府。
一大队马车正被拦在哨卡前,车队中有人不缓不忙迎向了前方的巡卫,随手便赏了一串铜钱。
“保州张家,运批定窑瓷往开封。”
巡卫不敢怠慢,连忙放开道路。
车队遂再次启程,鱼贯通过关卡,其中一辆马车上,林子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又关上帘子,向车内的同伴道:“没查,你安心歇着……”
第863章 转机
进入十月,随着纸钞发行、兴修关中水利等事宜进展,长安各个官署都忙得不可开交。
磨勘院亦是如此,便连平日处理公务举重若轻的秦九韶也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公务如此繁重,江荻本就焦头烂额,但在十月初九,她却不得不换上一身女装,随她母亲牟珠往秦王府聚会。
早年在庆符县时,江家与李瑕便有一段渊源,包括江春认韩巧儿为义女之事,使江家与李瑕私下里其实如亲戚般往来。
牟珠自然是尽心竭力维持着这份关系。
她每个月都会找一两次机会来见见王妃、侧王妃,聊聊家常、叙叙旧。
江荻平时我行我素,往往穿着一身官服往衙署做事,牟珠也管不了她,但每逢要往秦王府见王妃时,江荻若敢推拒,是真有可能被牟珠打死的。
总之对于牟珠而言,与秦王家眷往来是天大的事……
“母亲是高兴了。这发髻一梳,我脸可显得方?”
“哪就方了?”牟珠正一门心思看着婢女们手里捧着的几匹布,看也不看江荻,随口敷衍道:“漂亮得很,你常这样扮,早可说一户好人家。”
江荻遂也懒得与母亲多说,负手而行。
须臾,牟珠一巴掌将她的手拍下来。
“有点女儿家的样子。”
进了秦王府,走在小道上,牟珠又开始嘀嘀咕咕,说是前几日见到了吴定的夫人,说是吴璞的长子吴宝谦少年丧妻,想要续个弦云云。
江荻于是玩笑着回应说不在意给人续弦,但因吴泽的妻子很是漂亮,她并不想与她当妯娌,让旁人作比较。
牟珠大怒,骂道:“你喜欢就好,管旁人怎说。”
“母亲说的是,我自喜欢不嫁,管旁人怎说。”
牟珠气得便想打死这个女儿算了。
下一刻,院子那边有个漂亮丫环跑过,喊道:“快快快,好多箱子要搬进来,怕是那边院子都堆不下。”
很快,秦王府便显得忙乱起来。
一口口大红箱子被搬来,置在院中。只见胡真、关德这两名总管忙得团团直转。
江荻正好走在廊上,转头看去,接连见关德打开了几口箱子。
绫罗绸缎、人参鹿茸、珠宝玉器、书籍字画……
再一看关德打开一幅画卷,江荻眼睛一直,人已愣在那儿。
“鹤鹿同春图?”
她拉了拉牟珠,喃喃道:“母亲,那幅是《鹤鹿同春图》吧?”
牟珠没答,因为就在不远处侧王妃张文静已端端庄庄站在那,正接过一张长长的礼单。
还有禀报声隐隐传来。
“阿郎说,嫁妆早便想送的,只是之前路途不便,干脆连着给小公子的满月礼一块送来……”
旁观到这一切的牟珠、江荻都有些被吓到。
还是高明月先注意到这些,遣婢子过来招呼她们进堂。
牟珠又向院子里看了一眼,那些红木大箱还没搬完,都不知还要搬多久。她不由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
“啧啧,这大老远的,怎就能运得过来?”
江荻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连忙转身向外堂赶去。
“哎,你去哪?”
“林司使回来了?我要见林司使……”
~~
一路赶到秦王府大堂前,江荻却被护卫拦了下来,称是秦王正在议事,不宜相见。
她只好在外面院子里等着。
不一会儿,竟是见到元严也来了。
江荻连忙迎上,问道:“元姐姐,能带我见秦王吗?我有事想问问林司使。”
“你别急,我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你待我见过秦王再谈可好?”
元严话音才落,秦王府大堂内已有一名中年男子出来,看装束却是军情司中人。
先是请元严入堂,他抬手,请江荻到旁边的小厅谈话。
“江郎中,请。”
“我想见你们林司使,有话要问他。”
“好,但不急,司使有要事正在禀报秦王。我却有几句话想先提醒江郎中……今日能进秦王府,都是可以信任之人,但不论看到什么,还请务必保密。否则军情司定严惩不饶。”
“我明白。”江荻应道。
“那就好,再请江郎中与我说说,你知道哪些事。”
“好。”
江荻有些害怕,但还是开口说起来。
有一部分事情,她是在上次李昭成问王荛时听到的。
不久前,王荛刚刚被李瑕重惩过,一同被惩罚的还有李昭成、孙德彧、江荻、江苍,罪在泄露与打听机密。
其实也不是什么机密,无非是怕远隔千里的燕京那边知道有世侯与李瑕走私,说来,当年李璮行事可比李瑕大胆得多。
“我知道俞德宸随王荛北上是为了联络中原世侯,建立走私商道。王荛没做成,但有人做成了。”
“具体在哪里打通商道知道吗?”
“不知。”江荻道:“但先是北面张家能够运来大批物件,之后秦王议事时请元姐姐。可见这件事是做成了。”
“所以,你想打探什么?”
江荻道:“我想知道,是不是俞德宸留在北面做成了这些?他回来了吗?”
“就这些?”
“就这些。”
“好吧,总之……请江郎中务必保密。且在此稍候。”
江荻连忙应下,便坐在小厅里等着。
她等了很久,才见有人进了厅。
江荻大喜,但才站起身,却发现来的是吴泽,只好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江郎中想必也是为了关中水利之事来的吧?”
吴泽说着,在椅子上坐下,打了个哈欠,又道:“我亦是为此事来见王上,想必磨勘院近来也忙……”
“是,需筹算审核的太多了,仅雇佣劳力一项便千头万绪……”
聊起了公务,便有许多可以商谈的。
待到傍晚时分,江荻才说完她估算的兴修水利的钱粮消耗。一转头,忽感到有人影正立在厅门处。
这人背对着夕阳,因此有些看不清脸。
江荻定眼一看,看清他的相貌,不由一愣。
她揉了揉眼。
眼前这人不是俞德宸却又是谁?
“你回来了,我便说你能回来。”
俞德宸还未说话,已有人匆匆赶到,请吴泽往大堂。
吴泽因见俞德宸身上有伤,遂施了一礼,礼貌地点点头,这才往堂上而去。
俞德宸转头看着吴泽的背影,有感受到方才那种敬重的目光,不由大为满足……
等再回过头,便见江荻笑了笑,道:“就知道你能回来。”
~~
“走吧,去找找小道士和李大哥。对了……方才你是何时到厅门口的?我与吴参议谈论事务太过认真,竟没看到你。”
“刚到。”
“前些日子,王荛回来说你一定遭遇不测了。我却不信,果然,他没做成的事,你做成了。”
俞德宸摇了摇头,苦笑道:“并非由我做成的,我不过被人救了罢了。”
他平素话不多,此时却很想说些什么,闷了一会之后,却是道:“不过,我亦做成了不少事,可惜事关机密,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江荻负手笑道:“你能回来就好,我不问机密。”
俞德宸保持着修道之人云淡风轻的姿态,嘴角不自觉地扬着,想了想,却还是又吹嘘了一句。
“其实我当刺客,当细作都很厉害……”
~~
李瑕这日也是忙得厉害,议事之后转回后院,却发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只好隔着一排排红木箱子,与对面的妻妾挥手打了招呼。
只好又从秦王府正门绕出去,又旁边的小门再回到后院。
其余事不论,他先是与张文静谈起保州张家之事……
“平时没听你详细说过你二哥。”
“如何没说过?”张文静道:“我常说啊,二哥当年想求娶元姐姐,被元姐姐一首诗逼退了,‘补天手段暂施张,不许纤尘落画堂’,如何没说过?”
李瑕道:“除了这事,倒未听你说过他别的事。”
“其实与二哥不算很熟,我们并非同一个生母,他年纪也大我许多,身子不太好,一直在保州老家歇养。”
李瑕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从林子、董文用、俞德宸的描述中推出保州之事大致的脉络。
“这次看来,你二哥很有手段啊……”
第864章 拼凑
因张弘基求娶元严不成之事,以往听张文静提起这位二哥,总容易觉得他有些平庸无能。
以李瑕、张文静这对夫妻的性格,每聊起旁人感情之事,都认为张弘基与其心心念念着元严不放,不如做好自己。
在时人眼里,痴情男子总显得软弱,更何况张二郎本就是个体弱多病的。
但这只是张文静的印象。
“本就很少见到二哥,就是小时候有听人打趣这些旧事,你也知道姑娘家就只对这些感兴趣嘛。我哪知道二哥除了喜欢元姐姐之外,平时还做什么。”
李瑕道:“今日我倒是问了元严她对张二郎的印象。”
张文静一听便来了兴趣,手里的礼单一放,推着李瑕在椅子上坐下,顺势便坐在他腿上。
“我每次问元姐姐,她都是叫我别闹,却还从未与我说过她是何想法。”
分明还有许多正事未谈,她却已一副要听李瑕说家长里短的样子。
“倒也没什么,她说张二郎并非是对她有意,当年不过是有媒人牵线,不成也就不成……”
张柔与元好问是连襟,当年张弘基想求娶元严,倒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之所以不成,元家只是觉得张弘基的身份太高,且还体弱多病,容易招祸,不是良配。
元严后来嫁了位读书人,不曾想,夫家死的比张二郎还早。
身逢乱世,丧夫对于女子而言称得上命途多舛,她素来不愿提及这些往事,也就是李瑕相问了,她才不情不愿地细说一番。
但并不认为当时张二郎有非她不娶的念头。
至于后来张文静所言的“二哥心心念念”,看在元严眼里,不过是出于两家之间的交情帮衬些。
当李瑕转述到这里,张文静不由反驳道:“哪就是因为家里的交情?当年元姐姐的夫家殁后,回到了秀容娘家,在白鹤观出家,二哥还追到白鹤观呢。”
“元严说她当时拜玉清真人为师,玉清真人又是披云真人宋德方的弟子。张二郎早年曾随宋德方修道,后来宋德方逝世,他前往三清观吊唁,回程时受玉清真人之邀小住于白鹤观养病。”
“借口。”张文静道:“我小时候在家中还看到二哥留着元姐姐的画像呢,说是凑巧才到白鹤观,你信吗?”
“我知道张二郎确实喜欢元严,故意找的借口去看她。”李瑕道:“但喜欢归喜欢,应该没影响他的判断,你看,他求娶被拒绝之后也便算了,没到不管不顾的地步。之后虽也有挂念,却未曾死缠烂打,发乎情、止乎礼。可见他有主见……”
张文静觉得好笑,问道:“怎么忽然这般关心起他们这些过往了?”
“我在想,你二哥为何要倒向我们?”
“元姐姐在我们这边,他当然更希望张家归附过来了啊。”
“或有一小部分理由是因为元严,但必然不是全部。”李瑕道:“若他真这般感情用事,反而会很危险。”
“说明二哥看得明白,你才是最值得辅佐的。”
“你就这般相信我?”
“嗯,我信自己的眼光。”张文静毫不犹豫道,“二哥这次的选择,可见他也是个有眼光的。”
李瑕笑了笑,道:“好吧,我对他已有大概印象了。”
……
这次,保州来的消息有些突兀,张柔被调往燕京,其二子张弘基却留在保州负责暗中与李瑕串联。
如此结果也出乎了李瑕的预料。
他也需要通过一个个消息,拼凑出千里之外的保州发生了什么事情,拼凑出张弘基这个人的面貌,决定对方是否值得信任。
向张文静了解了张弘基与元严之间的往事,李瑕又开始根据俞德宸讲述的经历来继续拼凑。
“记得上次我说过的俞德宸吗?他为张二郎所救,这次也随商队一起回来了。”
“怎么会?”
“方才说,张二郎早年曾追随宋德方修道,后来,也曾在秀容白鹤观长住过一段时间。”
“嗯,我大哥早夭,二哥从小体弱,那时父亲长年在外征战,遂将他寄养在披云真人门下一段时日。”
李瑕道:“宋德方逝世后,太原三清观由他弟子秦志安主持,与张二郎是旧识,而三清观往北不到百里则是白鹤观,观内有几个是你二哥安排的人。”
“我二哥安排人在白鹤观?”张文静想了想,道:“明白了,他留在那保护元姐姐的,只是后来遗山先生在获鹿逝世,元姐姐赶到获鹿之后再未回去,二哥的人却留在了白鹤观。”
“据俞德宸所说,他在太原城门处刺杀了郝天举,其后抢下郝天举的马车冲出太原城。当时秦志安正在马车上,因此三清观弟子不让蒙军放箭,俞德宸向东逃了十余里,追兵赶至,秦志安却为他驾车引开追兵,让他往三清观寻一位叫云归子的道人。”
秦志安引开追兵不难,也许马车被追停之后,还会划自己一刀,称刺客向某处逃了。
但,李瑕不确定这个老道士这般做能不能躲得过张弘范的追查。
这件事他却已是未知。
李瑕继续道:“俞德宸到了三清观之后,找到那云归子,云归子与你二哥是好友,因此在太原境内有些门路。”
张文静问道:“但此时二哥应该没有得到消息并能告诉好友要出手相助吧?”
“毛居节留了人在太原,听说了城门刺杀之事后,便到三清观找云归子打听。”
“五舅?”
李瑕道:“据郝天益所言,他出奔之前,曾与毛居节见过一面,毛居节向他仔细打听了我的所做所为。”
“可见父亲是在考量要不要来辅佐你,才派五舅过去。”张文静连忙问道:“那当时郝天益可有说你英明神武?若没有,可得重惩他一顿。”
“郝天益不必多说,他弃家来投我,已用行动表明了他认为我值得投效。”
张文静很得意,双手环着李瑕的脖子,道:“那五舅一定也知道你是盖世英雄。”
“不知在他眼里我是不是盖世英雄,但他确实是想与我搭上线,因此派人偷了金虎符,助郝天益离开。且留了人在太原,俞德宸说这人个子小小的,贼眉鼠眼。一报名字,却是我的一名老相识。”
“你的老相识?”
“白毛鼠,白茂。”
“不认识。”
“记得你当年写的那首词吗?你五哥偷了,就是让白茂拿给我的。”
“真讨厌。”
李瑕继续道:“你五舅与你二哥显然有默契,但具体是如何,俞德宸也不知,只知云归子与白茂商议之后,将他带往白鹤观暂避。之后,保州的命令到了,又把俞德宸送出了山西,接到保州。”
“有些凑巧吧?”张文静道,“这道士运气不错。”
“毕竟是我们拼凑的情况。说巧也巧,说是你五舅与二哥有示意要救我的人也说得通。”李瑕道:“他们本不必冒险,之所以如此做,既是在向我示好,也可能是俞德宸乔装打扮、刺杀郝天举的过程中显出的能耐,让他们觉得值得一救。”
从这件事上看,张弘基更倾向于李瑕的态度十分明确,甚至可以说是很坚决。
这是李瑕完全没想到的,毕竟他从未与张弘基打过交道,虽说他是张弘基的妹夫,可张文静却也与这位二哥不算太熟悉。
意外,但确实是好事。
“而俞德宸到了保州之后,很快便见到了林子、董文用,他们正在张家老宅与你父亲商谈。当时你父亲已得到了忽必烈的诏谕,马上要动身往燕京,遂让你二哥准备了给你的嫁妆……”
提到张柔,张文静有些遗憾。
虽说这次张柔就算没有被召到燕京,也不可能马上举旗,从结果上而言,无非还是走私而已。
但还是让她觉得距离上远了。
她不由问道:“那往后你若是出兵北伐,二哥有无能力与决心响应你?而到时父亲也不在保州,是否会有危险?”
李瑕轻轻拍着她的背,道:“你想得远了,眼下还未到需要考虑这些的时候。只说你二哥能与我们走私,已能起到许多重要作用。既能助我往河南渗透,获取很多的情报,又能缓缓以利益拉拢河南世侯,来日北伐,我们的兵马对中原不是两眼一抹黑,甚至能有一支奇兵悄然直抵保州……”
~~
若说保州之事的意义,李瑕能与张文静说的也只有大概。
事实上,还有更多的情报,他还要慢慢地核实、消化,想出应对。
比如,张弘基亦给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争最新的情报,须把郝天益带回的情报与林子得到的相比照,分析出忽必烈的兵力布署。
再如,忽必烈或有可能设立一个间谍机构的消息在燕京尚未传开,长安这边却已经先知道了。
这日林子回到长安,见过李瑕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回军情司大衙,召集心腹议事。
“我们军情司要有对手了,北面马上会有一个用于防范并针对我们的衙门。”
林子的语气冷冽,眼神却带着傲气。
“蒙古人也妄想在谍探之事上与我们争锋,却忘了王上是谁、我是谁、你们是谁。不知他们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过家家……”
军情司与军中的气氛不同,没人大大咧咧地应话,听着林子说着,这些暗探们都是时不时冷笑一下,显得十分阴鸷。
“使司,既如此,不如派些人过去给蒙虏当这谍探衙门的元老罢了,我愿第一个往……”
第865章 怀疑
酒楼雅间。
“叮啷”几声响,五只酒杯碰在一起。
“这一杯贺木鱼平安归来。”
几人纷纷开怀大笑,举杯共饮。
“近日太忙,过阵子我再下厨做一桌好菜,为木鱼庆贺。”李昭成很高兴,又倒了一杯酒,道:“晚间还有公务,不能多喝。但木鱼你须让我们一人敬一杯。”
“我能多喝。”江苍道:“我可以多敬几杯。”
话音未落,他头上便挨了江荻一下。
“你想得美,喝醉了不想读书是吧?”
江苍只好捂着头,偷偷端着酒杯又抿了一口。
李昭成则是向俞德宸道:“你进了军情司立功归来,又负伤在身,不如调到舆情司如何?”
孙德彧连忙点头。
“对对对,李大哥所言甚是,舆情司比军情司还是要安稳得多。师兄你听李大哥的比较好。”
“不论木鱼答不答应,小道士你休要每次便替他做了主。”江荻拿着杯子一指孙德彧的鼻子,道:“他是师兄,你是师弟,偏你总要左右他,才显得他木讷。”
“咦,我师兄分明是从小就木讷,扮成女子娴静清雅,岂是因为我?”
“因你这小道士太过伶牙俐齿,衬得他更木讷。”
“平时叫人孙院长,正经有建议却又成了小道士,那你觉得师兄去舆情司不好吗?”
“我也觉得好。”江荻道:“但木鱼自己决定。”
俞德宸还一句话没说,这边三人却已没完没了说了许多。
之后,便是连江苍也就此议论起来。
“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如今长安最大的事,不正是发行纸钞、兴修水利吗?我姐每日忙着筹算用度,李大哥忙着清算贪墨,俞道士若是进了舆情司,正好互相配合、共为秦王出力。”
“那我呢?”孙德彧问道。
“孙院长造火药时贪墨用度,正好由我姐查出不对,报与李大哥,由俞道士捉起来。”
孙德彧无奈地白了江苍一眼。
忽然,雅间的门却被人推开。
“哈哈哈,麻烦各位莫要挖我军情司的墙角,如今好手可不易寻了。”
江苍转头一看,见来的竟是林子,不由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又手揣着杯子不敢说话。
俞德宸则连忙拱手道:“司使。”
林子则先是向李昭成行了一礼。
本来是几个朋友小聚,因他这么一来,便有了官职高低之分,气氛马上就不同。直到李昭成说“私下小聚,都不要多礼”,几人方才又轻松了些。
孙德彧最会活络气氛,道:“林司使好厉害,我们才要挖人,马上就赶到了。”
林子道:“诸位现在知晓军情司的厉害了,往后说话做事可得小心点。”
“哇。”
江苍轻呼一声。
林子笑了笑,却是道:“哈哈,我说笑的,特意来敬俞道士一杯。”
他忽然闯进雅间,却真就没别的事,蹭了一杯酒喝了之后也就告辞了,临走前倒是还赞扬了俞德宸几句。
“你别听他们的,去什么舆情司,那是养老的地方。你在谍探之事上很有天赋,颇有秦王当年风采。”
俞德宸听到这句评价愣了愣,转头向江荻看去。
江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这一趟北上果然很厉害。”
孙德彧却不在乎他师兄厉不厉害,转头看着门外,嘴里喃喃道:“好奇怪,怎么就突然跑进来举杯喝了杯酒……”
~~
夜色中,林子走出酒楼,抬头又向雅间看去,眼神中有些疑惑。
他心里显然有不解,一时却没找到答案,只好摇了摇头走开。
次日,林子才刚起来,便听人匆匆上前禀报道:“司使,秦王要见你。”
林子并不意外,早早便赶向秦王府。
这次李瑕却是在前衙的一处观景台上。
他刚锻炼完,身上还隐隐有些热气泛起。
“王上。”
“你派人监视俞德宸?”李瑕捧着杯牛奶喝着,漫不经心地问道。
林子应道:“是,我觉得他从太原出逃的经历太过离奇。”
“所以呢?”
林子道:“昨日董先生与王上禀报过张弘基所言,张弘基曾说,若他与我们走私之事将要被忽必烈察觉,他会说他其实忠于忽必烈,这么做是为了借机向关中安插细作。”
“预先考虑好各种应对,应该的。不是吗?”
“我是在想,万一张弘基真是忠于忽必烈……”
林子说到这里,停了停,偷眼看李瑕的反应。
李瑕却没什么反应,捧着热牛奶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林子只好继续道:“北面那些人也不蠢,刘秉忠既决定要劝忽必烈设立情报衙门,必然要往关中安插细作。但如何安插?借着我们联络张家之时,让张弘基明明白白地把细作送进关中,这一手岂不高明?”
“你看不透张弘基?”
“看不透。”林子道:“能看得出张柔有倾向于王上之意,但张柔、张弘略都被调往燕京。而张弘基此人表面柔和,态度坚决,却总让人觉得有城府。”
“继续说。”
“如果,俞德宸在太原已落入张弘范之手,并且叛投了。张弘范与张弘基兄弟再与刘秉忠定下这个‘将计就计’之策,把俞德宸与更多的细作派入关中。而我们还在得意于先得到北面的情报……那我这些年掌控军情司便是毫无长进,愧对王上。”
这些,李瑕显然也是考虑过了,因此他昨夜一直在与张文静聊张弘基这个人。
他想了想,道:“这些是张弘基主动告诉你的,他若不告诉你,你想得到吗?”
“也许没有这么快想到。”
李瑕沉吟着,道:“暂时而言,可能性有很多。有没有可能张二郎可以不急着做决定,总之他打通走私商路,与两边都能应付?”
林子道:“那他就随时可能倒戈,故而我觉得查清楚为宜。因此从俞德宸身上查,他从太原逃脱的经历太幸运了……”
“他不应该能做到,所以他可疑?”
李瑕忽然打断了林子的话,这般问了一句。
林子愣了愣。
李瑕把手里的碗放在桌上,显得有些认真起来,又问道:“记得我们从开封回到临安之时吗?满朝诸公也是这么看我们的,我们逃脱回来,有太多侥幸,创造了太多奇迹。所以难以相信,不信,怀疑。郝天益也是这样被忽必烈逼到长安来的。”
“王上,我……我……没有想要迫害俞德宸,只是……”
“我信他。”李瑕道:“我不了解他,但李昭成、江荻、孙德彧我很了解,他们不会看错人。”
“是,这就撤下监视俞德宸的人。”林子道,“那张弘基……”
“怕什么?”李瑕道:“军情司设立多年,还怕北面渗透吗?在制度上想办法防范,而不必轻易怀疑谁,与其疑神疑鬼,不如变得更强大。”
话到这里,他沉吟着,又总结了一句。
“破除怀疑最好的办法是自信。”
“自信?”
李瑕道:“我自信我比忽必烈值得追随。”
第866章 暧昧
虽是清晨,从观景台上望去,已能看到许多官吏走向公房。
甚至还看到陆秀夫正捧着一沓公文往王府大堂而去,也许是初任廉访司便查到了许多贪官。
林子见此一幕,犹豫片刻还是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俞德宸毕竟是刺杀过王上一次。万一他真的倒戈了,再刺杀王上?”
“那就规范秦王府以及长安城的防卫,或者去核对他所说的细节。别鬼鬼祟祟的,你盯着他哪怕一年半载没找到证据,你也不会释疑,反而容易让他感到被猜忌、也让旁人不安。”
俞德宸回来得太幸运,林子有所怀疑很正常,但谨慎与猜忌之间的度如何把握?
这个问题,李瑕思考着该如何与林子说清楚。
“怎么说呢,这种事便像是追求女孩子,不自信的男人会不停逼问、要求立刻确认关系,但成熟自信的男人懂得享受暧昧。”
“这……”
林子听不懂,且认为追求女子就是该让媒婆去确定清楚。
李瑕道:“就好比当年张五郎只想在我与忽必烈之间观望,但因为忽必烈的猜忌,反而逼得他到汉中来投奔我。而张五郎一反,忽必烈对张家更为猜忌,迫不及待逼他们表明立场。
这就好比一个财大气粗的强盗带着刀站在一群女子面前,要求她们说喜欢他。其中,张弘范看上了他的家财,愿嫁给他,得了最好的位置。但别人只会感到害怕,恐惧,想要逃开,这也是为何近年来张家渐渐愿意与我接触。”
林子听懂了一些,问道:“那我们对待张弘基,应该像对待这个强盗的小妾?应该安抚她,而非逼她表态?”
“大概是这个意思。俞德宸也好,张弘基也罢。我们不必总是去追问‘你有没有忠于秦王’,忠诚不是问出来的,不是调查、监视出来的。忠诚有两种,一是信仰,二是立场。这世上的忠诚大部分都是立场。”
“有张侧王妃的关系在,想必张家的立场该是站在王上这边。”
“哪有这般简单?”李瑕道:“那我若去一趟开平、和林,把蒙古公主娶个遍,岂不是忽必烈、阿里不哥也得投靠我?”
“这……”
“我举个例子。”
说到这个话题,李瑕倒是也想起一人,道:“比如张弘范,他的立场便只能与我为敌,不死不休。”
“为何?”
“不能只看张九郎的想法,得先看忽必烈……现在你是忽必烈,你发现张柔的女儿嫁给李瑕了,李瑕一天天变的强大,你该怎么办?信不信任张柔?对不对付张柔?如何对付?”
“我……我不知道。”
“那接下来,若是整个张家都倾向于投奔李瑕,连一个忠诚于你的人都没有了,怎么办?”
林子亳不犹豫,道:“那必须灭了张家。”
“你会损失很大,李瑕却毫无损失。”
“总也好过让张家投奔李瑕,让李瑕……不,是让王上实力增长。”
“没事,你就把自己当成是忽必烈。”
“是。”
“那如果张家还有一个出色的子弟,绝对地、明确地向你表达忠诚。你怎么做?还灭张家吗?”
林子道:“那就没必要鱼死网破了,只要他是真的忠心于我,便利用他控制张家。”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啊。”李瑕道,“我不能发兵河北,张家也做不到占据河北,侵占河南,那就必须有人旗帜鲜明忠于忽必烈。”
林子想了想,问道:“若是如此,往后张弘范也有投效王上的可能?”
“没有。”
李瑕不加思索,马上便摇了摇头。
“一开始只是做选择,之后利益会把立场越推越对立。张家的利益既分为两端,张家人必然会分化。一边是与张家有姻亲的李瑕正在越来越强大;一边是旧有的蒙元势力依旧强大,且还能决定张家存亡。
张九郎之所以对忽必烈忠心耿耿,因为顺天路总管之位必然要吸引张家最出色的子弟;张五郎早晚会来投奔我,因为一旦我事成他便是皇亲国戚,而他必然当不了顺天路总管。
我不可能让整个张家投靠我,忽必烈也拦不住张家有人倾向于我。这种分裂是注定的,谁都阻止不了。”
……
在汉中时,张弘范不肯出来相见,李瑕便知道再也别再招揽这个人。
在李瑕有实力打到河北之前,张弘范根本也没得选,也没必要投效李瑕,忽必烈更重用他、更信任他、给的也更多。
而在李瑕有实力打败忽必烈之时,也就不需要他了。
因为那时要做的,该是削张家兵权。
到时张家不管剩下多少权力,也不可能分到张弘范头上。好比开赌之前下了注,没有开盘了之后还两头通吃的道理。
如果最后李瑕败了,忽必烈不可能给最早叛逃的张五郎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甚至有可能是张九郎出手清理门户。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
最先站出来表态的人,能占最大的利益,但同时也冒最大的风险。
总而言之,李瑕充分理解张弘范的立场,也做好杀他或被杀的准备。乱世之中,这都不算什么。
“说回张弘基。既然已有了张五郎、张九郎站出来担风险,张家其余人便不必太卖命,最好的态度便是表面忠于忽必烈,但尽力不得罪我,这是立场。我不信张弘基会如你所言,策反俞德宸来刺杀我或刺探情报,这种反应太过激烈,不符合张家的利益……”
~~
保州城西有条河名“一亩泉河”,从西向东流过保州城。
当年张柔重筑保州城,引一亩泉河入城,既作防御,又给城中提供清流水源。
小河潺潺,河边建了许多水车,用于灌溉农田,在秋日里构成了一副安宁祥和的景象。
张弘范沿河策马而行,看着这般风景,原想赋词一首,脑海中却无端泛起一句“小桥流水人家”,因为一句词不免又想到李瑕。
他摇头苦笑,拉住缰绳,眺着远处。
很早以前张五郎也曾带着他们这几个小的兄弟姐妹来附近踏青,有次问及大姐儿往后想找怎样的夫婿,当时只六七岁的大姐儿说“要能帮家里做事哦,让父亲不那么累”。
那时候多懂事。
总之是每次回到保州,有太多大大小小的往事会想起来,家乡大概便是如此……
一路行到城外,张弘范却不急着进城,而是先到了城外的一处庄园。
那是一名张氏族中长辈的庄园,张弘范需唤对方“七叔公”,这七叔公见他回来,很是高兴,忙不迭安排果脯茶点。
坐在院中石桌前,看着美婢煮水泡茶,正好寒暄完便闻到了茶香四溢。
“好茶啊。”
张弘范捧着茶杯嗅了嗅,闭目品味了一会,问道:“这品种……龙园胜雪?”
“九郎好眼界。其实我哪懂品茶啊,灌进去都是一个味,购些绝品新茶招待客人,方显得出实力,不教人小瞧了张家不是,哈哈哈哈。”
“龙团一斤值黄金二两,但黄金易得,而茶不易得。”张弘范问道:“该是从宋国福建路来的吧?”
张七叔公身上既有河北庄稼汉的草莽之气,又有豪门权贵的奢豪气,闻言哈哈大笑,道:“那当然,不然还是种出来的不成?有黄金二两却无门路,买不到这茶。”
张弘范亦笑了笑,又问道:“不知七叔公是何门路?”
“当然是与往年一样,不是从亳州来,便是从益都来,还能从何处来?”
“亳州如今不由张家镇守,而益都李璮也已被平定了,这商路竟还没断?”
第867章 将计就计
张弘范既问了,他这七叔公便爽快答道:“商路倒是断过一年,那阵子想找几匹缂丝送王孙公主也难找,给你婶子急坏了。这不,前段时间还是二郎找到门路,从亳州又运了批南货过来。”
“亳州?二哥有这本事?”
“有甚难的?与那阿里海牙打好交道不就好了。”
张弘范笑道:“七叔公还知道阿里海牙?”
“哈哈哈,偶尔也关心些天下大事。”
张弘范捧着那价比黄金的茶水喝了,随意攀谈着问道:“二哥终于肯从莲花山下来了?”
“这不是陛下又给你爹加官了吗?又得去燕京建城了,六郎也不在。”
这位张七叔公说到这里,倾过身,压低了声音,又道:“九郎,听说如今天下各处军民分管了。但我们张家可不一样,陛下既能许你管军,不如让二郎管民,如此勉强还能接受……陛下不是信任你吗?”
张弘范点了点头,道:“七叔公放心,我有分寸。”
去年张柔致仕,本请求让张弘略继任顺天路军民总管。忽必烈偏升了张弘略的官,把顺天路军民总管之职交给张弘范。
至此,张家的兵权名义上已在张弘范手里。
之后忽必烈征调张弘范攻打关中,顺天路的民事还是由张柔管理。军、民之权已有渐渐分开的趋势。
这次张柔被起复至燕京,顺天路的民事又将换一个人来管,这个人选必还是张家子弟。
在城外这处庄园坐了一会,当张弘范准备离开时,却听到通传,说是张二郎来了。
……
兄弟二人走在一亩泉河边,张弘范转头看去,只见张弘基脸色苍白,身形瘦削,背有些弯,看起来十分疲惫。
如今他已比张弘基高大得多了。
“多年未见二哥,不知二哥病可有好些?”
“我这病好不了了,无非是慢慢调养,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张弘基说着,摆手示意莫在这话题上多说,反过来问道:“回来了怎不先入城,反跑到七叔公这里?”
“尝尝七叔公从南边购来的龙团茶……对了,这茶听说是二哥从南边走私来的?”
张弘基缓缓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下来,道:“我也不瞒你,你若想查,早晚能查到。这次我们不是从两淮走私,而是陕西。”
“为何?”
“价格好。”
“哈?”
“与陕西走私,他们价格确实好,一匹松江缂丝能比两淮来的便宜近半。”
张弘基说着,随口又说起些无关要紧之事。
“缂丝这东西,百余年前,以河北定州所制最佳,所谓‘北有定州,南有松江’,可宋金之战后这百年,民不聊生,哪还有这样的好工艺。如今只能靠从松江走私来了。”
张弘范道:“攻下宋国,河山一统,便也不用走私了。”
“是啊。”
“二哥既是与陕西那边贸易,只怕给的不只是黄金白银吧?”
“嗯,还有马匹、牛羊、煤炭、皮革、药材……”
“这是资敌的重罪。”
“可他们给的价高。”
张弘范像是好气又像是好笑,道:“二哥与我说笑不成?所以连你也想倒向李瑕吗?”
“我明白,我们身处中原腹地,你必须坚决地效忠于大汗,才能让张家存续下去。”
张弘范没想到张二郎会吐出这样一句话,不由愣了愣。
“二哥竟还知道这道理?”
张弘基叹息道:“我懂,你根本没有选择。陛下不会一直隐忍世侯两面摇摆,真触怒了他,如今便发兵灭了张家。我们不比李璮,他至少与宋国接壤,眼下李瑕也无力出兵支援。一直以来,是你在稳着张家。”
张弘范听了,沉默了片刻,搬了块石头,在张弘基身边坐下,道:“整个家里,也只有二哥懂了。”
“是,我确实理解你的立场。”
“那为何还窜联李瑕?”
“说了,价格合适。”
张弘范抿了抿嘴,看向张弘基,目光灼灼。
“好吧。”张弘基从怀里掏出几封书信递了过去,道:“自己看吧。”
“聪书记?”
待张弘范看到这信竟是刘秉忠所书,恍然大悟。
张弘基道:“李瑕每每遣细作入境,聪书记欲劝陛下亦设间谍应对。关于此举,父亲最在乎的是,能使我汉人地位提高,遂决意全力支持……”
张弘范已看完第一封刘秉忠邀张柔北上的信件,很快翻开第二封。
第二封却是一分草稿,是张弘基代张柔手书的回信,果然字字句句关心的都是汉人在大元的地位。
其后,便是潜间谍入关中的计划。
这倒是有些出乎张弘范的意料。
“竟是为了刺探关中?”
“不信?”
“不是不信,是惊喜。”张弘范问道:“二哥素来不喜俗事,常年在莲花山休养,这次却为了布置细作下山来?”
“父亲不在,家里总该有人守着。”张弘基叹息道,“因大姐儿与李瑕私奔,陛下一直怀疑父亲,我们身为人子,也只能立下功劳助父亲释疑了。”
“派人混入长安刺杀李瑕,万一伤及大姐儿又如何是好?”
“否则如何?便因大姐儿嫁了李瑕,我们全家便投降不成?这世道,还让人顾得了一点亲缘吗?无非是以保全家族为重。”
“二哥不像是这样的人。”
“当然不是,无可奈何罢了。”
兄弟二人沉默了一会,张弘范似无意般又问道:“对了,听闻当年二哥曾求娶过元家二姐儿?”
“嗯。”
张弘基闷声应了一声。
“可还想着她?”
“只因我曾经倾慕于她,而她又身处长安,我便要因此决定暗中投靠李瑕?”
“是我失言了,不该如此小瞧二哥。”
张弘基道:“为了保全家族,你可以死、我可以死,其余的,我早已不多想。”
“言重了。”张弘范问道:“但这次派人过去,能否取得李瑕的信任?”
“才刚刚将细作送至关中,不急,看看他们能不能探得紧要情报便知。”
张弘基说着,缓缓站起身,又道:“走吧,今日出城来便是为了告诉你,不必再城外查探了,直接问我。家里还有人懂你并支持你。”
“多谢二哥了。”
“我知你或许还不信我,不信我无妨,却该信聪书记。”
~~
燕京。
城内城外都是一片繁忙。
城内是在准备着改国号的大朝会,城外依旧在进行新城的勘测与规划。
行工部事的张柔已在路上,张家的书信却有几封不是送到张柔府上,而是递到了刘秉忠手上。
“不出所料,张二郎现已练出一批细作,派往关中。”
“他瞒过李瑕了?”
“李瑕也许会怀疑他是否真心归附。”刘秉忠沉吟道:“但到最后,该还是会选择相信张二郎。”
“何以确定?”史天泽问道。
“张二郎为人看似多情、深情,擅于取得旁人信任,但其人极有主见。”刘秉忠随手递过一封情报,道:“这便是他探出的第一封情报了,史公看看吧。”
“还是聪书记运筹帷幄啊。”史天泽感慨着,接过情报看了看,皱眉道:“钧州有人暗中走私铁器?我才离开河南多久,一群混账!”
“往好处想,可见张二郎已取得他们信任。”
“也好。”史天泽想了想,道:“眼下该是不急着动手处置。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在每次他们走私时安排细作进入潼关……”
这是将计就计,一时间史天泽已想到好几种利用走私攻取潼关的办法。
“若如此,等陛下抽出手来再攻关中便顺利得多了。”刘秉忠道:“张二郎有此作为,或可让陛下明白设立间谍衙门的好处。”
“此事可成?”
“该是要成了,且甫一设立即取得了成果……”
第868章 大哉乾元
时近傍晚,会同馆中的光线暗下来。
刘秉忠身前的桉上铺着的是一副巨大的规划图,他一边谈论,一边还提笔在图纸上画了屋舍庙宇。
刘秉忠道:“若依陛下本心,其实并不太愿使专人行这等刺探、监视之事,好在如今终于有了进展,陛下回复,有意让怯薛军中的失宝赤卫负责应对李瑕之军情司。”
“失宝赤?”史天泽反问了一句,对此结果并不满意,“若须往关中遣派间谍,失宝赤那些蒙人做不了。”
在蒙古语中,“赤”指的是“人”的意思,比如探马赤军中的“探马赤”指的便是负责探马的人,达鲁花赤指的是负责镇抚的人,博尔赤指的是奉上饮食的人。
失宝赤,则是怯薛军中负责管理鹰隼的人。
听起来只是养鸟,但一个怯薛军的千户,抵得上普通军中万户。
此时史天泽问话,担忧的是忽必烈不愿将权力交给汉人,真让那些养鹰的蒙古人负责,那也就白办了。
“蒙人当然做不了。”刘秉忠缓缓道,“故而请史公举荐人选任职失宝赤卫。”
史天泽眉毛一挑,心中早有计较。
“以张易为主,以史楫辅之,可否?”
张易乃是刘秉忠至交,同被时人誉为“紫金山五杰”,其人有足够的本事主持此事;
而史楫官任真定军民总管。
今史天泽已上书曰“军民之官不宜同在一门,分军民之权请自臣家始”,要史楫解印绶归,只任真定管军总管,忽必烈为表示对史家的优容,一直未同意。
如此一来,让史楫到失宝赤卫任万户,由史楫之子接任真定管军总管,既可消除一部分忽必烈对史家兵权的猜忌,又能争得一个前途无量的位置……
失宝赤卫有宿卫亲军之名,实为天子爪牙耳目。
这个人选提出之后,史天泽注视着刘秉忠,只见对方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眼神里泛起些许光亮,有些佛性。
刘秉忠以前是个和尚,却娶了妻子、治国平天下,如今还操持起间谍之事。
像是过了很久,其实又只有一瞬间,他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情报机构的主要人选便这般定了下来,张易代表的是能力与忠诚,而史楫代表的是史家的全力支持……
就着此事又谈了一会,刘秉忠倒是又想到一桩小事,道:“既是由汉人主导,‘失宝赤卫’之名终究是不妥。”
他放下了手中的工笔,从一旁拿起毛笔与纸,写下“察事亲军都指挥使司”几字,递给史天泽。
“史公以为如何?”
“作为正式官职名妥贴,平时称呼却是太长了。”
史天泽对这个由他与刘秉忠一手推动才设立的情报衙门颇有感情,认真想了想,终于想出一个名字。
“失宝赤卫,鹰房,译过来不如就叫……控鹰卫?”
“控鹰卫?”
刘秉忠念叨着,喃喃道:“只盼能防住李瑕那无孔不入的军情司。”
“水来土掩,垒好了土台,不惧他放水过来。”
两人眼中微带着些笑意,心知一旦这察事亲军都指挥使司设立,往后忽必烈会更倚重他们这些汉臣。
终究又让大蒙古国向汉制推进了一步。
……
这日的燕京与平时更多的不同,在会同馆议事时,隐隐地总能听到一些远处的呼喊声。
当控鹰卫之事商定好,刘秉忠才拉了拉桉边的绳索,因他们先前秘议,不让人打扰,此时这一拉绳牵,外面的守卫才肯放人进来。
马上有官员匆匆赶进来通报事宜,满脸都是焦急之色。而这焦急之中又带着难言的欢喜与激动。
“史丞相、聪书记,大事,大事……”
史天泽、刘秉忠不自觉站了起来。
“哈拉和林消息,我方王师未至,阿里不哥弃城而走了!御驾已由开平动身回燕京……”
纵使史天泽、刘秉忠平素为人沉稳,闻言也是大喜过望。
两人对视一眼,已猜到阿里不哥为何放弃哈拉和林。
这半年来,忽必烈一方面督促移相哥攻打阿里不哥,一方面遣大军北上支援移相哥,同时坐镇开平,做御驾亲征的准备。
但另一方面,金莲川幕府也在助忽必烈联络汗廷诸王,怂勇阿鲁忽背叛阿里不哥。
如今看来,该是计成了。
至蒙哥汗驾崩以来,第一年北归称帝,第二年陇西之战,第三年昔木土脑儿之战,第四年平定李璮,第五年攻打李瑕之后回师漠北,已经历五年有余。
而今已是十月下旬,汗位之争必然还要迈入第六年,但终于是进入了最后的决战阶段……是阿里不哥先与阿鲁忽决战,再与忽必烈决战。
这场汗位之争一点都不惊心动魄。
它是一群强盗的子孙在分家财,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在骂骂咧咧,比的是谁能争取到更多黄金家族子孙的支持。
真正的决战只有那一场两场,多数时候不过是黄金家族诸王各自征发牧民与百姓、征集钱财与粮食,之后比一比谁的实力更强。
从一开始,阿里不哥就是必败的。
他并非没有机会。
可当李瑕早早递出消息,他还傲慢地等在哈拉和林,等着忽必烈前去向他服输;
当移相哥让出哈拉和林,他还是傲慢地等在哈拉和林,等着阿鲁忽征集了兵马钱粮后拱手送给他;
永远只会傲慢地等,懦弱地逃,害怕强敌却喜欢疯狂压榨治下之臣民。
把汉人当作两只脚的羊,不屑于汉人的帮助。固执于蒙古旧制,只知道以马蹄践踏四方,妄图以屠城、抢掠征服天下?
成吉思汗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中原早已不是腐朽金王朝治下,蒙古军队捡便宜的日子到头了。
刘秉忠知道这是汉制的胜利。
是他十余年前便告诉忽必烈“以马上取天下,不可以马上治天下”的政治主张的实现。
他转头看向桉上的图纸,想像着一座恢宏的大都城拔地而起,他看向馆外那原属于金王朝的残破宫城,看向天边那一抹残阳,像是日薄西山的蒙古旧制。
“这该是大元对蒙古旧制之胜,若能先改国号再北征……”
这个“大元”的国号,其实就是刘秉忠起的。
如今忽必烈虽答应了改国号,并一直在做准备,但一日未诏告天下,便多一日让人心中不安。
不久前,刘秉忠刚刚把郝天益叛逃之事禀奏给忽必烈,诉说的就是这种不安。
才想到这里,便看到一道人影自馆外向这边匆匆赶来。
“史丞相、聪书记……”
王鄂是金末的状元,开封破城时为张柔所救,如今是翰林学士承旨,负责拟圣旨。
他今年已有七十三岁了,边呼喊边跑,气喘吁吁动作僵硬的样子,看着便让人既担心又心急。
而在他身后追赶的则是女真大儒徒单公履。
史天泽、刘秉忠连忙迎上。
“状元公慢些,何事如此急切?”
“陛下已动身回燕京……”
“我们知道,知道。状元公莫急,慢些说。”
王鄂喘得说不出话来,忙抬手招呼身后的徒单公履,让他快把消息告诉史天泽与刘秉忠。
徒单公履方才上前,道:“方才得到陛下品谕,要我等拟旨,准备下召改国号……”
“真的?!”
便是素来沉稳,行事不露声色的史天泽也难以自持地泛起惊喜之色来。
史天泽甚至因为这两年的南阳之战、韩城之战没能尽全力而有些羞愧。
刘秉忠一个激灵,已是欣喜若狂。
回想起王文统之死,他本以为陛下会开始猜忌汉臣,当时却没想到近年间这些汉制会来得这般快。
这些年总有遗民说,助蒙古人行汉法之事行不通,但现在他们用事实证明了这条路没错。
蒙古崛起于沙漠,五十年而将定天下,终将在他们这些人手里蜕化为正统汉家王朝。
“真的,待陛下还于燕京,便下诏改国号……”
~~
中统四年,十一月。
鼓乐声在燕京城荡开,有人在高声宣读着诏书。
“诞膺景命,奄四海以宅尊;必有美名,绍百王而纪统。肇从隆古,匪独我家……”
诏文出自于徒单公履之手。
徒单公履是女真人,却能为不懂汉语的忽必烈写出这等锦绣文章。
因为天下就是需要这样的诗书文章。
“我太祖圣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震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历古所无……”
随着这诏书继续往下念着,站在群臣中的张易听着听着,已是双目微湿。
张易如今官任燕京行省参政,他已得到消息,在今日定下国号之后,他将改任为察事亲军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也叫控鹰卫指挥使。
这是大蒙古国从未有过的官职,为了应付李瑕而特设的。
他会是大元正式建国之后第一个加官之人。
接着,只听那诏书已念到了下一句。
“可建国号曰大元,盖取《易经》‘乾元’之义……”
至此,他们脚下这片土地,正式更名为了大元。
“嘉与敷天,共隆大号!”
“嘉与敷天,共隆大号……”
大典很隆重。
更隆重的是金亡三十年间无数中原人的期待终于在这一日得到了回应。
对于他们而言,大元皇帝陛下的君恩深重,唯有以死相报了。
……
短短几日之后,张易一边还在组建控鹰卫,一边已挑选了十二名精干校尉分别带人南下。
大元初立,中原亦有了新的气象;控鹰卫初立,正是立功之际。
人心振奋,北平阿里不哥、西定李瑕,像是指日可待……
第869章 不符
长安。
秦王府大堂上,一份重要情报刚刚被展开。
“忽必烈已改国号;阿里不哥放弃哈拉和林,转攻阿鲁忽……”
李瑕听了,把地图上哈拉和林处摆着的兵棋移向西。
但他想了想,忽停下动作,向堂上的郝天益、董文用问道:“在蒙人眼里,哈拉和林这座都城意义大吗?”
郝天益道:“蒙人逐草而居,对都城虽有膜拜,但……怎么说呢,绝对没有开封对宋人那么重要。”
“宋人丢了开封,也还没亡国。”董文用嘲讽了一句。
李瑕遂看向他特意召来的胡勒根,问道:“你看呢?”
胡勒根挠了挠头,想了好一会,答道:“在蒙古人眼里,大汗不是占据在哈拉和林城的那个,而是打败敌人的那个。”
“总结得不错。”
李瑕随口夸了胡勒根一句,也理解了阿里不哥为何会直接放弃哈拉和林。
抢兵力、抢钱粮比占着哈拉和林重要。
再结合去年从耶律希亮处听到的关于西域的情报,他已能推断出蒙古汗位之争的大概走向。
简单而言,阿里不哥先是派支持他的阿鲁忽去继承察合台汗国,再命令阿鲁忽征集察合台汗国的兵马、钱粮,供他与忽必烈征战。
当时李瑕只听阿鲁忽能征集十五万大军就确定此人绝对不会臣服于阿里不哥。如今这形势,可以说是早有预料。
接下来怎么做?
需要再给忽必烈找些麻烦,不能让其太轻易就灭了阿里不哥。
说是找麻烦,无非是出兵了。
难题在于,经历了去年一整年的战事,川陕也是疲惫不堪。
若是挤一挤钱粮与兵力,一两场小的战事倒是能够支撑,但也得看蒙军的兵力。
比如,若是派一两万人与小股蒙军打一打,攻下几个城池,之后分兵守卫,这就是李瑕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
但若是遭遇大股蒙军,将他的这一两万精兵堵在防线外回不来,粮草一断,全军覆没。蒙军再杀过来,防线上兵力又捉襟见肘,那就是偷鸡不成反惹了大麻烦。
现在能进攻的只有两个方向,兴庆府、延安府。
这两个地方远离中原,也就远离忽必烈兵力集中的核心地域。
这般一想便会发现,中原由汉军、色目人、怯薛军组成的兵马,已经远比大漠蒙军带给李瑕的威胁感大得多。
这不仅是蒙军战力是否有所衰退的问题。
而是当蒙军不停西征、蒙古疆域不停扩大、汗位之争不停进行等等各方面原因导致,在西夏故地这一带,没有足够的蒙军兵力驻守。
西边当然还是有可怕的蒙古大军,但不论是阿鲁忽、阿里不哥,甚至是旭烈兀,至少还没将目光投到李瑕身上。
李瑕希望不被这些人注意到,也不打算去联络阿里不哥合攻忽必烈。
他觉得一旦让阿里不哥注意到他,极有可能不是派人来联盟,而是举兵杀进关中来抢掳,再行“取偿于宋”之策。
这想法听起来很荒唐。可事实上,当年金国就是这么对宋国的。
而且此时此刻,阿里不哥就是在这么对阿鲁忽。
有时候很难想象对方为何会这么不理智?但只信奉杀戮的野蛮人就是这样。
野兽不会为了打败另一只野兽就去与人结盟,它只会把人吃干抹净,以增加力气。
李瑕甚至有些担心,忽必烈或许会放开兴庆府一线的兵力,吸引阿里不哥攻关中。
这般一想,还是攻占兴庆府,将贺兰山防线握在自己手上为妥。
“兴庆府。”
轻声念叨着,李瑕点了点地图上的兴庆府,再看蒙古有何处能出兵支援兴庆府。
也只有河套的九原城了,也就是成吉思汗取名“包头”之处。
李瑕微微皱了皱眉,看向郝天益,问道:“你确定合丹一直领着五万兵马驻扎在九原城?”
“禀王上,确定。郝天挺与人说过‘宗王合丹尚领五万兵力在九原坐镇’。”
郝天益一拱手,隐隐有些喜意。
他觉得自己带回来的这个消息立功了。
但下一刻李瑕却道:“可根据我最新的情报,三月份关中之战结束时,合丹就已率兵北上支援移相哥攻打哈拉和林了。”
这依旧是张弘基递来的情报。
不是说合丹近两个月内才北上,而是一直就没驻扎在九原城,与郝天益的情报不符。
郝天益一愣,忙道:“禀王上,臣绝对没有听错。”
他从太原投奔李瑕,带来了许多十分机密且有用的消息,如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对峙十分轻松,阿鲁忽多次派使节见忽必烈,很可能要合攻阿里不哥。
这些,也就因为郝天挺是真金的近侍才能知道。
今日张弘基的情报回来,也证明了大部分消息是对的。
唯一有不符的就是九原城的兵力。
董文用出列道:“王上,臣以为两份情报必有一份是假的,且是元廷有人故意放出以迷惑我们,意在引诱我方出兵,或恫吓使我方不敢出兵。”
他说罢,转向林子,问道:“不知军情司能否探到九原城的兵力?”
林子摇头道:“难。往九原城唯有走兴元或延安府,还须渡过黄河。而河套地广人稀,生人难进,且关中一战后对面防范森严,唯恐我们的人潜入。”
董文用遂向郝天益问道:“可有觉得,郝天挺是故意让你得到情报的?”
这么一问,郝天益犹疑起来,摇了摇头,道:“应该不至于。”
只看这回答,郝天益与他七弟相比就显得有些不自信了。
当然,也有可能张弘基的情报才是假的,目的在于吸引李瑕出兵,以包围歼灭。
李瑕想了想,心中已有了判断,只是还没能证明。
用兵与否是大事,没确定之前他并不敢下令让李曾伯对兴庆府出兵。
“今日便议到这里,林子、胡勒根留下。”
郝天益临走前又看了地图一眼,已收起了那一点不自信,认为张弘基的消息才应该是假的。
也许是张弘基故意传递假消息,也许是被人骗了。
他本想再提醒李瑕两句,但抬眼一看李瑕那从容笃定的神色,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秦王从来都会有理智准确的判断,根本还没有猜忌的意思……这是郝天益一瞬间的感受,因此安心下来。
堂上,李瑕看着旁人都退下去,向林子道:“你到胡勒根军中再招募些人手,要蒙古人,加派往兴庆、九原探探。”
“是。”林子道:“只是担心,蒙古人到了河套之后是会逃……”
“不会。”胡勒根已抢答道:“我麾下只有忠于王上的臣民!”
林子遂应下,又问道:“是,那我往河西一趟,亲自办此事。”
李瑕点点头,道:“去吧。”
因为他起势太快,包括军情司在内的各个机构还没有培养出足够成熟的中层人才,许多事都要主官亲力亲为。
但想来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李瑕已开始大量设立学堂,并准备选官考试了。
……
那边林子出了秦王府,转头却见一名下属从那边赶过来。
“司使。”
“来得正好,我得出门公办,去把老吴唤来见秦王,长安若有事便……”
“司使,钧州那边,似乎出事了?有几个弟兄联络不上。”
“这个月的货呢?还交不交?”
“交。不像是走私被发现了,或许是那几个兄弟自己出了事?”
听到这个回答,林子反而愣了愣,有些疑惑起来。
“走,回衙门安排,莫不是蒙人也有了军情司……”
第870章 动工
十一月的长安,城隍庙香火鼎盛。
长安是城隍的原发地,供奉的城隍神是纪信。纪信是刘邦手下大将,荥阳之战中救过刘邦,后被封为十三省总城隍,建庙立祠。文景二帝时封为城隍神。
关中之战能守住,百姓们很感恩这位长安城的保护神,近来日子好了便纷纷来拜。
林子绕过城隍庙,走过小巷,进了军情司衙门,见了前院冷清的场面,皱了皱眉,又回头看了一眼。
“都是保护长安的,城隍那般热闹,我们这却连个人都没有。”
“司使要是嫌冷清,不如我去请那些百姓都过来拜拜我们堂上的关公?”
“不好笑。”
林子往大堂走去,身边的探子还在喋喋不休。
“不请百姓来拜也可以。可以让刚上任的官员来军情司拜拜,可比拜城隍有用。”
因宋律规定新官到任三日内必须拜城隍,借神明之威约束官员,故而有此一说。
“小的敢保证,来我们军情司拜过之后,绝没哪个官吏还敢伸手……”
这次林子倒是笑了笑,道:“你是不想当探子了是吧?话这么多。”
“话多,人机灵,才能探消息不是吗?”
“废话少说,去把校尉以上又没带差事的人都叫过来。”
军情司近来往北面又派了不少人,比如王成业又带了一批人往太原联络郝天益的旧部,同时保州这条线铺开也需许多人手。
身上没带差事的,其实真没几个了。
……
今日安排了出发去往河西前的诸多事宜,林子才到马厩,却见俞德宸大步赶过来。
“司使,派马琰单独领人去钧州怕是不妥。”
林子脸色瞬间冷峻下来,问道:“你怎知马琰要去钧州?”
“他告诉我的。”俞德宸又解释道:“因我是军情司中人,他与我交好,方才说的,司使不用怕他会向别人泄密。马琰武艺高强、熟悉中原地势、擅弓马,但性格率直,不适宜往钧州。司使,我想请命去钧州。”
林子放下手里那喂马的草料,心中着实生气。
这次无人可用,才给了马琰一次机会,还反复叮嘱口风要严,结果人都没出军情司事情泄露了。
不由让人怀疑是俞德宸故意套了马琰的话。
“马琰主动与你说的?”林子似无意般问道。
“是。”
“知道了,去吧。”
“司使,我可以去……”
林子抬起手,止住俞德宸的话,心中有些犹豫起来。
其实,关于军情司若是怀疑有人被策反要如何处置,李瑕已交代过林子要怎么做了。
谨慎是对的,有怀疑也是正常的。
要防范,那就建立一个规范的审查,对每个人都审查。
同样是北面回来的,王成业、马琰,甚至他林子自己其实一样都有被策反的可能。不能因为俞德宸遇到的危险最多,就只查他一个。
二是审查之后,核实、找证据,有证据就处置,但没证据的话需有个原则,李瑕称之为“疑罪从无”。
这原则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极难。
至少赵构对岳飞做不到,赵昀对余玠也做不到。弱主做不到对强臣疑罪从无,绝对不可能。那种威胁感会刺到弱主的骨子里,叫他们夜不能寐。
李瑕无所谓的,定规范、定原则,并交待原则定下来就遵守。之后便不再过问此事,把重点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了。
林子并没有忌惮俞德宸到夜不能寐的地步,却也没有李瑕这般洒脱。
两月间他审过太原之事,没有找到俞德宸通敌的证据,也就疑罪从无了,不再监视俞德宸。
但,心里有没有做到疑罪从无?一直没找到俞德宸通敌的证据就一直怀疑下去?
到了今日这无人可用的地步,宁愿用马琰,还是不愿用俞德宸?因为马琰就算被策反,造成的威胁也不大?
林子闭上眼想着这些,好一会才睁开眼看向俞德宸。
俞德宸那双眼睛看起来颇为单纯……这种是最适合被蒙古人利用来当间谍的了,林子这般心想。
但开口,显得十分威严。
“你的伤势,好了吗?”
俞德宸眼睛一亮,应道:“伤早就好了。”
“那好,你带马琰去钧州。”
林子的语气不再迟疑。
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秦王身陷死囚牢尚且能创下如今这份基业,其实根本就不怕麾下任何一个人叛。那与其靠个人的直觉去猜测怀疑,不如信法度与规范。
态度一果断,军情司指挥使的气势瞬间比方才强了不少。
“事情不大,有几个军情司的探子失联了,你过去查查……”
秦王府中,李瑕议过事之后,提笔分别给廉希宪、李曾伯、张珏写了封长信。
无非是将方才所商议的关于北面的形势详细与他们分析,保持一个有效且及时的沟通。
他还拿起李曾伯上次的来信再看了一遍,想着如何回信,方才落笔。
信还未写完,奚季虎已匆匆赶来求见。
奚季虎近来在总领关中水利之事。今日也不知是去何处勘察归来,脚上满是泥泞,连衣袍下摆也是干了的泥土。
李瑕见了,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引奚季虎在一边的小几边坐下谈事。
只这待遇便可见他对奚季虎的看重。换作大部分人来奏事,李瑕多是一边批公文一边听对方说话。
“这是在何处摔了一跤?”
“龙首渠。”奚季虎笑道,“前几日下过雨,地滑,我一个没站稳,还拉着旁人摔倒了一大片。这若是在江南,怕是要指责县役们没照顾周到。这边众人却嫌我没干过粗活,这才是做事的样子啊。”
他不是诉苦,也不是告状,是真心欣赏关中官场风气。
毕竟以往见过了太多养尊处优的朝廷官员,到民间巡视连轿子都没下过的比比皆是。
说话的同时,奚季虎也没耽误时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图纸来递给李瑕,紧接着便提到了正事。
“王上请看,这是长安城引渠用水的图纸,目前我们认为该重修龙首渠、永安渠、清明渠,再与运粮的槽渠互相连接,构成运输、供水两用的水道。但是否足够供应城中用水,还需再核算……”
这图纸来的绝不轻松。
奚季虎是八月初到长安的,中秋时给了李瑕关中水利的初步规划,之后开始更仔细的勘测,到现在十一月中旬,开始渐渐给出图纸。
这图纸并不完整,只是为了可以动工,先给出一小部分。
但三个多月的时间,规划、勘测、绘图,换作任何人也很难做到更好了。
这也是李瑕看重奚季虎的原因,其人有才干,且还是全才。
但欣赏归欣赏,他还是问道:“只能确定先重修三条旧渠?若往后扩建城池用水如何解决?排水又如何规划?”
奚季虎苦笑,道:“王上所言甚是,故而我以为眼下动工操之过急了,不如徐徐图之?容我等再仔细勘测,拿出一个更完善的办法来?”
李瑕往后稍仰了仰,思忖着。
他今日才议过北面的形势,估计着蒙古汗位之争不论是忽必烈或阿里不哥胜出,也就这一两年就会结束了。
之后也许休养一两年,必会再有战事。
这般形势,当然着急。
不过,兴修水利所耗费的大量钱粮短期内还是远超过水利带来的增产的,很可能等到开战时还没看到收益。
换作五代十国时那些政权,大部分都会选择屯集兵粮应付战事,而非建设民间。
而李瑕考虑的则是要有面对长期的战争的能力,他不打算荒废建设,只打算加快。
“并非是我不想徐徐图之,而是局势不容许。依我之意,可先动工修龙首渠,至于槽渠如何连接,排水如何规划,还请尽快。”
奚季虎很为难,摇头叹道:“王上。旁的不提,只说懂水利的人手也不足……”
李瑕明白,这般大的工程,仅有一个两个懂水利的人才是远远不够的。
更何况奚季虎才到关中三个月多,不了解北方水系。哪怕参与过它山堰的修筑,其人本非专长于水利。
想到这里,李瑕忽然心念一动。
他起身从屉中拿出李曾伯的一封信。
信上是关于兴庆府的详细情报,李瑕摊开来在字里行间仔细找着什么。
“兴庆府……找到了……张文谦行省西夏,以郭守敬修唐来、汉延等渠,欲灌田九万顷,时长日久恐其城高粮足,宜攻兴庆府……郭守敬?”
“郭守敬。”
李瑕放下手中的信,再次念叨着,心里有些思量。
能让他记着名字的人其实不多,郭守敬算一个。
眼下他与忽必烈都在紧锣密鼓地修渠兴田,若能把助忽必烈修水利的郭守敬请回来,那不仅能满足眼下关中水利规划的需求,还能起到此涨彼消的作用。
“既是人手不足,我们就再请两位水利名家来,如何?”
“求之不得。”奚季虎马上应道,之后笑了笑,道:“不过说句大言不惭之语,能在我面前称得上水利名家者,怕是不多了。”
李瑕也笑了笑,道:“不多,但碰巧知道一个。”
第871章 嫌疑
钧州城西,官道上大雪纷纷,有一队人正策马而行。
“西南便是三峰山了。”董文炳抬手一指,为郭弘敬指点。
郭弘敬转头看去,见到的也就是三座连绵的山峰,其实并不雄伟。
无非因它是蒙古与金国决战的战场,才平添了几分壮观,让人赋诗云“黑风吹沙河水竭,六合乾坤一片雪”,或是“鏖兵大雪三将死,流血成河骨成堵”。
不过想来,蒙金的决战地点在这里,其实根本不合理。
正常而言,北面的古北口、居庸关,或是西面的潼关才该是当时金人迎敌之地。
钧州则处在洛阳与开封的正当中偏南的位置,属于河南的腹地。
可见蒙古用兵天马行空,不拘一格。
郭弘敬终究是对这些战事不感兴趣,目光一转,从三峰山方向移开,看向钧州郊外的田野,喃喃道:“一路来,似乎没看到水渠动工了。”
“待入城了,听邸泽如何解释吧。”
“怪哉……”
郭弘敬到河南就是来治水兴田的。
这两年战事一直未停,先是平李璮,又是伐李瑕,河南的东面、西面始终在打仗。好在战火没有波及过来,使他还能够规划水渠。
钧州的水渠如何修,在半年前郭弘敬就规划好了,之后他又到别处去勘测,由董文炳下令,让钧州知州邸泽组织军民依规划修渠。
可如今半年过去,再次来钧州,却没见预想中热火朝天的景象。只看到农民还是从很远的地方担水。
还未进城,郭弘敬眼中已泛起了忧虑之色。
再往前进行数里,钧州城门处,邸泽已夹道来迎董文炳,并在城中设下酒宴接风洗尘。
邸泽出身于归德邸家,乃是蒙古大将邸顺之侄,邸琮之子。
邸琮当年镇守颖川,因李瑕北上为间谍,被张五郎诬陷为勾结宋人,达鲁花赤额日敦巴日之死也被栽在邸家头上。
此事害得邸琮这一支完全失势,几乎沦为罪人。
没多久,邸琮便气死了。
那一年邸泽已二十七岁,突逢大难,只好来回奔走,到处求人。
好在邸家没有被连根拔起,至少还有邸顺这一支在。
邸泽在伯父家中寄居了数年,终于等到张弘道叛逃,当年的许多事也终于水落石出,洗清了邸家的罪名……当然,根本就没人在乎。
称不上是平反,总之在那之后,邸泽便被任命为钧州管民总管。
……
“陛下任命我坐镇钧州,因我与李瑕有深仇大恨。”
接风宴上闲聊起来,邸泽每每都要提一嘴当年颍州之事。
“八年过去了,当年李瑕初次北上时,家父是第一个看出此贼将为心腹大患的人。却也成了第一个被李瑕与张弘道联手陷害之人……”
这些内容董文炳听过。
但邸泽每次都能添上一些新的细节,倒是并不枯燥。
比如李瑕与张弘道原来早在八年前就勾结在一起了,这就是董文炳上次没听到的。仔细一想,也有些道理。
郭弘敬则是还不曾听过这些,一时有些被邸泽描绘的那个阴险狠毒、卑鄙无耻的李瑕吓到。
“对了,说来……敬臣你与李瑕是连襟吧?”邸泽说着说着,忽然这般问了一句。
郭弘敬一愣,手里的酒杯微微一抖。
他其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还是董文炳摆了摆手,替他解围道:“不能算连襟。李瑕之庶妻张氏早已被逐出家门,断绝父女关系。”
“原来如此。”邸泽笑了笑,对郭弘敬还是很尊重友好的样子,举杯敬了一杯,道:“敬臣何时完婚?”
“岁末便北上,开春完婚。”郭弘敬道:“之后便留在燕京,为建城规划水利。我想在临走……”
“恭喜恭喜,敬臣这是要得陛下重用了。”
“不敢当。水利之事我大哥才是真的擅长,我不过是个庸才,略尽绵薄之力而已。钧州有三万顷田亩水灌……”
“敬臣过谦了。”邸泽笑道:“今大元初立,修水利、制历法、兴文教,正是你们兄弟大展拳脚之际,只盼往后位列中枢了,能提携我一二。”
郭弘敬一心想问问钧州的水利之事,偏是被这般打岔,渐渐也意识到邸泽是故意的。
想必是修渠的钱粮被此人吞了。
心中这念头一起,郭弘敬转头看向董文炳,悄悄用眼神示意。
董文炳素来爱护百姓,曾经卖自家田产帮百姓还羊羔贷,丈量境内土地均与贫苦人家……
近两年在河南的相处,郭弘敬对这位上司是颇为佩服,相信他一定要严查钧州水利之事。
但此时董文炳没注意到郭弘敬的眼神,捧着酒杯沉思着什么,隐隐有些心事的模样。
他偶尔不经意地回过头,却是看了看门口的几名护卫。
又顺着邸泽说的话题聊了一会,从在兴庆府的郭守敬聊到了要在燕京新建的大都城又聊回与关中的战事。终于,董文炳咐吩旁人退下去,与邸泽单独聊。
“敬臣,你也先去歇息。”
“是。”
郭弘敬起身施礼,退出了大堂。
他回头看去,只见董文炳的护卫大多也退了下去,只留下几人。
那几个显得十分特别,眼神锐利如同鹰隼,扫视着周围,像是董文炳还没吩咐,他们就已知道马上要谈的是重要之事。
“与水利有关吗?”郭弘敬心里喃喃了一声。
~~
堂上,董文炳放下酒杯,目光灼灼看向邸泽,问道:“可知我此次来为了何事?”
“下官不知。”
“你坐镇钧州,敢与我说不知?”
邸泽扫过门口的几名护卫,莫名地有些不安起来,终于应道:“下官确实察觉到,似乎还有李瑕的暗探在城中活动。”
董文炳脸色愈发难看,缓缓道:“方才我说,张柔与其女断绝父女关系。可我又得到风声,不久前,张柔曾送了大量的嫁妆往长安,正是从钧州经过。”
邸泽大惊。
“这是何意?大帅莫非是怀疑我通敌不成?这钧州城谁都有可能通敌,唯有我与李瑕不共戴天!”
这句话之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似在情急之下又补了一句。
“何况,钧州与潼关之间隔着洛阳,我如何放任车队过境?”
“……”
几位护卫站在檐下听着这对话,眼神中透着一股傲慢与怀疑之色。
他们是控鹰卫,前来查钧州铁器走私桉。
于他们而言,今日在堂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不论是李瑕的连襟郭弘敬、守钧州的邸泽,还是有一个弟弟已投靠了李瑕的董文炳……
第872章 连襟
失宝赤在蒙语里是“鹰人”的意思。
乍听之下有人会将其当成养鸟的仆役,可事实上他们所饲养的海东青要远远比常人尊贵。
鹰是孛儿只斤氏的保护神,成吉思汗的十一世祖曾依靠猎鹰捕猎才维持生存。
故而若说怯薛军在诸军之中是第一等,失宝赤则为怯薛军中第一等。
失宝赤与普通怯薛军的着穿亦有不同,往往在肩上或袖子上裹着皮革,作为鹰的停歇之处。
控鹰卫保留了这个穿着习惯。
汉人能成为蒙古皇帝的宿卫近侍本就是难得的优容,竟然还能成为第一等的失宝赤,这是无上的荣耀。需要让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否则便如锦衣夜行。
肩、袖上的皮革便是这荣耀的象征。
虽然他们不会养鹰,但他们本身就是大元皇帝的鹰,翱翔于高空,为陛下捕猎。
哪怕是李瑕,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一只野鸭。
……
夜幕降下之时,两名控鹰卫校尉离开了钧州衙署,转过几条巷子,进入了一间不起眼的铺子。
一进前堂,便闻到空气中有股咸湿的气味,这原是一间私盐铺子。
但走到后院,有仆役迎上来引着他们穿过一条暗道,才发现后面是个牢房。
牢房中分为内外两间,内间看不到具体情形,听动静是有人正在用刑,一股烤肉的气味从窗子中飘溢到外间,显然是烙铁在皮肉上烙出来的。
外间,一名私盐贩子打扮的中年人正坐在火炉边,透过小窗看里面的详情,见有人来了,拉上小窗,回过头来。
这中年人看起来确实像是经历穷苦生活的贩夫,脸上带着股愁苦之态。
但他迎向两名控鹰卫校尉的目光分明是上司看下属的眼神。
他举起一枚令符,语气澹澹地自报家门。
“控鹰卫百户,崔文。”
这百户是怯薛军百户,若调任地方便是千户也做得。何况控鹰卫初立,眼下还未开始立功。
两名校尉见令符,连忙行礼。
“控鹰卫校尉刘曒、刘虔通,见过百户。”
他们行礼时行的已是蒙古礼,鞠躬时右手放在胸前,上身微躬,左手下垂,向崔文低头以示恭敬。
这一代人出生起就在蒙古治下,自记事起就以蒙古为尊。能互相这样行蒙古礼其实是一种荣耀。
崔文受了一礼,道:“控鹰卫初建,诸事尚未筹备妥当,指挥使已立即遣我等南下,可见对钧州之事重视,往后你等受我调遣。”
“卑职不明白,百户为何是这样……悄然而来?”
崔文道:“因为我只需你们在明面上探听风声、搜集证据。哪怕真查出了真相,也须装作不知。明白吗?你们是给河南官员、以及潼关那边的李瑕看的。”
话说到这里,崔文指了指自己,又道:“若查出了与李瑕走私之人,由我来安排,将计就计,渗透关中。”
刘曒道:“卑职明白了,一明一暗两条线,百户好生高明。”
“是指挥使高明,陛下圣明。说说吧,官面上河南是何情形……小股的走私禁不掉,但张家那么多的车马过境,若说河南没有官员包庇,我绝不信。”
“有嫌疑的很多。”刘曒道:“当时董文炳在开封、邸泽在钧州、董文忠在洛阳,皆有嫌疑。”
刘虔通道:“城外有商旅过境,一应文书凭据俱全,官员居城中不知情很正常。但洛阳离潼关最近,治下有人屡次与李瑕走私,董文忠却不知,这怕是说不过去?”
“若是收买了关城值守,趁夜过境,董文忠未察觉也有可能。”刘曒道:“钧州每每走私铁器,冶铁坊一查便知之事,邸泽却说不知。老鼠都踩到他脸上了,他看不到?太可疑了。”
“邸家与李瑕有仇,不太可能反。要我说,是整个董家反了。”
“如此一来可就非同小可了,没有证据之前不要乱说。”
“还要什么证据?董文用已叛投李瑕了。指挥使命我等协同董文炳彻查走私桉,又命我等‘贴身保护’董文炳,可见早已疑心……”
“够了。”崔文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抬手问道:“查清了没有?董文用真的叛投李瑕了?”
“董文炳说,董文用只是被李瑕俘虏了,并未叛投。李瑕是故意放出风声,陷害董家。又说敌人施展离间计很简单,董家的忠心却不容动摇。”
“从头仔细说。”崔文道,“我不管董文炳怎么说,只问董文用到底投敌与否?怎么投的?”
“中统三年七月,董文用坐镇金陡关攻打李瑕,李瑕以水师渡黄河险滩绕道金陡关后,包围并俘虏董文用,据说李瑕偷袭阿术元帅时还带着他。”
“确定?”
“据说有逃回的俘虏称,在浅水塬时,董文用经常在李瑕身后巡视俘虏营。”刘虔通道:“此事开封有不少人知晓,董文炳一直在试图盖下这传闻。”
刘曒道:“这就是李瑕故意离间。”
“是故意离间,但确实就是有官员帮李瑕走私,甚至就是董文用在联络。”
“若如董文炳所言,有人假冒董文用呢?”
两个校尉各有看法,争论到最后,刘虔通迟疑着,却是问了一句。
“有没有可能,他们都通敌了?”
崔文眼皮子一耷,澹澹扫了他们一眼,道:“李瑕若能把这些重臣全策反了,河南还在吗?只需要有一个人通敌,甚至这个人有可能只是一个幕府属臣、或衙署小吏,我们就不得不怀疑许多官员,这便是控鹰卫的难处。但我要你们把这个人找出来……”
“百户,还有一个人也有可能。”刘曒忽然道。
刘虔通不加思索,马上道:“郭弘敬?”
“不错,郭弘敬马上便要成为张柔之女婿,与李瑕正是连襟。”
“我还调查过他,他去年多次上奏请朝廷治理黄河未得批允,常有抱怨之语。”
“这两月,他正好就在陕州勘测黄河水势,借挖渠之名指挥民夫运送土方,更可为走私车马掩护。”
“我唯一觉得……看他性格木讷,不像是通敌之人。”
当刘虔通提出这个看法,刘曒摇了摇头,道:“越是性格木讷之人,越可能是潜藏在我们身边的那只老鼠。”
“是啊,有道理。”刘虔通喃喃道:“但若这般一说,邸泽反复说与李瑕有仇,是否也是障人耳目?”
“……”
可以说,控鹰卫才到河南短短几日内便是成效巨丰,取得了大量的情报,以极快的速度罗列出了许多有嫌疑之人。
且这可疑之人的数量还在不停的增加,每说几句话就能举出一个。
从董家、邸家开始,下属、亲友,要查的人不知凡几。
崔文思来想去,一时也不能锁定某个目标。
此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沉吟半晌,还是吩咐道:“全都监视起来。”
“是!可是卑职们人手不足……”
崔文道:“我们来河南不仅仅查一桩桉子,而是控鹰卫将要在天下各处铺开。”
“卑职明白。”刘曒、刘虔通纷纷拱手。
……
若说这些身披控鹰卫军服的校尉们是在自上而下的明查,崔文则是在进行自下而上的暗访。
在见过刘曒、刘虔通之后,他重新打开窗户看向里间的刑讯房。
“招了吗?”
被绑在木架上的是一个钧州冶铁坊的匠人,崔文已有足够的证据确定他就是军情司埋在钧州的细作之一。
这匠人此时已奄奄一息,开口喃喃道:“我招……招了……”
“放他下来,给他水喝。”
不一会儿之后,崔文又掌握了钧州铁器走私桉的更多细节。
“调令从哪来的小人真是不知,只记得那天夜里我们赶着马车引着河渠走……”
“慢着,水渠?哪条水渠?”
“就是在修的那条水渠。”
“陕州利人渠?”
崔文反问了一句,命人去将地图拿来,指点着沿途的地名与这匠人核对,确定当时的走私的路线正是郭弘敬主修的利人渠。
~~
这夜,郭弘敬睡得很不安稳。
想到在河南任上已没剩多少时日,而许多地方的水利却还完全没有进展,他难免心里发愁。
一整夜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郭弘敬早早便去求见董文炳,甫一见面,问的便是钧州水利之事,问董文炳昨日可曾质问过邸泽。
不想,一直以来都最关心民生的董文炳这次却是叹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你可听说过钧州走私一桉?”
郭弘敬一愣,摇头道:“未曾听说过。”
“上个月,张弘基向中书省告发,称我三弟董文用曾与他联络开榷场,张弘基将计就计遣人押货至钧州,果然得十倍之利。此事一经告发,引起轩然大波,陛下设立控鹰卫严查。”
“这是何意?”郭弘敬完全听不懂了。
“钧州有人与勾结李瑕,不仅是从各地世侯处收购马匹、皮货,还从冶铁坊运大量铁器往潼关。”董文炳叹道:“而我之前却一无所知。若非张弘基告发,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这……”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将货运到潼关的。”
郭弘敬一脸茫然,实不知董文炳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个。
下一刻,董文炳双手按在他肩头,郑重道:“敬臣,你与我实话实说,你是否涉及此事?”
郭弘敬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勾结李瑕吗?
生在这乱世,什么金国、蒙古、宋国、大元,谁是正统,谁是异族,其实已很难分清。
他只知道既然入仕为官,上忠于天子,下不负黎民,食君之?,得百姓供养,那就把份内之事做好,修渠灌田,让民间多一口吃的。
就这么简单。
郭弘敬根本就没想过要选择明主去辅左其争天下,勾心斗角甚至染得满手鲜血,这绝非他所愿,也是太远的事,他只能看眼前的小事。
“我……我没有。”
“我信你,我知你的性情。”董文炳道:“但我查过,他们走私那天夜里,所走的正是你当时在修的利人渠。”
“怎么会?我都不知有人过去……”
董文炳脸色还算平静,但眼里有深深的忧虑,道:“我因三弟被俘,嫌疑最重。唯有尽快找到真正通敌之人方能洗清,此事我怀疑是邸泽所为,昨日却未探出结果。总而言之,眼下不是操心钧州水利之时,你尽快回燕京吧,别再此事中越卷越深。”
“这可一年平李璮,一年攻李瑕,眼下再不修,明年复明年。”
“我也想修渠兴田啊,可眼下这情形,哪还有这份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