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3章 穷追不舍
“史天泽在那里!”
“宋军追上来了,保护大帅走!”
马蹄急促,护着史天泽的数百人从官道转向平野,狂奔不止。
李瑕只有两百余骑,本是飞奔来包抄史天泽,一见他转道,当即便继续追上去。
“挡住他!”
史天泽头也不回,逃得心安理得。
他虽是主帅,但蒙军并非全都是只属于他的兵马,而是十七路世侯兵马。
蒙军大营也不是所有兵力全在一个大营中,而是分散成一个个营寨。
这使得偷袭的宋军能够轻易穿插到史天泽的大营附近。但另一方面,各不统属情况也让蒙军很难形成全盘的溃乱。
真定史家被偷袭了,营乱能波及到旁边的归德邸氏,但更远的大名王氏、太原郝氏毕竟还隔着层层营寨,虽陷入了混乱和迷茫,倒不至于被冲溃。
这种时候,史天泽留下来,既不可能组织起像样的抵抗,万一被宋军斩首,人头还会被用来推动更大的溃乱。
不如把李瑕引开,等某几路世侯重整兵力,到时自然能逼退宋军。
他这是稳妥,不是怕了。打了一辈子仗,占着胜势时,五十人也敢冲上万大军;败势时便退了,等卷土重来,也并非丢脸之事。
是谓“量敌用兵”。
……
终于,一支蒙军骑兵开始向宋军追过来。
是东平严氏的兵马。
这次严家率兵西征的已不是张弘道的岳父严忠济,而是严实第四子,严忠范。
与张弘范替代了张弘略一样,这本就是忽必烈开始对世侯进行削剥、收权的步骤,是对张弘范、严忠范这一类人的提拔、施恩、考验。
不同于史天泽这一仗不管打得好或不好都可能会回朝任相以稳定世侯之心。年轻一辈在这一仗的战果关系到的是他们在家族中的地位、前程。
“李瑕在那里!”
“追!”
“……”
李瑕没有回头看,听着马蹄声估算着身后的蒙军还有多远。
追击史天泽的时间不多了,且能否击杀史天泽已不重要。
合必赤才是蒙军名义上的统帅。
李瑕打着旗号突袭史天泽大营,还是为了吸引蒙军注意,给其他兵马创造偷袭合必赤的机会。
为的是威慑蒙军。
袭营,斩杀敌方统帅,全身而退。两千人若能做到这一步,即可对五万人形成震慑。
那东线黄河战场的攻守之势就变了,主动权就掌握在宋军手里。
“走。”
李瑕勒住缰绳,迅速指挥兵马向南绕道。
两百宋军不再恋战纷纷跟上。
饶是军中风气肃穆,还是有将士忍不住大笑。
“哈哈,走了!来拦啊,狗奴才们,数万蒙虏跟烂泥一般!”
……
正在前面逃路的史格大怒。
追追逃逃这一路,他已明白李瑕实际兵力并不多,不过是利用了这边的恐慌。
此时援军既至,已无甚好怕的,史格当即便勒住缰绳。
“将士们!随我拦住他们!”
他一调头,便打算领着前一刻还在仓惶逃窜的士卒回头,去拦住李瑕。
短短的一会儿工夫,双方的行进路线已从一追一逃变化成了斜斜地对冲。
史格有愤怒、有野心。
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火一般燃烧着他,使他脸色涨红,浑身充满了力量。
“杀!”
李瑕平静地架起长槊,估算着双方的距离、角度,深呼吸,然后,从容迎了上去。
他的情绪与过往每一次上阵时都一样。
母须多言,急促的马蹄声中,双方越来越近。
“啊!”
史格的大刀扬起,将力气发挥到极致。
迎面,是一柄显得沉默的长槊。
“嗖。”
如毒蛇般倏然惊起。
“噗。”
一具魁梧的尸体摔在马下。
后面,才鼓起勇气反击的蒙军瞬间大溃。
“走!不必恋战!”
李瑕敢带着一小股兵马到蒙军营地横冲直撞,利用的就是蒙军新败的恐惧。
只击涣散之敌,不与成建制的队伍交战,这是原则。
后面的严家兵马追近,他迅速放弃了继续追史天泽。
史天泽也是头都没回,看都没看史格一眼。
这是李瑕第三次试图击杀史天泽不成。
能在蒙、金、宋战场上纵横数十年,自有其厉害之处……
~~
“别走了李瑕!”
“让开!”
因合必赤之死,蒙军大营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严忠范被李瑕那一点兵力带着绕了好几圈。
逃兵每每冲撞上严忠范的围堵路线,使其难以追上李瑕。
李瑕则利用他们制造更多的溃逃,加剧了更多蒙古士卒的混乱。
终于,天光微亮。
一声声哨响,宋军火速撤往黄河。
“走!”
严忠范不由大急,转头一看,却见北面还有一支成阵列的蒙军正在追击一股跑上黄河的宋军。
“北面是张弘范吗?他还在追谁?堵李瑕啊!堵李瑕啊蠢材……”
~~
“咴律律……”
“彭!”
一名骑兵策着马履冰奔在黄河上,马蹄一滑,整匹马轰然砸在冰面之上。
马上的骑士滑得老远,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许久没有动静。
他身后的同袍却未理他,继续向前冲去。
“追……”
“娘的!蒙虏的狗腿子追上来了。”
奔跑在前面的宋军回头一看,破口大骂。
“狗虏!”
“追你爹哩,你大营都要被冲溃了还咬着你爹追,想捡屁吃。”
“这狗虏疯了,还在追……”
斩杀了合必赤,宋军已分为许多支小股人马去冲溃蒙军,之后分散撤退。
他们的战略目标已基本达成,让蒙军混乱,士气低落、逃兵增多,确保其在短期内不能再构成威胁。
现在只差撤离了。
不想这一个小队却是被一大股没被冲散的蒙军追上。
何泰大急,整个蒙军大营还保持了战力的一共也就那几支蒙军,要么去保护史天泽,要么去维持秩序,不明白这支蒙军为何死咬自己不放。
他转头一看,只见合必赤的头颅还挂在一杆长杆上。
“六子,把蒙虏的狗头还给他们,已经没用了。”
“还他个驴球,要还也是还给矮张。”
“这是军令!”
吴老六骂了一句粗话,回过身,提起合必赤的头颅就向身后抛去。
“狗奴们,接着你们的狗主子……”
头颅被掷飞,最后摔在冰面上滚了几圈。
有马蹄踏过,并不理会它。
张弘范又奔了二十余步,张弓,一箭径直射出。
“嗖!”
以他万户侯之尊,今夜却是亲自追了十余里,第二次对着一个小卒张弓搭箭。
“噗……”
吴老六一个踉跄,连忙转身就跑。
“霹雳炮掩护!”
“没有了!”
两名士卒拉着吴老六就走,又是几支箭雨射来,将他们射倒。
“走啊!”
何泰连忙回头,亲自拖着吴老六,跑得飞快。
血在冰面上拖得很长。
“老何你走啊!”
“闭嘴吧你,你他娘刚立了大功,老子……老子……”
“被你……被你拖死了……”
何泰回过头,见蒙军已没在追了,方才停下,喊道:“兄弟捉紧裹伤。”
吴老六只是瞪大了眼看着东面,他家乡吴王寨的方向,那里,晨曦正在缓缓升起。
“老子没想立功……老子就是受够了被欺负……受够了……得叫这些狗虏瞧瞧,老子不是他驱口……”
“懂。”
何泰轻轻一巴掌抽在吴老六那渐渐迷湖的脸上,一边给他止血,一边道:“我懂,我若不懂,为甚这般拼命?我也一样,在南边吕家军惯给我气受,北面蒙人真他娘当自己是我的主子,都滚吧……六子,你想说的都给你说了,你撑口气,好日子在后头。”
“好日子……给乡亲们看看老子出息了……”吴老六喃喃道:“他们还当狗屁驱口……”
何泰给他包扎好起身,拉着他继续走。
“矮张兄弟还总跟我问你,真当他们跟你比我还亲,哈,我告诉他们你死了,我舍得吗?我们军中有几个像你这般活络的……”
第814章 庸人自扰
骑马在黄河上跑,未必能跑得过步卒。
张弘范射了几箭之后,终于不再追。
他策马赶回大营,却根本没理会周围那些乱象,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大营。
“人呢?”
“押在大帐。”
“你们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张弘范冷着脸,大步进了帐。
只见李恒的两个心腹亲兵正被绑在帐中……
“你果然是勾结李瑕的叛徒,可惜我家总管还是信了你。”
“呵,我是叛徒?”
“不是吗?你多次派人从我家总管处刺探情报了。”
“多次?一次次说。”
“……”
“噗。”
“噗。”
张弘范擦着手,走出大帐,脸色愈冷。
他回想着自己与李恒的来往,隐约明白过来李恒是何时开始起疑的。
是正月初三,两人聊天,聊到史天泽到底往何处移营,他说是汾阳渡,李恒说是龙门渡,当时李恒眼色就有些不对……
那么早在之前,李恒就怀疑他张弘范,却是一直没禀报给合必赤。
心想着这些,张弘范走进另一间帐篷。
张弘正已经被他扣在这里了。
“九哥……”
“我问,你答。敢有一句假话,我绝不饶你。正月初三之前,你问了李恒,史天泽要往哪移营,李恒说是龙门渡,是吗?”
“是……是。”
“那你怎不告诉他,我得到的消息是汾阳渡。”
张弘正道:“你们得到的消息不一样,明显是史天泽在施诈啊,我告诉他做甚。”
他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还打了个哈欠。
张弘范又问道:“是何时开始给李瑕递消息的?”
“在济南的时候啊,记得李璮突围不成那天夜里吗?王荛其实就在九哥你的帐里。”
“哈?我的帐里?”
“是啊。五哥既然开口了,我自是要帮他一把。王荛说别处都不安全,你帐里最安全,就留了个人在我那传递消息,结果被九哥你射死了。”
张弘范听得无言以对。
张弘正又道:“后来,李恒不是去帮忙搜王荛吗?那时王荛就打算把细作栽赃在他身上了。”
“是吗?”
“是啊,他们都久在山东,论了解李恒,王荛不输九哥。而且当时王荛拉拢李惟忠李恒父子失败,本就恨他们……所以喽,让我用九哥的关系,问李恒的情报,走李恒的门路。比如我们才打算出兵关陇,我马上就把消息递到关中,李瑕早就知道我们要西征。”
“谁递的消息?”
“在山东时,王荛有许多眼线。一到山西,马上安排了人到李恒身边,就是那个吴老六,九哥也见过的,李德卿身边那个。”
张弘范气极反笑,冷冷道:“你打仗怕死,做这些倒是一点都不怕。”
“九哥你搞搞清楚,我就是没出息才做这些。若有出息,我像你一样争军功争家业了……”
“我没在争家业!”张弘范大怒,拍桉喝道:“我在保全家业你知不知道?!”
“哦。”张弘正终于有些怕了。
张弘范一把将他拎过来,看着他那满不在乎的脸色,恨不能一巴掌抽醒他。
“所以,你上战场知道害怕,却不害怕陛下,是吗?”
“陛下有何好怕的?家里与李瑕眉来眼去这么久,陛下也没怎样啊。”
“够了!蠢材!”
“九哥,你别气了,真没多大事,我其实什么都没做,就是问几句情报,自有人递,不须我操半点心。李瑕的人全都安排好了,你看,现在所有人都怀疑李恒,就是没人怀疑我。”
张弘正显得有些得意,凑近了些。
“九哥你知道吗?之后还会有更多不经意间的小证据,让李恒之罪板上钉钉,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五哥说了,李瑕做事,可以放心……”
张弘范闭上眼,都不需要再细问,彷佛就能看到张弘正是如何在他和李恒眼皮子底下勾结李瑕。
“九哥,德卿兄,那边就是吴王寨,过去看看吗?”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老实听话的人才,让德卿兄抢了……”
“咦,史帅往哪移营了?”
“九哥,德卿兄,好巧,我正问我麾下这笨蛋会不会在黄河捕鱼……”
“德卿兄,今夜你值守吗?我帮你啊……”
这一句一句,当时张弘正满不在乎的语气,他根本没放在心里过。
就连李恒,怀疑他张弘范,却没怀疑过张弘正。
因为觉得张家已经是张九郎作主了。
史天泽、合必赤,也都认为张九郎不至于连弟弟都控制不住。
但不是。
张家根本还不是他说的算……
他父亲谋算不可谓不深,却只考虑到如何保数年家业,左右逢源,挟地方势力自重,这是行不通的,十数年后天下一统怎么办?需要年轻一辈来想办法。偏他父亲没这种深远考量。
张五郎呢?自己叛逃也就罢了,若如张世杰一般磊落倒也无妨,却还每每伸手回来把家业掏过去。
张十郎,更是毫无主见,被人一蛊惑,酿成如此大错。
“你那天没说完的,可以继续说……张弘道还说什么了?”
“哦,五哥说,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保全家业。但助忽必烈,只怕早晚还是世侯都做不成,不如助李瑕,往后皇亲国戚,岂不更好?自古富贵险中求……”
张弘范发现自己还是听不进去。
他再次打断了张弘正的话,问道:“我呢?他可说过我怎么办?我得陛下之信重,便没付出代价吗?”
“九哥你就当作不知道好了。”
张弘正话到一半,感受到张弘范眼神有些可怕,缩了脖子,道:“不会有人知道的,不管他们怎么查都只能查到李恒……”
整场谈话至此,张弘正依旧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严重的事。
他相信他兄长与姐姐姐夫不至于要害他,要做的本就不是多难的事,说几句话而已。
同样的道理,坦诚与九哥说了,九哥也不会害他,把秘密藏在心里而已,对九哥也不是多难的事。
世上本无事,何必庸人自扰?
……
而张弘范踏出这个帐篷,心中只有冷笑。
张五郎、张十郎都不知道忽必烈有多可怕。
因为,这就是两个庸人。
庸人与张家的兵权无关,所以忽必烈的目光从来就没放在这两个庸人身上,他们自然是感受不到那种可怕的压力。
“无知者无畏。”
张弘范念叨着这句话,摊开手掌,看到自己掌心已满是冷汗。
“怎么办?”
有一个念头泛起,他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
合阳大营。
李瑕翻身下马,走进帐中,脚步马上有些踉跄起来。
不一会儿,韩祈安匆忙进来,只见李瑕还没能把身上的盔甲卸下。
“阿郎这是……”
“血干了,粘住了,帮我一把。”
“受伤了?!”
“没事,小伤,岳翁帮我敷药吧,不必让将士知道……林子走了?”
“是,袭营成功的消息一传回来,林子立即抽调了下游的两千兵马,赶往蓝田支援。”韩祈安道:“关中东面三百里黄河防线,只有不到五千人驻守。只要蒙军攻一次,我们都守不住了啊。”
李瑕任由韩祈安治伤,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往下淌。
因失血,唇色也苍白起来。
他却是笑道:“诸葛亮也唱空城计嘛。”
如今虽没有《三国演义》,其实这些小故事却早有流传,如空城计便出自晋人笔记。韩祈安也懂李瑕这点小玩笑。
他勉强笑笑,用刀割下李瑕伤口处的布,啧了一声,道:“盼着这次暂时能废了这一路蒙军。”
“李恒死了……我得知他的旗倒了,特意绕过去看了一眼,该是死了。”
“那近期我们不宜让蒙军知道我们还有情报来源?”
“是啊。”
李瑕想到在耶律希亮面前故意扮作李恒一事,想必等耶律铸仔细一问,难免猜疑他为何能如此熟悉李恒,又能坐实李恒一事。
“这次吴老六做得着实漂亮。”
“何泰已经回来了,也是这般说。我则觉得,这次黄河东线能守住,这批山西汉子立了大功。”
“是啊,山西人居功甚伟……”
第815章 围堵
从合阳大营赶到蓝关大概是三百三十余里路,信马一路不歇一趟须走二十个时辰。
两千人行军则完全不同于单人匹马赶路,必定会慢上非常多。
林子只给将士们二十四个时辰。
正月二十八这日夜里,他从合阳大营到下游集结了两千兵马,开始向蓝关行进。
出发时看了天色,是丑时三刻,他们决心赶在正月三十日丑时之前抵达蓝关。
若能抵达,这样的行军速度称得上不可思议。
累当然会很累,但其实士卒们什么道理都明白。
他们的家小和家业都在关中,父母妻儿正避在各个城池里,不久前刚分了田地建了屋舍,当然不能让敌军杀进来。
“出发!”
“我们已经连胜了两场大仗,马上就要击退蒙虏了,都咬咬牙撑住,打好最后一战!”
“火把打起来,连夜赶路……”
将官们一直吆喝,激励着士气,声音渐渐哑掉,越来越喘。
士卒们则无人说话,只管闷声赶路。
脚步声阵阵,似在诉说他们的焦急……
~~
蓝关。
“敌袭!”
吴泽还在对栓娃说“我们这一路是最难打的”,忽听得一声大喝,整个人已被搂虎扑倒在地。
混乱中,栓娃已举着号角吹起来。
号角一响,一个个枕戈待旦的宋军士卒从营房中跑出来,冲上城头。
“栓娃,好样的!”
“噗。”
箭雨射来,望台上叮叮当当,全是箭雨射落的声音。
号角声突然停止,栓娃已倒在地上。
“栓娃!”
“杀敌!杀敌!”
突兀而且混乱,吴泽甚至没时间悲伤,已开始随着搂虎杀敌……
越来越多的蒙军已在黑暗中跃上城头。
若非有吴潜事先提醒,宋军将士们也许很可能像大理君臣看到蒙军从苍山跃下来时一般瞬间心神崩溃。
即便如此,突然遇袭的战斗自然是不好打,宋军的伤亡远比平日守城时要多得多。
蓝关似乎已有要失守的架势。
吴泽也觉得绝望,但想到不久前自己才口口声声与栓娃说要撑得比蒙军更久,现在栓娃死了,自己却要辜负他?
说的全是哄他去死的鬼话?
胸臆中有股怒气。
吴泽一边杀敌,一边大声激励着士气。
他不知戴先生之前是怎么做的,反正就是把“一定要守住”的情绪喊出来。
战场上,主将的意志是否坚决有很大区别,主将奋勇,士卒便也奋勇。
“列阵!列阵!杀蒙虏下去。”
终于,越来越多的守军士卒赶上来,搂虎开始在城头组织列阵。
吴泽退了两步,与士卒们站定。
他发现站在身边的就是第一次到蓝关时遇到的拉砲车的那个汉子。
“贼你娘!额干你们祖宗!死吧狗虏!”
这关中汉子还是一副暴躁的样子,不停骂粗口。
“捅他娘的啊……”
“噗噗噗……”
长矛捅翻了前面的几名蒙卒。
蒙卒也挥刀砍倒了几名宋兵,还有快摔下城的蒙卒还伸手拉住宋兵的脚将其拖下城。
搂虎已领着另一队人迎向从左边杀来的敌人。
吴泽满手都粘着血,腻腻的,余光一瞥,那个骂粗话的关中汉子已经不见了。
“贼你娘!”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吴泽下意识骂着粗口,准备面临蒙人下一轮的冲击。
还要死更多人……
“轰!”
一声重响。
吴泽回过头看去,只见是吴潜不知何时已在主城楼处。
火光中,吴潜怒吼着重重挥手,身影显得苍老,但竟有种遒劲无比的力量感。
遒劲、雄健。
其实城外还是一片黑暗,搂虎、吴泽只顾着应付不停攀上城头的蒙军,没想过城外是否有蒙军正在列阵,准备等城门被打开就进城。
吴潜想到了。
他此次来蓝关,把长安城头上的火炮运了一门过来。
蓝关若失守,只守长安又有何用?
虽垂垂老矣,他比年轻人更果断,更豁得出去。
“彭!”
炮弹向城外激射而去,响起一片惨叫……
~~
天亮时,唆都咬牙切齿,满心不甘地收了兵。
一块一块被打成碎片的尸体被运回来,摆在了营地前。
有的是半片身子,有的只剩一只腿,断裂流出的内脏让人见之作呕。
“宋军用的是什么砲?”
“砲?”董士庆脸色很难看,像是把喉咙里什么东西又吞了回去,喃喃道:“什么砲能打这么远,有这样的力道……”
他奉父亲的命令到蓝关来传话,本想的是唆都一两天就能攻破这个只有民壮在守的关城,等有了结果再到商州回报。
但经过这一夜的战事,他发现蓝关似乎已不是短期内能拿下来的。
宋军将领有这样的巨砲,却留到最危急时才放……那下一次快要攻破蓝关时又会遇到什么?
这种心理上的对弈让他觉得有些难受。
当然,蒙军还是占上风的。
“我不管那是什么,我还是能攻下蓝关。”唆都道:“我需要更多的箭头饲料,你到商州给我送过来,再消耗几天就足够了。”
董士庆有些不愿,但他在唆都面前不好说什么,只能应下,准备驱马到商州将这一切报给董文蔚。
临行前,他回过头望了一眼蓝关那残破的关城,觉得这个连城墙都已裂开的关城本不该守到现在。
好在,宋军并没有反攻的能力。
只能挨打的宋军必定要败,早一点或晚一点而已。
……
董士庆快马赶回商州,发现董文蔚正在与敌军对峙。战场就在商州以南的龟山。
走到哪里都是在打仗,让他感到有些厌倦。
一路登上战台,只见董文蔚披着盔甲站在那。
“父亲。”
“秦岭以南的雪开始化了啊。”董文蔚自顾自地喃喃一声,并未回头看儿子,问道:“攻下蓝关了?”
董士庆上前,望了一眼远处的两军方阵,低声道:“没有,宋军中有种巨砲,威力很大……”
良久,董文蔚听罢蓝关战况,道:“巨砲再厉害,能打死几人?守方也只能用来提振士气罢了。唯有攻,方能击溃敌军,方能歼敌。”
“是。”董士庆望向敌方的将旗,道:“李?莫不是李瑕亲自来了?”
“这是山东李,李璮之子李齐山。李家又投了宋国,又成了忠义军,反反复复。”
董文蔚抬手指了指,道:“他们比我们急……”
他说的不错,忠义军虽然攻下了武关,其实还是处于被动。
忠义军一则没有粮草,二则孤军深入。若守在武关,一边要面对南阳守军的围堵,一边要面对在商州的董文蔚。如果长期对峙下去,会成为先崩溃的一方。
所以,忠义军分兵了,留三千人驻守武关,其余兵马直驱商州。
“李齐山年纪小,背后站的是王荛,这小子太狂了,疲师远来,实力不足。”
这日,董文蔚在观望了战场之后,作了如此判断。
……
事实上,王荛决定分兵来商州之前,根本没想到商州已经降了。
他原本盘算的是在商州城下与守军合力,击败董文蔚,之后解蓝关之围。
待看到倚城而守的董文蔚兵马,便让人有些傻眼。
王荛、董楷、闻云孙等人商议良久,废话说了许多,甚至还派人劝降董文蔚,被拒绝之后,他们做了一个决定。
“打。”
~~
商州这一战,双方几乎都是世侯的兵马,士卒战力都差不多。差的只有人数、地形,还有指挥。
将领之中,忠义军将领杨友、郑德衍都是良将,也正是有他们,忠义军能偷袭了石同甫,拿下武关。
但七千余人与上万人大战,还要看统帅的调度。
在董文蔚看来,对面的统帅根本不知兵,可谓毫无经验。
王荛、董楷、闻云孙确实是全都是第一次指挥这样的场面。
他们有一腔热血,胆子也大,然而战事一起,走上战台一看,根本不知如何调度。
这使得宋军很快就成了小股兵马的各自为战。
刘金锁颇勇勐,领着他那一路兵马长驱直入,瞪着董文蔚的大旗越杀越近。
身后的战台上根本就没有提醒,他也看不见整个战场的形势,因此一直以为马上就要赢了。
左翼,杨友陷在了蒙军的包围之中,拼命向战台求援,旗帜晃动、军号不停吹。
战台上始终没有打出令旗让右翼的郑德衍过来支援……
一战至此,表面上看起来,双方伤亡还没有显出大的差别来。
但董文蔚已有必胜的信心。
他从容指挥兵马分割忠义军,思绪已飞到了蓝关,想着今日击败商州之敌,趁势抢回武关,即可支援唆都。
不容易,如今已到了二月,终于是要奠定整个胜势了。
前几天还担心被前后围堵,原来遇到的只是刚上战场的书生。
“那是什么?”
忽然,有呼声响起。
董文蔚大步转到战台北面,望见北面尘烟滚滚,乌泱泱的一股人马正在向这边涌过来。
“那是什么?去探。”
“报将军,好像是……唆都将军的溃兵?”
“溃兵?”
唆都怎么会溃了?
董文蔚回想着唆都那精干凶勐的模样,很难相信唆都会被人击败。
但眼前发生的一切,确实在证明着这点。
彷佛是在梦中,他移回南面,还能看到忠义军已经被分割开来,是胜是负,只看能否在被溃败冲乱之前就先歼灭忠义军了。
双方都是被对方两面夹击,都没有退路了……
“传令下去,拦住北面溃兵!”
“擂鼓!命右翼尽快歼灭杨友所部敌兵!将士们,此仗若胜即取关中,这是最后一场硬战,杀敌!”
“冬冬冬……”
远处的战台上,那几个毫无经验的书生这次竟是先下令击了鼓。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会学习指挥,至少开战到现在,他们已经多了一点点的经验……
第816章 不直人间一唾轻
唆都没想过自己会败。
可一旦士气崩溃,兵败如山倒,他根本无法挽回。
若说士气如山崩地裂,那第一道裂痕就是二十八日夜里偷袭蓝关失败,反遭到了宋军的炮击。
当时唆都以为伤亡并不大,无非是晚几日攻城。
但这已在士卒们心底埋下了“没到最后一刻,宋军都还有后招”的担忧。
之后唆都又下令驱赶民壮攻城,终于在三十日的夜里,攻破了蓝关。
蒙军大喜。
然而,入城之后,他们迎来的是整个蓝关关城的烈火、爆炸……轰然巨响声中,宋军竟是直接毁掉了关城。
烈火持续了一日一夜,当蒙军好不容易灭了火,面前遇到的又是轰鸣的炮响。
以及一整支严阵以待的宋军。
宋军怎么可能还有援兵?
蓝关这么重要的地方被攻打了那么多日,宋军能抽取的援兵早抽掉了,哪里还有援兵。
双方一交战,宋军就大喊着告诉他们了。
“合必赤已死,蒙军在黄河大败!”
蒙军士卒不管信或不信,一次一次面对宋军的顽固的防守,潜意识里早已认为攻不进关中的。
爬上蓝关,被打回来了;攻破蓝关,关城被炸了;好不容易灭了火,又遇到宋军援兵严阵以待……那再打过去,一定还有别的宋军。
宗王合必赤那一路友军都完了啊。
像是雪崩时的第一块积雪掉落,马上便有第一个掉头就跑的蒙卒。
唆都是蔡州总管,麾下是蒙古汉军。他是蒙人,下令都是通过通译下令。
有胜势时,这些都不是问题。
但一遇逆势……就像是雪崩,在雪崩面前,人力无比渺小。
唆都是乐极生悲,根本没能预料到杀入蓝关之后会面对这样一系列的情形。溃败一起,他根本无挽回。
~~
林子则是大悲大喜。
他率兵赶到蓝关以北之时,正是正月三十日的丑时,只见蓝关城上一片大火,还以为是蓝关已经失守了。
之后,很快便遇到了吴潜。
林子无法言说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他曾经为程元凤做事,清楚这些相公到底有多尊贵,这夜他却见到了声望更高的吴相公最狼狈最憔悴的模样。
熬到油尽灯枯了一般。
“吴相公,这是……”
“让将士们歇一夜,火势一灭,破敌吧。”
将士们歇了,吴潜却没歇,规划着接下来的战事,调整火炮与伏兵的位置,安排探马。
直到看到蓝关火势渐小,他才菀尔了一句。
“看小儿辈破虏。”
……
“破虏!”
从蓝关跑到商州,一百五十里秦岭山路,拼命跑、拼命跑也需要跑十个时辰。
蒙军士卒为了逃命,在山道上奔跑、翻滚、砍杀、踩踏,一口气都不敢歇。
宋军竟是也追了上去。
搂虎本来就有些疯,他是彝族山民出身,在这险峻高山上如履平地,麾下的士卒或是他带的旧部,或是当地人,对地形熟悉,跑得也快。
林子带来的这两千人好不容易到了蓝关,歇了一日一夜,已缓过劲来,不愿白来一趟,也不愿落在蓝关守军后面。
宋军这般奋力追赶,一直追着蒙军溃兵到了商州以北。
吴泽原本打算停下。
他比搂虎、林子更清楚形势。一直奇怪唆都为何只领数千兵力驱赶着驱口攻城,商州至少还有万余蒙军,却不调到蓝关。
直到林子派控马回报,称发现商州正在大战。
吴泽这才确定有援军牵制住了很大一部分蒙军。
他马上为搂虎、林子参谋,提出继续驱赶溃兵冲溃商州蒙军的阵线。
若没有吴泽在,搂虎、林子这样的武将也许还是会这么做,但未必有自信。从吴泽口中提出就不一样了,他们佩服吴潜,也连带着佩服吴泽,对读书人天然的有种信服。
军师这般说了,那就一定对。带着这种想法,冲杀起来便是毫无顾忌。
……
武关道上,有人逃,有人追。
再一看前方杀声冲天,竟还有一场战役在进行,溃逃中的蒙军心情愈发崩溃。
都说蒙军好战,喜好的是那种击败敌人肆意抢掠的战争,而不是这样的硬战、苦战、败战。
受够了。
战事太多了。
好不容易逃到这里,前方还在打?!
越来越多的蒙军发了疯。
他们看到商州城门紧闭,于是吼叫着继续向前冲。
宋军在他们身后驱赶着,引导着他们逃跑的路线,最后撞向董文蔚的大旗。
唆都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本以为董文蔚能够接应他“撤退”回来的兵马,稳住颓势。
但现在看来,反而是他要冲乱董文蔚的兵势。
……
一名溃军被斩杀。
执刀的蒙军士卒放声大吼道:“不许冲阵!所有溃兵从两边绕后……”
溃军涌上来,推倒了这些士卒,活活将他们踩死。
“冬!冬!冬……”
蒙军战台上的鼓声大作,董文蔚已亲自冲锋,直扑忠义军左翼杨友一部。
宋军的战鼓也大作。
杨友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反正就是王荛在告诉他,快胜了。
但依旧没见到战台上有令旗提醒右翼来支援。
杨友只好一边指挥士卒抗住蒙军的攻势,一边大骂王荛。
不可否认的是,王荛确实指挥得很糟糕。
这种糟糕使得忠义军被分割。但战场形势的突然变化,使得整个战场都趋向于混乱,战阵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各方陷入了乱战。
……
左翼,杨友所部的两千余人被分割成好几部分,身边只剩百余人了。
杨友是杨妙真的侄儿,身上有股红袄军的草莽之气,打起仗来也着实是凶。
他的枪法了得,比刘金锁还厉害,只不过气力不如刘力锁大而已。
此时见王荛还不派援兵来,杨友放弃了打胜还是打败的想法,干脆冲向石同甫的旗帜所在。
一旦杀入敌阵,不管别的,这小股忠义军就像尖刀一般,直杀到石同甫大旗下。
石同甫才指挥着把忠义军左翼分割,一回头,见杨友杀来,连忙招呼亲卫挡上。
来不及了,长枪刺来,枪尖如梨花雨落,包围了石同甫。
“叮叮叮叮……”
仅仅交战四招,“噗”的一声,杨友一枪捅进石同甫的眼窝。
“死啊!”
长枪一挑,挑破眼球,把石同甫的头盔挑落。
有忠义军士卒扑上,一刀噼开石同甫的脑袋。
左翼士气大振。
“叛贼受死!”
董文蔚、董士庆已策马赶来,两柄长刀勐噼杨友。
都是河朔世侯,董文蔚认得杨友,见面亦不留情。
但今日杀到眼红,董家父子显然是托大了,为求迅速取胜,亲自冲锋。
“吁!”
有忠义军士卒抢上前,与董士庆马匹一撞,闷响声中,那士卒倒地吐血,董士庆也摔下马来。
“噗!”
只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杨友已冲上前一枪捅翻董士庆,哈哈大笑。
“噗!”
董文蔚上前,一刀砍倒了杨友。
血光飞溅,那持枪的臂膀已被斩飞起来。
“死啊!”
终于,忠义军左翼的将旗倒了下去。
董文蔚又悲又喜,站在儿子的尸体前大哭。
“胜了!胜了!”
他已击败忠义军侧翼,很快就能驱其溃兵冲乱所有宋军。
但来不及了,回头一看,只见溃军已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
才投降蒙军不久的商州知州魏若虚还站在蒙军战台附近。
转头一看,宋军已然冲杀过来。
“别杀我!”
魏若虚连忙向高处攀去,一边回头大喊道:“我是郡王任命的商州守,不得已……”
“噗!”
杀红了眼的宋军士卒根本不管这些,既见到蒙古高官,直接便砍了报功。
“杀啊!”
……
整个战场渐渐向西面偏。
董文蔚想冲溃宋军,却被自己的溃军冲得不断向西逃。
但西面是秦岭的高山,逃着逃着,他终于被围困在山崖下。
今日一战,竟是从必胜突然转成了这等惨败。
荒谬,却又无法挽回。
当然不甘,对手根本就是不会指挥,唯运气太好。
“时也,命也……尔等投了吧。”
董文蔚想到家中仕大蒙古国者,还有兄弟六人,子侄数十人。而董文用被俘已让家族十分难堪。
一念至此,他径直提起刀,架在脖子上一抹。
尸体倒在地上。
“将军!”
周围士卒纷纷大哭……
~~
一旦溃败,伤亡的人数急剧上升。
越来越多的尸体倒在了丹江边,直到忽有人大喊了一句。
“拿到蒙将了!”
“俘虏唆都了。”
“……”
唆都几乎已逃过了宋军的阵线,将要脱离战场。
但其实也逃不掉,前面的武关还在宋军的掌握中。
他并非没有战死的勇气,只是在蓝关初败时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而之后一路溃逃,逃着逃着,已不知何时战死才好了。
他被一路押上宋军战场,看到了王荛得意洋洋地站在那,不由破口大骂。
“这就是你们这些汉人所谓的忠义吗?王荛,你说过要忠于大汗,但还在暗地里谋反,你太无耻了!我们蒙古人宁可折断骨头,也绝不会像你这样背信弃义……”
王荛冷笑,上前就给了唆都一巴掌,用蒙语回骂。
“额秀特,你的狗屁大汗不背信弃义?宁可折断骨头?信不信我拔出你的舌头,把它像你们烤牛羊肉那样烤成美味。”
“……”
闻云孙转过头,与董楷低声交谈了几句,听董楷翻译了这些对话。
“他又说什么?”
“他说,他不会投降,蒙古人不会乞求敌人庇护。”
闻云孙道:“倒是条好汉,他既不降,传首以慑蒙兵,如何?”
语气平平澹澹,商州这场战事基本已定下来,敌将如何处置,小事而已。
董楷望向远处的战场,点了点头。
“宋瑞所言甚是。”
……
“噗。”
唆都因得了闻云孙一句夸,很快,脑袋便被挂了起来……
第817章 肯将衰朽惜残年
蓝关已成一片废墟。
吴潜由人搀扶着,缓缓走过废墟,抬手指着几处地方,安排民壮挖沟建垒,以防万一败了,蒙军卷土重来。
普通将士只看到要胜了,不会去想情况会有其他变化。
但吴潜是当过一国宰相的人,做起事来,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旁人只做一件事,他或许要做十手准备。
在焦黑的瓦砾场中走了一圈,老人体力不支,扶着拐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有人风尘仆仆地赶来,正是他的三子吴定。
吴潜有子四人,长子、次子进士及第,在宋廷为官;四子吴实战死;唯三子吴定不曾入仕,原本守在老家,近年则侍奉在他身边。
说是不入仕,但关中这个局面,吴定既来了,岂能清闲?
“父亲。”吴定也是年逾四旬的人了,好不容易爬进蓝关废墟,见吴潜脸色憔悴,忙关切道:“父亲这是……”
吴潜微微抬手,示意闲话少说,问道:“关中局势如何了?”
他并不是武关道这一路守将,而是坐镇整个关中后勤。
这些日子他是抛下了份内之事来蓝关,对关中情形当然忧切、心焦。
不等吴定回答,吴潜马上又问道:“杨西庵可有骂我拉走了长安的守军与火炮?”
吴潜怕的不是被杨果骂。
火炮之所以留在长安,因为不止是蓝关破了会有敌兵到长安,多的是敌兵有可能从别处攻来。
吴潜怕的是因他调走了守军火炮,长安失守。
好在吴定马上应道:“父亲放心,长安暂时无恙,只是……”
“快说。”
“廉公传信,提醒我们戒备西面防御,称近期陇西将有大战,杨公急请父亲将火炮、兵力调回去,否则长安民心大乱。”
吴潜后怕不已,心中暗道此番运气好,若再晚一步破敌怕是就来不及了。
他惊得一身冷汗,面色犹从容自若,道:“好,待兵马回来马上便教儿郎们回防长安。”
话到这里,吴潜想到他交代过吴泽追到商州以前就立即回师,但此时却还不见动静,不免又是忧心忡忡。
直到傍晚时分,有快马匆匆赶回蓝关。
“捷报!捷报!我军于商州与忠义军合攻蒙虏,大胜,大胜!”
“……”
吴潜听罢战报,哈哈大笑之后却又以袖抹泪,背过人,与吴定感慨不已。
“小儿辈大破贼,小儿辈大破贼……谢安石雅量,闻捷报,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可笑我见识短浅,喜形于色。犹敢言谢安石功劳不够,笑我大言不惭。”
“父亲并未大言不惭,放眼当世,除了父亲,还有谁堪比谢公?”
“胜得太难啊如何能不喜形于色?”吴潜自顾自喃喃着,老泪纵横。
他还想安排回师长安之事。
但听得捷报,他像是一口气泄了,神色迅速萎靡下来,这夜说着话忽然晕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吴潜再转醒,便见到身边站着许多人。
他不由恼怒,咳了几句,大骂不已。他恍然以为自己骂得很大声,其实旁人听得是气若游丝。
一众武将被吴潜喝叱了一通,低着头退下去。
吴泽跪在一旁。
吴潜显然有话想对这个孙子说,却见一个人影上前。
“吴相公。”
“是……是宋瑞?”
吴潜精神一振,努力支了支身,端详着闻云孙,叹息道:“临走前老夫还能见你一面,好,好。”
闻云孙与吴潜的长子、次子是同年,皆是兴昌四年进士,与吴家往来亲近,此时上前两步,看着吴潜的面容,有些不可置信。
他听说过吴潜身死循州之事;近年也隐隐听人说过在关中主政的某位老相公正是吴潜;在商州战场,他也在想,到底是谁在统兵,能击溃唆都的蒙军。
直到随吴泽一路赶来,路上也得知了当年的隐密之事。
但若非亲眼所见,如何能叫人相信?
堂堂朝廷宰执被毒杀,假死脱身,主政关中两三年而朝廷一点风声都无?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吴相公。”闻云孙眼中带着些震撼,不知如何开口,道:“学生曾听得吴相公一诗,欲知千载英雄气,尽在风雷一夜中。”
“老夫知道你想问什么。是啊,老夫没死在循州那一夜风雷中,又苟且偷生了几年。回想起来,了却平生不少心愿……你可知,老夫守住了长安千年古都……”
闻云孙登时红了眼,肃色道:“学生……学生定为吴公讨还公道!贾平章……”
“公道不公道的,老夫不在乎了,也不怪贾似道,如我这般涉及皇位之争的罪臣,流放到地方之后,暗中杀掉,本就是常例。”
吴潜说的是流放,不是“贬谪”。
宋廷的贬谪有三种,一是左降,放任地方州县,依旧有权;二是安置,仍有一定的自由和虚职;三是编配。
吴潜贬循州就是编配,是被专人押送到偏远恶劣之地管制,定期向地方官“呈身”,即是被关押在循州。
说是“贬谪”,听起来像是把官位降一点,外任地方,看起来还是官。
其实编配就是流放,编配官就是罪犯。
当然,这也是大宋对士大夫的优握。连谋逆大罪也只是“贬谪”处置。
今日吴潜随口一句话,把这窗户纸在年轻的闻云孙面前捅破了。
因为他真的不在乎什么公道不公道了,在乎世道。
“江古心尝言‘世道之责当在宋瑞’,你莫辜负其厚望。”吴潜以一双老眼注视着闻云孙,喃喃道:“世道之责,在尔辈年轻人。”
闻云孙一愣。
他触动很深,但许多事暂时还未完全想明白,登时惘然。
再一看,见吴潜还有话要与吴泽说,他只好郑重行了一礼,告退。
帐中,只剩下吴泽还守在吴潜身旁。
“也不知陇西能否守住啊。”
“祖父切莫再忧心战事,好好休养才是。”
“不行了,回光返照了。”吴潜的思绪似乎很飘,说起话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道:“杨西庵与我同岁,你看他精神矍铄,怕是还能看到四海归一之日,让人羡慕啊。”
吴泽大哭。
吴潜含笑拍着他,道:“莫哭……也好,我至死犹是大宋臣子,也好。”
他不给孙子哭着说那些安慰话的机会,让吴泽凑近了,缓缓地交代身后之事。
“此番若能挡住蒙虏攻势,李瑕的基业便立住了,我一直劝他要忠于大宋,尽力了。事到如今已拦不了他。也好,身后事管不了了,往后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
说着说着,吴潜有些累了,最后道:“我走之后,由你三叔守孝……你不必守孝,你守关中。”
“孙儿……”
“记得来时我与你说的话吗?你守关中。”
吴泽大恸,跪着含泪答应。
隐隐地,能听到吴潜以极低的声音在念着唐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不是吴潜此时的心境,这是他被贬循州时的心境。
但谁曾想,最后他并非死在循州瘴气弥漫的江流边,他守住了蓝关。
想到这里,吴潜有些遗憾,更有些得意,不由微微一笑。
良久,吴泽再抬起头,看到的是凝固在吴潜脸上的那一抹澹澹的笑意。
“祖父!”
吴泽泣不成声……
~~
三日后,一封急信由快马传到了合阳大营。
李瑕展开信,愣了一下,之后默然了许久。
他已经算不清重生以来见过了多少人的死亡……乱世人命如草芥,不是说说而已。
让人麻木,也让人疲惫。
“阿郎。”韩祈安走进帐中,似想汇报些什么。
李瑕把手里的信递过去,道:“我想让宋廷为他昭雪,追复原官、赐谥、追封。”
韩祈安微微一愣,看了讣告,长叹一声。
“与宋廷掰扯这些终究太麻烦,吴相公反对立赵禥。赵禥在位一日,宋廷若敢为吴相公平反,天子威严尽失,难。不如待阿郎立事了再追封,为吴相公立庙。”
“不。”李瑕道:“他想要的是宋廷的昭雪,他是大宋的忠臣……我本该早些帮他昭雪的,让他不留遗憾。”
韩祈安摇头,又点头。一会觉得昭不昭雪不重要了,一会又觉得吴潜走时也许还有遗憾放不下。
李瑕不怕麻烦,要去与宋廷掰扯,便由他吧,韩祈安汇报道:“阿郎,史天泽派使者来了。”
“做什么?”
“说是……”连韩祈安都有些替史天泽感到难为情,道:“说是给我们一个归顺的机会……”
第818章 战已久
奉命来招降李瑕的蒙古官员名叫王恽。
王恽时年三十又六,他出身金国高官之家,少年便有才名,彼时史天泽领兵攻宋,路过卫州,初见王恽对他优加礼遇。
之后王恽又从学于姚枢、郝经、王磐等北地名儒,后经燕京行省参政张易举荐入仕。再受丞相耶律铸提拔授翰林修撰、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
从这经历便可看出,他人缘很好。
因人缘太好,这次王恽也受到了李璮、王文统的牵连罢官,幸而史天泽为他辩护,留他在幕下做事。
结果韩城之战大败,大营遇袭,统帅合必赤被斩,军心动荡,伤亡惨重……史天泽的处境非常不妙。
恰是此时,王恽站出来说,应当遣使去招降李瑕。
这个建议看起来很荒唐。
李瑕显然不可能被招降,另一方面,史天泽的长子史格刚死在李瑕手中,新仇旧恨,自不愿招降杀他一子二侄的仇人同朝为臣。
但王恽自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应该遣使。
一则,名为招降,实为休战,借着招降的名义停一停战事;
二则,刺探李瑕军情,看其人是否还在黄河沿岸,是否已领兵去支援别处,如今又还有兵力几何;
三则,做最坏的准备,若诸路兵马皆攻不破关中,未必不会和谈。那谈得好与谈得坏将会有极大的区别,虽无奈,但也可早作准备。
至于李瑕愿不愿谈?
王恽至少能确信他不至于斩杀使者。
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李瑕作为一个要争雄天下的人,必要争取北人的归心,如今正是树立名份、威望之时,不会做自损名望之事。
如王恽所料,李瑕没必要为难一介使节,也愿意接见。
……
“李王之风采,着实让人倾倒。”
“我听过你的词,‘百年总是逢场戏,拍板门锤未易当’。”
王恽苦笑,讶道:“李王竟听过在下拙作?受宠若惊。”
“耶律有尚与我说过,他与你算是好友,当年也曾像这般出使,如今正在我幕下做事。”
略略几句寒暄,王恽感受得到李瑕的自信,这让他有种气势始终被压着的感觉……
“今陛下甚得中土之心、得蒙古诸王推戴,稽其气数,观其德度,可谓汉高祖、唐太宗、魏孝文之流也,明君当世,李王若归顺,则可王爵万世,从此偃武休兵,岂不美哉?”
见过礼,李瑕便不太理会王恽,改由韩祈安开口说话。
意思也很简单,蒙古没有资格劝降。
“惨败成这般模样,仲谋竟有勇气来大放厥词?凭何归顺,凭尔等脸皮厚不成?”
王恽早有准备,应道:“韩城一战,我方虽有小败。然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到最后方能定成亡。李王或可胜一次、两次,甚至五次、十次,但只需败一场即有覆败之虞。而以大蒙古国疆域之广、国力之雄,早晚必胜……”
韩祈安打断了王恽的侃侃而谈,道:“那不如待尔等真能小胜一场了再谈,如何?”
王恽笑了笑,道:“恐韩先生不知,在兴庆府、在延安府,大蒙古国已是重兵云集,若待我方小胜一场,只怕尔等连归附的机会也没有。”
“不妨,我们等得住,只要忽必烈也能支撑得了这场战事,大可慢慢打。”
王恽下意识抬手捻着唇边的胡须,眼神中闪过沉思之色。
他意识到李瑕肯见他也有目的。
这一场对话,双方都不认为有任何归附的可能,但都在试探。
“韩先生多虑了,以大蒙古国之国力,足可撑到占据成都、重庆,并无撑不了一说。”
“可惜这‘大蒙古国’似乎并非忽必烈一人的,蒙古人可以不在乎哈拉和林丢了,你们这些北地汉人也不在乎国都丢了?”
王恽一惊。
他人缘好,因此隐隐在军中听说过一些风声,说是阿里不哥复占了哈拉和林。
蒙古人逐草而居惯了,对城池并不太看重,只是难免让人担心汗位之争的结果到底如何。
另一方面,要稳定北地汉人之心,夺回川陕可比夺回哈拉和林更快、更有用。
所以燕京诏谕,继续攻川陕。
这事很微妙,并非说哈拉和林与川陕之间有一处绝对比另一处重要,而是要看形势。
眼下的形势是,史天泽已经把李瑕主力拖在黄河一个月,相信合丹、杨大渊马上可以大胜,到时李瑕腹背受敌,史天泽、董文炳犹可从东面杀入关中。
但王恽没想到,李瑕竟连这样遥远的情报都知道,那必然会继续顽抗……
李瑕并不知道阿里不哥是否夺回了哈拉和林。
他只是认为拖了蒙古近二十万大军这么久,阿里不哥怎么也该有动作了,所以让韩祈安试探了一下。
接见王恽,为的本就是试探……
王恽的惊诧只有不易察觉的一瞬间,很快,他澹澹一笑,道:“韩先生与其关心些无稽之谈,不如多担心陇西战事,不是吗?”
韩祈安也是澹澹一笑,不让眼神里的忧虑被王恽看出来。
他与李瑕仔细分析过局势,认为这一战如果一直打下去,哪怕一直能胜,打上三个月,积累的钱粮就将耗尽;打上半年,只能退守汉中;打上一年,只能学着余玠构垒守蜀……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形,得一直胜且没有人叛投,但若有一场小败便说不准了。
当然,忽必烈也绝不会好受,真花了一年半载来与李瑕打仗,谁也不知道阿里不哥能将势力扩张到什么地步。到时哪怕歼灭了李瑕,还能不能胜过阿里不哥?
这是李瑕无法估量的,但他与韩祈安说了一句。
——“我若是忽必烈,哪怕打上一年半载三年五载,打到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先灭李瑕,再试图缓过这口气,慢慢对付阿里不哥。”
这句话让韩祈安非常不安。
李瑕了解他自己,且了解历史走向,因此确信忽必烈一定得先灭了李瑕才行,但这是本不该有的判断。
忽必烈会怎么选,不知道。
……
此时帐中互相试探的双方都有些吃不准对方的心思。
但论表现出来的态度,李瑕却比王恽坚决得多。
在看到了王恽那一瞬间的惊诧之后,他已得到了他想试探的东西,径直将王恽驱逐出去。
“多说无益,有本事你们便打进来。”
~~
燕京。
忽必烈已收到了史天泽韩城之战的战报。
意想不到。
论将帅、论兵力,论天时地利,这一战都没有败的可能。
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稳中有进。既能打出围歼李璮那样稳妥且伤亡小的战役,也能在昔木土脑儿一战迂回突袭,一举奠定胜局。
十七路世侯的十万大军哪怕分兵三万到潼关、南阳,犹有七万众,皆战力不凡,由名帅统领,履冰过黄河,攻打不到一万人的敌兵,如何会败?
说是黄河冰面被炸塌了。
忽必烈怎能不怒?
他发怒的方式却很平静只是坐在那,眼睛微微眯起,从细缝中透出沉思而阴郁的光。
怒火不急着发散出来,因为这些臣子他还把握得住。
该有的责罚不会少,但同时他还能驱使着他们为他的大业出尽所有的力。
一瞬间,先思量了如何处置败军之将,之后,忽必烈眉头一皱,考量起形势。
开战一个多月了。
在李璮举旗叛乱的最初一个月,蒙军就已经将李璮围困在济南,奠定了胜局。
原本以为能很快覆灭李瑕,可现在一群废物却连关中都没能杀进去。
比预想中慢得太多了。
但,还有合丹、杨大渊的战报没送来……
有一路能杀入关中就足够,李瑕的防线一看就是外围壁垒重重,内部空虚。
想到这里,忽必烈心中已有了决意。
只需要一封捷报就够,有一封捷报,他便可决意继续攻打李瑕。
……
终于,在二月十六日,有快马狂奔至燕京,一封战报被急递入行宫之中。
“大汗,陇西战报到了!”
忽必烈竟不着急,以面沉如水的表情接过那封情报,摊开一看,眼中似有精光闪过,之后神色依旧平静。
他回过头,看向挂在墙上的地图,只见大蒙古国的疆域是那般大……
第819章 撑(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1/10)
“大汗,只有草原在,蒙古人才能生存,这是成吉思汗的箴言!大汗再不反攻阿里不哥,他就要联络诸王占据整个草原了!”
塔察儿很气愤,提高音量,又道:“我们还在等什么?等无能的合必赤与合丹攻破宋人的防线吗?!等抢回了草原,我只带两万勇士就可以为大汗打下成都。”
之所以会有这一番话,因为兴庆府消息传来,合丹小败于宋军,并称短期内暂无攻破宋军防线的办法。
塔察儿浑然忘了当年他领十万大军攻樊城与宋军对峙数月最后灰熘熘地退回一事。
他觉得合丹太过无能了。
“大汗说阿里不哥愚蠢得不像成吉思汗的子孙,认为李瑕的威胁更可怕。那更应该先打倒阿里不哥,再全力对付李瑕。只要保证身后还有草原,蒙原人就永远还有重来的机会……”
忽必烈冷着脸听着这些像是牢骚的谏言,始终保持着冷静。
直到最后,他把蒙古诸王、蒙古大臣们赶出去,转过头,看着他的宿卫长安童,问道:“你记得上一次说起该先打阿里不哥还是李瑕,是什么时候吗?”
“是在正月二十二日,大汗。”安童答道,“已过了二十五日。”
“二十五日,足够我灭大理国了。”忽必烈喃喃道,“可我们的勇士们有什么进展?”
“没有进展。”
“有很大的进展。史天泽在黄河被打得大败,合必赤死在了宋军袭营时,唆都与董文蔚被围歼在武关道,耶律铸设计偷袭宋军反而被伏击。”
安童连忙跪下,因忽必烈话语里的怒气感到颤栗。
“大汗,勇士们在砍木篱笆时断了斧头,但只要砍倒篱笆,院子里的一切就是大汗的财富。”
忽必烈对安童有这份见识很满意,适时地展露了他的阴冷之后很快便摆出宽厚的一面。
“起来吧。你知道这次与二十五日前有什么不同吗?”
安童道:“我年少愚笨,认为没有什么不同。最多只是过去了二十五个日夜罢了。”
忽必烈笑了笑。
他心想,不同在于之前考虑的是先打阿里不哥还是李瑕,而现在考虑的是……暂时打不下李瑕,该怎么办?
区别很大。
原本是“来得及”,现在很可能是“来不及”了。
“去把那些汉臣们叫进来。”
~~
“陛下,臣以为如今万不可撤兵。”
刘秉忠出列,掷地有声道:“一旦撤兵,即陛下承认攻李瑕不克,岂不惧世侯离心?!”
忽必烈的眼睛又微微一眯。
他本觉得塔察儿的谏言有道理,先收兵击败阿里不哥,保证草原的根本之地,再回过头来全心全意地攻打李瑕。
但,刘秉忠切中了另一个关键。
比如,顺天张家、东平严家,都有亲属正在川陕。
这些世侯未必不是在窥探局势,察觉出谁有取天下的可能,心里便倾向谁。
此次若是近二十万大军合攻李瑕到最后却无功而返,难保这些世侯不生异心。
忽必烈扫视着面前的金莲幕府群臣。
刘秉忠、姚枢、李德辉、王鄂、张易、王磐……
只见他们一个个文质彬彬,看起来并无力量。
世侯离心?
谁知道这些文人会不会离心?
他遂大笑道:“聪书记说的对,汉人有个词说的就是朕今日的处境,叫‘进退维谷’,聪书记认为该怎么办?”
这个成语忽必烈念得字正腔圆,可见忽必烈不是学不会汉语,只是没有必要。
刘秉忠应道:“有两条路可选,一是继续攻打李瑕,他占据川陕的时日尚短,没有积累钱谷,只要打下去,他一定会败亡。”
“可这样一来,让阿里不哥占据了草原,让朕麾下的蒙古勇士们离心了,又怎么办?”
“歼灭李瑕,保证不会有一方势力能够威胁到中原,到时以中原之力攻打草原即可。”
忽必烈笑了笑。
若是依刘秉忠的意思,到时失去了草原,愿意支持他的蒙古人就更少了。
那岂不就是顺了这些汉人的心意,中原就真成了一个汉人王朝?
“第二条路呢?”忽必烈问道。
他的神情显得很是宽厚,但那蒙古大汗的威仪已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因为他看得出,金莲川幕府这些汉臣有私心……
~~
皋兰山县,子城县。
县城隔着黄河与兰州城对望。
北面则是蒙军的大营,宋蒙双方已在此处对峙了一段日子。
原本,蒙军已把宋军堵到了更西面的凉州,但耶律铸想要将计就计羊退伏击宋军一次。
那一场偷袭战发生在冰草台。
依耶律铸的计划,宋军追击合丹的辎重,哈兰术、忽剌出绕到宋军后方,与合丹形成合围。
没想到宋军没有中计,只是远远缀着合丹,与合丹的主力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当哈兰术、忽剌出领兵出冰草台,却无法得到合丹的支援,最后反而败退。
蒙军士气为之一颓,宋军遂趁胜追击,把防线拉到了黄河附近,与兰州守望相助。
合丹失了锐气不敢强攻,双方便对峙起来。
这一战,对于杨奔、宋禾这些年轻的骑兵将军而言,受益匪浅。
如果没有李曾伯,他们一股脑地追上合丹,只怕此时脑袋已被斩下来堆在兰州城下了。
经此一战,杨奔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
若说收复河西之前,他想像霍去病一样建功立业,如今他更在乎的则是守卫疆域或开疆扩土的过程,而不是封狼居胥的结果。
李曾伯让他明白,脑子里装太多封狼居胥的狂热,却忽略了战场与士卒、忘了保持冷静的将领,早晚必死在战场上,还要害死麾下士卒。
打仗不是求功业,是求活。
战到最后,死了无数人,活下来的人自然会有功业……
这日,杨奔巡视防线,忽皱了皱眉。
“彭有余!”
“在!”
“你麾下士卒少了一个,哪去了?”
彭有余回头一看,向旁边的士卒问道:“新兵呢?”
“不……不知道。”
杨奔脸色已冷了下来。
这一什人原不是他麾下人马,是因杨奔的兵马折损太多,李曾伯便把李泽怡留下的兵马补充过来。
今日竟出了逃兵。
“还不给我找?!”
“将军,那新兵叫李丙,是在兰州时找郡王说要从军的。”
“我不管他是新兵老兵,追回来军法处置!”
~~
黄河上,宋军已筑起了一道道冰墙。
今日陆小酉正在领兵督建工事,有麾下士卒过来说捉到一个逃兵。
一看,竟是李泽怡留下的旧部,陆小酉气不打一处来。
“彭。”
“你他娘的,说要保太平,求着郡王要从军,领了兵饷,现在要逃?”
陆小酉又是一拳。
李丙被打得摔在地上。
他鼻青脸肿,满嘴是血,却是一声不吭,也不求饶。
陆小酉恨铁不成钢,却知道李丙与别的士卒不同,是兵马开拔到兰州后临时入伍,未经过训练便直接上战场,且前阵子李泽怡战死,李丙又转到杨奔麾下。
若非能体谅这些,他便直接将李丙斩了。
狠狠打了一顿,稍了些气,他才终于拉起李丙,喝道:“吭一声!为何当逃兵?”
李丙一直没求饶,此时见陆小酉态度缓和,反而哭了出来。
“说!当初说想保太平来投军,现在不想保了,是吗?”
“不是。”李丙摇了摇头,闷声闷气道:“我想去兰州,看看马瓦儿和她孩子。”
“马瓦儿是谁?你婆娘?”
“不……不是,不是我的谁。”
“窝囊。”
陆小酉骂了一声,在李丙身边坐下,叹了口气。
谁没有人想见的人?
好一会,李丙喃喃道:“我当过驱口当驱口太苦了,比当兵苦多了,我不怕苦……”
“你是因为换到了杨奔麾下,觉得他太严苛了?”
“不是。”
李丙脸上的血也不擦,痛苦地按着自己的头。
“一睁眼就是打仗,每天都有人战死,什长死了、将军也死了,你们都跟没事人一样。”
“不然呢?天天哭吗?”陆小酉道:“李泽怡战死了,我心里才……唉。”
这战场上的每一日,对他一样也是煎熬。
“陆将军,我犯了军律,我是孬种。”李丙道,“请军法处置。”
“处置肯定要处置,但你不是孬种。我们训练了好久才拉出来打仗,真比起来还不如你呢。当兵的,哪个没哭过?”
李丙闻言大哭,道:“蒙军怎么杀都还有那么多,看不到怎么赢啊,我以为从军就能立功杀敌,没想到是这样,没想到是这样……我保不了太平,我只想保一两个人的太平。我怕我们败了,蒙虏就杀到兰州。”
同样都是上过战场的人,陆小酉懂李丙的痛苦,揽过他的肩,想了想,道:“知道吗?蒙虏比我们难受,蒙虏早晚撑不过我们,我们能赢。”
随着这句话,远远地有士卒向这边跑来。
陆小酉起身,听了信使的汇报,大讶。
“你说什么?”
“蒙军撤了,现已撤往兴庆府!李帅唤陆将军速回大营!”
“……”
李丙愣住。
没上过战场的人不能理解他心里的痛苦。
他觉得每时每刻都那般难捱,觉得战事绵延彷佛永远尽头。击败了蒙军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没看到双方优劣之势的变化。
所以撑不住了。
但没想到,就在这个他决定逃掉的日子,蒙军就这样突然撤了。
……
陆小酉俯下身,双手按住李丙的肩,一脸郑重地交代了一句。
“蒙军还会来,下次别再逃了。记住,咬紧牙关撑下去,敌人就永远撑不过我们。”
~~
三月初一,夏阳渡。
“开船!”
顺着张顺一声大吼,战船向东划去,撞破了冰面。
看着那冰面如此脆弱,宋军欢呼不已。
彷佛砸开冰面就是击败了敌人。
“开河化冻了!”
“守住黄河了……”
李瑕站在河边见此情景,眼神中的神色似轻松了许多。
韩祈安上前,道:“阿郎,对岸确切消息,蒙军退了。”
“真退了?”李瑕有些难以置信,又问道:“这就退兵了?”
虽然每天都在想这种可能,他还是感到了有些不真实。
“忽必烈真敢撤了?他要怎么稳定人心?”
“真撤了,真撤了。”韩祈安抚须道:“阿郎说只要忽必烈肯打一年半载总能打赢我们,但我不认同……我觉得真个打下去,我们未必会输。”
话到这里,他哈哈大笑,道:“想必,忽必烈与我想的一样。”
李瑕犹在想这是否会是羊退之计,韩祈安已笑到眼中落泪。
“阿郎,我们击退蒙军了,如你所言,他们撑不过我们。”
“是吗?击退蒙军了……”
李瑕没来得及喜悦,只在这瞬间长松了一口气,感到一阵疲惫。
这一场仗,真的打得太久了。
他抬头看去,天高云阔,黄河化冻,到处都是战死的亡灵……
第820章 战略调整
延安府。
延安唐时称“延州总管府”,宋元右四年,升延州为延安府。当时宋与西夏战事频繁,此地便是主战场之一。
当时李元昊称帝,率兵进犯宋境,于三川口击败宋军兵临延州城下。
宋仁宗遂命韩琦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以天章阁待制之职出知永兴军、兼知延州。
范仲淹戍边西北,又拔擢了狄青、种世衡、郭逵、张亢等等名将。
总之,延安曾是宋与西夏的战场,涌现了一个时代的风云跌宕,名相良将辈出。
但从另一个方面说,大宋所谓的“西北边境”,似乎有些丢脸。
比太原都靠南,西距玉门关还有五千里。
换成任何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延安都处在疆域中心。
名垂千古的将相,韩琦、范仲淹、狄青,多年守边,离河套都遥不可及。
是他们做的不够吗?
换作卫青、霍去病来,可能做到更多?
张珏是否比得了过往这些将相?
……
秦直道上,李瑕策马而行,脑中考虑着这些问题。
远远的,延州城在望。
张珏没有出城迎接,直到李瑕进城时,他才匆匆从戍楼跑下来,浑身泛着一股酸臭味,显然是有几个月没洗澡了,脸上的血污也没擦干净。
倒是一咧嘴,牙齿还算白。
他守延安府一年多了,开战时根本没想到这一战会打这么久。
当着士卒们的面,张珏很给李瑕面子。不过等见了礼,二人走上望台,言行就自在了许多。
“你这是受伤了?”张珏看向李瑕,完全是朋友之间说话的语气。
“养了二十余日,快好了。”
“脸上血色都没了,伤成这样了还跑延安来,不放心我不成?”
“形势变了,得及时作调整。”李瑕道:“我岂能不与你商议?”
“召我到长安,或让我写封长信过去便是,何必跑一趟。”
“当面说才好。你还在与杨大渊对峙,不宜轻动,干脆我来一趟,花不了几日。”
“你好歹是一方诸侯,连威严都不讲了。”张珏笑骂道。
李瑕道:“讲什么威严,这次能守住关中靠的是你们这几位名将。我得来为你们把杂事处理妥了。”
他说的是吴潜、李曾伯、廉希宪、张珏,四人或可称得上他的四根定海针了。
除了廉希宪,另外三人都是宋臣,本就一直在为大宋朝抵挡蒙军。
李瑕能做的,也就是让他们在做事时能比以前更顺手。
张珏道:“你莫说这些好听的,名将我也许当得,但这次却没立甚大功。”
他笑了笑,之后又玩笑道:“不过,说来还是你抢了我守韩城的功劳?”
事实上,最早就是张珏留意到黄河冬日要结冰,勘察地形、训练士卒这些前期的准备都是他做的。
只不过由李瑕来守韩城,更能吸引蒙军兵力罢了。
此时说起这事,张珏倒不是故意邀功,而是两人相熟说话不用过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也不顾忌。
李瑕也笑,道:“巴不得功劳全归你,我坐在汉中城等着听你的捷报才好。”
“坐镇汉中有甚意思?得坐到哈拉和林城那得是多大的疆土。”
“疆土再大,哈拉和林也不适合定都。”
“我吹几句牛皮还不行吗,较什么真?”
张珏爽朗大笑,随手一拳推在李瑕盔甲上,动作有些像少年人的打闹。
他没觉得是平陵郡王来巡视边地了,只觉难得有好友来看望自己,心里非常高兴。
一个四川人跑到这荒凉边境戍守,每天一抬头只看得到黄土地,枯燥乏味到让人想疯,当然想念家乡亲友……
~~
“好不容易有条黄河能借水势破敌,功劳还被你抢了。黄土塬不像黄河啊,你看,站在高处一眼看去,光秃秃的,地势一目了然。我和杨大渊在这样的地势下,谁也别想偷袭对方……说到这个,郝天益还想偷袭我,却不知我早已得了你的情报,自是轻易将他围了。”
“没借机给杨大渊一次重挫?”
“哈?当杨大渊和那些蒙古将领、北地世侯一样吗?他可是我大宋川蜀将领出身。”
李瑕明白张珏的意思。
如果说史天泽打仗稳妥,那也是在蒙军中属于稳妥的,其战略本质还是进攻。
宋将出身的杨大渊,战略的本质则是防守,哪怕要进攻了,也是用防守来代替进攻。
具像一点来说,史天泽打仗是骑马前进,杨大渊打仗是推着堡垒前进。
这一战之中,宋军用了很多计略,伏击蒙军、反埋伏蒙军,当然,不可能每一次都能重挫蒙军。
有大胜,有小胜,也有败绩,这是常情。
张珏道:“蒙军就像是狗,到处乱啃。你能重挫史天泽,因为他再稳当,也还是疯狗一只;杨大渊是个咬不动、砸不烂的龟壳。
郝天益这只小狗被我围歼时,杨大渊救都不救。贼他娘,也教这些蒙军知道当年我们守钓鱼城时等不到援兵是何心情。”
李瑕问道:“郝天益你俘虏了?”
“嗯,就押在那边。”
张珏抬手一指,又道:“杨大渊并非毫无作为,他这一年占据了金明寨、万安城,大修城垒,再看那边,芦子坪、青涧城、鄜城,十余个城寨被他连为一片,对延州城形成包围之势,又营田其中……诸路蒙军,杨大渊一开始兵力、粮草最少,但抢掳我们的人口,招附羌民,一年内,将战线往南推进了二十余里,可说是越打越强。”
“这种打法确实讨厌,正如汪德臣当年在利州营田。”
“当年蒙军面对我们构垒守蜀也觉得棘手吧,所以二十余年打不下川蜀。”
“你没用火炮轰他的城垒?”
“你得先给我能收复各城寨的兵力啊。”张珏道,“否则轰破他的墙却不派兵进去,有何用?”
李瑕抬着望筒看了许久,自语道:“蒙军撤兵了,杨大渊不撤?”
张珏道:“史天泽撤兵,是因为各路世侯兵力集中在黄河东岸,每日糜费巨亿;合丹撤兵,是因为那些兵马属于蒙军主力……杨大渊不一样,兵力不多,且不耗费钱粮,还能种出粮草,越推越近,他是不可能撤的。”
说到这里,他又骂了一句。
“贼他娘,这数典忘宗的狗奴才除非被我斧头噼死了,不然怕是一辈子扎在这里。”
李瑕遂想起《水浒传》里石秀骂梁中书的话,随口也骂了一句。
“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
张珏大乐。
李瑕平素都是绷着,打仗、理政,极少就某个人某个事表露出个人的情绪。相比很多人,杨大渊也绝不是他最讨厌的那个。
今日能这般骂上一句,还是因为与张珏是朋友,没那么绷着。
但骂过了之后,也要面对眼前的形势。
大宋南渡之前,与西夏的疆域就划定在延安以北安塞县附近,因为再往北打也守不住。
打仗不是征很多很多兵打下疆土这么简单的事,要考虑到钱粮能否支撑疆域一大,防线拉长,补给线拉长,所需耗费就成倍地增长……
“所以说杨大渊这一枚棋,是卡死在我们北面了。”
“如今我们已收复河西,若要进取,下一步便是河套。必然是两路出兵,一路出河西,一路出延安。”
“好!何时出兵?”
“一场苦战才歇,急不来的。要打到河套,至少需要能够支撑我们在河套立足一年的钱粮。”
张珏道:“军饷就不说了,路上的消耗怕是二十倍不止,再加上建城所需的人力物力。我不用算,只看对面十二座城寨,杨大渊花费了一年时间修筑。河套防线十倍于此,你莫告诉我你要筹备十年。”
李瑕道:“十年或许不要,一两年也是要的。”
“能?”
“没更多时间了。”
“好吧。”
张珏微叹,心知能在一两年内出兵河套都已是奇迹。
毕竟对河西是偷袭,而如今蒙军已有准备。
打个比方,当年李曾伯要收复一座襄阳城,宋廷还要为钱粮之事争执半年。
“君玉兄何必叹气。”李瑕问道:“我们能用的办法又不仅是打仗一途,你就没想招降杨大渊?”
“无耻叛逆,招降回来做甚?”
“不是为了杨大渊,而是为了试探忽必烈。”
李瑕看着北面,沉吟着。
“我这几日一直在考虑,忽必烈这般灰头土脸地退回去,其威望必定要大跌。我们必须加以利用,不是说有多器重这些仕官蒙古之人,这是瓦解忽必烈政权的最好机会……”
张珏明白过来。
“不错,我们挡住了近二十万蒙古大军。以北地世侯、文官的德性,素来是谁强他们便倒向谁,怎么可能不在心里犯滴咕。”
“南阳、河南、山西,甚至更多地方,我已派出细作试探。但离我们最近,且最值得试探的,就是对面的杨大渊。忽必烈对中原还有多少掌控,一试便知。”
这便是李瑕所说的“战略调整”了。
于他而言,与忽必烈的交手现在才真正开始。
此前的战事不是交手,是他被动挡住了忽必烈并不太认真的一击。
挡住了,他才能开始出招反击,击的是人心……
第821章 破镜难圆
蒙军的突然撤退,其实有些出乎李瑕的意料。
也许是他太高看自己,但他认为忽必烈若这样灰熘熘地退走,北地难免有一部分人会起观望的心思。
对手突然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也许是有解决之法,但无论如何李瑕都得把握机会。
突破口有几个顺天张家、藁城董家、东平严家,甚至因为俘虏了郝天益,还可试试说动太原郝家归附。
世侯之中,最有可能拉拢的自是顺天张家,但李瑕并不想先以顺天张家作为突破口。
原因很多。
最简单的一点,保州那个位置处于蒙古势力包围中,忽必烈对张家有所防备,并不给机会让张家起兵、并将全族家卷带到关中。
李瑕所求的,一直都只是等适合的时机,比如他北伐之时,能让张柔兴兵响应即可。
他要的是张家的兵权,以及在河北的声望,这些带不走,也不是几个张家兄弟叛逃过来就有用。
没有必要太早让张家反水,至少要等拿下河南。
但可以借此机会多亲近一番……
东平严家、藁城董家、太原郝家也不会归附,但家中有重要人物在李瑕手上,可以搞些小动作。
而现在若想搅动局势,杨大渊才是最好的突破口。
杨大渊的长兄叫杨大全,曾是曹友闻帐下统制,在抗蒙战场上战死。
杨大全留下两个儿子,杨文仲、杨文安,兄弟俩在父亲殉国之后就投奔杨大渊,守运山城、大获城。
杨大渊在投降之前,还斩杀了前来劝降他的叛臣。这时,他们一家人既有川蜀柱石,又有忠烈之后……
“我这一年,在延安府与杨大渊作战,与他对阵叫骂,也听过他一些事。”
张珏本不想说,他不喜欢杨大渊。
但既是借机为了瓦解蒙军在延安的形势,他还是道:“杨大渊说他本不愿投降,但为乞活大获城数万人性命,只好为民背国。”
“为民背国?”
张珏摇了摇头,道:“叛国之臣,招降他又有何用?像他这种降臣,再降而复叛,名节毁尽,家族便完了。纵观青史岂有反复之辈有好下场的?他嘴上说得漂亮,其实心里明白,不会再归返的。”
“我们又不是宋廷。”李瑕有些随意,道:“因为宋廷太腐朽了,他只好投降异族,但发现了更光明的政权,于是弃暗投明,很正常。”
“他不是因为‘宋廷的腐朽’而投降的。”张珏纠正道:“他是为了家族前景。”
“何必较真?”李瑕道:“只要能削弱忽必烈、增强我们就可以。”
张珏点了点头,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先见他一面吧。”
“好,我来安排。”
李瑕并不能在延安久驻,点点头,道:“希望能尽快吧。”
~~
塞门寨。
塞门在延州城西北二十里,乃是当年范仲淹所修筑的。
宋、西夏的交战更多时候都是这样修筑城寨,屯兵营田,互相对峙。只有这种打法才有足够的粮草来支撑漫长的战事。
蒙人不擅长这种打法,攻打关中时选择的是迂回包抄。
杨大渊擅长。
筑城屯兵,当世比他有经验的人没几个。
当年随余玠、蒲择之构垒守蜀之人,比他资历老的,也只有王坚,却还在临安荣养。
便是张珏,论经验也比杨大渊浅得多。
据垒推进的策略,首先看水路。
延河自西北向东南流经延安,流向黄河,塞门寨就在延河边。
杨大渊占据了延河上游,面对张珏,他在地势上占尽了优势……
其实,当年蒙哥死时,杨大渊也曾想过反正,复归大宋。
但当时他家小都已陷在蒙军之中,不好逃离。
之后北上觐见了忽必烈,被忽必烈之气度折服,他便罢了再叛心思。
一转眼,已成了蒙古都元帅了,几乎已成为一个新的世侯……
三月初五。
杨大渊才刚刚收到合丹、史天泽撤兵的消息,招两个侄子来商议。
“勐攻一两个月,却攻不破李瑕的防线,大蒙古国愈发不能战了,莫不是国势衰退了?”
“立国不过数十年,正是最强盛之际,岂可言国势衰退?”说话的是杨文安,他时年二十三岁,生得威风凛凛,眼神冷峻。
相比之下,他的兄长杨文仲便显得文弱了些。
杨文仲叹息一声,又道:“但蒙军对阵李瑕,接连吃了败仗,此为不争之事实。我只觉当年投降时几乎就是蒙军兵势最强之时,至于如今……唉。”
杨文安道:“兄长多虑了,因阿里不哥之乱未曾平定罢了,实力犹在。”
他并不因蒙军的撤退而沮丧,相反,显得有些兴奋,转身面向杨大渊,拱手道:“叔父,我认为这对我们而言还是好事。”
“好事?”杨大渊沉吟道:“宋军可抽调出更多兵力支援张珏,岂可称好事?”
杨文安道:“诸路皆败,损兵折将、耗费钱粮无算,唯有叔父取得进展,功高于诸将;又可借与宋兵对峙之机积蓄实力,学史、张、严家自治一方,管军民之权。自是好事。”
杨大渊摇头,叹道:“你目光短了,只顾一家之利,却忘了国势若败,家也难保。”
比如大宋就是国势衰败,不能保家。
正待再说些什么,有校将匆匆入内。
“大帅,张珏遣使送了口信来,称李瑕邀大帅明日午时在延河渡口隔岸一见。”
“谁?”
“说是宋国平陵郡王,末将猜测该是李瑕亲自来了。”
杨大渊一愣。
再一想,他隐隐已明白李瑕想要做什么。
但又觉得这反应也太过迅速了,蒙军才退,便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来拉拢?
这是什么勤快人……
“叔父,他是来收买人心的?这就到了?”
“嗯。”
叔侄三人沉默了一会,反应各不相同。
杨大渊抬眼望向窗外,眼神中竟是带着不合时宜的缅怀,像是在想念家乡;
杨文仲则是不以为然,他虽抱怨大蒙古国的打了败仗,对李瑕与宋国却也没甚好感;
杨文安则显得有些诧异与不悦,李瑕这一来,似是打乱了杨家谋求成为一方世侯的步伐。
终于,杨大渊回过头来,似已有了主张。
他没问两个侄子的意见,但杨文安却是先开了口。
“叔父,侄儿以为不妨借此时机袭杀李瑕,立下不世之功。”
杨大渊反问道:“为谁立下不世之功?”
“当然是陛下。”
杨大渊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之后,最后还是没答这话茬,自语道:“见见李瑕也好。”
他起身,又吩咐杨文安道:“你不得自作主张安排人袭杀他,坏了我杨家声望。”
杨文安不由大奇,问道:“杨家既已举家归降,还有何声望?”
“我为民背国,污名一人承担便是。兄长当年壮烈殉国,你二人不可做于信义有亏之事。”
杨大渊说罢,眼神深沉,叹息一声,负手自出了大堂。
杨文安看着他的背影,颇为不解。
“也不知叔父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有何难猜的?”杨文仲道:“叔父一直耿耿于怀的不就是迫于无奈投降,坏了一世名节。”
“名节?破镜岂能重圆?”
“难免遗憾,不是吗?”
“求的太多。”杨文安问道:“兄长呢?如何想的?”
“都说陛下是雄主,这次雄主怎么就败给李瑕了呢?我真是想不到。”杨文仲道:“李瑕与你同岁,才多大年纪竟能逼得陛下退兵了?”
“说了,并非陛下败了,是为了北上平叛。”杨文安道:“到时回过头来一样可并吞天下。”
“是啊,北上草原,草原更重要……那我们这上面,到底是陛下?还是大汗?”
第822章 心思
蒙军主力是在三月初开始分批撤离的,在许多蒙军将领看来,李瑕还不知道他们正在悄然退兵了。
但其实仅在三月初五,李瑕已经住进了延州城中的箍窑。
箍窑是用土胚、麦草、黄泥浆砌成,远看像房,近看是窑。
延州城内箍窑多些,城外则是在山塬处挖出来的窑洞比较多。
这地方确实是荒凉贫瘠。
李瑕收复关中时,陕北这一带驻守的蒙军很少,因此刘黑马一倒戈,拿下延州不难。
反而是这一年多,杨大渊领兵进犯,筑城对垒,掳来了不少散落在黄土高原上的流民、羌民,延州城内城外才算有了一点点烟火气……也就一点点。
张珏作为一方阃帅,给李瑕安排的已是延州城里最像样的院子了,看起来也十分简陋。
城中也许有过更奢华的宅邸,全被拆了筑城了。
领着李瑕歇息的小将只有十七岁,名叫史炤,在钓鱼城上与李瑕见过一面。
史炤有些崇拜李瑕,刚开口有些结巴,慢慢才捋直舌头。
但太紧张,说话也不过脑子。
“驿馆前些日子被大帅拆了,谁让它有大木梁子呢,正好起砲。请郡王住这吧,大帅说,反正只住一两日,将就将就得了。”
一旁的两名士卒诧异地瞥了史炤一眼,暗道自家队正是不打算晋升了。
“也好。”李瑕倒无所谓,道:“把郝天益带来。”
~~
“把那败军之将带过来!”
一群俘虏正在修筑城防,不停用脚踹着夯土,虽是春寒料峭的天气,汗水还是淌在了黄土上。
郝天益正在其中,听得有人叫喊,回过头来。
他三十多岁,身材魁梧壮硕,虽然手脚戴着镣铐,模样十分狼狈,却还是在一众俘虏中显得鹤立鸡群。浑身气势,衬得那两个看管俘虏的士卒像是他的随从。
被押在这里做劳力,他也很恼火。
一般而言,大将被俘,要么就杀、要么施恩招降。让堂堂太原路军民万户都总管在这夯土,能夯多少土?
根本就是折辱。
蒙古人都没这么无礼。
今日终于有人要见他了,看来张珏还记得他郝天益是一方诸侯……
被押着转进一片刚收拾出来的院落,郝天益看外面护卫严密,马上便猜到要见他的人不是张珏,但地位不低,且之前不在延州城。
果然,院子里一个年轻人正在洗漱,靴子上满是泥泞,显然是今日赶了远路过来。
这年轻人一转头,面容英俊,举止雍容,神情不怒自威……郝天益心里马上有了隐隐的猜测。
“知道蒙军已经退兵了吗?”
“退兵?不可能。”
“知道我是谁吗?”
“李瑕?”郝天益出言试探了一句,须臾又摇头,道:“我不信。”
李瑕笑笑,自脱了靴子坐在那泡脚以洗去满身疲乏,倚在那拿起延安的兵图看着。
郝天益拖着镣铐上前,又道:“我不信大军环伺,李瑕会突然跑到延州城来,除非是大蒙古国在陕北增兵了。”
“信不信无妨,我可以放你回去。”
“什么?”
李瑕没有再重复一遍,显然,郝天益已经听到了。
“你能放我回去?”
“明日我会见见杨大渊,你随我去,之后便放了你。”
“你……”
见面一共还没几句话,郝天益已完全懵住了。
他须停下来想一想,如今到底是怎样的形势、李瑕又有何目的。
“你,你是想招降我?不必痴心妄想。”
“开诚布公与你说吧。”李瑕道:“我放你回去,就是为了离间你,自然有人会疑惑我为何放你回去,随你如何解释。”
“你打错算盘了……”
郝天益正要反驳,话到一半,又想到反驳了李瑕、他不放自己如何是好,遂闭嘴不言。
气场完全被李瑕盖住。
李瑕虽年轻,却已经把王爵这个封号转化成了王气。
“也许吧。但你降或不降,其实不要紧,我放你回去,要离间的是所有世侯与忽必烈。明白吗?忽必烈败了一场,人心必须有所改变,你回去,就是把这个改变带回去。”
这话很拗口,郝天益没有马上明白。
但他能从李瑕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丝霸道,属于胜者的那种霸道。
哪怕是小胜、惨胜、险胜、胜之不武,胜就是胜。
当年蒙古人能压服无数中原豪杰,不正是有那种不断胜利之后累积起来的霸道吗?
……
天色很快暗下来。
李瑕是连续奔波了三日才赶到延州城的,车马劳顿,坐在夕阳下与郝天益说了这几句话之后自去歇了。
郝天益今夜难得不用劳作,被带下去安顿,等着天一亮就要随李瑕出城去见杨大渊。
他睡不着。
因为心里还没接受蒙古退兵之事,让李瑕这么嚣张。
“你降或不降,其实不要紧。”
李瑕这句话始终回荡在耳边。
让人有种被轻视的感受。
也是,这一战先是迷了路,结果还没打出战果来就被俘了。
一次运气不好,怕是一辈子背上庸才之名了。
郝天益不由悲怆。
之后,想到了他父亲郝和尚拔都。
被俘虏有何丢脸的?父亲从小就是俘虏,最后还不是成了威名赫赫的大将?
这念头一起,郝天益不由一惊。
倒不是起意要投李瑕了,只是原本从来没想过的事开始想了,像是某块瓷器“卡”地裂了一道缝。
……
天色蒙蒙亮时,郝天益便被喊起来,被押着随李瑕出城。
黄土高原壮阔荒凉,一队人沿着延河向西北策马而走。
周围是驰骋到远方的探马。隐隐地还能感受到身后马蹄声,那是张珏在为李瑕压阵,倘若杨大渊想突袭李瑕,只怕要成全了张珏想要野战的心思。
与李瑕出行并不乏闷。
一般而言,越年轻的上位者越绷着,怕压不住场面。但这位年轻的郡王不摆架子,对待士卒颇为亲和。
说着当年的风土人情,很快便有来自当地的士卒应李瑕的询问,开腔唱了信天游。
那是史炤麾下的一个年轻士卒,完全是陕北人的特点,黝黑、爽朗、大大咧咧。
他一手拉着疆绳,一仰头便高声唱起来。
“天呀!地哟!”
高亢的歌声像是直刺云霄,像是宣泄着所有的情绪。
“家呀!人哟!”
“天上火烧云,地上麦苗青……”
~~
“东边下雨西边晴,受苦人多会才能过上个好光景?!”
“……”
延河北岸,杨大渊驻马而立,听到了那远远传来的歌声。
他祖籍陇西秦州,但很早就到了川蜀,早已适应了蜀地的山青水秀、冬暖湿润,陕北对他而言太干燥了。
唯独这边的民歌与蜀地相像,让人每听一次便想念家乡。
其实当年投降的时候,他本以为蒙古要一举灭宋。毕竟蒙哥汗亲征,来势汹汹,大宋危在旦夕。
遂想着,已经无可奈何了,守国守不住了,为了满城百姓与家小,只能投了。
王坚之所以坚守,那是抱定了殉国的决心,也没想到能胜。
当时,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天意弄人。
杨大渊满心就是这些牢骚与不情不愿。
他眯眼看去,终于见到李瑕的队伍向这边过来。
双方各自在河的一边站定,各自的士卒都还在戒备。
杨大渊眯眼看了一会,待确定了真是李瑕来了,他翻身下马,向前走去。
这举动吓了他身后的杨文仲一跳。
“叔父!你……”
“都不必管我!等着!放心,李瑕不会杀我。”
杨大渊手一抬,竟是头也不回,独自踏上了延河上的小木筏,自撑着篙向对岸划去。
~~
郝天益原还抱着侥幸,认为李瑕只是在诓他,实则并未击退蒙军。
但此时一看杨大渊竟这般迫不及待赶过来,不由大吃一惊,暗道一旦杨大渊叛蒙,对北地人心只怕震动不小。
郝天益很想开口骂上几句,如“杨大渊,你个胆小鬼,我邀你合击张珏,你却见死不救。”
但他明白,骂出来反而是丢的自己的脸,涨了李瑕的威风。
此情此景便让人无比难受。
李瑕要的就是让这些为蒙古效命的人难受,澹澹瞥了郝天益一眼,任由他旁观,举步向杨大渊迎去。
从杨大渊曾斩杀蒙古劝降使节一事来看,李瑕便知道其人投降蒙古并不甘愿。
~~
塞门寨。
“报将军!现已探到,张珏领千余兵力,距延河渡口十余里……”
杨文安眯了眯眼,估量着袭杀李瑕可以一试,遂抬手道:“出发。”
他已披了一身甲胃,跨坐于战马之上,身后是数百人的精骑。
寨门打开,先头的骑兵已如流水般涌出去。
“吁!”
后方又有信马赶到,凑到杨文安身边道了一句。
“将军,燕京的天使许公快到了。”
“我知道,让文粲先去迎接,便说战事危急,恭请许公稍侯。”
“这……副帅已告诉许公李瑕之事,许公请将军不必出击,他自有计较。”
~~
与此同时,北面的秦直道上,许衡正端坐在马车中。
他已听说了李瑕突然到了延安之事,但评点起来犹语态从容。
“当年,杨大渊先斩杀王仲,彷佛为宋国殉难之心甚坚,但到头来,不还是选择了归附?你看他想要什么,莫看他平时如何说,得看他最后如何选……”
第823章 切身利益
杨大渊之弟杨大楫驻守在延州城以北的清涧城。
许衡此番前来并未事先派人告知,直到他抵达了清涧城,杨大楫才得知此事,连忙派人往塞门寨通知杨大渊来迎。
信马到塞门寨时,杨大渊已出发去见李瑕。
杨文安听说有重臣自燕京而来,不再犹豫,点齐心腹精兵便要去袭杀李瑕。
而就在杨文安点齐兵马的这会工夫,许衡竟已得知了杨大渊要去见李瑕之事。
表面上说是副帅杨大楫说的,但杨文安一思量便知杨大楫不太可能主动告知许衡这种事。
想必是军中有人告诉了许衡,杨大楫见瞒不住了,只好全盘托出。
想着这些,杨文安已有些不安起来。
他没有卸甲,直接便披着一身盔甲北向去迎接许衡。
思量着近日发生的事,他认为以忽必烈的气度,不至于因这点事追咎杨家。
万一真要追咎,杨文安也不介意提着许衡的脑袋去投靠李瑕。
一路上想着这些,他迎到了前方的马车,见到了许衡。
许衡时年五十四岁,是名满北地的宿儒。当年廉希宪才任职关中,第一件事便是请许衡为京兆府提学。
后来忽必烈从鄂州北归,征召许衡入朝,任他为太子太保。
虽说大蒙古国任官随意,不管之前是何职、是何品级,只看大汗的心意,但能被忽必烈授予高官的汉臣,确实个个都有真才实学。
这种破格提拔,每每让人感激涕零,心生效死之意。
许衡虽是书生,一掀车帘,浑身气场却是把周围将士的杀伐气都盖了下来。
因为他奉忽必烈之命前来。
“杨文安特来迎鲁斋先生。”
“好,好。”许衡一看杨文安便是目露赞赏,颌头不已,赞道:“好一个少年豪雄,英姿飒爽!”
杨文安得了夸赞,不由对许衡大生好感,忙上前以学生之礼相见。
“先生当世圣贤,晚辈渴慕已久,惜不能得先生教诲。”
“老夫与将军边走边谈,如何?”
“晚辈幸甚,先生唤晚辈表字‘泰叔’即可。”
“……”
杨文安是个很简单的人,他是个将军,只管打仗,讨要功劳。
他不像杨大渊,心中藏满了不合时宜。
这样的性格,使得杨文安说话做事都很爽快。
他的态度很简单,胜败乃兵家常事,忽必烈实力还是雄厚,没必要因为这次退兵就去想有的没的。
很快,他也把这层意思表达给许衡,之后道:“叔父也是此意,今日去,正是去伏杀李瑕。”
“无妨,哪怕杨元帅是去与李瑕谈谈,又能如何呢?”许衡抚须道:“老夫很想知道,李瑕能给他什么……”
~~
延河边。
远处的黄土塬上也有草木,但相比川蜀的山,这里的草木总显得稀薄,露出下面的黄土,显得干燥。
黄色是苍凉的颜色。
有兵士策马赶到,只见两岸各有兵士列阵,却并非剑拔弩张的场面。
杨文仲回过头,问道:“何事?”
信马上前,低声道:“将军,燕京有高官来了。”
“这么突然?”
杨文仲似叹了口气,抬眼望向对岸,眼神中带着些担忧。
……
杨大渊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因为李瑕若杀他,得不偿失。
李瑕眼下要做的关键是争取北地的人心,每争到一分,他就强一分,忽必烈就弱一分。
这种时候,若杀杨大渊,只会毁掉信誉,往后很难再有北人相信李瑕。
且杀了也没用,杨家还有杨大楫、杨文仲、杨文安等将才,还有杨大渊之子杨文粲。
因此,杨大渊坦然到了对岸,走进宋军士兵之中来见李瑕。
李瑕遂邀他到塬上的小亭子里谈话,一起用了午饭。
谈话尹始,杨大渊问的都是川蜀如何了。
他听说各个山城的军民又被迁下来,很是感慨,渐渐还红了眼眶。
“这辈子,历任蓬州、利州、阆州、夔州……走遍了整个川蜀,你方才所言每个山城,每个地方,我都曾去过……”
杨大渊仰了仰头,想到蜀中军民返乡安居乐业,自己却在这西北吃风沙,只觉造化弄人。
他也不为自己推脱,顿足长叹。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李瑕看得出,杨大渊说这些都是出自于真心。
这个蜀中老将是真的对大宋、对川蜀、对川蜀的山水与百姓有感情。
“还有回头路。”李瑕道。
今日的谈话,杨大渊分明是一副恨不能马上就归降李瑕回归川蜀的样子,而且不是演的。
但谈到关键问题,他却沉默了。
李瑕有耐心,不急着催,等了许久,才又听杨大渊开口。
“老夫很羞愧啊,食大宋米?,却屈膝投降,辜负天子厚望,毁家兄忠烈之名。”
杨大渊没说自己愧对百姓,他保全了满城百姓性命。
他坐在亭边,抚着自己的膝盖,想了想,又道:“若有可能,老夫确实是想回川蜀……”
这句话,或许有可能影响到整个天下的形势。
以杨大渊的资历,他投降之后,迅速让所有降将都围绕在他周围,在蒙古又形成一个军阀势力。
当年他一降,几乎是带着除了钓鱼城之外的蜀中诸城一起投降。
现在,他若肯降李瑕。重要的不是他之后能为李瑕做什么,这件事本身就能让无数人对忽必烈失去信心。
李瑕很慎重,听了杨大渊的表态之后,想了想,缓缓问道:“杨老将军有何想要的?”
他称“老将军”,而不是“都元帅”,这是不承认蒙古给杨大渊的帅职。
这一句话之后,杨大渊表情似乎平静了一些,继续拍着膝盖,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隐隐的,已没有刚才那么真诚了。
李瑕笑了笑。
他知道,杨大渊和刘黑马还有些不同。
刘黑马是被打败了,不得不降;杨大渊却还有选择的余地,而且明白现在这局势他正好能起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
这种时候,是该给些足够的条件。
但李瑕还是道:“杨老将军也知道,蒙古如今待武将虽宽,往后却未必。”
“在蒙古……都元帅之职可承袭下来。”杨大渊缓缓道。
小亭子里安静了一会。
先前饱满真挚的情感发自于杨大渊的肺腑,他已双目通红,像是已决心反正。
但,实在话现在才说出来。
切身利益。
这只是杨大渊的第一个条件。
后面必然还有别的。
当然,李瑕若不得答应这个条件,后面的也不必谈了。
李瑕却是答非所问,谈起了别的事。
“这次忽必烈齐集大军来犯,最后却无功而返,杨老将军是如何看待?往后的局势,可看清了?”
什么世袭的都元帅、军民总管,倘若最后蒙古国若没了,一切也都没了。
杨大渊反问道:“这次若不是草原出了变乱,关中真的能守得住吗?”
“蒙军强攻两月,未进关中一步,足可见忽必烈外强中干。”
“阿里不哥为你解围了,不是吗?”
“不是。”李瑕道。
“呵,好吧。”
杨大渊笑笑,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谈这个话题。
他这个笑容有些讨厌,态度有些轻蔑,若换作张珏来劝降,只怕要气得扬斧头了。
扬斧头也没用,改变不了杨大渊的想法,暴躁只会更让杨大渊看轻。
这场劝降,似乎被李瑕搞砸了。
好在杨大渊没有马上离开,捻须沉吟了许久,自语道:“听说,王坚只进封了清水县开国伯。”
他把这“只”字咬得稍有些重。
态度像是在说“若不肯给世侯之权柄,至少也该给个爵位……当然,哪怕你肯给,我也得考虑考虑。”
李瑕沉吟不答。
他自己也只是一个郡王,又能答应给杨大渊什么?
“这样吧,往后……”
“往后?郡王既自诩击退了蒙军,凡事犹待以后?”杨大渊反问了一句,摇头叹道:“老夫活不了几年了。”
谈条件总是繁琐的。
眼下已涉及到太多问题,甚至包括李瑕名不正、言不顺,确实很难给到旁人足够的信心。
不过今日原本就不会有结果。
李瑕不可能马上就答应杨大渊的任何条件,只需要先知道杨大渊的态度,再做考虑。
杨大渊亦是如此,且他自己考虑还不算,哪怕他决定归顺李瑕了,还须回去与家族商议,说服所有人同意。
两人就这样相互试探,直到天色渐暗……
最后,杨大渊走下塬台,重新上了木筏,撑着篙向延河对岸划去。
今日与李瑕相见,他有些后悔、失望。
李瑕没有如他预想中一般应允诸多条件,表露出的态度是“我早晚要打败忽必烈,现在是给你机会。”
杨大渊自是不喜。
但心底有个念头在问他“敢不敢赌这个年轻人能成事?”
这念头并不强烈,也就只有一点,让他想多试探试探李瑕,再做考虑。
~~
李瑕翻身上马,扫视了郝天益一眼,再看向杨大渊那撑篙的背影,认为今天已经有很大收获了。
不论杨大渊如何选择,忽必烈与支持他的汉人之间的裂缝将越来越大。
天色暗得很快。
杨大渊划到河中心时,李瑕只能看到河上的一道剪影。
说来,杨大渊这人,谈不上崇高,但人品并不坏;私心有,公心确实也有;会软弱,但也悲天悯人。
他守过川蜀、保过百姓、投了蒙军,心里也后悔,也想要好名声,终究还是要为家族考虑。
也许,换成别人到他的处境,会有很多很多人做出与他一样的选择。
人嘛……
“噗。”
黄昏与夜色交替之际,天地之间存着的最后一点光亮中,不知何处有箭失射出,正中撑着小筏的杨大渊。
“噗通。”
那道身影直直地落入水中。
蜀中宿将、川陕都元帅,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尸体随波而下。
“叔父!”
“大帅!”
“……”
“渡河!给我杀了李瑕!为叔父报仇……”
第824章 许诺
郝天益在延河岸边坐了一天。
比起被俘之后不停劳作的日子,难得能休息着看看风景其实也不错。
而李瑕要他看的不是风景,他已经看到杨大渊的态度,撑筏靠岸,与李瑕长谈至日暮。待他回到太原,提及此事,便要掀起一层波澜,吹皱北地人心……
这一天原本就是这样,夜幕降下,岸边的宋军持着弓保护着杨大渊过了河心。
过了河心,那已是杨大渊的地盘,北面那列队森严的全是杨大渊的心腹。
宋军士卒们于是收了弓弩,转身,准备回程。
郝天益的双手被绑着,自有一名士卒牵着他,让他跟在马后走。
很狼狈。
延州城一战,他误入张珏的埋伏,杨大渊见死不救,所以今日他沦为李瑕的阶下囚,杨大渊还是座上宾。
但就在回过头之际,他余光瞥见河面上那道身影跌了下去。
前一刻还是座上宾、还是都元帅,川陕局势因他一念而动;下一刻已是河上浮尸,死得毫无挣扎。
造化弄人。
作为整件事的旁观者,郝天益心头有些感慨,他迅速冷静下来,扫视着周围寻找凶手。
对岸的蒙军人声鼎沸,怒吼不已,一片大乱,不少人怒吼着在向这边放箭。
箭失大部分落在河面上,超过了河心。
换言之,延河两岸虽射不到对方,但都能射到杨大渊。
郝天益再转头,只见河岸两边都有一排树木。
陕北这边的树木多是柏树,所谓松柏长青,在这三月时节,柏树枝叶繁盛,树冠可以藏人。
没看到南岸有人从树冠上跳下来。
至于河对岸,嚣声振天,已无法从混乱的场面中看到杀手是否趁乱隐匿至士卒之中了。
这一瞬间的观察,郝天益已有大概的判断,认为该不是李瑕动的手,既毫无必要动手,也不是适合的时机。
他并不确定,也影响不了对面那些大声呼喊着要报仇的人。
已有船只从延河上游顺流而下,杨文仲正高声下令,命士卒渡河杀李瑕。
郝天益见此情景,倒是颇为好奇李瑕要如何向杨文仲解释。
此时若能让杨文仲冷静下来,未必不能找到杀手,若能解释清楚,只怕杨家还真能复归李瑕。
李瑕没有解释,已开始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郝天益听不太清,只听到不远处史炤正在向麾下传达。
“让蒙军攻过来,围歼他们,一个都别放跑……”
有马蹄声向南而去,那是李瑕派信马去调动援兵了。
这让郝天益很诧异。
李瑕的反应有种冷冽之感,像是根本就不带情绪。
没有惋惜,不喊着冤枉。事情发生了,解释也没用,杨文仲想杀过来那就杀回去,最好直接杀人灭口,把事态控制住。
仔细一想,这么年轻就能这么理智,可见其性情凉薄、无情,郝天益真不喜欢李瑕这种人,觉得有些可怕……
宋军士卒开始紧张有序地备战。
郝天益被绑在了一棵大树下,他抬起头看向头上的树冠,忽然感到背后凉嗖嗖的。
他不由想,也许就是李瑕方才与杨大渊没谈拢,派人射杀了杨大渊呢?
杀手此时就藏在这树冠上,跳下来就能给他郝天益一剑,封喉毙命。
郝天益喉咙滚动了一下。
他觉得人命真是脆弱……
夜幕完全降下,有人点起火把,双方已开始箭雨试探,战事胶着。
南面有像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传来,那是张珏的援兵快到了。
没想到的是,杨文仲原本是一副不死不休的姿态,却是在这之前已下令撤退了。
鸣金声自对岸传过来,郝天益松了一口气。
他被绑在这,跑也跑不开,万一对面攻过来,战线推到附近,极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之后便见宋军沿河追了一段,但毕竟是位居下游,而且没多远就是蒙军那层层构筑的堡垒,蒙军一退,宋军已做不到歼灭对方,很快也就退了回来。
一场冲突便这样草草落幕。
就连郝天益都察觉到杨文仲反应异常,从怒而兴兵到冷静退敌的转变太快了,显然是得到了提醒。
说明有人正在与李瑕过招。
“大蒙古国既然是主动退兵,陛下又怎会没考虑到此举带来的人心变动,怎会没有后招?”
~~
一具尸体被打捞起来,送进了塞门寨。
有士卒高举着火把在前方引路,还未到大堂,已听到怒吼与恸哭之声。
“二哥!”杨大楫上前哭喊,满脸的震惊、悲痛,哭道:“大哥走了,你也走了,这一大家子人,我怎么办啊?!”
“叔父?叔父?”杨文安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杨大渊的尸体,似乎不肯相信叔父已然身亡。
待确定担架上的人真的活不过来了,杨文安木住了。
他转头看了看兄长杨文仲,向后走了几步,也不知是想去那里。
直到想起了幼年,父亲战死时,杨大渊曾一把将他揽在怀里说了一句“叔父还在,叔父会把你当儿子养”,杨文安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他性格倔强,素来不愿在人前显情绪,抹了抹眼,站在一边,冷静下来。
“父亲。”杨文粲隔着几步远,没能抢在他三叔与堂兄们之前接触到他父亲的尸体。
杨文粲举止文弱,当周围杨家人都在呼喝“报仇”时,他却是听了几个族叔的吩咐,去把孩子们都带到一旁。
杨家人各有反应,而杨大渊平素宽待将士,全军莫不悲恸。
不少人拔出佩刀指天,立誓必斩李瑕为元帅报仇。
直到这些人的情绪渡过了最激动之时,许衡才缓缓踱步到了杨大渊的尸体前,作为大蒙古国重臣表达了哀悼。
示意士卒将火把稍稍凑近了一些,许衡俯身,眯着老眼仔细看了杨大渊被河水泡得苍白的面容、溃烂的伤口。
箭失是从左侧贯穿了整个脖颈。
是弓箭,不是弩箭。
弓箭上手更难,但擅射者能射二百余步,弩箭虽行疾十倍于弓,但直射只能达五十步,再远便要失稳。
换言之,射死杨大渊的人大概在离河心五十步到百步远。
再看箭失插过,有些自上而下的倾斜……
“看来,宋军攀上了河对岸的树,射杀了杨元帅。”许衡做了判断。
杨文安遂招过两名士卒做了演示。
宋军在南岸,杨大渊回来时面朝着下游撑篙,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投在他背面,一箭从右面射来……
末了,杨文安向杨文仲问道:“大哥,是这样吗?”
“不错。”杨文仲哽咽。
杨文安闻言皱了皱眉,踱了几步,站在了篝火最亮之处。
在这里,他扫视着那些随杨大渊一道去的士卒。
“都说说你们当时看的情景。”
“先治丧吧。”杨大楫道:“让二哥入土为安,再谈报仇之事。”
毕竟是长辈,杨大楫既开口了,杨文安遂不再继续质问……
军议大堂很快改成灵堂。
塞门寨里一片忙碌。
至深夜,许衡、杨大楫、杨文仲、杨文安四人方才坐在偏厅秘议。
人少,有些事才好开口,才能开诚布公。
在沉闷的气氛中,许衡先开了口,道:“杨元帅为招降李瑕,不惜己身,渡河受之,为国家之利而效死。老夫当禀明陛下,为杨元帅追封。”
杨家叔侄三人闻言皆松了一口气。
杨大渊死在去见李瑕的时候,他们必然要担心忽必烈会怎么看待,有了许衡这句话,自是安心不少。
“当年,武仙设宴伏杀史天倪,为天下所不耻。”杨大楫道:“如今李瑕竟敢效武仙之行径,必将他碎尸万段。”
把杨大渊比作史天倪,杨大楫这是自比史天泽了。
而将李瑕比作武仙,引得北地世侯对其反感,显然也是对大蒙古国有利的。
两句话,整件事的基调已定了下来。
那之后所说的话,便不能改变方才定下的基调了,只是探讨。
杨文安此时才问道:“我还有一点疑惑……叔父中箭时,是面向东边还是西边?大哥可记得?”
杨文仲一愣,回想着,缓缓道:“当时天色已暗,隔得又远,看不清了。”
“军中士卒也无人看清?”
“方才问过了,有人说叔父面朝上游,但更多人都确定叔父是面朝下游……二弟是何意?”
杨文安并未马上回答,目光似乎向许衡看了一眼。
许衡叹息一声,转向杨文安,问道:“看来,泰叔是对老夫有所怀疑?”
“晚辈不敢。”
“有所怀疑,人之常情。”许衡道:“但老夫并无杀杨元帅的理由,老夫万分肯定,杨元帅绝不会受李瑕蛊惑,因为李瑕根本就给不了杨元帅任何许诺。”
他点到为止,但杨文安已听得明白,点了点头。
既然不担心杨大渊被策反,代表忽必烈前来的许衡根本没必要杀杨大渊,反而要当心主帅一死,陕北局势动荡。
“那看来,是叔父与李瑕谈过,拒绝了李瑕提出的要求,李瑕因此发怒,派人射杀叔父。”杨文仲道,“我愈想,愈觉得当时的情形正是如此。”
“不错。”杨文楫道:“李瑕见二哥对大蒙古国忠心耿耿,故而起了杀心。”
许衡叹惜一声,遗憾不已。
“老夫此来,本有一桩大好消息欲告知杨元帅,想必他若得知,定会欣喜欲狂,可惜了啊。”
杨家叔侄三人纷纷肃容,看向许衡。
只见许衡放下了抚须的手,缓缓道:“自金亡以来,天下震荡已久。蒙古虽大,以杀伐攻虏为事,无法度纪纲,与突厥、回纥何异?今老夫有幸,与诸君共辅圣明,以汉法治中夏,变夷为华,立纲陈纪,开统建国……”
说着,他已站起身,环顾着座中三人。
“诸君皆为开国之功臣矣。”
于杨家叔侄而言,只这一句话,即可知大蒙古国给的比李瑕多得太多太多了。
不,不再是大蒙古国了……
第825章 吾心独无主乎
许衡的一番话,冲澹了杨大渊之死带来的悲恸。
杨家叔侄三人眼底似有什么被点燃了,皆有些昂扬起来。
“国号……国号是什么?”
“本朝疆域之广,历古所无,陛下认为,若似汉唐那般以初起之邑为名,不足以彰盛大。故有意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定国号为……”
许衡愈发郑重,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大元。”
堂上安静了一会,杨大楫重复道:“大元。”
他咀嚼着这个国号,过了一会,又低声念叨道:“这是历古所无的国号啊。”
座中四人放缓了谈话的节奏,各自思量,体会这件事背后的意义。
定下国号,当然不只是“改了个名字”那么简单的事,改变的是整个政权,是变夷为汉的最重要的一步。
与他们这些人切身相关的利益便有许多。
如官职、爵位、青史留名,且这些是确定了名份的。
确定名份是何意?
一个谋士追随一个主公打天下,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最后能得到怎么样的封赏?未知的。
而现在,杨家助大元朝开国,这已是实实在在的功劳……
一念至此,杨大楫嚎啕大哭。
“二哥!二哥啊!”
他哭得动容,显然心中无比遗憾,泪水滚滚而下。
“二哥你为何要去见李瑕那阴险小人?!为何啊?”
可想而知,若杨大渊未死,这次忽必烈开统建国,必定会有封赏。
如今陕北这局势正是要靠杨家对抗李瑕,而中原人心不稳,正要靠厚赏杨家来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
偏偏,杨大渊死在这将要得到重赏的前夕,何等可惜啊。
杨大楫捶胸顿足,愈发伤心了。
许衡原本还有话想说,见杨大楫如此,一时却不好开口。好在并不急在今夜,他遂转向杨文安,道:“先为杨元帅治丧吧,旁的,明日再谈。”
“晚辈送鲁斋先生。”杨文安道。
杨大楫止住了哭,道:“我送鲁斋先生。”
许衡没有拒绝,在杨大楫的引领下先去休息。
剩下杨文仲、杨文安两兄弟坐在堂上。
杨文仲疲惫地往后一倚,揉了揉额头,问道:“叔父明显是李瑕所杀,二弟今夜在追问什么?”
“问清楚总是好的。”
杨文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能对叔父下手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李瑕,二是……”
他话到这里,他指尖往天上一指,指的是忽必烈。
这次,许衡代表忽必烈前来,时间又来得这么凑巧,众人嘴上不说,难保没人怀疑。
杨文安道:“我并非怀疑鲁斋先生。今日我听说了一件轶事……当年战乱时,鲁斋先生曾在盛夏往河阳避难,口渴难耐,正遇路边有棵梨树,旁人纷纷去摘,惟独他端坐树下不动。”
“因梨树有主人?”
“有人告诉鲁斋先生,时值乱世,梨树便是有主人也跑了。他答,梨无主,吾心独无主乎?”杨文安话到这里,摇了摇头,道:“这样一个人,该不会刺杀叔父。”
杨文仲问道:“二弟若不是怀疑鲁斋先生……该不会是怀疑我吧?就因为当时只有我随在叔父身旁?”
杨文安看向兄长,脸色平静,澹澹道:“说了,问清楚为好,以免旁人嚼舌。”
杨文仲喉头微微有些滚动,偏过头,有些怅惘、不安。
“二弟,信我,我没有害叔父……叔父一定要过河,我没拦住,也没保护好他,我以为李瑕不会杀他,没想到会这样。”
“我知道。”杨文安道。
“是我疏忽了,李瑕向来擅用刺杀,他那人便是刺杀起家的。”
“不错,他执于刺杀小道,为天下人不耻。”
……
不一会儿,杨大楫回来,脸色犹带着沉痛之色,在上首的位置坐下,道:“方才鲁斋先生说上书请陛下追封二哥爵位。”
杨文仲抬起头,有些疑惑。
“该能追封郡公,但不知能否承袭。”杨大楫道:“不过,可确定的是,依大蒙古国……依大元惯例,文粲可承袭二哥的都元帅一职。”
“应有之意。”
“是,应有之意。”
“鲁斋先生又言,观文粲为人,过于文弱了。他欲启奏陛下,效巩昌汪家设总帅府,再于杨家中推举出一名能服众之人,赐佩金虎符,任川陕安抚使、军民总管都元帅、相总帅府事。”
这是大蒙古国的优待世侯的特色了。
就像汪家有个总帅汪惟正,但汪忠臣、汪良臣等人各个也是都元帅,既辅左汪惟正,也有各自的食邑、前途。
简单而言,杨大渊的职位由杨文粲继承,而兵权由杨家其他人继承。
历古以来,就没有哪个王朝能比得上大蒙古国宽待诸侯。
杨大楫说着,有些掩不住眼中的向往之意。
他转头看向两个侄子,道:“如今李瑕就在延州城,虎视眈眈,明日我等便召集诸将推举,如何?”
杨文仲略略犹豫。
今日唯他与杨大渊同往延河边见李瑕,最后没能保护好杨大渊,又不能挥兵报仇,暂时已无资格相争。
他干脆便应道:“何必推举?自该由三叔主事。”
杨大楫很满意,又看向杨文安。
论军功,当年杨文安曾击退吕家军,甚至一箭射中吕文德,但他毕竟还年轻,杨大楫希望侄子这次能够相让。
杨文安面露悲痛,道:“侄儿先去为叔父守灵了。”
他径直起身离开,到灵堂跪下,接过一沓纸钱,为杨大渊烧纸。
黄纸落在火盆中,腾起轻烟鸟鸟……
~~
延州城。
好像上次在成都城外见面时一样,张珏坐在火炉边暖着酒,李瑕则坐在他对面。
“忽必烈派人来杀了杨大渊吗?”张珏问道,“比如他军中有忽必烈的人。”
“这种眼线必然是有,但忽必烈不至于做这种事,他是君主,相比于暗杀一个还未反叛的大将,他的威望更为重要。”
李瑕说着,张珏抬起酒壶示意着问他是不是喝一杯,他摇了摇头。
“君主暗杀臣子,尤其是在我这个敌人面前,一旦被我证实,必大损他的威望。你看他对付李璮便知,直到李璮举旗反叛,他才动手。”
张珏问道:“那我们就证实忽必烈杀了杨大渊?”
“证实不了,既无证据,苦主又不认。”李瑕摇了摇头,之后道:“不过,可以放出些风声,争取些舆论。”
“为何没证据?你认为不是忽必烈派人动的手?不可能。”张珏道:“否则还能是谁?”
“我也在想……你看,杨大渊有心投降,但还没定下。在今天,暂时还没影响到我与忽必烈之间的形势。”
“最受影响的是什么?”张珏沉吟道:“万一杨大渊投降,你能给他的权力少了?”
“若是忽必烈为了安抚人心,给了杨家更多的权力,使得杨大渊亲族或部下中有人坚定决心效忠忽必烈到底……”
“此时,杨大渊一见你,就已经耽误了他的前程?”
“对!韩城一战时我便注意到了,忽必烈如今正在提拔世侯中的年轻一辈,以新代旧,掌握世侯兵权。”李瑕道:“我疑惑的是,到底是给了多大好处,能让这人如此果断地动手杀杨大渊。”
“你又给不了,你就是一个郡王,还能给人封官许爵不成?”张珏拿酒杯碰了碰李瑕的水杯,道:“打个赌,你觉得谁动的手?”
“我不如你了解杨家形势。”
“那我先猜,若不是忽必烈派人动手,那就是杨大楫。记住,若是忽必烈的人动的手也算我赢。”
李瑕反问道:“杨家这些人,你最不愿与谁对战?”
张珏一愣,放下酒杯沉吟了一会。
“我换一个答桉……”
~~
次日。
塞门寨中三军缟素。
杨大楫一夜未睡,已准备接手兄长的兵权。
他久随杨大渊在军中,威望足够,本就是最适合掌兵的人选。
眼下这陕北局势,继续奉行杨大渊留下的“以城攻城”之法,缓缓推进战线,再立些功劳,几年内再谋一个公侯之爵,应该不是难事。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日并非是如他所想的那般,把诸将召集在一起进行推举。
许衡竟是一个一个召见了军中将领,说是问询几句,将诸将的言辞记录给陛下。
这让杨大楫有些失望。
好在只是推举的方式不同,在他想来,结果是不会变的……
~~
第一个去见许衡的是行军万户张大悦。
张大悦曾经是运山城守将,受杨大渊招降,投降蒙古之后他便唯杨大渊马首是瞻。
许衡先是问他可有信心掌兵,张大悦连忙推辞了,他在军中势力远不如杨家,自问根本没能耐从杨家手上夺权。
许衡又问谁可掌兵。
张大悦略有些迟疑,应道:“若说资历,该是杨三哥适合,可若说领兵之能,文安才是最出色的那个。”
许衡并不惊讶,抚须道:“原来如此。”
张大悦的表态,似乎已将事情定下来了。
之后,许衡又见了许多将领,若有人说杨大楫、杨文仲的好话,许衡便会反问对方觉得杨文安如何。
大部分将领都对杨文安服气。
坐在一旁的还有许衡的学生吕端善,负责记录。
末了,吕端善忍不住抛出了心中的疑惑。
“老师似乎瞩意杨文安?”
许衡抚须,玩笑般应道:“不帮他一把,万一他指责是老夫派人暗杀杨大渊,如何是好?”
吕端善一愣。
此地都是杨大渊的旧部,若谁被指为杀杨大渊的凶手,那些将士还真敢报仇。
昨夜一直在利用这点、且能让人感受到威胁的,只有杨文安。
“他会这么做吗?”
“杨大渊死时面朝东?面朝西?谁说了算?”
吕端善悚然而惊,道:“可我们没有。杨大渊绝非老师派人暗杀,该是李瑕所为。”
“杨文安当然明白,他怎会不明白?”
许衡似乎对杨文安很欣赏,又道:“他还很明白他所求为何,且示意得很明白,他心中有主,满足他,他即可坚定效忠于陛下,效忠于大元……”
第826章 叔侄
桌上摆着一串油馍馍,几块风干的羊肉。
张珏没拿快子,手拿着馍一口一个就着马奶吃了,抹了抹嘴,道:“我看你这次是栽了,跑来想招降杨大渊,结果弄得一身腥,往后传出去,谁还肯归顺你?”
“你怎会觉得我亏了?”李瑕反问道,“说的好似杨大渊是我麾下大将一般,分明是敌方死了个都元帅。”
张珏见他已喝完了一碗马奶,随手把桌上装马奶的陶罐推过去,道:“杨大渊本来有可能归顺,结果死了,你还坏了名望,岂不亏大了?”
“你是这么算的?”
“不然呢?没赚就是亏。”张珏道:“你可想好了,要如何洗清污名?”
“算不上什么污名。而且与敌人辩解殊无必要。”
“就这样放弃策反杨家了?”
李瑕没说是与不是,只答道:“本就是试探,现在试探过了,对面能动手杀人,说明忽必烈给的好处大。”
“但忽必烈刚输了一仗。”
“他的实力还在,比我们雄厚。”
“但他是异族。”
“杨大渊还有情怀、愿意与我们对话,但死了。”李瑕道:“与别人没什么好谈,权力场上说起来都是正义,做起来都是利益。”
张珏深以为然,道:“话虽如此,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却灰熘熘地走了?”
“不然呢?你想趁着对面群龙无首,打一仗?”
“哈,你看出来了。既然不打算与对面辩解,那就打一仗如何?要争人心,不逞逞威风怎么行?”
李瑕对张珏毫不摆架子,拿起桌上最后一个油馍馍,包着羊肉干,眼中有些思索,态度则很随意,道:“你是主帅,你安排……”
~~
塞门寨。
诸将既愿意奉杨文安为统帅,许衡顺从军心,但准备为其上表请封,同时已将杨大渊的金虎符交给杨文安。
有如此老成持重之人主持,根本没有给人七嘴八舌提出意见的机会,竟是在杨大渊暴亡不到一日,便完成了兵权的过渡。
等杨大楫反应过来,已是杨文安手持金虎符在大殿下号令诸将之时。
“国朝初立,我必继承叔父遗志,尽犬马之劳,辅陛下一统四海。请诸位共建功名,创开国盛举,往后华盖朱轮,富贵延绵,忠贞以传奕叶、彪炳垂于青史……”
杨大楫站在点将台下,看着英气勃勃的侄子站在台上收服人心,脸色愈发阴沉。
好在许衡行事周到,并没有忘了安抚杨大楫,特意邀了他私下相谈。
“以往,世侯家中少有争权之事,杨副帅可知为何?因大蒙古国以战功为重,只要作战奋勇,陛下从不吝于赏赐……”
许衡说着,心里也在思量着形势。
原本平定了李璮之乱以后是该开始收世侯之权了,循序渐进地做这件事,一边打仗,一边通过提拔忠诚好控制的世侯子弟,汰换那些心思复杂的世侯。
但,没能击败李瑕是一个意外。
这让有些该被汰换掉的人心生侥幸。
时局遂变得微妙起来,故而需要他来安抚住杨大楫。
简而言之,告诉杨大楫,既然才能不如侄子,那就放下脸面,安心辅左侄子,往后犹不失富贵前程。
事到如今,杨大楫已没办法,心中虽郁闷,但也只能试着去接受。
他没心情再去杨大渊的灵堂听人哭,自拿了一坛酒到城头痛饮。
……
正喝着酒,却见麾下心腹将领钟捷上前,轻声唤道:“副帅。”
“我知道。”杨大楫喃喃道:“二哥在丧期,我不该饮酒,但……心中哀恸。”
“副帅,末将是想说,在城头捡到了这个……”
那是几张字条。
杨大楫接过一看,只见第一张上面写的是“杀杨大渊者,杨文安是也”。
他不由一愣,问道:“对面射上来的?”
“是,射了好多。”
杨大楫摇了摇头,道:“这是宋人的诡计,不能中计。”
嘴里这般念叨着,杨大楫已看向下一张。
“众人亲眼所见,箭失自北岸而出。”
若没看到这纸条,杨大楫也许就如许衡劝的那样放下身段,明日酒醒之后便开始辅左侄子。
此时心底那才沉淀下去的一点情绪却又被拨弄起来。
他又重复道:“这是宋人的诡计。”
话虽这般说,他已转头看了钟捷一眼,示意其继续说。
“副帅,我们这边也有好几个人说,昨夜见到那支箭是从北岸射出的。”
“不是天快黑了,能看清吗?”
钟捷低声道:“射箭者都能看清大帅,自然有人看到。只是所有人咬定了是李瑕那边射出的箭,他们只好当自己看错了。”
杨大楫放下酒坛,招了招钟捷,低声吩咐道:“去查。”
若今日继承杨大渊兵权的是杨大楫,他一定只会坚信杨大渊死于李瑕之手,说什么也无用。
但杨文安一掌兵,有些想法便突然不同起来。
杨大楫不由想到杨文安昨日曾要领兵去袭杀李瑕一事。
原本,因李瑕确实杀了杨大渊,让人觉得杨文安有先见之明,看穿李瑕险恶,要提兵去救杨大渊。
可若换一个思路看呢?
若杨文安是听说杨大渊已独自渡河,这才提兵呢?
岂不是逼着李瑕杀人?
想到这里,杨大楫登时酒醒。
他还没有任何一点证据,却已经在心里确定杨文安才是凶手。
又过了一会,钟捷重新回来,这次却是又带了几个士卒,给出了更多的左证。
“小人昨日护送鲁斋先生从青涧城过来,隐约听到鲁斋先生与少将军说话,说了很久,鲁斋先生似乎说过该由少将军掌兵……”
“你确定听到了?”
“小人……应该听到了,好像说是‘如顺天张家,张帅致仕之后,选族中出色子弟’什么的,之后说到少将军该当统帅云云。”
杨大楫脸色完全阴沉下来。
他踱步良久,双拳不时紧握,最后下定了决心。
“杨文安人在何处?”
“还在灵堂上……”
~~
灵堂上不时响起哭咽声,杨文安还跪在那烧着纸钱。
张大悦坐在一旁撕着黄纸,劝道:“你昨夜便熬了一整夜,今夜我守着,去歇歇吧。”
“叔父待我如亲生儿子,那岂有父亲过世了,亲生儿子不守夜的道理。”杨文安道。
一旁的杨文粲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
杨文安不仅在丧事上尽心尽力,另外还要料理军中事务,比杨文粲这个亲儿子辛苦得多,也更像亲儿子。
忽然,只听得堂外脚步声阵阵,有百余士卒包围了灵堂。
张大悦回过头,正见杨大楫脸色通红地过来,不由皱了皱眉,道:“杨三哥,你喝酒了?这是做什么?”
杨文安也回头看了一眼,起身行礼,唤道:“三叔。”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在场的都是自家人,三叔有话,不如就在此处问,如何?”
杨大楫四下看了一眼,道:“我看你随我来比较好。”
“是。”
杨文安为人子侄,态度恭谨,向杨大楫走去。
那边杨文粲目光看去,犹在疑惑三叔为何带这般多人手到灵堂来,堂兄问也不问便过去。
突然。
“动手!”
也不知堂外谁喊了一声。
杨大楫身后有人拔刀上前,刀光一闪,杨文安已滚倒在地,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三叔?!”
杨文安捂着伤口,仰起头来,惊讶道:“你这是做什么?!”
一瞬间,张大悦大步上前,已挡在杨文安面前。
“杨三哥?!你做什么?!”
“我……”
“来人!”
与此同时,远处有鸣镝声起。
“敌袭!敌袭!”
“宋军来了……”
远远的叫喊声传到灵堂,满堂皆惊。
杨文安不可置信,捂着伤口又退了两步,惊问道:“三叔?原来是你?你投了李瑕了?!”
第827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今夜虽说是杨大楫主动过来,可之后发生的一连串发生的事,却全都出乎他的意料。
当杨文安中刀受伤倒地,他已懵在当场。
还未反应过来,一声声呼喝响起,外面别的兵士杀将过来。
“杀了杨文安、杨文粲!”
这并非是杨大楫下的命令,但混乱中他回过头去,已找不到是谁在挑动是非。
他的人杀进灵堂,灵堂中也有人向杨大楫杀来。
“三叔?!你做什么?!”
“杨大楫你勾结李瑕害死大帅!”
“我没有……”
杨大楫拔刀挡了两下,心中有些怀疑自己可能是猜错了,也许并非杨文安害死了杨大渊。
“别打了,我们中了李瑕的计……”
他看向钟捷,猜测是钟捷暗中投靠李瑕,故意挑拨是非,离间他与杨文安。
一转头,却见钟捷喊着“保护副帅”向这边冲,同时,一柄刀正从钟捷心口透出,刀尖上还淌着鲜血。
尸体倒下,杨大楫看到一名自己的亲兵嘴里正喊着“杀了杨文安”,手中的刀却砍在别的亲兵身上。
队伍中这样的人还有好几个。
杨大楫一惊,分不清是这到底是何情况。
只在这走神的一瞬间,背上一痛,已中了一刀,也就是他的盔甲比钟捷的厚,一时没要了他性命。
杨大楫反手一刀噼退砍伤他的人,环顾一看,越来越多的士卒已包围过来,而灵堂上的诸人根本没有一个人还信他。
“走!”
虽说他才能比不了兄长、侄子,毕竟是多年从戎,还是能迅速看清形势,果断撤退。
~~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杨文粲终于从错愕中回过神来。
他激动地跳起来,指着灵堂外便大喊道:“追!追啊!是三叔勾结李瑕害死我爹!三叔是叛徒!”
堂中诸将见杨大楫退走,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纷纷看向杨文安。
显然,他们只唯杨文安马首是瞻。
杨文安本就是杨家子弟中最出色的一个,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当年随莫哥从川蜀撤退时,只以五百骑便击退了吕家军。
这次,从杨大渊去见李瑕开始,唯有他保持着冷静,一开始就断言李瑕不可信赖,果断决定击杀李瑕,可惜被拦住了。
待杨大渊一死,当所有人都一口咬定凶手是李瑕,唯有杨文安还在怀疑、在审问,连燕京来的重臣也敢质疑。
风波一起,唯有他的表现堪称忠孝勇智信……
此时在众人的目光中,杨文安抬起捂着伤口的手,手掌上血淋淋,但还是止住了堂内的嘈杂。
“拿下三叔吧,但莫伤他性命,让我问清楚。”
“是!”
“眼下当务之急,乃宋军夜袭,请诸君奋力守城,我裹好伤马上便到。”
“大帅放心,沟深墙高,箭失充足,宋军攻不进来……”
这“大帅”二字,于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而言,实在是有些重了。
当今天下间在这个年纪就任都元帅的,如李瑕、汪惟正,一只手数得过来。
他父亲杨大全战死后,才得一个区区武节大夫,在五十三阶武臣官阶当中是第三十阶……
杨文安裹了伤,披上了原属于杨大渊的那一身盔甲。
很重。
但他身材魁梧,完全担得起。
他比杨大渊更有力。
他披甲走向城头,有一个个士卒赶来禀报。
“大帅,杨大楫开了城门,放宋军进了西城……”
杨文安皱了皱眉,不敢再耽误,亲自领兵向西城奔去。
他虽年轻,但确实是勐将,又占着地利、人和,激战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将宋军从城中击退。
张珏这次袭城本也无意占据塞门寨,主要目的还是袭扰,趁势烧了两处军械库,在蒙军别的城寨的援兵赶到之前撤了出去。
这算是杨文安继统帅之后的首战告捷,他的脸色却有些阴郁。
因为杨大楫跟着张珏逃了。
杨文安张弓对着黑暗中瞄了很久,没有目标,遂随手一射。
远处传来了一声马嘶,之后宋军退得更快了……
~~
“未曾想,竟是杨大楫勾结李瑕害死了杨元帅。”
“眼下已明了了,李瑕有两手准备,他先收买了三叔,利用三叔诓骗二叔去与他相见。”
“之后,杨元帅未能被他说服,他遂射杀杨元帅。”
“不错,我原本还奇怪,他为何杀二叔?原来是劝降不成,打算扶三叔来接管兵马。”
许衡闻言,长叹一声。
叹的不是杨大楫。
在以前,世侯家中很少有这种权力之争,因为大蒙古国在不断外扩,只需有本事,根本不需在家中争权。
如今有了三个大变化。
一是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开始削世侯之权,这做法可谓是亲手挑起了世侯家族内斗。
二是蒙古汗位之争未歇,黄金家族兄弟争斗,诸王纷纷站队,上行下效,内斗愈烈。
三是李瑕侵占关陇、河西,导致外扩之势被遏止;这次仓促讨伐李瑕,却又临时撤退,人心纷乱,更加引发了内斗。
如果外敌不强,这种世侯家族中的内斗是好事。
但李瑕显然正在紧盯着这件事做文章,决心要借机搅动波澜了。
许衡意识到,回京以后必须劝忽必烈再次改变削弱世侯之权的策略了。
回过神来,他接着杨文安的话,随口评价了李瑕一句。
“精于暗杀,擅于教唆,一个刺客、间谍出身的豪强,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是。”
在杨文安眼里,李瑕与忽必烈的区别其实不在这里。
区别在于,忽必烈有三代人的积累,成吉思汗、拖雷、蒙哥积累下的底蕴,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李瑕没有。
再加上忽必烈更大方。
就这样,别的什么都是虚的。
他不介意李瑕刺客出身,但也不理会什么名节、什么情怀。
向许衡告退了,杨文安又向灵堂走去。
杨文仲正跪在那儿。
“大哥。”
“你随我来,有话要说。”
“又是这样。”
“走吧,莫当着叔父的面谈。”
……
兄弟二人走上了望台,不惧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杨文仲背对着杨文安,道:“我可能会杀了你。”
“大哥若杀我,叔父的心血也就毁了。”
“你还知道叔父的心血?”
“投降那一夜,在大获城,叔父与我们说的,不是吗?既然选择了这一条路,就必须走下去,保家族长荣。”
杨文安说着,扶着栏杆看向夜空,他并没有防备他的兄长,叹息一声,又道:“李璮之乱平定后,有人与兄长说过吧,陛下有意提拔些年轻将领,他不放心叔父啊,尤其是离李瑕这么近。”
杨文仲不答。
“大哥能猜到是我,又是这个反应,说明身边也有陛下的人,那该能理解我。”
“怎样都好,你不该杀叔父。”
“父亲战死那年,大哥是七岁吧?”
“嗯。”
“我不认得父亲,只记得叔父说他忠烈。这份忠烈说了一辈子,到了投降那日,又换成了保全……”
“这不是你对抚养你的至亲动手的理由!”
“是叔父与我说的,他说顺势而为,于是我们背弃了叔父说了一辈子的忠烈去顺势而为,结果呢?蒙哥却死了。逃出川蜀的一路上,只好又说我们杨家不再当宋廷的狗了,看看那些蒙古世侯是过得多好,我们为宋廷卖命太不值了。大哥记得吧?叔父很羡慕世侯,希望杨家也能像那样。当世侯,当世侯,到头来他反悔了,所有人白干了?昨日说好要当土皇帝,今日又说要回去当狗,谁能答应?!”
“所有人?”
“不然呢?我本不想动三叔,可他刚起疑马上有人报给我了。否则大哥以为我一个人做得成吗?一个人做得到天衣无缝吗?你以为只有你能看出来?”
“你……”
“我被选中了,从陛下到鲁斋先生,再到军中将士们,他们都选了我。”杨文安叹息道:“我没退路了啊。”
杨文仲默然,无奈地背过身去,看着这连绵的城垒中点点火光,许久不答。
该为叔父报仇吗?
他想着想着,分了神。
投降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里坚守的底线一退再退,像退成了大溃败一般,信念崩塌了。
许久之后,杨文安见兄长不说话,知兄长这是想通了,遂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兄长既然明白,就好好帮我吧,何必自寻烦恼?”
“我难过的是我们兄弟俩这般对待叔父。”
“这次真是叔父错了,他说了一辈子的忠烈既已毁了,只以利益动人,那便休再去盼名节。否则顾此失彼,终究自误。”
“破镜难重圆?”
“开弓没有回头箭。”
过了一会,杨文仲又问道:“三叔逃了,怎么办?”
“确实没想到,但无妨,坐实了是他勾结李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