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8章 归正
延州城。
史炤正领兵站在衙署守卫,远远听得人仰马嘶,很快又听得张珏爽朗的大笑声。
“一听我就知道,大帅今夜的战果比预料的还要大。”
“该不会把塞门寨占下来了吧?”
张珏大步进来,正听到这一句,哈哈大笑。
“傻小子,延州边地堡垒密布,一座座占,要占到什么时候?看我将敌首带回来。”
史炤定眼一看,便见到杨大楫。
他父兄当年与杨大渊兄弟共在川蜀任将,大获城又处于钓鱼城前沿,往来颇多,史炤也是认得杨大楫。
“呸!”
一见面,史炤径直啐了一口,啐在杨大楫靴上。
“数典忘宗,与蒙虏作奴才!”
杨大楫看着靴面一愣,抬头看向张珏,愕然道:“张珏,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贼你娘的待客,俘虏还有脸了?”
张珏道:“好了,不得无礼,他不是俘虏。”
“那又怎样?”
正当年少的史炤心思简单,也纯粹。
他才不管杨家兄弟千回百转的理由与心思,看不起就是看不起,又是一口啐出。
“要不是他们杨家兄弟自削了膝盖骨给蒙虏下跪,狗一样帮蒙虏伐蜀,钓鱼城怎么会死那么多人?我爹、王叔父、骆寨主……”
杨大楫愣住。
旁人骂他们兄弟,他们都可以反驳,是为了大获城数万百姓。
唯有史炤这些当年处在他们身后奋死反抗的钓鱼城军民能骂得他无言以对,那时史炤还只是个孩子尚且抗争至今。
杨大楫偏过头,不去看史炤,似不屑与这不谙世事的小娃计较。
“张珏,原来你就是这般带兵的?”
他指了指自己衣襟上的口水,又问道:“不给我个交代?”
张珏哈哈一笑,一拍史炤的头盔,开口便骂。
“小混球,老子说你几次了,再说‘贼你娘’这种粗言秽语试试。”
这般即算是教训过了,张珏不再多说,抬手邀杨大楫入内。
杨大楫脸色阴晴不定,自觉这一遭扫了颜面,但此间是张珏的地盘,若不依不饶,万一起了冲突,遭殃的又是谁?
张珏给的台阶不好下,但只能下。
心情很差,像是下台阶时摔了个大跤,狼狈不堪。
……
进了衙署,张珏先让人给杨大楫处理伤势,独自先往堂内走去。
今夜他领兵去袭城,李瑕竟真就半点不管,此时正在堂上见郝天益。
听对话,李瑕显得有些随意。
“既说过会放你,天一亮你便回太原吧。”
“哈?你离间杨大渊的谋划已失败了,还敢放我回去?到时我会告诉诸路世侯,你约见杨大渊却设计杀他,可谓无耻至极。”
“随你。”
“中原只会耻笑你惯会刺杀小道,也配争天下?”
张珏上前,拍了拍郝天益的背,提醒道:“你说这些,不怕他不放你?闭上嘴,老实回去吧。”
郝天益一愣。
他双手还被绑着,身子一倾,有些嫌弃地躲开张珏的手。
李瑕道:“他不想走,他怕像杨大渊一样,被忽必烈杀掉。”
“我没有,我不是。”郝天益当即否认。
“哦?”张珏问道:“那你是希望我们放你走?”
郝天益无言以对。
若说不想走,像是想投降李瑕;可若说想走,又像是在求饶。
他心里清楚,李瑕放他回去这件事,就是对杨大渊之死最好的回应,不在乎他说了什么。
至于回去,隐隐确实有些不安。
近年来,大蒙古国那位大汗陛下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宽弘大度了。
之后,只见张珏俯耳对李瑕说了句什么。
李瑕向郝天益看了一眼,道:“不用带下去,就让他在堂上听吧。”
“哈,也是,昨天没办完的,今日补上。”
张珏笑了笑,指了把椅子让郝天益坐下。
不一会儿,杨大楫被带了进来。
如果那年蒙哥攻蜀,杨氏兄弟再多撑两个月,李瑕也许有机会与他们并肩作战。那今日再坐在此处,杨大楫的地位也许不会比张珏低。
可惜往事不可追,事已至此,说如果已无意义……
~~
“如此说来,都是杨文安做的?”
张珏听杨大楫说过这一夜一日在塞门寨发生之事,很快有了推论。
“应该不会错了。”杨大楫颓然应道。
“你真是从头到尾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这一晚上,也不知是张珏第几次冷嘲热讽了,杨大楫脸上有些挂不住,抬眼看向李瑕。
此时的情形,李瑕应该开口为他解围,然后晓之以国家大利,展露宽广气度,求贤若渴地招揽他了。
但李瑕也不知在想什么,正在发呆。
杨大楫又等了一会。
还是没听到李瑕说出那些招揽的话。
最后,他先耐不住这异样的沉默,道:“当年,我与家兄本待与虏寇死战,可惜大获城孤立无援,家兄考虑到满城数万百姓……”
一番话说了很久,杨大楫心中惆怅。
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会选择去与杨文安争权。
现在回想起来,作为叔父去辅左侄子并不觉难堪,至少还能有家族作伴、还有富贵荣华。
悔不该听得两句怂恿便一时冲动。
可惜没有回头路了。
杨大楫心中大悲,最后哭道:“今日幡然悔悟,愿弃暗投明,恳请郡王收留。”
好像在哭当年不应该投降一般。
李瑕没认真听,最后这句话还是听到了,点了点头。
“也好,毕竟你们当年守蜀立过功劳,再给你一次机会,为不得已而投靠蒙虏的将士开个先例。”
杨大楫心中一颗大石落地,连忙起身称谢。
他清楚自己对李瑕有用。
当此时局,他投靠李瑕带来的影响虽然比不上杨大渊,但依旧有影响,而且还能引发北地世侯思考……杨大楫投降李瑕了,那杨大渊是谁杀的?
“可惜末将没能为郡王带出更多兵马,但末将一定尽力招降青涧城。”
李瑕对杨大楫的能力不抱期待,问道:“杨将军当年在大获城任副都统,是吗?”
“是。”
杨大楫有些期待。
这是到千金买马骨的时候了,李瑕该给他的一个厚赏,为后面的归正人开个先例。
“原是副都统,叛而复归,功过并论,降为统制,留张珏帐下听用便是。”
杨大楫一抬头,愣在当场。
他兄长与李瑕谈,谈的还是世袭都元帅甚至是公侯之爵,一转头,却只给他一个小小的统制?
“这……”
杨大楫错愕的当场,率先冷笑起来的却是郝天益。
“这便是你们的胸襟,这便是你们的诚意?”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张珏道,“郡王不须假仁假义收买人心罢了。”
这显然不能说服郝天益,他大笑不已,道:“是,是,那便请你们自行‘赏罚分明’,莫在奢求我们中原人归附了。”
“中原人如何作想,凭你与虏寇当奴才的嘴一张一合便能作数不成?”张珏冷笑道:“忽必烈是大方?怕是自知死到临头了,才胡乱封赏,毫无章法。”
“陛下敢任年轻有为者为各路万户,你们却连大将也只给个统制,乞丐也想争天下……”
张珏还待再应,李瑕道:“不必理他,他想激怒你,好教你别放他回去,他怕忽必烈会杀了他。”
又是这一句话。
郝天益收了声,默然不语。
李瑕转向杨大楫,问道:“可是嫌这官位太低?”
“不敢。”杨大楫在这会工夫已仔细想过自己的处境,连忙应道:“能为国尽忠,为郡王效犬马之劳,末将之幸事。”
李瑕语气平澹地又勉励了他几句,打发了杨大楫。
他再看向郝天益,沉吟道:“今夜如你所见,便是我对你们这些世侯的态度……愿意归降的,一份功劳一份赏赐,不必狮子大开口。执迷不悟的,待我灭忽必烈之时好自为之便是。”
“哈,夸口。”
“这次他灭不掉我,往后如何你们自己想。去吧,回去与你的兄弟们商量。”
李瑕不打算再多说,一挥手,让人把郝天益带下去。
他已展露出了他接下来的态度,会笼络北人,但不打算过份笼络,且有自信能胜。
中原人心之争才刚刚开始,在这一夜,郝天益最先了解到了忽必烈与李瑕分别是何策略,又是何态度。
大蒙古国将改国号为大元,各世侯的年轻一辈被提拔、掌握兵权,将成为大元皇帝的死忠……只是想想,都让郝天益心怀激荡。
但很快,他的激荡平息下来。
因为都元帅的荣宠属于张弘范、杨文安那些人,不属于他这个败军之将。
这念头一起,他忽然觉得方才与张珏争执实在太可笑了。
再看李瑕的应对,似乎很凌厉,战事才平息,人已赶到此间见杨大渊。
可仔细一想,李瑕似乎极克制……
第829章 政战
“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张珏看着堂外,如此评述了一句。
杨大楫、郝天益被带下去之后,他感到畅快了许多,似乎连空气都不再似方才那般浑浊。
李瑕似像是还在思忖着什么,漫不经心道:“不是一路人,但你可给他引路。”
“引路?我二十多岁时,还是杨大渊教我忠君报国。”
“好吧。”
“你在想什么?”
“在想杨大楫说的那些话……忽必烈将改国号,许衡到了陕北,杨文安赐佩金虎符。”
“对面确定是杨文安统兵了?”
“不明白吗?是忽必烈先选中了杨文安,才有杨文安杀杨大渊一事。而非杨大渊死后,再决定由谁统帅。”
“你这么一说,更显得杨大楫蠢了,人家都定好了,他还要争。”
张珏在乎的是陕北这一路敌方换帅。
李瑕则更在乎别的,对这个话题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张珏又道:“我赌对了,果然是杨文安动的手。”
“嗯?你不是赌的杨大楫吗?”
“你忘了?我换了个答案,换作杨文安了。”
“押三份,还有意思吗?”
“不论押几份,我确实赌赢了。”
“赌注都没说……”
原本是朋友间玩笑的语气,可话到这里,李瑕想到了什么,语气踌躇起来。
他轻轻敲着扶手,斟酌道:“你说,忽必烈改了国号,想必会开始大肆加官进爵了,我们的人可羡慕?”
张珏收了笑容,摆了摆手,认认真真道:“我不是在借机和你讨要官爵。”
“我知道。”
“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难得你过来,我太高兴,忘了分寸。”
张珏从没说过他戍边的苦闷。
他的苦闷全都只表现在这过于欢脱的玩笑里。
李瑕道:“我知道,我是问你,觉得我们这边的将领是否也羡慕世侯们加官进爵?”
“自是羡慕。”张珏坦然道,“杨文安才多大年岁,持金虎符称都元帅,往后什么上柱国将军、太尉、公侯,也难怪他死心塌地为忽必烈效命。”
“关中这一战我们打得不容易,士卒们有军赏或许能满足,但将领们的军功要如何封赏却是个难题。”
“忽必烈能给人封世袭的都元帅,你封不了。你还只是大宋的平陵郡王,只有举荐之权,没有封官之权。”
“嗯,这方面劣势太大了。”
“但有些事你能做到,忽必烈做不到。”张珏抬手一指北面,又道:“我与那些人不是一路人,求的也不是这些。”
“我知道。”
“你不知道,这一年来,北面遣使来招降我五次。我若点头答应,杨文安想要的,我早便有了。但我到这延安府来,不是来求个蒙古世侯当的。你我早便说好了,要恢复汉唐雄风。”
张珏语拙,念叨着“汉唐雄风”四字,像是品酒一般地品味着,最后道:“一家一姓据一小城,也称甚军民总管,也称甚世侯,土财主罢了,有些人一辈子眼界也只在那可怜可笑的土财主,也配与我们万万汉家男儿的志向相比?”
他还在气方才郝天益的讥讽。
因郝天益就是连讥讽他的资格都没有。
李瑕看着张珏,笑了笑,道:“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
“你可以给他们引路,不是吗?”
“也是。”
“这种胡虏肆虐的世道,我信天下间一定有很多很多人,像我们一样有志于振兴。”
李瑕自语道:“需要我们给他们更多的信心。”
张珏道:“我只管打仗。至于怎么给别人信心,你慢慢想。”
“是,这是政治仗。你管打仗,我管打政治仗。”
李瑕应了,又思忖了片刻,说起更实际的话题。
“你轻视杨文安吗?”
“不会。”张珏道:“不得不说忽必烈选将是有眼光,杨文安不仅继承了杨大渊的战略之才,还更加勇猛。年轻人锐气足,我怎敢轻视杨文安?”
“我是说,你可以轻视他。”李瑕道:“若想家了,趁着这几个月可以回去看看。让他觉得你轻视他。”
张珏打起精神,想了想,道:“那小子怕不会轻易上当。”
“未雨绸缪,若一年半载你都是一副轻敌的样子,他再不信也会习惯。还有,今日我们对杨大楫并无优待,他或有可能反复……”
“我懂,但暂时还要杨大楫来招揽人心。”
“嗯,不急。”
“他们只怕不会想到,我们这么早就开始布局。”
“只要耐得住性子,哪怕他把那些城寨筑成乌龟壳,总会有反击的机会。”
“……”
蜡烛换了两次,堂上两人谈到最后,李瑕看了一眼天色,道:“差不多了。”
张珏问道:“这就走了?”
“夜里你偷袭塞门寨时,我收到封急信,得回去处理。”
“蒙军反攻了?潼关?”
李瑕对张珏也不瞒着,沉吟道:“重庆那边……朝廷的援兵到了。”
“援兵?支援重庆?这种时候?”
“正在夔门与我们对峙。”
张珏的脸色遂难看起来,道:“朝廷这是何意?”
“很正常,李璮叛乱之时,朝廷也接管了海州、涟州。同样的道理,这次想接管夔州、万州,算是没有厚此薄彼,此事你不必管。”
“好吧,那你真就走了?不再歇一觉?”
“不了,备辆马车吧,路上歇也是一样的。”
“能颠到你骨头散架。”
“没事。”
李瑕已起身出门,心想路途再辛苦也就是几天,苦也苦不过这些戍边的将士。
张珏出城相送,脸上少了这些天常带着的玩笑之意,多了几分风霜。
两人谈了一整夜,一路上也没甚要说的。
只在城门打开时,正好看到一轮旭日从东面缓缓升起。
“真是大好河山。”
“我辈无能,大好河山犹沦落胡尘。”
“这次胡虏没能打垮我们,我们早晚能北伐。”
张珏停下脚步,道:“昨夜忘了说,在我这里,北伐,比什么高官厚?都有用。”
“好,但我们得再等等。”
这话,一点都不霸气。
他们有志向,但离成功还远,还得要隐忍。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张珏再送,径直上了马车。
车厢内被褥铺得很厚,但颠簸还是有的,李瑕枕着头,心里回想着这次延安之行。
延安之行,看似没有吃亏,但李瑕是亲自来的,依旧不能争取到杨大渊及其兵力。
而忽必烈只下了一道改国号的召令,竟是已把出师不克、仓促撤兵之后人心浮动的情况稳定下来。
那在别的地方,忽必烈受士庶仰望的程度怕是要不降反升。
因为他马上要建立元朝了。
不论南边承不承认,在金国之后,中原又会有一个有法理的王朝。
这对李瑕的势力其实会有很大的影响和打击。
金国遗民一直是李瑕势力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韩承绪与杨果便是他最初的助力,包括他们招来的亲朋故旧,还有廉希宪、张弘道、刘元振等人也算是金国遗民。
中原汉人对蒙军的残暴深有体会,一部分人其实比宋人更憎恶蒙古的凶残,只是不得不屈服。他们受的苦难更多,对天下一统的盼望也比偏安享受太平的宋人高。
但另一方面,他们祖辈生活在辽、金治下,对于汉化的异族王朝接受程度又很高。
他们不像张珏这些宋将出身的能最坚决地抗击胡虏。
忽必烈改国号,既是稳住中原汉人,不给李瑕趁机搅动人心的机会,也是对李瑕势力的一次反攻,政治上的反攻。
本是李瑕要瓦解“漠南蒙古政权”,却成了“大元王朝”与“宋国臣子”争取中原人心的较量。
忽必烈都不需要求胜,在这双方都无力出兵进攻的情况下,他只要保持稳定,一两年间能够平定阿里不哥,待回过头来,依旧能以国势压住李瑕。
政局稳定是一切发展的基础和前提,一个动荡的政权什么都做不成。
既是两国之争,战场上不能输,政治上更不能输。
必须要做出应对,但具体如何应对,在延安府是议不出的,故而要尽快赶回长安。
更让李瑕头痛的问题在于,忽必烈马上要建立大元了,宋廷反而趁势开始夺取夔门。
外虏才退,还在虎视眈眈;内患又起,正在咄咄逼人。
像是都吃准了他这个大宋臣子是好欺负的……
第830章 长安三月
“忆长安,三月时,上苑遍是花枝。”
“青门几场送客,曲水竞日题诗。骏马金鞍无数,良辰美景追随。”
如诗中所言,长安三月,正是风和日丽,良辰美景。
去岁吴潜曾与杨果相约,开春若得空闲一起到骊山游览。如今开了春,吴潜却已不在,徒留下一个战后疲弊的关中,以及一大堆政务给杨果独自处理。
一个是北人、一个是南人,两人的交情说不上多深,杨果真正的挚友只会是元好问、李治这些中原文人,吴潜的挚友也只会是李曾伯、江万里这些大宋名臣。
至于他们二人,只是同僚罢了,不过是恰好年纪相仿、工于诗词,又都是羁旅漂泊之人,且同心协力求个江山一统的太平盛世。
三月初十,杨果正在家中埋首案牍,批阅着一份份公文,皱眉思索着,最后搁下笔,喃喃自语道:“这些事,吴履斋更擅长啊。”
回想起两年来的许多事,他长叹了一声。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祖父、祖父。”
杨果以苍老的手盖在脸上,泪眼朦胧间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进书房。
那是他的最小的孙儿,如今不到五岁,在昭通城时起的名字,杨昭。
“祖父给昭儿说故事呀。”
杨果抹了抹眼,脸上已浮出和蔼的笑意来,把孙儿抱在膝头,道:“忙喽,忙喽,没空给昭儿说故事。”
杨昭不依,拉着杨果的衣领,奶声奶气道:“祖父说说郡王北上的故事。”
杨果脸上浮起回忆之色,笑道:“好好好,祖父再和你说说,那年在开封,祖父第一眼看到郡王,就知道他必定不凡……”
~~
院外有仆婢探头看了一眼,一路小跑到内堂。
内堂上,一名老妇正在刺绣,正是杨果之妻吕氏。
吕氏是贫苦人家出身,杨果少年时便是出名的美男子,曾因战祸避居河南,受到吕氏的照顾,两人便成了亲。
后来杨果金榜题名、高官显贵,旁人都说吕氏配不上杨果,却没妨碍过他们白头偕老。
看一个人的人品,有时看其家人便知……
“老夫人。”
“你慢点,慢点……昭儿又磨着相公说当年的故事了?”
“是,就怕太打搅了阿郎。”
“不怕打搅他。”吕氏满头白发,说起话来语速很慢,却还带着些揶揄之意,“相公近来不太高兴,让昭儿去哄哄他,哄他多说些最得意之事。”
“是呢,阿郎以为是他在哄着小郎君,却不知是老夫人在哄着他高兴。”
~~
杨果的故事其实并不吸引小孩子,杨昭坐在杨果怀里听了好一会,已经昏昏欲睡,眼皮都睁不开。
反而是杨果愈说愈是精神。
在遭遇坎坷之际,重新回顾过往,让他振作了不少。
说着说着,目光看向吴潜留下的手书,杨果也会想到老友虽逝,但志向犹存。
他把背挺直。
说到当时是如何决定携家带口投奔李瑕,杨果想着说完这一段就不说了,还有公务未处理。
时近黄昏,“咚咚咚”,书房外又有敲门声响起。
杨昭一听就知道这是要催他们用饭了,今日家里做了他最爱吃的葫芦鸡。
他睁大眼盯着门,很是期待。
但进来的人则是快步到了杨果面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杨昭从杨果膝上滑下来,探头往门外又看了一眼,才听到一句“已经进长安城了。”
之后,杨果起身,拍了拍杨昭的头,拿了桌上两份文书便向外走去。
“祖父,快开饭啦……”
杨昭喊了一声,却见他祖父根本不答,身影都大步赶到院门处了。
小孩子看不到年近七旬的杨果是否衰老,只觉得祖父身材还很高大,走起路来步子也迈得很大,让他很羡慕,想要快点长大……
~~
“真是郡王回来了?方才听说我还不信。”
“杨公快坐,晚饭可曾吃过?吃碗臊子面吧。”
“好,好,一看这便是衙署外对街的胡记臊子面……”
杨果坐下,林子便将自己那碗面端过去,自又从怀里摸出几张馍来吃。
不论是宋还是金,甚至是北面的蒙古,官场上迎来送往,难免都要摆上酒宴接风洗尘。但李瑕不搞这一套,他治下其他官员更是不敢铺张。
“前日才听闻郡王往延安府去了。”杨果接过筷子,道:“原来是讹传。”
“不是讹传,是从延安府回来了。”李瑕道:“我还带回了很厉害的消息。”
“是何消息?”
“杨公先吃面。”
杨果愣了愣,苦笑道:“得到蒙军要撤的消息不到十日,蒙军还未撤完,郡王便到延安府去了一趟了?”
“一路之内,十日一个来回,不算快。”
李瑕应着,忽然又想到一事。
他才记起来,行省制度好像便是忽必烈首创。
但更具体的也不知了,只能在心里玩笑般地想道:“十天在省内出趟差,实在不算什么。”
其实“大元”这两个字一出,想到有许多制度是忽必烈留下并且对后世影响深远,李瑕还是感到某种压力。
那个把钱币真正推行开来,据说还发明了涮羊肉火锅的元朝开国皇帝,原本就是这个时代的天之骄子。
李瑕几口就唆完了一碗臊子面,接过林子的情报继续看起来。
又过了一会,杨果仔细擦了胡子,道:“郡王此时赶回来,怕是为了重庆之事?”
“先与杨公说说北面吧……忽必烈真改国号了。”
杨果一愣。
好一会,他笑了笑,道:“难怪是要先吃了面再说。”
“杨公是何感受?”
“没甚感受,只是没想到,真让他们促成了啊。”杨果捻着胡子,有些沉思之色,缓缓道:“这件事,北人谋划了很久。记得最早是焕然兄与我提及……金朝既灭,蒙古入中原已成定局,所能做的也只有促其承继汉统,如女真化金朝,足足二十年了,竟真让他们促成了。
金莲川幕府多年辛苦,终有所得,想必如今该是人人振奋了。但郡王若问我是何感受……忽必烈再如何,施行汉法还能比郡王更彻底不成?”
李瑕又问道:“那杨公觉得,中原人会是何感受?”
元朝建立之事的影响,李瑕不是当世中原人,是根本不可能准确把握的。
他必须问问杨果。
杨果沉思着,缓缓道:“先说中原遗民对蒙古大致有四类态度。”
“愿闻其详。”
“一者,如刘太平,完全归附蒙古,忘了祖宗家法;二者,如金莲川幕府,欲促蒙古推行汉法;三者,如我这般,仕蒙古为官,又不情不愿;四者,如裕之兄、仁卿兄,坚持不愿仕蒙。”
第一种,像刘太平那种人不多。
第四种,说的是元好问、李治这些人,也不多。
李瑕想与忽必烈争取的就是中间这两种人。
杨果继续道:“这是以往的情形,随着金国灭亡十年、二十年,马上便是第三十个年头了,只怕如我、裕之兄、仁卿兄这等老顽固已越来越少。”
“换言之,大部分中原人已趋向于认同蒙古?”
“与郡王说句实话。在中原人眼里……宋国便先不提了,百年来宋国一直便是敌国,只说金亡已三十年。如今三四十岁以下的中原人,从记事起便自认为蒙古人。”
李瑕默然。
杨果这句话背后的概念,他很难想象。
就像年近四旬的张五郎曾经与李瑕说过他与张九郎对国事的看法有时就像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杨果叹道:“说句心里话,如今中原的年轻人还能懂汉法,还能认同历代法统,已是殊为不易。是老一辈还在坚持,也是这汉字、书籍……太了不起了。”
“是,汉字、书籍,太了不起了。”
“好在,还不到三十年……二十八年,我们这些老人还没死绝,还有机会。”杨果喃喃道:“至于这次改国号,忽必烈实现了中原人盼望以久的期望,必能安抚人心。”
“果然。”
“但,”杨果道:“但还是那句话,我们这些老人还在,我们很想看看,下一次呢?下一次忽必烈还能给什么?”
他抬头看向李瑕,一双老眼有很多期许,又道:“郡王还年轻,如今只是宋的郡王,犹有许多可以激励人心的改变。忽必烈呢?若再败,他改一个汉名不成?”
李瑕豁然开朗。
有时他也会觉得,一次次的努力都看不到局势的改变,杨果这句话则点出不是局势没有改变,而是对手的后招还没用完。
对手的后招总会有用尽的时候,只需要能咬牙撑到那个时候。
“我倒是很期待忽必烈的汉名。”
杨果抚须而笑。
他近来又掉了两颗牙。
“若忽必烈到了要改汉名的地步……那便是一个蒙古人只能与我们比谁更像汉人了啊。”
这般一说,从长远来看,让人乐观了不少,但眼前的困境还在。
李瑕没急着问解决之法,而是道:“谈谈重庆之事吧。”
“是。”林子道:“据重庆府来报,荆湖北路安抚副使孙虎臣领水师两万人驻兵秭归,设立营寨,每日遣人到夔门,扬言要支援川蜀,命我方放行,否则军法处置……”
“如何军法处置?”
“倒是没说,但只怕拖不住了近日会打起来。”
“孙虎臣……”
李瑕念叨了一声,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再一想,在临安大殿之上,曾经打死过一个范文虎,当时还有位饶虎臣在看着。
“这位是贾似道的人了?”
“是。”林子上前,从一叠情报下方抽了一张,放在上面。
李瑕看过,随手又递给杨果,问道:“这便是如今北面与南面的情况了,杨公认为我们该如何应对?”
杨果看过情报便放在一旁,沉吟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林子几乎以为这位老人睡着了,才听到一句自言自语地嘟囔。
“名不正则言不顺,到了自立之际,但境内那些宋臣如何是好?难啊……”
林子大讶,反问道:“杨公方才说的是……自立?!”
他抬头一看,却见李瑕神色平静。
此时他才明白,这个仓促回到长安只有寥寥几人一边吃着臊子面一边聊天的夜,议的居然是自立之事。
林子低头一看手里那咬到一半的馍,连忙把它收回怀里,以示郑重……
第831章 口号
堂上有股子面汤和臊子的气味。
“忽必烈定国号,论功行赏;宋廷趁我们兵力空虚,遣兵溯江而来,打着支援川蜀的名义。他们皆占了名份,唯独我们……”
杨果总结到这里,正色道:“敢问,大部分中原人可知我们与宋廷有何区别?可知我们的抱负与志向?”
李瑕摇了摇头,道:“他们不知。”
当然不知,李瑕虽不忌惮于表露野心,但这依旧属于私下里说的话,有几个或几十个世侯明白李瑕想当皇帝,但一千万中原人从来没听到过李瑕的公开宣称。
没有公然表达,那就只是个人野心,算不上任何名份。
“一个中原王朝马上要建立了,它比南边的小小宋国更可能一统天下,且它的法理比宋国正统……”
杨果说到这里,抬手,止住想说话的林子。
“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说,你心里认为宋国有正统,但老夫尚且不屑一顾,中原更不会有一人承认你宋国的正统。”
林子不服,还是:“大宋……”
“你们宋人怎么想无用,现在老夫是在谈论中原人如何看待。”
“是,在中原人看来,元朝比宋朝正统。”
李瑕一句话阻止林子再插嘴,示意杨果继续说。
杨果有些诧异李瑕顺口就说“元朝”,但这点细枝末节他暂时也没理会。
“中原人有了大元,而我们只是宋国的一个藩镇,这一对比,开春那一场战事带来的影响就会被降到最低。”
“而我们再与忽必烈打政治仗,就处在下风了。”
“不错,原本是一方诸侯立志驱逐蒙虏,如今成了敌国藩镇在攻打大元,忽必烈定会如此宣扬。”
“我们也可作出宣扬。”
“以何名义宣扬?此时谈的,便是这名义。”杨果叹道,“再说宋廷,这次宋廷看我们兵力北移,怕是敢于开战、也很可能开战了。”
“是,宋廷不会错过这个拿下夔门的良机,眼下只是还在准备,且希望我能示弱,主动让出夔门。”
“夔门若不肯让,那便要打了。到时宋廷必称我们是叛臣贼子,那与其被动,不如主动。但此时自立,郡王麾下只怕还有大量的宋臣不会支持,将造成动荡。如今河西未稳,夔门受敌,不能生乱。”
杨果话到最后,皱眉道:“让人两相为难啊。”
“杨公可有法教我?”
“分寸。”杨果道:“为政最讲究火候,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油盐酱醋不能过多,亦不能缺位……”
政治战不同于真刀真枪的战争,攻的是各方的心态,得不停试探,故而分寸很重要。
李瑕自是明白这些,他从延安回来的一路上都在考虑这分寸要如何把握。
谈到这里,杨果渐感吃力,表情踟躇,道:“不得不说,这方面我们金国遗民不如宋廷这些士大夫擅长,吴履斋若是还在,这是他最拿手的……”
~~
夜幕才降下,长安大街上的胡记面摊外便挂起了灯笼。
暮春三月还有些冷,大锅里腾起的烟气便显得犹为暖心。
一队人牵马走来,有人道:“小郎君,天也晚了,吃碗臊子面再回吧?”
“也好。”
遂有护卫大声喊道:“老胡!老陕咥面,铡刀伺候!”
“好哩!”
随着这两声呼喊,面摊上“啪”的一声,一团面被甩在案板上压薄,老胡拿起一把大菜刀就铡,铡得很薄,薄得像能透风。
有常来吃面的老者就形容他铡的面“长如线而柔韧、细如丝而不断”。
如此,才能与臊子和汤入味。
一边煮面,一边唱,唱的是秦腔。
“煮在锅里莲花转,挑在筷子打秋千,捞在碗里一条线……”
食客们系了马,坐在那默默听着,好一会,老胡回头瞥了一眼,见这队人都披麻戴孝,不由一惊。
再定眼一看,却是偶尔有来吃面的主顾,虽不算认识,但也面熟。
“小郎君家中……节哀顺变。”
吴泽应道:“家祖……寿终正寝了。”
“那是喜丧,喜丧。”
老胡其实不知那位吴老是多大年岁,一直以为有八旬,擦了擦手,又问道:“那小郎君守孝,可还吃肉?臊子还放……吗?”
吴泽闭上眼,道:“放。吃饱了还有许多事。”
“好,好。”
老胡是个木讷寡言的,不再多说,只是盛面时给他们每人多加了些臊子……
吴泽从蓝关归来也是饿惨了,风卷残云般吃过面,便让亲随去会帐。
却听那摊主老胡推了钱,道:“今日这面,额请诸位客官。”
一句话,这边一行人都愣了愣,以为这摊主是看他们戴着孝、可怜他们,反倒有些不悦。
老胡连忙道:“额是看诸位客官好像是军爷吧?前阵子不是说长安要打仗了吗?那个……”
他挠了挠鬓角,实在是拙于口舌。
“长安城能平平安安,额请客官们吃碗面,应该的。”
吴泽上前,亲手把钱推到老胡手里,道:“多谢你,今日回长安,听到你这番话……值了。但面钱得给,这是军法。”
说完,他转头又回看了这面摊一眼,吸了吸鼻子,走了出去。
他本是两浙湖州人,这夜回到长安,闻着这里面汤和臊子的气味,想到祖父临终前“守住了关中”的遗言……这一切让他也变成了长安人。
一路回到府邸,只见门前挂着大白灯笼。
进门不久,家中管事便迎上来,低声禀报着。
“郡王回长安了,刚进城便来祭拜了相公……”
吴泽抬头看了看天色,到灵堂磕了头,见过妻儿之后顾不得坐下,换了身衣服便向衙署走去。
衙役都认得他,远远见到他便上前宽慰。
吴泽一一谢了,行礼道:“我想求见郡王,还请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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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之后,吴泽发现李瑕很懂吴潜,当听到李瑕说要宋廷为吴潜平反时,他才明白吴潜当时那又遗憾又欣喜的神情是何意。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沉默之后,吴泽很自然便加入了对局势的商议。
“祖父说,这一战若能挡住蒙虏攻势,基业便算立住了,立业,当先立志……”
随吴潜赴援蓝关这一趟,吴泽听了很多,但直到最后才明白那些慢吞吞的语句其实指点了许多往后的形势。
诗云“好收吾骨瘴江边”,吴泽收的不是吴潜的尸骸,而是政治理念。
如杨果所言,南边的士大夫对政战更擅长。吴泽虽很年轻,但谈论起来很有条理。
“不论是‘伐无道,诛暴秦’,还是‘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哪怕是一句‘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都是教天下人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李瑕没有犹豫,道:“扫荡胡尘,天下一统。”
再想了想,他又加了八个字。
“治世安民,振兴华夏。”
十六个字。
之前不论怎么想怎么做,李瑕这次是明确、正式地提出了他的政治主张。
吴泽眼神激荡起来。
杨果则起身,提笔写下了这句话,之后道:“还是那个问题,该以何名义宣扬?”
“秦王。”
吴泽径直应道。
他是有备而来,整理了衣冠,双手一合,向李瑕长揖一礼到地。
“请王上自封为秦王。”
李瑕没马上答应,坦然受了这一礼。
林子原本听杨果分析了良久,都有些迷糊了,被吴泽带着振奋起来,也跟着行了一礼。
不同于老成持重的杨果考虑问题时处处周全,年轻的吴泽一来,提出建议便是干脆果决。
或者说,这是劝进。
“再答杨公疑问,便以秦王之名谕告天下。”
杨果抚须问道:“为何是秦王?”
“一国之君称王,王上据秦国,自该称秦王。”
吴泽语速很快,又道:“待扫荡胡尘、一统天下,则天下之君称帝,岂非名正言顺?称帝之后,治世安民、振兴华夏,岂非天下士庶之盼?如此,简明了当,世人皆可知王上之志向。”
“治下宋臣如何处置?”
“正是顾忌治下宋臣,故而请王上称国,而非称帝。”吴泽道:“既留有这一份体面,不信宋廷敢撕破脸。”
他的态度与吴潜大不相同,这口口声声的“宋廷”,以及坚决表露出的随李瑕造反的态度,让堂上其他人都有些不习惯。
杨果又看了李瑕一眼,抚须沉吟道:“这次,宋廷一定敢趁机开战。”
“开战也未必就是撕破脸。”
吴泽刚才并非镇定,而是有些太激动,此时才意识到杨果是长辈,声音小了许多。
他向杨果行了一礼,这才继续提出意见。
“自封秦王,宣扬北伐一统,本就是与宋廷撕破脸了。但晚辈自幼常去枢密院,了解宋廷衮衮诸公,他们只要打了败仗,那脸皮就够厚,撕也撕不破。”
“何以确定我们一定能胜?”
“简单,算时间蒙军退兵不过十日,消息根本都还未传到临安,说明宋廷根本想不到我们能这么快击退蒙军。多算击少算,我们必胜。”
杨果指了指吴泽,叹息道:“你啊,像履斋公,但又不像履斋公。”
“我继承的正是祖父遗愿,扫荡胡尘,天下一统,治世安民,振兴华夏,这既是王上的志向,也是祖父与我的愿望……”
第832章 平叛
“自古天下之君称帝,一国之君称王。今王上攘秦蜀之地,称王则实至名归;反观宋之君奄有天下、何以称帝?宋帝徒有天子之名,偏安一隅,实为宋王、吴王。故而,秦王乃真秦王,宋帝乃假宋帝。”
“昔春秋有秦国,并吞六国,车同轨、书同文,今王上志在吞并天下,以秦王之名谕告万民誓将‘扫荡胡尘、天下一统’理所当然;反观宋自太宗以降,倡‘北伐’者皆为罪人,秦王以天下一统为己任,则举世皆知秦王已非宋臣。”
“只留天子之名于宋,而得立国之实,要谈分寸,这便是分寸。宋廷若肯依,便允他自称‘天子’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若不肯依,那便是连虚名也不给它罢了。”
“……”
一直谈到丑时三刻。
林子出了府署,上了马车,整个人依旧处在一种兴奋状态。
下意识往怀里一摸,他掏出半个馍馍,一边嚼着,一边回想,竟是忘了到最后李瑕是怎么说的、是否答应了自立。
好像李瑕就是一幅平平静静的模样,然后夸赞了吴泽几句。
“王上到底是何态度呢?”
林子咀嚼着嘴里的馍,想着想着,忽然灵光一闪,反应过来。
他一拍大腿,喃喃道:“吴小郎君好聪明!”
今夜,其实并不是召集谋士来商议办法。
自立这个办法很简单,从延州城回来的一路上,李瑕很可能便想明白该如何做了。
所以问的是态度。
需要有人劝进,需要有人表态。
杨果不需要表态,始终是站在李瑕的角度分析利弊。
吴泽不分析,上来就是单刀直入地劝进,这就是表态。
说他聪明,因为他在开口之前就确定李瑕想要什么,以吴潜孙子的身份明确支持,甚至做第一个劝进之人。
杨果的几句提问,更是在帮助吴泽表明其坚决态度。
林子却是到此时才反应过来,竟然还一直在猜李瑕的心思。
根本就不用猜。
早就不是“自立与否”这个问题了,而是——
谁支持、谁反对……
想明白这些,林子懊恼地把最后一块馍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后悔方才在堂上没有更大声地请李瑕即秦王位。
不过再一转念,也没甚好懊恼的。
作为当年追随李瑕北上出生入死的老部下,态度哪还用说?不需要去刻意表现了。
能想到的是,舆情司接下来该会很忙了。
~~
三月初十这个夜里,驻扎在秭归的宋军确实还不知晓北面之事。
夔龙山下,宋军大营,主将的大帐之外燃着篝火。
火上支着锅,正烧着几条鱼,响着咕噜声,泛起香味。
鱼是士卒们在长江钓的当地铜鱼,鱼身呈古铜色,头小肉厚,肉质细嫩,异常鲜美。
孙虎臣拿起快子拨开一块鱼肉,还在看它熟了没熟,便听得对面的姜才都囔了一句。
“真要打?都是大宋将士,他们还在打蒙虏,我们却来打他们,哪有这道理?”
“若真按你说的,对面是大宋将士,便听调令由我们驻守重庆府,抽出兵力去打蒙虏,有何不可?”
孙虎臣这般反问了一句之后,又道:“他们守着夔门不肯放王师入蜀,不是叛逆又是何人?既然是叛逆,打便打了,有何理亏的?”
姜才一听,也觉得孙虎臣说的有道理,遂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问道:“那先打退了蒙虏,再除叛逆,不是更好?”
孙虎臣夹着鱼,头也不抬,道:“长江三峡你也见了,这地势,好打吗?”
“不好打。”
“那不就是了,不趁这次,还有什么机会能打?”
姜才道:“也是。”
孙虎臣夹了鱼到他碗里,道:“当然,最好是李逆能够让出夔门。”
“他能让吗?”
“该是可以。前阵子襄阳传来的消息,蒙军已攻破武关,想必李逆防守压力也大,这种时候要是再两线开战,他撑不住。”
姜才又问道:“那若是李逆放弃关中、回防川蜀,岂不是把属于大宋的关中陇西又弄丢了?”
孙虎臣放下快子,端起酒饮了一口,道:“今日,高长寿派人来谈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不愿与我们开战,须得请李瑕做主,又问若移交了夔州、万州,朝廷是否愿意出兵支援南阳。”
“这便像是李璮让出涟、海两州,请朝廷出兵?”
“是啊。”
姜才道:“希望如此,免得我们同室操戈,教蒙虏占了便宜。”
“看李逆如何选了。”孙虎臣饮着酒,眼神冷峻,澹澹道:“我不会给他留太多时间。”
“末将虽然更想去打蒙虏,但全听将军命令。”
“好,那就好。打蒙虏看时机吧,会有机会的。”孙虎臣道:“今夜我喊你过来谈心,便是知你临阵有些犹豫,既与你说清了,打起精神来。抗虏也好,平叛也罢,都是为朝廷效命。”
“是!末将明白!”
长江水势湍急,拍打着两岸的山岩,声音很大。
风吹进峡谷,像是在呜咽。
两个宋将就这样吃着鱼,各有各的烦闷……
孙虎臣是将门出身,年轻时便生得高大健朗,得到了贾似道的青眼相看。
当年鄂州之战,正是他领七百精兵护送贾似道移镇九江。
也就是这一战之功,他官运亨通,先是被调回临安任侍卫总管,再出镇江陵,任湖北安抚副使,知江陵府,兼夔州路策应使。
将门子弟,少时听的都是收复中原的故事,有过一腔热血。
但这些年官位越来越高,要考虑的得失也多。
这次领兵前来,贾似道千叮咛,万嘱咐,实在是给了孙虎臣很大的压力。
他手里的酒,是消愁的酒。
姜才则坐在那,把碗里的鱼吃得很干净。
他吐在地上的鱼刺,没有带一丁点鱼肉。
从这点可以看出,姜才是贫苦出身。
他是濠州人,年幼时被蒙军掳掠到了河南当驱口,成年后才逃亡回归宋境,在两淮从军。
他身材虽矮,但非常悍勇,屡立战功。
军中都说,两淮将领虽多,论骁雄,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姜才。
可惜姜才毕竟是从北面逃回来的,归正人从来不受重用,他战功赫赫,至今不过是统制。
他不在乎这些,只要能杀虏就好,杀那些曾经破了他的家并把他掠到北面的胡虏。
“将军,末将吃完了。”
“喝口酒吧。”
“不了,后半夜是末将替吴统制守营。”
孙虎臣点点头,道:“链子崖那边筑垒的情况你去看看吧。”
“喏。”
姜才抱拳领命。
他素来服从军律,今夜便是孙虎臣没有开导他,他也会全力作战……
孙虎臣看着姜才走远,眼神闪烁起来。
他独自喝了一会酒,忍不住又想到……姜才的妻子很漂亮。
姜才未曾在某处定居,一直是将家卷带在身边,这次出征亦然,不久前把妻子安置在秭归县内。
孙虎臣见过一次,便有些难以忘怀。
他自是明白,临战之际还惦记着麾下将领妻氏,此为大忌。
但孙虎臣近来本就烦恼,脑中那念想便愈发强烈。
“不妥。”
他喃喃了一句,摇了摇头。
之后又想到姜才泥腿子出身,五短身材,举止粗鄙,如何配得上那样的佳人?不像他孙虎臣相貌堂堂,高官厚爵,对待女人又体贴入微。
“不妥。”
孙虎臣再次喃喃一句,转回帐中。
过了一会,他掐指算着姜才已去往链子崖了,遂换了一身便服,趁着夜色往秭归县城而去……
第833章 风气
白帝城。
此地位于瞿塘峡口的长江北岸,所谓“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这里是川蜀之门户。
三月十一日,高长寿站在白帝山上,一边眺望着远处,一边听姜饭说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情报。
“……他最出名的一战,是在忽必烈十万大军包围之下,以七百骑护送贾似道移镇九江。”
“交锋了吗?”
“鄂州一战之后,贾似道让人写了记述战况的《福华编》,每日在临安街头巷尾让人说书,说的是他一夜之间巩固江西、两淮防线。至于七百骑突围之事,各种说法都有,有说孙虎臣勇不可挡的,也有说突围途中并未遇到蒙军。”
高长寿不悦,皱眉道:“我不是来听你说书的。”
姜饭一手抵着钩子作抱拳状,道:“只知孙虎臣因护送贾似道而立功,不知其是否有其他战功。”
“那他如何官至一路安抚?”
“孙虎臣以贾似道门下走狗自居。鄂州之战后,贾似道返回临安,彼时,钱塘县西山有一樵家女名为张淑芳,才色双绝,董宋臣欲送她入宫献于理宗皇帝。贾似道见之,命孙虎臣领人痛殴董宋臣手下,强抢张淑芳入府,此事之后,孙虎臣遂得任侍卫总管……”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在临安时所收集到的关于孙虎臣的市井传闻便是这些。”
高长寿皱了皱眉,觉得姜饭不太靠得住。
他负手踱了两步,吹着江风,喃喃自语道:“莫中了敌人的骄兵之计。”
“临安风气便是这般,两代皇帝沉溺酒色不可自拔,朝堂高官党争不停,用人从来先看忠心与否,派遣出来的大将很多都是花架子。”
“花架子?”高长寿摇头,道:“我不信。”
他显得很认真,虽不确定孙虎臣有多大能耐,但他与宋军的先锋兵力对峙过,看得出对面很有几个良将,不容小觑。
~~
姜才奉命到链子崖督促筑城之事,一直待到十二日清晨转回夔龙山大营。
如今还是两军对峙阶段,他前两日接了最辛苦的差遣,接下来自有别的将领轮替,本打算到秭归县城,却又被孙虎臣召到中军大帐。
“据襄阳消息,吕将军已在武关全歼蒙军唆都、董文蔚部。”
孙虎臣一身甲胄,威风凛凛,坐在上首环顾了诸将一眼,又道:“据吕将军探报,蒙军有可能退兵了。”
诸将哗然。
“李逆竟是守住了关陇不成?”
“哈哈哈!好!哪怕他李瑕是个叛臣,能挡住了蒙虏今年的攻势也好,我们带兵平叛也不用有顾虑啦!哈哈哈……”
“麻士龙!将军说话,没轮到你开口。”
那哈哈大笑的麻士龙正是姜才麾下部将,姜才一听便转头瞪了麾下一眼,低声提醒道:“闭嘴。”
上首的孙虎臣板着脸,四下一扫,继续道:“如此看来,高长寿所谓的移交夔州、万州,乃是缓兵之计,若再拖下去,叛军便要从北面回援重庆……”
他说了好一会,诸将渐渐也感受到了要开战的气氛。
果然。
“咣啷!”
孙虎臣起身,拔出佩刀,双手捧起。
“这柄刀,乃是我就任湖北之前,平章公所赐。咸定二年,李逆派人潜入江陵破坏,知府杨湛无能,故而我临危受命,为大宋守长江门户。两年经营,终于得到这个收复夔门的机会。现在,我们已打探多日,瞿塘关叛军兵力薄弱,妄图以口舌之能欺瞒我方推延时日,我们会中这个计吗?!”
“不会!不会!”
“那就溯江而上,夺下夔门。有平章公与圣明天子在朝,诸位不必担心薄了你等的赏赐,只管奋勇杀那大逆不道的叛贼!”
之后便是下达军令。
姜才领命为先锋,次日需第一个领兵攻瞿塘关。
既如此,他便歇了到秭归城歇一歇的心思。
攻下了瞿塘关,很快他便可到万州任副都统,到时把家小安顿到万州即可。
早日开战也好。
如麻士龙所言,关陇已守住,如今平叛,不必担心让蒙虏占了便宜。
军议之后,姜才便没再出营,径直回到自己的营地。
“备战!都给老子早些滚去睡,夜里三更造饭,天不亮出发。”
……
在营中巡视了一圈,姜才皱了皱眉。
他又看到一群士卒围在麻士龙帐中,个个笑得龇牙咧嘴。
那麻士龙是临安人士,时年才二十出头,颇有任侠之气,打仗也英勇,就是一张嘴话太多。
“……”
“哈哈,我骗你们做甚?出征前我才听人说的。那宫娥姓叶,平章公见她貌美,当着官家的面,抬手这么一指,便要将她带出宫当侍妾,官家哪敢不依?点头便应啦,哈哈。”
“平章公真是了得。”
“我还是不信,那可是官家,平章公敢抢官家身边的人?”
“还不信,临安城可传遍了,有诗为证。”
麻士龙说着,摇头晃脑便吟起来。
“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元。羽书莫报攀城急,新得娥眉正少年……”
姜才走到他身后,一脚就把这麻士龙踹倒在地。
“哎哟!哪个猢狲……将……将军。”
“明日打仗了,滚去睡。”
“这不,明日打仗了,给兄弟们说些稀奇事,消遣消遣……”
“滚。”
贾似道的那些风流韵事传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真也有假,总之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说法,众人也不以为意。
他们这支伐蜀的兵马本就属于贾党,便是听到这些传闻,也只是佩服平章公厉害。
姜才不喜军中这种风气,暂时却也没意识到有太大的不妥。
他依旧忙于军务,在天蒙蒙亮时,便领兵上了战船去攻瞿塘关。
~~
日出时,夔龙山上,孙虎臣目送着一艘艘战船西进。
风吹动他的红色披风,衬得他愈发的高大威风。
他的眼神有些深沉。
旁人只当他在忧愁战事,却无人读懂他的风流与惆怅。
许久,有人匆匆从远处狂奔而来。
“将军,不好了……”
孙虎臣回过头,见是自己的一名心腹亲卫,遂招了招手,让他近前说。
听得那一句低声耳语,他瞳孔一瞪,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将军,是真的……上了吊,发现时尸体都僵了。”
“不可能……”
孙虎臣摇头不已,依旧不肯相信,喃喃道:“是姜才发现了杀了她?”
他显出一种怪异的自信来。
红色披风还在飘动,他是位高权重的大将,仪表堂堂,在临安有数不清的女人都任他招之即来。
那个矮小粗鄙的姜才娶得一个漂亮的妻氏,她一定早就在心中哀怨,在江陵渡口那匆匆一见,她瞥过来的那一眼……定是看上他孙虎臣了
“将军,人是自尽的啊……”
“自……自尽了?可……可我我告诉过她,我待她是真心的……”
嘴里说着不可能,孙虎臣心里却很清楚,这次是用强,结果逼死人了。
“完了!”
回想起来,他本就不是看上了那个女人,不过是想证明他孙虎臣比姜才好无数倍。
此时他没有哀痛,只有挫败感和后悔。
他一把拎住心腹的衣襟,尽量压低声音,咬牙道:“丁寿翁的未婚妻被他老子丁大全据为己有都没自尽,你看看丁青皮那个样子……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她害死我了知道吗?!”
被拎起的亲兵完全懵了,不明白自家将军莫名其妙在说什么。
这又与丁青皮有何关系?
“将军,这次真是死人了……而且,而且姜家有个仆人逃了,已不在秭归城里。”
“人呢?!”
“已派人去找。”
“快找!找!”
孙虎臣来回踱步,想到姜才之悍勇,心里越来越慌。
然而,不多时,最坏的消息已传来。
“不好了!那人上了姜才的战船,小人们没能拦住……”
孙虎臣一惊,咽了咽口水,望向长江水面,完全乱了分寸。
~~
日落时分。
从巫峡口望去,晚霞铺在长江上,形成一道壮阔的风景。
高长寿披甲立于船头,眼神茫然。
他今日正与宋军水师鏖战正酣,他落在下风,打算先退往瞿塘关,却不知为何宋军收兵了。
高长寿想不明白,因此有些不安。且他兵力太少,也就没继续追击,遂退往白帝城,让姜饭想办法打探秭归情报。
直到五日之后,姜饭终于探到了消息。
“……”
“我不信。”
姜饭道:“一开始我也不信,但据我们在秭归的细作所言,孙虎臣霸占并逼死了姜才妻氏,姜才得到消息,遂收兵回去质问孙虎臣。孙虎臣反指责姜才作战‘不肯用命’,姜才遂提刀要杀孙虎臣……”
姜饭说到这里,感到高长寿那种看傻子一般的眼神实在让人不适,低下了头。
“你没在与我说笑?那不是贾似道亲自挑的主将?”
“没在说笑。”
“仗是这么打的?”
高长寿犹不信。
他这辈子见到的是忽必烈不远万里远征大理,经历的是北上敌境出生入死,听到的是川蜀军民英勇抗争。
哪怕是蒙军,一直以来也都是全力以赴地在征伐天下。
他接受不了这么荒唐的一仗,甚至感到了羞辱。
姜饭却很认真,道:“没有欺骗岳侯,眼下孙虎臣已领兵逃回江陵,留姜才部独守秭归……”
高长寿有些看不懂这种局势。
他与姜才交过手,知道对方是个响当当的汉子,难以想像姜才遭遇这种事到底有多愤怒。
他踱了几步,问道:“既然如此,姜才可愿归附?”
“派人稍稍试探过,他该是不愿。”
“为何?”
“这……”姜饭道:“也许是还没考虑这些吧。”
高长寿沉吟不语,拿起一封才从长安送到的信件看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良久,眼中思索之色越来越浓。
最后,高长寿抬起头看向姜饭,似有一瞬间的犹豫,犹豫这个总是给他奇怪情报的舆情司头目是否可靠。
“你想办法,我要见姜才一面……”
第834章 说客
姜饭知道高长寿手里的信是何内容。
长安秘信传来,李瑕正在筹备自立。
接下来是宋廷能镇压住西南藩镇、还是李瑕裂土为王?在这局势剧变的前夕,各方的目光都盯着夔门。
夔门作为冲突的前线,正可从中窥探出双方战力,再推测出战力对民心士气产生的影响。
若把长安与临安之间的交锋比作一场赌局,夔门之战就是开赌之前在发筹码。
之后双方势力的表态,都是看夔门之战给了多少底气。
比如,若孙虎臣真能攻下了瞿塘关,李瑕则筹码尽失、也不必再称秦王了。
但局势的变化出乎所有人的预想……
措手不及之中,高长寿有了决定,道:“我必须说服姜才支持秦王。”
“岳侯不打算直接出兵姊归?”
“不需要攻占姊归。”高长寿道:“更重要的是姜才归附。”
一般而言,该趁机占下姊归、再占下江陵,总之地盘占得越多越好。
可问题在于,川蜀与湖北之间隔着长江三峡。
哪怕占下了江陵府,也很难与川蜀及时互相支援,还可能拖垮整个川蜀。
而李瑕眼下最需要的是积蓄实力。
如果实力足够,且没有蒙古这个大敌,灭宋时只需顺江而下一举攻克临安。
根本没必要在长江三峡上拉锯,做无意义的互相消耗。万一处理不好,还容易造成三国时吴蜀夷陵之战的后果。
有蒙古在北面,现今不能有一场夷陵之战。
故而,比起姊归或江陵一城一地的得失,姜才以及其麾下兵马的归附才真正能增强实力、真正能影响人心。
高长寿很明白这一点,对姜才十分热忱。
他马上开始积极地联络,极力邀约姜才见上一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姜才拒绝了与他见面……
~~
三月下旬正是桃花开时,夔龙山风景秀丽。
从山上望去,还能看到渡口边的军营。
一座新坟边,姜才坐在那,眺望着远处。
香溪口长江水的无尽风光映在他的瞳孔里,眼神里有悲痛也有热爱。
山路上,麻士龙带着一个中年书生走过来。
“将军,庄先生来了……”
这书生叫庄?师,是孙虎臣身边的幕僚,平时与姜才其实交情颇好。
“姜将军节哀顺变,此事孙虎臣大错特错,我不愿再为他做事,已辞了幕僚之职。”
庄?师脸上满是惋惜哀悼之情,先表明了他不是来给孙虎臣做说客的,这才擦了擦额头,在姜才身边坐下。
他目光落处,见姜才身上包扎了好几处。
当时姜才与孙虎臣对质,忽然暴起,持刀猛扑孙虎臣,一人杀入数十亲卫当中,吓得周围士兵护着孙虎臣抱头鼠窜。
回想起来那场面,庄?师至今依旧心有余悸。
“不知姜将军有何打算?可是打算投靠李逆?”
姜才淡淡道:“没有,我与孙虎臣之间是私人恩怨,不该误国事。”
“那就好,那就好。”庄?师长舒一口气,赞道:“姜将军深明大义,此国家之幸……”
“但仇一定要报。”
“是,是,孙虎臣该死。”
庄?师这般应了,像是不知还能说什么,沉默了好一会,问道:“到时,杀了孙虎臣之后,姜将军有何打算?”
“没想过。”
庄?师看向站在身后的麻士龙,又问:“那麾下这些兵将又该何去何从?”
姜才道:“我自报我的仇,与兄弟们无碍。”
“眼下两军对垒,几乎已成兵变,倘若孙虎臣指责是你们叛乱如何是好?将军虽无牵挂,可将士们的家小都在江陵府啊……”
麻士龙站在后面听着,感到庄?师这些话没来由让人有些气闷。
说不上来哪里有些不对。
“若依我说,还是让朝廷来处置孙虎臣为妥。”庄?师又道:“出了这等事,朝廷自是不会包庇他。”
“会如何处置?”
“必然是重惩,若是其罪该杀,何妨杀了。不过,若以局势为重,朝廷宜先撤换了孙虎臣,由别的将领来坐镇江陵,到时再惩治方能无所顾忌。”
庄?师说到这里,抚须叹道:“说这些,俱是我的推测,依当前情形、据实而言,并非是为谁开脱。”
姜才不语,默默看着远处。
他像一块石头。
过了一会,庄?师又开口道:“重惩孙虎臣不难,我担心的却是姜将军的声望,骁雄一世,出了这等事,传出去难免让人耻笑。”
姜才依旧不语。
庄?师便自顾自继续往下说。
渐渐的,话锋与先前已大不相同。
“说句实在话,眼下事情闹得不算大,战场上未曾大败,姊归也未丢失。唉,若一切未曾发生,该有多好。孙虎臣该杀,事到如今,竟言予家产请将军息怒。还说甚重归于好,当作无事发生,先向平章公举荐将军为副都统,待攻下瞿塘关,再为将军报功,如此,将军声望犹在,将士们也免遭连累,将军之前途更是上一层楼……”
姜才已听明白了,庄?师不是辞了孙虎臣来替他讨公道的。
是来给孙虎臣当说客的。
“大丈夫何患无妻?我虽不才,自信能为将军再牵一桩美满姻缘,以将军之才,联姻吕家也使得。听说先夫人乃民家女,于仕途上不能为将军助力……”
庄?师话到这里,背上一痛。
姜才一脚踹出,径直将他踹下山。
“将军……啊!”
树枝、石头刮在庄?师在身上,刮得他浑身血肉模糊,他连摔带滚,很快便在草木间不见了身影。
……
傍晚,伤痕累累的庄?师才乘小舟回到了江陵,一路进城,见到了孙虎臣。
孙虎臣脸色不太好,透着一股深深的疲倦与忧郁,但已经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惊慌。
待听闻姜才还没叛投,他有些惊讶,同时大松了一口气。
“好在没因此误了国事。”孙虎臣低声自语一句,看向庄?师,关切道:“先生这是……他竟对先生下此狠手,唉,千错万错,错在我一人,连累先生了。”
“是学生无能,未能说服姜才。”
“他还是不打算与我善罢甘休?”
“是啊。”
庄?师目光看去,见孙虎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由劝道:“不过将军也不必太过忧虑,回头想来,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死了个女人而已。”
孙虎臣一愣。
庄?师道:“打仗死千人、万人都是常事,一个女人死便死了。难处只在于姜才气不过,但刚开始他在气头上实属平常,再过些日子,他想通了便会明白,将事情压下、受了将军给的好处才是于他最有利的。”
~~
与此同时,姜才从小船登上了一艘停泊在长江上的大船。
高长寿很热忱地迎到舱外,拱手见礼。
姜才原是不打算见他的,却没想到他敢径直乘船到姊归来。
至于为何不借机除掉高长寿?
目前这个势态,继续开战,胜败已不言而喻。
姜才已传信给这些年一直提拔他的李庭芝,让李庭芝请朝廷遣良将来接手他麾下兵马,至于他与孙虎臣的私仇,他自会私下报,不牵连旁人。
这种情况下,见高长寿,无非是为了将其打发回去,以免私事扩大到国事。
彼此落座,高长寿道:“近日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等事?也想不明白,若大宋将领们都是孙虎臣这德性,为何还能抗蒙近三十年?”
姜才道:“你若是想怂恿我附逆,不必说了。我之所以来,因你们眼下还是宋臣。”
“现在还是宋臣,但也许很快就不是了。”高长寿道:“你可知为何?因为宋国懦弱,凡有功者,往往以计除之,是以离心离德。”
“我只是个武将,只管奉命打仗,不管这些。”
“你是为谁打仗?为孙虎臣?贾似道?赵禥?”
听到“赵禥”的名字,姜才抬头看向高长寿,有些发愣。
“不错。”高长寿道:“我们就是要反宋,郡王很快就要自立为国,称秦王,他素怀大志,要扫荡胡尘,天下一统。我们眼下最缺的就是如将军这般人物,深盼将军能共举大事,杀权奸、驱胡虏,一扫这些年受尽的屈辱,使我汉家男儿扬眉吐气,岂不快哉?”
“我来只告诉你一句话,不必再来劝降我,而你若敢强攻姊归,我必誓死与你一战。”
姜才说过,便转身要走。
高长寿追问道:“将军不想杀虏吗?”
“想。但我堂堂正正从军杀虏,不会附逆。”
“堂堂正正?”高长寿道:“我敢说将军只有与我们一道抗虏才称得上堂堂正正,继续屈委于宋,只有数不清的腌臜事与窝囊气……”
“够了!你不必把我与孙虎臣之间的私仇翻出来挑拨,我誓杀孙虎臣,但这不是我背叛家国与祖宗的理由!你嘴巴一张一合便我轻易信你什么?推翻朝廷、收复河山?那是否只为你们的私利,是否让天下内乱不止,到时蒙虏南下,又有多少人被掳到北面为奴?!李瑕也好、贾似道也罢,孙虎臣,还有你……你们这些当权的,他娘的能不能少一点盘算?!”
姜才抬手一指高长寿,眼神凶狠。
“我再说一遍,我的仇、自己报,你们这些野心勃勃之辈别想借机起祸乱。”
他那不断酝酿在心间的愤怒,终于稍稍在人前显露了一点。
如冰山一角。
高长寿呆愣了一下。
彼此都还不了解对方,但在这冰山一角显露出的愤怒之中,他心里的一个疑惑突然想明白过来。
为何这大宋王朝的权贵都已经烂透了,烂到一推就塌了,但它还是能与最强大的蒙古国抗争近三十年?
这腐朽朝堂重重压在军民将士的身上,于是军民将士就一边受着压迫,一边继续以最坚决的态度抗争。
所以三十年胡马不能南下……
第835章 说服
当被姜才骂了一句,高长寿不怒反喜,上前一步,愈发显得热忱。
“骂的好!正是因这宋廷内斗不休,外虏不敢打,欺压忠臣良将却有千方百计,你看,你也明白,所以我们该助秦王取而代之……”
“没听到吗?”姜才道:“我连你们也一起骂!”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们。”
高长寿摊开手,以示没有武器,继续上前。
“你当然不了解我们,宋廷只会说所有仗都是靠朝廷调度才打赢的;只会说江南百姓的钱粮都供应给了关陇前线、而不是进了谁的私囊;只会说君恩深重,结果遭到了李逆的背叛。
我们是大理人、中原人、北归人,我们是叛逆,我们很坏,我们野心勃勃,要给天下带来祸乱,但,这都是你往日听到的。今日我就在你面前,李瑕就是我妹夫。让我来与你谈谈,让人亲眼看看我们到底是什么人。”
姜才因高长寿的热情而不适,又退了一步,道:“没用的,你不必试图说服我。”
他眉头皱着,确实是不喜这种被劝诱的感受。
有些后悔来见高长寿了。
“我明白,你心中有大义。”高长寿道:“若你只顾个人私利,我都不需劝你,只需给出高官厚?,再承诺帮你杀孙虎臣就好。”
“高官厚??孙虎臣能给的比你多。”
“不错,这点我承认。想必你若肯与孙虎臣修好,他能给你很多,包括我们给不了的江南的良田美宅,还有无数美姬。但你要的不是这些,不是吗?”
姜才沉默。
高长寿道:“你看,我们聊到一起去了……坐,坐下说,哪怕你最后不愿归附,只当是你我的私谊。”
他先在桌边坐下。
船有些晃,桌椅都是连在船上的,高长寿斟了一杯酒,酒就在酒杯里摇摇晃晃。
“我了解一些你的过往,你我很像,自幼便家破人亡,在蒙虏治下讨活命,但我比你稍好些,你是驱口,我是……体面些的驱口。”
听到这里,姜才在高长寿对面坐下。
他接过酒杯,闷头喝了一口。
“我与孙虎臣有不死不休之仇,但朝廷从未对不住我。我原本只是个卑贱的驱口,受淮右李相公赏识……知足了。”
“你搏命拼杀来的,只任统制,不公。”高长寿道:“你不欠宋廷,是宋廷欠你。”
“你说我官职低了。”姜才道:“可战场上有多少人伤了、死了,又得到什么?”
“话虽如此,秦王赏罚分明,比宋廷公平。”
“我已经知足了,一个逃回来的驱口,没死在战场上,还当了将军……很知足了。”姜才喃喃道:“累受国恩,我不可能叛。”
“孙虎臣如此待你,你如何想的?”
“杀妻之恨,不共戴天。我杀他,理所当然。”
“何时动手?”
“先把该了结之事了结,一则我驻守此地不能被你攻下;二则将士们不能受牵连。”
“到时可还有把握杀他?”
“有。”
高长寿道:“我可以帮你。”
姜才不悦,道:“我要报仇,自会提刀去找仇人,就这般简单。它不会成为我一气之下投靠谁的理由,报仇只是我的私事。”
其实,若他真是一怒之下投靠李瑕,或是提兵杀到江陵府,手里的兵权一定会水涨船高。
甚至,纵容士卒们在江陵抢掠一番,很快就能成为一个小军阀。
且他杀了孙虎臣,还占着理,最后宋廷还会重新招安他,封官许爵。
多痛快。
报仇泄愤,痛快至极。
但这是报仇吗?
害人的是孙虎臣,关别人什么事?
这事若站在姜才的角度看,爽快了。
那换做江陵府任何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又如何?两波官兵打起来,哪怕不杀到他家里。
辛辛苦苦供的税赋便是用来给官兵互相讨伐的吗?
故而,于姜才而言,报仇是很纯粹的一件事,不是他做别的选择的理由。
……
高长寿沉默一会,忽道:“这不是你的私事,这不仅是孙虎臣与你个人之仇,这是宋廷又一次残害忠良。”
“别再利用我妻子的死了。”姜才咬牙道,“我说过,这是我的事,你别再利用她……”
“不。能发生这种事,因为你们这些武将在他们眼里太低贱了。这绝非你一人之事,是庙堂之上权贵们对武将、士卒、百姓的蔑视。”
高长寿有个疑惑,孙虎臣为何要做那些事?
他一直在想。
直到现在,姜饭给的所有情报在他脑中浮过,他才忽然想明白。
“你杀孙虎臣不够的。”
高长寿知道姜才没有耐心了,但还是抬手一指,指向长江下游。
“知道吗?整个宋廷都是你的仇人,他们放任了这一切,放任孙虎臣这样对你。你看,你只是个小小的统制,你战功赫赫,但你只是个统制啊,你再知足又如何,事实就是在宋廷比起有多少战功,是谁的党羽才更重要。
一个统制,武官,他想要欺凌你怎么了?也就是现在是在战时,也就是你姜才骁勇异常,不然呢?像你这样的武官被欺凌的不知凡几。
他们缺女人吗?不缺。那为何还要这样?因为你们那个傻子皇帝就是靠女人来证明他不傻啊,你们的皇帝是什么德性,让人如何言说呢?还有贾似道,他不正是靠些风流韵事来彰显他的权柄吗?他让世人看他连要送进宫的女人都敢扣下。
女人是这些人的军功,孙虎臣就要抢你的女人,这是你会对他俯首帖耳的最好证明,因为数十年的党争有太多人就是这么做的。他要让你这个小小的统制在受到屈辱后还向他低头,像被打过的狗咬过骨头一样,接过他给的荣华富贵,从此最听他的话……”
“别说了!”
“你们整个朝廷就是这么乌烟瘴气,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吗?!”
高长寿拦住想要走的姜才,又道:“与我追随秦王吧,以军功立国,你该看看打仗时没有孙虎臣这样的蠢臣在上头发号施令是何等感受……”
~~
长安。
李墉赶到长安之后,先以弟子之礼拜祭了吴潜,其后才去见李瑕。
“决定了?”
“自立是必然的。”
“好吧,确实也该自立了。”李墉叹息一声。
他自是支持李瑕,但想到自己生出的儿子要与三百年的大宋王朝决裂,也是心中唏嘘。
造反,在真正成功之前,都不算光宗耀祖。
吴曦称王时,也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让祖辈蒙羞。
李墉担心李瑕,也担心在嘉兴的祖坟……
抛开这些人之常情,他要做的还是出谋划策。
“打算何时宣称?”
李瑕正翻看着刚送来的一叠公文,一边应道:“至少得等夔门的战报传回来,知道夔门情况,才有可能推测出宋廷的反应。事先做好应对。”
“是啊。”李墉道:“高长寿早有准备,又据三峡地形,夔门该是能守住,唯不知战果如何……”
吴泽认为,夔门之战只要胜了,宋廷就不会撕破脸。
但李墉则有不同的看法。
相比于杨果的周全、吴泽的锐气,他考虑问题更实在些。
“依我看,若是险胜,宋廷或许会继续强攻川蜀。”
李瑕道:“他们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能击退蒙军。”
“正是因为我们击退了蒙军,才会更引起宋廷的忌惮。”李墉道:“你别看宋廷无心收复中原,但川蜀不同,川蜀是上游门户。”
“我倒是不怕与宋廷开战,只怕两败俱伤。让忽必烈得利,这点,宋廷该考虑到吧?”
李墉摇了摇头,道:“他们可以和谈,因为忽必烈一定会先攻我们……我的看法是,夔门必须大胜,胜势足以威慑住宋廷了才可自立。否则便是落人口实,陷入被动。”
“若不能呢?”
“那便再等一等,寻下一次时机,胜机总会有的。”李墉道:“我更担心的反而是我们治下一些官员……”
“不用等了。”
李瑕翻阅着情报,忽然将其中一封递给李墉,道:“夔门的结果只怕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是姜饭探到的关于姜才与孙虎臣之间的事端。
后续消息虽还未送来,胜败几乎已成定局。
李墉并未因此大喜,而是马上便开始思忖此事带来的影响。
终于,他眉头一动,缓缓道:“依高长寿的计划,我觉得不够……这次要大作文章,那就作出须我们‘清君侧’的罪名来,如何?”
“清君侧吗?”李瑕微微沉吟。
“旗号一出,自会给朝堂上旁人对付贾似道的理由。”李墉道,“孙虎臣只怕想不到他能给我们多大的借口。”
“计划?”
“不复杂,只要姜才愿意归顺,便好办了……”
仅仅四天后,一封急信通过驿马走子午、荔枝道,最后送抵高长寿手中。
~~
三月二十六日。
庄?师再次乘小船抵达秭归。
才到渡口,远远便见麻士龙大步迎来。
“这次真不是来当说客的。”庄?师也怕被打死,忙不迭便向麻士龙解释,“真有喜讯告诉姜将军,我这才肯来的。”
难得的是,这次麻士龙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想必是事情也过了许多天了,该消的气也消了。
“庄先生,我悄悄与你说吧,将军的想法,还是要以国事为重。”
庄?师闻言,大喜。
这句话他可太熟了,一听便知姜才是何意。
他这个说客上次说的话还是有用的。
世上哪有过不去的槛?只要姜才肯服了软,孙虎臣又不是打点不起,给些好处,一点小事过去便过去了……
第836章 训兽
江陵。
“将军,好消息,学生幸不辱命,安抚住了姜才。”
“太好了!先生辛苦。”孙虎臣亲手扶住庄?师,赞许不已。
从最初的惊慌,到中间的疲惫与忧郁,再到现在,他的神情已完全放松下来。
庄?师任孙虎臣扶着坐下,抚须笑道:“将军的好意,姜才都受了,服了软,说将军可再领兵往秭归指挥,不然再耽误下去,只怕要误了国事。”
孙虎臣苦笑,道:“看似国事为重,他还不是为了前途?”
“是,经此一事,他在将军面前怕是抬不起头来。”
“平日里一幅桀骜不驯的德性……”
话到这里,孙虎臣忽然又想到什么,迟疑道:“让我到秭归去,他不会有诈吧?”
“不会。一时冲动才会想要玉石俱焚,冷静下来了他何必再自毁前程?何况将军麾下兵力五倍于他,当不惧他。”庄?师提醒道:“平章公要将军攻下夔州、万州,不能再耽误了。”
这些话虽有道理,孙虎臣却不答。
庄?师又道:“那……让姜才先还江陵,当面与将军冰释前嫌,再驻兵秭归?”
“可。”孙虎臣道:“莫让他带太多人来。”
~~
两日后,孙虎臣遂在长江边万寿园招待姜才。
事情已过去大半个月,他反而矜持庄重了很多,嘴上虽对姜才深切地道了歉,但隐隐表露出的态度仿佛姜才才是做错了事的那一方。
因为姜才收了他的好处。
这使得整件事看着很荒谬,但可以把它看做是训兽的过程。
先是重重给了狗一棍子,狗很生气,呲牙咧嘴冲上来差点要咬死人,这时就得把它关上一阵子,给根骨头,等它能摇尾巴了,就是训好了。
孙虎臣终于把麾下将领桀骜不驯的脾性磨掉了,不然为了传达军令,还要每次召姜才来说,亲手给他夹鱼,哄着他去打仗不成?
至于,仗打得怎么样了?
旁人看起来,事情很严重,临战之际与麾下将领起了大冲突,耽误了战事,仿佛后果很严重。
其实没什么打紧的。
就算攻下夔州、万州,又怎么样?
真攻下了,往后就得年年和李逆打仗了。
哪比得上回临安?
便是打了败仗回临安,也远好过打了胜仗镇守夔州路那贫瘠战乱之地。
重要的是,这次把李庭芝的兵将借调过来,收为了自己人。这可比打胜仗有用得多。
先给姜才一个难堪,再试探其反应,逼得他服软。
不过话说回来,孙虎臣一开始根本就没想这么远,只是心里就想要这么做而已。
既是色迷心窍,也是隐隐觉得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党争了这么多年,这些手段在临安见得多了,不需刻意,随手施为即可……
“啪、啪。”
孙虎臣拍了拍手掌,一群美姬便盈盈登堂。
香风阵阵,其中四人拥在姜才身边。
“奴家为将军斟酒。”
“奴家为将军捶背。”
“将军好英武,讨要奴家回去可好……”
孙虎臣遂笑道:“她们既然仰慕你,今夜你便把她们带回颐园便是。”
他其实从来不缺女人。
至于之前给姜才的羞辱,他仿佛已忘了。
姜才显然不习惯这些,低着头问道:“将军不急着攻瞿塘关吗?”
孙虎臣抬起酒杯,道:“瞿塘关自然要打,但溯江攻险关,先锋必然伤亡惨重,不该由你领兵去攻,待本将再调兵为先锋便是。”
说罢,他停了停,又问道:“今日,我把你当成自己人。你明白吗?”
半个多月前,他们在江边吃鱼,孙虎臣告诉姜才“平叛也是为朝廷效命”,督促他奋力平叛。
因为姜才是从李庭芝麾下借调过来的,当然是得去作送死的先锋。
至于现在这一句“你明白吗”,问的其实是“想不想当自己人?”
孙虎臣目光灼灼,盯着姜才,等待一个回答。
他信不过姜才。
需要让姜才抬起头来,仔细看看他的眼神,仔细看看他是暂时隐忍,还是真的想明白了。
但姜才还没有抬头。
孙虎臣不急,自揣着酒杯思考……今日姜才只带了寥寥几个护卫来江陵,兵马还留在秭归由麻士龙统领。
那如果姜才不服气,可以拉拢麻士龙,再找一个罪名除掉姜才。
罪名也好找,如今打算法正在施行,指其“侵盗官钱”就好……
等了一会,不见姜才抬头,孙虎臣又问道:“你明白吗?”
终于,姜才抬起头。
“我不明白。”
孙虎臣一愣,盯着姜才的眼睛,呆滞住。
很奇怪,姜才那双眼睛里,就好像是有股怒火在烧,越烧越旺。
这种愤怒再次把孙虎臣吓到了。
但它不应该此时出现在姜才眼睛里。
~~
孙虎臣并没有忘记半月前被姜才追砍得落荒而逃的狼狈,特意加强了防备。
这里是江陵,这里是他的别院,周围全是他的人。
姜才几乎是只身前来,兵马还在留在秭归,在江陵城毫无势力。
今日赴宴,连甲都没披,怎么敢在重重护卫之中流露出这种愤怒的眼神。
孙虎臣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他揉了揉眼,却看到院子里有一道人影摔在地上。
“嘭”的一声响,倒地的护卫还在地上打滚,十几个提着刀的汉子已冲进院中,抬弩便射。
“什么人?!”
“杀!”
“将军接刀!”
“嗖嗖嗖……”
几乎是同一时间,护卫反应过来拔刀迎上那些杀手,有的杀手抬起弩便射向护卫,同时有人已抛出一把单刀丢给姜才。
“拦住他!”
孙虎臣反应过来时,姜才已接了一把单刀,向他扑了过来。
堂上的美姬尖叫着,散逃开往角落里缩,护卫们拥向姜才。
玉盘珍馐摔了满地,啷当作响。
孙虎臣转身就跑,绕过屏风,奔向后院。
虽然他的护卫还有很多,而姜才的人还很少,打起来他分明还是占有了上风的。
但就是怕。
才动手,姜才那种凌厉的气势就足够让人害怕了。
各处的院墙边也响起了厮杀声,杀手并不少,只怕有数十人。
在混乱中奔出大堂,孙虎臣还没想明白为何会这样,姜才怎么可能在江陵城内安排出这么多杀手?
数十个,就算是李逆在江陵城安排的细作一共也就这么多,姜才肯定安排不了……
想到这里,孙虎臣心中一个激灵。
“嗖嗖嗖……”
院内才被打开,前方又是几支弩箭激射。
~~
“别让孙虎臣跑了!”
姜饭一边喊,一边不急不缓地走着,左手在右手腕上一拧,“咔嗒”一声响,一把弓弩被卸下。
之后,姜饭又装了一把带血的单刀。
他并不轻松,眼神很凝重。
从两年多以前开始,姜饭就在往湖北安插探子,还摧毁了秦九韶的伪券坊,但今日这场刺杀也动用了他在江陵的所有人手。
他觉得有些划不来,只为杀一个孙虎臣,两年多来布置的情报网全都毁掉。
但既然命令是这样,那就杀,且不能失手。
有备击无备,他犹作全力一搏……
~~
孙虎臣本以为逃出生天,没想到又遇堵截。
他护卫虽多,却乱了分寸,一看到后院又有杀手冲上来,竟是哄然散作一团。
孙虎臣被他们一冲,一跤摔在地上,赶紧连滚带爬往别处爬……
“噗。”
剧痛从身后传来,他惨叫一声,转头看去,只见浑身是血的姜才一刀扎下,已把他钉在地上。
“你们?!保护我……”
没人再上来保护他,他嘴唇抖动了两下,看着姜才,想要哀求,到最后却只是绝望地摇了摇头。
“我不想的……”
“噗。”
血溅了孙虎臣一脸,他痛得眼皮直跳,却不再惨叫,也不再求饶,伸手抱住姜才的靴子。
“不该这样的……”
“噗。”
孙虎臣喉咙里滚出血来,感觉一切像是一场梦……明明是手握万军,前一刻还高高在上,为什么下一刻就成了刀下冤魂?
做错了什么?
偷情而已,在临安不都是这样吗?三百年来,太宗皇帝、真宗皇帝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都已经道歉了,都给了姜才那么多好处了。
一点小事,这些骄兵悍将就能反目成仇。
“……”
剁肉声还在响,姜才似乎是故意不给他个干脆。
孙虎臣感受着刀一下下劈在身上的剧烈痛苦,看到自己的血肉在眼前溅起,看到远处那些慌忙逃窜的护卫的脚步……而他已无力再动一下。
遥远的记忆里,当年也曾只领数百人杀向蒙虏,彼时数百人同仇敌忾,无惧无畏。
现在领两万大军,却是一点用都没有,一碰就散,一碰就反。
麾下兵士竟无一人肯用命……
第837章 恶人先告状
“咔嗒”一声响,姜饭把钩子重新拧在了右手的义肢上,同时走到姜才身后,探头看了一眼。
“死透了?”
“是。”
姜饭道:“如果能留下活口,可能会更好。”
“你之前没说。”
“杀了也没关系……我先封锁万寿园再说。”
一边安排着,姜饭同时简略地与姜才说起江陵城的形势。
“今日孙虎臣出来宴饮,兵马由他心腹张思聪统领,就驻在埠河码头。我现在不让人报信,但明日张思聪不见孙虎臣回营,必派人来查看,之后带兵包围我们。所以,我们只有一夜的时间安排。”
“安排什么?”
姜饭道:“当然是炮制孙虎臣谋反的证据。”
姜才低头擦着带血的刀,沉默了一会。
姜饭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便有人押着庄?师过来。
突遭变故,庄?师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姜饭的钩子一把钩住他的衣领,像在称一只鸡。
“教过他没有?”姜饭向手下问道。
“教过了。”
“好,你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庄?师感到那冰凉的钩子贴着后脖颈,哆嗦了一下,道:“孙……孙虎臣之所以调任荆湖,是为了掌握兵权,助贾似道谋反。这次名义上支援川蜀,孙虎臣就趁机逼姜将军随他谋反,并以姜将军妻子性命相逼,彼时姜夫人说‘将军深受国恩,不必顾忌妾身’便撞上刀尖,姜将军这才与孙将军起了冲突。”
姜才惊讶地张了张嘴,才要开口,姜饭已一把揽住他的肩,把他揽到一旁,低声说起来。
“长安传来的命令就是这般布置的,一则,我们需要给孙虎臣定个足够的罪名。二则,人言可畏,将军与尊夫人的清誉也没必要任那小人坏了。”
“我与内子行得正,坐得端,何惧人言。本求的是公道,如此一来倒像是我心中有鬼。”
“我知道,我知道。将军恩怨分明,坦荡直率,端的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可问题在于这宋廷的官场将坛一片污浊,将军于这污浊中滚了一遭犹不失本心,行得正坐得端,但,何必让尊夫人死后再遭人诋毁?”
姜饭低声说到这里,一指地上孙虎臣的尸体,凑在姜才耳边又继续低声说道:“此贼所为,你我义愤填膺,可在庙堂之上又算什么?那些高官们,道德文章说了个遍,其实早见怪不怪哩。你我的义愤填膺听在他们耳朵里不过就是个屁。得给他们一个贾似道的罪证,才能教他们打个激灵。”
姜才听得烦闷,闭上眼自语道:“打仗杀敌,杀的全他娘是鸟气。”
“我知岳侯与你说好往后不会让你攻宋,这次收个尾就好,其它事自有我们舆情司来办。”
“唉。”
“我说真的。”姜饭拍了拍他的肩,“我就是干脏活的。你是武将,武将只管杀敌,这次之后就莫挨这些……”
两人私下说完这些,再回过头,姜饭继续质问庄?师。
“然后呢?”
庄?师苦着脸,道:“孙虎臣回到江陵后,又派人把姜将军擒来,本欲直接杀了。但孙虎臣还一直想要除掉上一任湖北安抚使高达留在江陵府的旧部,如都统程大元、李和等人。程大元、李和素与姜将军交好,孙虎臣遂逼姜将军诓二人到万寿园来……正在威逼利诱之际,我召集义士,杀孙虎臣,救出姜将军。”
姜才又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姜饭问道:“然后呢?”
“然后,孙虎臣的心腹张思聪领兵追杀我们,东面又有吕文德的手下拦截,我们只好先逃回秭归。张思聪追兵又至,我们只好逃往重庆找忠臣义士,以免遭反贼毒手……”
他这是把之后许多未发生之事都预料到了。
姜饭听完,挥了挥钩子,道:“去办吧。”
庄?师遂被带去诓哄那些不明就理就被擒下的侍卫。
不一会儿,院子那边便有了细碎的嘀咕声。
“不是有杀手,而是孙虎臣想要谋反,我召集义士杀之,你们是想跟着孙虎臣谋反吗?”
庄?师这一张嘴,自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那边姜饭则是转向了姜才,道:“将军听懂了?这便请派人去通知程大元、李和吧,还须将军再传一封信给李庭芝,揭露贾似道的阴谋……”
~~
“拙劣!”
临安西湖畔的葛岭别院中,贾似道看过李瑕的奏折,冷哼了一句。
近来李瑕终于肯给朝廷上奏了,自陈大功,说是击退了蒙军的攻势,丝毫没有谦让之意。
而最近一封奏报,李瑕提到了“支援”夔门的兵力,说是蒙军既然退了,不必再支援了。
若只是这般,那还算是守着臣子之礼。
可之后李瑕话锋一转,竟是质问起孙虎臣为何不攻蒙军而兵进夔门,毫不避讳地说是贾似道独揽京湖兵权之后,又想把手伸到川蜀……
简直恶人先告状,厚颜无耻。
到底是谁独揽川陕兵权,这还用说吗?
李瑕若非有叛逆之心,为何敢拦着王师进入夔门?
原本大家心照不宣,在背后交手,朝廷虽然明知道李瑕的野心,官面上还是给了他体面,认他是大宋的臣子,维持着表面和气。
现在,是李瑕不想要体面了,把事情揭开来说。
毫无智慧。
“李逆现在说话愈发肆无忌惮了,当我不知他想做什么!”
骂着,贾似道随手将那奏折一丢,丢在心腹幕僚面前。
今日在他身边的不是廖莹中,而是翁应龙。
翁应龙接过公文看了,摇了摇头,道:“李逆原本只需说不必朝廷支援即可,可语气这般放肆狂妄,显然是因击退蒙军便开始目中无人了。”
“岂止是目中无人。”
翁应龙沉吟道:“他是想公然造反了?”
贾似道冷笑,道:“他是想学吴曦自立为王。”
“因此他攻讦平章公,指望着平章公忙于应付,从而无力收拾他?”
“打得好算盘。”
翁应龙微微摇头,道:“李逆还是小瞧了平章公,也小瞧了满朝诸公。他叛逆之心路人皆知,而平章公忠心耿耿,谁能信他?”
他抚须沉吟着,又道:“更何况,他此番竟真能让蒙军退兵,诸公对他更加警惕了啊。”
“警惕?”贾似道反问道:“满殿惊慌失措,生怕逆贼杀到临安,你称这叫‘警惕’?我五年前那才叫警惕!”
“是,是,学生是说,在诸公眼里李瑕比蒙古人可怕得多。蒙古人终究只是蛮夷,虽屡屡来犯,掳掠一番也就走了,年年攻川蜀,年年失利……”
“莫用老眼光看,忽必烈不同于窝阔台、蒙哥了。”贾似道抬手摆了摆,“只有我明白,对大宋虎视眈眈的两方势力都不再是强盗了,都是想取而代之啊。”
“这种时候,李逆竟还想三言两语,挑唆诸公与平章公内斗,放任他自立,痴心妄想。”
贾似道往太师椅上一躺,虽然在人前还挂着自信的笑容,眼中却透出些思虑。
都交手许多次了,他知道李瑕很少无的放矢,一定有后续安排。
“临安没发现李逆的人在活动吧?”
“没有。”
“朝臣中没人与李逆有所接触?”
“没有。”翁应龙道:“诸公虽然……嗯,绝不至于勾结叛逆。”
“一群庸才,也就只有这点好了。”
想到那些朝臣,贾似道又有些烦躁。
他虽独掌朝纲,但奇怪的是,这些年反对他的人斗倒一个来一个,斗倒一个来一个,没完没了。
除掉了程元凤,谢方叔又想起复,压住了谢方叔,叶梦鼎又站出来,打压了叶梦鼎,马廷鸾便冒头,摁住了马廷鸾,王爚又开始找麻烦……
难得的是,这次满朝都意识到李瑕的威胁,勉勉强强算是齐心协力了一次。
趁着李瑕与蒙军交战之际拿下夔门,这是众人都同意的。
之所以不用吕文德,因贾似道近年来渐渐感到吕文德有些许不易掌控了,遂趁这个机会培养心腹将领孙虎臣。
鄂州之战已过了快四年,让当年忠心护卫他的虎将重新到地方领兵,这也是贾似道巩固权力的一步……
“这次的关键还是在夔门啊。眼下川蜀空虚可想而知,只要孙虎臣能攻入夔门,就相当于卡住了李逆的喉咙。”
“孙虎臣可有新的战报到?”
“最新的战报还是三日前到的那封。”
贾似道皱了皱眉,那封战报算时间还是二十天前送出的,孙虎臣说先锋姜才不肯用命,耽误了最好的时机。
他隐隐已经意识到,有些东西不对了。
完全不同于当年随孟珙守京湖时,现在不少大宋将领是以文官的思路在领兵。
何谓文官的领兵思路?
打仗时权衡太多利弊,考虑太多战场之外的东西。
孙虎臣就有些这德性。
这让贾似道有些不安起来。
他沉吟着,缓缓道:“我在想,是否让吕文德支援夔门,让吕文焕出兵汉水?”
翁应龙马上便问道:“那……钱粮?”
贾似道踌躇起来。
这二十多年来,真是一年都没消停过。钓鱼城之战、鄂州之战,之后又支援了川蜀两年的钱粮,马上便出兵支援李璮。前年本说要废除和籴,去年又向百姓和籴。
眼下还是公田法施行的关键时刻,再筹钱粮真要完全打乱他的变法规划,牵一发而全动身。
“夔门也很重要,变法也很重要,都是救命的药啊……”
贾似道轻轻敲着太师椅的扶手,思忖着,一时难以决定。
翁应龙拿出纸笔,准备筹算出与李瑕完全开战所需的钱粮。
正在此时,廖莹中大步入堂。
“平章公!”
“哈?”贾似道抬头一看廖莹中的脸色,竟是笑了,道:“输了是吧?我早已猜到了。无妨,攻不下就攻不下。”
他是真猜到了。
哪怕现在告诉他,孙虎臣战死了,他都不会太惊讶。
不算太糟,只是开始赌之前分筹码而已。
可当廖莹中把一封信报摆在他面前,贾似道还是变了脸色。
“竟然……竟然……呵,竟然还能坏到这种地步?这是什么?拿三个骰子给你们,现在连三个点以上都掷不出了是吧?输不要紧,现在输到连常理都不顾了,是吧?!”
第838章 疑心病
廖莹中本也想痛骂孙虎臣,但看贾似道大发雷霆了,他反而只能开导起贾似道来。
“平章公息怒,事虽反常,好在只是死了孙虎臣、叛了姜才,毕竟损失不大。”
翁应龙上前接过信报看了,脸色难看,却也是宽慰道:“平章公莫气坏了身子,说来,不过是一个统制杀了上差、投敌而已,也不是没有过。”
果然,贾似道怒叱道:“问题是这个吗?!”
问题的关键当然不是“姜才杀了孙虎臣,领着一点兵马投敌了”这点小事,大宋不至于连这点兵将都损失不起。
事实上,哪怕孙虎臣两万人被全歼了、江陵府丢了,都不算太糟。那就代表李瑕公开造反了,也不必再犹豫了,朝廷下决心开战就是。
在这个李瑕刚与忽必烈大战结束时,走到下策的下策,朝野至少能拧成一股绳,全力平叛。
孙虎臣再无能、就算是一头猪,也该起到宣战的作用。
这就是贾似道说的,三个骰子全掷出最小的点数,好歹也得有三点。
最坏的情况也就这样了,还能坏到哪去?
结果仗都没打起来,逆贼李瑕都还没造反,贾似道先“谋反”了。
这看着没什么,似乎只是一场拙劣的栽赃。
但贾似道知道这件事带来的恶劣后果。
打个比方,他正和李瑕对坐在赌桌上,正等着分筹码开赌呢,李瑕正在那出老千没人管,反而是他贾似道身后竟然有人开始喊:“我们平章公要出老千了!”
“……”
“很难吗?!不管成败让孙虎臣与李逆打一仗,很难吗?!连打都没打起来就逼反了姜才,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平章公息怒,容学生查清此事,为平章公正名。”廖莹中拱手道。
说罢,廖莹中瞥了翁应龙一眼,让他担待着贾似道的怒火,告了一声罪,又去了解更具体的消息。
翁应龙则继续宽慰贾似道。
“平章公放心,李逆如此漏洞百出的伎俩,定然影响不了局面,无人会信他。”
那边廖莹中整理了各方送来的情报,直到夜里才重新回来向贾似道禀报。
“江陵传回的情报各种说法都有,不少人都在散播谣言,称孙虎臣欲谋反,为此逼迫姜才……这必是李逆的手笔;有士卒说在秭归,孙虎臣、姜才因为口舌之争大打出手;亦有些小道消息,说他们都看上了江陵名妓赵真真,为此反目成仇,这该是赵真真故意让一些无聊文人放出的谣言,借机扬名……”
贾似道不耐恼,但也只能听着。
一桩事从江陵传到临安,早已变了味,只能从各种乱七八糟的传闻中抽丝剥茧,分析出真相。
“更有甚者,有人说孙虎臣霸占了姜才之妻,故而逼反了姜才。”
“说出去朝臣们信吗?”贾似道反问道:“一个一无所有的北归人好不容易升任统制,只因一个女人弃前程与气节不顾?”
“诸公只怕不信。姜才官职虽不算高,在淮右战场上名声却大,其人性情刚烈率直,素为人称道。”
“你说的这些事由,选一个。我是该与朝臣们说事情到这一步只是因为将领们起了口角?还是说他们争风吃醋?或是夺妻之恨?”
“这……”
“所以我谋反了,是吗?”贾似道问道。
“平章公勿虑,这点粗鄙伎俩,定然扳不倒平章公。”
“呵……”
~~
“李逆此番大胜之后或可能公然叛乱,依贾似道之意,当遣吕文德出兵讨伐。”
“贾似道、吕文德?”
“此为讨伐李逆的最好时机,若再不下决心,只怕养虎为患。”
枢密院一间冷清的公房中,马廷鸾听叶梦鼎说到这里,神情有些犹豫起来,沉吟半晌,终于应道:“可如何确定贾似道不是借机攥权,欲行谋逆之事?”
叶梦鼎踱步走开,打开门,交代了两句,让手下去守好门。
之后他才转回来,低声道:“看来,翔仲也得到消息了。”
“叶相公也听说了?”
“是啊。”叶梦鼎道:“都还未与李逆交手,江陵府就先乱了,事情闹到这地步,到底是贾似道真唆使孙虎臣造反,还是李逆在构陷贾似道?”
“此事必然是李瑕在背后推手,这点毋庸置疑。”马廷鸾道:“贾似道称李瑕欲反,我等没有因为这话出自贾似道之口,便以为李瑕不会反。同理,李瑕称贾似道欲反,因是李瑕所言,便是假的吗?”
“翔仲也认为贾似道欲反?”
马廷鸾不答。
叶梦鼎道:“当此时节,若还互相猜忌……”
“如此官家,如此权臣,真无反意?”马廷鸾道:“叶相公信吗?”
这次换作叶梦鼎答不出了。
就他们这个皇帝,哪个权臣不想取而代之?
其实,哪怕李瑕不说,不少人早都怀疑贾似道要篡位。
这次确实有了证据。
李庭芝相信姜才的忠直,朝臣们也相信李庭芝的忠直。
马廷鸾等了很久,见叶梦鼎不答,干脆道:“事情很简单,我不管是否李瑕的手段。只问,朝廷是否敢放权任贾似道征发钱粮调令举国之兵,以平叛之名统天下兵马?叶相公敢吗?”
“……”
类似这谈话出现在临安城中各个公房,重臣们各自商议着,准备议政时表态。
如今,大宋国事都是在中书通议事都堂决定的。
不久前,贾似道已被拜为太师,平章军国事,特许一月三赴经筵,三日一朝,治事都堂。
把“平章军国重事”当中的“重”字去掉,因为贾似道觉得,不管事重不重都得由他全权处理,而不仅仅是“重事”才由他说的算。
至于治事都堂,基本就是赵禥敞开了说“国事全交由贾相公说的算,不要来烦朕了”。
当然,贾似道再位高权重,还是臣子。
有些大事连天子说的都不算,何况他一个臣子,终究还是要与诸位重臣商议。
四月十三,中书通议事都堂。
都堂上大部分都是贾党党羽,但也有许多名望显著的重臣连贾似道也罢免不了,摆在都堂上时不时找些麻烦。
叶梦鼎、江万里、马廷鸾、王爚、章鉴等人都已得到了江陵的消息,准备今日当面质问贾似道,问出个结果来。
他们脸上都透着一股愁苦之色。
遇到这种官家,国事全由奸佞权相操持,当然愁苦。
这就是他们当年觉得天子只须垂拱而治、名臣良相自能治理好天下,然后把一个傻子扶上皇位的后果。
贾似道走上都堂,脸色却也不好看。
“今日议两桩事,一是万州副都统姜才杀夔州路策应使孙虎臣一案;二是继续商议击退蒙军之后的封赏事宜,包括如何封赏平陵郡王。”
不同于私下计议,这是正式的议事,一开始还维持着体面。仿佛大宋还在蒸蒸日上,收复了关中、河西,击败了蒙军。
“封为亲王,请他回临安颐养,如何?”
“是啊,请他颐养天年。”
“咳咳,都堂议事,不得冷嘲热讽。”
“不然呢?官家任命的夔州路策应使却进不了夔门。”
“案情未查明之前,若只说是姜才杀孙虎臣怕是不妥。据姜才所奏,称是孙虎臣欲谋反。”
“那就将姜才召回临安来查一查。”
“还召得回吗?”
“姜才杀孙虎臣逃往川蜀,再不处置,朝廷形同虚设。”
“朝廷不查,由平陵郡王查不成?”
“……”
突然。
“诸公,欲自欺欺人到何时?!依律例,李瑕私自封赏将士已是谋逆大罪,何必再粉饰太平?!”
先是由一些品秩不高的官员抛砖引玉,说着说着,终于有一名去岁才中进士的官员陈宜中直接把事情揭破。
陈宜中是贾似道近年网罗的门生,才华横溢又血气方刚。
贾似道特许陈宜中可免省试而赴考,去年陈宜中榜眼及第,之后在贾似道的庇护下升迁极快,今已拜秘书省校书郎,专门在都堂议事时当贾似道的喉舌。
“这般遮遮掩掩,能议出何结果来?!眼前局势,李瑕反意昭彰,宜中虽位卑言轻,敢断定他很快便要自立称王,敢请诸公拿出应对来。”
马廷鸾终于开口,问道:“与权有何看法?”
说来,马廷鸾比陈宜中还年轻四岁。
陈宜中四十四岁及第,不算晚;马廷鸾却是二十五岁就省试第一、殿试第四,如今才四十出头已官至礼部侍郎,这还是被贾似道多次打压之下。
两人对话,陈宜中就像是个小年轻,马廷鸾则沉稳有名臣风范。
反正贾似道为人轻佻,用人也喜欢少年气,要的就是敢说敢干。
陈宜中毫不犹豫便应道:“自然是早作准备,眼下准备出兵,等李瑕叛乱之际,平叛。”
“用何人平叛?多少兵力?”
“我举荐京湖阃帅吕文德,起二十万大军平叛。”
“钱粮何来。”
“自是依旧例。”
马廷鸾摇了摇头,不屑理会陈宜中。
陈宜中遂追问道:“数年来,朝廷可有一道谕诏能入川陕?李瑕据于川陕,犹如自成一国,诸公真不管吗?”
马廷鸾微微沉吟,不答,反而开口道:“不知诸位同僚于孙虎臣谋反一事有何看法?”
“荒唐!”
“如此破绽百出的陷害,有何可谈的?”
“……”
贾党官员一片呼喝声中,贾似道抬了抬手。
他今日议事,与平时有些不同,显得诚恳了许多,也不卖关子,径直看向叶梦鼎。
“李逆一叛,绝非儿戏。我欲设临安都督府,调度天下兵马,作平叛准备,你等是何态度?”
叶梦鼎没想到贾似道如此直接就问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
身后却已响起一片呼喊。
“不可!”
“李瑕尚未造反,贾平章却要揽天下兵马,意欲何为耶?”
“我等绝不答允!”
“贾平章真当朝堂是你一言而决了不成?”
“……”
贾似道哈哈大笑,张开双手,道:“既如此还议什么?诸君议来议去,李瑕会因诸君的慷慨陈辞而少一根头发不成?散了吧。”
他说着,径直向外走去。
“长江上游川蜀门户已经丢了,乱臣贼子马上要割据自雄,这太平光景你们粉饰不住了,却还在疑我?不敢开战,还有何可谈?你们当中有谁拦得了李瑕不成?呵,去喊住他,求他停手吧。”
“平章公……”
“滚开!”贾似道袖子一摔,抬手指向满堂重臣们,“污我谋反是吗?好,我既戴罪在身,证明清白之前,不宜平章军国事。那就请诸位同僚,多,多,担,待,吧。”
贾似道头也不回。
就像是这次的赌局都还没开场,他做好了一切应对,还在搓着手准备,却因为出老千被赶下场了。
他们要换个人与李瑕赌,由他们去丢脸……
第839章 后盾
“希望他去职还乡之日,也能这般痛快洒脱。”
都堂上的官员们散去,有人搬来凳子,叶梦鼎缓缓坐下,如此感慨了一句。
留下的几位重臣都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指的是谁。
王爚叹惜道:“看来他真的是不打算管了?”
“还如何管?明眼人都能看出李瑕的几封奏折是在试探朝廷反应,很快便要割据自立,他已有诸侯之实,不是安禄山,而是曹操。”
“李瑕比曹操还远不足。”
“是不如曹操,李瑕手里没有汉献帝,汉献帝在贾似道手里。”
堂上气氛一滞,诸人大惊,纷纷转头看向大理少卿家铉翁。
家铉翁身高体阔,相貌奇伟,威严儒雅,时年虽已五十岁,却依旧是心直口快的性格。
他是眉州人,并不讨厌守蜀的李瑕,但忠于大宋社稷,也容不得叛逆。
反正他毫无私心,想说什么都没顾忌。
此时眼见诸人目光看来,家铉翁把头一仰,道:“都看我做甚?将官家比作汉献帝不妥?那据实而言,官家不如汉献帝远矣!”
换作别人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必要完蛋。
但这里哪一个不是名望大到连贾似道都动不了的?家铉翁官声好,政誉翕然,诸人只当没听到这些话。
叶梦鼎沉吟片刻,整理了被打乱的思绪,开口道:“老夫是说……李瑕远在长安,他要割据自立,且已有其实,我们阻止不了。贾似道正是看明了这点,才如此干脆地放手不管。”
“说是我们拦着他,其实他并未决心出兵罢了。”马廷鸾道,“倒显得我们是一群蠢材。”
“平时独揽朝纲,真遇到事了却撂挑子不管。”
“他败给李瑕不是一次两次,没有把握。”
“无能之辈。”
“此事归根结底坏在贾似道派遣孙虎臣攻夔门,却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江陵变乱,或应证实贾似道谋反之罪,或该追咎他用人不当之罪,今日反倒让他咆哮一通、把国事一推,就算了吗?”
“否则如何?”马廷鸾道:“我等追咎得了贾似道吗?”
“追咎不了,我等文臣不过是群废物,连官家不上朝我等都没办法。”
“够了!国事至此,再骂又有何益?!”
马廷鸾点点头,道:“都别再冷嘲热讽了,谈看法吧……我不赞成出兵,尤其是由贾似道设都督府、调度天下兵马,不论是否李瑕构陷贾似道,举国之兵权不可专委于外戚。二则,贾似道委任之大将孙虎臣无能至此,再征发百姓存粮交由此等将帅……”
话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叶梦鼎问道:“可不趁现在夺回川蜀,往后如何还有机会?”
翰林学士徐经孙讥道:“待到公田法、打算法功成,大宋国力鼎盛,自有机会。”
“也不会没机会,蒙军早晚还要攻打李瑕。”
“唉,莫再讥讽了。”
“不是讥讽,蒙军……”
“咳咳。”
叶梦鼎听不下去,以手抚额。
“不论往后有无机会。”家铉翁朝天拱手,又道:“有‘圣明’天子坐堂,岂能委兵权于外戚?”
他一开口,堂上气氛又是一滞。
哪怕贾似道没想谋反,就现在这个官家在位,谁敢答允贾似道调度举国兵马?
别的不说,官家一副随时可能因酒色驾崩的样子,到时真的是权臣行废立之事了,谁担得起。
诸人息了声。
“我的看法是能不开战尽量不开战。”最后还是马廷鸾开口,把话题扯回了正题上,道:“自兴昌七年李瑕任蜀帅,迄今不过第五个年头。在川蜀犹根基不深,我等还须以联络蜀地心向社稷的官员为主,如何?”
说罢,马廷鸾看向江万里,问道:“古心公以为如何?”
江万里从头到尾还未开口过,眼神中透着无奈。
国事到了这一步,不管换作谁、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无能。
但总归还要尽力挽回。
“我确实有些门生故旧在川蜀为官,我与他们联络吧。另外,也再劝劝李瑕吧。”
江万里话说到这里,眼中愈发苦涩。
偏也有些官员连连颌首,显得十分天真。
“江相公所言甚是,李瑕若不反,我大宋眼下这局势可谓有中兴之势……”
马廷鸾听得这“中兴”二字,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心酸,转过头去,长叹了一声。
接下来,诸人各自表态能联络到哪些川陕官员,商议如何以声势阻止李瑕反叛。
议到这里,老臣们都显得心力交瘁,但总归是拿出了主张。
“那就请诸位协力,各自去联络吧。”
正要散去,家铉翁却又问道:“倘若李瑕决意裂土自立,而蜀地官员未能阻止,我等如何?”
许久,见无人回答,家铉翁道:“若有叛乱而不平,国将不国。既不敢专委兵权于贾似道,请官家御驾亲征,如何?”
许久,才有人应道:“说些气话,于国事何益?”
“非置气,若要平叛,唯请官家亲征。”
“万一开战,不迁都海上都是万幸了。”
“好了好了,莫再说了。”
家铉翁虽然有些话大逆不道,但确实忠耿。
眼下这局势,贾似道信不过,别的宰相短期内又不能取代贾似道,也就只有天子能号令吕文德平叛。
他还待再言,马廷鸾拉了拉他,低声劝了一句。
“家相公,罢了。便是我等愿作寇準,官家……唉,你觉得可能吗?”
~~
傍晚时分,议事的结果传到了葛岭别院。
戴罪在家的贾似道正在与姬妾们赌钱。
院子里莺莺燕燕,姬妾们各种出身的都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娼妓、宫娥、女冠、尼姑……
“平章公,都堂议事有结果了。”
贾似道笑吟吟地在爱妾下巴上一捏,交代道:“你再掷一个叉,我们把师太的肚兜都赢过来。”
“相公怎就知晓师太穿了肚兜?”
调笑了几句,贾似道才漫不经心走到一旁,听廖莹中汇报。
“……故说只能联络蜀中官员了。”末了,廖莹中道:“满朝衮衮诸公,也只这点能耐。”
这次,贾似道却没再骂“庸才”。
他似乎叹息了一声,转头看向那些在院里玩关扑的姬妾们。
“赌桌上筹码都没有了,还能怎么办?”
“平章公说什么?”
“没什么,去吧。”
贾似道看着廖莹中的背影远去,自言自语地叹息了一声。
“我说……这些庸才真是庸才吗?比金莲川幕府、汉台幕府差?给他们换个官家试试看……”
这次,贾似道深深体会到自己与忽必烈、李瑕的差距在哪里。
对方一个是大汗,一个是藩镇,下达任何命令都能一以贯之。
而他这个平章军国事呢?只是臣子。
敢开战吗?
李瑕刚与忽必烈战罢,本该趁机平叛的。但万一战事不顺,群臣逼他贾似道亲自挂帅出征怎么办?
到时,宰相在外统兵,凡遇弹劾不得自辩,当请辞。
类似这样的顾虑太多了。他贾似道和群臣之间的一点信任,脆弱得反贼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摧毁。
第一次,贾似道发现背后至少该站着一个能坚定支持他的皇帝才能让他成事。
越是遇大事,越需要强有力的后盾。
可现在呢?
扶持一个废物却不想篡位,打算扶着这个废物在这种乱世中兴社稷。
一开始怎么会选这么一条路……
“我真他娘是个撮鸟,蠢透了!”
以往怪权贵、怪同僚,现今实在无法了,只好连官家一起怪了,贾似道浑然忘了以往正是他认为这样万事放权的官家最让人满意。
至于如何应对李瑕?
忽必烈早晚必还要再攻李瑕。
这次错估了局势,下次,等他们两败俱伤了再说吧。
~~
而就在这四月十三日,姜才刚刚抵达长安。
他牵着马走进永宁门,抬头看着长安城,目光直愣愣的。
为他引路的兵士便问道:“将军也是头一遭见大唐故都吧?”
“我去过开封。”姜才道。
想要在姜才面前炫耀一番的士卒没想到他这么见多识广,挠了挠头。
“南边见过开封的也没几人哩。”
“整个淮右军中去过开封的一只手数得过来。”姜才道:“但那没啥好说道的,我是被蒙人掳去当驱口。”
“啊?是吗?”
“淮右军中到过长安的就更少了,我怕是头一个。”
姜才话到这里,正走到府署前,忽听身旁有人插了一句话。
“且还是到了我们自己的长安。”
姜才回过头,正见一名年轻人施施朗朗走来,向他一拱手,自报了家门。
“将军幸会,吴泽吴兑夫,忝为王府记室参军事。”
“吴相公客气了,请。”
姜才不知对方官职高低,总之遇到文官都叫相公。
他连忙请吴泽先走,吴泽却抬手一请,邀他并肩而行。
姜才见吴泽气度不凡,心知这是名门子弟,遂道:“我是粗人,不敢与相公并行,请。”
“将军切莫多礼。”
吴泽见姜才反应,才想起一事。
在宋境,武将地位很低,尤其是在文官面前。
如抗金之时,虞允文鼓励比他官职还高的武将时俊,许诺若能胜即收时俊当义子。能给文官当义子,时俊喜不自胜,奋勇杀敌。
再一想,姜才还是归正人,往日遇到文官是何情境,也可想而知了。
吴泽遂放缓脚步,故意与姜才并肩而行。
“相公是文官,请先行。”
“文官又如何?文官到战场上看看,才知能与奋勇守国者并肩而行是荣幸。”
姜才一愣。
吴泽笑道:“这或许是将军看到的第一个不同,我们对有功于国的武将只有敬重,这里也没有‘归正人’这一说法,我们站在大唐的故都,不按宋的疆域来分国人。”
姜才转过头看去,忽觉眼睛一酸。
说来可笑,他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初次在这个角度看一名文官……
两人就这样并肩走进府署大堂,堂上正有几人在与李瑕商议事务。
才看到姜才远来,马上有人笑道:“哈哈,这便是淮右姜将军吧?李太公说这次姜将军一人可挡江南十万兵,这不就来了吗?哈哈哈。”
“别笑了。”
“为何不能笑?这不是大好事吗?”
隐隐的,能听到有人很小声地说道:“于我们虽是好事,他却是经历了一遭祸事,设身处地想想……”
待姜才走近了,有人轻咳两下,气氛马上便肃穆起来。
这种肃穆让姜才觉得过于隆重了,让他不知如何报答这种好意关怀。
“坐在上首的就是秦王。”进堂之前,吴泽向姜才小声提醒道。
语气有些骄傲。
“秦王。”姜才低声念叨了一声,惊诧于李瑕的英武。
一个人是否值的追随,有时只要短短一会儿就能确定了。
两人并肩迈入堂中,吴泽转头看去,能清晰地看到姜才眼中的景仰。
这便是宋廷对川陕自立的应对了,把有胆气、有血性的先锋将领送过来。
先锋倒戈,宋廷气势已失,还敢挡秦王立国?
第840章 秦王劝进表
四月的长安还未从战乱中恢复过来,城内城外还有不少人家在丧期。
这日吴泽从府署回到吴府,依旧是先往灵堂给他祖父叩头,才到院中,却见他三叔吴定正陪着一名年逾五旬的男子出来。
彼此见过礼,吴泽陪吴定送了客,叔侄俩往回走时便谈起今日这客人。
这客人叫孙逢辰,几年前,吴潜知庆元府时,孙逢辰正是他治下象山县知县,两人私交甚笃,常有诗词应和。
但有一年,庆元府遭遇水灾,朝廷规定民间房赁统一放免半年,而象山知县孙逢辰为维护屋主大户利益,并不执行,吴潜根本不顾私谊,请奏罢免了孙逢辰的官……
此时吴定谈起这些事,感慨道:“没想到他还能不远千里来为父亲吊唁。”
吴泽亦是唏嘘。
他还年轻,第一次见到这种友谊。
吴潜能把私交与公事分清,做到铁面无私,这很难得;孙逢辰也能明白这些,不心怀芥蒂,这也是难得。
“今日议事之后,王上与我谈了为祖父平反之事,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往临安,不如请孙知县来办如何?”
“平反吗?”吴定沉吟道。
“若不平反,祖父会觉得遗憾吧?”
“四十余年效忠大宋社稷,蒙冤贬谪,当然遗憾。”吴定道:“但眼下这关头,是否会节外生枝?”
吴泽道:“今日姜才到长安了。换言之,夔门之战已然有了结果,结果便是尚未开战主将已逼反先锋。我们放出风声,指贾似道意图谋反,此时正是揭露循州一案的时机。继续指出贾似道的罪证,为祖父讨个公道。”
吴定侧过头向灵堂看去。
“此时揭开循州一案不是节外生枝,而是算清楚账好分家,得从贾似道放出谣言迫害祖父开始算,算到刘宗申下毒。”
吴定道:“那位官家只怕是不可能为父亲平反,父亲一向反对他继位。贾似道亦不可能承认指使刘宗申下毒。”
“他们不答应,总有朝臣会答应。”吴泽问道:“三叔可去信联络了大伯、二伯?”
“联络了,孙知县便是因此得知了父亲丧讯……”
吴潜的长子吴璞、次子吴琳,都是兴昌四年进士,与闻云孙、陆秀夫同榜。
吴潜诈死循州时,因是罪官,不能扶柩还乡,只能就地“安葬”,当时吴璞、吴琳还在任官,闻讯赶到循州守孝。
他们有官身,又受吴潜牵连,虽然丁忧,一直也是被监视居住的状态。
当时李瑕收复关中暂不欲为朝廷所知,避免与朝廷冲突,直到近来准备自立了才请吴璞、吴琳弃官入蜀。
这本来不算晚,差不多是刚有与朝廷抗衡的实力就公开此事。
没想到,吴潜已死,吴璞、吴琳再等到消息竟又是父亲的死讯……
吴泽道:“秦王很快要自立了。宋廷既不敢开战,只能宣称秦王是大宋的秦王,并答应为祖父平反,放大伯、二伯入蜀。”
吴定还是有些忧虑,现今吴家的三房、四房都被带到了川蜀,但长房、二房,以及姻亲平家、奚家,还有数不清的门生故旧都在宋境。
这也是之前吴潜一直不公开未死的理由。
偏偏在这李瑕准备自立之际选择把事情公开,万一宋廷撕破脸,不仅是牵连到吴璞、吴琳,还要害不少人。
“把父亲平反一事放在一起做,若是宋廷执意平叛,反称吴家是乱臣贼子又当如何?”
“我们有把握。”吴泽道:“今日推演了宋廷的反应,正是有把握,王上才问我是否敢赌一赌。”
“那……秦王何时自立?”
“快了,一是把王都迁到长安,二是等临安消息传回,三是治下有些官员的想法须探明……这三桩事准备完即可。”
叔侄二人说着这些,已到了灵堂上。
吴泽上了香,看着吴潜的牌位,心情复杂。
他近来为李瑕出谋划策,有时会觉得自己运筹帷幄,事事都料中了,说夔门一战必胜、说宋廷必不敢撕破脸,俱是一语中的。
很厉害吗?
冷静下来之后,吴泽发现不是自己厉害,而是顺势而为,他只要提出计策,众人便齐心协力做成,那当然显得提出计策的人智计超绝。
但若是在临安,摊上那种事事被掣肘的局面呢?
当一个皇帝太弱,弱到臣子们稍微显出一点点能耐都可能功高盖主,也就什么智计都用不出来了。
真正厉害的人,在十余年前就预料到这局面了。
——“臣无史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
大宋朝廷能无力到这种地步,非一朝一夕所铸成。
深谋远虑者十年前提出的谏言都不能挽回国势。时至今日,宋廷就算有诸葛在世……可当今官家比得了蜀后主吗?
弱国弱主,太让人无奈了。
一念至此,吴泽深深一拜,返身,大步赶往书房。
他抬手阻住迎上前的妻儿,不让人来打扰,独自磨了墨,提笔写起来。
“臣承信郎吴泽”这几个字之后,他空了好几列,写下“奏曰”二字。
之后,才继续写正文。
“自靖康以来,京畿陨丧,社稷靡安;中原故地,悉为敌封;宗陵暴露,不得瞻拜;疆土分离,生民困苦。此中华之大辱、臣子所不忍言者。”
“今贾似道窃弄国柄,专事阿党,利惑君心。欺天罔人,阻塞义理之路;忘仇灭理,不思北复中原;戕伐国本,只顾汲引庸妄。”
“社稷之难,外有胡虏欲吞天下,内有权奸残害群寮,天下有倾覆之危……”
~~
“平陵郡王、川陕安抚处置使李瑕,天锡神勇,以恢复为己任,百战重安宋鼎……然爵号不彰,九锡不加,无以镇社稷。阃帅于外,权奸阻断视听,臣等唯依故礼,请即奏王位,以关中、陇西、河西、川蜀、大理,并为王国,自置官属。”
“……”
两日之后,陆秀夫看到这里,放下了手中这封《秦王劝进表》,向吴泽道:“兑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自是知道。”吴泽手里拿着一支笔,正递在陆秀夫面前,问道:“君实兄不联名吗?”
陆秀夫与吴璞、吴琳是同年中榜,平素有所交往,因此与吴泽也相识。
李瑕封平陵郡王时,举荐孙仙为转运使,举荐陆秀夫知利州。如今两年过去,上个月招陆秀夫到长安来,今日才到。
长安,陆秀夫也是初次来。
当年在大散关望见关中,他便心生向往,有朝一日必要收复河山。
没想到初入长安,先是祭拜了吴潜,之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封表文。
“我还疑惑战事方歇为何立即召我来,原来为的是此事。”
陆秀夫看着纸上那“秦王”二字,目光再一移,看到的是最右边的位置,已有许多人的名字。
“有何不妥?”
“有几个疑问。”陆秀夫道:“你以父荫承信郎,食君之?,深受国恩,可有愧疚?”
“这又不是反宋的檄文。”吴泽笑道:“是贾似道窃弄国柄……”
“这次不是反宋的檄文,下次呢?”
“至少这次不是。”
“说心里话,你可有愧疚?”
吴泽道:“没有,我为国做事,领百姓缴纳的奉?,有何愧疚?反倒是满朝权贵食民脂民膏,尸位素餐,他们才该愧疚才是。”
“你说‘权奸阻断视听’所以你只能劝进。”陆秀夫道:“可事实是你们想造反,不是吗?”
吴泽问道:“权奸阻断视听这个借口我是为朝廷找的,保留着合力抗蒙的余地,否则我若劝王上称帝,到时朝廷就必须发兵来攻,反而让蒙虏渔翁得利。”
“为何一定要造反?”
“此事我往简单了说,君实兄看王上如何、再看临安官家又如何?你让如此英雄人物侍奉如此……废物,可能吗?”
“若世上但凡有英雄便要挺剑而起倾覆天下,天下如何还能安稳?”
“三百年才有一次倾覆天下又有何妨?”吴泽问道:“看看当今这乱世,还不足以称大争之世吗?”
陆秀夫闭上眼,叹道:“我明白,但总得有人守节,否则世人以为‘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往后便年年都是乱世……得有人守节啊。”
“君实兄的道理我也明白。”吴泽道:“但今日我们不必说这些道理。因为还没到要君实兄守节之时,我说过,这不是反宋檄文。”
“有何区别?”
“区别就是我们还给朝廷留了一点余地。若朝廷承认秦王的名义并让君实兄继续任官川蜀呢?哪怕守节,至少也得等朝廷公开宣布秦王反叛了,不是吗?”
陆秀夫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若朝廷真的那这粉饰太平,他又能怎么办?
吴泽收回了手里的笔,不再强求陆秀夫联名。
不差任何一个名字了。
当然会有人反对,但阻止不了此事……
吴泽双手缓缓卷着他的联名奏书,道:“北有蒙虏在侧,我们还是盼着朝廷能够承认秦王,并为祖父平反。君实兄也不必认为有损气节,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朝廷要让君实兄去向蒙古祈降,又如何?可觉受辱?”
陆秀夫眉头皱起,显然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这就是弱主弱国的无奈了,我前日在为祖父惋惜,今日则为君实兄惋惜。”
吴泽把卷好的折奏装到书篓里,想了想,又道:“王上让我先见你,以免他不能说服你,反而失了余地,可见他对你有维护之意,他还让我转告你一句……强国而使民不受辱,也是种气节。”
第841章 报皇恩
长安城近月以来越来越热闹了。
李瑕正在把治所从汉中迁到长安。
目前成都才是他控制地域的中心,长安属于最北。将政治重心北移,也是在向世人宣示他这个政权有统一天下的野心。
虽说是天子称帝、国君称王,但长安政权面对临安政权时,天然就有种压迫感。
随着一批批车马入城,称王自立便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
但对于李瑕而言,自立最重要的不是他成为秦王,而是建立一个诸侯国的制度,制定一个新的国策。
需要从宋的冗官冗兵冗费中摆脱出来,需要消弥宋偏安江南、重文轻武的国策带来的影响,所以李瑕才改变了“缓称王”的想法而决定自立。
近日来李瑕一直在就税制、兵制、官制、法制等等诸多事宜与汉台幕府商议。
就像金莲川幕府没有因为忽必烈迁到开平或燕京就改名一样,汉台幕府大概也会被时人继续这般叫着……
这日正一边议事,一边翻着各地送来的奏报,李瑕忽道:“我们请宋廷迁都长安如何?”
堂上诸人一滞。
末了,李墉先笑了笑,自嘲道:“我竟忘了这办法。”
杨果与韩承绪对视一眼,也是抚须惭愧。
“论勾心斗角,我们还是道行浅了啊。”
“这不是我想的。”李瑕道:“张五郎的信上说的。”
“张五郎?”杨果道:“他岂有这般了解宋廷?”
“秦九韶向他提的办法,诸公看吧。”
不得不说的是,秦九韶很快就让李瑕与汉台幕府再次注意到了他。
张弘道在信上也详细阐诉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秦九韶作为俘虏,其实是没资格也确实不知道李瑕打算自立之事,但知道蒙军退兵了。
哪怕只有这么一个情报,秦九韶却敏锐地感觉到李瑕该再更进一步了。
其实比起直接宣布自立,请大宋皇帝迁都长安,才是政治上更成熟的作法。
首先是名正言顺,长安属于三京之一,而临安只是行在。如今李瑕挡住了蒙军对长安的攻势,请天子北还,这是大义。
天子也应该北还。
当然,赵禥是绝对不可能答应迁都的。
朝臣们已经把李瑕视作董卓、曹操之流,怎可能再把汉献帝送到他手中。
那不管他们找什么借口,李瑕再说“阻塞义理”就占据了名义。
这时再自立,方能叫江南士绅无话可说。
大宋文臣党争的厉害便体现在这里,除了秦九韶,李瑕麾下没有旁人有这种心眼。
杨果、韩家父子是北人,不算太了解宋廷;李墉只官至主簿;吴泽太过年轻;史俊这些人则不会为李瑕在与宋廷斗争中出谋划策……
不过这也只是锦上添花,只涉及造反时是否更体面的问题,实力才是关键。
但诸人想起了秦九韶,眼下既是用人之际,显然是要将他召来重用的。
正说着,吴泽步入堂中,与李瑕禀报见陆秀夫的情形。
“君实兄说,想要当面再劝一劝王上。”
“他在哪?”
“就在外面……”
~~
从长安钟楼上望去,能看到位于城中心偏西北方向的府署的隐隐一角。
府署会是之后的秦王府,李瑕没想过要修建新的王府,也不打算扩建,只打算换块牌匾。
再绕到钟楼南面,只见城门处人来人往,百姓根本不在意朝堂与藩镇的勾心斗角,只管认真地活。
李瑕看了一会,问道:“你不是想劝我不要造反吗?怎么不说了?”
“见到节帅,觉得不该劝,节帅矢志救天下于危乱,委居于宋臣身份怕是做不到。我想劝节帅忠于大宋社稷,根本就是空谈。”
陆秀夫还是和在祁山道时一样,站在李瑕身边显得很听话端正。
他上次见李瑕时李瑕还只是蜀帅,因此用的还是当时的称呼,并没有因为李瑕想要自立而反目。
说到最后,他作了一揖,道:“故而今日我是来向节帅辞官的。”
道理他都明白,但他有他的坚持。
别的不说,二十一岁临轩唱名,被钦点为二甲第二十七名,仅这件事就足以让他在青史上被记上一笔,这是无数人一辈子都没有的荣耀。
当时他说“今日皇恩渥重,吾欲当思报国,相勉为天下第一等人物,方不负此举。”
便像是女子收了无比厚重的彩礼嫁人,又岂能转眼间因夫家家道中落便弃他而去?
唐时张籍面对藩镇李师道拉拢,便是自比节妇,委婉拒绝。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恰如陆秀夫此时的心境。
……
李瑕能看到他眼中深深的为难,问道:“若我们灭国了,你会殉国吗?”
“会。”陆秀夫毫不犹豫。
“那数百年后,再有人提起这段历史,骂我们是废物、懦夫,至少得有几个名字能让我们拿出来告诉别人,我们有骨气……从这点而言,我若不能成功救亡,那所做的一切都不如你的气节有意义。”
李瑕一生只追求成功,在他眼里,失败了就是毫无意义。
这或许是错的,但他就是这样。
“我理解你,你可以成大宋最后的尊严,但,我更希望我们能协力开创一个强盛的国。”
陆秀夫道:“没有我,节帅也能做到。”
“有些人骨头软、有些人意志脆弱,我们形势顺的时候他们很快便投靠过来,这种人我是要用。但一遇到逆境,他们要么怕了,要么心态马上就崩了,我靠不住他们。要成事,只能靠意志坚定、百折不挠之人。”
李瑕没有许诺封赏,说到这里,又道:“我缺你这样的人,需要你留下帮我。”
陆秀夫犹豫了。
他转头眺望着长安城,想到收复长安时未能亲眼目睹,若有朝一日能收复开封,岂能错过?
这比金榜题名还要让人向住。
但已受了金榜题名的皇恩渥重……
最后,陆秀夫还是深深一揖,道:“此身已许大宋社稷。”
“也好,不强求。”
“多谢节帅。”
“你帮我带封奏折回临安,我欲迎官家迁都长安,官家若应允,一个月内昭告天下,示天下人收复中原之决心,我可答允你再不反宋,誓佐大宋中兴。”
陆秀夫一愣,脱口而出道:“真的?”
“你为大宋争取到的。你说深重皇恩,此行足以报答赵家天子了。”
~~
这日,陆秀夫捧着一封公文出了长安,不由又喜又悲。
喜的是终于在不可能之中挣得了保大宋宗社的一线渺茫生机,悲的是他明知官家不可能答应。
但必须全力一试。
万一做成了呢?
江船顺汉水、长江而下,陆秀夫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赴临安,一刻也顾不得歇便求见了恩师江万里。
江万里见到陆秀夫,先是叹惜一声。
他本去信陆秀夫,希望能控制利州到剑门关局势,却没想到人已经回临安了。
再看过李瑕的奏折之后,江万里良久无言,叹息连连,有些无奈地连夜召官员商议。
有人喜不自胜。
“今我大宋疆域为南渡以来最广,据守关中,收复汴京指日可待。眼下只须答应李瑕,即可由危转安,还有何可犹豫?!”
“我只看到李瑕悖逆,为人臣子,威胁官家,跋扈至极矣。”
“他便是料定我等不敢让官家迁都……”
“那我们便迁都,逼他骑虎难下。”
“他有何骑虎难下?不过口头与君实一句承诺。”
“假的。”
“君实,你如何看?”
陆秀夫道:“我信节帅的人品。他虽是不信官家敢迁都,但若官家敢迁,或许能打动……”
“没用的。”众人纷纷摇头。
“他允诺有何用?关中有多少北人,怎可能安全让官家抵长安?”
“李瑕说空口白牙一句,根本做不得算,官家若昭告天下,反而不能再反悔,威名扫地矣。”
“故而说不必搭理他。”
“诸位!半壁江山啊,不值一搏吗?!我们想召李瑕还朝,何不敢到长安镇压他……”
“可能吗?”
“别理他,他想害官家。”
“万一呢?!”
“……”
但凡有理智的官员都认为不必理会李瑕。
唯有个别心思简单的年轻官员认为值得一试,让陆秀夫面呈天子。
陆秀夫等整整七日,终于能随江万里进宫启禀官家。
这日已是五月初八,离李瑕说好的一月之期仅剩两日,但满朝似乎所有人都像是忘了这事……
这也是新帝登基以来,陆秀夫初次面圣。
他听说过许多关于新帝的传闻,作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看到赵禥进殿里,还是吃了一惊。
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萎靡不振、脚步虚浮的病瘦青年就是当今官家。
“江相公又有何事?”
江万里道:“禀陛下,还是为李瑕请迎陛下迁都长安一事。”
陆秀夫知道,李瑕是料定了赵禥不可能敢,这么做为的是断掉许多人对大宋的期望。
但如果官家能展示出足够的气魄来,也许李瑕会改变想法。
半壁江山,至少也该……
“朕不去长安,朕只在临安。”赵禥道:“想都不要想。”
江万里道:“但再不拿出决意,李瑕马上便要反叛自立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来问朕?”赵禥道:“国事该由贾相公处置。”
“陛下,老臣认为……”
“别认为,朕绝不会去长安的,江相公一直来问,还不如去请出贾相公商议。”
“……”
陆秀夫闭上眼,回想起吴泽那一句“这就是弱主弱国的无奈了”。
~~
日子在临安的繁华与平静中过去。
到了五月底,陆秀夫知道李瑕已得知赵禥没有昭告天下迁都长安,且即秦王位的准备也差不多做好了,临安的反应也试探了,境内的大宋忠臣也试探了。
群臣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信,但就连他陆秀夫都回临安了,几封信显然阻止不了任何事。
六月初一。
陆秀夫在楼台上独坐了一整日,一直抬头看向天空。
他在猜想远在长安的李瑕应该正在即秦王位了。
那最快也要半个月后,临安才能得到消息。至于现在,很多人还能抱着侥幸心想李瑕也许没有这么做。
不知大典该什么模样,想必很俭朴简单。
“错过了啊……”
第842章 秦王
六月初一。
天还未亮,李瑕就被推醒过来。
睁开眼看去,主屋里烛光摇曵,他的几个漂亮的妻妾们正捧着他今日要穿的冕服聚在那叽叽喳喳。
对她们而言,李瑕自封秦王这件事最大的乐趣就在于需要裁制几身新衣服了。
这当然不是简单之事,诸侯冠冕如何设计裁制、依哪朝规范,绘怎样章纹……样样都有的说道。
为李瑕制了王服之后,还有她们自己的礼服需要裁制,这阵子以来她们忙得不亦乐乎。
用韩巧儿的话说就是“一年多没裁新衣服了,难得要裁这么漂亮华贵的,当然开心”。
“官人快起来吧,今日还有得忙,仅这冕服便要穿戴许久。”
见李瑕睁开眼,高明月温温柔柔道了一句,马上让人捧了水盆来给他洗漱。
“几时了?”
“丑时三刻。”
李瑕是在丑时一刻才歇下的,本该梦醒再开始“次日”的即位大典,却没想到才刚入睡便被推醒。
这显然比成亲还要繁琐得多,看样子是要准备一整夜。
夫妻还想再说会话,有婢子跑上来道:“王妃,世子不肯换礼服。”
“我过去吧。”
“王妃,胡总管说车驾寅时就到,她还得先与王上对一遍祭天流程。”
“告诉她王上已经起了,慢些。”
“王妃,侧王妃请你过去换吉服。”
“知道了,安安你来帮官人换冠服,记得先鷩冕,祭祀过后再换衮冕……”
高明月比李瑕还忙,须臾间又吩咐了许多事,还不忘体贴李瑕两句。
李瑕正握着她的手要说话,年儿拧好帕子便上前给他擦了脸。
之后,便被按在那里由唐安安梳头。
同时一份祭天告文已塞到了他手里,需要尽快背下来才行。
寅时车驾就到,屋内婢女更显忙乱。
唯独韩巧儿刚刚睡醒,摇摇晃晃过来,打着哈欠便往李瑕腿上趴,非要与李瑕腻一会才肯去梳妆。
“李哥哥,你困不困啊?”
“你不是夜猫子吗?”
“不一样嘛,平时是睡前再玩一会,今天可是要忙很久很久,想到我都困了。李哥哥,我们以后就住在长安了吗?没有汉中的院子宽敞呢,小胖墩觉得院子太小了。”
“那是它太胖了……”
~~
相比于以古汉台为基础建造的汉中王府,由府署改建的秦王府确实是有些小。
如今的长安城没有宫殿。
唐末的混战一次次摧毁了这座城池,比如朱温篡国时不敢定都长安,担心成为众矢之的遭遇各方攻击,干脆派人拆毁了整个长安城里的宫殿,把木料全部运往洛阳。
五代各政权多次定都洛阳而非长安,这有各种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长安残破,并无时间、精力、意愿去重新修建长安宫殿。
李瑕目前也没有修建宫殿的打算。
总之,秦王府没有地方让百官列队,礼乐也摆不开。
即位典礼遂安排在南郊天坛。
寅时,李瑕乘上车驾出发往南郊。
在秦王即位之日,秦王府并没有显出一个封疆万里的政权该有的威风。
虽说没有实际影响,但不少人见李瑕的仪驾如此寒碜,也会觉得他自封为王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可笑。
没有该有的排场,秦王显然很难给予人足够的信心。
但等到车驾缓缓驶到南郊,渐渐没人再敢觉得寒碜……
长安南郊天坛始建于隋,是隋唐三百年皇家祭天之处。
圜丘高二十四尺,十二面有台阶。
此时天还未亮,圜丘东南正在烤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火光摇晃。
坛下,文武官员已列成列,排成整齐的队伍,往外则是一列列的兵马,夜色中不知有多少人。
祭天的各项准备早已做好。
编磬、编钟、鎛钟,六十多件乐器排列整齐。
黑暗的夜,火光印着无数人的身影,却少有人开口说话,这构成了一股奇怪而神秘的气氛。
庄重,而且肃穆。
祭天的时辰在日出前七刻。
“咚!”
随着一声钟响,礼乐响起。
“秦王祭天!”
“……”
这是一场繁琐的礼仪。
人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李瑕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祀’是大事,他向来不喜欢迷信。
但在这乱世,他渐渐明白了,这时候的人祭天祭祖,祭的是心中的敬畏与信仰。
祭祀与其说是为了迷信,不如说是为了定义“我们”,以同样的礼,祭同一个天,祭同一个祖先,才能让这些在乱世飘零的每一个人找到归属。
他通过这个肃穆的仪式,让身后所有人知道,礼仪之大还在,华章之美还在,华夏还在,国还在。
“维咸定四年,岁次癸亥,秦王李瑕谨以至诚告山川神灵。”
“盖念祖宗艰难肇造之地,岌岌于胡虏之祸,子孙立足之无所,今集众用武,歼彼贼寇,复克吾土,祗承天序,嗣守秦邦。惟伏苍天,佑吾邦家,恭陈牲帛,谨用祭告,尚飨!”
“尚飨!”
“……”
太阳缓缓从东边升起,照亮了长安郊外,围绕着祭坛的是数不清的人。
每个人都有些诚惶诚恐,但当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又显得壮阔。
~~
老迈的韩承绪站在文官之首。
他头戴冠帻,身穿着崭新的朝服。
这是他初次披重臣朝服,就已是秦王之国相,李瑕即秦王位之后,马上便要下诏封官。
韩承绪本以为自己会在任相之时情难自控,却没想到,才开始祭天他就心绪起伏,不能自已。
之前李瑕总说缓称王,也不喜华章典乐,这样的典礼其实很少。好不容易来这一遭,于韩承绪而言,包含了太多意义。
金亡三十年间,如孤魂野鬼,他都不知自己是谁。
与宋人格格不入,与蒙人格格不入。
唯在今日,与他一起祭天的数万人,以及秦王治下数百万人,俱与他成了国人……
~~
站在武将队列中间的胡勒根一直瞪大了眼望着圜丘。
在他看来,祭天和祭长生天是一样的。
而所有人能在一起祭祀,已是代表着都是自已人。
这让胡勒根心中最后一点关于蒙古人、汉人之间的迷茫消逝了。
原本身为俘虏,置身于宋国,隐隐地总是有些不安,但现在他早早辅佐的秦王已经立国了,心里便有种“这是自己的部族”的感觉。
他仿佛已能望到李瑕称天可汗的一天……
待到祭天结束,之后便是等秦王颁发各种诏令。
胡勒根不由踮起脚,期待地向天坛上望去。
他知道自已要被册封为归德郎将,往后也是名正言顺的官了。
唯有一点不好,今日这列队该是按身高来排才好,可惜是按官位大小来排的,被前面那大高个挡着什么都看不到。
~~
“军帅戎将实国家之砥柱,不可泯其绩而不嘉之……”
随着这道诏令传开,何泰听了好一会,终于听到了自已的名字。
“定远将军高年丰、宁远将军何泰、归德郎将胡勒根、昭武校尉张顺……”
何泰咧嘴一笑。
他转头向后看了一眼,才发现后面站着个蒙古将军,竟和矮张一样高。
这多少让何泰有点膈应,但不影响他的喜悦,继续向张顺抛了个眼神,示意晚间请张顺喝酒。
对于他而言,今日秦王立国,一切就正式与以往不同了。
自秦王打出那十六字口号,便是公开否认了那狗屁“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之大宋国策,从此再没有“归正人”一词。
他何泰与前面那位大理人、后面的矮张都同是国人……想到这里,他又看到身后那蒙人笑得很真挚,遂将他也算上。
而“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还只是今日所改变的国策之一,随着封赏武将的诏令之后,下一道诏令便是开始改变宋“崇文抑武”的风气,宣读军功勋赏制度。
“凡策勋十二转,授勋田、铨选授官。一转武骑尉,视从七品,授田三十亩……”
何泰抬起头望去,听得很仔细。
今日这一场秦王即位典礼还是显得很简朴,但他已看到了一种新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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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道诏令宣读过,从文武官员又传到更远处一个个士卒的方阵。
站在圜丘上的李瑕终于完成了这持续了一整天的仪式。
于他而言,真正忙的其实是两三个月来制定国策的过程,今日反倒只是个形式。华服、礼乐、祭祀、诏令,只是把结果告知众人。
可当他站在这里,会发现他很渺小。
二十四尺祭坛之下,数万人排开,一眼望不到头……
李瑕站在这,只是把人们的愿望说出来,以此让他们凝聚。
这个过程中,李瑕反而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人们注视的符号,他的情绪不重要,连他这个人都不重要。
因这漫长的典礼而感到乏味、疲惫。他放下手中的诏令,心想这种无实际意义的事往后还是少些为好,但……
“秦王。”
远远的传来了呼声,很快重叠在一起,排山倒海般涌过来。
士卒们、长安百姓们全都在竭力大喊着“秦王”。
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其实根本就不认得李瑕,之所以如此激动,因为统一、安定、兴盛正是他们在这乱世中的愿望。
平时他们不知如何表达。
任战乱摧残,任胡虏欺凌,面对祖宗觉得羞愧,想要活得好一点……这些经历与憧憬不懂怎么说,不懂怎么去做。
当有人说出来、有人领他们去做,当情绪蔓延开,当有了希望,他们便情不自禁用尽全力去回应。
由此,欢呼声响彻了长安城内外。
“秦王!”
“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