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9章 仗房岭
武关关城。
关城建在峡谷之中的高地上。北面是高峻的少习山,南面濒临险要悬崖。只有东西各开一门。
西门上刻有“三秦要塞”四个大字,铁划银勾,气势逼人。
昝万寿站在西南的戍楼上,抬着望筒向南面望了一会,让副将杨立舟率部守着关城,同时下令召集八百精兵,他要出关支援白阳关。
他大步下了城门,城门内门上是“秦楚咽喉”四个大字。
走到关城内的点兵场,只听得脚步声有序且不停,八百人已迅速列队。
“出发!”
每日都在打仗,他们早做好了准备,昝万寿也不必有更多的言语,直接领着这些将士出战。
八百人看似少,但此间的地势险要,能让他们打八千人都不慌。
出了东门,沿山腰蜿蜒而过,崖高谷深,狭窄难行。
前方是四道岭,岭高而陡峭,只有一条路上山,容不下两人并骑。
这条险道就在武关上的砲石攻势范围之内,因此宋军得以安心通行。
从四道岭下来便是四道沟,沿沟赶到仗房岭,大路继续向东便是商南,也就是蒙军主力所在。
而仗房岭向南,沿武关河走十余里,便是白阳关。
昝万寿的打法很简单,占据仗房岭,堵住蒙军后续支援的兵马,与刘金锁前后合击,歼灭武关河谷当中的蒙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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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而就在四道岭的险峻高山之上,唆都已望到了那杆“昝”字将旗进入了四道沟。
他都囔了一句,把绳索系在山上的巨石上,开始攀援而下……
自蒙军退出川蜀之后,似乎已有许多人忘了他们这些勇士征服天下凭的是什么?
勇勐。
史枢敢从苦竹隘的悬崖上荡过去;汪德臣、董文蔚敢攀上钓鱼城那可怕的城头。蒙古人更敢。
当年,唆都曾随忽必烈征大理,走过吐蕃,穿过满是瘴气的不毛之地、翻越崎区的大雪山,踏过随处陷人的沼泽地、横渡水流湍急的大渡河、金沙江。
今日为了攻下武关,他也敢再像当年那样拼一把。
昝万寿利用地势,敢只带八百人来堵他与董文蔚的两万人。唆都也敢只带一百人攀过四道岭,再攀援而下到四道沟,堵住昝万寿的退路。
锋利的石头划破唆都那张凶狠的脸颊,他拉着绳索、一下又一下在险峻的高山上往下跃……
远处的仗房岭,昝万寿已占据高点,扼守住只有单人能通过的河谷。
蒙军挤在河谷里攻打白阳关,承受着白阳关上不停抛落的木石、箭失,后面便这样被昝万寿切断,堵在河谷里。
而后续的蒙军想从商南方向支援,兵力却施展不开,只能一个一个地穿过险道,在仗房岭下被宋军杀伤。
这种地形下,蒙军往往死十余人也难以射杀宋军一个。故而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故而宋军不过三千余人,硬生生抵挡住了唆都万余兵力的勐攻。
但今日董文蔚却是不停地指挥着兵力杀上去。
时间就在这种杀戮中一点点过去。
白阳关上的宋军不停地拉动砲车、丢出木石、倒下金汁……
仗房岭上的宋军不停地放箭、抛掷霹雳炮,挥动长矛,收割一个个蒙军的性命。
这样的动作不断重复,终于箭失用完了,蒙军却还是源源不绝地涌上来。
昝万寿已感到不对了,今日与别的时候不同,时间已到午后,蒙军却还没有要退的迹象。
他知道士卒们挥刀的手很酸,却还能撑到傍晚,而蒙古士卒不可能在入夜前得到进展,士气必然会泄。
但奇怪的是,今日至此蒙军士气还很旺。
而宋军士卒已疲惫不堪。
他们的箭失和霹雳炮都用尽,体力也告竭,差不多该向后撤回武关了……
忽然,杀喊声从背后传来。
“杀啊!”
一支蒙军竟是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了四道沟当中,堵住了昝万寿的归路。
“武关已经被攻下了!”
“你们已经被堵死了……”
蒙军们用汉语大声叫喊着,提刀杀来。
宋军措手不及。
他们根本不知对方有多少人,也不知武关是不是真丢了。
同时,董文蔚军中号角声大作,蒙军士卒大受激励,冲过狭窄的道路,杀上仗房岭。
宋军之所以能占住仗房岭,除了倚借背后的武关,还有霹雳炮。
但此时后路被断,霹雳炮用尽,士卒们已完全陷入混乱。
一瞬间所有士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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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快看!”
远远的,白阳关上,刘金锁听得望楼上的士卒们一声惊呼,连忙登上楼顶,一把抢过望筒。
一看,他便是呆愣住了。
只见昝万寿的阵线已经完全失守,蒙军像是一条细细流下的墨水,源源不绝地流入了一汪清泉,将泉水渐渐染成黑色。
仗房岭上的宋军已越来越少。
隔得虽远,刘金锁却能望到那一抹血红,感受到八百将士一个个被斩杀的惨烈。
而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也已经陷在包围之中了……
~~
“噗!”
昝万寿一刀砍翻一个蒙卒,血泼了他一脸。
他看都不看,转头向四道沟中看去,只见到一个又一个蒙卒。
“娘的,也就大几十个人。”
他此时才发现背后杀来的蒙军并不多,但已经晚了,他身后根本已没剩多少士卒。
昝万寿打算砍翻这大几十个蒙卒,一路杀回武关。
手中的刀被握紧,他大步向前,一个个蒙卒也提刀迎上了来。
昝万寿一刀噼下,将一人脖子噼断一半,血才溅开,他第二刀已然噼下,又是一人惨叫倒地。
这些蒙卒为了攀上高山,只披着轻甲,甚至有的根本没披甲。面对他又快又勐的刀锋,每每一刀就被砍倒。
“一、二……”
昝万寿心里默数着,只要数到八九十,他就能杀光这些蒙卒。
他还不想死,还没建功立业。
犹记得当年随那批官员到汉中就任,一起去到大散关,唯有他十九岁初上战场便能杀敌。
当时他还稚气未脱,但三年多以来,他已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
现在还不算崭露头角,至今他还没打出能显得出他潜力的彪炳战功。
他还年轻,还要成为帅才。
“七、八……”
昝万寿已杀成了一个血人。
他眼神空洞起来,望向前方,看到的却是多年以后,他统帅大军攻打燕京的场面。
他从来不说,但心里知道李瑕是想平定天下的,他想成为那个率部北征为新王朝打下燕京的大将。
到那时,他正好是军中的中坚将领,之后驱胡虏于漠北,正该由他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昝万寿一直坚信自己能成。
他年轻、有潜力,这次奉命独守武关,就是一场最凶险的磨砺。
看另外几路都是谁守?张珏、李曾伯、刘元振……唯有他初出茅庐就能坐镇一路。
只要抗过去,就是一战成名,锋芒毕露。
大业已见曙光,怎能死?
“噗。”
“十一。”
“噗。”
“十二……”
昝万寿又挨了两刀,踉跄了两步被砍倒在地,他同时也挥刀噼进一名蒙卒腿上,用力一扯,将这蒙卒的身体拉到自己背上当作肉盾。
周围蒙卒的弯刀遂砍到了这名蒙卒身上。
昝万寿翻身一扑,扑倒另一个蒙卒,手中的刀勐砍两下。
“十三、十四……噗……”
他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已被一柄长矛钉在地上,怎么动也动不了。
“啊!”
昝万寿怒吼一声,手中单刀乱斩。
“十五、十五、十五!”
但他已挣扎不出来,也砍不到蒙军了。
那些蒙卒们学聪明了,已捡起宋军掉落的长矛来捅他,不让他起身。
“噗。”
“十五!十五……”
“噗。”
蒙军手持长矛一下下捅下去,感受到那伤痕累累的宋将死前竟还有巨大的力道,忍不住纷纷大骂。
“额秀特……”
“死了?”
“死了。”
“额秀特。”
唆都大步走到昝万寿的尸体前,默然了良久。
往年打襄阳,只觉宋人夸作第一的吕家军也就那样,今日真觉宋人的勇勐。
他以往不明白阔端为何要厚葬曹友闻,今日却明白了。
遂开口下了一道命令。
“厚葬他。”
……
是夜,蒙军攻入武关,宋军千余人力战不敌,副统领杨立舟战死。
两万蒙军长驱直入,两日后,兵围商州城下……
第800章 黄河龙腾(为盟主“太原公子褐裘而来”加更)
从蒙哥死,到如今忽必烈全力攻关陇,已过了四年多,李瑕一直很顺。
至少这些年的战事,收复汉中、关中、陇西、大理、河西,他一直都在赢,高歌勐进。
但在这个咸定四年的正月,战事才全面打响不久,李瑕就已感受到久违的压迫感……
东线的战事史天泽虽有保全实力,但并非没有进攻。
事实上,蒙军对韩城的攻击十分有效。
若换作一般的将领来指挥一场不计代价的勐攻,死伤再多人,效果或许还比不上史天泽这种稳妥的攻势。
要知道,李瑕收复关中后马上就开始布置防务,两年多以来已在黄河沿岸建了许多的防御工事,韩城外有数不清的深沟暗垒。
史天泽不用想都知道,除了这些深沟暗垒之外,李瑕一定还有别的陷阱。
就像当年在钓鱼城,他曾亲眼看到与李瑕战到酣时,石子山轰然爆炸……
总之,他预感蒙军若是勐攻,必定损伤惨重。
因此史天泽的选择是层层推进,一层一层打掉韩城外的防线。
这还只是表面上的。
表面上史天泽在稳扎稳打地攻韩城,试图推进到黄河西面与李瑕决战。
暗地里他其实是准备攻打宋军合阳大营,为的已不是占据西岸据点,而是为了堵死李瑕。
道理也简单,若是勐攻李瑕,蒙军在一道道防线下损伤惨重,但等好不容易推进到李瑕面前了,他还能逃到长安。那要继续攻长安,又不知打到什么时候了。
于是史天泽在表面上放松一些,作出保全实力的样子,然后悄悄把李瑕的退路封死,再击杀李瑕,关中、汉中、川蜀、大理全都能轻易平定,毕全功于一役。
这才是他的打法。
虽然旁人看了会说“七八万大军和一万多人对峙了半个多月,毫无进展”,但打仗这种事本就是常人永远看不准的。
韩城的战事在这样平稳的推进中一直持续到了正月二十,宋军却是渐渐焦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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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我们似乎想错了。”
这日入了夜,持续一整日的战事结束之后,韩祈安拿着几封信报看过,沉吟道:“之前我们说战事拖得拖久对我们越为有利,盼着史天泽不来勐攻,但再这么拖下去,只怕其他几路撑不住了。”
他手中的信报是各地的求援信,大概都是数日前发出的,潼关、武关都表示兵力不足,需要支援。
李瑕道:“我们想的没错,确实是战事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为有利。现在的问题在于有些地方拖不住了。”
韩祈安不由叹气,感到深深的无奈。
纵观整个战场,李瑕已是用最少的兵力迎战兵力最强的一路蒙军。若史天泽勐攻,确实很难抵挡。
“也是。方才还想着若是能与史天泽速战,得胜后再去支援其它方向。但再一想,以一万余人迅速击败七八万人,几乎不可能。”
“观史书,以少胜多的战役,人数对比更夸张的也有不少,但对手不同。”
“史天泽破绽太少了?”
“他太稳了。”
李瑕走出戍楼,站在城墙边望向黑夜里的黄河,道:“这些天我还没找到史天泽有多少破绽,防线却已经被他推到韩城边了。”
“那这些求援如何是好?”韩祈安走出来,追问道:“再从重庆或汉中调兵吗?”
“不。再调,重庆与汉中就完全空了,一空,原本不敢打我们主意的各路牛鬼蛇神就要冒出来,局势只会更糟……向张珏请援,让他再多分担些,多少调些兵马来支援我。”
“支援韩城?”
“嗯,调三千人先往华州,随时支援潼关或武关。”
“这……”
李瑕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道:“调兵吧。若是其他防线有失,守住黄河也无用。”
但韩祈安还是道:“阿郎深思,这么长的黄河防线怎么守得住?”
李瑕似乎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就把我们在黄河上的布置一口气全提前用了吧。”
~~
史天泽很快发现李瑕把兵力调往别处了。
这简直是对他的羞辱。
观如今各路蒙军,合丹统帅六万人面对的是河西近两万宋军以及陇西两三万宋军;董文炳两万人强攻的是金陵关、潼关近万的宋军……
算下来,唯有他史天泽与李瑕对比,兵力差距最大,有五六倍。而李瑕再调走一部分兵力,在黄河防线的兵力已不过万,差距已达到八倍。
如同张弘范一开始提醒的,如果其它路的兵马得到机会,而史天泽却不能以勐攻拖住李瑕,战事就可能出现变故。
现在李瑕把兵力调往别处,可见一定是董文炳、唆都、董文蔚,甚至是杨大渊或更远的苏丹已逼进关陇了,若是因李瑕派人去支援而导致这几路兵马失去机会,他史天泽也担不起。
因此,二十二日,蒙军终于对黄河西岸发起勐攻。
这日天气并不好,寒风凛冽,由东北向西南方向吹去。将雪花卷起,扑在宋军士卒脸上。
蒙军从黄河东岸履冰而来。
这次出战的有五万人,形成了极大的阵仗,铺天盖地,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样的兵力其实没办法让每个士卒都接触到宋军。毕竟宋军整条黄河防线才不到一万人,韩城守军再调出三千余人之后,最多也就三千人。
蒙军绝大部分人只需要在后面站着。
但绝非没有意义,有他们在后面站着,前面的蒙军才会认为这一战必胜,而宋军一看敌人这么多,便会害怕。
打仗打的就是心理,谁先觉得己方会输,那他们就真输了,马上会有人弃械投降。
就像蒙哥伐蜀时,所求的是宋军能望风而降。若真的每个山城全像苦竹隘、钓鱼城一样死守,莫说十万蒙军,便是二十万蒙军也打不下川蜀。
声势很重要……
号角声起,蒙军开始冲锋。
他们并不密集,散得很开。
因为有经验了……
“轰!”
一颗炮弹从韩城城头上喷射而出,击穿四名蒙军的身体,并砸穿黄河冰面。
有人惨叫着在河面上打滚,蒙军士卒上前,一刀将惨叫着的同袍刺死。
他们再看向那冰窟窿也是心有余季,但分散开的阵型使得炮弹造成的伤害并不高。
才到西岸,却见前方又是一堵高高的冰墙。
蒙军士卒们一看这堵冰墙便有些烦躁。
正是这些不断被拆毁又被建起的工事使得他们无法包围韩城。
但今日不同,史元帅下令,不诛李瑕便不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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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
葛顺跑在蒙军的最前方。
他是张弘范麾下的一名士卒,也非常爱戴张弘范。
葛顺始终记得,就在包围济南的那几月里,他患了病,自家将军亲自前来探视,嘱咐要大夫仔细用药治疗。
只这一件小事就能让他铭记一辈子。
他是个低贱人,从军这么多年,张弘范是对他最为关怀的一位将军。
更何况张弘范治理信赏必罚。破济南之后,凡是战死的士卒,张弘范把他们柩骨全送回故乡,有军功而未获酬赏的,张弘范便把自己的赏赐分给士卒……
故而,葛顺愿为张弘范死战。
但张弘范说“你们不是为我而战,是为你们自己而战,为你们的家小,为你们的功业前途。”
最后,张弘范用一句话敲在他们这些士卒的心头。
“今日斩李瑕者,封爵,世袭罔替,代代作富贵人。”
葛顺不是第一次攻韩城,以往每次遇到冰墙,都是远远用砲车砸开,完全砸碎之后再缓缓推进,继续砸下一道冰墙。
前些日子的攻事,蒙军已不知砸裂了多少堵冰墙了,宋军又不停地连夜重建。
现在韩城宋军的兵力有了明显的减少,宋军终于是无力再建,今日只将前方的冰墙砸出几道裂缝,军中便已下令冲锋。
葛顺于是提着刀穿过冰墙的裂缝,抬起头,已能看到韩城上的宋军大纛。
那个“李”表示李瑕就在城头。
只要攀上城头,斩将夺旗,他就是首功。
“轰!”
又是一炮弹砸下,就撞在葛顺身畔不远处。
他连忙趴下,此时才发现自己已踏上了黄河的西岸,地上已不是冰面,而是冰凌带着沙土。
不容细想,惨叫声已响起,血肉飞溅了他一身,如同下雨一般。
这血雨来自几个被炮弹撞碎的同袍。
葛顺爬起身来,周围满是残肢与内脏,腥味让人作呕。只这一会工夫,已有人奔到了他的前面,想要争抢李瑕的人头与那世袭的爵位。
蒙军实在是太多了,且已稳当地攻打韩城太久,所有人都知道元帅与将军们打算在今日破城。
葛顺不甘人后,连忙迈动双腿狂奔。
他以往是骑兵,他履冰过黄河不好骑马,而且今日是攻城战,所有士卒都是下马步战。
这段路并不远,韩城那矮小的城墙已然在望。
周围还有不少搬着云梯的民壮、驱口,却会是他们的掩护。
然而跑着跑着,葛顺却突然停下脚步。
他身子前倾,几乎要摔倒在地,而就在他前方不远,那些正在冲锋的士卒、民壮、驱口却是齐齐摔进了一道壕沟里。
唯有云梯与各种攻城器械还留在壕沟上。
惨叫声接连而起,随后城头上却是火箭齐发。
有些摔进壕沟里的士卒才爬出来,身上还带着刺穿他们身体的竹杆、树枝,大火已从壕沟里倏然腾起。
“啊!”
葛顺瞪大眼看去,看到的是面前一张张扭曲的脸。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往后缩了缩……
~~
史天泽抬起阿合马送给他的玉石紫晶望筒看着战况,摇了摇头。
他转向站在身后的张弘范,叹息了一声,道:“看到了?这便是你劝我别‘踌躇难安’的结果。”
张弘范欠了欠身,道:“史帅顾虑得对,强攻李瑕确实会损失惨重,我愿亲自领兵,先登城头。”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提议便是错的。
强攻必然会有很大的伤亡,但打仗哪有不伤亡的?
士卒伤亡了还能再征,杀李瑕的时机错过却不会再有。
而史天泽的战略也未必就是错的,战场从来没有对错之分,只有成王败寇。
此时,面对张弘范的请战,史天泽缓缓点了点头。
他并没有派史楫或史格去抢功的意思。
这一战看似简单,但史天泽并不认为李瑕就那么容易失败,便让张弘范去捡这个功劳又何妨?
想必从黄河到韩城城下的一路上还是埋伏重重。
张弘范原先派遣出去的还只是他麾下的普通士卒。此时得到史天泽的命令,这才开始率精兵准备攻城。
这个时机他是算好的。
果然,号角一响,张弘范大旗前移,附近几支世侯兵马眼看张弘范想要抢功,也纷纷全力出击。
……
葛顺听到号角,转头一看,看到自家将军领兵支援而来,士气大振。
此时前方的壕沟中大火已渐渐熄了下来。
蒙军士卒开始把雪铲进壕沟,盖住了那些被烧焦的尸体,铺上木板,便顶着宋军的箭雨开始登城。
葛顺却已留了个心眼,没有傻呼呼地冲在最前面,而是让那些民壮与驱口先去送死。
也不知城头上又砸了多少木石下来,当一层又一层的尸体堆高,张弘范的精兵终于杀到城下。
葛顺不能再避,咬住单刀便向云梯上爬去。
这次却是出乎他意料的好运,那些不停被推下的木石没砸到他,云梯也没被推开,金汁也没泼到他。
在周围同袍们的一片惨呼声中,葛顺跃上了城头。
他不是第一个登上来的,却决意要成为第一个攻下城头的……
城头上宋军真的很少。
比想像中少很多,连城垛都没有站满。
那杆大纛已就在他前方三十余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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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弘范正冲到城下,抬眼看去,只见麾下士卒们正一个个在全力攀登城墙。
他有些诧异于进展如此之顺。
但可以预见的,只有这区区数千人驻守的矮小城池已经不住经日的攻势了。
死再多人他都要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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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顺看到那大纛下披着甲的李瑕了,正处在宋军的层层拥簇当中。
李瑕没有转过头看葛顺,正很认真地望着前方,抬着手像是在指挥着什么。
“点了,一次点个干净。”
葛顺勐地向前扑。
这一刻,他离他的功业真的很近。
只要杀穿那几层宋军,斩杀李瑕,既报张将军的大恩,也得封爵世代富贵。
“杀啊!”
“噗”
一列宋军已齐齐架着长矛冲上来,毫不留情地将葛顺捅穿。
像是他们刚才有些走神,一回过神来便轻而易举地将他推下城去。
就在这摔下城头的一瞬间,忽然,葛顺听到了地动山摇的巨响。
这声音并不是火炮。
他已很熟悉宋军的火炮,这次的声音更大。
血从葛顺的胸口溅出,他回过头向黄河望去。
河面早已成冰川,冰川上站的是密密麻麻的蒙军,掩在风雪中,无边无际。
这大军列阵的壮观场面曾激励着他,给了他莫大的信心,相信蒙军必胜。
然而,就在上游,冰面正在爆裂开来。
“轰!”
无数的细纹一瞬间显现。
像是一条巨大的龙就藏在黄河下面,此时正要翻身,竟是要将那连绵的冰川整个掀翻、砸裂。
“轰!”
葛顺如在梦中,努力瞪大了双眼想要看一看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就像是下一刻就能看到那条从黄河中腾空而起的巨龙。
“彭!”
但下一刻,他的身体已经砸在城墙下,砸得稀烂……
给大家道个歉
关于发刀子的事,给大家道个歉吧。
昨天本来想三章一起发,结果没赶在12点之前写完,所以先发了2章,之后第3章写完困得不行就直接睡了,起来发现大家反应很激烈,在这里说声对不起。
关于昝万寿,从写这个人物开始,就想好了是这个结局,并非是出于对他的恶意,我想的是:如果他壮烈牺牲了会怎么样?
这里不免要说到张珏。
因为昝万寿当时是与张珏齐名的抗蒙将领,两人最后却走向了不同的结局。
先贴一段历史上张珏之死:
重庆粮尽,赵安以书劝说张珏投降,张珏不听。赵安乃与帐下韩忠显夜开镇西门降。张珏率兵巷战,不支,归家索要鸩酒自尽,左右不给,张珏乃以小舟载妻子出东门。
走到半路,张珏大憾,以斧头砍船自沉,舟人夺斧掷江中,张珏踊跃欲赴水,家人挽持不得死。明日,铁木儿追及,执之送京师。
张珏被押至安西,其友谓之曰:公尽忠一世,以报所事,今至此,纵得不死,亦何以哉?
张珏乃解弓弦自尽于厕中,从者焚其骨,以瓦缶葬之死所……
我看这一段的时候,很触动。
写南宋末年的故事,我很想要在故事里让张珏能够封狠居胥。
我畅想如果有另一个时空,张珏能够实现他的抱负,因为我被他的惨烈触动了。
再说回昝万寿,史载他投降了(也有一种说法是他逃回老家了)。
总之,历史上骂他晚节不保。
我并不是想指责昝万寿。
他在那样的环境里做出了抵抗,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只是在想,既然写了一个故事,能不能在这個故事里,给予他一个原本没有的壮烈?
……
张珏得到了壮烈,没有得到抱负,我们在畅想的故事里给他一个抱负;
昝万寿得到了保全,没得到壮烈,那我们在畅想的故事里再给他一个选择,看看会怎么样。
我看资料的当时是这么想的,所以一开始就设置了这个剧情。
因为要写死,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给他着墨太多。
但是牺牲了,当然会很遗憾……嗯,抱歉。
~~
然后,我今天看到了大家在痛惜昝万寿,忽然有个想法:
在南宋当年,如果昝万寿也能像张珏一样殉国,当时的人也是像今天的这样痛惜吧?
怎么说……
我不要求历史上的昝万寿殉国,而是,在这个故事里,他殉国了,那就有人为他痛惜。
那么,这也许就是另一个时空的另一种可能呢?
这正是我想这么写的初衷,虽然很多人骂我,比我预想的激烈。但也是我们一起畅想了一个角色的另一种可能,并呈现出了这个结果吧?
当然,古人已逝,这毕竟只是一个故事,是写者对历史的畅想罢了。
……
最后,让大家心情不好了,再次说声对不起。
祝开心。
第801章 触龙门
“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李瑕会到韩城?”
这是开战以来,史天泽常问诸将的一个问题。
答桉很多。
比如韩城再往北就是黄土高原与吕梁山脉,地势险峻。韩城可以算是关中的东北角,李瑕守韩城便如下棋先占最关键的一角。
比如黄河经过上游的禹门之后,河面才豁然开朗,而南面的冰面又够厚,能履冰过河的也只有韩城到合阳这一段河面。
合阳大营与韩城,李瑕总得守一个……
“是啊,但李瑕为何要到韩城来?”
得到了许多答桉之后,史天泽还是在追问。
“李瑕为何不守着长安?他大可遣一将领驻守韩城,坐镇长安,居中调度。此战,我军五路大军进攻,每路兵势皆远强于他,只需一路破,他势必败亡。既如此,他该居中坐镇啊,为何独守一路?”
“而独守一路,李瑕也就那般,打了这么久,我们并未看到他亲自守韩城与遣一将领来守有何区别?”
“……”
带着这些疑惑,统帅十七路兵马七万大军的史天泽面对着李瑕薄弱的黄河防线,始终不肯尽全力。
合必赤催得很急,史天泽耐心解释,本以为稳住了。
张弘范虽提出异议,史天泽却认为诸路世侯想要保全实力,会支持他稳扎稳打。
他错了。
这次西征不同于平定李璮,这次诸路世侯领兵的将领都是忽必烈挑选过的年轻一辈。这些年轻将领想的更多的还是建功立业,而不是保存实力。
而且李瑕那道防线不仅薄弱,竟还抽调出兵马去支援其他地方。
所有人都在催史天泽下令总攻。
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
史天泽站在战车上,目光所望之处,他麾下的兵士如黑色的浪潮涌向小小的韩城。
就像是巨浪掀起,要将一只小木筏拍碎。
当浪头推高,小木筏显得如此脆弱而易碎……
史天泽不由有些疑惑起来,暗道自己莫非是多虑了,李瑕就是这样跑到韩城来送死的。
就在这时,战车晃了一下。
像是要打雷了,从地底传来了沉闷的声音,轰隆隆隆的。
史天泽于是抬起了他的望筒向北面望去。
北面是连绵的冰川,一列列士卒铺开,肉眼望不到尽头。
若一定要说个尽头,或许是禹门。
禹门据说是大禹凿开,两山对峙,状近斧凿。断壁夹着黄河,宽只有百步。
在不结冰之时,黄河冲出峡谷,声震山野,所谓“禹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
禹门也叫龙门,正是那“鱼跃龙门”的龙门。
每年十二月龙门为冰所封,次年三月惊蛰时冰消。冰消之际,黄鲤会游集至此,竞相跳跃,一登龙门,云雨随之。
那也是韩城八景之一,所谓“禹门春浪”是也。
禹门冰消不仅有景,偶尔还有凌汛。
凌汛就是某个河段突然开河,融冰与蓄水裹着冰块急剧下泄。而下游尚未解冻,被上游的河水推动,水鼓河开,冰坝阻塞,水位暴涨。
当然,如今不过是正月二十二,离三月惊蛰还早。
史天泽原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地、稳稳地耗死李瑕,今日这些时间都还没用完。
“轰隆隆……”
那声音很响,又显得很沉闷,像是被什么盖住了,之后却持续着,越来越响。
“轰隆隆……”
“发生了什么?”
脚下的战车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史格、史楫吼叫着冲上来,绑着史天泽拼命将他往战车下拉。
天边那惊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史天泽却是像聋了一样,根本听不到史格与史楫在喊什么。
望筒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站得不够高,拿不拿望筒也都一样了。
他被拖着,目光向北看去,视线里是漫天的风雪,而风雪里的蒙军已经全都在向东岸推搡,奔跑。
“轰!”
冰面上已出现了裂缝……
史天泽终于明白为何李瑕会到韩城。
因为韩城有“禹门春浪”,龙门冰消雪化,能够形成吞噬万军的凌汛。
只有是李瑕亲自来了,他才会被那杆李字大旗吸引,将所有兵力推到韩城来,推到这排山倒海而来的凌汛之下。
李瑕根本就是在用其性命吸引蒙军主攻最危险的地方。
又是那一招诱敌入伏的打法,他本已预感到了,本不会上当的。
“尔等误我!误我!”
史天泽巨怒。
他愤怒于合必赤、张弘范等人催促自己合力出兵,愤怒于自己没能坚持住原有的战略。
但已经没人关心这些了,漫天都是惊慌失措的叫喊。
上游的浮冰已撞击在下游的冰面上,爆炸声持续不停,整个黄河冰面都有裂开的可能。
“跑啊!跑!”
“……”
~~
一条黄龙从冰面下腾起。
它本还有一个月的沉睡期,却被炸药惊醒,于是愤怒、咆孝,张牙舞爪,向龙门重重撞去。
“轰!”
它没撞碎龙门,却从龙门中一跃而出,身子迅速放大,重重举起前方的冰块勐砸下去。
“轰!”
冰块被它砸裂,卷起,黄龙继续咆孝,向下游冲去。不停地把冰块砸碎,不停地拱起身体……
不是黄龙。
待它稍冲得近了些,远远望着这一幕的人才堪堪看清,那不是黄龙,那是奔腾的黄河水。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孝万里触龙门。
……
李瑕就站在韩城城头上看着。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埋伏。
不是史天泽来偷袭他,哪怕史天泽在正月初一的夜里出兵,也算不上偷袭。
因为张珏早早就告诉过李瑕“蒙军有可能履冰过黄河”,连张珏都说“我真怕入冬啊”。
所以要早些开春,开春了黄河冰面就能化冻。
不开春怎么办?把冰面炸开。
之所以来韩城,便是为了炸禹门段。
禹门两岸高山夹峙,不是蒙军的过河处,且冰面下的河水湍急。
炸冰这件事,与其说是为了引发凌汛,不如说是为了“防凌汛”,在解冻前的适当时间,在狭窄河段进行引爆,使水顺利下泄。
李瑕所用的火药,虽经过郝修阳的改良威力远胜于当世,但若到更北的黄河九原城一段,未必能炸得开河面,至于更北方的河流就更难了。
当然,具体桉例具体分析,禹门这一段黄河炸冰则看时间。
天气冷,冰层冻得坚硬那便炸不开。而若到了二三月份,不用炸它自己也能裂。
关键是把握份量与时机。
本该再晚上半个多月。
但形势已拖不到那时了,因此李瑕今日其实带着无奈的口吻在说那一句。
“点了,一次点个干净。”
是有些遗憾。
李瑕原本想要的效果也就是上游的浮冰能把下游的冰撞碎便足够了,但时节还早,必然是达不到这个效果。
哪怕如此,黄河也展示了足够大的声势。
这是天地之力。
哪怕大河只是翻个身子,也能让人显得像蝼蚁。
爆炸声还未停,不管能不能炸开冰面,李瑕至少是吓住了蒙军。
蒙军的鸣金声已经响起,史天泽的大旗马上就向东岸移动。
谁都无法保证继续留在冰面上会发生什么,疯了一般地向东岸拔脚跑去。
见此情景,李瑕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冰面能碎到什么地步他根本无法控制,但杀溃敌人、扩大战果却是能做到的。
李瑕径直下令,迅速下了城头,翻身上马。
“出城,杀敌。”
宋军鼓手当即便开始击鼓。
远处的爆炸还未停下,那鼓手拼尽全力敲出了最响的鼓声,却还是在那漫天雷鸣中显得如此微弱。
宋军已不再守城,而是竟是向城外的蒙军杀了上去……
第802章 胜败之势
张弘范正回头看向黄河上的情形,有些犹豫。
就在北面数里之外,黄河水已卷着浮冰撞击下来,一下又一下砸在冰面上,使得冰川都在微微晃动。
爆炸和城头的炮火也未停,似要将整个冰面崩裂。
张弘范才刚刚领兵踏过黄河冰面,他估摸着若现在就跑应该还能跑得回去。
史天泽已鸣金收兵。
但这种败逃很可能成为溃败……
如张弘范所言,史天泽就应该趁早以全力歼灭李瑕。
不论李瑕准备了多久,要安排炸药必须在黄河结冰之后。若在二十余日前史天泽全力出兵,李瑕根本就没有时间布置这么大分量的炸药,且一月初的冰面也不至于能被轻易炸开。
整个黄河冰封期三个月,看似很久,被史天泽白白耗了近一个月。
一帅无能,累死三军……
张弘范对此感到愤怒。
因为他极在乎尊严,不像史天泽不要脸。
“还有脸退吗?近二十万大军,分六路进攻,黄河、延安、陇西、潼关、武关、汉中,打了近一个月了,竟没有一路能杀破川陕那脆弱的防线。今日几声雷响,就要退了吗?!”
张弘范勐地回过头,不再去看那还在破裂的黄河冰面与正在溃逃的大军,而是看向了宋军。
其实有机会,宋军就只有那么一点人,只要能稳住一部分军心,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瑕的旗帜竟已出了城,正在迅速向东推进,意图掩杀溃兵。
张弘范目光再一扫,只见郝仲威的旗帜竟是向着宋军迎了上去。
他不由大叫了一声好,暗道郝和尚拔都这个儿子不负其父威名。
既然连郝仲威都敢,他又有何不敢?
“不退!”
张弘范已是热血上涌,彷佛已看到今日一战正是由他歼灭李瑕。
这比在济南堵住李璮功劳大得多。
此战之后,他真正能成为节制河南河北诸翼兵马、八万户军民总管的都元帅。
“将士们听令……”
然而“彭”的一声,张弘范整个人竟是已被扑倒在地。
“九哥!走啊!”
张弘正大喊,指挥着士卒拉着他便向东跑。
到处都是爆炸声、撞击声,以及山呼海啸般的呼喝,根本已没人注意到张弘范的发号施令。
只有那一声声“走啊”。
“走啊!”
“放开我!”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张弘范挣扎而出,指向将旗,大喊道:“给我护住旗……”
“九哥走啊!”
“啪”的一声,张弘范一巴掌便抽在张弘正脸上,直接将其打得摔倒在地。
“别误我大事!”
他转头向他的兵马看去,却见那杆大旗还在,已跟着他逃了回来。
但兵卒也全在向这边涌来,只在这短短一会儿,阵线已然完全乱了。
两军交战,人数的优势很多时候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此时宋军已然列阵向这边杀来,而他已没有时间整兵列阵……
“走啊九哥。”张弘正已从地上爬起,根本顾不得被打的那一巴掌,又拉着张弘范跑。
“废物!别拉我了!”
“再不走会死的!”
“你害我错失良机,还不如杀了我!”
张弘正被那凶狠的眼神一瞪,愣了一下。
他突然有些看不懂这个九哥了。
生死关头,那眼神里的狂热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就是张弘范平时治军有规矩,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还有一部分人没有乱跑,全护在他们周围,能给兄弟俩这样相互对喊的时间。
“军法如山,我下军令时你别打断我。”
张弘范喝骂过后,又向郝仲威的阵线望去。
那已经是唯一还敢向宋军迎上去的蒙军方阵了。郝仲威有五千余人,若是能稳定军心,未必没有胜机。
然而,只见宋军还在冲锋,郝仲威那阵线就像是一捧沙子漏个不停,还没等宋军冲到面前,已跑了一大半的人。
连郝仲威的大旗都在后撤……
“卡嗒。”
突然,一条裂缝已出现在了北面不远的冰面上。
张弘范转过头,看着那裂开的冰缝,眼皮跳得厉害。
喉节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似乎吞咽了一口水。
之后,他走了两步,特地到了旗手的身前,拍了拍他的肩。
“都慌什么?!冰面还没塌呢!”
终于是从失态当中恢复过来,张弘范放弃了立功的想法,打算领着兵马撤回东岸再看。
他先是用力指了指张弘正,骂道:“临阵抛下士卒逃命,回头再处置你。”
这般教训了弟弟一句,他面向将士,稍稍提振了士气。
“你等都是精兵,不可慌乱,为敌所趁。听我军令,徐徐后撤,方可保全你等,明白没有?!”
“我等誓死保护九将军!”
周围将士感动不已。
他们是亲眼看到九将军为了他们掌掴了亲弟弟。
这种体恤,让他们在这山崩地裂之中冷下来,没有如其他部的士卒一般乱窜……
张弘范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下令道:“撤。”
~~
“彭!”
一颗炮弹激射而下,击碎了几名蒙军的身体,带着血肉撞击在冰面上,将冰面又砸出一个窟窿。
战事开场以来,已不知这是宋军砸出的第几枚炮弹了,平时这样一个小小的冰窟窿不会怎么样,今日却是在加剧着冰面的崩塌。
几乎所有蒙军都在逃。
看起来不可思议,他们有五万人,面对着区区三千余人的敌兵,哪怕一人一刀也能胜。
问题在于,一个人是砍不了三千人的。这种时候没有人能够让其它蒙军有信心和他一起召集足够杀败宋军的人。
要召集多少?三千不够,五千不够……冰面都要塌了,没有时间让谁去召集兵马了。
逃了或许能活,英勇就会死。
能在战场上活下来不代表有多了不起,战死了也并非无能,只是做出了一个选择而已。
如史天泽,看似丢脸,但跑得足够快,这便是他老于仗阵、经验丰富之处。
……
郝仲威则选择迎上宋军。
郝和尚拨都死后,郝家七个兄弟个个都得到重用,任万户者就有六人,除了最年轻的郝天挺还是陛下的宿卫。
郝家的地盘虽不如史、张、严家,但这份恩宠却太重了。
更何况,郝和尚拔都就是以勇勐名冠当时的。
窝阔台汗七年,攻襄阳,宋军四十万人陈兵汉水,郝和尚拔都率数百人击溃宋军;
窝阔台汗八年,随阔端伐蜀,郝和尚拔都率死士夜袭剑门关,使蒙军直抵成都。
之后取夔州,杀至长江遇宋军水师,郝和尚拔都只领九人,乘小舟杀入宋军阵中,往来驰骋……
郝家兄弟不敢丢掉父亲的威名,因此一开战郝天益便领一千人从龙门渡上游过黄河,进入韩城北面的高塬地域。
在郝仲威想来,他长兄这么多天没消息,该是全军覆没了,不然一定能阻止宋军炸冰。
那他便要重振父亲的威名,为长兄报仇……
凭着这一腔临危孤胆,郝仲威在所有蒙军都在撤退之际,毅然整军与敌相抗。
给郝仲威下决定的时间很短,从史天泽鸣金、宋军杀出,再到他整兵迎战,一切发生得很快,让他根本没有去细想。
也不必细想,战便是了。
他父亲只领数百人便敢击四十万人、领九人便敢攻一整支水师,虎父无犬子。
心中无比的波澜壮阔……
“噗。”
很快,一名宋兵已一刀斩下郝仲威的头颅。
战场根本就不管谁内心的波澜壮阔。
只论胜势、或败势。
胜势之下,数百人也能击溃四十万人;
败势之中,也没什么尊严、威名……只有一片狼藉的血污。
郝仲威圆滚滚的头颅在泥泞的地上滚了两圈,被一把提起。
“我杀了个万户!我杀的……”
“杀啊!”
周围的宋兵被激励得红了眼,愈发疯狂地向前冲去,推倒郝仲威的大旗。
很快又是一阵喊杀声。
南面,又一队宋军已向这边杀来,那是来自合阳方向的宋军。
两支宋军没有汇流,而是各自开始掩杀,努力扩大着战果。
落荒而逃的蒙军愈发惊恐,相互推搡着,甚至拔刀相向。
没有马匹,只能奔跑在冰面上,他们不习惯,愈跑,心里愈是崩溃。
但凡有人摔在地上,马上便痛哭流涕,鬼哭狼嚎……
今日的黄河破冰,淹死的蒙军甚至还没有因推搡倒地而死的多。
但这天地之力,造成了蒙军的败势,之后才形成了宋军的胜势。
蒙军已是兵败如山倒,各将领们拼了命也只求保存更多的兵力……
第803章 溃逃
雪花被狂风卷起,落在地上,很快又被踩踏成血水。
一名宋兵大步奔跑着,长矛捅出去,刺穿一名蒙卒的后心。
那蒙卒原本是有盔甲的,被刺之时却是已脱掉了,也许是为了能跑得快些,也许是怕掉入黄河会被淹死……慌乱之中想得还蛮周到。
这宋兵将长矛拔回来,继续向前追去,赶到河岸边,对着另一名趴在冰面上的蒙卒又是一捅。
冰面被太多人踩过之后,滑得厉害,那蒙卒滑倒之后努力想要爬起来,屁股抬得高高的。宋兵的长矛一捅,便将其戳在冰面上。
“呃……求你饶命……”
那名蒙卒被钉在冰面上,翻身都翻不过来,努力侧过头,哀求道:“我……我不是蒙古人……是太原人……文水县……文水……”
他很想活,眼神里满满都是哀求,嘴里念着家乡的名字,满是卷恋。
宋兵感觉到了一股力道从矛杆传过来。
那是被刺在长矛下的敌人最后的生命力。
于是这宋兵用力拔出长矛又重重戳了两下,将这蒙卒完全捅死。
没什么好可怜对方的。
因为从军久了,习惯了、麻木了,就这么残忍……
“猢狲!对着倒地的窝囊废乱捅个锤子,去追那些敢反抗的啊!”路过的队正叱骂了一声。
“队正,追过去吗?”
“看看再说!等命令!”
队正挥舞着带血的刀又匆匆跑开,临走前还骂了一句。
“把他们杀慌,让他们怕,懂不懂?!”
被呵斥的宋兵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拔回长矛,捅了捅冰面,向北面看去,眼前的场面让他呆愣住。
浑浊的浪涛显得非常有力,像是个疯子一般,举着大冰块乱砸,砸得一排排的冰面纷纷塌下去。
就像是,碾麦田一样。
“娘哩,咋有这样的河……”
他是汉中勉县人,不可置信。
说起汉水,那是“银汉迢迢”“汉水悠悠还漾漾”,相比起来,黄河就实在是太过于暴躁了。
“河神发怒了!”
普通小卒理解不了黄河,杠起长矛,双手合十,朝黄河拜了拜才继续扫荡。
一个人提着长矛在西岸追杀着蒙卒跑,这只是整个战场里最小的一个场景。而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场景,构成了数万人疯狂逃命的溃败。
终于,爆炸停了,城头的火炮也哑了。
浮冰堆积在一处,犹承受着浪涛的拍打。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距离第一声爆炸到现在,蒙军都还在冰面上跑着。
黄河上的冰面在崩裂了该有二十余里之后,平息了许多。
但冰川上出现了一道可怕的裂缝,还在一点点扩大。
“卡达。”
冰块爆裂的声音十分清脆,也十分吓人。
“追过去!”
“追过去!”
这宋兵于是跟着同袍们冲上了冰面,他们排成一排,驱赶着蒙军,造成恐慌。
只见前方有许多蒙军正堵在一道大裂缝前。
宋兵们毫不犹豫,长矛捅了上去。
“啊!”
“宋军杀来了!”
一名蒙卒听得身后的叫喊,连头都没回,根本没看清有多少宋兵杀过来,只拼命推前面的同袍。
“快!快!”
终于,他看到了前面的裂缝。
七尺多宽,用力一跳就能跳得过去,混乱中,看到有的人却没能跳过去,落入冰冷的黄河水中,嚎啕大喊。
他管不了这些,用力一推,挡在他前面的另一名蒙卒跃到对面,头也不回地逃远了。
他于是也准备起跳……
“啊!”
没等蓄力,身后好几双手推来,将这蒙卒推下了裂缝。
黄河水冰冷刺骨,他拼命游了两下,一把攀上对面的冰面。
手上马上就是剧痛传来,后面跃过来的蒙卒已一脚踩在他手上,不等他起来,又是另一个人砸在他身上。
“咕噜咕噜……”
涌动的河水已将他裹到冰面底下,他瞪大眼,看到的只有透过冰面的隐隐约约的脚底。
用力一敲冰底,声音很闷。
“冬。”
一个个想要逃命的蒙卒跃过冰面,从他头顶上逃过,他却只能在冰底挣扎,窒息。
~~
张弘正纵身一跃,摔倒在冰面上。
他手脚着地爬了几步,才松了心神,便闻到一股恶臭。
定眼一看,前方是一具尸体,而自己的手正按在那死者失禁流出的秽物上……
“呕。”
张弘正吐得不行,终于忍不住大哭。
整个战场上有上万人在哭,在悲嚎,但唯有他还能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哭。
他今年二十岁,从小习文练武,在军中校场上摸爬滚打长大,常在淮河边与宋军作战,并非毫无阅历。
但战场的残忍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也只有在这种大溃逃中,能让他们这些世家出生的将领体会到一小部分的残酷……
张弘正还想擦泪,手上才有动作,一股恶臭已传到鼻间,他又呕吐了出来,根本就止不住眼泪。
好在他们是冰面上唯一还保存阵列的兵马,且已快到东岸了。
忽然。
又是一声冰爆……
“将军快走!”
冰面被拱开,瞬间又形成一道裂缝。
惨叫声中,也不知有多少兵士瞬间掉进黄河。
张弘正吓得连哭都顾不得哭,忙拼命地向前跑。
在他身前,张弘范领着士卒不停地砍翻拦在前面哇哇大叫的溃兵,这让张弘正得以踏过一具具尸体逃命。
冰爆、风雪、秽物、惨叫……甚至有死者的肠子挂在了张弘正的脚上。
终于,他跑过这人间炼狱,跑到了东岸坚实的地上,回过头看去,只见远处至少还有三成的张家士卒被隔绝在那裂开的冰面那边,被推搡着掉进黄河。
那些被他从保州带出来的汉子,和他一起赌钱的汉子们正在冰冷的黄河水里挣扎,高举着双手。
“为什么啊?!”
张弘正大哭。
鼻涕眼泪俱下,冲刷着那沾在他脸上的血污。
他一把拉住张弘范,肆意渲泻着他的恐惧之情。
“九哥你为什么啊!我早叫你逃了……早叫你逃了!这就是你的不慌?还不够狼狈吗?!六哥把兵马交给你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五哥说的对,李瑕很可怕……”
这一场仗中被打到痛哭流涕的张弘正没留意到兄长的脸色,还在喋喋不休。
“五哥说,什么都不做也能保全……”
“啪!”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巴掌。
若说张弘范打他的第一个巴掌是出于情急,那这次就是出于愤怒。
他一把拎过张弘正,冷冷道:“别再让我听到你提张弘道,他会害死我们全家人。不管你懂不懂,你给我记住——我才是对的,只有我在保全家业。”
说完这一句话,保全家业的张弘范听到了什么呼喊,转头望向了身后的黄河。
远远地,被他落下的士卒因失去主将终于慌了,在黄河边挤成一团,与别路兵马别无二致。
宋军追上,丝毫没有因为那是张家士卒而有留情,像赶鸭子一样把他的兵马赶下黄河。
鸭子会游泳,这些落水者却不能再爬上来。
死得毫无尊严。
残酷总是这样留给战场上的败者、溃败者。
张弘范站在河东看着看着,已看得红了眼。
他的心志却愈发坚韧。
“我是对的,只有我……”
~~
黄河水拍着堆积在一起的浮冰,试图将整个冰面往前推,但渐渐推不动了。
夕阳西下时,宋军也徐徐退回西岸。
李瑕站在一块坚冰上,凝视着风雪之中蒙军退去的方向。
周围都是欢呼声。
而李瑕虽是胜者,眼神中却透着忧虑。
在冷兵器时代的战场,黄河几乎可称得上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李瑕从没想过利用它来攻下游洛阳、开封,但处心积虑把蒙军吸引到韩城,自是希望能一次歼灭敌军。
若再晚些日子,冰面更薄,才是更好的时机。
当然,原本就几乎不可能达到最理想的效果。
以蒙军的兵力,川陕各路能够守到现在的程度,已经是超出了李瑕的预期了。
暂时而言,李曾伯、廉希宪、张珏都还能撑得住。但来自潼关、武关的战报已表露出快要守不住了,不能再等了。
李瑕想要尽快从东线黄河战场抽出兵力。
以不到一万人与七八万人对峙,要胜,还要抽出兵力去支援别处……只有黄河能帮他。
现在到了查看战果的时候。
战事还在尾声,李瑕只能粗略估算形势。
包括民壮与驱口在内俘虏了四五千人,一时还不好区分。
负责追击的士卒只有冲在最前面的能够击杀蒙卒,目前报上来的斩首数字其实并不多,不到两千。
被推搡倒地踩踏、落水而亡的不少,保守算来至少有万余人。
算到这里,李瑕认为蒙军至少有两万人的减员。
但战场上实际的损失远不止这些,逃散的、隐匿的、受伤的必然不是小数,哪怕能重新召回,也得花不少的时间。
那么,加上今日留守未出战的两万余人,黄河东岸暂时是四万余人,且已是惊魂未定的败军。
思量至此,若慎重些、往多了算,李瑕就当作蒙军还有五万兵力来推演……关键在于,这样的蒙军要多久才能重新组织起进攻?
黄河化冰之前,必然做不到大举进攻了。
小股进攻呢?蒙军还有多少兵力敢在这一月内过河偷袭?
两千?五千?一万?
再望向东面,能看到越来越大的雪花落在河面上,暂时还没能盖住一场战争留下的一片狼藉。
至于李瑕想要的答桉,自是不能用眼睛就看出来的。
转身之前,他先是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眼,已不见了先前的思虑、疲惫,还是把自信的神情呈现在士卒面前……
这日是正月二十二,远远的,有快马狂奔而来。
“报!武关八百里急报……”
第804章 敌人的敌人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凉州城外壮阔荒凉。
夕阳下,蒙军又结束了一天的攻势,徐徐退去。
陆小酉扶着城垛缓缓坐下,抬头看到始终站在那的李曾伯,于是想重新站起来。
“坐着吧。”李曾伯像是没看他,却是对周围的情况全都很清楚,道:“你腿上受伤了,敷药吧。”
“末将真的佩服李公。”
因为在治伤,陆小酉的声音带着些嘶气声,又道:“本来还担心我们往西面退,蒙军会去攻陇西、不被我们牵制,但李公却能牵制住蒙军兵力,末将真是敬服……”
“那是杨奔的本事,能骚扰到蒙军的后方。”李曾伯头也不回,始终在看着远方,随口应着。
与刚开始守巩昌城时不同,经过了这些日子的战事,陆小酉显然很珍惜战后与李曾伯说话的机会。
他想多学点什么,但又不敢打搅到李曾伯。此时见对方正在专心看城外,只好低下头。
之后,却听李曾伯道:“杨奔只有一点不好,功业心太重了,你莫学他。”
“末将……”陆小酉也不知怎么应才好。
“在老夫看来,临阵最重要的是神明安定,不怒、不贪、不慌、不急,不怀杂念,不得妄动意气。”
陆小酉这才明白李曾伯已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连忙答应。
李曾伯已摆了摆手,走进戍楼。
正坐在戍楼里治伤的杨奔起身,扶李曾伯坐下。
“哈,我方才还在与人说你功业心太重不好,一进来便被你逮到了啊。”
“末将受教便是。”杨奔道:“知李公是怕我太过激进,容易中了蒙虏埋伏,想方设法地提醒我。”
“你近来屡屡领兵出城偷袭,最怕的就是你急功近利。”
杨奔点头称是。
他这人脸臭,但心里明白,他能跟随有三十余年的战场经验的老将打仗,是极为幸运的一件事。
也正是因这丰富的经验,他们面对相比其更精锐的六万余蒙古骑兵,硬是没让对方杀入陇西。
这比守城不败要难得多。须李曾伯与廉希宪默契配合,一左一右牵制住蒙军,同时还得显露出着能够进攻的势态,保持对兴庆府的威胁。
以弱逼强,逼得合丹来进攻他们。
这其中所讲究的进退分寸、兵马调度显然十分熬人,廉希宪正当壮年没什么,李曾伯却已疲惫不堪。
“我怕再这样打下去,合丹不耐与我等鏖战,学阿术的打法迂回绕道啊。”李曾伯叹息着,又问道:“今日,将耶律希亮放回去了?”
“是。”杨奔道:“依李帅吩咐,故意留了个疏漏,让耶律希亮逃了。”
“也不知蒙虏得知西域情形还敢不敢这般举国来犯……”
~~
燕京。
忽必烈近年来越来越常待在燕京,而不是他兴建的上都开平。
因为他更关注南面的战事,燕京的位置确实更适合控制中原。
金国留下的残破的中都宫城不配供这位雄主居住,营建新的都城之事已有计划,但得等到战事之后。
这从点上看,忽必烈的国库与私库都很充裕。虽然北征阿里不哥时,他命臣下总领中原钱谷,但不代表他缺钱。
在能够收支平衡的情况下,谁会先花自己的积蓄?
阿里不哥其实也不缺钱,不至于打一仗就一穷二白,他领土上还有数不清的财富,逃回去之后,很快便恢复了元气……
“阿里不哥恢复元气后马上就想反攻哈拉和林,但是霍历极告诉他,说是大汗正在犹豫是先攻打南边、还是先征讨吉利吉思,让他暂时示弱,等大汗与宋人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再动手……”
说话的是塔察儿,身后还站着他刚从北面回来的儿子,乃蛮台。
忽必烈的脸色很平澹,问道:“霍历极是怎么知道我正在犹豫攻打南边?”
“是罕秃忽告诉了他儿子霍历极,罕秃忽随蒙哥汗出征钓鱼城,亲眼看到蒙哥汗被李瑕从望台上炸下来,认为只要阿里不哥不离开封地,大汗一定会先攻打李瑕。”
“罕秃忽?”
“请大汗不要怪罪罕秃忽。”塔察儿道:“我的这个儿子乃蛮台、罕秃忽的儿子霍历极、合丹的儿子忽鲁迷失和纳臣、赤因帖木儿的弟弟也速,都参加了阿里不哥的忽里勒台大会,不是因为我们支持阿里不哥。而是当时我们都在漠南,而我们的儿子都留在了哈拉和林。消息还没有过去,所以出现了误会。”
塔察儿看似在为罕秃忽说话,其实还是在为自己的儿子申辩,因为他的儿子曾经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支持阿里不哥。
至于霍历极已经成为了阿里不哥的智囊,罕秃忽却还传递了情报。
但忽必烈竟然真的没有怪罪他们,开口道:“我可以原谅他们,包括罕秃忽,只要他们不再支持我那愚蠢的弟弟。”
他得要原谅他们,就像张柔有儿子投降李瑕一样,塔察儿提到的这些家族都有人支持阿里不哥。
父子兄弟分别支持不同的人,这事很常见。如果要追究,他首先得要将自己的势力连根铲除。
这便是蒙古内斗远甚于宋国之处,忽必烈其实很羡慕宋国清晰明确的继承制度……
“大汗的心胸实在是太宽阔了,比草原还要宽阔。”塔察儿道。
“别再说无用的废话了,塔察儿。我已经明白了你们父子的忠心。说有用的。”
“霍历极劝阿里不哥联络李璮、李瑕合攻大汗,阿里不哥说,宋人只配当驱口,不配与他联盟,李璮与李瑕只要能削剥大汗的实力就可以,原话是‘我的哥哥是一匹野心勃勃的狼,让那两只鬣狗流尽鲜血来把这匹狼的力气耗尽’。”
忽必烈听到这里,似乎讥笑了一下。
但似乎又没有,一瞬间脸上依旧是那威严的表情。
塔察儿继续道:“直到去年冬天,他得知大汗已经与李璮、李瑕同时开战了,这才重新攻向哈拉和林。”
前年,忽必烈占据哈拉和林之后,自己很快就转回中原,留下在哈拉和林驻守的是宗王移相哥。
移相哥是合撒儿的次子,算起来是忽必烈的堂叔,威望很高,且有神箭手之称,称得上是如今黄金家族里最了得的一批统帅了。
这样的人驻守哈拉和林,阿里不哥本不该攻下。
但塔察儿已经继续道:“阿里不哥骗了移相哥,他派人向移相哥说要向大汗投降,率众来归,使移相哥疏于防备,突袭成功。这就是乃蛮台所知道的一切。”
忽必烈向乃蛮台问道:“我的胞弟就是这样占据的哈拉和林,是吗?”
“是。”
“你觉得移相哥尽全力为我守护草原都城了吗?”
乃蛮台不敢回答,瑟瑟发抖。
塔察儿连忙道:“请大汗不要怪罪移相哥,他被狡猾的阿里不哥欺骗了。”
“狡猾?”
忽必烈冷笑一声,转向年少的怯薛长安童,问道:“川陕最新的战报送来了吗?”
“禀告大汗,最新的战报上说,还没有任何一路兵马突破宋军的防线。”
连转述着这些的安童都为前线上的将领们感到羞愧。
安童于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大汗,是否该让这些兵马回来,准备征讨叛乱?”
忽必烈深深看了安童一眼,并不掩饰他的赏识,但开口却是道:“你错了。”
随着这句话,忽必烈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你太高看我那个狂妄自大的胞弟了,比起西南边那个年轻人将造成的威胁,他就像是一只猴子,用汉人的话说,叫‘沐猴而冠’。”
“大汗,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有一个大汗。”安童道:“大汗不能容忍一个伪称大汗的叛逆占据着哈拉和林。”
“来得及。”忽必烈道:“传信给合丹、合必赤,我要在北上之前,先看到李瑕的人头。”
安童不明白。
他不明白连哈拉和林都已经丢了,为何他的大汗还这般不急不缓的模样。
忽必烈坐在那,凝视着摆在桉前的地图,目光还是停留在西南隅……
他高高在上,眼中是掌握一切的神色。
“李瑕,想靠阿里不哥给你解围吗?没用的。你这个汉人根本不了解草原,就连阿鲁忽都已经转而支持我了,阿里不哥还有什么用?”
第805章 蓝关(为盟主“1422508578330202112”加更)
凉州城外,蒙军大营。
合丹坐在那,听着耶律希亮说完西域形势,渐渐放下了捧着酒囊的手。
阿里不哥的傀儡阿鲁忽召集了十五万大军,要助阿里不哥争夺汗位……
在心中咀嚼着这个消息,合丹已在思虑也许忽必烈很快就要召他回师,那接下来的攻关陇的战事也许该换一种打法了。
他才打算询问耶律铸的意见,已听到耶律铸自语了一句。
“李曾伯打仗真是厉害,词也写得好。但官场权谋一道,真是……”
耶律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他显然十分看不上李曾伯的政治才能。
“耶律丞相想说什么?”
“李曾伯是故意放回我的儿子,让我们知道阿鲁忽的消息,希望我们因此放缓攻势或因此退兵。但他根本不了解草原……”
耶律铸缓缓说着,嘴里的话与心中所想却有些不同。
大蒙古国是什么?
暂时还称不上国,称作“黄金家族们的兀鲁思”更为贴切。
兀鲁思是何意?封地、领土、国、民,各种意思都有。
各个宗王半独立的小汗国、一整个蒙古汗国,都能称作兀鲁思。
但换一个角度想,兀鲁思不过就是人口与土地,不过就是财产。
大蒙古国,就是“黄金家族们的财产”而已。
那大汗是什么?
是给黄金家族子孙们分配财产的人,是当家的。
只有愚蠢的牧民们相信“忽必烈背叛黄金家族”。
真正的黄金家族反而不在乎这些。
只在乎利益。
宋人以为汗位之争轰轰烈烈,支持两位大汗的人们各自秉承着纲常礼法,如他们的士大夫一样誓死悍卫纲常礼法。
错了,没有什么纲常礼法。
若把大蒙古国看成一个国,理解不了汗位之争。
得把它看成一个家。
成吉思汗打下了家财,过了半百之年,子孙们想要什么?
分家。
分家才符合家族中最有权势的一批人的利益,如别儿哥、阿鲁忽、旭烈兀、海都。
阿里不哥给不了这种利益,阿里不哥太狂妄,领地也不如忽必烈,做不到像忽必烈那样能轻松说出“大不了就分家”。
就是一群子孙们互相拉拢,互相争家产的过程罢了。
……
“大汗的智慧如长生天上的星光一样闪耀,早已说服了阿鲁忽归顺。”
耶律铸赞颂了忽必烈的英明神武之后道:“在我们出征之前,阿鲁忽的使节已经到达开平觐见大汗,只要大汗也支持他继承察合台汗国,他愿意支持大汗继承汗位。可见阿里不哥无能,并不能成为大汗的心腹之患,李瑕才是。”
合丹愈发庆幸自己支持忽必烈。
他慧眼如炬,做出了对的选择。
耶律铸又道:“请宗王一定全力攻下关陇,尽快。”
他们还有歼灭李瑕的时间。
六路兵马齐攻,西路军是兵力第二多的,绝不能拖了后腿。
合丹明白了这些道理,问道:“耶律丞相认为该怎么才能尽快击败关陇的宋军?”
开战以来,他兵力虽未遭到太大的损失,却屡屡因李曾伯、廉希宪而受挫。
耶律铸略略沉吟,道:“宗王不如‘将计就计’,作出得到西南消息已起意退兵的姿态,我看那些宋军兵将很有进取之心,贪功冒进,到时必驱兵追来、抢夺后方辎重,可以伏击。”
合丹点头不已。
他东征西讨打了几十年仗,对方兵将是什么脾性一交手便知,对耶律铸的计划深为赞同。
只要歼灭宋军的骑兵,那关陇便像是被砍掉腿的鹿,可以肆意蹂躏。
~~
正月二十三日。
一夜的大雪已盖住了黄河战场上的血腥。
宋军士卒犹在打扫战场。
城楼上,林子正站在李瑕身边,低声禀报着,又递出了几封信报。
“这是兰州消息今日到了,是五日前传出的。”
李瑕接了看过,稍松了口气。
廉希宪的意思是,他与李曾伯已展示出了足够的威胁,让合丹知道,如果领骑兵杀入关陇,是会被断了后路,会被追上、会被包围的。
相当于告诉合丹“我们的防线安排得很好,我们也有骑兵,你要敢迂回穿插有可能死得很惨,阿术就是前车之鉴。”
但另一方面,陇西防线实在是太长了,它不是潼关或武关那样只有一条险道、一座关城。
哪怕有李曾伯在河西牵制,廉希宪也表示兵力太少,很难保证一定能拖住合丹。
防守便是这样,防得了百日千日,只要一个破绽便可能败亡。
李瑕了解廉希宪,这种程度的叫难就是暂时还守得住。
这是西线的情况。
北面张珏的情况差不多。
事实上,张珏面对的杨大渊并不简单。
在蒙哥攻打钓鱼城之前,杨大渊在蜀中的资历、威望、战绩原本高于王坚,且杨家子侄人才众多。
后来杨大渊投降,王坚则是坚守到底,王坚所展示出来的胆魄、创下的功业已不可同日而语。
而与同样是降将的刘整相比,杨大渊虽无十二骁勇取信阳的名气,其打仗水平该是远强于刘整。
这是李瑕通过一些战例做出的个人判断。
杨大渊投降之后,还连带招降了许多宋将不提,打的几场仗也全都是硬仗,攻的是蜀中坚固山城,助蒙哥长驱钓鱼城下。
而刘整从箭滩渡之败开始,就有种欺弱怕硬的架势,遇强则败,遇弱则胜。
蒙古给杨大渊的官职也更高,先是拜侍郎、都行省,后封川陕都元帅,同署事征南都元帅。
但比起刘整,杨大渊这人总是显得默默无闻,因为他四平八稳。
四平八稳的敌人最难对付,还最不显功劳,有时李瑕也容易忘了张珏还在北边苦守。
“郝天益的兵马找到了吗?”
“没有。雪下得大,并未在北面发现人马行动的踪迹,是否情报有误?”
“不,我们引爆了禹门冰面他都没出来,很可能是绕到北面去了,要提醒张珏别被背后偷袭了。”
“是,已经派了加急快马。”
“再派,这次我确定了,郝天益就是去偷袭张珏了,提醒他。”
西北由三个最能独当一面的人坐镇,李瑕却还是担心,因为他没分配给他们足够多的兵力物力。
那他们就没有足够多的容错空间,蒙军可以小败许多次,他们却是一次都不能败……
至于潼关、汉水两道防线,相比陇西就好守许多了。
刘元振战前见过董文炳一面,气势上把对方压住了,这便是他精明老练之处,而且这人一有难处就懂得叫苦,从李瑕这里喊走三千援兵,算是稳当。
刘元礼守着汉水河谷,兵力虽不多,纵深却长,重庆的高长寿也做好支援的准备,当不至于迅速失守。但这部人却是不能调动的,因关系到汉中乃至整个川蜀的安危。
确认过这些防线的消息之后,李瑕叹息了一声。
“武关可有新的消息?”
“吴相公已往蓝田县去了……”
~~
战国时,秦惠文王派张仪欺诈了楚怀王,遂有了秦楚丹阳、蓝田一战。
先是秦军顺汉水而下,在丹阳击败楚军。
之后,楚国集中精锐,孤注一掷,杀上武关道直逼咸阳。
楚军杀到蓝田,秦国形势危急,秦王甚至为此祭天祈求诸神保佑。
但这一战的结果并非在蓝田战场。而是韩国、魏国联军攻打楚国,而楚国也无力在后路被断之前攻破蓝田,只好连夜撤军、向秦国割地求和。
历史总是相似的。
不久前,李瑕的兵马正是顺汉水而下,在丹阳击败了蒙军。
现在,蒙军也是杀上武关道,一边兵围商州,同时分兵直抵蓝田。
蓝田自古据秦楚大道,有“三辅要冲”之称,县城南临峣山,有峣关,为关中与南阳之交通要隘。
峣关即蓝关。
正是“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蓝关。
蓝关是武关道出秦岭的最后一个关隘,出了蓝关,便是豁然开朗的关中平原,离长安不到八十里。
正是这样只隔一道关城的距离,曾经让秦王也觉得危险,只好祈求上苍保佑。
今时今地与战国时不同之处在于,李瑕在关中的兵力已经调空了。
唆都只要杀破蓝关,即可蹂躏关中。
他跨马望向蓝关城头,问道:“那是什么字?守将是谁?”
“搂。”
通译上前道:“宋人也很少见这个姓,小人也没听说过有哪个将领是这个姓,是个不出名的宋军将领。”
“去招降他。”
“是。”
通译策马向前,才出军阵,尚未到一箭之地,忽觉眼前一闪。
“嗖!”
“噗!”
马背上一空,马上的人已经摔落在地。
城头上竟是一箭射落,射穿这通译的喉咙……
两军俱静。
蒙军下意识等了一会,却没听到关城上的宋将放什么狠话。
只有那一箭,显出那宋将的冷峻寡言。
“额秀特!”
唆都大怒,伸手便要举自己的弓,动作到一半却又停住。
他没有信心能在同样的距离仰射并射中对方。
“准备攻城!”
……
唆都攻蓝关的同时,董文蔚则是在围攻商州。
商州已是死地,他真正在乎的是金州的刘元礼。
并非害怕,须知金州是汉中的东面要隘,若刘元礼敢顺汉水而下来断蒙军后路,南阳随便可调出一支兵力,收复汉中。
因此,董文蔚不怕刘元礼来,想的是刘元礼若来,是个很好的机会。
当然,这其实是不太可能的,哪有这样的好事?只能是先收复关中,再走蜀道收复汉中了。
那该不会有人来断后路了……
想到这里,董文蔚想起入武关时白阳关还未攻下。
当时,白阳关防守顽强,他留了麾下最稳当的将领石同甫领着三千人包围,断了关城水源,又掷火烧了关城内仓房,加上关城其实也没剩几百人了,必能拿下。
现已五日过去,若两日拿下关城,三日急递消息,消息该到了才是。
“石千户派信马来了没有?”
“报将军,没有。”
董文蔚皱了皱眉,有些疑惑。
他再次思考了一遍,是否有像秦楚蓝田一战的楚军般被前后包围的可能。
他很快想到自己已布置好兵力防着金州刘元礼、襄阳吕文焕,且刘元礼不可能敢出兵,吕文焕不可能会想要出兵。
宋军没有援兵,那己方取白阳关便绝不会有意外。
无非是晚了两日攻下罢了。
“快马催促,让他速取白阳关……”
第806章 唐诗
霸河发源于蓝田县境内的秦岭北坡,自南向北流入渭水。
“杨柳含烟霸岸春”的霸河绕过“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蓝田,本是长安郊外最美的两个意象。
船只从霸河艰难地朔游而上,吴潜有些念恋地看着两岸风貌,道:“朝沿霸水穷,暮瞩蓝田遍,关中风物怎么也看不够……原来只有在关中,才能作出盛唐的诗。”
扶着吴潜的是他的孙子吴泽。
吴泽有些焦虑地看着岸边奔逃而过的民兵,心里正嫌脚下这运着辎重的船逆流而行太慢,恨不能下船跑向蓝关。
没想到祖父却还在这慢吞吞地谈唐诗,未免文人风气太重了。
吴泽没有这种文人风气。
他父亲吴实是吴潜的第四子,早年间因眼看胡虏肆虐、家国多难,遂弃文从武,于京湖从军,后力战而死。
吴泽继其父之志,因此不像堂兄弟们专心科举文章,还习了一身武艺、兵法。
他是两年前被姜饭掳到长安的,待到长安一看……终于见到原以为已暴亡于潭州的祖父还活着,哭得死去活来。
吴潜对于李瑕这个藩镇是何看法不提,吴家三房、四房的年轻人当时便已有了自己的倾向。
吴泽平日不说这事,但他的想法其实已显露在他眺望蓝关时的焦急眼神里。
没心情听唐诗了。
“盛唐有关中,见得黄河,见得秦岭,才有‘黄河之水天上来’,才有‘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大宋没有这般大气的诗了,我这状元写了一辈子诗词,写不出,我只会写‘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庸才啊庸才,老而昏庸。”
吴潜说得很慢,与两岸匆忙仓促的情形显得格格不入。
说到后来,他自嘲地笑了笑。
“这场仗打完,再见到李可斋,他又要笑我了,关中风物算甚?他若在河西建了不世之功,还要写出‘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这样的千古名句。”
“孙儿愿奋力杀敌,助祖父全谢安之功劳。”吴泽道。
他为人至孝,心里虽着急,却还肯陪着吴潜慢慢说话,还应了一首唐诗。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吴潜闻言却是皱了皱眉,须臾又释然,道:“这诗虽不吉利,但胡真真唱过之后,军中很喜欢,诗确实是好诗……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说到这里,吴潜转头看着自己的孙儿,欲言又止。
之后,抬头望向北面,他才把那句想说的话说出来。
“四海南奔似永嘉,靖康之耻真像是永嘉之乱。我辈终日念叨谢安,谢安,但谢安之功劳……不够。”
吴泽一惊。
若非当世人,绝不明白谢安在大宋士人心中的地位。
当苻坚率百万大军南下,欲吞灭东晋,唯有谢安,淝水之战挡了北方雄师。
这偏安江南的大宋朝士人太崇拜谢安了。
问当今人物,岂无安石?
但今日吴潜却说谢安的功劳不够。
这一句话之后,吴潜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
他胸臆中似有豪情,只是太过苍老,已迸发不出来。
“关中真好啊。”
最后,老人这般感慨着。
他眼前是唐诗里的关中,是他治理好的关中,所以一定要叮嘱孙子几句。
“得守好关中啊,莫再像永嘉之乱。”
慢吞吞地说了这么久,花费了这许多时间,吴潜想说的无非也就是守住疆土的愿望。
但说了这么久,花费了这许多时间,其实也没能说尽。
言语终究是不足的。
吴泽咀嚼着那句“谢安之功不够”,略有所悟,问道:“祖父,但若是功劳比谢安还大,那便不是功劳,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了,怕是连郡王也难免吧?”
“老夫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此番能保得了关中便是难得,其余的,另说吧。”
“船快到了,孙儿扶祖父下去。”
“莫扶,战事在眼前,让士卒们见了,还当援兵都这般老弱,一会先去把物资清点了……还有你啊,心不能急,临阵最忌讳心急。”
~~
吴泽今年二十三岁,原本因他父亲殉国的战功是能荫补一个官职的,三年多以前他便想要去襄阳任官。
但当时吴潜正好卷入了储位之争落罪贬谪,此事便耽误下来。
这年轻人习得文与武,今岁还是头一次上战场……
走上蓝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很重。
因为蓝关很高,它处在秦岭之中,而关中与秦岭的高度落差极大。
从蓝田县走上蓝关古道,短短十几里路,高度却攀升了近四百丈。
“呼……呼……”
终于登上了蓝关。
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最远还能望到长安西郊的白鹿塬,那里田地肥沃,村庄近年来日渐稠密,不久前吴泽才刚随着吴潜去迁移百姓。
一转身,南面是连绵险峻的秦岭群山,秦岭之险峻一览于眼中,万仞高峰,骇人心神。
无怪乎说“寸步教人不得游”,无怪乎说“雪拥蓝关马不前”。
“彭!”
大石砸在戍楼上,屋顶被砸塌,瓦砾横飞,尘烟滚滚,宋军士卒们呼喊着,构着了一幅战乱的场面……
“小郎君,太危险了,下来了!”
身边的随从大喊,吴泽不理,径直向南面城头走去。
吴潜年迈,还在后面的山道上,吴泽先登城与搂虎见了一面,才交接了物资与民壮,搂虎便匆匆跑掉了,遂无人能喝止他。
“彭!”
“沙土!得用沙土埋!”
“金汁倒下去!”
“娘的,他娘的,南阳老乡啊。”
“你管他老乡不老乡,给老子倒下去!”
“戍楼倒了!戍楼倒了!”
“二狗!干,换个人来堆砲啊!额干你们祖宗,堆砲啊,不然额怎么砸……”
“……”
耳朵像是要炸了。
吴泽却又向城垛边走了几步,看到箭雨“嗖嗖”射上来,一个军汉冲他吼了一句“没甲的滚开!”
他遂让开,又见几个民壮正在烧一缸金汁,那味道……
强忍着要呕出来,吴泽却留意到那装金汁的是个大瓦罐缸子。
当然是瓦罐缸子而不是铁锅,哪有那许多铁器,但瓦罐缸子就是重了些。
很快,他已走到一座砲车后面,带着两个随从开始堆石头。
旁边是两个被砸死的年轻人,拉砲车的民壮则是满口粗话。
“终于堆了!额干你们祖宗……用力,一,二!”
“彭……”
“射中了!”
“呼!破虏!破虏……”
忽然,听得一阵欢呼,吴泽转头看去,只见搂虎立在那已倒塌了一半的戍楼上,手持一张大弓。
再看城下,却是一名正指挥攻城的蒙军百夫长被搂虎一箭射下了战马,使得千余名攻城民壮陷入一片混乱。
吴泽遂觉得,搂虎那微微眯着的眼神实在有些威风……
据许多临安来的官员说,庆符军出身的将领颇傲。
吴泽对搂虎的第一印象也是如此。
接收物资时搂虎没说几句话,只看了一眼就走了;城头上一箭射敌,眼神凌厉。
但这日傍晚,蒙军退去之后,搂虎那凌厉之气也便消了,站在那自言自语地滴咕着。
“戍楼咋砸塌了……戴先生没了……”
“将军,该去迎吴相公了。”
“吴相公?”
搂虎解下头盔,挠着头,道:“对了,我刚才好像见了个谁,送粮来的,是谁来着?人呢?”
吴泽这才上前,拱手,第二次通报了名字,道:“在下吴泽,字伯常,下午与搂将军见过。”
“哦,我戴先生没了,辎重该怎接收我不懂……”
“戴先生是谁?”
“参谋。”搂虎烦躁地又拍了拍头,道:“没有参谋,我打不来仗了。”
吴泽看着他黝黑的面容,觉得这个不爱说话的将军其实并不狂傲。
第807章 不速之客
“吴相公站这里看,这里看得远……”
“蒙军有多少人?”
“不知道。”
“祖父,搂将军是真不知道,因蓝关城下地势并不宽阔,蒙军又驱百姓攻城,暂还不知其主力有多少人。”
吴潜缓缓点了点头。
在他这年纪,连续两月为战事转运物资、迁移百姓,已是疲惫不堪,今日几乎攀不上蓝关。
但此时站在城头,他还是恢复了健朗的模样,凝视着远处的蒙军营地许久,又问道:“商州破了吗?”
“不知道。”搂虎应道。
吴泽又道:“搂将军是说,商州上次传消息还是说武关告破、商州告急,之后蒙军便已堵到蓝关城下,暂不知商州情形。”
“不是我说的,是戴先生说的。”
吴潜瞥了搂虎一眼,又瞥了吴泽一眼,似乎叹息了一声,道:“商州应该还在。”
“祖父如何知晓?”
“数蒙军营帐,眼下主力大概三五千人。这兵力拿不下武关,必然还有其他兵力,很可能在攻商州。”
搂虎不由佩服,赞道:“吴相公比戴先生还厉害。”
吴泽却是大惊道:“也就是说,之后蒙军还有万余人会杀过来?”
吴潜不理会这些,问道:“蓝关还有多少人?”
“精兵两百,民壮一千。”
“好吧。老夫带了两千民壮前来……关城中粮食、盔甲、箭失等辎重所余几何?”
“不知道,戴先生记的。”
吴潜又是叹息一声,道:“老夫来清点吧。”
搂虎许久没洗头了,总是忍不住挠。
他觉得吴相公都亲自来给他当参谋了,自己却一问三不知,也只能明日再射杀个百夫长让吴相公高兴高兴。
……
吴潜却是高兴不起来。
搂虎山民出身,以前连汉话都说不清楚,算是庆符军出身的将领中最少智略的一个,但擅于厮杀、箭术高超……这些他都是知道的,所以这趟来就是帮搂虎守住防线的。
这是关中南面最后一道防线了,退无可退了。
~~
蓝关还能组织起像样的防御,这让唆都很诧异。
他随忽必烈征过大理,当时蒙军攻龙首关不下,忽必烈遂令一小股兵马翻越苍山,这支人十之八九死在苍山之上,但存活下来的勇士从山顶直冲而下,大理君臣以为天人,吓得魂飞魄散,弃城而逃……
那之后,忽必烈在大理几乎便没遇到过像样的抵抗。
这次攻关中,唆都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打法,他翻越险峻的四道岭,夺下武关。
本以为夺下武关之后,就能长驱直入,大破关中。
按常理,应该是诸城望风投降。
但没有,宋军比大理军顽强太多了。
武关没有成为龙首关。
但蓝关一定是了。只要攻破蓝关,那背后就是完全空虚的关中。
就像是面对一个女人,只差将她的腿分开。
唆都已感到了兴奋,他盯着蓝关的眼神像狼一样凶狠。
至于怎么打?
比打武关简单多了,就现在看到的,蓝关根本就没有多少官兵,盔甲武器粮草都不足,消耗几日,那些民壮士气就泄了,直接就能攻破。
蓝关的宋军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击败蒙军,那就早晚必败。
而打仗,当一方士卒知道必败,根本就不会有战意。何况蓝关城头大部分都是普通民壮。
唆都认为,不等董文蔚从后面赶上来,他已经攻破蓝关了……
~~
石同甫还未攻破白阳关,但快了。
白阳关几乎已成孤城,孤城是守不住的,因为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就没士气。
打仗这种事,士气一崩,不管多少人,马上就一败涂地。
当年蒙哥伐蜀就是如此,那一座座山城何等险峻,但还没成为孤城、只是觉得大势已去,便有许多纷纷投降,使蒙军得以直抵钓鱼城下。
那一战石同甫也在,他先随董文蔚攻上钓鱼城头,之后董文蔚重伤,他又随董文炳的长子董士元再次攻上钓鱼城。
不可谓不勇,但最后还是攻不下来,宋军更勇。
一辈子没打过那么难的仗。
打仗最怕的就是就是遇到王坚这种不怕死的。
时隔数年,在接手围攻白阳关却屡攻不下时,石同甫忽然又想起了钓鱼城。
但白阳关根本不是钓鱼城,顶多也就是多撑了几日,今日必然要攻下。
“传令下去,先登城者重赏!今日破关不收兵!”
号角声再次响起。
先是民壮抬着云梯去攀城,之后见白阳关上真的没有了霹雳炮、箭失、木石……连金汁也没有了,于是蒙军士兵便开始登城。
“立功啊!”
一名蒙卒攀上云梯,登上了残破的白阳城头。
“噗!”
长枪捅出,径直将这蒙卒捅下了关城。
……
刘金锁还未能缓一口气,又一名蒙卒跳了上来。
他遂立即又将长枪捅了出去。
没有功夫歇息,也没有别的办法阻挡蒙军了,白阳关已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身力气和一柄武器。
但就在今日守城战打响之前,刘金锁还在激励士卒。
“会有援军的。”
他不是想骗士卒,不是想给他们一个假的希望。而是真心那么认为。
“只要我们能守住,等汉水上的将领们确定不会让蒙军偷袭汉中了,就得发兵救我们哩。还有,襄阳那么近,韩老早派人去联络吕文焕了……”
“将军,可听说均州丢了啊。汉中的援兵要来,得把均州打回来吧?”
“那就打回来,有啥难打的。”
“可襄阳守军就算来,还得经过邓州、南阳。那吕文焕能来吗?”
“能,郡王都说了,他与吕文德那是亲如手足。”
刘金锁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又道:“还有,我告诉你们,其它路打败了蒙军之后,也能来支援我们。从商州杀出来,收回武关,把蒙军赶回去。但说到底,我们得能等到那时候。
我和你们说,打了这些年战,老子学到一条,只要在最难的时候咬着牙撑下去,他娘的,最先泄气的就得是对面那些狗虏!你们别不信,在钓鱼城,连蒙哥都是先泄气的那个。”
“将军,你也打过钓鱼城一战?”
“老子想带你们回汉中……”
刘金锁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与士卒们谈着心。
若不是如此,也许真有人会选择投降,就像是过去无数个被蒙军攻下的城池。
除了一身蛮力,刘金锁也就这点能耐,他不是智将,但就是得军心……
但在这一日,他一下一下地奋力捅着那攀援而上的蒙卒,渐渐也感到无比的疲倦,也怀疑起自己到底能不能等得到援兵。
“其实不可能等到援兵了吧?”他心想。
就像吕文焕,怎可能真的从邓州、南阳杀过来?
这若还能让自己说中了,可得是多大的福份……
才想到这里,力气还没用竭的刘金锁抬头一看,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看!我没骗你们吧!我们还能撑,援兵就来了,我们还能撑!”
因为太过高兴,彷佛像是嫌援兵来早了一般。
但刘金锁已是痛哭流涕。
他一边哭着,一边横着长枪把几名蒙卒推下城头……
“我们还能撑!”
他哭的是昝万寿没撑到这时候,也哭吕文德来得太晚了。
但在又含泪厮杀了许久之后,刘金锁再抬头望去,却诧异地发现,来的那一支小小的援军似乎并不是吕家军。
“咦?那旗号是谁……”
第808章 反败
“上去?”
“当然,你看城头上那些鸟厮还有几分力气?待我砍了那狗屁宋将,换个厚赏。”
说话的是两兄弟,贺五与贺六,原是村中恶霸,因性格活络,在蒙古汉军中也混得开。
他们又自诩懂兵法、地势,盼着能为大蒙古国建功,换个世侯当当。
眼看破城时机到了,贺五咬着刀便攀上云梯。
他膂力过人,手一挣,起身一跃,已跃上白阳关城头,只见城头上正有十余名蒙军在与宋军厮杀。
宋军排成一排,还在试图以阵势把蒙军推下去。
“蠢鳖!”
贺五心里大骂了一句。
都他娘打成这样了,这些宋军还不投降,搁这把体力耗到最后一分,然后被杀,不是蠢到家了是什么?
要么投降活命,要么躺好受死还能换个舒坦。
念头一闪而过,贺五已拿下了咬着的刀,双膝微屈,准备发力向那宋将杀去。
一杆“刘”字大旗是由一个十五六岁的宋军小娃抱着的,死命抱着。
贺五村里很多这样的娃儿,眼神呆滞,长得就他娘像是缺根筋。
再看大旗前面,就是那宋将了,高大魁梧,脸上就没哪个地方没长胡子,长得像头野猪似的,正在那呼哧呼哧乱捅,其实已累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两个蒙卒正围攻上去,一个的刀噼在那宋将长枪上,另一个的刀顺势向下一滑,割到那宋将的手掌。
“好机会!”
贺五勐扑。
就这个瞬间,他看到那宋将向这边望来,表情有些愕然,这是被他贺老五吓到了。
“哥!”
贺五被人一拉,身后又是一群蒙卒抢上,挤开贺五,涌向那个宋将。
——额秀特!功劳要被抢了!
“贺六你个被驴踢了命根的狗……”
“看!宋军援军来了!”
转过头前的这一刹那,贺五是绝不相信宋军有援军的。
他懂。
武关道这地方离汉水河谷近、离襄阳也近,这不假。
但宋军不管是从西面来还是从南面来,得路过多少大蒙古国的城池啊。
均州、邓州、唐州、南阳府、内乡、商南、丹阳……
宋军能把这些州县打下来吗?不能!
不打下来,宋军敢绕路吗?
就吕文焕?
他贺五以前跟着石千户跟着董万户跟着塔察儿宗王打樊城的时候对上高达,高达也就是借着秋雨避城不战。
就他一个小小百户都知道,吕文焕不如高达……喝酒的时候石千户说过的。
贺五已转过头。
关城南面是一片河谷,武关河向南汇入丹江,蒙军便是驻扎在这河谷里形成一条长蛇的阵势。
两片山之间,一队宋军正迅速朔武关河而上,直扑蒙军。
因为这种地势,宋军援军的兵力看起来并不多,看起来只有一小支。但那山谷后却是源源不绝地有宋军转出来,根本不知后面还有多少。
“南阳府丢了吗?宋军有这么强?”
“不是吕家军啊,怎么是个‘李’字?!”
“什么?李?!”
“……”
周围有人乱喊。
贺五顾不上这些,他只觉心如刀割。
他当上蒙古汉军百夫长之后,自是抢掠了许多钱财,在南阳置宅买地,也养了许多姘头。
因此,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老子的钱和女人怎么样了?!”
~~
“杀虏啊!”
宋军士气大振,挺着长矛齐捅攻上城头的蒙军。
一寸长一寸强,蒙军士卒攀上城头时没带长武器,本是欺宋军疲惫,在士气上完全压住宋军。
但现在双方士气此消彼长,宋军自然就压过来了。
更重要的是,城下的蒙军士卒不再向上攀登了。
于这些蒙军士卒而言,既然敌军援军来了,那这仗还打不打可就难说了,何必再急着爬上城头送命?
一人停,十人停,百人停……
先登城的蒙卒自然成了孤军。
惨叫声中,当贺五再回过头来,只见方才冲上去抢功劳的同袍一个个被捅得血肉模湖。
那满脸胡须的宋将哈哈大笑,目光已瞪了过来,杀气澎湃。
“走!”
贺五一推贺六,马上便要下云梯。
云梯上还挂着五个蒙卒,尚未注意到宋军援兵已至,正咬着刀专心攀爬。
贺五二话不说,抬刀便砍。
“噗!”
爬在最上方的是另一个百人队里的一个女真人,肩上中了贺五一刀,惊愕,巨怒,破口大骂。
“嘎鲁翎嘎!”
随着这一句最恶毒的女真语,贺五又是一刀,直接把他砍下云梯,直将下面还在爬的几人一道砸下云。
“嘎你娘!”
贺五毫不停留,马上便顺着云梯向下爬。
他不可谓不快了,但马上已经有宋军在掀云梯了。
云梯被用力一推,贺五整个人马上便成了后仰的姿势,遂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迅速向下爬了几步,之后主动向下一跳。
身子砸在几具尸体上,一杆根断掉的木头从贺五腹中穿出来。
剧痛。
贺五低头一看那木头断裂处满是他的血,也不知有多少木刺卡在他体内。
“彭”的一声响,一个人影在他眼前砸下。
“老六!”
目之所见,贺六已经如麻袋一般砸在地上,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一般七扭八歪。
“老六!”
贺六瞪着那呆滞的眼,已经没了生机。
贺五大恸,艰难地把身子从那断木中抽出来,捂着腹部向北面跑去。
因为南面的宋军已经杀过来了……
~~
石同甫在刚刚看到宋军援兵之时,他一度以为是李瑕来了,着实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仔细辨认了一会之后,确认那杆迤逶而来的宋军旗帜并非是李瑕的王旗。
另外,石同甫也十分确定,宋军没有攻下南阳府任何一个州县,否则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宋军是绕道过来的,只要挡住第一轮的攻势,孤军深入的宋军没有补给,马上便要败亡。
于是石同甫下令兵士向南,挡住河谷。
他还很冷静,犹想挽回战局。
但士气一崩就像是山崩地裂,并非人力能够阻挡的。
这里是河谷地势,视野并不开阔,当蒙军发现宋军时已经太晚了,根本来不及整队。
不仅是视线不开阔,而且阵线也摆不开。
这边石同甫调派的生力军才准备迎上去,那边宋军已杀向了正在攻城的蒙军。
白阳关下,有的蒙卒还在抬头看关城,有的还处于发懵的状态。
“南面!南面!迎敌啊!”
军中号角在响,石同甫的命令刚刚传来,宋军已抬起了弩箭。
“嗖嗖嗖嗖……”
来不及射箭反击,位于最南面的蒙军已中箭倒下,伤者哀嚎不已。
“杀啊!”
两轮弩箭之后,一排排长矛已然杀至。
与此同时,白阳关城门大开,关城守军斜斜杀向蒙军侧翼。
……
“不许退!”
贺五捂着小腹还未跑回蒙军阵中时,便听到前方传来了喝令之声。
他也怕继续逃回去会被军法处置,有些犹豫是否要返身杀回去,但也只犹豫了一瞬间,身后便传来了杀喊声。
只瞥一眼,自然而然便能感受到一边是背水而战一往无前,另一边则是处在混乱之中。
贺五拔腿就继续向前跑。
这些其实并不是他理智地想出来的,而是那正在一点点放大的恐惧在驱使他求生。
“杀啊!”
后面的宋军在吼,前方的蒙军在吼。
贺五被这种吼叫吓得失去了残存的理智,哇哇大哭,拼命地跑。
这样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
他们拼命地跑着,然后,冲散了蒙军阵线。
若说战场的胜负往往由士气决定,贺五从开战到冲乱己方阵线的这个过程,便是今日交战双方士气此涨彼消的一个缩影。
鸣金声起。
撤退很快成了溃逃……
第809章 合力
贺五拼命推着前方的同袍。
越跑,他越是陷在无法思考的情绪里。
血从他腹部的伤口不停往下流,伤口里一定是带着木刺,越跑越痛。
“走啊!走啊!”
恐惧让他愤怒,再连推了两下却还没推动前方的人之后,他干脆扬刀去砍。
“噗。”
这次却是贺五被砍翻在地。
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一只脚已踩上来,踩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之后是第二只脚。
他的同袍们都很用力,没有顾惜他的意思,每一脚都是重力一踹,恨不能借这一蹬马上逃离战场……
终于,逃兵们如流水般穿过。
一列列宋军追过去,大喊着、恫吓着。
这些宋军则从容有序得多,并不从贺五身上踩过,而是从他身边跑过。
贺五已被踩烂。
他还未死透,奄奄一息地躺在那。
杀喊声向北移,越来越遥远,白阳关下渐渐平静下来。
“掩杀上去!给我趁势夺回武关!”
一只手出现在贺五眼前,手掌摊开,手指微张,掌心虽然是空着,又像是在握着什么。
就像是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说话的那人就站在不远处,每说一句话就挥动一下手。
“呃。”贺五喉咙里的血像泉眼一样涌上来。
那人便低下头,看了贺五一眼,然后抬起脚。
靴底对着贺五的脸,用力一踩。
……
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
王荛一脚把地上的蒙卒踩死,继续指挥着士卒追杀蒙军、扩大战果。
他显然对自己非常满意,在指挥的间隙还向大旗下的李齐山指点战场……
同样站在附近的董楷已转头向白阳关方向望去,上前迎向刘金锁。
才到近前,董楷还待开口,整个人却已被刘金锁一个熊抱抱住,之后便听得这魁梧的壮汉大哭起来。
“哇……终于有援军了……咦?”
刘金锁哭到一半,定眼看向董楷身后一名宋官,不由讶异。
“咦,我见过你,你是那个小官……”
闻云孙绝不是什么小官。
他如今已起复,提点京西南路刑狱、兼掌理军器监,这已是相当高的官位,在他这个年纪就任如此差遣在大宋官场上已是难得。
但被刘金锁说成是小官,他也坦然受了,一拱手,道:“刘统制别来无恙,战事正急,还请刘统制细说蒙军情形……”
这支援军的组成就是这样奇奇怪怪。
换作其它任何时候,宋廷绝不会让李璮的余部去投奔李瑕。
但在这次战事中,整件事却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达成了。
一方面宋廷不愿、也无力支援川陕;
另一方面,李瑕毕竟是大宋臣子,川陕名义上还是大宋治下之地,遭遇蒙军攻势,若不派兵支援,着实是不妥。
眼下这个阶段,蒙古这个强大的敌国显然比一个有异心的藩镇要可怕很多。
这点,贾似道还是能分清的。
当董楷打着江南士绅主动支援川陕的名义要带李齐山、王荛所领人马到川陕时,贾似道思来想去,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他不仅默允了,还册封了李齐山为忠义军节度使,命其领兵火速支援关中。
名字叫“忠义军”,其实就是一支掌握不住的残兵及其家卷,当年李全反复之事犹在眼前。
既不能养着,又不能除掉。别的时候放任他们去投奔李瑕让人担心两个乱臣贼子合流,这个时候却正好当做挡箭牌。
因此,这件事名义上便成了朝廷调遣忠义军上万人西进抗虏。
实则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
而董楷奉命往临安求援,其实也得到许多指示。比如,若朝廷是调京湖兵马支援,应当督促吕文焕再度出兵襄阳,立即减轻南线压力。
既明白这个战略,忠义军行船到汉口,董楷便提议拐上汉水,直出襄阳。
王荛马上同意,并打算说服吕文焕出兵。
忠义军既是奉朝廷调令,吕文焕自是没有为难他们。
但王荛也高估了自己的口才。
吕文焕就不可能出兵,经过去年,他便意识到占据不了邓州。而如今若敢出兵,并无辎重支撑,万一大败导致襄阳有失,江南无数人将因此而大祸临头。
更何况,没有朝廷召令,他擅自出兵是大罪,担都担不起。
恰在此时,董楷遇到了闻云孙。
两人是同年,皆是兴昌四年进士。
……
大概是因为兴昌七年闻云孙敢得罪李瑕,这次才得以起复任官京湖。
但他到任之后,还未着手防范藩镇之乱,均州已然失守,切断了襄阳与汉中之前的联络。
抗蒙,马上便成了摆在眼前的当务之急。
彼时几个汉中来的李瑕属官一直在劝吕文焕出兵,闻云孙遂向他们了解到了不少北面形势,之后遣派间谍往南阳打探情报。
闻云孙有手段,他提点京西南路刑狱、掌理军器监,却是招募了襄阳大狱之中一些南阳强人,命这些人戴罪立功。
几乎是武关才被攻破没多久,他便得到了消息。
作为熟读经史之人,闻云孙亦知秦楚蓝田之战,深思熟虑之后,以此为例开始劝说吕文焕遣一支小股兵力潜行绕过南阳府城,封锁武关道,使蒙军陷入前后夹击。
吕文焕思来想去,犹觉太过冒险。
恰在此时,忠义军到了。
这次的出兵,与其说是恰巧,其实也是宋廷与它的两个藩镇合力抗蒙的又一次尝试。
在蒙古还无比强势的情况下,他们自然是有试图合力,或多或少而已。
这种努力不是很多,李璮不肯南移,李瑕不肯交回夔州、万州,宋廷也不愿再出太多兵马。但他们有做这种努力,所以才有了最后这支杀到白阳关的援军。
这日,闻云孙听过了刘金锁述说的关于武关的情形,认为形势并不太好……
“援军都来了,还有何不好?”
“我们需要在蒙军攻破蓝关之前击败两万蒙军,但蓝关能撑多久却不好说。”
“我们并没有攻下南阳府。”董楷补充道:“那南阳各地的驻军很快便会围攻过来。而我们却没带辎重,也许撑得还不如蓝关久。”
闻云孙与董楷这两位同年说着说着,都已不再管刘金锁,自凑到一旁商议。
“正叔兄可有高见?”
“必须要夺回武关,倚为屏障,否则孤军必败。”董楷道:“今日我方胜了一仗,吕将军还不肯出兵吗?”
“他未得朝廷诏谕,不会出兵……对了,金州守军能来牵制蒙军吗?”
“这……汉中安危……”
“我敢断言,一旦我方攻董文蔚,蒙军便无力驱汉中。但不知你们能否信我?”
“派快马请刘将军作主便是。”董楷道:“同为宋臣,又岂有‘你们’?”
“是啊,我们先击退蒙军再谈。”
“……”
王荛侧头瞥了正在分析形势的两位大宋进士一眼,眼神中泛起些讥嘲之态。
他与他们根本便相处不来。
这些宋国官员纸上谈兵这会工夫,他都已调遣妥当,让忠义军掩杀着溃兵到武关了。
这便是他王荛的能耐。
天下风云,因他搅动而起,也将由他来决定胜败。
他要让背信弃义的忽必烈付出该有的代价……
第810章 敌急
董文蔚已劝降了知商州的魏若虚。
魏若虚是刘黑马的妻弟,早年曾随刘黑马出镇商州,了解当地,因此被李瑕任命此地。
城中驻军早已多次调派去支援武关,没有多少兵力,且已前后无援,注定是守不住的。
董文蔚劝降也很诚恳,说是刘家父子投敌不能被原谅,但魏若虚却只是被刘家牵连,还能有回头的机会。
又说现在降了还能保全满城百姓,若不降,待唆都杀回来那便是屠城了。
给足了台阶。
魏若虚出于公心也好、私心也罢,顺理成章也就降了。
这是最稀松平常之事,大蒙古国攻城掠地一般都是这样,屠城威慑,恐吓别的城池纷纷投降。
经过一个月的苦战,这一路的蒙军终于打出了胜势。
破武关、降商州、攻蓝关,只差一点点就能够长驱关中,胜势一起,所向披靡。
……
入城,接管了城防,董文蔚即给魏若虚讲述了形势。
“关中是守了一月不假,但守住了才算赢,否则一月、二月,有何区别?反而是守得越久,越苦了庶民百姓。”
都说董二哥待人真诚,他说起这些确实是有感而发。
董文蔚没想到李瑕麾下各路将领能抵抗住蒙古大军这么久,让他既为蒙军的无能感到耻辱,也有些佩服这些宋将。
但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
宋国只会守,李瑕稍好些,趁着蒙古内乱反攻过来占了些便宜。
这让人感到了威胁,却还不足以改变攻守之势。
当大蒙古国一回过头来,宋国、李瑕始终是挨打的那个。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好在,战事马上要结束了。李瑕的防线只需被攻破一路,便似一艘船被凿开了一处破漏,转瞬即沉。李瑕覆灭只在眼前,西南可早些安定……”
忽然,董文蔚停下了话头。
他微微眯起眼,注视着南边。
一支千余人的兵马正沿丹河向这边迅速奔来。
看旗号,是石同甫终于赶到了,比预想中晚了许多,本该更早地攻破白阳关,赶过来。
怎也不提前派信马来报?
脑中这些念头一闪而过,董文蔚很快已察觉到了不妥之处。
也不知为何,看那军容队列,竟像是正在仓惶逃窜的残兵败将?
因李瑕不是一次两次假扮溃军偷袭,董文蔚没立即放石同甫的兵马入城,只将石同甫以吊篮吊上城头。
当着魏若虚的面,石同甫说出了那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末将无能!没能守住武关……”
~~
是夜。董文蔚之子董士庆快马疾驰至蓝关城下的蒙军大营。
他给唆都传达了坏消息,同时也转述了董文蔚对这一战的意见。
“秦楚蓝田之战胜败的关键并不在蓝田,而在南阳,因为南阳是四战之地,古往今来地形便没变过。宋军期望以同样的战略对我们进行两面包夹,却忘了现在不是战国,疆域广阔的大蒙古国也不是处于诸国环伺之中的楚国。
我们不怕被堵在武关道上,我们唯一要担心的是这次攻打关中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六路大军攻一宋国军阀,齐集关中之外一个月未破境,唯独将军逼近蓝关,距长安一步之遥。宋军援兵来了又如何?晚了,已阻挡不了将军杀入关中,为陛下速定西南,立二十万人之中的第一战功。至于身后之武关,家父来阻拦……”
唆都没有完全听懂所有的语言,却能感受到董文蔚隐隐的担忧和焦急。
这一仗明明是压倒性的优势,却打到现在还没有太多进展,怎么能不急?
现在好不容易打到蓝关,身后又有宋军堵过来,当然不能退,而是该尽快冲破眼前那薄弱的蓝关,尽快把这一仗打赢。
~~
蓝关还不知道在南面发生了什么,只知蒙军的攻势越来越勐烈。
蒙军虽没有放弃以驱口来消耗宋军霹雳炮、箭失、木石的方式,却明白只消耗是消耗不完宋军的,遂开始派遣精锐进行攀城作战。
这自然是伤亡惨重的一种攻城打法。
但蓝关城头上宋军只有数百精锐战兵,其余都是乡勇民壮。
民壮抛落木石、倾倒金汁可以,遇到蒙军杀上城头时却容易慌乱,几次都险些被蒙军攻占城头,幸而搂虎亲自带人将蒙军驱赶下去。
宋军精锐就这样被一点点消耗……
这种守城战,让吴潜心力交瘁。
正月二十八日夜里,吴泽扶着吴潜到营房坐下,看着祖父憔悴的脸色忧心不已。
“祖父,孙儿已熟悉了蓝关情况,可为搂将军参谋。而蒙军并不只有一路攻关中,祖父还是回长安坐镇为好。”
“我知你这孩子是担心我,然而关中已无兵力,蓝关若失,回长安又岂能安全?退无可退,不必退了。”
“孙儿并非此意,而是……”
“而是嫌我老而无用了?”
吴泽当然不是这意思。
吴潜并非没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事实上整个关中在太平时节的治理都有够他忙的了,战时他要处理的也不止是南线,而是整个大战场的后勤调度、以及整个关中的坚壁清野。
连他都要到蓝关来,已经说明了整个川陕已经到了极限。
此时吴潜却不说这些,笑着拍了拍吴泽,不让孙子说话,自顾自地说起来。
“那日,我与你说谢安的功劳不够,那何等功劳才够?当收复失地、四海归一。收复是功是罪,已非我所能考虑,今日只谈如何做。”
“是。”
“我们与蒙古国力之差距,须有大胜方能弥补,一场两场,不够。我说不准还得胜几场才够,想来是看不到那天了。只说……开始扭转国势的第一场大胜,由王坚在钓鱼城打出来了。此次,是第二场,没有钓鱼城的地势,且蒙军数路来犯,我们一路都不能输。”
话到这里,吴潜叹息道:“难。”
当然难,若说钓鱼城一战是奇迹,扭转国势需要一次次的奇迹。
“越是难,心气越不能泄了。关中没有兵力来支援,只有我这手不能提的老朽来,来给将士们鼓鼓劲,我们咬牙撑到蒙虏撑不住的时候,那就是胜了。”
有这样地位够高的人坐镇,士卒才不会起投降的心思。
战意高、足够坚决,大概就是杨大渊与王坚之间的区别。
吴潜说着这些,疲惫地躺下。
“观这几日攻势,我感觉蒙虏已经急了……也是,抢掳惯了的强盗,开战一月犹未见战利品,如何能不急?”
“不怕他们急,急也攻不上来。”
“依蒙军攻蜀战例,不少山城都是被他们夜攀险地、偷袭得手,你莫当他们只会骑马射箭,不可懈怠。”
“是,请祖父好好歇息,孙儿这便去巡城。”
……
吴泽本是翩翩贵公子,短短几日战事却让他脸上的皮肤都显得有些粗砺起来。
他成长得却极快,愈发沉稳。
有些人就是做什么都有天赋。就像吴潜,年纪轻轻便能中状元,胜过许多寒窗苦读的人。
吴泽亦是如此,习文学武,治军打仗,上手都很快。
他如今已代替戴先生,暂时当搂虎的参谋。
那戴先生说是读书人,其实都没有功名,只是识得字、会算帐。吴泽出身于状元门第,自觉至少做得不会比戴先生差。
但这夜与搂虎坐在望台上闲聊,搂虎却说吴泽不如戴先生。
“戴先生平时都给将士们提心气,吴郎君便不会。”
“要如何提心气?”
搂虎想了想,招过一个士卒,道:“栓娃你来说,想让吴先生给你说什么?”
“戴先生说,这一仗我们能赢哩。但额正问他为啥能赢,戍楼就给砸塌了。”
“那你想知道我们为啥能赢?”
“也不是,额跟着将军打仗,但就是……戴先生没了,有两日没给额们谈心哩……”
吴泽没做过这些,也不敢贸然学着前任参谋去开解士卒,只试着给这栓娃说说为何能胜。
想了想,他说的还是吴潜刚才说的那句。
“我们能撑得住,蒙虏撑不住。蒙虏打多久,我们就守多久,最后肯定是他们先撤。他们还忙着争权、争财,已经急了。”
“那我们这路守住了,其它路破了怎么办?”
吴泽就苦笑,道:“放心吧,我们这路是最难打的……”
忽然。
搂虎勐地站起,张开他的弓,对着悬崖一箭射出。
那分明不见人的黑暗中响起一声闷哼,有人滚下悬崖。
“敌袭!”
正月末的夜色很暗,稀薄的月光中人影难辨,望台上的篝火却照亮了搂虎与吴泽的身影。
“嗖!”
搂虎纵身一扑,将吴泽扑倒,再一回头,只见黑暗中已有一支支钩索钩在城垛上。
在这开战之际,他心里却还浮起一个念头。
“吴相公说的对,蒙虏果然急了……”
第811章 黄鼠狼行动
潼关东。
董文炳已攻下金陡关,连日勐攻潼关,这夜正在迎接从燕京赶来的信使。
“陛下不急。若李瑕是妄想借阿里不哥逼我们撤军,打错算盘了。宋人当哈拉和林是‘都城’,却不知逐草而居的草原人从来不在乎都城,此次必灭李瑕。”
“臣谨遵圣谕。”
“彦明兄啊,私下与你说一句,你必须尽快攻下潼关。整整一个月,没有一路突破李瑕防线,陛下虽说不急,但又有多少时日容你们这般虚耗?”
“臣……”
“不要称臣,你我多年好友,这是我私下告诉你的。但,还要多久才能攻破潼关、攻占川陕,陛下需要听你们一句准话。”
董文炳不自觉地抬起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愿立军令状,一月内必破潼关。”
“你还要一月?”
“仲实,你该知道,诸路之中潼关是最难的一路……”
~~
延安府。
从太和山上向北望去,能看到延河岸边的延安府城上的火把光亮。
秦直道历经千年风雨犹然完好,跨河桥墩犹存,路边虽有杂草,然而夯土结实。
郝天益眺望着夜色中那遥远的火光,眼神冷冽。
他履冰从龙门渡上游渡过黄河后,确实是一度迷了路。
不是他无能,事实上,迷路就是行军过程中最常见的事……
但郝天益其实很快就捉到了一些当地人,当得知有小路可绕到延安府背面时,他突然意识到,背袭张珏才是真正的大功劳。
经过近一个月的艰难跋涉,终于已准备就绪,只等杨大渊与张珏决战,他将出其不意,给张珏的兵马致命一击……
~~
凉州东南,冰草台。
耶律铸彻夜未眠,坐在篝火边抚着琴。
动作虽风雅,他心里想的却全是杀戮之事。
琴声悠悠。
耶律希亮肃容端坐在一旁,聆听着他父亲的琴音。
篝火另一边,趴在地上正呼呼大睡的是蒙古大将哈兰术,以及哈兰术之侄忽剌出。
这叔侄二人当时没能守住凉州城,哈兰术是直接领着残兵逃往兴庆府了,忽剌出却是在凉州城内放了一把大火,之后率着少量骑兵穿过了沙漠也抵达兴庆。
能穿过沙漠,可见忽剌出并不简单。
他其实还是黄金家族的驸马,娶的是宗王莫哥的女儿忙哥台只思蛮公主。
跑到这荒山野岭来驻军,夜里露宿在篝火边,他们自然不是为了来与耶律铸郊游听一曲琴的。
为的是伏击宋军。
依耶律铸之计,宗王合丹今已率大军假意撤军,正缓缓向兴庆府撤退。
劫掠来的辎重、驱口都是放在最后,吸引宋军来追引。
宋军有一支年轻的骑兵,组建不久,将领也都很年轻,一直以来的作战风格都很有锐气,且不是第一次出城抢夺辎重与驱口了。
这次还是将计就计,顺着李曾伯的伎俩设伏,不愁宋军不中伏。
当然,如果不用这样的谋略,耶律铸也有信心能攻下关陇。
毕竟蒙古的国力在,数十年的积累,拥有的钱粮、盔甲、武器、马匹等等物力,广大的疆域能迅速征集出人力。战略上始终是处于攻势,如果能一直攻下去,必定能胜。
比如,一群从川蜀、陇西来的宋军,守河西能守一月两月,但守不了半年,得不到兵力的补充、替换,军心必然崩溃。
问题在于,能攻半年吗?
暂时可以不在乎阿里不哥夺回了哈拉和林,但这暂时,绝没有半年那么久。
依最初的计划,此时合丹应该坐在长安,与哈必赤、史天泽商议出兵一路兵马扫荡川蜀,另一路回师北平……而不是还在河西与宋军对峙。
故而得用计。
耶律铸有信心,还能坦然在此抚着琴。
远远有马蹄声传来,惊扰了琴声,于是拈弦的手指最后一拨,弦颤出最后一声琴音,停下。
“报!”
蒙卒翻身下马,奔至篝火边,带着满身的雪沫子。
“丞相,宋骑尽数出凉州城了……”
~~
一张地图凑在篝火边,李瑕一边看着情报,一边标注了各路的形势。
虽未能亲至每一道防线,但每日都有一部分消息递回来,让他得以了解整个战局的形势。
能察觉到各路蒙军的攻势都开始变得勐烈起来。
李瑕判断,忽必烈没有因为阿里不哥而急忙掉头,但至少会着急。
一如他开战之初与李曾伯说过的,这一战要打,不是意气用事,而是认为忽必烈扛不过他。
当然,前提是得守住。守到让蒙军气馁,失去速胜的信心。
要让蒙军感到一脚踢到铁板上,打不进关陇,打累了、打怕了。
这个战略目标一开始很远。
现在当蒙军的攻势开始变得勐烈,李瑕认为战略目标近了。但也更危险,随时会有某一道防线被攻破的时候。
就像是一只堵在家门口的野兽发怒了,开始勐扑、勐撞门,这时顶着门的人必须要能够顶住,直到它掉头走,或顶不住,被它一口咬死。
很难,像是力气已要快用尽了。
若说眼下哪一路最危险,或许是蓝关。但不好说,因为战场永远是诡谲多变叫人猜不中的。
也很可能会是蓝关守住了,但潼关因某个意外丢掉了。
什么意外?
也许一万个人里会出一个开城门投降的人,谁也无法确保没有这万分之一的可能,甚至是千分之一,百分之一。
受不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但不论如何,李瑕还是信任各路领将,也只能信任他们。
他这边能做的就是尽快抽出手来去支援各路。
在收拾了韩城之战的局面之后,李瑕又赶到了合阳大营。
正月二十八日这夜,依他的命令,何泰、张顺、张贵已集结起了兵马。
这夜依旧有风雪,合阳段的黄河冰面依旧坚固。
李瑕按着剑走向黄河。
林子有些担忧,上前,低声道:“由末将领兵前往可好?”
“你怕情报有误?”
“是,黄鼠狼若是……”
“信得过。”李瑕道:“狼已经急了,须狠狠抽它一棍子。”
这句话之后,他抬手让林子不必再说话,大步走到了将领们面前,没有多说,只是拔出剑,指向黄河东岸。
在韩城之战仅过去六日之后,李瑕就这样换了一批生力军,从合阳段再次偷袭蒙军。
他私心里将这次偷袭称作黄鼠狼行动……
第812章 踏营(为盟主“你好大顺顺”加更)
这夜,史天泽正在见忽必烈派来的蒙古重臣,线真。
线真是克烈部都元帅土薛的儿子,土薛可以称得上是蒙古国的宿将了,随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诸部,随拖雷参与过三峰山之战灭金,又随阔端攻蜀。
蒙哥汗在时,把汉中六百户封给土薛作为采邑。
换言之,李瑕现在所占的汉中,有一部分也属于线真的财产。
虽然是蒙古人,线真不像他父亲那样战功赫赫,样貌显得很文气。
他曾是忽必烈的宿卫,管理膳食,是忽必烈非常信任的人,如今任大蒙古国枢密副使,勉强算是文官。
“天灾?”
询问着史天泽为何会大败,得到了完整的回答之后,线真用蒙古语反问了一句。
“打着打着黄河冰面塌了,所以输给了李瑕的,史丞相要我像这样禀报给大汗?”
线真也很烦恼,他来之前根本还不知道史天泽大败的事,本以为到的时候史天泽已打了胜仗,会与他分享很多的战利品。
结果赶上了这个坏消息。
局势的变化也比史天泽想像中更坏。
本以为,哪怕他这一路没能取得进展,别路的兵力也该攻入关中了。
他这边除了当日留在后方的两万余人,他麾下的将士已成了惊弓之鸟,这几日兵将都被分派出去追捕溃乱之后的逃兵。
再稍整军阵,继续派小股兵马过岸,继续稳扎稳打,不求大胜,但求继续牵制住李瑕主力,待别路破敌,也可分润些功劳。
到时也算败得不那么难看。
但忽必烈既派人来催促,来不及挽回了。
史天泽只好先找一个理由。
“我怀疑军中有世侯已经暗地里投靠了李瑕,才让局面变得如此糟糕。”
线真问道:“谁?”
“目前还只是怀疑。”史天泽欲言又止,捻着胡须作为难状,沉吟道:“保州张家与李瑕有姻亲……”
“张弘范?”
史天泽其实并不太怀疑张弘范,但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而眼下需要有人来为战败担罪责。
帐中气氛有些神秘起来。
毡毯上的线真把酒囊凑到火炉之上烤着,有些不信,道:“大汗很相信张弘范,真的是他?”
史天泽正待开口,夜色中忽然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向帐外,久经沙场的经验让他警觉起来。
倾耳听,远处那是什么动静。
“……”
“袭营啊!”
“宋军来了……”
喊声传入史天泽耳里,他很快速地就进行了思考。
确实没想过李瑕会杀到这里,因为距韩城之战才过去六日,宋军也要打扫战场、安顿俘虏、救治伤员、休整体力,来不及做袭营所要的一切准备。
就算来偷营,是如何穿过黄河冰面却没被巡卫发现的?如何无声无息就到了哈必赤营地附近?
必是内应。
今夜,是李恒值防……
史天泽脑中忽然明白过来,李瑕的内应不是张弘范,而是李恒,那个终日穿着黄鼠狼皮袄子的西夏后裔。
眼下更重要的却是如何防备。
自从韩城之战后,蒙卒士卒根本还没从惊慌中回复过来,一旦被踹营,尤其是宋军忽然间已杀进大营,很可能会迅速崩溃。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史天泽很清楚,且在一瞬间作出了反应。
“快!召集士卒!”
史楫、史格掀帘冲了进来。
“叔父!”
“父亲……”
“快,准备应战!”史天泽大喝。
“叔父快走!宋军杀进来了!”
史楫根本顾不上什么应战不应战,已径直扑向史天泽护着他要向外撤。
线真则是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是蒙古名将之子,此时的反应却远不如史天泽。
站起身来,那肥胖的身躯一抖,线真才想起他对这片地方根本不熟。
“保护我!”
史格听到这一句蒙语,连忙命两名亲卫架上线真,匆匆忙忙便向帐外跑去。
史天泽处变不惊,虽不拒绝子侄辈带他离开危险之地的好意,却还顾着稳定局势。
“张仝、李伯、张林、郭侃、崔德彰……”
混乱中,史天泽点齐他麾下将领,下令道:“召集兵士!宋军不会超过两千人,稳定军心,稳定军心!”
“轰!”
宋军的霹雳炮炸在营寨外。
史天泽连忙翻身上马,之后想起一事,大喝道:“传下去,李恒已叛投,诸路兵马若遇之,拿下!”
“传下去,李恒已叛投……”
突然。
“轰!”
有霹雳炮落在营寨内炸开,铁片四溅,有士卒惨叫起来。
转头看去,只见百余宋军已出现在视线能看到的范围之内。
“李瑕来了!”
火光中,确见李瑕的王旗向这边移来。
“咴!”
马嘶声起,马蹄跶跶,宋军冲刺的速度更快。
史楫大骇,根本不给史天泽继续发号施令的机会,牵着史天泽的马匹就走。
史格连忙护着线真跟上。
自爆炸声一起,整个大营已是一片混乱。
哪怕还有成建制的蒙军,也在迅速向史天泽这边靠拢。
“看清楚李瑕多少人!他多少人就敢冲我们?!”
“父亲快走!”
“拦住他……”
~~
合必赤大营。
守着营寨的蒙卒回过头,喝道:“谁?!”
“淄来路奥鲁李总管想要见宗王。”
两个士卒都是汉军,喊的也都是汉话。
蒙古士卒一般也不用在夜里值守。
夜色中,守营的蒙卒举着火把照过去,除了确认了对方的令信之外,还辨认了对方的脸。
果然是李恒麾下的人,这几日常跟着李恒来见合必赤。
“吴老六?”
“是我。”
“李总管呢?”
“看那里。”
那蒙卒才转过头,一把匕首已架在了他脖子上。
吴老六用匕首一划,喷血的声音不大,但喷得到处都是。
在他后面,一队人已经扑了过来,趁着蒙卒还没反应过来,当即就挥刀乱砍。
“杀!”
“噗噗噗……”
吴老六又扑倒了一人,匕首勐刺了几下,再站起身,只见一队队宋军已冲进营寨。脚步声有序又繁忙。
“六子,你真的没死!”
一道矮小的身影已上前,手用力一拍,拍在吴老六身上。
吴老六转过头,见是张贵,咧嘴一笑,道:“我还行吧?”
“好你个六子,了得!”
“了得!”
有从一旁跑过的士卒凑趣喊了一声。
吴老六丢开匕首,拔出佩刀,跟着队伍往前跑去,一回头间还向张贵问了一句。
“现在信我们山西人了?”
……
吴老六是吴王寨当地人,刘整驻军在此征兵时招的他。
他这人武艺高,脾气也好,还识字,脑子活络,因此军中晋升很快,人缘也好。
这些日子以来,他奉命混入蒙军兵营,做得确实不错。
但来之前,林子颇怀疑他的决心,一直在做所谓的审查。
吴老六当时很觉冤枉,说了两句话。
“你们南边人当我们山西汉子全是傻的不成?是,是有给金人、给蒙人卖命的,但连谁是异族我们都分不清吗?”
之后,他脾气上来,几乎是骂出来的。
“老子不想让乡亲们缴着五户丝,缴着羊羔息,再把儿女送给蒙人当驱口,老子受够了!”
当然不仅是因为他吼两句话便信任了他,但这两句话吴老六说出了他想要做什么。
为了这场袭营,他已摸清了蒙军大营的各种布置,也摸清了合必赤的营寨地形,领着宋军径直杀向那位蒙古宗王。
~~
合必赤原本睡得正沉,听得叫喊声,才翻身而起,已有蒙卒架着他便逃。
连盔甲都没来得及披。
才出大帐,迎面却是宋军杀了过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个身材矮小的宋将,只怕还没有合必赤一半高。
“杀了他!”
这宋将正是张顺,在看到合必赤的王帐那一瞬间,他已不需吴老六带路,径直便迈步冲锋。
合必赤还在上马,一转头见宋军已包抄了这片营寨,再逃也未必来得及。
不如先斩了对方将领。
他遂抢过一根狼牙棒便向张顺迎上去。
蒙军连箭都来不及放,张顺抬手一拉,径直抛出一枚霹雳炮。
“彭!”
火光中,铁片激射,射了合必赤满脸。
“啊!”
合必赤大怒,冲上前就将狼牙棒横扫。
他满眼都是血,视线已有些模湖。
而张顺就地一滚,单刀斩下,“卡”的一声,径直从合必赤的脚踝处斩过,将一只脚斩断。
“啊!”
这次是惨叫,合必赤登时倒在地上疯狂挣扎。
“噗!”
张顺起身,一刀,堂堂蒙古宗王的脑袋已经在地上滚落。
一切发生得很快,踏营就是要以快打快,慢了反而错过时机。
黄金家族的宗王又不是真的无敌于世,非要死得慢一些。
战场上谁都一样,运气不好,让刀砍中,就死。
在地上滚了两圈的脑袋停住。
合必赤还虎目圆瞪,栩栩如生……
~~
并非所有蒙军都陷入混乱。
如东平世侯严忠范、顺天世侯张弘范就保持着清醒,也将麾下兵马约束得很好。
尤其是张弘范,因受到史天泽的怀疑,其营地已有些远离主营,士卒并未太受到宋军闯营的惊吓。
张弘范早留意到宋军很可能在声东击西,遂马上领兵去救合必赤。
才到半路,只见前方溃兵涌来,一个个都在疯狂喊叫。
“宗王死啦!逃啊!”
“敢冲阵者斩!”
随着这一声令下,刀举起。
“斩!”
刀锋对着溃逃而来的士卒就砍。
场面愈发血腥。
“溃逃的往两边,马上列阵。”
张弘范冷着脸,又喝令士卒点燃附近的篝火,将周围照得彻亮。
终于,前方逃来的士卒渐渐冷静下来。
隔着溃军,他甚至还能看到宋军举着长杆挂着合必赤的头颅向这边杀过来,意图继续将蒙卒冲溃。
暂时而言,张弘范并不能绕过溃军去击败这支宋军。
“九哥,你看那是谁?好面熟。”张弘正忽然抬手一指,问道。
张弘范眯了眯眼,摊开手,道:“弓给我。”
他已认出了宋军中那举着长杆的士卒是谁,正是李恒麾下的吴老六,是李恒到了山西之后招募的,颇受重用。
因吴老六常在李恒身边,见得多了,熟。
弓被拉满。
张弘范瞄着人群中的吴老六。
混乱中有人撞了他一下。
一恍神,吴老六已举着哈必赤的头颅转向了,宋军显然是发现前方有整好队的蒙军,不敢继续追。往别处继续去制造恐惧与溃败。
“追!别让宋军再击溃其他兵马。”
张弘范很快下了令。
他策马追向方才那一路宋军。
同时,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事——
李恒是西夏王室后裔,过去也曾与王荛交好,李瑕的来信送进自己帐中那夜正是李恒送过鱼汤。
还有,今夜是李恒巡防。
一直知道军中有叛徒,竟是最好的朋友。
之前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可笑……
张弘范有些悲伤,有些愤怒。
也有些庆幸。
至少叛徒找出来了,没人能再冤枉他。
追着追着,能听到远处有人在喊“小心李恒叛逆”,可见连史天泽都知道了。
忽然,有动静从侧面传来。
张弘范转头一看,只见是李恒领着兵马向这边奔来,马蹄急促,夜色中也看不清有多少人马。
他毫不犹豫,张弓搭箭。
这一刻,没有什么挚友,只有被欺骗后的愤怒,以及被栽赃后的冤枉感。
李恒一直以来都骗了他。
白首相知犹按剑。
“嗖!”
松弦,一箭激射而出,径直钉穿李恒的喉咙。
“呃。”
李恒应声而落,摔在马下,登时没了生机。
轻裘快马的王孙贵公子,死时也与一般小卒无二……
~~
似乎是忽必烈那一句“不急”传入诸路蒙军的耳朵里,战事陡然变得勐烈起来。
人命也就愈发显得不值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