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终宋TXT下载终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终宋全文阅读

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几点说明

    1.关于这次陇西之战,阿术的人数与行军速度,我是参考忽必烈灭大理一战来写的。

    史料不一定对,说的是忽必烈10万大军,1253年8月从六盘山出发,10月就到达了大理境内,12月就攻下了大理国都,三个月灭大理国。路上死了40万匹马。1254年春天,忽必烈北返。

    我大概地换算了一下这个距离和时间,考虑到阿术的路途比忽必烈好走很多,所以写他这么行军,至于能不能做到,带不带得了草料,当然说不准确。只能说我这么写的来源是这个。

    ~~

    2.关于陇西有没有这么多人口让阿术俘虏,来不来得及坚壁清野。

    我写阿术俘虏了5万人,根据的是史料上汪世显投降时保全他“当时”地盘上10万人的说法,我推算经过将近三十年,巩昌城周围俘虏5万人不算难。

    至于来不来得及坚壁清野,参考的是1236年春天蒙军进犯,到8月攻陷汉中,到9月27日曹友闻战败,再到10月18日蒙军先头部队进成都,最后24日阔端入成都。

    而我写的是阿术是在半個月内从灵台县绕到了陇西县,给李曾伯的反应时间和情报来源更少,已经是很努力给李曾伯开挂了。

    ~~

    3.关于刘整。

    之所以写李瑕与刘整的对话,是一开始规划刘整时就想好的。

    李瑕说那些话,我最早计划的是让刘整来说的。

    刘整说“宋主弱臣悖,立国一隅”、“自古帝王非四海一家,不为正统”。

    这是这个桥段最初的灵感来源,我是先看到了他的经历,感觉他应该想要一个统一的、正统的国家,所以这么设计。

    但我后来看到刘整先骂吕文焕“君昧于天命,害及生灵,岂仁者之事”,之后却是他屠了樊城(疑似)。

    又看到廉希宪鄙视刘整,说“刘整官虽尊贵,然背国叛主而来者”,这是主动投降。

    我感觉刘整不太对,于是把这个桥段反过来,设定刘整放弃了这个抱负,更自私。由李瑕来说。

    所以才写了刘整杀向士璧(因为没打算写刘整屠樊城,需要别的事来表示他犯的错。)

    当然,也有可能是冤枉了刘整,这事说不清楚,刘整值不值得收,也没有定论。

    至于我有没有私货?想要说教读者?

    写之前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设计这个桥段的初衷是——让李瑕的立意与南宋的典型相撞碰。

    这本书从最开始,李瑕最初选择一条路的立意是什么,为什么不帮蒙古、不帮宋;而刘整是南宋时代的一种典型。

    但等到那一章反应出来……我没想到会扯到私货和说教的问题上去。

    我没有打算说教,也没资格、没意愿去教导别人,我从来懒得管别人的事。

    至于我歌功颂德?主角强行爱国?

    我写李瑕,前期写他是一个冷血、冷酷的人,但也写了他为国争光的冠军,不扶宋不扶蒙古的理由,他很早和杨果说“国强民不受辱,民强国不受悔”。

    李瑕一开始就爱国,想要强国,现在要写他需要开始推行这个信念了。

    我认为这是最理所当然的道理,插在一两章里就能叙述出李瑕的抱负、理念。如果要写他有更高级的理念,反而是花费太多笔墨

    要说这是私货的话,对,我认为中国崛起就是大势所趋。

    ~~

    4.关于科技树、战场细节、内政改革,因为有书友呼吁我多进行一些这方面的描写,再统一回复一次吧。

    原因很多。

    而且,这些方面我不内行,如果要做到严谨的话,不可避免地要贴上大段大段资料。

    对我来说,查那些资料太枯燥了。

    ~~

    5.关于更新时间。

    首先向大家道个歉。

    我更新一直就有一天比一天晚的问题。

    老书友可能知道,我写上一本书的时候,每天5000字,也是一天比一天晚,然后我会找个时间熬一整天不睡,把时间补回去。

    包括这本书之前也是。

    最近熬不动了。

    不是卖惨,也不用担心,我一直有坚持健身,就是最近状态问题。

    至于不说一声,不是因为我傲慢。

    而是如果请假了我可能这天神经放松了就不写了,而且如果每天晚一点就要说一声,请假条也太多了。

    总之我有尽力在写,有灵感的时候快一些,没灵感的时候慢一些。

    ~~

    6.我知道肯定解释不完的,写这些也要花不少时间,一本百万字的书写下来,有太多地方要解释,还不如些写收费的东西。

    算是表达一下几点态度吧:

    我并非说我写的东西就是对的,一定存在错误,只能说我不是乱写的。为什么这么写、根据是什么,会尽量考虑好。

    我写小说是编故事,也只是在编故事,只能编出我认为精彩的故事,做不到每个人都觉得精彩。

    我既然赚了读者的钱,肯定得负责好更新,把故事完整编完。我想赚更多的钱,当然得更努力地写。

    如果能每天定点发出更新当然会让大家这份钱花得更有附加值,能做到的时候我肯定要尽力给附加值。但写作这件事就是有时快、有时慢的,不能因为附加值影响了读者要买的内容本身。

    ~~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真的给了我莫大的鼓励……

第755章 支援

    兵围巩昌城近十日之后,蒙军才开始攻城。

    天光微亮,一口口大瓦罐在渭河东岸被支起来,尸体被丢进其中炼尸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味,油香掺杂着秽物与血的腥臭,让人闻之作呕。

    “嘭!”

    一颗火球被砲车砸出去。

    隔得远,只落在外城墙下方,燃起熊熊烈火,可以见到城头上的宋军在往下泼沙土。

    有可怕的惨叫声响起。

    李丙转头一看,又看向瓦罐,他瞳孔一震,嚅嚅着嘴唇。

    隔得不算近,他们这批俘虏在更上游的位置。但仍能看到那个被丢在瓦罐中烤尸油的人,双手伸得很高,剧烈地挥动。

    这场面让李丙的心久久颤栗。

    死不可怕,这样死却太可怕了。

    冯量载用力推了他一把,道:“快走,我们去挖渭河。”

    “那那那……人还活着……”

    “那我们还不快去挖河?!”冯量载压着嗓子叱骂了一声,催促道:“卖些力气才能活下去,那种奄奄一息的人,本就是要死的……”

    于是李丙不敢再说话,赶到上游,拼命地搬石头堵河堤。

    冯量载似乎也是被吓到了,时不时喃喃道:“先有汪家人,后有巩昌城。”

    他像是希望这种顺服的态度,能让巩昌回到汪家在时的样子。

    “大家伙,加把力气!今日就叫渭水灌往巩昌城!”

    ~~

    巩昌城创修于唐。

    贞观十四年,越国公汪达镇守陇右时筑城,这就是“先有汪家人,后有巩昌城”之语的由来。

    如今巩昌一带,却多有人以为这“汪家人”指得是汪世显一家。

    汪世显在时,拓修了东城,城墙用大石作为地基,城周长九里又三,高四丈一尺,壕深三丈七尺。

    此时城头上,李曾伯用望筒从巩昌城头往北面看去,能看到乌泱泱的俘虏正在掘渭河。

    这是常规兵法,攻城先掘开城池上游的河,目的有很多,蒙军既可以更方便地渡过渭水攻打巩昌城,或者断城中水源,或者用水灌城。

    以前蒙军攻西夏中兴府时,便是引黄河水灌入城中,西夏军民死伤惨重,城墙几乎坍塌了,紧急之下,西夏国君李安全只好献出美女包括自己的女儿,以及大量金银珠宝,投降议和,附蒙攻金。

    问题在于,阿术有这个耐心与时间如此缓慢地攻城吗?

    就不怕给大宋集中兵力的时间?

    忽然,只听远处一阵大响。

    蒙军已把水渠挖到了河道边,那筑在渭河上的堤坝一封,河水终于撞进水渠,向巩昌城漫延过来。

    倒也称不上有多壮观,就像天地被泼了一大瓢水,街道如雨后溢了水一般。

    河水淌在城墙下,继续向东流淌。

    “嘭!”

    被尸油烈火浇得滚烫的城墙一遇水,下方的基石崩裂开来。

    河水渗进城墙下。

    “大帅,放炮吗?”

    “不急。”李曾伯抬起手,道:“蒙军还未开始攻城,不急……”

    他看着城内城外的河水,眼神显得有些迟缓。

    眼前的阵势看着虽大,但让河水慢慢泡,泡到城墙坍塌,他也完全等得住。

    考虑了片刻,李曾伯没有把目光再放在巩昌这一地,而是抬眼望天,默默想了许久。

    “莫不是佯装长期攻城,吸引我们集中兵力,围点打援?或找个破绽穿插出包围,杀进关中,甚至汉中?”

    一念至此,李曾伯有些心悸。

    他本盼着援兵尽快杀到,击败蒙军,解救出城下百姓。但此时又担心万一因兵力调动造成更坏的局面。

    但巩昌已被包围,他能做的唯有守住城池,其余的只能靠廉希宪了。

    换作以前,李曾伯做梦也没曾想过,要寄望于一个畏兀儿……哦,一个维吾尔人。

    ~~

    “成了!成了!”

    冯量载望向巩昌方向,疲惫的脸上显出轻松的表情。

    他环顾了周围的俘虏,道:“现在蒙军只要等着,等河水泡烂了城墙就可以,大家伙都活下来了。”

    李丙听了,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左边耳朵还堵着。

    自从被那个蒙军啐了一口进耳朵,许是因进了沙土,却是越来越堵,快十日了都有种嗡嗡的感觉。

    好在,至少不用再这样拼命掘河了……

    下一刻,有一队蒙军执弯刀过来,将他们赶着,聚集起来。

    俘虏们挤在一起,到处都是人,汗臭味熏得李丙几乎要晕过去。

    后面传来惨叫。

    人群开始动,向巩昌城方向涌去。

    李丙被推搡着,也跟着跑起来,混乱中,死死捉住冯量载的衣角。

    “怎么了?!怎么了?!”

    冯量载显得有些迷茫,好一会才道:“挖墙根……我们要去挖墙根……”

    李丙脑子里“嗡”地一下,喊道:“冯先生,你不是说掘了河就行吗?我们老实听话……不会死的……你说的啊……”

    他早想着死了算了,但到这一步,他已经为了活下去做了太多了。

    “不要怕,不要怕。挖墙根不一定会死,更早些攻下巩昌,一切就和汪大帅在时一样的。”

    “可到城墙……”

    “啊!”

    惨叫就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李丙转头瞥了一眼,只见一排蒙军张弓搭箭,正在射他们这样的俘虏。

    绝望涌来,他不由大哭。

    大哭着向巩昌城奔去,脚下是漫开的河水,泥土泥泞难行,他摔进城外的壕沟里,躲在那,不知所措。

    “挖啊!”有人大喊道。

    “挖啊!”冯量载也喊道:“回去就是死,只有挖墙根才能活下去……”

    “嗖嗖嗖……”

    宋军的箭矢射来,有人惨叫一声倒在泥泞里。

    ……

    更远处,有蒙军欢呼起来,愈发高兴地驱赶着俘虏,向巩昌城四面八方围上去。

    “箭头饲料,让宋军的箭头喝饱血!”

    ~~

    天水。

    廉希宪风尘仆仆踏进大堂中。

    一群披着甲的将领正围在地图前,已纷纷转过头来。

    “廉公……”

    “说战况。”

    “好,阿术还在攻巩昌,已掘了渭水灌城,似有长期围城的架势。”

    堂中气氛激烈。

    鲍三脸色满是杀气,连瞎掉的那只眼睛仿佛也熠熠有神。

    他向廉希宪一抱拳,当即便道:“王益心等人已收缩北面防线,搂虎等人已领兵自东面包围蒙军,巩昌以西的高年丰等部也已在火速支援,只待我等由南面杀上,可重挫阿术于巩昌城下……”

    廉希宪没说话,而是走到地图前看着。

    关陇有四万余兵力,其中李曾伯领五千余人驻守巩昌。其余兵力已在短短十日间对阿术形成了包围,正在缓缓推进。

    廉希宪还在推算诸路进展,身边的将领战意高昂,斗志迸发,恨不能马上生啖阿术。

    “廉公既至,一声令下,可与蒙虏决一死战!”

    “请廉公下令……”

    “阿术要长期围城?”廉希宪低声自语着,抬手止住诸将,问道:“搂虎已从关山防线赶到通渭县了?”

    “是,他传快马过来,称通渭县最是惨不……”

    廉希宪道:“传令,让他停止进军,马上回守关山。再传令庄浪、川回、张绵驿等诸地守军,严守番须道、陇坻道、关陇道。一旦发现蒙军,立即求援。”

    诸将不解,但还是领命行事。

    廉希宪又转向鲍三,吩咐道:“增派一千人守祁山道。”

    “是。”

    “再派探马往文县驻守,我恐阿术有寻找阴平古道的可能,务必严密盯防。”

    “是。”

    “陈仓狭道你留了多少兵力驻守?”

    “……”

    一道道军令下去。

    廉希宪改变了之前他与李曾伯定下的许多命令。

    军中虽军律严明,诸将终于愈发迷茫与不满。

    “廉公,阿术俘虏了通渭、鸡川、甘谷诸县,以及宁远、漆麻等寨的百姓,我等若不尽快灭敌,只怕是消耗不起了。”

    这里说的“消耗”指的是人命经不起这样消耗。

    宋军有三倍于蒙军的兵力,如果能在巩昌与阿术决战,也许能一战破敌,但继续分兵把守,则是继续处于被动。

    不用别人提醒,廉希宪早就头皮发麻了。

    数万生灵的性命就压在他与李曾伯肩上,他每做一个决定,有可能救数万人,却也有可能害死数十万人。

    他不得不向诸将解释清楚,伸手在地图上划了划,道:“直接包围过去,若是被阿术杀穿了我们某一路,突入关中或汉中,如何是好?”

    便有将领道:“恕末将直言,我等兵力三倍于敌,不惧阿术突围。”

    “不错,以往之所以害怕与蒙军野战,因没有骑兵而已。如今陇西有骑兵万余,与蒙军相当,已能以骑战骑,拖住蒙军。”

    “廉公,战吧。”

    廉希宪反问道:“一万余骑兵战一万五千蒙骑,若败了如何?”

    “犹有万余步兵,当胜!”

    “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

    有朝廷派来的官员当即问道:“廉公不急着救巩昌府与数万百姓吗?”

    “军情如火,请廉公抛弃与李公之私怨,先解巩昌之围……”

    “无论如何,战胜蒙虏方为燃眉之急……”

    廉希宪再次抬起手,止住这些人。

    这里是陇西,他有这个威望,还不至于被李曾伯手下的几个文官拿捏了。

    他已不看他们,目光转向诸将,道:“我并未说不战,而是请诸君严守各州县、各隘口,谨防蒙军杀进腹地,我会亲率骑兵支援巩昌。”

    鲍三忙道:“廉公,分兵之后,天水只剩三千骑兵……”

    “无妨,由我去支援李公。”

    ~~

    巩昌城外,蒙军大营。

    几骑探马奔来,向阿术汇报了军情。

    “哈,廉希宪来了?”

    阿术本以为这边拖住了陇西的宋军,刘整已能杀进关中,在长安那种地方狠狠掳掠一番。

    相比起来,巩昌就实在没什么意思。

    但廉希宪既然来了,刘整很可能是败了。

    “驱口就是靠不住,自己来吧。”

    阿术自语了一声,走到地图前看着,眼神中已显出贪婪之色。

    他也不跟任何人商议,嘴里喃喃自语。

    “从鸡头道穿回关山,再走灵台道去凤翔?不行,宋军会有防备……祁山道……阴平道……打打看吧。”

    善变的阿术没有急着下决定,只是把每条线路在心里过了一遍。

    他的策略始终是未知的,可能是攻破巩昌,可能是围点打援偷袭廉希宪,也可能绕道关中,甚至汉中。

    只需要等宋军出现任何一个破绽。

    对手是人,必然会有破绽……

第756章 驱口

    时间过得非常缓慢,终于是到了八月。

    阿术已围巩昌城二十余日,巩昌的城墙也已在水里泡了十余日。

    战况看似非常激烈,每日都有俘虏被驱赶到壕沟里挖地道通往城墙;宋军会放箭射死挖得太卖力的俘虏,蒙军也会放箭射死不肯卖力的俘虏。

    尸体倒下,血随着那浅浅淌在城外的河水漫延开来,使到处都是红褐色。

    蒙军已经不向城内砲射火球了,而是直接把腐烂的尸体砲射进城,以期在城中造成瘟疫。

    这并非阿术独创的攻城战术,本就是西征时的常法。

    对于处在城墙下的俘虏而言,这样的战场根本就是地狱。

    可事实上,蒙军还没有开始全力攻城,大股兵马都没进入到城头上的砲车能够打到的地方……

    于宋军而言,这一仗打得很难受。

    负责守着东城的陆小酉越来越焦急。

    他每日都只能站在被水泡着的城墙上,眼睁睁看着百姓痛苦地死去,却连一个敌人都没杀到。

    这日李曾伯例行巡视过来,陆小酉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帅,火炮能打到那个营寨,让末将开火吧?”

    他不是巩昌驻军,是汉中来的援军,虽听李曾伯调遣,却非直属,因此有时也敢提出建议。

    “不要急。”李曾伯道:“你就是一炮打死了十几个蒙人,有何意义?”

    “可若是城墙塌了,还一炮未发……”

    “战阵上不必考虑这等无关之事。”李曾伯忽然抬起手,指向城下的一队俘虏,吩咐道:“射杀他们。”

    “嗖嗖嗖……”

    又是一轮箭雨,十余个过于卖力挖城墙的俘虏倒在地上挣扎着。

    李曾伯没去看他们,而是观察着蒙军的态势,思忖着。

    “还没蚁附攻城?阿术想要围点打援是必然了……但此子不可以常理推之……”

    想着想着,他忽然又想道:“若以常理推之呢?”

    若按常理,阿术要做的本该是牵制关陇兵力,给刘整创造杀入关中的条件,不该杀到灵台去,更不该杀到巩昌来。

    须知李璮正在山东举旗,而大宋已攻至河南、山东、河北等地,蒙军自是不该再攻关陇。

    为何刘整、阿术还要杀来?

    以攻代守。

    蒙军不擅守城,故而以攻代守。

    如此一想,阿术打仗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打的还是常理。

    在巩昌城下拖着,真无一部分原因是为配合东线蒙军?

    算时间,刘整六月中旬战败,彼时阿术尚在灵台附近,至七月初,阿术仍在迂回关山古道,而再往后的二十余日,已至巩昌城外。

    一个半月间,刘整战败的消息早早就传来这边了。

    但蒙军的消息须由山西先确认,再放信马至凉州或六盘山,之后才传给阿术。

    阿术行军太快了,当并未得知刘整已败。

    ……

    李曾伯想到这里,喃喃自语道:“竖子,行军再诡谲,也并非无迹可寻。”

    他年老疲惫,抬起手,招了招。

    陆小酉遂道:“请大帅吩咐。”

    “有封紧要军令,你能否派人突围传出?”

    “末将一定想办法。”

    “莫急,这两日或许便会有援军抵达,看是否有机会……”

    ~~

    蒙军大帐。

    阿术正在等着探马回来。

    他百无聊赖地掏了掏耳朵,道:“宋人的援军应该就快来了,如果来的兵力与我们相当,就可以杀进关中。”

    帖必烈很诧异,问道:“宋人有同样的兵力你就不敢打了?”

    “我是说那样的话,关山道路的防线就是空的,当然应该杀进关中。”

    因为不是在阵前,他们说话很随意,没什么礼节,也不管冒犯不冒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阿术说着笑了笑,又道:“如果宋人追上来拦我,我就折返到南面,穿过祁山道。”

    “你每天都在说这个,一定想要去关中吗?”

    “巩昌这点小打小闹没有用的。”阿术打了个哈欠,斜睨着帐外,道:“这么大的地方,只有五万驱口,当年我打穿宋国,歼敌四十余万人。”

    帖必烈点点头,深有同感,道:“大汗就不应该听那些驱口的,早该把关中河南的汉人杀光,把田地改成草原,那就不会有这次的麻烦了。”

    “呵呵。”

    阿术随意笑了笑。

    说来,这两个年轻人虽然也杀了几十万人了,比起他们的祖父辈而言,确实都只是小打小闹。

    金国在泰和七年的人口,大概是五千三百万人,而在蒙金战争之后,只剩下一千万人。

    三十年不到,四千余万人死于战火与屠杀。

    阿术的祖父,就是参与灭金战争、率军攻破汴京的速不台。当时速不台还想屠了汴梁,被耶律楚材救下了一百四十七万人。

    帖必烈的父亲,就是屠蜀的阔端。

    二人的父祖加起来,下令屠杀的人数是真真切切以千万计,这次赶着五万俘虏攻城二十余日,每日只死那一点人,确实是有些没意思。

    “天下那么大,大蒙古国还有那么多土地没有征服。”帖必烈又道:“大汗不屠城,抢下来的地盘又让汉人抢回去,白费时日。”

    阿术又随意笑了笑,没回答。

    帖必烈还想再说话,还没开口,被打断了。

    “你别评价大汗的做法了。”

    “好吧。”

    过了一会,探马终于回来。

    “报元帅,廉希宪领兵到了,驻扎在南面四十里的寨为镇,全是骑兵,有万余匹马……”

    “万余匹马?”阿术问道:“多少人?”

    “不超过五千。”

    阿术好生失望。

    廉希宪领兵才从天水境内出来,探马就已经探到了。阿术本想突击一场,没想到短短三五日的行军路线,宋军骑兵硬是走了十余日,步步为营,并不给他偷袭的机会。

    现在好不容易廉希宪到了,另外几路宋军却又退回了各防线,继续堵着阿术的道路。

    廉希宪只带几千人来,到底是故布疑阵还是真的兵力不足了?

    阿术一时也感到疑惑,遂干脆不再去想。

    临机应变好了。

    “帖必烈,明日我领五个探马赤军队去攻廉希宪,你来强攻巩昌,别让城内宋军出城接应援军。”

    “好……”

    ~~

    天光还未亮,李丙已经被驱赶到了巩昌城东。

    巩昌城四面原本是各有一万俘虏,分为十个千人俘虏队,各由蒙卒一个百人队看管。

    最近伤亡很大,城东这边的十个千人的俘虏队已经只剩七个了,即死了近三千人。

    李丙站在千人队中,眼神愈发麻木。

    他的左耳已经越来越痛,那嗡嗡的声音还没消失。

    他本来以为还是像平时一样去挖城墙……十余日的挖掘经历,他已明白大概要怎样才能在壕沟里活下去。要装做很卖力,但不能太靠近城墙。但也可能只是因为运气好,没被射中。

    但很快,云梯被人抬了上来。

    李丙预感到不好,看向冯量载。

    “我们……”

    号角声突然响起。

    与之前一样,蒙军杀了一些人,俘虏们向城墙涌去。

    这次不是去挖掘了,这次是真的上战场……

    李丙知道自己今天要死在城墙下了。

    他已经能听到最前面那些倒霉鬼的惨叫。

    “啊!”

    像是被滚烫的金汁浇死的。

    “我想死得痛快点……叫石头砸死我吧……”

    “我们能立功的!”冯量载大喊道,像是在用声音为自己壮胆,“我们攻上城头,能进八都鲁军,当蒙古人……”

    李丙只感到绝望。

    “听到了吗?!”冯量载又喊道:“我们要立功。”

    他喊得虽大声,却已经哭了。

    已经跑进宋军箭矢的范围了,他随时会死。

    “我们要立功啊!”

    冯量载抬起手,努力做最后的激励士气。

    “打赢这一仗,我们就不再是驱口,像汪总帅一样的汉官们会求情,释放驱口……”

    李丙只觉耳朵里嗡嗡嗡,突然不想再听这些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挣扎,就麻木地,任由本能的求生欲望驱使。

    随它去吧。

    “噗!”

    血泼了李丙一脸。

    他愕然,回过头看去,与冯量载那带着泪又带着惊诧的眼神对了一眼。

    一片红雾中,冯量载的脖子已经被劈断了一半。

    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个读过书、会说蒙语的……驱口,就那样轻易倒了下去。

    李丙本以为他会是数万驱口里活得最久的……

    尸体倒在地上,李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落在了这一千人的末尾。

    一个骑在马上的蒙卒一手举着带血的弯刀,另一只手拉着缰绳,驱马在宋军箭矢能射到的交界处来回走动,嘴里大喊着。

    “乌日格希!”

    当冯量载的尸体倒下去,蒙卒依旧没意识到他杀掉了一个会说蒙语的通译。

    他不需要通译。这里也没有通译,只有驱口。

    只要挥刀,驱口们自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乌日格希!”

    又一声大吼,蒙卒看向了驻足不前的李丙,一刀劈下……

    李丙还在发愣。

    “轰!”

    一声惊雷砸落在天际。

    “轰!!”

    大地似乎震了一下,李丙忽然觉得天地清净下来。

    “啊!”

    他忍不住大吼一声,胸前一痛,整个人已被惊马撞飞在地上……

    ~~

    “杀虏!”

    巩昌东面永安门大开,两千骑袭卷而出,绕了一圈,径直向远处的蒙骑杀过去。

    又一声雷响之后,城头上战鼓大作,为出城的骑兵鼓舞气势。

    李曾伯却嫌它还不够响亮,大步冲到擂鼓台,接过鼓捶用力砸下。

    “咚!”

    “咚!”

    六旬枯瘦老人,这力气竟大极,鼓声洪亮,声震四野。

    正隔着渭水河道观战的蒙军大阵根本没料到城头上有火炮能打如此之远,已是乱作一团。

    正在近处督战的小股蒙军则没料到宋军竟有骑兵会出城来战,也是懵在那里。

    ~~

    “咚!咚!咚……”

    李丙终于又能听到声音。

    他左耳还是很疼,但已没有了那嗡嗡的感觉。

    仿佛像是那一声惊雷把堵在他耳朵里的脏东西震碎了一般。

    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

    他从混乱中抬起头看去,看到了城头上一抹大红色的披风。

    “都是宋人害的。”心头又浮过冯量载这句话。

    之后,李丙则是想到了通渭县衙的吏员们。

    “五户丝?不收了,往后再也不收了。大娘卖了这布,给娃多买两斤肉吃,看他瘦的……”

    “哪年?蒙哥汗五年?借了一吊钱,还欠他五吊?大娘放心吧,我看是县衙要治他的罪,而不是叫你还钱……”

    李丙想着想着,便见到一小队宋军骑兵已绕到他这边,持着马槊便杀向那些蒙卒。

    俘虏们吓得到处乱窜。

    很快又一队宋军骑兵策马而来,大喊道:“放下武器!缴械入城!”

    场面依旧混乱。

    李丙站的这个位置处于这批俘虏的最后方,不远处便是那督战他们的百余蒙骑与宋骑厮杀的战场。

    他一低头,忽然看到了方才杀冯量载的那名蒙卒。

    对方已摔在马下,正在呻吟。

    李丙于是俯身拾起地上的一支箭矢,扑上前,扎向那蒙卒的喉咙。

    他是今日唯一一个,也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既是为冯量载,也是为他的家小,报仇。

    番茄

    血又溅了李丙一脸,他才发现破家之仇自己并未忘记……

第757章 老对手

    “鸣金!鸣金!”

    巩昌城头上那一声惊雷传来时,帖必烈正站在大营战台上观战。

    他亲眼见到什么东西从城头上轰然撞进了他前方的军队里,撞得一个个士兵四分五裂,血花四溅。

    其中有人脑袋直接被撞碎,脖子上瞬间空空如也,血喷得尤其高。

    那红色喷泉喷了数息,无头尸体才缓缓倒下去。

    离帖必烈也只有四十步了而已。

    一片惨叫声中,又一炮弹落下……之后,巩昌城门大开,有宋军骑兵冲杀出来。

    帖必烈当即便决定后撤了。

    不是他胆小怕死,而是蒙古骑兵战术便是如此。

    避实击虚。

    打战,应该像是杀牛一样,一块一块把牛肉割下来。而不是和牛去对撞。

    眼下巩昌城有可怕的砲车,有骑兵,就像一头牛撞上来了。

    帖必烈也不须撤太远,退后三十余里,等宋军回城了,或阿术归营了再杀回来就可以。

    巩昌是孤城,早晚守不住的,粮食也不多。

    他没有理会那些驱口。

    驱口到处都有,再捉就可以。

    ~~

    “咚!咚!”

    鼓捶再次用力敲下,那战鼓实在是有些旧了,终于破裂开来。

    李曾伯喘着粗气,转过身,抬起望筒。

    许久之后,终于听到蒙军的鸣金声,远处的蒙古骑兵开始向东撤去。

    这并未出乎李曾伯的预料。

    他知道廉希宪领援兵到了,昨夜便看到远处的信号。

    今日用望筒一望,他便推算阿术已悄悄领兵马离开,该是去攻廉希宪了。

    待蒙军突然开始蚁附强攻,李曾伯反而更确定了这点。

    因此,哪怕城中只有五千精锐,他还是敢派兵出城冲锋。

    一万蒙军,分围四面城,每面也只有两千余人,因有俘虏才显得声势浩大而已。

    宋军火炮一轰,先慑其气势,再出城冲锋,蒙军必然不会打硬仗。

    那些轻骑从来都是那副德性,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一定是先散开跑远。更何况阿术必定没有严令今日要破城。

    阿术领兵看似诡谲,这次还是被李曾伯预料到了。

    远处,那杆蒙古宗室元帅的大旗越来越远,宋军骑兵追了一会,调头回来,开始接被俘的百姓入城。

    李曾伯他本不想就这样就用了火炮,想等到更好的机会,或许能达到奇效。

    但得趁机击退蒙军,救回治下百姓。

    这对于李曾伯有另一层意义……

    他与兀良合台、阿术父子的交手最早可以追溯到兴昌三年。

    那年,兀良合台突袭四川,李曾伯是京湖制置使兼四川宣抚使,急调播州兵马助战,九战九捷。

    兴昌六年,阿术攻降交趾之后,杀至广西,时任广南西路制置使的李曾伯便曾挫败过阿术的先锋,对峙两月,广西连月下雨,蒙军多得瘴病,阿术遂退兵。

    兴昌七年,阿术再入广西,李曾伯陈兵数万于横山寨、老苍关一线,试图拦截阿术。

    战事之初,阿术接连败退,后退四十里,四处抢掠,最后潜自间道,绕出其后,从义宁小路杀进湖南。

    于是整个宋境就没有一个将领能拦住阿术,任其转斗千里,过长江而还。

    李曾伯也是因此而第三次被褫职。

    哪怕他早早就看出蒙军的斡腹之谋,并提前一年便请朝廷增援。

    当时宋廷从淮东调了兵力往广西,然而到了开战之时,这些援兵才到潭州。

    ……

    打仗,不是单单看个人能力这一项。不能说李曾伯强于或弱于阿术,就能决定战场胜败。

    蒙古骑兵的斡腹战术,在当世几乎就是无敌。所以才能在短短半百年间,灭了四十多国。

    阿术对蒙古骑兵斡腹战术的运用,或者还比不上拖雷,但也极难防。

    你能赢他一次两次,甚次十余次,但只要歼灭不了他,就不算赢。

    他只要找到一条路,就能屠杀你的人口。

    堵?

    堵得了一州一府,他却能绕到你整个疆域的背面。

    你调十倍百倍之众守土,只要有一条小小的山路没堵住,他又可绕出其后。

    只好坚壁清野。

    川蜀坚壁清野是最成功的,因为本该一千余万人口的土地只有一百余万人,有险峻的高山,山顶还得是一马平川。

    在广西时李曾伯也坚壁清野,但他没能做到让整个湖南也坚壁清野,于是阿术“歼敌”四十万……

    这次陇西一战,四月初,探马在打探到会州、兰州一带的蒙军有异动,李曾伯就已在尽力布置了。

    他把兵力布置在定西、会宁一带,使得阿术根本不敢直攻陇西。

    而到了五月底,推算出阿术要走灵台古道,李曾伯便大吃一惊。

    灵台并不在陇西,灵台县在陇山以东,隔着整个关山。

    六月中旬,阿术离凤翔府只有不到两百里路,距离长安已不到四百里。

    只要一个没拦住,蒙军杀进关中,就是数十万生灵涂炭。

    李曾伯与廉希宪只能尽全力堵住了灵台古道。

    当时阿术离巩昌却有七百余里。

    其中还隔着关山。

    关山难越。

    阿术几乎不可能翻越过关山,就像忽必烈本不该翻过苍山。

    若说李曾伯必须得考虑到阿术能翻过关山……那样一来兵力布置就完全乱了。

    他一共只能调动四万兵马却要守纵横千里之地。

    当他把别的地方的兵力调出来去堵关山险隘,必然会有更大的破绽。

    所谓捉襟见肘。

    讨来更多的兵力?李曾伯也一直在向李瑕要兵,但刘整曾杀到高陵县,离长安只一河之隔。东线兵力少了,后果更为可怕。

    回顾这整场战事,李曾伯、廉希宪到底要如何在三个月内,既布置兵力堵住陇西关中、且保护治下之民?

    坚壁清野自是一直在做,若非他们把定西、会宁一带百姓迁移,阿术大可先到陇西劫掠,而不必先往陇东。

    定西还在坚壁清野,凤翔又要紧急坚壁清野,然后是通渭县。

    不可能把陇西百姓全迁到关中。

    关中更危险,东面、北面都是敌人主攻方向,阿术也一度离关中只有两百里山路。

    只说数十万百姓走在陈仓狭道上,一旦被蒙军追上,后果便不堪设想。

    骑兵绕一千里三五日,一个州县要坚壁清野却要耗费数万人心力。

    整个陇西、与关中任何地方,甚至汉中、成都,都有可能被蒙军穿插斡腹。

    不是蒙军杀来了,李曾伯不肯坚壁清野。

    而是他一直在全力防备与坚壁清野,于是蒙军杀到了他防不到与来不及坚壁清野的地方。

    这就是斡腹。

    这一次,李曾伯自知已做到了极限,没有再造成兴昌七年任阿术穿过湖南湖北杀戮四十万人的恶果。

    他以更少的兵力,防守比广西更难防守的地域,在接连没猜中阿术行军路线的情况下,减少了伤亡。

    巩昌府境的伤亡他还不知,但至少有五万人被俘。

    李曾伯得救出他们,他想在极限之上做到再多些,以弥补那一年没能在静江府堵住阿术的内疚。

    ……

    巩昌城有内外城,此时被接来的俘虏皆被安置在内外城之间。

    地上到处都淌着渗进城中的渭河水,俘虏们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蹲着。

    李曾伯走下城头,亲自视察着百姓的安顿情况。

    他脸上没有小胜之后的喜悦,只有沉重……

    ~~

    “都老实点!”

    “有受伤的起来,到那边治伤!”

    “……”

    李丙的左耳还是很疼,但却没应那喊叫的士兵。

    只是蹲在城墙边,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

    “你这脸上手上都是血,受伤了没有?”

    忽然有人问了一句。

    李丙抬起头,见是个宋军中的大夫,摇了摇头,道:“我杀了个蒙古人。”

    他想说的是,杀了个蒙古人,脸上沾了血,没有受伤。

    但神志有些恍惚,显得呆气。

    那大夫眯了眯眼。

    李丙平生是第一次杀人,害怕对方把自己当成凶徒,于是又解释了一遍。

    “我为我娘和我姐、姐夫报仇……”

    “好样的。”

    一根大姆指竖到李丙面前。

    “小兄弟好样的,你这左耳伤了吧?到那边的窝铺里去……”

    城内很忙,宋军还在接俘虏进城。

    李丙受了一次针灸,又喝了碗葛根汤,便是出了窝铺,默默蹲在墙边。

    忽然。

    只听得那堂上一声惨叫。

    “啊!”

    李丙探头看去,见是大夫在给一个烂了腿的汉子切腿。

    “先生,酒精不够了……”

    “快!烙铁!”

    “滋……”

    “啊!”

    “按住他!按住他!”

    “啊!”

    李丙不敢再看,继续在那蹲着。

    过了一会,他便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喊。

    “你们赔我汉子的命来啊!赔来啊……”

    那哭声很是凄惨,有士卒过去,似要将那女人控制住。

    “别动我!都是你们这些宋人害的!冯先生说了……都是你们害的……你们保不了百姓,干嘛要把汪大帅赶走……你们这些丧良心的废物!废物!”

    “窝囊废!宋人全是窝囊废……别碰我……”

    李丙听着听着,忽感到前方有人影。

    他抬起头,便看到一个老将军立在那里,默默听着。

    又有兵士赶过来。

    这让李丙愈发害怕,把头埋下。

    “大帅……”

    “让她骂,我们是该好好听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丙终于敢抬起头看一看,却见那老将军的身影映在夕阳中,正伸手抹着泪,却怎么都抹不完,最后终于哭得泣不成声。

    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当将军的人也会哭……

第758章 避实就虚

    “吁!”

    阿术用单手勒住缰绳,那疾驰的马匹在地上兜了一圈便停下来。

    前方,本该属于蒙军大营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地马粪。

    再回头向西南方向望去,远处,巩昌城犹矗立在渭水河道边,城头上点点火光。

    “大营呢?”

    蒙古人是很容易聚合的,阿术领着五千兵士顺着马蹄、马粪以及各种大军留下的踪迹,向北又行了三十余里,找到了大军的驻地。

    只搭了寥寥几个帐篷。

    到处趴着马匹,兵士们野宿在地上,或趴在马背上睡觉。

    早有探马望到五千骑奔来,几个千夫长迎上前,开口便直言不讳。

    “大帅,我们不想跟着帖必烈打仗,他丢了黄金家族的脸。”

    阿术问道:“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离开了一个月,没能及时支援,才让你们被一个快要腐烂的老头赶到这里来。”

    “帖必烈是个懦夫,不配作为凉王阔端的儿子。”

    “……”

    骑兵避实就虚地撤退不要紧,但今日帖必烈逃跑时只顾着带上东面、北面的兵马,而西、南两个方向兵马他却是没再管。

    要不是宋军兵力少……其实就算宋军兵力多也没什么,蒙骑只要不想打,跑还是能跑得掉的。

    但帖必烈的表现确实不是能让蒙古勇士敬重的英雄。

    此时诸将见阿术回来,不免抱怨不已。

    帖必烈出了帐篷,也听到了这些,虽然很生气,但并未多说什么。

    他虽是蒙古宗室,地位却没有很高……

    阔端虽然是窝阔台汗最出色的儿子,但不论是窝阔台汗还是乃马真皇后,都没想让他当大汗,只想把他分封在西凉。

    阔端倒是想争一争汗位,可惜贵由汗一死,他也病死了。否则哪怕没争到汗位,也能像金帐汗国一样的建一个独立封国。

    蒙哥一上位便开始严厉打压窝阔台一系,也没忘了剥削阔端。

    当年窝阔台为了削弱拖雷系的势力,在不和诸王大臣商量的情况下,曾擅自把拖雷系的兵马分给阔端,让他出镇西凉。

    现在,拖雷的另一个儿子忽必烈,派阿术来,说是总领西路兵权,其实是把当年窝阔台一系从拖雷一系手中抢走的兵马加倍抢回去。

    总而言之,帖必烈并不受忽必烈待见。

    他面对阿术很客气,小心地解释道:“宋人在城头上用了很可怕的砲……”

    “我听说了,等杀进了巩昌城,把工匠留下来。”阿术问道:“驱口呢?”

    “驱口当然是丢掉了。”帖必烈笑道:“我们还能带着驱口撤军吗?”

    “要是驱口没有用处,我为何不早早把他们杀光?没有杀光,就是有用!”

    “那再去抢来就是了,都是小事。”

    阿术啐了一口,暗骂帖必烈真是无能。

    原本蒙古人是“凡攻大城,先击小郡,掠其民以供驱使,每一骑兵,必欲掠十人”,原本阿术至少要掠十万人来攻城的,这次才掠到五万。

    他到了巩昌之后,又派探马打探过巩昌府附近,发现宋军已布置好各处防线,再掳掠已经是很难了。

    不如转到别处。

    但要转到别处,反而该先摆出继续强攻巩昌的架势,围点打援,再消耗一些宋军,并逼宋军调动防线。

    “我击败了廉希宪,抢了他的辎重,能带的都带回来,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把这个色目人叛徒像狗一样赶到了漳河对岸……”

    ~~

    同一个夜里,漳河边。

    陆小酉策马绕了一大圈才抵达廉希宪的大营,正在复述李曾伯的话,之所以不写下,无非是怕被蒙军截获。

    “……阿术打仗无别的能耐,只强在‘找路’二字,李公曾数次击败阿术,然而老苍关一战,让阿术找到了义宁小路,李公战虽未败,实则一败涂地。

    而所谓行军诡谲、绕出其后,无非是阿术也不知要从何处走,连他自己也不知,我们当然猜不出,也防不住所有的路线。

    那与其去猜,不如化被动为主动。阿术尚不知刘整之败,那他对我们有多少兵马便不清楚,或可诱他决战……”

    廉希宪点点头,没有多问。

    因为陆小酉是转述李曾伯的话,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答案。

    他听到最后,脸色始终沉静,仿佛已有定计。

    ~~

    次日,阿术再次领兵包围了巩昌城。

    这次却是围而不攻。

    失去了驱口之后,他并不愿意让勇士平白折损。

    他已开始寻找下一个劫掳的方向。

    其实还有一条路,李曾伯、廉希宪根本就没能力封住,完全能够让阿术杀进川西……

    如今西面的宋军是不多的,过了临洮,再西面就更不是李瑕的地盘了。

    简简单单就能突围而出,进入阿坝草原。

    从阿坝草原南下有两条路,其中一条阿术走过,是他当年随兀良合台攻大理时的路线。

    另一条则是忽必烈走的路。

    从阿坝草原循大渡河西岸南下,通过吐蕃聚居区,到泸定东渡大渡河,就能进入黎州。

    再往东,杀入雅州,便可北上成都。

    这条路李曾伯、廉希宪无论如何都防不住,只看阿术肯不肯走。

    阿术还没想好。

    食物应该是能撑到成都,虽然一路掠夺而来的物资被帖必烈丢了许多。

    蒙古军中,一匹母马一天能产的马奶也可饱三人。

    士卒自己也会去打猎,兔子、鹿、野猪,老鼠也吃,如果迫不得已,马肉能吃,人肉也能吃。

    蒙古勇士就像狮子,只要饿了,自然会去猎取野兽。

    如果没水,刺马血也可以。

    至于草料,蒙古马最大的优点就是什么都吃,竹叶也吃、树皮也啃。

    当然,这样穿过吐蕃确实有些冒险。

    关键在于,他的大汗并没有要求他做到这种地步,只命令他“保证李瑕不能响应李璮,并在北伐阿里不哥之前,收复川陕行省”。

    按常理而言,实在是没有必要走这条路。

    但阿术想这么走。

    他已经被激怒了,想到能再次绕出其后就兴奋。

    他想要杀进汉中,杀李瑕全家,为兀良合台报仇。

    “走吧,这才是兀良合阿术的战法。”

    “不,只要牵制住陇西兵力就可以,攻关中不止这一路兵力。”

    阿术喃喃自语着,最后做了个决定。

    “今日探马回来,要是还没发现宋军破绽,干脆就走阿坝草原……”

    ~~

    李曾伯看着地图,老眼中泛着深深的沉思。

    他在分析阿术还能走哪里。

    “九和熟路……九和熟路……”

    这不是李曾伯这些天第一次念这个名字。

    九和熟路,是他给蒙军灭大理国的路线取的名字。

    在忽灭烈灭大理之前,蒙军曾攻过大理一次,算是踏路问道。

    当时李曾伯任广西经略安抚使,他派属下谢图南出使大理,敏锐捕捉到这个情报,上了《帅广条陈五事奏》,称一支蒙军行吐蕃界中,不经过四川,攻入大理境内,破三城,杀三节度,兵锋直至大理之九和镇。

    李曾伯上这封奏折,比忽必烈灭大理还早四年。

    可惜他没能挽回西南局势,只打探到了一条九和熟路。

    “那……蒙军能否从吐蕃杀到成都?”

    李曾伯老眼中愈发充满焦虑。

    廉希宪一直在担心阴平古道,这几乎是能预算到的极致了。

    但也许还有比阴平古道更难以提防的道路……防不胜防啊。

    最好的结果,是廉希宪能引阿术决战才行。

    如今李瑕在川陕的兵力与大宋以前不同了,有野战决胜的实力。

    这一战若能再摸索出更多以骑制骑的战法……

    “大帅!蒙军动了!”

    戍楼外响起一声通报。

    李曾伯连忙出了戍楼,抬起望筒向城外望去。

    只见一队队蒙军竟是向西北方向滚滚而去,一路扬得尘烟漫天。

    “西面?西面……廉希宪没能成功?没能成功……”

    李曾伯愣在那儿,感到无比的失望。

    他守了一辈子了。

    一辈子只能守,这种仗打得太憋屈、太憋屈了!

    这一次失去了决战歼敌的机会,垂垂老朽之躯也不知还能不能看到大宋将士与蒙虏野战得胜……

    “罢了,罢了,传快马告诉他们,川西务必要防蒙古由吐蕃入境……防、防、烦啊。”

    ~~

    阿术策马而行,大军一路向西。

    他像是要突破临洮的宋军防线,杀往河州。

    河州并非李瑕的地盘,他可以在河州休整,而河州往南,便可往阿坝草原。

    但其实他并不打算去阿坝。

    因为据可靠消息,李瑕已击败刘整急援陇西,兵马刚出天水,正想寻求决战……

    阿术才不会决战。

    一支支宋军正在向巩昌包围而来,包括李瑕的援兵,决战并不有利。

    他要调动宋军,把他们往西面吸引,一次次给宋军好像能包围蒙军的机会。

    然后,他突然北上,跳出重围。

    眼前是黄河奔腾,风卷马嘶。

    他要绕过整个陇西,腾挪千里,直奔泾河古道,杀入关中!

    只要走一千五百里路途,防守空虚的关中就在他的眼前,比走吐蕃快得多。

    阿术哈哈大笑,扬鞭向东。

    “勇士们!巩昌的小打小闹受够了,我们去京兆府,有十倍的金银、女人任你们拿,破城不封刀!”

    回应他的,是勇士们的咆哮,以及马蹄踏在黄土地上的如雷响声。

    黄河、黄土……终于穿入泾河河谷,又沿河而行数日,前方便是泾川。

    泾川再往前,就是浅水塬了……

第759章 围堵

    一只野猪咆哮着,绕了一圈,撒开蹄子撞向前方的骑兵。

    “嗖。”

    箭矢射中它的腹部,是另一名骑兵绕到了它的侧方射了一箭。

    野猪呲牙大怒,另一侧却又中了一箭。

    终于,它流了太多血,已无力反抗,在骑兵的斡腹中嗷嗷哀鸣着倒下去。

    斡腹本就是打猎的战术,而打猎和打仗有时是相通的。

    骑兵们呼喊两声,喝令仆从军把野兽的尸体拉回大营。

    蒙军大营就在泾川城往东二十余里。

    他们原来是一路急行军,到了这里之后忽然停了下来,散出探马……似乎是因为前方有宋军封路了。

    当然会有宋军,只看是多是少、防得牢不牢,蒙军士卒们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们很相信他们的统帅。

    野猪肉在篝火上烤了一会,端进阿术的帐篷。

    阿术随手抓过肉,嚼着,继续听着探马的汇报。

    他对潜出间道很有经验,始终提防着被敌兵伏击,既派了先锋走在前面,又派了许多探马登高望远。

    “宋军堵在前方六十里,占了城,又在城外挖了壕沟,建了高垒,把道路封死了……”

    听到宋军挖沟建垒,阿术警觉起来,感到宋军是早有防备。

    但不应该。

    东线的战报已经传到了六盘山,之后又给到了阿术手里。刘整与张珏在北洛水一战,有两千余探马赤军向北而逃,穿进黄土台塬。

    最后,只剩数十人走泾河谷道,逃到六盘山,他们在关中时便探得刘整败了,但也重挫宋军,歼敌近万,毕竟是号称“赛存孝”的大将之才。

    阿术还从他们嘴里得知泾河谷道上宋军防备空虚。

    在巩昌时,探马也确确实实望到了李瑕领着五千骑兵赶到天水。

    待撤出巩昌,阿术也确定至少调动了三万宋军围追堵截,包括李瑕、廉希宪都被牵制到了巩昌以西。

    推算下来,可以确定关中空虚,泾河谷道守军不足。

    但现在看来,也有另一种可能,宋军故意放小股逃兵出泾河谷道,并放出假消息,吸引他往这条路走。假消息是掺夹在“刘整败了”这个真消息中,阿术一开始并未起疑。

    而宋军料算到他会来,才能这么快做出布防。

    阿术希望自己猜错了。

    但接下来的形势,却让他发现自己真的是天生的战士,对危险有敏锐的直觉和预感。

    ……

    在泾川休整了一日之后,阿术点齐兵马继续行兵,攻打宋军驻扎的高墌城。

    这里是北魏浅水城的遗址,“墌”是地基之意,高墌大概就是指浅水城留下的地基很高。

    陇东的道路不像蜀道那么险要,相比而言道路还算开阔。

    至于说黄山台塬高不高,看和哪里比,与秦岭是没得比的。

    因此宋军占据高墌还不足以封堵道路,于是分兵在城外,挖沟筑垒。

    也亏得这样的地势,阿术没有被伏击,但要穿过宋军的防线却也不易。

    号角声起,蒙军开始攻城。

    阿术这次掳掠的驱口不多,只有山林间搜捕来的千余人。

    千余驱口被驱赶着大造砲车、推车,准备填前方的壕沟,击毁宋军筑好的高垒。

    出乎意料的是,宋军竟是直接派五千骑杀了出来。

    见此情形,帖必烈驱马上前,道:“在巩昌城外就是这样,宋军突然杀出来,我只好暂时退开了。”

    阿术冷笑,打心眼里瞧不起帖必烈。

    不过是五千骑兵,正好野战歼灭,趁胜杀破宋军防线。

    进了关中,又是平阔的地势,远比被围堵在这里安全……

    战事才起,却见一杆宋军大旗出城而来,竟是一面王旗,大书“宋平陵郡王李”。

    宋军士气大振,欢呼不已。

    阿术一见,眼中则是绽出杀意来,恨不能亲自策马杀上去。

    但今日只是初战,试探性的交锋,还没到决一死战的时候。

    没有必要决一死战,得要像狩猎野猪一样,一箭一箭把野猪射得血流不止。

    现在,李瑕这头野猪正刨着蹄子,埋头向这边撞来。

    聪明的猎人是不会被野猪撞到的,骑马避开就可以,绕一圈再找机会。

    “鸣金!”

    帖必烈一愣,瞥了一眼阿术,暗想这个名将,打仗也就和自己是差不多的。

    阿术则是当机立断,马上决定撤军。

    李瑕已经到泾川来了,那必然还有更多的宋军正在包围过来。

    没必要再打了,先回六盘山,再回凉州,往后多得是机会破敌,等平定李璮之乱,等入了冬黄河结冰。

    当年,阿术随兀良合台两次杀入川蜀,都是败退而归,杀入广西也是败退而归。

    但没关系,不被歼灭,最终他还是打穿了宋境……

    “回六盘山!”

    蒙军如流水一般的后撤。

    阿术退得太快,甫一接触便退,并非溃败,蒙军骑兵也个个有经验,只抛下百余伤亡,很快便脱离战场。

    回到大营,携带了马匹,马不行蹄便撤退。

    在泾川,能走的路很少。

    往北可去庆阳府,往东可往长安,道路都却被李瑕堵住了;

    往南,可以走灵台古道去凤翔,但阿术不打算走,因为廉希宪已做了防备,那路小,很难杀出去;

    往西南方向,倒是有一路小路可以到关山,穿过番须口道抵达陇西,但阿术不敢走了,第一次是出其不意,再一次就是把宋军将领当傻子了。

    只能往西北方向,通往六盘山。

    再无别的道路……

    想到这些,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

    “报!”

    探马远远奔来。

    阿术是第一次没让探马直接回报,而是翻身下马,走到一边,独自听其汇报军情。

    “都元帅,西面发现宋军……”

    很快,又有探马来报,南面亦有宋军由凤翔顺灵台古道而来……

    阿术没有承认,但心里隐隐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野猪,已被吸引到了陷阱里。

    他有些后悔今日没有与李瑕决一死战。

    ~~

    固守高墌城的确实是李瑕。

    阿术是绕了一千五百里不假,李瑕跑得也不少,先是攻下了金陡关,马上急驰天水支援,追阿术至河州,再赶到高墌设防。

    双方都是疲师远来。

    这次逼阿术到泾河谷道决战的计划,廉希宪人还在凤翔府便已有所准备,并非等得到了李曾伯的消息才开始谋划……只能说这镇守陇西的两个人虽然相处不好,遇事却所见略同。

    算上李瑕,宋军这边指挥这一战的三人都认为该决战了。

    李瑕从整个局势考虑,认为李璮与宋廷牵制不了忽必烈太久了,必须尽快歼灭阿术所部;

    廉希宪没当过宋臣,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守的概念,本就一直在谋划决战;

    李曾伯反而是最后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守了一辈子,对于防守每每有远见,却还是看着局势一年差过一年,如今终于有了决战的机会,他也是最激动的一个……

    倒不是阿术太有能耐,需要他们三人合力才能对敌。事实上,阿术若不跑,很轻易便能败在他们其中一人手上。

    这是攻守之势的区别。

    若有朝一日李瑕能领兵杀入草原,只怕也需要有十余个阿术来围追堵截。

    不论如何,阿术想打得打,不想打也得打了。

    宋军并不急着开战,既然已完全封堵了道路,将蒙军围困愈久,胜机越高。

    因此,李瑕只是固守高墌,守在高墌城北面的则是刘金锁,杨奔则领骑兵策应,这是东面,一共有万余兵力。

    而在西面,则是李曾伯亲率万余人番须口道杀出,另有陆小酉、鲍三、搂虎等六千余人从灵台古道而上……

    宋军不急,阿术却非常果断。

    在等知自己陷入封堵之后,他立即便选好了突围的方向,只在休整了一日之后,已全力突围。

    他没有选择向西去冲李曾伯的防线,而是在次日夜里,突然强攻刘金锁的防线。

    一万五千蒙骑已不顾伤亡,做困兽之斗,一开战便尽了全力……

第760章 破阵

    “嘭!”

    霹雳炮在马蹄下炸开,炸断了马腿,将马背上的骑兵甩下马来。

    同时,飞溅的铁片又溅射在另一个蒙古骑兵的脸上,痛得他嗷嗷大叫。

    阿术终于承认蒙军的箭矢在远程对射中不占优势,因为宋军是躲在墙垒后面放箭,并投掷霹雳炮。

    唯有冲锋。

    随着阿术的一声令下,蒙军士卒纷纷点火烧着了多余马匹的尾巴,任它们疯狂向前冲去,掉进深壕。

    “咴??……”

    马嘶声很凄惨。

    一匹匹落入壕沟的马匹仰着脖子,眼睛里带着悲伤。

    看它们的眼睛,像是它们比乱世之中许多麻木的人还有灵性。

    终于,有蒙骑策马冲过壕沟,马蹄踏在马的尸体上,冲向前方,意图从宋军的堡垒之间穿过。

    阿术的路线也简单,突破宋军东面防线,北上庆阳府,回凉州。

    之所以不向西突李曾伯的防线,因为他与李曾伯交过手,知道那老东西擅长防守。

    过去几年,真的打正面攻防战时,阿术一次都没赢过李曾伯。

    什么歼敌四十万、转斗千里未曾一败,那是绕路斡腹的战果而已。

    阿术狂虽狂,却不打算做没把握的事。

    而攻东面,虽说面对的是李瑕,又有高墌城以及深沟堡垒这样的防御工事,但李瑕毕竟年轻,战阵经验必不如李曾伯。

    还有一点,东面这整道防线是分为三个部分,高墌城是一个部分,南北的防线又各是一个部分。

    守在北面的那个挂着“刘”字牙旗的宋军将领布防的水平,在阿术眼里就非常一般。

    比如,若是李曾伯这种老将来防守一个地方,各种防御手段就数不胜数。除了壕沟之外,还会有鹿脚布局,就是把木桩钉在地上,与梅花鹿的腿一般高,起到绊马作用,是花费最少的防御工事。

    因此,阿术毫不犹豫选择了这一面突围。

    蒙军就像是从一个怪石嶙峋的缝隙中硬生生地挤过去,刮得鲜血淋漓,将身上的皮肉一条条挂在尖锐的石头上,终于是挤了出去。

    有幸运的蒙军士卒躲过了霹雳炮的爆炸,策马踏过那被同袍与马尸填满的壕沟,穿过重重的堡垒……前方便是浅水塬。

    浅水塬东北方向,是泾河与蒲河交界,顺蒲河往北可通往庆阳府,那就是他们的生路。

    “杀出去!”

    生路已在眼前,蒙军士气大振……

    ~~

    高墌城头上,董文用正站在李瑕身后,望着北面的战况。

    如今已是九月初,他已经被俘虏了一个多月。

    金陡关一战还是在七月……李瑕正面围攻,董文用则以一万兵马苦守金陡关,结果被宋军克敌营从水路走黄河切断了后方。

    董文用也多次率军出金陡关,与洛阳、陕州来的援军夹击克敌营。

    本以为能一击即溃这支刚投李瑕的叛军,没想到克敌营比他预想中要坚韧得多,硬是扛住了两面攻势。

    金陡关由此被包围半个月,人心浮动。

    之后李瑕突然渡堑登城,关城也就攻破了。

    董文用本以为这一战很激烈,但近日对比宋军对阿术的围追堵截,才知道那种你占着潼关城、我占着金陡关每天攻城半日还能帮忙收拢尸体的战事,不值一提。

    被俘的一个半月间,他亲眼看到李瑕安排好潼关防事后就火速西进,马不停蹄从天水到巩昌,追阿术到河州,再赶到高墌布防。

    每日行军六十里,兜兜转转两千六百余里路途。

    相比阿术,董文用确实没能让李瑕如此费心竭力,他没阿术那么强的战力,也没那么大的破坏力。

    他算是一个不错的将军,随忽必烈征过大理、鄂州,能督运粮草,也能当先锋破敌。

    北地没把文武分得太清,比起打仗,董文用更像是个文官,擅长教书和农事,他曾给忽必烈的儿子讲经,任官河南之后,不打仗时主要做的便是兴农劝耕之事。

    因此,李瑕并未杀董文用,反而是有些招揽之意。

    值此乱世,李瑕是否招揽一个人的标准非常简单,只看对方是保民还是害民。

    当然,这是他的原则,还得看对方愿不愿降。

    董文用便不肯投降,反而常常出言不逊。

    此时眼看刘金锁的防线要被突破,他开口评点,语气虽没讥讽,但很诚恳地表示了看不起李瑕之意。

    “看,你的北面防线要崩溃了,我虽厌恶阿术,但实话实说,你只怕要大败了。”

    过了一会,见没人回答,董文用又继续道:“莫说你今日要败,便是能胜,以蒙古之强,绝非一次两次的小胜即可削弱,草原上牧民不必训练,招之即可成军,大蒙古国疆域广阔又有海纳百川之量,能容汉、契丹、女真、色目人,须臾又可成军……”

    李瑕没理他。

    耳边总有这样吹嘘外寇的言论,实在是讨厌。

    但强与弱的问题是最简单的,不必多做争论。

    仗打完了自然有结果。

    李瑕抬着望筒又望了一会,看到阿术把中军押上去,不计伤亡地、完全攻破了刘金锁的防线。

    刘金锁大败,只能领兵向东北方向的浅水塬退去。

    一万五千蒙古骑兵如洪流般涌过。宋军挖沟建垒的营地则如礁石般立在了这洪流当中,也像是一个闸。

    李瑕这才转身走下城头。

    他本就披着甲,径直到了城中校场翻身上马。

    ……

    董文用看着李瑕的背影,也感觉到了这个宋国郡王、川陕阃帅的杀气。

    他脸上那不屑的神情收敛了许多。

    说句心里话,他这个手下败将也没什么好不屑的,反而有些佩服李瑕。

    只看这段时间以来的战事,斩史权、攻邓州、败史天泽、歼刘整、守潼关、复金陡关、援陇西、堵阿术……不停不歇,当世有几个能做到这种地步。

    董文用甚至没在李瑕脸上看到疲惫的神情,其人必是很疲惫的,只是未曾表露罢了。

    正是这种铁一般的意志才教人服气。

    董文用佩服李瑕的也许还不止这一项……但却还是不愿投降。

    因为他的家族还在北面。

    但,哪怕不投,董文用被俘之事,已必然会给董家带去许多麻烦。

    到时李瑕必然又要利用他离间董文炳,如同去岁对待商挺、赵璧。

    哪怕没有这些伎俩,忽必烈对董家的信任岂能不动摇?

    董文用心中焦虑,放眼望着北面的大战,不由心想道:“倘若李瑕败北,或有逃脱的机会。”

    至于今日之战孰胜孰负?眼下看来,董文用还是认为阿术兵力更强些……

    ~~

    战事才起一个时辰,双方伤亡都很惨重。

    刘金锁部只有三千人,但占据着地利,又有火器、壕沟、堡垒,其实造成的杀伤还更大一些。

    蒙军则是达成了攻破宋军防线的目的,因此士气大振。

    而且杀穿防线之后,蒙军骑兵也终于可以奔跑起来,已有胜势。

    ……

    “撑住!”

    刘金锁已领兵败退到了浅水塬,正拼命组织防线,示意守住塬台。

    然而这一带地势已空阔得多,蒙军箭雨袭下,宋军士卒纷纷倒地,或被蒙骑追上,砍杀而亡。

    眼看刘金锁这点兵马就要被包围,杨奔终于领骑兵从高墌城南面绕来。斜斜插入蒙军前锋兵马。

    “包围他们!”

    宋军骑兵先是把冲在最前面的两千蒙军与蒙军大阵分割,同刘金锁部合力将其包围。

    杨奔已懂得如何灵活运用骑兵切割敌阵。

    这种打法便像是庖丁解牛,一刀一刀有条不紊地切……这本是蒙古骑兵最擅长的战术。

    “杀啊!”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阿术已望到了这情形,指挥中军去攻杨奔所部。

    至此,战事对他而言还是顺利的。

    他唯一担心的是被拖住。

    这里是在宋境,被拖得越久自然是越危险。

    而此时恰恰是阿术整个军阵是最乱的时候,他前方的兵马刚杀破刘金锁的防线,却陷入杨奔的包围。

    中军正在迅速补上,试图对杨奔部形成反包围。

    正当此时,高墌城门大开,城头鼓声大作。

    “咚!咚!咚……”

    宋军第三股兵力此时才杀入战阵,带带马蹄声滚滚,从高墌城而出。

    若回顾整场战事,蒙军的一万五千兵力虽一开始便全力压迫宋军防线,但真正能面对宋军的也不过最前方的两三千人。

    这是地势原因,蒙军兵力施展不开。

    高墌堵在中间,使得蒙军形着了一个接近长蛇的阵型,这是最不利的。

    而宋军虽将兵力分为三股,却已利用地势,把每股兵力发挥到最大战力……

    只见一杆王旗出城,宋军骑兵仿佛是一支箭矢,径直撞向蒙军中段。

    在那里,还竖着宋军构筑的高垒,使蒙军骑兵无法灵活转动,只能与宋军骑兵肉搏。

    李瑕就像是这支箭的锋矢,策马奔在最前。

    他却没把自己当成箭锋,而是一柄大斧。

    他要如大斧一般重重劈下,把蒙军一分为二。

    而蒙军士卒们转头看去,还想张弓搭箭,那一队披甲执槊的骑兵已然撞了上来。

    “噗噗噗……”

    长槊捅翻蒙卒,破入阵中。

    ------题外话------

    有盟主“bla413”的打赏,非常感激这份支持,我昨天今天都有在想着加更的事,我看看什么时候能写出来。

第761章 搦战

    开战之前,李瑕想了很多。

    包括从高墌城冲到蒙军阵中这短短一段路,他想到了家中刚出生的孩子,想到陇西那些死难者也有孩子,想到也许自己做得并没有最好……

    当真冲进了战场,用长槊捅翻敌人、腥臭的血泼到脸上,反而能不再患得患失,由此感到了内心的平静,开始心无旁骛。

    他在厮杀时没把生死胜负看得太重,专注的是厮杀本身,每一次长槊刺出,都务必尽到全力。

    敌兵的性命在李瑕眼里变得更像是得分,他收割时不带情绪,认真,无情无念。

    这种认真看在敌兵眼里,反而更为可怕。

    除此之外,他还有强大的体力、熟练的技巧、精良的盔甲、神骏的马匹、冷静的心态、精锐的亲卫等等。

    种种条件相加,使得战场上的李瑕显得尤为不可战胜……

    此时眼见李瑕破阵,一名蒙军百夫长便向他迎了上来。

    这百夫长身形如同铁塔,跨坐着蒙古矮马,仿佛脚已踩在地上,显得尤为不伦不类。

    但当他冲到李瑕面前,奋力抡起打头锤砸下,战场上已无人觉得这位百夫长骑马的样子可笑。

    只剩可怖的气势。

    然而当李瑕执起马槊挡住打头锤,又猛地将槊尖往这蒙军百夫长喉咙间送的时候,那巨人般的蒙古勇士瞬间便涨红了脸。

    “噗!”

    那蒙古百夫长虎口巨痛,马槊终于还是猛地劈开他的皮甲。

    李瑕迅速收槊,闪电般又是一刺。

    那蒙古百夫长中槊的一瞬间,竟是一勒缰绳,掉头就逃。

    他是老猎人了,对危险有最敏锐的直觉,不是什么野兽都能成为猎物的,只这一交手,他就已经感觉出来这个宋军主帅的凶狠可怕……

    换句话说,他怯了,逃了。

    这一逃,对于整个蒙军阵势而言,并不如被李瑕一槊捅死。

    百夫长一逃,其麾下数十人也迅速掉转马头,拼命向东北方向撞去。

    “必胜!必胜!”宋军再次欢呼。

    一切发生得都还很快,宋军增援、李瑕破阵、蒙将领着人逃并撞向蒙军阵中,阿术还没来得及反应。

    ~~

    阿术正在迅速地估量战场形势。

    他处于军阵居中偏前的位置,若想要尽快脱离战场,便可先行离开,让后军突围后自行汇合即可。

    蒙古骑兵与一般的兵马不同,特点是聚如丘山,散如风雨,指期约日,万里不忒,就是哪怕被完全打散了,也能很容易聚合。

    帖必烈在巩昌城下抛下半数人马便逃,最后人马也都回来了。

    但李瑕既已亲自冲锋陷阵,阿术也很担心自己这个统帅一逃,军心若是完全丢了,真成了大溃败。

    干脆先杀了李瑕。

    蒙古人数更多,完全能围杀。

    阿术扬起弯刀,高声请长生天赐福,驱马便要亲自杀过去。

    需要他这个统帅上阵,激励士气了。

    “阿术!”帖必烈已纵马上前,拉着了阿术便喊道:“不能再拖了!宋军一定还有援兵……快撤吧。”

    阿术有个规矩,私下里说什么都行,但战场上他下了军令,最讨厌别人多嘴。

    帖必烈这次又犯了他的忌讳。

    阿术已冷冷扫了帖必烈一眼,正要开口……

    “必胜!必胜!”宋军再次欢呼,隔着百余步,那股振奋之势却很逼人,像是扑面而来。

    阿术转头看去,只见李瑕的大纛前进的很快,竟有要杀穿蒙军的架势。

    杀穿敌阵没什么大不了的,阿术就无数次杀穿宋军的大阵。

    但今日竟是换成蒙古骑兵的阵型被宋军杀穿?

    这让阿术怒火冲天。

    帖必烈感受到了阿术的可怕怒意,心中不由惶恐。

    “你说的有道理。”阿术忽然这般应了。

    之后他抬起手,大声喝令不止。

    很快,如鸟鸣般尖锐的姑诡之声响起。

    阿术不再理会李瑕,而是继续驱中军向杨奔所部杀去,先杀宋军防线,保证能从浅水塬向北突围。

    而处在后阵的蒙古骑兵则是纷纷散开,向西面拉开距离,尽量利用马速移动起来。

    简单而言,阿术就是放任李瑕切割蒙军,也要先保证退路;或者说暂避了李瑕的锋芒,先歼灭东北面宋军,再回过头来合击李瑕。

    不是阿术胆小,而是这更符合蒙骑的战法。

    他恨不能亲自上场与李瑕决一死战,但得先保证能够退兵,能退兵就是胜利。

    他已下定决心只要这次能脱离,必要绕道川西,杀得天翻地覆……

    ~~

    高墌城头上,董文用眼看着李瑕的大旗不断往前,终于是杀穿了蒙军大阵。

    他讶异地张大了嘴,许久没能合上。

    脑子突然便想到了一句话——

    “太宗将骁骑数十入贼阵,于是王师表里齐奋。”

    正是在这浅水塬,唐太宗也曾亲自陷阵破敌,此情此景,只能说是……李瑕故意效仿,未免幼稚了。

    董文用嘴里喃喃着“幼稚”,目光移过战阵,望向东北面的浅水塬,又移回来,看着那杆大纛,不由发起呆来。

    许是巧合吧,入关中的道路一共就是这几条,故而浅水塬再次成为战场。李瑕确实也有这份勇武,其人胆量也实在是大……

    董文用想着想着,从浅水塬联想到了大唐盛世,又联想回当今这乱世。

    再低头一看,自己已是俘虏之身,前路茫茫。

    “或是天命所归吧……”

    一念至此,董文用深感羞耻,也觉得自己的联想实在是荒唐、幼稚。

    喜欢陷阵破敌便是天命所归吗?

    但这陷阵破敌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董文用摇了摇头,眼神惊疑起来,自语道:“真能胜了再谈罢。”

    再望向战场,只见蒙军已被宋军分为三段,此时战场上最激烈的是最东北方向的浅水塬。

    阿术的帅旗也已押上前,正在亲自冲阵,猛攻杨奔所部……

    ~~

    阿术杀人时确实亳无怜悯之心。

    他在还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宰牛。

    牛是知道自己要死了的,看着人的时候,眼睛里会哀求、会落泪,若一直看它看得久了便容易不忍心。

    “把它送去长生天。”

    当年在驻秃剌河畔,老迈的速不台如此告诉年幼的阿术。

    长生天的力量让阿术消除了杀生的痛苦……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到如今再回想就显得很可笑,阿术早就习惯了杀人,不杀都觉得不习惯。

    他冷血、残暴,嗜杀者的气质是真的能被感受到的,在任何与阿术交手的人看来,他都是个非常可怖的敌人。

    “噗。”

    “噗。”

    阿术拿的是一杆长骑矛,一冲锋便刺翻了两个宋军骑兵,之后便直冲杨奔。

    ……

    “将军!”

    杨奔正在指挥兵马应对猛攻,忽听一名宋兵大喊一声。

    他回过头,便见到阿术已倏然杀奔到他附近长骑矛正狠狠扎下,刺翻了提醒他的那个亲兵。

    杨奔大怒,当即迎向阿术。

    然而阿术看似来寻杨奔搦战,才冲到面前,却是身子一俯。

    他身后一名蒙军迅速放箭。

    “嗖!”

    一支冷箭正中杨奔皮甲,将他钉落马下。

    “杀啊!”

    蒙军既受主帅的鼓舞,又是急着想要杀破杨奔的防线,已是士气大振,奋力涌上来。

    而杨奔中了箭,被亲卫拖着不断后撤,抬眼只看到蒙军不断在向前推进。

    “将军!守不住了!”

    “再撑一会!”

    “……”

    “长生天保佑草原儿女生生不息……”

    蒙军也在高声呼喊着,为了杀出浅水塬而振奋不已。

    阿术终于咧了咧嘴,稍松一口气,亦是认为自己得到了长生天的保佑。

    然而,前方本要败退的宋军忽然又欢呼起来。

    阿术一听心里便是一凉,料想是宋军又有援兵到了。

    回头一看,如他所料,李曾伯的大旗已迤迤而来。

    阿术遂觉得那种自己像是一个猎物一般的感受已经越来越浓了……

第762章 断腿

    “吁!”

    陆小酉勒住缰绳,放慢马速,驱马跃上一个小小的坮塬,之后掏出望筒,向前方那正在厮杀的战场望去。

    喊杀声不歇,隔着千军万马,能看得到李瑕那高竖着的大纛。

    他还看到了红黄蓝白黑的五面将旗,知道其中那面蓝色的便属于李泽怡。

    陆小酉遂很为李泽怡感到骄傲。

    他认为李泽怡往后的军功一定能超过他,且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知道李泽怡比他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当然得出头。

    才放下望筒,便见李曾伯也已跃马上来。

    李曾伯从巩昌出发,走的是番须口道。

    这一路颠簸而来,陆小酉看在眼里,实在担心老节帅的身子骨会散了架……

    “大帅请看。”

    李曾伯接过望筒看了一会,却并未马上下令进攻,而是重新调整了阵列,之后才调遣兵马支援李瑕。

    每招过一个将领,他都不厌其烦地反复交代。

    “困兽犹斗,须围三阙一,放蒙军走南面豁口。”

    “缓缓逼进,阵型不得散了,以免将蒙军逼急了冲乱我方阵列,或掉头反攻东面。”

    “……”

    这片战场不大不小,浅水塬之战时双方十余万兵力也摆得下,但它终究是古道,称为“泾河古道”或是“萧关古道”。

    西面是关山、东面是子午岭、北面是黄土高原,唯有泾河与几条支流穿过的河谷还算开阔,可以行军。

    它没有蜀道那么难走,但本质上还属于山谷。

    阿术的这支蒙军已被堵在山谷中。

    刘金锁、杨奔堵住了他们往东北的去路;李瑕从中间将他们一分为二;李曾伯则从西面围堵上来。

    若是从天上看,就会明白东、西两边的蒙军应该同时齐攻李瑕。

    但战场上的将军与士卒只能从他们的视角看,不可能看得到完整的战场局势。

    东边的蒙军放眼看去,看到宋军的防线已被他们冲得支离破碎,马上便能突围;西边的蒙军只看到自己被宋军包围了,必须要尽快散出去。

    这种情况下,已没有任何人能号令被分割开来的两部分蒙军同时合攻。

    李曾伯要做的便是先歼灭西边的蒙军。

    他以往打仗,就好像是守着一间破屋来防狼,拼了命地钉窗户,一不小心便让狼窜进屋中肆虐。

    而这一仗,他是猎户。

    这里便是他的陷阱。

    现在狼已在陷阱里,可以套住它的后腿了……

    ~~

    阿术一看李曾伯的旗帜过来,已是大怒。

    他不是要弃掉一半的兵力,而是打算先歼灭堵路的宋军,再围杀李瑕所部。

    李曾伯太快赶到,让他有种被扯住后腿的感觉。

    恨不能一脚将那老东西踹死,再拔腿而走。

    但暴怒归暴怒,阿术早已联络不了被分割的那部分蒙军,只能任他们被李曾伯包围。

    像一头狼被套住了后腿,且已失去了知觉。

    阿术只好一口咬断了自己的后腿,拼命跳出这个陷阱。

    这一口咬得鲜血淋漓,他已发了狠。

    他今年二十八岁,从体力到意志都是最巅峰的时候。

    他是一头最强壮的狼,已被陷阱激怒,且是最暴怒的时候。

    呲牙咧嘴,夺人而噬……

    “噗。”

    阿术的长骑矛借着马匹的一点近距离冲势,轻而易举地刺死一个宋兵。

    他一扯缰绳,马匹拐了个弯,避开前方列阵的十余个宋军。

    身后的蒙骑已撞上去,撞乱了这十余宋军的阵列。

    阿术马上又拐回来,长骑矛乱捅,突破这一层防线。

    马蹄下的尸体和伤者渐渐增多,他就这样领兵突进。

    这也是阿术从戎以来,打得最激烈的一战。

    蒙古军队其实是很少打硬仗,他们擅长使用俘虏和仆从军去消耗敌兵、通过屠杀来恫吓敌兵、利用骑兵的优势不停削弱敌兵……

    总而言之,蒙军战术的关键,始终在于“乘敌力竭”四个字。

    乘敌力竭,便是掌握主动权,保持以强击弱的状态。

    阿术深谙这种战术,因此以往每次败都是小败,每次胜都是大胜。

    他号称不败,却从来没像今日这般惨烈地拼杀过。

    ……

    战到中午。

    浅水塬已被鲜血染红。

    这是今日伤亡最惨重的战场。

    杨奔、刘金锁两部兵马占了地形的优势,且更擅长于近战肉搏,因此杀伤了颇多蒙军;

    而蒙军是拼了命地要冲杀出去,同样也给宋军造成了大量的伤亡。

    一个个想斩杀阿术的宋军兵士、校将倒下,死时还怒目圆睁,带着不甘。

    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想立一个斩杀都元帅的大功。

    也有许多人单纯是因为痛恨蒙虏,这些大部分是从川蜀来的,也有少部分是陇西兵士,看到家乡被烧杀抢掳,而心生恨意。

    可惜,未能遂意。

    战场之残酷,一方面是残酷在冰冷的铁器会劈在人身上任何一个柔软的地方,生命毫无尊严;另一方面则是它永远是无情地碾压过来,哪怕有人拼命想保护无辜,拼命想斩杀恶徒,它不管这些。

    “向塬上撤!”

    刘金锁大吼一声,终于是放开了防线,撤上坮塬。

    他粗略一看,浅水塬上已是尸横遍地,只他麾下便有近千人的伤亡。

    只能撤了。

    混乱中,刘金锁转头向杨奔的旗帜望去,目光找了一会,只见杨奔半片身子都是血红,犹抢了一匹马想去追阿术。

    他连忙命令亲卫去拦住杨奔……

    ~~

    阿术终于杀穿了浅水源上的宋军防线,杀出了一片生天。

    他领着六千兵马冲向泾河与蒲河交汇处,准备越过河,往北到庆阳府。

    走庆阳盐马古道就可以,阿术对陇东地势很熟悉,因为到六盘山祭祀成吉思汗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盼着被李曾伯围堵的兵马能散逃回六盘山一半,如此一来,还能带八九千的兵力回凉州。

    那么,纵观整个战事,拖住了李瑕、未让其响应李璮,而他杀入陇西歼敌五万……想到这里,阿术也懒得再给自己找回体面,因为败得实在是太惨。

    也只有斩杀李瑕才能挽回这场败势……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很快又冷静下来,这次时机不好。

    下次吧。

    等下次大汗调遣大军来攻,到时必可斩杀李瑕。

    也要不了太久。

    ……

    泾河河谷开阔,通常山谷宽一里以上,泾川这边则有五六里。

    策马奔过这几里地时,阿术心中又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但他近日的预感都太过准确,此时遂努力不去想,以免又猜对了。

    终于,他望到了泾河……仔细观察对岸,并未发现宋军。

    黄土坮塬上树木并不茂密,藏不住伏兵。

    阿术有些意外之喜。

    他本担心李瑕会设一支伏兵于此。

    但没有伏兵也不意外,毕竟他从河州杀到这里也只花了半个多月,留给李瑕调动兵力的时间本就不多……

    “下马备战,准备渡河。”

    趁着宋军还没追上来,阿术迅速下令将士下马在河边列阵迎敌,同时命人渡河拉飞絙。

    飞絙便是连结两岸的绳子,泾河水势并不算汹涌,士卒们拉着绳索便可过河,马匹也可泅水。

    仅仅安排好这些,阿术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李瑕那杆大纛已开始向这边移动,竟是这么快便要追了过来。

    这次,阿术没有再避战。

    已避无可避了,背水一战,打便是了。

    他不急不缓地包扎着伤口,抬头看着自己的大纛,嘴里喃喃低语着,请求长生天的保佑。

    他坚信长生天会让他活下去,就像以往的每一次战争……

第763章 粗暴

    李瑕分割了蒙军之后,本想与李曾伯合力歼灭一半,再歼灭另一半。

    但阿术既已杀出防线,他得马上率军追击。

    因此只好让李曾伯负责独立歼灭被分割在西面的那支蒙军。

    此时,这些蒙军骑兵正在向南面逃窜。

    他们大概是想借着骑术在一个个黄土坮塬中绕道,以为这样就可甩脱宋军的包围。

    但李曾伯布置包围的时候,其实是特意留了南面的山谷,允许蒙军逃窜。

    这不是新鲜的战术,蒙古骑兵为了降低敌人的抵抗意志,每次包围敌人时都会贴心地在包围圈内让出一个缺口,让敌人逃,他们再轻骑追击,一路砍杀。

    李曾伯也差不多,但有一点不同——他给的是死路。

    所以,高墌城南面看似宽阔,但阿术就从没想过从这边突围。

    一队队被分割了的蒙骑绕过一个叫“落箭塬”的坮塬,本以为逃出生天了,却听得水声传来。

    再往南不远,一条河已显在眼前。

    河名“黑河”,是泾河的支流。

    河对岸,有一支宋军正在那里,在调整着床弩的方向。

    逃命的蒙古骑兵纷纷勒住缰绳。

    来不及了。

    “嗖!”

    床弩射出的硕大弩箭已穿进了他们的身躯……

    同时,号角声也在黑河北面响起。

    随着李曾伯一声令下,宋军已齐齐向前杀去。

    这一刻,有许多蒙卒们已经并不凶狠了,反而显得惊慌失措、有些可怜的样子。

    人在面对死亡时都懂得哀求。

    但宋军将领们,尤其是不久前才守过巩昌府的陆小酉看到这种哀求的眼神之后反而更加大怒。

    他脑中浮现的是守着巩昌城时看到的那一具具在陶罐里被烤成油的尸体……压抑了两个月的愤怒终于得以释放出来。

    “杀虏!”

    宋军齐声大吼,杀向蒙军。

    ……

    在浅水塬作战,有一个结果往往与过往相似,如旧唐书所载——

    “投涧谷而死者,不可胜计”。

    ~~

    相比在黑水河边群龙无首的蒙军,泾河畔的蒙军有阿术这个主帅,局面好了很多。

    阿术让骑兵下马步战,在很短的时间内布置了一个防守阵列。

    蒙军很少步战,但在遇强敌之时也会如此。

    比如,木华黎便有两次步战,且还是在主力会战时。

    第一次是神水县之战,他命半数兵力下马放箭,配合骑兵,斩首锦州军阀一万二千八百余级;

    第二次是黄陵冈之战,当时两万金军列阵河岸,示以死战,木华黎令骑下马,引箭齐发,大败金军,溺死者众。

    今日阿术遇到的对手,比金国末年时的金军强,强得多。

    当这个念头浮现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前意识到一个问题……大蒙古国面对的好像从来都是些衰弱国家,似乎很少遇到哪个正在兴盛的。

    摇了摇头,阿术把这个该死的念头从脑子里驱出去。

    总之,他得步战迎击李瑕了。

    这种地形没有腾挪的空间,步战便更具优势。

    蒙军士卒砍杀了受伤的战马,堆在阵前。

    士卒们就站在马尸后面,张弓搭箭。

    双方距离渐渐靠近……终于,箭矢齐射而出,比在骑射时更为有力,射程也更远。

    “嗖嗖嗖嗖……”

    “咚咚咚咚……”

    箭雨落下,宋军士卒举起盾牌格挡着,缓缓向前推进,同时也以箭矢、霹雳炮还击。

    ……

    宋军后方的一个黄土坮塬上,李瑕正在观战指挥。

    他并非是累了才没有冲锋,而是在阿术突围之后,战局有了变化,须重新调整。

    先是命令刘金锁、杨奔两部兵马攻阿术正面,也是下马步战。

    李瑕这边则剩下不到三千的骑兵,分为两队。

    他先命李泽怡绕到左翼,等待号角。

    诸将各领了命令,开始推进。

    李瑕拿起望筒,向泾河上游看去。

    许久,直到望到有几艘小船从斜对岸划出,并有旗帜晃了晃,他才下令吹响号角。

    “呜呜呜……”

    随着这号角声,李泽怡攻向蒙军左翼。

    而泾河上的小船已冲了下来。冲向蒙军好不容易在河上拉好的飞絙。

    宋军士卒们立在船头,毫不留情地挥刀斩下,轻易便将那些飞絙斩断。

    蒙军一片哀嚎。

    他们逃命的路就这样断了……本以为河对岸没有伏兵,然而伏兵却是在上游。

    不是所有列阵于河边的战斗都叫背水一战。

    比如黄陵冈之战,金兵便是列阵河岸,示以死战,还是被木华黎杀得大败,溺死无数。

    置之死地,需要有极强大的意志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否则就是死……

    到了考验蒙军意志的时候了。

    ……

    李瑕踢了踢马腹,驱马下了黄土坮塬,驰到另一队骑兵前。

    这队骑兵则是胡勒根率领的,眼见李瑕过来,已默契地跟上。

    “随俊王杀敌!”

    “违背了长生天意志的,他们不配身为草原人……”

    胡勒根一边跑一边喊个不停。

    马匹小跑着,渐渐加速,冲向蒙军的右翼……

    李瑕微俯着身子护着面门,任箭矢射落在盔甲上。

    他忽然想到上次与阿术交战,还是在杀了兀良合台之后、阿术领兵追来。

    那次,庆符军死了很多人。

    今日也死了很多人,当年只是数百人作战,如今则是数万人,死的人更多。

    当年,李瑕被阿术追得游过长宁河才得以活命。

    今日他则不打算让阿术游过泾河,以免还要再一次交手,死更多人,甚至是更多无辜之人……

    想到这里,李瑕已冲到了蒙军右翼。

    他开始心无旁骛地亲自冲阵。

    为了以更小的伤亡获得更快的胜利。

    ~~

    夕阳如血。

    这已是李瑕今日第二次冲阵。

    第一次杀穿了蒙军,阿术仓惶而逃。而这一次,阿术已是毫无退路。

    于蒙军而言,当敌方主帅屡次陷阵,唯有阿术亲自去迎击,才能振一振士气,否则蒙军要不了多久便要溃败。

    不,蒙军溃败似乎已成事实。

    阿术不再去想这些,将胜负生死全都抛开、

    总之是杀了李瑕,一切都好,杀不掉的话死就死,也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有长生天保佑。

    “让开!”

    “让开!你们绕过去!”

    阿术大吼着扑向李瑕的大旗。

    他要亲自杀上前,给草原上的勇士们提心力。

    统帅奋勇,士卒才能奋勇。

    他是速不台之孙,是成吉思汗的“四獒”之一速不台的孙子,继承的是獒狗一样的凶狠……

    距离越来越近,阿术已能看到李瑕正在放肆屠戮蒙军士卒。

    阿术紧紧握住长骑矛,举起,蓄满了力……猛地向前掷去。

    “杀啊!”

    长骑矛飞出,掷向的是李瑕的战马。

    李瑕早注意到阿术的旗帜正在过来,一听风声,扯过缰绳便躲。

    长骑矛正中胡勒根的战马。

    一声马嘶,胡勒根摔下马来,忙指挥士卒上前保护李瑕。

    阿术更快,已经就地一滚,滚到李瑕马前,拔出弯刀便斩马腿。

    李瑕再次勒住缰绳,让马匹抬起前蹄,同时手中马槊扎向阿术。

    “噗。”

    马槊迅若流星,径直捅穿阿术的大腿,李瑕奋力一顶,马槊刺得更深,将阿术钉在地上。

    “啊!”

    阿术中怒吼着,一翻身,躲过胡勒根一刀,反手劈开胡勒根。

    而他腿上的皮肉也硬生生被他从马槊上扯破。

    血柱由下往上飞喷而起。

    “噗!”

    “咴???……”

    血柱从马腹中喷出,溅了阿术一身。

    李瑕跨下战马一声悲鸣,扬起前蹄,倒地。

    马槊还钉在地上,李瑕连忙松手,跃下战马。

    一道血红的身影已扑将上来。

    寒芒一闪,阿术扬着弯刀,奋力斩下。

    李瑕才落地,连忙侧身,弯刀已劈进他盔甲的缝隙中,血绽出。

    同一时间,他已拔剑,一剑挥砍,径直斩在阿术手上。

    阿术四个指头被斩落,接连落地。

    “铛”的一声,弯刀也掉在地上,与石头碰了一下。。

    周围的蒙兵、宋兵才反应过来,纷纷抢上。

    阿术剧痛,已奋力一扑,将李瑕扑进蒙军阵中。

    “杀了他!”

    “杀他!死啊!死啊!”

    蒙古语的呼喝声中,阿术拼命用带血的手去摁住李瑕,以供蒙卒斩杀。

    李瑕力气大极,一手挥剑乱斩,一手推开阿术。

    阿术也是力壮无比,但脸色涨得通红。

    “呼……呼……”

    两人都在喘着粗气,像是两只野兽。

    区别在于,一个坚决,一个疯狂。

    最后,阿术还是没能摁住李瑕,又被李瑕头盔一顶,鼻血长流

    李瑕已就地一滚,躲过一柄长骑矛。

    阿术不放过他,又扑上来,左手捡起一支箭便扎在李瑕背上,箭矢卡进甲胄当中。

    李瑕吃痛,反手一剑。

    因双方都是盔甲精良,他每一剑都是向着这样无甲覆盖的地方。

    这一剑毒辣,正刺进阿术眼中。

    “噗……”

    这一下痛不欲生,阿术如厉鬼般惨叫,竟是还拼命挥动手里的箭矢,意图刺死李瑕。

    李瑕已退,脚步如行云流水,两步便退进宋军阵中。

    阿术已杀疯了,不管不顾杀将过来。

    李瑕又是一剑刺出,刺伤阿术握箭的那只左手。

    几个宋军上前,连接劈砍阿术。

    阿术接连重伤,惨叫不已,满脸都是血,简直形如鬼魅。

    蒙卒们大骇,拥上杀退宋兵,抢过阿术便逃。

    他们才转身,李瑕追上,一剑刺进阿术的膝弯。

    阿术摔倒,竟是还能用腿一绞,以最大的力气绞落了李瑕手中的剑。

    他是愈受伤愈凶狠,马上用那被捅穿了的左手拾起一柄弯刀,还想要斩李瑕。

    李瑕已抢上,一把摁住阿术的手,一拧,夺过弯刀,径直斩下……

    从阿术冲到李瑕面前,再到此时,一共也不过只过了几息时间,周围的宋军、蒙军士卒们也就各来回了几步。

    而这一刀斩下,持续了一整天的战事终于有了结果。

    简单而粗暴。

    简单粗暴到就像阿术这个人本身。

    至死,阿术都以为长生天会保佑他,就像过往的每一次。

    但,战场很残酷……

    残酷的是,数万人,数十上百万的无辜冤魂,凶手也只有一条命来偿。

    偿不起的。

    只有结束它,换新的秩序。

    李瑕说不上这一刀斩下是怎样的心情。

    他坚定,始终向前看。

    但一定也是带着愤怒的。

    “噗!”

    血从脖颈中喷涌。

    “噗噗噗……”

    溅得到处都是血,腥臭得厉害。

    一颗桀骜不驯的头颅被提了起来……

第764章 答案(为盟主“blackmoon413”加更)

    当阿术指挥蒙军与宋军鏖战时,帖必烈正在准备渡河。

    他不会游泳,因而备了浮囊,就是将羊皮完整剥下后扎紧再吹鼓起来的气囊。

    蒙军行军时常有携带,用于渡河。

    只要把浮囊拴在腋下、趴在上面,再拉着飞絙,足以让他带着辎重安全渡过泾河。

    然而宋军的小船顺河而下,斩断了飞絙的同时,箭矢射来,马上便射破了帖必烈的浮囊。

    “嗤嗤……”

    帖必烈看着堆在岸边的一个个浮囊瘪下去,发了一会呆,不知如何是好。

    周围的杀喊声摇山倒海,他回过头望去,只见阿术的那杆帅旗正在向右翼移动,靠近了宋军主帅的那杆大纛。

    背水一战,一定能斩杀敌将。

    到时再渡河也是一样的。

    “长生天保佑草原儿女生生不息……”

    帖必烈正想着这些,阿术那杆大旗已缓缓倒了下去。

    “阿术已死!”

    “阿术已死!”

    “……”

    宋军那边有人齐喊起来,高声地重复着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蒙语。

    之后,一个人头被高高举起。

    隔得远,帖必烈看不清楚,只知道以阿术的脾性是不可能容许敌人这样羞辱他,如果是假的,一定会不管不顾继续冲杀。

    而现在,右翼全乱了……那看来,阿术真死了。

    帖必烈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整个战场如此炸开来,蒙军已立即陷入了混乱。

    他们若是骑着马,还能驱马而逃,但此时是下马步战,混乱中连找到马匹跨上马背的时间都没有。

    逃也无路逃,北面临着泾河,而其余三面都有宋军杀过来。

    很快便有人跳进泾河,试图涉水到对岸。

    泾河这种河……它不像黄河、长江一看就波涛汹涌,泾河看着就平静得多,常水期河水澄清,水深也就半人高,看似可涉水而渡。

    但过泾川之后这一段,谷窄岸陡,与蒲河汇流,水力增大,河道多跌水险滩,急流瀑布,何况如今还是九月,汛期才过不久。

    宋军的小船停在河道中央,以竹篙撑着。

    撑篙的船夫们最是清楚这河能不能够涉水而过,其中一人叹了口气,喃喃道:“真以为能跑得掉吗。”

    没人在乎这一个船夫说了什么,前方密密麻麻的蒙军士卒听不到,也听不懂。

    “放箭!”

    张顺大喊一声,自己却没张弓,而是拿起一根长长的鱼叉,等待着蒙军游到他面前。

    然而,大部分的蒙军是到不了河中央的。

    水还未没到他们脖子时,脚下一没站住,呛了第一口水之后,河水便开始吞噬他们的性命。

    箭矢铺洒而下,蒙卒多是把盔甲扔在岸边,只能以皮肉迎接箭矢,鲜血很快把河面晕成了红色。

    更大的杀伤在于中箭的蒙卒一慌张便溺了水,呼喊着,挣扎着,慢慢在水中窒息而亡。

    而他们在溺亡这个过程中展示的痛苦,给了同袍更大的恐惧。

    连没中箭的蒙卒也被扯倒,在河水里窒息、疯狂挣扎、越发窒息。

    便是有少数能游到河中央的,宋军的鱼叉也会毫不留情地扎下。

    “噗!”

    张顺的鱼叉每次扎下,都能带走一条性命。

    并非是每次都刺中要害,而是只要刺中,对方就不能在水里活下来。

    杀戮成了很简单的事。

    张顺幼时听老人说,端平三年蒙军屠他的家乡时,杀戮也是很简单的事,蒙军一人赶十人,将他们赶在街道中央,长矛齐捅……

    “噗!”

    “噗……”

    惨叫声在张顺耳边回荡,也在他心里回荡。

    夕阳在西山边投出的最后一道余晖,印得江面红得可怕……

    “投涧谷而死者不可胜计”,史书上简简单单一句话,今日复现,其实是人间地狱。

    ~~

    帖必烈脚已踩到了河水里,望着前方可怖的情形,猛地打了个寒颤。

    河水太凉了。

    他于是召集身边的宿卫,重新穿上盔甲,杀了几个溃兵,抢了马匹沿河往下游。

    天色渐渐暗下来,几骑宿卫护送着帖必烈冲出蒙军军阵,悄然逃离。

    “咴!”

    夜色中马匹悲嘶,“嘭”的一声,帖必烈摔倒在地,便见宋军箭矢射来,他的宿卫们惨叫起来。

    帖必烈盔甲上也中了两箭,幸而盔甲厚实,未伤到要害。

    他捡起弯刀,站起身,招呼还能动弹的亲卫,迎向了宋军。

    他,孛儿只斤·帖必烈,成吉思汗之曾孙、窝阔台汗之孙、西凉王阔端之子,流着黄金家族高贵的血液……只要杀向懦弱的宋人,一定能赢得胜利。

    长生天保佑着成吉思汗的子孙。

    本以为前方只是一小队巡卫的宋兵,没想到冲上前一看,月光下能看到这里竟是宋军刚扎好的营防,短短的防线上有密密麻麻百余人。

    帖必烈一愣,不等对面宋军动作,他膝头一软,已跪倒下来。

    “我投降了!”

    这句话他却是用汉语说的。

    帖必烈也忘了自己是何时学会的,但总之是学会了这句话,虽说话时口音十分奇怪。

    出乎他意料的是,宋军里竟有人用蒙语喝了一句。

    “这一战我们不接受俘虏,把他们杀了!”

    帖必烈又惊又喜,连忙喊道:“我不是普通的俘虏,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

    当胡勒根听说俘虏了帖必烈,大乐。

    他兴冲冲策马赶到下游的营防,准备亲自带其去见李瑕。

    面对这个黄金家族的子孙,胡勒根稍保留了些许礼貌,没有多加折辱,只是用绳索捆着帖必烈的手,拉着他跟在马后。

    马速并不快,胡勒根在意的是与昔日的草原主宰宣扬他的信仰。

    “你们知道你们为何会败吗?!”

    面对这样掷地有声的质问,帖必烈懵了好一会,抬起头看向马上的矮个子,也不知这个叛徒到底是什么出身,但一定是某个与黄金家族有仇的部落酋长。

    “我们应该败。”

    “铁木真的屠杀已经背弃了长生天,他才是草原的叛徒,他折断了通天巫的脊柱,不再听长生天的指示,他屠戮世间的生灵,已经触怒了长生天的意志。故而,长生天子降于世间,要成为新的天可汗……”

    胡勒根最近一段时间与许多俘虏探讨蒙古的历史,加之被李瑕的一些观念熏陶,因此有了对铁木真的看法,形成了他对青冥苍天教的独特理解。

    若不是打仗太忙,他真希望能找点时间与郝老道长探讨教义。

    在军中,对教义有这样理解而且愿意与他探讨的人是不多的。

    此时遇到了黄金家族的子孙,胡勒根心情复杂,既怀揣着过往的敬佩,又有了新的不屑。

    他很努力地想要说服对方,以证明自己是对的,于是尽量驱马在帖必烈身边,滔滔不绝地讲述。

    口沫如雨水般洒了帖必烈满脸。

    帖必烈听不懂,也没打算听懂,却放下了黄金家族的骄傲,赔笑道:“幸好听到了胡勒根将军为我讲述长生天的意志,原来我的阿布病死了是因为他信奉了喇嘛、背弃了萨满。”

    “不,你没有懂。”胡勒根大急,翻身下马,继续滔滔不绝。

    帖必烈只好道:“对对对,我们做的一切都违背了长生天的意志,所以败给了伟大的天可汗,请胡勒根将军能为我求情,允许我献上忠诚……”

    胡勒根终于说服了帖必烈,很是兴奋。

    待到了地方,他命人把帖必烈押在帐外候着,他则亲自去见李瑕,并承诺会替帖必烈求情。

    帖必烈心中稍安,他认为自己是有用的。

    他毕竟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李瑕想与忽必烈议和也好、想到阿里不哥联络也好,甚是想往凉州扩张,他都有大作用。

    但他等了许久,这一夜却并未见到李瑕。

    直到两天后他被带到了泾川县,依旧没见到李瑕,而是被捆着押到了城头上,面对着近两万的宋军兵马。

    宋军显然也是刚收拾过战场,扎驻到泾川城。

    风吹过城楼,带着呜咽声,帖必烈心中泛起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目光看去,能看到有些宋军额头上是扎着白布的。

    这场面,太过于像一场祭祀了。

    但没有看到萨满和祭品……

    ~~

    “这是做什么?”李泽怡喃喃道。

    “宣扬。”胡勒根答道。

    他按着刀站在李泽怡身边,眼神却是比之前还狂热了许多。

    “宣扬忠心不分汉人与蒙人,你明白吗?”

    李泽怡皱了皱眉,道:“好吧,别和我说话了。”

    “草原来的信徒胡勒根,胸怀越来越宽广了,忠诚于天可汗的信念。”胡勒根道:“而你,只懂得忠诚于前途……”

    “疯胡子。”李泽怡转头一看,见董文用已被押过来了,道:“来了,你开始吧。”

    胡勒根兴奋起来,大步走上城头。

    他看向归义营的士卒,当先大喊道:“将士们,你们有人是从草原来的,有人是从西域来的,效命于我王,但不知我们与汉人的区别是什么。当看到你们的族人出现在敌阵,你们分不清为什么他们是你们的敌人。到底谁是胡人?谁是汉人?今天,胡勒根来告诉你们!”

    “第一条,保护生灵者,便是我们自己人;残害无辜生灵者,就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敌人,该杀!”

    “杀!杀!杀!”

    归义营士卒遂高声大喊起来,他们需要界定自己是谁,归属感该落在何处。

    但不需要太复杂的规则,要用最简单、清晰的规则。

    第一条就是这样泾渭分明。

    胡勒根已一把拎起帖必烈,放声高吼。

    “这个,是阔端之子帖必烈,领阿术杀入巩昌,屠五万生灵……”

    “杀!杀!杀!”

    帖必烈已骇然变色,他终于知道今日的祭品在哪里。

    ……

    于更多人而言,这不是祭祀,而是惩戒。

    刘金锁、鲍三、陆小酉等人各自领着人站在城外列成方阵,抬头看着城头上胡勒根的叫嚣,已有些不耐烦。

    “娘的,聒噪个没完没了,老子麾下的川兵还等着上去一人一刀……”

    ~~

    更远处,董文用抬头看着这场面,转头向李瑕道:“当众虐杀黄金家族的子孙,你会……”

    “虐杀称不上,与他有仇者,一人一刀报仇雪恨,应该不算过分。”

    “你会触怒蒙人,陛下会……”

    李瑕再次打断了董文用的话,反问道:“你很害怕蒙人?”

    董文用语气一滞,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瑕抬手指了指城头上阿术的头颅,以及被挂在那已被割了几刀正在哇哇大叫的帖必烈。

    “那我来告诉你,那种需要靠屠城来恫吓敌人的军队,一开始就是外强中干,只是野兽而已。也只能吓吓你们这些软弱之人。”

    在他眼里,阿术确实只是野兽……帖必烈虽然弱些,也是野兽,并无更大的作用了。

    董文用默然,叹息一声。

    他目光望向了城外,像是在望向浅水塬、泾河、黑水……在那里,不计其数的蒙军尸体还堆在那里。

    这次进犯的蒙军,已是匹马无归。

    胡强?汉强?

    孰为胡?孰为汉?

    经历这一仗,董文用已开始重新思考着这些问题……

    李瑕有答案,他的答案在百年后、数百年后凝练的历史,他努力想用这个答案拿给当世这些深陷迷茫的北人、南人解惑……

    ------题外话------

    感谢盟主“bla413”的打赏,万分感谢。这几天一直想着加更,但前两天都是踩着点才写完,今天想说熬一熬,结果这一章还是没能赶在12前码出来。那就14号再更两章吧,不过我四十多个小时没睡了,这两章应该不会太快,下午以后吧~~希望大家谅解,也感激大家的支持~~

第765章 士望

    长安。

    吴潜由他的孙子吴泽扶着,缓缓走上了长安城北面的戍楼。

    由戍楼中看去,可看到城头上的火炮由毡布盖着,还静静摆在那里。

    前些日子,差一点就要点燃这火炮,以迎击蒙军。

    长安城外其实并不空旷,北面便是龙首原与唐皇宫的旧址,如今虽无城墙保护,已日渐繁华,很难想像这一炮轰出去会是怎样的光景。

    若非李瑕、张珏把刘整所率的万余探马赤军歼灭在渭河以北,那不论吴潜如何做,长安附近生灵涂炭显然是不可避免的。

    想到这里,再回想廉希宪撤出关中一事,方知廉希宪是顾忌着多年治理这片地方的心血……

    总之,发生于咸宁三年夏秋接连不断的战事让吴潜想了很多。

    关陇确实难守,朝廷不愿收复有朝廷的道理,偏偏让他们这些人守住了。

    他们当中,有最坚定抗蒙的南人,也有经历了丧乱之痛而愈发怜惜民生的北人,以及数不清的只想好好活下去的人。

    这群人形成的风气,与临安不同……

    吴潜就这样站在戍楼中,用他那一双老眼凝望着这片土地,愈看愈是不舍。

    许久,一大队车马逶迤而来,风卷旌旗,带着得胜归来的气势。

    吴潜领着长安官员迎出城外,只见大纛下策马而来的李瑕一身戎装,英姿雄武。

    他以往也常见到李瑕,但今日再见,感受愈发不同。

    从浅水塬之战,不免联想到唐太宗,联想到刘文静,于是不免想到刘文静在唐太宗年少时评价的那一句“非常人也,大度类于汉高,神武同于魏祖,其年虽少,乃天纵矣。”

    连吴潜都有这种联想,这一战对李瑕的威望必然会有更大的影响。

    当今之乱世,世人最憧憬的是什么?

    便连李璮举事,喊的也是“复为盛唐之主”,王文统则想“继作玄龄之臣”,如果可以,他吴潜难道就不想当房玄龄吗?

    士民之仰望便是这么来的吧……

    吴潜脑中这些念头才转过,李瑕已翻身下马,扶住了他,笑道:“吴公何必来接?未免太兴师动众了。”

    “王师凯旋,便是兴师动众也该迎一迎,以提振人心。”

    “好,多谢吴公了。”

    李瑕笑应了,待与吴潜并肩而行,却低声道:“还不算凯旋,我很担心河南局势……晚些再谈吧,吴公请看那是何人?”

    吴潜转过头,目光穿过人群,待看到李曾伯,不由哑然失笑。

    老友相见,他颇为洒脱,哑然一笑之后摆了摆手,有种“往事不必多谈”的意思。

    李曾伯反而是情绪复杂,初时还能克制,等看吴潜这洒脱神情,一个没忍住,老泪纵横……

    ~~

    “我听得你‘离世’之前留下三首《谢世诗》,便知你是为刘宗申所累,唯不知是否贾似道主使……”

    入了城,李曾伯坐在厅上,再谈起两年前他听说吴潜死讯时的过往,却是愈说愈激愤。

    “‘伶仃七十翁,间关四千里。纵非烟瘴窟,自无逃生理’,哪怕今日见你还在人世,当时奸党迫害之烈犹可见一斑!”

    李曾伯有愤怒的理由。

    他派人到循州查探过,得到的各种蛛丝马迹直让他怒发冲冠。

    据说刘宗申到任之后,不止一次对吴潜下杀手,先是遣人在吴潜所住寺院的井中投毒不成,为了下毒又设宴邀请吴潜,被婉拒之后干脆强行把宴席设在吴潜住处。

    更痛心的,是吴潜的“身后事”。

    吴潜是盼着能落叶归乡的,诗云“朝廷有至仁,归骨或可觊。魂兮早还家,毋作异乡鬼”。

    但他是牵扯储位之争而被贬谪的,在没有平反之前,不具备扶柩还乡安葬的条件。

    因此,李曾伯当时探知的是,吴潜的尸体被安葬在相距循州六百里的湖尾山中的荒僻之地。

    燃文

    一代状元贤相,死后连葬身之地也无,何等悲凉委屈?

    “可斋莫再气了,莫气了。你已花甲之年,任一方阃帅,岂好哭成这般……我未死,还在人世。”

    “毅夫兄,你看看你这辈子!”

    李曾伯摇了摇头,愈发激愤。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表述这种激愤,只好再念吴潜的“绝命诗”,只觉字字泣血。

    “边马南来动北风,屡陈长策矢孤忠。群豺横暴嘉谋遏,仪凤高飞事业空……”

    念到最后那句“欲知千载英雄气,尽在风雷一夜中”,想到吴潜差点便要被一杯毒酒葬送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里,李曾伯已愤怒地捶着桌案。

    “莫气了,过去了。”吴潜叹息不已,道:“三首绝命诗,其中两首是我本以为必死,有感而发,一首是为了造成我已死的假象……总归是过去了,你莫要偏激,也莫要心生不满。”

    “不满。”李曾伯道:“我确是不满!联络朝臣逼着贾似道罢了刘宗申的官……唉,但又还能如何偏激?”

    说到这里,他语气沉重下来,终是又吐出了四个字——

    “国事为重。”

    “是啊。”吴潜深以为然,“国事为重。”

    旁人或理解不了他们,受如此迫害,竟还要禀承国事为重的观念。

    但,恰是有这份胸怀与意志,才能数十年苦心支撑这摇摇欲坠的家国。

    国事之重,没有这种毅力的人本就扛不住。

    故而他们是吴潜、李曾伯。

    个人的荣辱与委屈谈也谈过,哭也哭过,话题便渐渐转回正事上来。

    “没想到会是李瑕救你,深谋远虑啊。”

    “守垣这个儿子……让人不知如何说啊。”吴潜喃喃道:“先帝若有这样的儿子、或荣王若有这样的儿子,倒是社稷之幸事啊。”

    “毅夫兄这话,太大逆不道了。”

    “是啊,这话里第一层意思,对当今官家便尤为大逆不道。我被贬谪循州,不冤、不冤……”

    提到当今官家,李曾伯也是无言。

    他揉着额头,一会想到浅水塬战场上,李瑕亲率骑兵截断蒙军的英勇之姿,一会想到在临安数日听闻的有关官家那些荒唐之事。

    更不提吴潜这一辈子屡次在朝中受到的迫害,再相比起这一年李瑕的对待,更不知说甚才好。

    “唉。”

    终是一声长叹。

    之后,李曾伯道:“我不能谋逆。”

    “六十又八矣。”吴潜捻着长须叹道,答非所问,又道:“你小我三岁,亦不年轻了。”

    “你这是要我莫再管身后之事啊。”

    “不然如何呢?”吴潜反问一句,拍着膝,漫不经心道:“无可奈何了啊。”

    “但……”

    吴潜摆摆手,笑道:“故友重逢,谈谈诗词才对。当年你我诗词唱和,我填‘问匈奴未灭,底事菟裘’,你填‘谁为把中原一战收?问只今人物,岂无安石’,至今回想你我这些词句……牢骚太多了。”

    他们这两首词,一个叹匈奴未灭却要隐居了,一个问天下是否还有谢安,转头还是说隐居,“隐居”二字虽然都只是说一说,但这种悲观却像是刻到了大宋文臣的骨子里。

    说来说去,都是悲观。

    “你我为何就不能如岳武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你我为何总是‘人间事,尽悠悠且且,莫莫休休’,为何总是‘危栏外,渺沧波无极,去去归休’?”

    吴潜话到这里,往前一倾,问道:“以往连谈收复都是欲语还休,但你不觉得近年来振奋了许多吗?你我垂垂老矣,便只管振奋,有何不可?”

    李曾伯感慨不已,“连收复都欲语还休”这几句,他们对朝廷岂就是毫无不满。

    “毅夫兄你莫非是……”

    “不,我每每向李瑕耳提面命,教他忠君报国。可我一介老朽,除此之外,又还能如何?”

    “耳提面命,忠君报国?”李曾伯反问一声,犹觉不安。

    “近来常想起一句话啊……”吴潜又道,“如何言之呢,‘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斋以为呢?”

    话不必说透,李曾伯已会意吴潜的意思。

    他本该是来遏制李逆之势,没想到还没开始对付李瑕,立场已有了这些的变化。

    而李瑕还根本都没对付过他,确有大气量。

    想到这里,让人心中不由又浮起一个评语。

    “大度类于汉高,神武同于魏祖。”

    ~~

    李曾伯到长安,既有见见老友这样的私事,更多的则是为了在回陇西前了解清楚接下来的形势。

    换句话说,才歼灭阿术,他们就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安进行军议了。

    入城稍歇了一会之后,李曾伯与吴潜转到府署大堂上,只见不少文武官员已经到了。

    李瑕没有换掉那一身戎装,脸色并不是太好。

    “先总结今年夏防、秋防……”

    一句话,把许多将领带回了以前年年遭蒙军入寇的氛围,又要开始年年防蒙虏入寇了。

    “我们连接打了几场胜仗,歼蒙军近三万,但从南阳、黄河、潼关、巩昌、延安、浅水塬等一场场仗打下来,我军的伤亡也已逾万,更有五万无辜百姓受难……”

    李瑕对此很不满意,他不愿与蒙古进行这样的消耗。

    因此,他首先明确提出了他往后的战略倾向。

    “我们必须往外打,把敌人堵在家门之外,这是下一个阶段的战略,请诸位都仔细想想如何做到,明日继续就此商议。现在谈形势……林子,你来说。”

    李瑕议事时与临安完全是两种作风。

    他总结、提出目标,简明扼要。

    而他对情报的重视,也是世间少有人能及。

    林子已站起身来,却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

    “据山东、河南方面情报,夏贵已被张弘略击退、李璮被围济南已有败亡之势,只怕今冬蒙军就能抽出手来,转头攻川陕了……”

第766章 快错过的机会

    李瑕有些疲倦地往太师椅上一靠,碰到背上的伤口,遂又重新坐正了。

    面对堂中这些心腹属臣,他也懒得再摆出大胜后的威风,表情不算太好。

    这次虽然除掉了刘整、阿术,看似大胜了,但他还是觉得亏了。

    因为李璮举旗这件事,是李瑕从好几年前起就知道的,都准备好了要好好地利用一番,狠狠地从忽必烈身上剐下一片肉来。

    最好是取河南。

    原本该趁李璮举旗时,出兵开封,给史天泽、董文炳一个重创,逼张家投顺……李瑕一直在做这些准备。

    结果,先是张五郎被逼走了、亳州不再在张家手上;之后阿里不哥败逃得太快,完全出乎了李瑕的预料;李璮不得不仓促起兵。

    攻河南的计划其实完全被破坏了,等收拾了杀入关陇的两支蒙军,李璮之乱已快要过去……

    李瑕当然不高兴。

    但他也在思考是否对阿里不哥、李璮寄予了过高的期望。

    人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

    堂上,林子还在叙说山东、河南的情报。

    李曾伯很气愤,认为李璮不该这么快败亡,反复确认林子的情报是否有误。

    “末将推断李璮将败亡,依据在于济南已经被围死了,那城中粮食还能撑多久……”

    林子说着,走到地图前,开始指点济南周围形势。

    要知道的是,蒙古国在山东有三家实力雄厚的世侯,即东平严实、济南张荣、益都李璮。

    济南是张荣的地盘,李璮很早就想拉他一起造反,曾私下以马蹄金相赠,张荣拒绝,并把李璮谋逆之事告了。

    这也是为何李璮一举旗便攻打济南的缘由之一。

    问题在于,济南虽攻下了,但李璮却被围在城中。

    “李璮被围在济南,甚至不如被围在益都。我们不知济南的粮草具体有几何,但据王荛抵达之后传来的书信分析……我们不认为其部还能撑到十月。”

    李曾伯在地图前看了许久,抚额,无奈道:“为何早不突围?趁史天泽被拖在南阳之时南撤,与大宋连成一条防线。”

    “李大帅说笑了,李璮既攻下济南,占了地盘,岂有放弃的道理。”

    “他若能再撑半年,我们倒可再出兵河南……”

    李曾伯想的很好,打败了阿术之后,关陇兵马也要休整两个月,到时攻打洛阳、开封,可与夏贵配合,如此一来,局势就非常有利了。

    结果,这边才击败了阿术,东线的战事已经如此了。

    因此,话到一半,李曾伯已停了下来。

    他当然懂,只不过是太可惜这个机会。

    林子当李曾伯是真不懂,还解释道:“撑不了半年,末将方才说了,李璮连十月份都撑不到。不等我们出兵,蒙军已经掉过头来攻我们了……”

    堂上旁人都不想说话了。

    时到今日,救也没办法救李璮,只能当作是故事听。

    “再说大宋支援的兵路,夏贵领中路军一度攻下了亳州,有进攻开封之势。但到了七月,张弘略迂回绕道,从鹿邑出发,不攻亳州,而是乘战船沿涡河而下,一路绕到了涡河入淮的涡口。”

    众人看向地图。

    “年轻人打仗,天马行空啊。”吴潜叹息道。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夏贵攻开封都攻到半路了,深入蒙军境内了。张弘略却是根本不管,反而绕道至两国交界之处的淮河。

    “张弘略杀至涡口,截断了夏贵的辎重线。夏贵只好连夜退兵,途中又遭张弘略伏击,被追杀殆尽,物资损失不计其数……”

    李曾伯抚额。

    这一战,他帮不了夏贵,当时他正被围在巩昌城。

    但从这一战中却可见大宋收复中原的困难,首先便是需要大量的物资与补给,需要漫长的辎重线。

    反观蒙军,根本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迂回包抄,无往不利。

    林子又继续道:“大宋另一路援军,青阳梦炎部于六月兵临沧州城下,猛攻沧州,但之后攻势受挫,又失去了夏贵在侧翼的掩护,不敢孤军深入,朝廷命他驰援济南……而我们得到的消息是,青阳梦炎已绕过济南,从益都撤回宋境了。”

    吴潜看过贾似道发给李瑕的公文,遂问道:“海军呢?”

    “海军……杳无音讯。”

    议事的诸人实在无甚可说的,许久,吴潜才从无奈中回过神来,道:“该担心的是蒙军灭了李璮之后便能抽出手来……待入了冬,黄河结冰,蒙军会再次来犯?”

    “不错。”李瑕道:“这也是我方才说的,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最好能够以攻代守,御敌于门外。”

    “……”

    董文用坐在堂中,漫不经心的样子。

    夏贵败、青阳梦炎败、李璮要败……这些都是他早早就预料到的。

    当时他大哥回镇洛阳,他就是这么分析的,全都猜中了。

    董文用唯一没猜中的就是自己败于李瑕之手,成了俘虏。

    其实,他还没答应归顺李瑕,只说要考虑一下。

    怎么说呢?为人臣者,谁不想要一个恢弘大度、英明神武的英主,但总不能贸然害了家族。

    慢慢考虑为妥。

    奇怪的是,李瑕竟已让他参与这样的军情议事……

    董文用脑中灵光一闪,很快有了推测。

    李瑕也许会故意让自己听到某些重要军情,再假意露出破绽,放自己回到洛阳,传递假情报。

    看来,是要用反间计了?

    才想到这里,便听到李瑕开始问话了。

    “彦材,你怎么看?”

    彦材是董文用的字,李瑕直接称呼,便是将他当私人幕僚来用,既不像称廉希宪、张珏那样“善甫兄”“君玉兄”,也不像称吴潜、李曾伯“吴公”“李公”,因为毕竟是俘虏。

    董文用回过神来,心想自己分明还没答应投效,为何偏要相询。

    但想了想,他还是应道:“我比诸位更了解蒙古形势,并不认为蒙军会在今冬再攻关陇。”

    “是吗?”吴潜反问一声。

    董文用道:“之所以刘整、阿术须先攻关陇,便是为了让蒙古大军在平定了李璮之乱后能尽快占据关陇。但如今这两部人马已被全歼,蒙军已难以速定关陇,而你们虽胜,却也兵力受挫,无力作乱,故而蒙军更可能先伐阿里不哥。当然,你们也不必想着出兵河南支援李璮,我大哥早有准备……”

    他这话说的也不知是站在谁的立场,有种“忽必烈现在不打你们,你们也要老实点别惹他”的意味。

    堂上很快就响起好几声冷哼。

    杨奔径直向李瑕拱手,道:“郡王,我看他是故意这般说,让我们掉以轻心。”

    董文用冷笑,道:“爱信不信,冬日便见分晓。”

    他本就还没想好要不要归附,才提了意见又马上被人反驳,心中不痛快,干脆闭口不言。

    李瑕似乎也没有太重视他的意见,这日军议到最后,说的还是防患于未然。

    “不论蒙军今冬是否会再次犯境,我们都该尽快做好准备,现在开始重新调整防线……”

    ~~

    李曾伯出了府署,走过长安城。

    这八百里秦川被收复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来,也不知还能来几次,自是该好好看看。

    他换了一身普通老汉的衣裳,走过东大街,绕过钟楼,登上广济街的一间酒楼,坐在那看着人来人往,脑子里又想到今日议事时李瑕说的那些话。

    “以攻代守,拒敌于家门之外……但打出去也难,太容易像夏贵那般被迂回包抄,截了辎重……”

    地图早已刻在脑中,李曾伯想着想着,忽听得长街上响起了驼铃声,他蓦地起了一个念头。

    这念头一开始显得有些不真切,但越想,他越觉得兴奋,最后干脆菜也不吃,径直又赶向府署。

    ……

    “李公?请他进来。”

    府署中,李瑕正对着地图揉额头,听了通报,马上便应了。

    他们也不提现在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在为谁效命这个问题。

    李曾伯大步上前,直接开口道:“李璮撑不了太久,留给我们的时间太少,郡王想要以攻代守,但若要攻山西、河南,面对的是中原诸路世侯重兵,难。何况我方水师尚且不成熟,渡过黄河只怕是回不来。”

    他这般直接冲进来,招呼也不打,显得颇为莽撞,李瑕却马上进入了李曾伯的节奏。

    “不错,李璮之乱没能利用好,让人失望。但东面确实打不了了,我们的粮草也不足,支撑不了经年累月的战事。”

    “东面难,西面却可以。”

    李曾伯看向李瑕,眼神郑重,颇为突兀便道:“不须粮草,只须给我两万骑兵,可打下西凉、河套。”

    李瑕也不讶异,反问道:“李公能做到吗?”

    “蒙人能做到的,我们有何做不到?若要守陇西全境,四万余人犹不足,而阿术新败,凉州空虚,两万人即可攻下。我认为董文用所言不假,忽必烈犹有阿里不哥这一大敌,但恰是如此,反而更该捉住最后的机会,趁李璮未灭、忽必烈欲伐阿里不哥之际,先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李曾伯话到一半,忽看到那张摆在案上的地图,他不由愣了一下。

    只见地图上凉州的位置早已被李瑕画了个圈,且已画了几条行军路线。

    “这是?”

    李瑕与李曾伯对视了一眼,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既然没能从忽必烈左腿上割下一块肉,那不如试试从他右腿上割……”

    ------题外话------

    今天还是没能赶在12点前发,我再尽力调整一下,感激盟主“守妹拴财”的打赏,等我调整一下来加更~~

第767章 戍边策

    屋外忽然下了大雨。

    分明还是午后,天色忽然暗了许多。

    李瑕转头一看,起身关了窗,添了两支火烛,邀李曾伯坐下谈。

    用兵不是小事,往西打的想法还只是击败阿术之后的这几天突然冒出来的,并不成熟,显然有太多事需要斟酌。

    ranwen.la

    但李瑕开口,用一句话定了基调。

    “打,我们必须得打,还得趁忽必烈还有李璮、阿里不哥这两个敌人的时候先出手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李曾伯精神一振。

    他从长安大街赶来的一路上也考虑过李瑕也许并不肯支持这个策略,此时却已感受到了对方迎难而上的气概。

    正是这种临安朝廷不具备的气概让李曾伯到了关陇之后渐觉如鱼得水,恰如吴潜所言“只管振奋”。

    也确实是振奋。

    ……

    若给当今形势打个比方,忽必烈便像是一个壮汉,先挥动大棒把阿里不哥这个残暴又胆小的壮汉赶跑了,再一手掐住小瘦子李璮的小细脖子、一手摁住李瑕的头。

    宋廷则像是个面黄肌瘦的病弱之人,趁机冲上来想给忽必烈一刀,才到面前,被一脚踹飞了。

    这各方势力里,李瑕就像个幼童,头被忽必烈摁住了,虽说用力咬了忽必烈一口挣扎出来,却也跌了一个大跤。

    爬起来一看,病人已被踹飞了,小瘦子也快被掐死了,另一个色厉内荏的壮汉还是躲得不见踪影。

    换成别的孩子,这时便该跑了。

    李瑕不跑,还想给忽必烈捅上一刀。

    当然,他没有积蓄,粮草兵力都不足,这便是他被比喻成一个孩子的原因。

    这一刀不好捅。

    往哪捅?怎么捅?就成了务必考虑清楚的问题。

    ……

    “往东打、或是往西打?其中有大区别。”

    李曾伯是饭吃到一半才跑来的,胡子上还沾着汤渍,一边擦了一边又道:“东面的蒙军有防备,且高城坚墙、大军云集。史天泽、董文炳都等着灭了李璮之后对付我们;西面不同,西面地广人稀,蒙军兵力不足,且不知我们有骑兵两万。此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李瑕提笔,在纸上写了几笔。

    此时与李曾伯的对话,已基本在战略层面上说了为何要打、又为何不能打东边而该打西边。

    笔尖再往下一移,下面还记了林林总总许多要考虑的问题。

    “往西打可以,先定目标,我们该打到哪里?换言之,我们割多大一块肉回来?”

    “河西四郡、河套。”李曾伯毫不犹豫。

    这大概就是西夏的疆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

    李瑕讶然。

    他在地图上只标注了凉州这个位置,确实没想过要在现在打下整个河西走廊,更遑说河套了。

    从地图上看,只算从六盘山到凉州这个范围,就已经比关中大很多了。

    “我们有这个实力?凭我们的实力最多打下凉州吧?”李瑕问道。

    “河西走廊与河套地域意义重大,得之则关中稳如泰山,失之则中原不守。”

    李曾伯并不回答有无这个实力,开口却先说意义。

    “河西走廊为抵御西部诸蕃之天然屏障,东连关陇,西通西域,南接河湟,北达蒙古,正是天下要冲,国家藩卫……”

    李瑕知道河西走廊的战略意义。

    简单来说,这是一条咽喉要道,东边是中原王朝,西边是游牧民族,以前的匈奴、现在的蒙古。

    谁占据了这里,谁就掌握主动。

    中原国力强大时,河西走廊是向西北扩张的跳板;国力衰弱时,它是抵御外敌的战略要地。

    一个对比,汉武帝命霍去病两次进军河西,在河西走廊建立四郡,将防御前沿推进到蒙古高原,有力保证了整个汉王朝的稳固;反观宋朝,不能将河西走廊控制在手,只能龟缩一隅,最后陷入被团团包围的尴尬境地。

    “再说河套,蒙军若至燕山南下,必经过沙漠,即使是他们也不可能奔袭上千里而无补给,在何处补给?河套。蒙古正是占据河套,故能以此地放牧养马,积蓄力量,随时进攻中原;而若我方占据河套,以此地可作为战略粮仓,利用崇山峻岭闭关据守……”

    河套的意义,李瑕也不用李曾伯多说。

    还是那一个对比,汉王朝占据河套,对匈奴虽远必诛。

    而宋朝没有占据河西、河套,或许再加上燕云十六州,因此,始终处在战略被动、只有挨打的份。

    这也是为何宋军年年打胜仗,却根本没办法逆转与蒙古的强弱之势。

    包括李瑕重生多年以来,也是现在才渐渐发现自己以前的眼界太小了。

    以往说什么川蜀是宋朝的门户、汉中是川蜀的门户。

    当中原王朝连中原都没有,要把川蜀作为门户,着实是太辛酸了。

    看看汉唐的门户在哪里,才能明白为何宋朝一直挨打、一直挨打。

    才能明白为何匈奴、突厥没能那样欺凌中原王朝,而蒙古可以。

    这次李曾伯在陇西挨了打,痛定思痛,又或许是与吴潜谈过之后,想到自己六十余岁高龄,想要捉住这最后的年景最后再成就一番功业,他渐渐显得激动起来。

    哪怕不敢比霍去病,他也想效仿在安史之乱后为大唐收复河西的张议潮。

    “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若说张议潮克复河西走廊是“百年左衽,复为冠裳;十郡遗黎,悉出汤火”,到如今,历经五代、西夏,蒙古,左衽了几百年那是数都数不清了。

    李曾伯不仅是想要这份功业,也是因这想到都觉得沉甸甸的痛、以及沉甸甸的责任。

    两人又说了许久……

    李瑕一开始真没想要吞下河西走廊与河套那么大的地方。

    听李曾伯一说,他确实有些被说动了。

    拿下这样的战略要地,对忽必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也确实只有这最后的机会了。

    但他还是很冷静,提笔在纸上又标注了几点,沉吟道:“下一个问题是,我们打得下这些地方吗?打下之后又如何守?”

    李曾伯虽是今日才思考这个问题,却已有了大概的思路。

    “若有两万骑兵,足以攻打了。这片地域基本是西夏国故地,看着虽大,实则人口并不多……”

    说到河西走廊与河套的人口,因大宋基本就没有占据过这些地方,也只能依照对西夏的了解来进行推断。

    宋军对战西夏,屡战屡败,认为西夏有五十万兵力,再考虑到西夏“无兵民之别,有事则举国而来”,那西夏人口最盛时也不过在两百万人左右,其疆域虽广,却有太多沙漠,人口集中在州城附近。

    在这本就地广人稀的情况下,蒙古对西夏的屠杀,也只需要用“灭族”两个字来概括。

    河西走廊与河套平原上生存的原本是党项人。

    党项是一个融合了各部、高度汉化的族群,现在被灭掉了。

    被灭掉的意思就是,它已经消亡了,没有了,整个文明被抹掉了。

    除了被屠杀殆尽,幸存的党项人一部分归顺蒙古,成了蒙人、色目人;一部分逃往中原,成了汉人;一部分南下吐蕃。

    至此,整个河西走廊的人口更少,基本都是征发来的探马赤军、从草原迁来的牧民、西域通商的色目人,以及阔端一系从各地掳掠来的大量驱口。

    “河西走廊地域虽大,却只需攻下西凉、甘州、肃州、瓜州等地,即汉武帝所设的河西四郡……”

    李瑕一边听着,目光看去,见李曾伯的手一直捂在膝盖上。

    想必是年纪大了,今日一下雨,风湿发作。

    雨滴打在屋檐上响个不停,李曾伯与李瑕也长谈了很久很久。

    他们所谈的事绝不容易。

    也必然面对蒙古军队强烈的反扑。

    奇怪的是,对此保持冷静的是李瑕,而年老体迈的李曾伯反而更有种少年般的冲动。

    “活到这把年纪,我已不剩几年了,用这最后数年为中原将这西北门户夺回来。班超久在绝域,年老思归,但愿生入玉门关。我不同,一世偏安,唯盼能死在玉门关……”

    ~~

    是夜。

    李曾伯回到驿馆,犹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入眠。

    他忽然又想到在临安时与贾似道的详谈。

    为保大宋社稷,除掉李逆吗?

    相比于今日与“李逆”相谈的事业,孰轻孰重?怎么选择?

    是该“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还是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还是该“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还是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汉家男儿的志向抱负,写在唐诗里。

    李曾伯干脆翻身而起,铺开纸墨,欲写封书信训一训贾似道。

    然而笔尖才落,又觉与那江南水乡里的平章公无甚好说的。

    于是与贾似道说都懒得多说了。

    干脆写下了一首以往作的诗。

    那是在襄阳时经过隆中,借诸葛亮咏志的诗。

    烛光忽明忽暗,李曾伯奋笔疾书,留下一列列金钩铁划的字迹。

    “老瞒晚当汉道卧,黑云触天月新破。英雄湖海应如响,独向南阳静中坐。”

    “当时不遇刘豫州,抱膝吟啸谁为酬?本图一旅复夏祀,岂为万户伸韩仇。”

    “……”

    “空存遗庙千载后,过者犹知袒为右。呜呼龙乎如有灵,盍使胡营落天狗?!”

    毛笔被掷在桌上。

    李曾伯推开窗,向西望去,吐出一口浊气,顿觉胸襟一阔。

    这一首旧诗写的是诸葛北伐,是复夏祀,是冠裳右袒,是汉道永昌。

    多年过去,当年咏的志向还在……

第768章 公事私事

    长安的这场雨下得很大。

    一队马车由永宁门进了城,停在了府署前。

    韩祈安掀帘向外看了一眼,也不等人拿伞来,抬手遮着头便往里跑去,不理会身后一声声呼喊。

    “中郎。”

    “中郎慢些……”

    韩祈安官不大,任从事中郎,属于王府属官,管理王府各类事务而已。

    他跑到廊下,长安府署中官吏们见了都大吃一惊,连连行礼。

    “不必多礼,引我去见郡王。”

    长安府署自南向北分为五堂,每堂又有衙舍若干,层次分明。

    前方是照壁,两侧各有一个辕门,东为“整纲饬纪”,西为“察吏安民”。

    通道尽头过了仪门,两侧为科房,是官吏们务事之处。再往前是大堂,东有四间官厅,西有四间戟房。

    大堂名“勤事堂”,门外楹联上书“刑赏唯求孚众志,清勤端在励官箴”。

    再北面的二堂才是会客议事的地方,韩祈安匆匆赶上前,正遇到杨奔、宋禾、胡勒根、李泽怡等人出来。

    杨奔走在最前,神色严肃,目光正直直看着前方,有种舍我其谁的气势。

    宋禾正拍着李泽怡的肩,像是在勉励着什么,胡勒根则凑在他们旁边,仰头插话,脸上带着笑意。

    韩祈安先是暗想这些骑兵将领们好闲,竟没去戍守地方,再一想便知他们聚在这长安府署必然是又要有战事。

    还真是征战不休,让人心神俱疲。

    到了议事堂,远远便看见一个将领从堂中出来,其人名叫萧全,曾经随刘元礼偷袭关中被俘虏过一次,后来随刘家一起投降。

    其实这种刘家旧部才是如今李瑕麾下骑兵将领的大多数。

    ……

    李瑕见过萧全,正在给手臂上的伤口换药。

    那伤口还没结痂,看得出是个带倒钩的箭头刺中的,挖出之后犹有皮肉被翻开。

    “阿郎又受伤了?”韩祈安赶进堂中一看,脸上已浮起关切之色。

    “皮外伤,不碍事的。”李瑕起身拿了一块帕子递给韩祈安,让他擦干头上的雨水,道:“反而是岳翁身体不好,不该淋雨。”

    韩祈安不太敢担这岳翁的身份,稍欠了欠身,说起汉中的各种公事。

    今年的秋收已经过了,咸定三年积累的粮钱基本也因战事花出去,可喜的是南丝绸之路上有了贸易往来,稍有些积余;

    各种券引发行得还算顺利,平陵王府已能得到川陕民间基本的信任。江南那边,金银关子却比之前的会子还贬值,因此川陕的券引渐渐在江陵、襄阳等地私下通用;

    棉花的种植稍见成效,王府施行了让蜀地每十亩田地种一亩棉花的政策,且可以棉布抵税……

    “说到这个,能否临时再赶制出两万件棉衣来?”李瑕忽然开口打断了韩祈安的叙述。

    “莫不是今冬要向北面动兵了?”韩祈安讶异道。

    “准确而言是西北。”

    李瑕也不瞒韩祈安,开口便说了想要占据河西走廊,进而再图河套的想法。

    听到最后,韩祈安捻须沉吟,缓缓道:“怕是吃不住吧?”

    “先攻下凉州,再由李曾伯屯兵于河西四郡,陇西的防守压力能轻不少。”

    “倘若今冬延安、潼关,以及黄河沿线战事有变又如何?”

    “所以才该打出去,先占据主动。还能寄望着我不打他,他便不打我吗?”

    “这样接连作战,耗费太大了。”

    “钱粮耗费,该算。”李瑕道:“但不能算得太清楚。算得太清楚了,反而更容易做糊涂事。”

    他说着,随手把今日找来看的那些关于宋与西夏战事的记载丢到一旁。

    大宋的士大夫从来都算得清楚,在将士奋死血战一次次击败外虏的时候,算得出还是杀良将换和平更为划算。

    徽宗一登基,旧党便把收复河湟地区的王瞻流放逼死,把将士浴血打下的西北六寨甩手割让。

    他们当然有理由。

    说起来也是丝丝入扣,条理清晰。

    但李瑕懒得分析了。

    “这次不管耗费多少钱粮,不管划算不划算,便是倾家荡产,就当买一个振奋人心,泄一泄这大宋将士的愤懑,提一提汉家男儿的心气。”

    韩祈安该提醒的提醒了,见李瑕主意已定,也不多劝,先是将一应钱粮调度之事应了,又问李瑕何时归汉中。

    李瑕摇了摇头,道:“李曾伯想要领两万骑西讨,他怕是做不到。方才见了萧全,如他这般的刘家旧将,李曾伯很难如臂指使,我到凉州一趟,为他坐镇吧。”

    “也是。”

    韩祈安明白李瑕的顾虑在何处,少带或不带粮草孤军深入,需要在军中有极高的威望,李曾伯年纪虽然大,至陇西不过一年,必是做不到。

    老人慷慨激昂,也富战略眼光,但以李瑕的做事态度,不可能任由他去冒险。

    明白归明白,韩祈安也叹了一口气,道:“阿郎离家也大半年了,倒不如将治所迁到长安来?”

    “也想过,但待川蜀民心大定了再迁也不迟。”

    “……”

    谈过了公事,韩祈安才说起私事。

    他给李瑕带了一大叠的家书。

    因为韩巧儿递信最方便,写了特别多封。

    李瑕也想家,渐渐真的明白“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当中的情绪。

    而在李瑕看这些信的时候,韩祈安想了想,还是问道:“听说,张六郎击败夏贵,重据亳州了?”

    “嗯,河南局势可惜了。”

    “张家果然有实力……对了,还未恭喜阿郎,喜得贵子。”韩祈安道:“听巧儿说,阿郎这次本希望要个女儿,求个儿女双全。侧王妃则是又生下了儿子……”

    “知道岳翁想说什么,放心吧。且不说天地之广,只说蒙古国如今之疆域,三五代人分封治理尚且难以巩固下来,没什么好争的。”李瑕随口说着,眼睛也不抬,又道:“我心里有数。”

    七月初七时,张文静生下了孩子,男孩。

    李瑕本想陇西之战一打完便回汉中,结果又打算攻凉州,难免心中挂念。

    至于这个刚出生的次子对于张家有何影响?

    或许会有些影响,关键在于主动权在谁手里。

    李瑕翻开张文静的信,只见上面先是说了许多小事,又在小事中掺杂着表达各种想念,最后,她问他是否将孩子的事告诉张柔,并附了一封信,若他同意便直接递往北面。

    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夫妻,生了孩子得让外祖父知道一下……

    李瑕不由笑了笑,没拆开张文静给张柔的信,而是又写了一封亲笔信,并在一起送往保州。

    ~~

    燕京。

    张柔缓缓打开一口箱子,只见里面满是书籍。

    他缓缓捧出最上面一本,轻抚了抚封面,递给了王鄂。

    王鄂曾是金国状元,如今忽必烈的诏书多出自他手。

    此时王鄂双手捧过张柔递来的书,摊开看了看,道:“张公有大功于后世矣。”

    这是《金实录》,于他们这些北人而言,有超乎寻常的意义……

    金国的历史重要吗?

    抛开女真人不提,一百多年间活在中原的万万人不能没了历史,否则他们才是被真正的完全灭亡。

    不久前,王鄂向忽必烈进言“自古有可亡之国,无可亡之史。盖前代史册,必代兴者与修,是非与夺,待后人而可公论也。”

    忽必烈允了。

    这代表着蒙古国要为前朝修史,也代表着它维护正统。

    蒙古再也不会像灭西夏时那样,完全抹杀掉一个文明。

    “千万生灵之幸事啊。”王鄂感慨。

    “献了《金实录》,朝廷能为前朝编史,我最后的心愿已了。”张柔道,“可以致仕了。”

    王鄂颇为讶异,惊道:“张公这便致仕了?”

    “不错。”张柔道:“想请陛下允六郎袭职。”

    他这是让王鄂也帮忙说话的意思。

    正好借着这个张弘略击败夏贵、收复亳州的时机。

    王鄂却是有些疑惑,问道:“但依陛下心意,恐是更瞩意九郎吧?”

    张柔心意坚决,摆摆手,不再就此多言,把王鄂送到院门处,道:“状元公慢走。”

    ……

    看着王鄂离开的背影,张柔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想到了许多往事。

    三十年前,他随拖雷攻打汴京,当众放言“我用兵以来,杀人多矣,岂无冤死者?从今以往,非与我为敌作战者,誓不杀也!”

    结果,金帝逃到汝南,城中金军死战。依蒙军惯例,凡拒不投降者,一旦城池攻破则屠城。那句“非与敌战,誓不杀也”言犹在耳,张柔已下令屠了汝南城。

    当时每一个兵士牵着十余个俘虏斩杀,他只在其中救下了王鄂这样的文人。

    如今活到老了,最近却总想到当年这些事,汝南被屠后的情形浮在眼前,让他莫名地心悸。担心会报应不爽,遗祸子孙……

    “大帅?大帅?”

    张柔回过神来,便见一个信使已赶到面前。

    “大帅,亳州急信。”

    张柔目光看去,迅速抢过那三封信快步赶回书房。

    其中两封虽无署名,他却知道是谁写的。

    他把张弘略的信丢在一旁,先拿起那封张文静的信,之后转念一想,转而先看李瑕的信。

    “阿术死了?”

    看到一半,张柔终于是脸色一变,却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硬话。

    “小兔崽子,但李璮都快完了,你已失去了一个强援,往后还能怎么办?”

    如果李璮刚起事时,亳州还在张家手上,李瑕能击败史天泽,攻下洛阳、开封,局势未必不能影响他的决定。

    现在显然是晚了,河南已被忽必烈稳定下来。

    再往后一看,得知女儿已生了孩子,张柔的神情却又无奈起来……

    ------题外话------

    今天又比昨天写得晚了……还有两个盟主没有加更,等我明天想办法写得快一些~~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7793/ 第一时间欣赏终宋最新章节! 作者:怪诞的表哥所写的《终宋》为转载作品,终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终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终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终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