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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9章 分功宴

    济南西城外,蒙军大营。

    张弘范巡视过战场,策马赶回营中,听亲卫禀报了一句“李家郎君来了,正在帐中等候”,他遂连忙赶向大帐。

    帐帘一掀,一个年轻人已起身。

    “九郎。”

    “德卿兄。”张弘范上前,道:“你攻下淄川了?如何?家小可安好?”

    “已攻破淄川,救出我的家眷。”李恒笑应道,“淄川已定,赶来增援,就数百人马,旁人瞧不上,想在九郎这里下营。”

    他年纪在二十六七,面容俊秀,举止贵气,穿着一身蒙军的戎服,算是蒙古将领中最文雅的面貌了。

    李恒是西夏王室后裔。

    虽说西夏灭国最惨,王族屠戮殆尽、宫殿尽数销毁、王陵掘地三尺……但也有一只漏网之鱼。

    早在夏神宗在位时,西夏一边受着蒙古劫掠,一边还依附着蒙古、穷兵黩武地去帮蒙古攻打金国。

    当夏神宗命太子李德任统兵打金国,李德任坚持联金,拒不领兵,夏神宗气愤,一举废掉了李德任的太子之位,把他囚禁在灵州。

    后来,蒙军攻破灵州,李德任不屈就死,当时他儿子李惟忠才七岁,也想追随父亲殉国。

    蒙古宗王、铁木真的弟弟合撒儿见了,收养了李惟忠。

    合撒儿死了之后,次子移相哥最为显赫,李惟忠也追随着移相哥立了功劳,被封为淄川的达鲁花赤。

    李恒是李惟忠的次子,从小就留在移相哥王府当人质,被王妃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抚养长大。

    他年长之后回到山东,去年发现李璮准备举旗造反,随李惟忠弃家而逃,到燕京告状。此番也算是表了忠心、立了功劳。

    李璮恼怒李家父子行径,遂将其满门押于淄川狱中,李恒这次便是领兵救出家眷,再来围攻济南。

    此时李恒说完了这些经历,张弘范也是唏嘘。

    “德卿兄忠于国事,陛下必不薄待。”

    “不谈我了。”李恒摆手,把话题转到张家身上,道:“听说,你六哥击败了宋军,收回了亳州与河南诸城?可喜可贺。”

    “是啊。”张弘范笑道,“六哥一向有大本事,又听父亲话。”

    他已在帐中翻了一会,没找到酒,招过亲卫去别处拿一坛来。

    “九郎呢?攻城也有数月了,可有斩将夺旗?”

    “没有。”张弘范径直摇头,摊开手,道:“一滴血还未沾。”

    李恒指了指他,笑骂道:“帐中无酒,我看你未曾懈怠。”

    “有酒有酒,你看,这不就来了。”

    张弘范大笑,接过亲卫找来的酒,坐下,给李恒倒了一杯,道:“德卿兄前阵子在淄川,怕还不知济南这边的战况,我来给你说说。”

    “多谢。”

    “史帅赶到济南之后,与合必赤宗王商议,认为李璮诡计太多,且兵马精良,不宜强攻济南城,当围城困死李璮。所谓‘以岁月毙之’,这是稳操胜券的打法。”

    李恒听得懂。

    打李璮与打阿里不哥不同,没必要损兵折将,因此诸路世侯都想保全实力,这也是为何需要史天泽来统一指挥。

    能保证众人的利益,才能得到众人拥护,史天泽懂得这道理。

    “稳操胜券。”李恒笑道:“那更重要的就是……看谁能分到功劳了?”

    “是,只看谁能分到功劳。”

    两人会心一笑,碰了碰酒杯。

    李恒抿了酒,向帐外看了一眼,评价道:“你守的这地方不错,李璮很可能会从此突围,少不了你一份功劳。”

    “史帅待我不错。诸路军中,只有史格那道防线比我更好。”

    “史格在哪?”

    “西南,扼守历山一线。”

    李恒点点头,道:“确实是李璮最有可能走的方向。”

    “史帅的亲儿子嘛。”

    张弘范往前稍倾了倾,道:“到了济南,我才知道父亲真是老谋深算……我出战前,他便告诫我要找‘险地’驻营。”

    “哈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李恒大笑。

    哪有甚险地?

    这里不是在打仗,是一场分润功劳的宴席,是诸路世侯把年轻一辈的子弟拉出来亮相的一次机会。

    张弘范话锋一转,却道:“这两个月李璮已开始突围了。但,他一次都没有攻击我的防线。”

    “哦?李璮畏惧九郎之名?”

    张弘范大笑,颇为张狂。

    然而,他眼里却没有笑意,稍微笑了一会便停下,肃容道:“不闹了。我还不至于中了这样浅显的骄兵之计。李璮欺我年轻,当我不会领兵,以为一直不来攻,我的士卒一定会心生懈怠。”

    李恒道:“我等他来吃个大亏。”

    聊到这里,大雨倾盆而落,帐内的地上也满是雨水。

    张弘范连忙去冒雨去抢修防事。

    到了夜里,便听士卒说,史格依托河涧修筑的防御工事毁了,木栅全被冲垮了。

    张弘范自语一声“来了”,遂向李恒道:“德卿兄是否到史家大郎处下营?”

    “不了,我只这点人马,在哪都是一样的。难得能与九郎并肩作战,九郎不嫌我分润你的功劳便好。”

    “自是不嫌。那今夜便看史格独领大功。”

    是夜两人抵足而眠,半夜,果然被动静惊醒。

    “报!李璮夜袭南面史将军大营了……”

    “下棋吧。”

    李恒道:“等等战报,看史格如何应对。”

    张弘范打着哈欠,随口道:“看吧,史格一定又要闹出些轶事来,显得他英勇。”

    棋下到第三盘,果然,听得探马来报,说是史格亲自反击,杀至李璮大纛下,投掷火炬为号,一举破敌。

    “德卿兄觉得如何?”

    “这故事……勉强能在战报记一笔,博陛下一笑。”

    “不错的亮相……”

    ~~

    天光微亮,王荛站在济南城头上,望着最后一支残兵退回城中,眼中满是无奈。

    对李璮失望透顶了。

    李璮是他姐夫,以前王荛怎么看,都觉得姐夫是当世豪杰,心怀大志,武勇绝伦。虽知道李璮不擅谋略,但没想到是如此不擅谋略……

    回想起来,王荛赶到济南之时,史天泽还未率军抵达,当时他便劝李璮放弃济南,把防线拉到江淮一线,与赵宋联合防御。

    这是韩祈安让王荛转告的话,既是李瑕的意思,也是王荛的意思。

    局势很清楚了,王文统一死,李璮根本不可能再直捣燕京,那就只能退。

    须知忽必烈还有阿里不哥这个强敌,只要依托于江淮、依托于赵宋,时不时北上袭扰,往后还有机会。

    但李璮拒绝了,理由也很充分——

    “赵宋岂可信任?若赵宋可信,当年我父也不会丧命于赵方、赵葵之手,我绝不重蹈覆辙!我联络赵宋,为的只是得到赵宋的应援而已,岂真有投奔之意?便是有,你真当赵宋君臣敢接纳我吗?!”

    王荛也是一时语塞,想都能想到赵宋朝堂上是怎么说的“岂不惧重蹈梁武帝接纳侯景之覆辙?”

    李璮不仅是娶了王文统的女儿,还娶了塔察儿的妹妹,对蒙古局势十分了解,知道太原路、平阳路,以及河套地区的九原城等地,都是支持阿里不哥的蒙古宗室术赤一系、察合台一系的封地。

    他想要将声势闹大,让天下人感到忽必烈已岌岌可危,群起响应。

    王荛跑来相劝时,李瑕还在南阳拖着史天泽,对此,李璮也有自己的看法。

    “李瑕之所以能拖住史天泽,实则是因史天泽本就无意来攻山东,借机观望罢了。当此时局,天下间无数目光盯着,我岂能退出济南?!合该坚守下去,待群起响应……”

    “姐夫啊,若有人响应,三十年前就响应了。”

    “三十年前岂有这大好机会?如今不同,李瑕若能再拖史天泽一阵子,便是连史天泽也能倒戈。”

    “拖不了了,蒙军不止有一路攻关陇,他何为要为姐夫再拖下去?”

    “有何拖不了?我守济南,千辛万苦尚可支撑。他不过对敌那欲战不战的史天泽一路人马。”

    “人家不像姐夫你不管不顾,人家要讲策略……”

    “传信于他,只差这最后一步便可驱逐蒙虏,为山九仞,不可功亏一篑。到时我与他平分天下又有何不可?”

    “姐夫!”

    “休再多言,你如此相劝,到底是何目的?!”

    “……”

    王荛于是明白李璮不信任他了。

    因为他与王文统这父子俩确实起过要投靠忽必烈的心思,也就是如今王文统死了,他才再次决心抗蒙,不被信任也实属正常。

    既劝不动李璮,王荛只好去劝外甥李南山早做败亡的准备。

    李南山被说动了,且做了准备……

    李璮是有一支水师的。

    山东三面环海,李家对海战十分重视。早在李全在时,便知赵宋利于舟师,于是谋习水战。重金招募柁工、工匠,大造船只。

    李璮则修葺了旧海城作为水师基地。

    这次举旗,李璮本打算水陆并进、攻打燕京,然而才攻到济南就被堵住,如今水师还留在旧海城未动。

    因此,李南山趁着史天泽还未领兵抵达,派出心腹,令其将家眷、物资运往旧海城。待局势有变化,他们便打算强行带李璮从海上逃亡……

    结果,到了九月十八日,王荛已放弃带李璮一道离开的想法了。

    他再次找到李南山。

    ……

    李南山在昨夜的突围中受了些伤,正在裹着伤口,见王荛过来,叹道:“悔不早听舅舅之言,如今便是突不出去了。”

    “姐夫是如何想的?”

    “舅舅何不自去问父亲。”

    “他不信我。”王荛那大嘴一咧,既是苦笑,又是无奈。

    李南山叹息一声,道:“父亲还想着杀回益都,重振事业,却不知益都陷落了没有。”

    “听我说。”

    王荛凑上前,低声道:“拖得太久了,如今兵马已不可能突围而出,你我趁乱带着家小逃吧……”

    “何意?”李南山大讶,“舅舅这是要我弃父兄于不顾,苟且偷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李南山很坚决,道:“我绝不背弃父亲。”

    王荛拍了拍额头,摇头不已。

    “舅舅,你也不必过于忧虑。”李南山只好劝他,道:“未必就不能突围,父亲有办法。”

    “是吗?”王荛漫不经心地应着。

    他心里清楚李璮那所谓的办法是什么。

    无非是欺张弘范年轻,打算从张弘范的防线突围。

    对此王荛不抱期望。

    但他手里倒是还有一枚张五郎给的信物,只看能否趁乱带走一些人了。

    至于李璮,想必只能放弃了……

    ------题外话------

    今天又晚了半天,又少更了一章。还有盟主加更没加,我看一下怎么给它补回来……

第770章 法不责众

    王荛懒得听李南山说李璮突围的计划,转身去找了他姐姐。

    “姐夫打算明夜突围而出,到时阿姐带上儿女轻装简从随弟弟走吧?”

    王芝摇了摇头,道:“相公若能突围,还能不带我吗?若突围不出,我自是随他死。”

    她四十几许年岁,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如今老了,因她父亲王文统之死而哀恸,显得很是憔悴,头上还戴着白布。

    李璮这次北征,原意是要直扑燕京当皇帝,妻儿也是带着。这也是王荛陪着他们拖到现在、被困围在济南的原因之一。

    若非为了姐姐与几个外甥,他早便抛下李璮走了。

    事到如今,还听王芝这般说,王荛实在生气,恼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走,我王氏满门为李璮陪葬吗?”

    劝了一会,王芝思来想去,遂招过膝下一双儿女来。

    她为李璮生了二子一女,除李南山外,还有一儿名李齐山,如今只十二岁,女儿李忆真,十四岁。

    说来,李璮相貌堂堂、王芝也是美人,李南山、李齐山兄弟仪表出众,唯有李忆真最像她舅舅王荛,嘴大、眼小,说不上丑,但显然不是美人胚子。

    但王荛却是最喜欢这个外甥女,拍了拍她的头,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总之是接走李璮这点血脉,还能号召益都的余部、带到旧海城,那么红袄军、忠义军就不至于完全没了……

    次日夜里,李璮果然又准备突围。

    且如王荛所料,是打算从张弘范的防线上突围。

    计划是不错,两月来李璮一次都没攻打过张弘范的驻地,为的便是让其部掉以轻心。

    至于为何选张弘范?

    因为那是最好的突围方向之一。

    而且张弘范年少成名,但真正统兵上战场其实是第一次,在李璮眼里,这就是个赵括。

    为了这一战,李璮预先造好了飞桥,专门用于搭在壕沟上,让士卒们能越过蒙军的防事,直接进入张弘范的大营……

    这种骄兵之计若用在别人身上或许能成,王荛却不认为张弘范会中计。

    他在燕京时就与张弘范来往过,认为忽必烈用人确实有眼光。

    一路上想着这些,王荛跟在队伍后面,眼神颇为忧虑。

    王芝不知是否与李璮说过,派了四个亲卫带着李齐山、李忆真,跟着王荛。

    他们全都打扮成普通百姓模样,打算悄悄从山林离开济南……

    很快,夜色中传来了杀喊声。

    “突围!”

    “杀……”

    王荛抬头看去,等了好一会,心中也渐渐浮起一些期望。

    如果李璮能突围而出,那当然是最好……

    “飞桥不够长!蒙军把壕沟挖宽了!”

    不等王荛那点期望酝酿太久,前方已有了这样的呼喊。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张家的信令,一咬牙,牵着李齐山与李忆真就走。

    “随我走这边……”

    ~~

    “放箭!”

    蒙军一声令下,箭雨射出,将正在翻越壕沟的叛军尽数射杀。

    张弘范不是赵括,他非常善于治军,军中也没有出现一丝懈怠。

    既料到这几夜李璮要来突围,张弘范下令要守夜,军中也无人不满,自是轻轻松松便能击退李璮。

    他也没学史格弄什么掷火为号、直冲李璮大纛……只他未中骄兵之计的事迹,已足够传到陛下耳中。

    战了大半夜,李璮只能退回济南城。

    张弘范并不追击,这是稳操胜券的一战,李璮只有被困死的命运。不必一个人把功劳抢光。

    他只下令严守,以免有漏网之鱼逃走。

    之后巡视战场,他却是皱了皱眉。

    “十郎人呢?”

    “将军像是回营了。”

    张弘范点点头,举步便向他十弟张弘正的营帐走去。

    李恒不由劝道:“九郎何必呢?仗打完了,年轻人熬不住夜……”

    “士卒尚在清理战场,为将者不能与之同甘共苦,如何服人?”

    张弘范这般应过,大步走至张弘正帐外。

    夜色中,只见帐外几个士卒动作显得有些慌乱,张弘范警觉,当即便让人将他们拿下。

    “九哥?”张弘正掀帘而出,勉强笑道:“怎么了?”

    张弘范不应,继续走向帐篷。

    忽然,只听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句。

    “什么人?!”

    快步一赶,便见有几名士卒在追逐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张弘范径直抢过一把弓,一箭射去,那鬼崇奔逃之人应声而倒。

    这一箭只射中那人的大腿,然而却见他毫不犹豫拔出箭支,当即捅了自己脖子。

    张弘范再上前一看,地上那尸体抽搐两下,已然气绝。

    他不由暗道对方刚烈,转身向张弘正叱道:“怎么回事?!”

    张弘正四下一瞄,驱退了周围的士卒,才应道:“王荛想逃出济南,拿了五哥的信物……”

    “糊涂!你不要命了,这种纵敌之事也敢做。”

    “多大点事啊?把一队人调换了,睁只眼闭只眼,当什么都不知道。”

    张弘范冷笑道:“我看你是被王牧樵骗了,五哥平常最讨厌他,岂会护他?”

    “真的,九哥你看信物。五哥说最讨厌王荛,还说最恨李瑕。但他如今却投了李瑕……”

    “闭嘴。”张弘范眼看骗不到张弘正,干脆直接喝止,问道:“你打算调哪队人?”

    “玉符河附近。”

    张弘范皱了皱眉,让亲卫将张弘正带下去看好,又招过几个将领往玉符河附近去搜。

    “格杀勿论,不必留活口,去吧……”

    安排完这一切,他才转头向李恒笑道:“让德卿兄见笑了,家门不幸,出了叛逆。”

    “九郎放心,我不会乱说。”

    张弘范信得过李恒的人品,点了点头。

    李恒又道:“等到天明让人瞧见了不妥,我派人帮九郎一起搜吧。”

    “多谢德卿兄了。”

    “你我之间,说甚谢不谢的……”

    ~~

    天光大亮。

    李璮基本已失去了突围的机会,济南在重重围困当中又渡过一日,而粮食早已见了底。

    驻扎于城西的张弘范却是深深皱起了眉,眼神疑惑起来。

    “没找到?”

    “是,末将搜遍了附近所有能藏人处,并未找到王荛。”

    “十弟没派人过去?”

    “没有。九郎,若说可疑,有没有可能是李恒的人……”

    张弘范抬手打断了下属的话,摇了摇头道:“不必怀疑德卿兄,他既能出奔状告李璮谋逆之事,岂有私放逆贼的可能?”

    “那王荛……”

    张弘范思来想去,喃喃道:“许是退回济南城了吧。”

    ~~

    这日之后,李璮的部下已开始纷纷出逃。

    有些逃出去了,有些没有。

    张弘范对此松了一口气,意识到张弘正说的是对的,只要李璮不能逃脱,逃走几个小鱼小虾确实算不上大事。

    李璮与宗王塔察儿尚且有联姻,北地世侯之间更是盘根错节,难免是要漏走一些人。

    法不责众,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兹当是加快平定李璮之乱。

    济南已出现了人相食的情形,李璮败亡,确实不远了……

    ~~

    九月二十日。

    城溃。

    李璮也心灰意冷,放弃了突围。

    他竟是在济南府署当中登楼眺望,题了一首词。

    “腰刀首帕从军,戍楼独倚间凝眺。中原气象,狐居兔穴,暮烟残照……”

    王芝缓缓走上楼阁,目光看去,正见李璮在墙上挥笔写下这五句。

    举目望去,中原沦陷,被胡虏鹊巢鸠占,而她丈夫继承了一代豪杰伉俪的抗争之志。

    天下皆折腰,唯他还在抗争……

    “世变沧海成田,奈群生、几番惊扰。干戈烂漫,无时休息,凭谁驱扫?”

    百姓受尽了战火,不能休养生息,还有谁能驱逐胡虏,收复中原?

    今日事败,还有谁?

    王芝是不知还有谁的。

    她目光看去,只见李璮写到这里,手已有些颤抖。

    他虽还未回头,她却能从他的背影中读出悲怆。

    “眼底山河,胸中事业,一声长啸。”

    李璮没有长啸,停顿了好一会之后,方才写下最后一句。

    “太平时、相将近也,稳稳百年燕赵。”

    写罢,又喃喃自语了一句。

    “凭谁驱扫?陇西年少,百年燕赵……”

    丢开笔,李璮转过头,看到妻子,愣了一下,表情中有种穷途末路的潦倒。

    王芝拿出一把匕首递在李璮手里,道:“妾身不敢动手,由相公来吧。”

    李璮没说话。

    失败的男人无话可说。

    他抱着妻子,用匕首捅穿了她的后心……

    手刃了几个妻妾之后,李璮去了大明湖,他跳下水中,向湖心走去。

    才走到水及腰处,一人从后面冲上来一把拉住李璮。

    “相公何必如此?!”

    李璮转头看去,见这幕僚已十分老迈,他只记得其人姓黄,却已忘了其名字。

    因其也就是个平庸之辈。

    除了岳父王文统,李璮身边又哪有甚高明的文人?

    “放开……”

    李璮魁梧强壮,只怕一个动作便要将这黄老先生震飞。

    之后却又听到一句话,正说到他心槛里。

    “相公为天下不平,因而举事,何必自损?!”

    李璮一愣。

    既是为天下不平,岂可独自一人受死?

    今日自损,正如了那些世侯的意……

    一念至此,他忽然大笑,转身登岸,任由蒙军俘虏。

    ~~

    这样俘获李璮,其实有些出乎史天泽的意料。

    他思来想去,不得不向宗王合必赤建议不必将李璮押往燕京,在济南杀掉为好。

    这次的整个平叛过程实际上是由史天泽指挥的,合必赤作为名义上的统帅,平时很少干涉战事,但此时却是用蒙古语反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现在杀掉李璮?”

    史天泽默然片刻,最后用蒙古语答道:“为了安人心。”

    “安谁的心?”合必赤又问。

    史天泽不答。

    合必赤等了一会,之后环顾了满堂的世侯将领,拍了拍肚子,道:“好,那就杀了。”

    诸人松了一口气。

    合必赤继续拍着肚子哈哈大笑,仿佛就是个粗莽的草原人。

    他眼中却是掠出一抹狡黠,忽然喝道:“把李璮押来,本王审过便杀了!”

    这一句话,诸路世侯皆惊。

    再转头看去,只见已有蒙军士卒抱着一个装满信封的匣子过来。

    于绝大多数世侯而言,真正难打的一仗……此时才刚刚开始。

    但也有人低下头,暗自冷笑。

    “想追究?北面阿里不哥未平,关陇新败于李瑕……我看到最后能追究几人?”

第771章 审讯

    张弘范站在堂中,目光始终落在那个信匣之上。

    只见那信匣被放在一个回回人面前。

    这回回人生得一双黄眼,须发皆卷,一直就追随在合必赤身边,懂蒙汉文字,却从没与他们这些世侯通过姓名。

    信匣一放,第一封当即便被拆开。

    张弘范不动声色地走了一步,站到黄眼回回人身后几步。

    这个距离有些字能看到、有些不能,他却认得出这回信是东平万户总管严忠济的笔迹。

    转头一瞥,果然见严忠济脸色非常难看。

    严家是不弱于张家的世侯。

    金亡时,严实是先归附于宋,后感到宋不可靠,率彰德、大名二府八州之地三十万户归降。

    严实二十年前死了,严忠济袭了职。

    值得一提的是,严忠济正是张五郎的岳父。

    换一句话说,严忠济之女,如今正在川陕……

    想到这里,张弘范已有些暗暗心惊,然而那黄眼回回人竟还在继续拆信。

    这次那信纸一摊开,张弘范又是眼皮一跳,已看出这正是他六哥张弘略的笔迹。

    前些年,张柔镇亳州,张弘略权顺天万户总管,而顺天正处于李璮北上之路,李璮必然是要联络张弘略的。

    但张弘略却从未与张弘范说过,是如何回复李璮的……

    忽然,铁链锒铛声响起。

    李璮已被人押了过来。

    张弘范没有马上转头去看,而是等到那黄眼回回人把张弘略的信收好、看下一封信了,他才回头看向李璮。

    只看身形相貌,李璮确是一条好汉。

    他父亲李全就是有名的魁梧雄伟,人称“李铁枪”,他母亲杨妙真不仅梨花枪天下无敌,也有“艳若桃李”之称,李璮继承了父母的外貌,一看便是让人折服的豪杰。

    此时虽是被铐着押上来,李璮却毫无惧色,才入堂便仰天大笑。

    “哈哈哈……”

    一听这笑声,堂上众人面色愈发难看。

    谁都知道这种起兵谋反的叛逆若被俘了不会有好下场,必然要受尽极刑,五马分尸或凌迟处死……本以为李璮懂得自我了断。

    不曾想,这狗厮竟是这般就俘了。

    “哈哈哈,昔日我与诸君侯盘膝环坐,割鹿煮酒,评点天下。”李璮环目而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史天泽脸上,问道:“今日如此相见,不知史元帅与诸君侯打算如何处置我?”

    “李璮!”

    当先开口喝叱的,不是史天泽,而是严忠济。

    严忠济比李璮还要仪表堂堂,他年轻时以相貌著称,且文武双全,擅弓马、擅曲词,二十年间任一方诸侯养成了威仪气质,其人风度是诸路世侯中最好的一个……但此时情绪却分外激动。

    抬手一指李璮,严忠济已向前两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一句话,像是在问李璮谋反之事,又像是在问李璮胡乱攀咬之事。

    李璮冷笑,道:“我做什么?你严忠济又在做什么?既然与我相约起事,为何失约?!”

    ……

    张弘范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另一桩事。

    就在前几日,他收到了张弘略从亳州发来的消息,说的是李瑕在九月初五歼灭了阿术的两万人马。

    张弘略并没有就此分析,只将这一个消息传过来。

    问题在于,今日是九月二十。正常的消息传递绝不可能这么快,阿术既然匹马无归,那现在甚至连六盘山、解州、洛阳都还不知道阿术战败之事。

    只能是李瑕故意把消息传给张弘略,再由张弘略传出,才有可能在十五天之内让张弘范得知。

    张弘范敢肯定,今日在场众人当中,知道这消息的不超过三人。

    如合必赤、史天泽等人,不可能得知。

    那严忠济呢?

    李瑕有没有门路把全歼阿术的战报传到严忠济处?

    才想到这里,只听得“噗”的一声。

    严忠济竟是已一刀捅进了李璮腹中……

    张弘范迅速扫过合必赤的神情,在其眼中发现了震惊之色……这位蒙古宗王被吓到了,显然没想到严忠济有这么大的胆子。

    再看史天泽,史天泽有些惊讶、疑惑,目光有一瞬的闪烁,须臾又已恢复了平静,之后迅速扑上去,亲自拉住严忠济。

    场面很乱。

    有人去摁住李璮的伤口,有人想劝严忠济,又恐伤到正在拉扯中的两位大世侯。

    “放开!我杀了这叛逆!”

    “冷静……”

    张弘范上前两步,眯着眼,死死盯着严忠济的嘴。

    他分明看到,严忠济一边与史天泽拉扯,趁着喊话的间隙,嘴唇微微张合间说了句什么。

    若让张弘范猜,他说的该是“杀了他,我不信陛下真敢动我们……”

    史天泽像是微微点头,很快便把严忠济拉开。

    “你给我冷静一下!”

    “哼!我绝不受他攀污!”

    严忠济毫不给史天泽面子,大步而出。

    张弘范再一次回眼看向合必赤,只见这位蒙古宗王已然完全呆住了。

    严忠济这一闹,已让合必赤意识到,有些场面他把握不住,让史天泽来做主比较好。

    果不其然,合必赤已不再言语,抬了抬手,示意黄眼回回人把那信匣收起。

    此时李璮鲜血长流,却还未死,看着史天泽继续哈哈大笑。

    “史天泽!你有文书约我一同起兵,何故背盟?”

    “够了!”

    史天泽大喝一声,看也不看合必赤,喝令道:“将这叛逆押下,斩去四肢、刨腹切肝,凌迟处死!”

    不是他有多恨李璮,而是叛逆必须处以极刑。

    然而只听李璮一边被拖下去一边还在狂笑高呼。

    “史天泽!当年蒙古攻宋的情报不是你递给李瑕的又是谁?!蒙哥之死,你就是幕后推手!事到临头,你却做个缩头乌龟!”

    “严忠济!你严家降过金、降过宋、降过蒙古,观哪方势大便倒向哪方,今日是小觑于我,欲投西南李瑕不成?还是认为时机未到?哈哈哈……”

    “张弘范!你五哥早便与我相约起事,当年他在开封……”

    张弘范大怒,不等李璮说完,已大步追出去,才赶到堂外,正见两名兵士硬是掰开了李璮的嘴,用手指将那根舌头全拉了出来,一割。

    血光四溅,李璮喷出满口的血,犹在哇哇大叫,却已不成句。

    一根舌头掉在地上。

    “拖下去!当众削掉四肢……”

    李恒上前,拉了拉张弘范,示意他不必太过扎眼。

    两人遂退到一边观刑。

    此时合必赤已不敢出面,任由史天泽来主持后续事宜。张弘范冷眼旁观,附耳向李恒轻语道:“记得王荛一事吗?今日诸世侯中,必有人与李瑕有联络。”

    “九郎认为是谁?”

    张弘范道:“我说不清,但只怕陛下要为难了……”

    李恒眯了眯眼,反而微微一笑,低声道:“但这也是九郎的机会,不是吗?”

    张弘范还不及回答,前方已传来一阵喊叫。

    那是李璮的双手已被砍了下来,因其没了舌头,惨叫声很是怪异,吓得周围不少人惊呼连连……

    ~~

    史天泽脸色阴沉。

    他很清楚,忽必烈早就想借李璮一事收回各家世侯的兵权。

    今日合必赤审李璮,并收集信件的举动便是一个信号。

    那位皇帝陛下做事总是滴水不漏,想动文官,便利用王文统来捏文官的把柄;想动世侯,便利用李璮来捏世侯的把柄。

    总之都能找到借口。

    严忠济也看得明白,想用阿里不哥、李瑕来威胁陛下。

    这事,陛下可不好把握好这平衡。

    那这种时候,他史天泽的态度就至为关键了。

    他若带头强硬一些,必能为诸路世侯巩固住原有的权柄;而若带头服软,则可以帮忽必烈稳住局势并收回一部分世侯之权……

    想到这里,史天泽回过头看向众人,正好与张弘范对视了一眼。

    一老一少两个人却是颇有默契地点了点头。

    ~~

    十数日之后,一封秘信传到了长安。

    韩祈安看过之后,将信递到了吴潜手中。

    “看样子,哪怕李璮被灭了,中原的局势也不会太快稳固下来。忽必烈竟还想在这时候敲一敲那些世侯。”

    “不敲打不行啊,以往蒙人太过放任诸侯,如今要争汗位,他需要蒙古宗室的支持,敲一定是要敲的。”

    “我们已挑唆了几个世侯,不让忽必烈轻易收拾局势。”

    “莫太乐观了。”吴潜摇了摇头,“此事,关键在史天泽的态度。”

    韩祈安道:“并非是让史天泽归附,他只要敢争他该有的利就可以……”

    “若他真有硬骨头,何必卖力攻李璮。依老夫看,时间不会太多了,我们需要在忽必烈空出手来之前夺下河西走廊才行。”

第772章 牵连

    燕京。

    皇宫还是金国时修建的,经历了灭金一战,已被毁得不成样子。

    耶律铸穿过应天门,正见到安童。

    安童今年才十四岁,却是在十三岁时就担任了怯薛长。

    换言之,名震天下的怯薛军、忽必烈的宿卫亲军,就是由这个小小的少年统帅。

    因为怯薛军的统帅是由博尔忽、博尔木、木华黎、赤考温这蒙古开国四大功臣后裔世袭。

    而安童是木华黎的曾孙,他的母亲是察必皇后的姐姐,他是木华黎数不胜数的后裔当中最受忽必烈喜爱的一个。

    十三岁统帅一军,这在宋朝是不可思议之事,但在大蒙古国,只要忽必烈一句话。

    四十一岁的耶律铸面对十四岁的安童很客气。

    “怯薛长,我来见陛下。”

    “我领丞相进去,大汗马上就到。”安童道:“大汗让我也参与议事,是平定李璮叛乱的消息传回来了。”

    他年纪虽小,说话却是一板一眼。

    耶律铸没敢把他当成孩子,神色郑重,道:“李璮这场叛乱,就像是一块石头投进了湖里,惊起了层层的涟漪啊。”

    两人说的都是蒙古语,叽里咕噜了一路,待进到大安殿,只见忽必烈还没来,站在殿中的是几位重臣。

    塔察儿、忽鲁不花、忽都察儿、线真……

    耶律铸遂发现,自己是在场唯一一个崇尚汉学的人。

    他是耶律楚材之子,母亲苏氏为苏轼后裔。

    但他虽崇尚汉学,对忽必烈的忠心却不容质疑。

    耶律楚材匡扶的是成吉思汗、窝阔台父子,因此,耶律铸从小就侍奉窝阔台之孙失烈门。

    蒙哥继位时,耶律铸卷入失烈门谋反一案,险些被处决,是忽必烈救了他。

    虽说耶律铸是契丹人,今日能站在这里,其实相当于就是蒙古人了。

    大殿上摆着一张地图,这些蒙古重臣们在地图边站定。

    安童见人来齐了,便指点着地图介绍起当前的形势来。

    这是要在忽必烈抵达之前让重臣们把该知道的情报都了解了,以免到时还要再说一遍。

    之所以由安童来介绍,因为忽必烈真的打算再过两年就任用他为丞相。

    安童虽说只有十四岁,毫不怯场,总归按情报上的消息便开始主持议事。

    “史天泽砍下李璮的头颅之后,守在益都城的李彦简自尽了,其他人打开了城门投降……”

    塔察儿听到这里,止住了安童,问道:“我妹妹和她的儿子在哪里?”

    李璮儿子很多,与塔察儿之妹生下的只有一个,名叫李凤山。

    安童看了看战报,道:“史天泽把他们从益都接出来了。”

    “好,把其他人全部杀掉。”

    “杀了,只逃走了一个李齐山,是王氏生的……”

    “那就追上去杀掉。”

    “他从旧海城逃了……”

    塔察儿大怒。

    他是在场所有人中表现得最想杀李璮的。

    之所以会把妹妹嫁给李璮,是因为他当年地位很低。

    塔察儿的祖父是成吉思汗的幼弟铁木哥斡赤斤,曾经因为造贵由汗的反被处死了。而当时山东一代的民户是分封给铁木哥斡赤斤的,塔察儿为了保证这个利益,才选择与李璮联姻。

    等到蒙哥汗继位后,他便发迹了,早就心生悔意。

    到如今,更是恨不能当作没这回事。

    “逃到哪?宋国?往南杀过去……”

    忽鲁不花已经喊道:“别说这些小事了,合必赤、史天泽会处理。今天大汗召我们要商议的事才更重要。”

    “为的是从汉人手里把兵权收回来吧?”

    安童终于摆脱了塔察儿的纠缠,道:“是,但大汗今日召你们来,是因为阿术在关陇被李瑕全歼了。”

    殿中安静了片刻,爆发出惊呼之声。

    “不可能!”

    “兀良哈部的阿术,速不台的子孙,怎么可能会被一个汉人……”

    忽然。

    “兀良合台也是死在这个汉人手里的!塔察儿,你给我收起你那像河水一样溢出来的傲慢,给我正视这个敌人!”

    随着这一声大喝,他们的大汗终于抵达了大殿。

    ……

    大蒙古国前几代大汗,窝阔台、贵由都是暴虐贪淫之人,但凡议事都是一坐下来就捧着酒猛灌,恨不能在议事结束前就把自己醉死。

    忽必烈不同,他沉稳刚毅,进殿之后并非是往上首一坐,而是直接走到众人身边。

    众人都不自觉地因大汗的威仪而低下头。

    忽必烈时年四十七岁,正当壮年,举手投足都显得那样富有力量。

    他指了指地图上济南、益都的位置,直接开口说起政事。

    “李璮的反叛影响很大,牵连了很多汉人世侯……”

    随着这一句,指尖扫过东平、毫州、开封、洛阳、南阳、太原、保州……

    这一句话,便叫殿上的这些人明白了局势的严重性。

    忽必烈没有让这些最忠心于他的臣子们去猜,很快,他便清晰地讲出了他要什么。

    “还没有完全解决阿里不哥,李瑕又在西南作乱,如果过份追究这些汉人,很可能会把他们逼反,汉人有一句话,狗急也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这是在向他的蒙古势力们表明他的立场。

    先声夺人,把基调定下来,以免这些蒙古大臣不停叫嚣要打压汉人。

    果然,忽鲁不花马上便喊道:“我伟大的大汗,你对这些汉人太过于宽容了!”

    “大汗有明智的考虑。”耶律铸应道,“长生天赐给了大汗无比的智慧,不需要你来质问。”

    他其实信道教,但总归用长生天堵住了忽鲁不花的嘴。

    忽鲁不花闭了嘴,忽必烈这才道:“你们说我太过宽容,但我告诉你们,治国要像分牛肉一样,一刀一刀慢慢地来。”

    “大汗,是我太急了。”忽鲁不花道。

    虽然忽必烈心里已有了主意,但还是环视了众人一眼,道:“你们来说,该怎么办?”

    塔察儿道:“大汗还要再讨伐阿里不哥,但如果诸王问大汗如何保证他们的利益,又该怎么办?必须得打压汉人。”

    他原本是蒙哥派来代替忽必烈掌漠南兵权的,但蒙哥一死,他又是第一个支持忽必烈的宗王,因此很有底气。

    律耶铸道:“诸王的封地与五户丝都不会有变化,他们的驱口和财产都可以得以保留,大汗的承诺像金子一样珍贵,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只怕他们要看到大汗做出行动来。”

    “不错,李璮敢发动这样的叛乱,如果大汗不处置汉人,怎么让诸王心服。”

    “到时阿里不哥又会指责我们的大汗是蒙古的叛徒……”

    “汉人们这几年太过份了……”

    “够了!”

    安童竟是按着刀出列,喊道:“大汗召你们来,让你们出主意,而不是争辩不停!”

    他是怯薛长,得以佩刀入殿,此时小脸一板,很是威风。

    塔察儿低头不再说话。

    他叫嚣时很大声,真到了出主意的时候却没了声响。

    忽必烈转头看了安童一眼,眼中闪过微微的笑意,很是满意这孩子。

    其实,不论是蒙古、回回、契丹、女真还是汉人,他更看重的还是忠心。

    至于行汉制还是旧制,比起臣子们有颗忠心又算得了什么?

    换句话说,只有他忽必烈才是最最重要。

    这也是他对各个部族的宽仁。

    还是耶律铸站出来,道:“大汗,我以为不该继续追究世侯,要继续优待他们。但也要利用他们现在人人自危的心理,一点点削弱他们的实力……”

    用蒙古语说这些事很难受,耶律铸的蒙语虽是极好,却还是感到许多词汇的不足。

    “可以将世侯治下的民政与兵事分开来治理;调换世侯所在的地盘;给他们升迁高官……此事,宜缓,而不宜急。”

    这本就是忽必烈心里的主张,由耶律铸说出来之后,他环顾了殿中诸人一眼,见没有人反对,便问道:“如严忠济这样的世侯,你认为该怎么办?”

    “可以招回朝中担任丞相。”

    “他若认为我是要夺他的兵权呢?”

    “可以由他们的子弟继续掌握兵权。”耶律铸答道:“继续任用他们的子弟,大汗便能从其中挑选出最忠诚的一批。”

    忽必烈深以为然,让人拿出几封信给耶律铸。

    “你认为张弘略有没有与李璮勾结?”

    耶律铸看了一会,看到的是张弘略与李璮的通信从头到尾都是劝李璮不要谋反。

    表面上看起来,张弘略很忠心。

    但一对比李恒,张弘略这种知情不报、却又故作忠诚的举动……可谓其心可诛。

    再想到张弘道投降李瑕一事,张家有太多人已不值得信任。

    耶律铸遂道:“张家便是汉人世侯的典型,暗中观望时局。我以为大汗应该给张柔封公爵之位,解除张弘略的兵权,调他回京师宿位,赐他冠服以从宴享。再从张家子弟中挑出最忠心的袭职,任顺天军民万户……”

    “你认为谁最忠心?”

    “张弘范。”

    耶律铸没有太多犹豫,张九郎的忠心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

    这便是他那套办法的一个诠释,升世侯们的爵位、官职,迁他们回朝,挑选他们的子弟袭职,便能更好地拿捏这些年轻人。

    忽必烈对这办法大体上是满意的,踱了几步,回过头,道:“你不要忘了西南还有李瑕,如果狗被逼急了跳过墙去投李瑕呢?”

第773章 大敌

    提到李瑕,耶律铸的神情郑重了不少。

    他感觉得出来,忽必烈非常在意这个敌人,在平定李璮之乱以后,下一个要除掉的目标不是阿里不哥就是李瑕了。

    北讨或西征,暂时还没定,故而有今日这场议事。

    然而,再转一看殿中那几位蒙古重臣,他们显然还没引起重视。塔察儿在听到李瑕之名时,有个很明显的轻蔑表情。

    因李瑕还只有二十二岁,名义上还是宋臣,总是让人轻视于他。

    “李瑕实力已经强过李璮了。”

    耶律铸不得不得先强调了一句,表明他的态度,继续道:“近年来,有几个汉人世侯投奔李瑕,而这些世侯之间又互相联姻,让人担心会有越来越多的世侯叛投。”

    这两句话则是在附和忽必烈,表示大汗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之后他才话锋一转,道:“但世侯是否会被逼反的关键在于,大汗给他们什么,李瑕又给他们什么。”

    耶律铸很清醒地认识到一点——

    现在看起来,忽必烈想要削世侯的权是对世侯不好,但大蒙古国之前对世侯太好了。

    哪怕忽必烈这次用些手段削弱世侯之权,至少还能让世侯子弟保留兵权和职位。哪怕如此,古往今来,还是没有一个朝代能如此优待世侯。

    他的谏言基本能让各方满意。

    老一辈的世侯们与李璮联络的罪过不被追究了;年轻一辈的世侯子弟们得到了一次亮相的机会,可以被挑选重用;而忽必烈敲打了汉人世侯,收拢了一部分中原的兵权……

    若连这种程度的削权都受不了,这些世侯到了李瑕那边只会更加接受不了。

    刘黑马投顺李瑕之后是完全失去了世袭统兵之权,刘家兄弟如今也就与普通的文官武将无异。

    李瑕更严厉、更不会给世侯权力……

    另一方面,李璮叛乱许多世侯确实牵扯其中,已给了忽必烈动他们的理由,必须有所动作,这才叫恩威并施。

    相反,若是一味的退让,才有可能让世侯们以为蒙古易欺,再生跋扈之心……

    将这其中的道理说清了,最后,耶律铸道:“按这个做法,已能保证世侯们不会转投李瑕。”

    忽必烈道:“这些汉人世侯如果能够冷静地分析,自然会明白我的宽容。但李瑕刚打了胜仗,使用手段去逼反他们呢?”

    “有一人可以稳定局面。”

    “史天泽?”

    “大汗圣明。”耶律铸答道,“只要史天泽能够第一个带头,主动上书解除兵权,世侯们一定不敢有异动。”

    忽必烈还是不满意。

    这些,是在他安排平定李璮之乱时就已经准备好的。

    如今多了一个变数——李瑕歼灭了两万蒙古探马赤军。

    这人数不算多,但动摇了中原汉人对蒙古军队的信心。

    也许耶律铸的办法能够平稳地收服住北地世侯,但只怕万一。万一李瑕再杀入河南、山西、西凉,或随意哪里,再打出一场胜仗。

    不能再让李瑕打胜仗了。

    忽必烈凝视着地图上的关陇,眼神中透出杀意。

    北讨或西征,他已有了决意……

    耶律铸感受到了忽必烈这种不满,又仔细思考了一会。

    “大汗,还有一个办法……在这一件事上,汉人文官与汉人世侯的立场并不相同,大汗可以拉拢汉人文官们,以稳定局势。”

    忽必烈抬起手,止住了耶律铸。

    他知道汉人文官们确实能稳定局势,但他已不太愿意给他们更多的信任了。

    “就按你方才说的计略来削弱汉人世侯们,至于李瑕,按照我的办法来。”

    “大汗是说?”

    忽必烈扫了耶律铸一眼,平平淡淡应了一句。

    “敌人是用来打败的。”

    ~~

    议事之后,耶律铸走出大安殿,心绪复杂。

    忽必烈用了他的策略来削弱世侯之权,这是其一;大蒙古国很快将要发大军收复川陕,这是其二。

    更重要的是,耶律铸与李瑕其实有过节。

    他的长女正是嫁给了汪惟正,汪家被李瑕灭族之后,他就失去了女儿的消息。

    有消息说汪家家眷被送到了宋国,有消息说是已经被李瑕杀光了,也有消息说是被李瑕霸占了……耶律铸分不清真假。

    另外,耶律铸有一双妻儿如今就失散在河西走廊。

    他有七个妻子、十多个儿子,其中,赤帖吉氏为他生下了第四子耶律希亮。

    蒙哥死在钓鱼城时,耶律铸、耶律希亮正随浑都海在六盘山运送辎重,消息传来,耶律铸劝浑都海支持忽必烈,浑都海不肯。

    耶律铸于是丢下妻儿,只身投奔忽必烈。

    浑都海大怒之下,遣一百骑兵追赶,拿下耶律希亮母子,要把他们送往哈拉和林。

    之后,浑都海大败,陇西为李瑕所占,耶律铸就打听不到儿子的消息了,只听说是被送到甘州就失去了音讯。

    这次忽必烈既打算征讨川陕,耶律铸便起了随军之念,歼灭李瑕报仇,也找到儿子、女儿。

    想着这些,他已情绪激动起来。回到家中,马上提笔写了一封奏章。

    他用的是回鹘式蒙古文,并不能展现他在诗赋文章的才华。

    “窃以为今蒙古之大敌不在南、北,而在西南。阿里不哥虽有鹰隼之貌,少谋而独断,溃败远遁,不足为虑;赵宋主弱臣庸,自守于江淮,不敢寸进,于中原毫无妨害。唯李瑕窃据关陇,东可进晋豫之心腹,西可指河煌之门户,如鼾睡于卧榻之侧、执匕于咫尺之间……

    若欲灭李瑕,不可再以小股兵马予其各个击破之机,当以举国之力一举而定。今十七路世侯之兵犹集于山东,取李璮益都之积累,可由合必赤、史天泽整编十万兵力;再遣一宗王,领开平、九原之兵力,暂驻陇西,只待黄河结冰,两路并进……”

    ~~

    次日,忽必烈看到了耶律铸的奏章。

    他的眼神很锐利,透出一丝凌厉。

    他时不时微微点了点头,因耶律铸的判断与他一样,李瑕必然成为他忽必烈的大敌。

    这是忽必烈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正视李瑕。

    在过去几年里,他忙着争汗位、稳固局面、平定叛乱,一直没能顾得上那个在西南不断坐大的年轻人。

    现在,得抽出手来把这个威胁的苗头掐掉……

    ~~

    六盘山,凉殿峡。

    随着几声吆喝,避暑行宫内的大旗被轰然砍落。

    李瑕策马驰上高坛,回过头看去,只见犹在顽抗的蒙军已摆出拼命的姿态向宋军撞上去。

    战事已定了,唯有这些蒙卒还不愿投降,宁死也要守护这个……成吉思汗殒命之地。

    他们的头盔已经掉了,辫子随风飘扬,手中的弯刀高扬,显得有些悲壮。

    “杀!”

    血泼洒而下……

    李瑕没再看战斗,而是向北眺望。

    六盘山行宫这个地方,李瑕之前并不攻取。因为得之无益,还会逼得蒙军必须来攻打他。

    但这次既要取河西走廊,就没必要回避了。

    眼下的局面,忽必烈不是打阿里不哥就是打他李瑕,与其抱着侥幸盼着忽必烈放他一马,不如先下手为强,扼住河西走廊。

    不久前,李瑕已收到了李璮覆灭的消息。

    李璮其人,李瑕并没有太多印象,只知在这天下豪强皆向蒙古折腰之际,唯有李璮敢举旗抗蒙,但也有刚愎自用、妄自尊大等等各种缺点。

    一开始就是错的策略,注定是失败的。

    但在李璮失败之前,他对李瑕来说就像是个挡在前面的人,忽必烈必然是要先平定李璮。

    现在,李瑕仿佛感受到了忽必烈的目光向他投望过来。

    就像是,一具被掐死的尸体被丢在地上,拿着匕首正在绕后的小孩抬头看去,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正缓缓转过头来。

    小孩该怎么办?

    只能咬咬牙,继续握着匕首去捅……

第774章 兰州

    李瑕是在九月初决定出兵占据河西走廊。

    在九月中旬,他完成了两万骑的调集以及辎重的准备。

    之后,他与李曾伯各领一万人,分头出兵。

    李瑕走东路,攻会州、六盘山等地;李曾伯走西路,攻河州、兰州等地。

    阿术战败的消息都尚未传出,宋军骑兵已然杀至,这种突袭确实是势如破竹,只在十月初,他们便已扫荡了陇西北部。

    但蒙军素来是不注重防御,战事之初的攻城掠地并不值得欣喜。

    一个不慎,很可能像夏贵一样大败而归。

    宋有淮河、长江为屏,经得起那样一次大败,李瑕却经不起。

    他必须尽快击败在凉州的蒙军才算占得先手。

    再打一次大胜仗,还可让北地世侯人心惶惶。

    因此他下一步便是与李曾伯准备合兵兰州,渡过黄河,直扑凉州。

    “传令下去,出发,兰州。”

    行军号再次响起,才攻下六盘山行宫的宋军纷纷上马。

    “快!西进,西进……”

    ~~

    兰州有“联络四域、襟带万里”之称,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

    黄河如果在这里直接向东南流,穿过陇西、关中,便可以形成一条直直的河。

    但黄河不肯。

    它一定要向东北方向弯折,形成一个“几”字形,再拐向南,滋养河套,分割关中与山西。

    兰州便是在这“几”字弯上的一颗明珠。

    它古称“金城郡”。

    唐末,兰州被吐蕃占领;李元昊击败吐蕃后,兰州归为西夏;宋神宗年间,大宋曾收复兰州;但在绍兴元年,兰州被金国攻占;一直到蒙古灭金。

    吐蕃、西夏、宋、金、蒙古……饱经数百年战乱不休。

    终于,大宋咸定三年十月十二,一杆宋旗重新插上兰州城头。

    那城墙很残破。

    蒙古人不爱修城墙,因此它还保存着蒙古灭金时的各种痕迹,城垣被巨石砸塌,骑兵可以跃马而过,火油烧出的裂缝能容人穿行。

    风吹过沙土,露出城墙下的白骨。

    二三十年的陈年白骨早已破碎,只是当年堆了太厚,须这样一点点被风吹得才能显现出来。

    马蹄踏过骨头碎片,马背上的李曾伯抬眼望着那杆宋旗,百感交集。

    他说不出亲手收复兰州是怎么样的心情。

    多少年来奢言收复二字,今日终于是收复了一座大城。

    说欢喜也欢喜,那满目疮痍的景象又让他欢喜不起来。

    没有想象中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面,兰州城内的百姓根本就不认识宋军。

    五百年间,它仅有短短五十年属于大宋治下,且至此已过一百数十年。

    所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在这里只不过是大宋将领的一厢情愿罢了……

    李曾伯望向大旗的这一眼之间想着这些,额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他抬起手,一挥,喝了一声。

    “进城!”

    在宋军骑兵进城之后,一队队民壮也运送着物资入城。

    兰州将是这些民壮此次西行的最后一站。

    他们把辎重运到兰州,造船助宋军渡过黄河,便会留在兰州修筑城防。

    而宋军骑兵在渡过黄河之后就不会再有补给。

    ……

    李丙推着独轮车走在民壮的队伍中。

    他本是通渭县人,阿术侵入陇西时俘虏了他,在巩昌城下被宋军救回,因此应募了民壮。

    这一趟的饷钱攒下之后,李丙足以回到通渭县翻修老宅、重拾生计。但他依旧不太打得起精神来。

    当时那些俘虏们有一部分人被宋军救下之后找到了失散的亲人,李丙对此也曾抱着期待,渐渐地,反而觉得……活着不知为何。

    他无精打采地走进残破不堪的城门,心中有些怪异之感。

    此时宋军士卒的尸体刚刚被拉去安葬,蒙军士卒的尸体还堆在不远处。城门处铺着血迹,不时能看到一些破碎的血肉。

    腥味冲鼻,让李丙又想到了通渭县被攻破之时。

    他发现自己厌恶了战火,有些后悔应募当民壮,应该直接回老家去……

    独轮车的轮子上已沾了带血的泥,进了城中,能看到远处偶有些负隅顽抗的蒙军哇哇大叫着被一排排宋军的长矛捅翻。

    兰州留守的蒙军不多,往往是十余个宋军士卒齐刺一两个蒙军。

    城中更多的还是面黄肌瘦的人们,一个个缩在破屋后面,麻木地向这边看来。

    李丙很快意识到他们都是什么人——驱口。

    他也当过驱口,对这种绝望与麻木的气息十分熟悉。

    这里是蒙古贵族的兀鲁思,这城里大部分都是蒙古贵族的驱口。

    ……

    草料被堆在马厩前。

    李丙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喘着气往外走了几步,发现落下了水囊,遂转身回走。

    听到草料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绕过去一看,吓了一跳。

    本以为是什么野兽,定眼一瞧,却是个瘦骨嶙峋、浑身沾满马粪的女子,正在那小小翼翼地掏他运来的麻袋。

    她一见李丙,骇得往后一缩,躲进墙边的一个狗洞处。

    李丙追上两步,再一看,只见这女人脸上身上全是鞭痕,正在瑟瑟发抖……干草丛里还藏着个瘦得不成人样的孩子。

    第一眼看李丙还以为是那是只小野猫,之后再一看那孩子的黄色眼睛,他便大概明白这女人是怎么样的境遇。

    她该是哪个色目人的驱口,看年纪估计还很小,也不知是逃出来的还是因战事被主人丢掉了。

    李丙从怀里掏出一块馍,掰了一块……想了想干脆整个递了过去。

    他转身向外走的时候就在想,不知道宋军会不会像蒙军一样驱赶这些驱口,用来作箭头饲料。

    他希望宋军与蒙军不同,这样一来他方才就可以向那个瘦骨嶙峋的正护着孩子的女人说一声“别怕”。

    但不确定,就只好让对方继续躲在干草堆里。

    忽然。

    只听钟楼处“咚”的一声,已有人用陇西的方言大喊起来。

    “城中乡亲不必害怕,王师收复兰州,入城秋毫无犯……”

    “王师收复,入城秋毫无犯……”

    李丙倾耳听着,肩膀已被另一名民壮撞了一下。

    “愣着做什么,军爷让我们去放粥。”

    李丙连忙跟上,当看到前方的城墙,他心有所感似地一抬眼,正看到一位老将站在城头上,身影与当时把他从蒙军手中救下时一模一样。

    他忽然不再后悔这次应募当民壮了……

第775章 秦腔

    只在李曾伯收复兰州的次日,李瑕的东路军也赶来汇合。

    杨奔跨坐在战马上,遥望着兰州城上的大旗,神情有些紧绷。

    他还年轻,眉间的皱纹却很深,额头上已有些抬头纹。鼻翼微张,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马蹄扬起的尘烟吸入鼻腔。

    “知道霍去病吗?”杨奔突然向身边的部下们问了一句。

    “知道!我们当兵打仗的,哪个不知道霍去病。”

    杨奔指着前方,想说些什么,又没想好怎么说。

    他的动作却十分有力,最后指了指兰州城,向部将们大声介绍起来。

    “霍去病大败匈奴,汉武帝置河西四郡。其后又置金城郡,谓之河西五郡。金城郡控黄河之险,隔阂羌戎。自汉以来,河西雄郡,金城为最……”

    这是出发前军议时李瑕说过的。

    杨奔越近兰州城,越明白李瑕为何要说这些。

    为何?

    走得太远了。

    他从川蜀打到陇西,现在打到河煌,千山万水,这里的人说话他不太听得懂,这里的人看向他们这些宋军时,眼睛里是漠然、陌生。

    太远了,给人一种异国他乡之感。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到这个貌似荒凉的地方来?为何不能留在关中、汉中富饶之地?

    因为杨奔心里很清楚,这里绝非什么异国他乡。

    这里在秦时就是陇西郡,汉时置城……只是丢得太久了。

    所以要夺回来。

    他想效仿霍去病,想名垂千古,想要后人提及他的名字就交口称赞。

    那夺回金城郡就是第一步。

    ……

    进了城,安置好了兵马,杨奔马上又向州署赶去,默默跟在李瑕身后。

    州署很破,到处都是马粪。

    李瑕正站在衙门前,看着大柱上的楹联。

    漆已经掉光了,还沾着马粪,字迹倒是勉强能看清。

    “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

    “营屯绣错,山形米聚,襟喉百二秦关。”

    入城这一路能看到的汉字不多,不像别的城池铺面上都是有汉字的。兰州实在有些萧条,李瑕不免驻足对着这幅楹联多看了一会。

    李曾伯大步迎出来,抱拳见礼,之后指了指楹联,道:“这是金国修建的衙署,也是金国官员题的楹联。”

    李瑕点了点头,道:“说尽了兰州的山河之险,有些气势。”

    李曾伯叹息一声,道:“出自词作,‘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这金人写词也有些豪迈雄浑的气概。”

    “因为都是汉人,押的是一样的韵,用的是一样的典。”

    说着,他们往堂内走去。

    这衙署也就没什么别的好看了,既看不到文牍,也没见有什么书籍,一看就是许多年没有官员坐镇兰州治理了。

    大堂的地上只有早已干涸的黑褐色血迹。

    “越往西,越是胡化了啊。”

    “蒙古之前并没有怎么治理河湟,只当作牧马之地,以及色目商旅往来的商埠。”

    由此可以看出一点,兰州这一带差不多可以算是一个分界线。

    或者说巩昌汪家是一个缓冲,东南属于忽必烈经略之地,行汉制、用汉法,勉勉强强算有些封建王朝的样子。

    而河湟、西凉这一带,便属于阔端的兀鲁思。

    兀鲁思便是封地,是窝阔台实封给阔端的地盘,不是只收些五户丝,而是实封。

    阔端不仅被称为西凉王,也是库滕汗。

    他如果没有早死,可以预见的是河西走廊这片土地或许会分裂成另一个汗国。

    大汉建河西五郡以来的文明会被销毁,这里将没有文明,没有秩序。

    唯一的秩序就是驱奴制,蒙古贵族拥有无数驱口……

    还好阔端死了。

    也该死。

    但迈进这个西凉王、库滕汗的兀鲁思之地,看着一片残破景象,李瑕还是打心眼里对其人感到憎恶。

    “兰州很糟糕啊。”李曾伯感慨了一句,“与关中大不相同。”

    “忽必烈也是刚得到西夏旧地,刚刚开始经营……”

    话到这里,李瑕不得不承认忽必烈与蒙古旧贵族之间的不同。

    忽必烈行汉法自有其必要性。蒙古人那一套野蛮、粗糙的旧制是行不通的,必定走向分崩离析。若不行汉化,也征服不了中原。

    “西域诸王是在阿里不哥逃离哈拉和林之后才转而支持忽必烈的。我们再往西打,面对的会是阔端留下的势力,而忽必烈也才刚刚开始掌控他们……”

    “刚开始掌控,阿术还死了。”李曾伯抚须道。

    随着这句话,他们铺开地图,与将领们围着地图而站,开始商议攻取凉州之事。

    “阔端有五子,长子名‘灭里吉歹’,继承西凉王之位,坐镇于凉州;次子名‘蒙哥都’,曾随忽必烈征大理,如今代替被我们处死的那帖必烈坐镇于兴庆府;三子名‘只必帖木儿’,封为永昌王,坐镇于永昌;五子名‘曲列鲁’,分封于甘州……”

    ~~

    “有纸笔吗?”

    军议之后,回到营中,宋禾向杨奔这般问了一句。

    杨奔去找了一会,将纸笔递给宋禾,便见他在纸上把阔端还剩下的四个儿子的名字仔仔细细地写下。

    “写这个做什么?”

    “要杀的人。”宋禾吹了吹没干的墨水,应道。

    杨奔感受到了那股子冷冽的杀意。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郡王与李老元帅自有战略,岂是你想杀谁就杀谁的。”

    宋禾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纸收进怀里,往外走去。

    杨奔跟上,跟着走了一段,终于听到宋禾开口说起来。

    “我出生在嘉定府,虽比不了你将门世家,家里也算人丁兴旺。我五岁那年,蒙军到了嘉定府,屠戮一空,我随难民逃到蜀南……”

    宋禾说得很平淡,事情已过了二十七年,且当时他还很小,根本记不得许多细节。

    他平素话很少,此时也不多,心里很多想说的,最后又懒得再说,就化成了一句。

    “阔端屠我全家,那现在有了机会,我也要屠他全家。”

    杨奔觉得宋禾实在是没什么气势,声音也不大,语气也不狠。

    但态度坚定,让人觉得他一定会做到。

    杨奔停下脚步,向驻地回望了一眼,道:“你说军中多少人像这样想的?”

    “很多。”

    ~~

    傍晚时分,李瑕与诸将议过事之后,出了兰州城,往黄河边走去。

    此时正有许多民壮在金城渡口边造筏,准备渡大军过河。

    待到太阳落山,这些民壮们便各自领了块馍馍,三三两两地蹲在那吃着。

    李瑕正准备回程,见到一名老者摔倒在地,忙让人去扶他到树干下。

    “老丈多大年岁了?”

    那老者茫然地嚅着嘴唇,却也不答,像是听不太懂李瑕说话。

    又问了几句话之后,李瑕得不到回答,用蒙语问道:“蒙语听得懂吗?”

    “听得懂。”老者遂把衣领拉开,道:“乃颜家的驱口……没有逃,没逃。”

    “我们不是蒙军。”

    “乃颜家……乃颜家……”

    李瑕便知他是在兰州当地募集来的。

    兰州与巩昌不同,巩昌至少是世侯汪家在治理,汪家屯田抚民,并从川蜀掠夺人口耕种,保持了金国时的风貌。

    兰州这边除了蒙古贵族与色目商人,就是奴隶驱口。哪怕有些侥幸活下来的汉人,也早就逃难离开了。

    李瑕这次攻河西走廊,对这种与当地人口之间的隔阂很是警惕。

    战事之初攻克几个城池不难,蒙古人向来是疏于城防的,难的是守住。

    要守住,就要在河西四郡驻屯。但河西四郡已太过胡化,驻屯的难度又要大上许多。

    深入敌境、不带辎重的情况下,既没有像蒙军一样把驱口当成财富赐给将士作为奖励,同时又得不到这些驱口的感激拥护,甚至将士们感受不到收复失地、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荣耀……这是一个很不好的情况。

    ~~

    李丙蹲在窝棚边,看着马瓦儿,道:“你不要怕,这些宋军不是坏人。”

    马瓦儿便是他昨日遇到的那个偷草料的女子,今日她把孩子背着,由李丙领着扎了一天的竹筏,傍晚时也领到了食物,此时正畏畏缩缩地嚼着。

    彼此说话还是不太听得懂,李丙也是指手划脚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了她的名字,并教她做这些。

    本来蹲得好好的,看到不远处有个披甲的将军走过,几个兵士唰的一声行了军礼,马瓦儿背上的孩子便哭了出来。

    马瓦儿害怕,连忙把孩子抱下来,死死捂着孩子的嘴。

    李丙连忙便劝她。

    “你别这样……松开,松开……莫把娃儿捂死了……别怕,别怕……”

    马瓦儿也不知听不听得懂,只用惊恐的眼睛瞪着李丙,手上的力道却没松。

    李丙大急,努力安抚着……

    忽然。

    “咣!”

    有梆子声响起。

    李丙转头看去,也不知哪里在敲梆子,总之是敲起来便不再停歇。

    “咣咣咣……咣咣……”

    梆子的律韵响过之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唱起词来。

    李丙听不太懂,却觉得很熟悉。

    那是秦腔。

    刹那失神之后,李丙回过头,只见马瓦儿也愣愣瞪着前方,像是在回想这样的调子是什么时候听过。

    因这秦腔歌唱,她已渐渐不再像方才那样害怕,李丙于是把手放在袖里,小心勾了一下,隔着袖子把她捂在孩子嘴上的手拨下来。

    “听过吗?”

    “阿……阿爹也唱……”

    李丙倾耳听了一会,才听懂马瓦儿在说什么。

    想来也是,李丙记得,小时候他爹还在世时常这样唱,说是金国太平时节,逢年过节就好听这些。

    至于是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那就更早了……

    ~~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敲梆子的老汉一只枯瘦的手持着木棍,用力敲在梆板上,嘴里大声高歌,颇有气势。

    李瑕坐在一旁,不太能听得懂,却能感受到秦腔的魅力。

    他以前不爱听这种戏,但今日却在这黄河畔,因这一曲秦腔,感受到了与金城郡遗民们的同根同源。

    ……

    这夜,当李瑕准备离开,却见前方有个畏畏缩缩的身影过来。

    “这位将军,我……我也能当兵吗?”

    于火把的光亮中看去,李瑕依稀看到对方是个年轻人,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丙。”

    “李丙,你为何想当兵?”

    李丙挠了挠头。

    他看眼前这个将军的盔甲,分不出其人比起之前见的老将军谁官大谁官小,但一般年轻的总是官小些。

    年轻官小,他才敢上前来问。此时面对这个为何当兵的问题,李丙想了想,总之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答。

    “想吃饷……不知道该往哪去,不如就跟着你们,救驱口……保太平。”

    “保太平?”李瑕饶有兴趣。

    “真的。”李丙急道:“我真是这么想的。”

    以往他对这些没有概念,只想活得好,以往问他想要什么,无非是赚钱养家。但这三五月以来饱受战乱,李丙发现自己真想要的也就是还能再听阿娘唠叨,以及听阿爹坐在门槛边哼几句秦腔。

    想来想去,原来那种日子便是“太平”。

    这道理一想通,李丙便有些振奋,因此起了投军的念头。

    “我知道宋军是好人。”

    他还如此补了一句。

    因害怕李瑕觉得他这样的小人物也敢说这样的大话,李丙又低下头,有些不安。

    李瑕看到了他的不安,遂不再问别的,只问道:“会骑马吗?”

    “会!我姐夫就是牧马的,我会骑马……”

    “那跟我走吧。”

    “太好了!”李丙大喜,连忙跟在后面,但想到马瓦儿,又道:“将军稍等。”

    他又回身跑去向马瓦儿告别,把身上的一串钱掏出来递过去,道:“你放心,我问过了,兰州也会向巩昌一样安置俘虏……”

    隔着十余步,李瑕回过头看去,心想如李丙这样一个一个地帮这些人大概是帮不了几个的……所以,对方选择了投军。

    投军保太平的道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能想得通,关键是这支军队是怎么样的军队。

    李瑕之前也担心这样孤军西进,士卒们士气不高,但今夜听到的秦腔,见到的乡民,还是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

    次日,两万宋军骑兵在金城渡渡过黄河,金城关垣、浮船古渡、掠掠雄师、啸啸铁骑。

    一条黄河长,一曲秦腔唱,人与人源远流长……

第776章 兀鲁思

    大蒙古国在蒙语里是“也克蒙古兀鲁思”,“也克”是“大”的意思,而“兀鲁思”既是封地的意思,也是“国”的意思。

    从这个词就可以看出来,兀鲁思是一个半独立的封国。

    阔端原本是有实力成为大蒙古的大汗,至少可以建立一个完整的兀鲁思。

    如果说成吉思汗长妻所生的四个儿子是汗国宫廷的四根栋梁,那么,窝阔台的儿子当中,唯有阔端能算是一根栋梁。

    可惜,窝阔台一心只想将汗位传给那个体弱多病的阔出,阔出早早暴毙之后,窝阔台又瞩意阔出的儿子失烈门;乃马真皇后则只偏爱那个体弱多病、沉溺酒色不可自拔的贵由。

    阔端自己也是病体缠身,乃马真皇后就是以他“病体奄奄”为由把他从汗位继承人当中排除掉的,他也确实年仅四十余岁便病逝了。

    大蒙古国的汗位注定要落在拖雷一系。

    显而易见的是,拖雷的子孙明显比窝阔台的子孙更加优秀。

    不仅是汗位丢了。在阔端病逝之后,他的子孙们连兀鲁思都保不住。

    这片兀鲁思其实很大,阔端曾经统治整个西夏故地、吐蕃,以及陇西、关中、西域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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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的长子灭里吉歹继承西凉王之位后,在蒙哥的打压下封地一直在收缩。

    去年阿里不哥逃出哈拉和林,忽必烈在汗位之争中占了上风,已开始设立中兴等路,直接控制治理西夏故地,并派遣大将接管了西路军统帅之职……

    这看起来很糟糕,但灭里吉歹不认为是坏事。

    他不像那个野心勃勃的堂弟海都,他只想以黄金家族宗王的身份一辈子享乐。

    忽必烈答应保留他的采邑,“采邑”也就是每五户百姓向他供一斤丝,足以供养灭里吉歹继续穷奢极欲。

    灭里吉歹还坐拥河西走廊,色目商旅往来于西域、河套、开平,能给他带来丰厚的斡脱利益。

    所谓“斡脱”,是蒙古贵族提供本钱,委托色目人贸易金银珠宝、名贵皮毛、金锦罗缎,从中坐收高额息银的贸易行为。

    蒙古诸王、公主、后妃都各自设置斡脱,年息是百分之百,次年息转为本,又复生息,一枚锭银在十年内能本利共合一千零二十四锭,而蒙古汗廷规定,斡脱若被盗窃,则由当地百姓代偿。

    故而,人称斡脱为“黄金绳缆”。

    一句话,只要有采邑、有斡脱,灭里吉歹与他的兄弟子孙不论怎么穷奢极欲,哪怕拼命地生儿子穷奢极欲,他的财富都只会永远地、疯狂地增长下去。

    除此之外,灭里吉歹还拥有世袭的王爵,有不计其数的驱口,以及阔端屠蜀时从四川抢掠而来的堆积成山的巨大财富。

    ……

    十月二十三日。

    “宗王,哈兰术将军来了。”

    灭里吉歹从醉眼朦胧中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哼唧了两声,砸吧着嘴,道:“让他进来。”

    他倚在一张完整的熊皮之中,任由侍女们为他醒酒,好一会才逐渐清醒过来。

    过了一会,哈兰术走进了他的宫殿。

    哈兰术是阿术的副将,他祖父是成吉思汗的厨子,他父亲追随窝阔台征钦察、康里、回回等部有功,被任为涿州路达鲁花赤。

    哈兰术继承了他父亲的官职,之后在汗位之争中效忠忽必烈,不久前被任命为西凉万户。

    他的靴子踩在那张柔软的地毯上,留下血渍与污渍。

    灭里吉歹见了,有些生气。

    倒不是因为心疼一张地毯,而是没感受到对方的尊敬。

    他可是黄金家族的嫡系,是西凉王。

    但灭里吉歹还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没有为这点小事发作,问道:“大汗的勇士,你这么早就来拜会我,有什么事?”

    哈兰术欠了欠身,道:“来告诉宗王一个不幸的消息,阿术元帅在宋境病死了。”

    灭里吉歹愣了愣,叹息道:“大蒙古国的勇士没有死于敌人的刀枪,却总是不能免于疾病的折磨。”

    对此,他深有感触。

    他的祖父窝阔台、叔祖拖雷,他的大伯贵由、父亲、叔父阔出、叔父合矢,全都是病死的。

    对了,还有上一任大汗蒙哥,也是到了宋境之后就病死了。

    叹息着命运无常,灭里吉歹又狠狠地猛灌了一大口烈酒,问道:“我的弟弟帖必烈随阿术一起出征,他攻占了关陇吗?”

    哈兰术道:“更不幸的是,阿术元帅病死之后,帖必烈把兵马带到了绝路,中了宋人的诡计,被歼灭了。帖必烈被宋人一刀又一刀放干了血。”

    “不可能!”

    灭里吉歹大怒。

    但等他冷静下来,很快就知道哈兰术这是在污蔑。

    帖必烈不会这么没用。

    他们的父亲横扫川蜀、平定吐蕃,战功赫赫,帖必烈继承了这样的勇猛,怎么可能败于宋人?

    一定是阿术统兵无方,速不台的子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大败了。

    “我把西路军统帅之权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打仗的?简直是辱没了草原勇士的荣耀。”

    灭里吉歹很想这般训斥哈兰术一番。

    但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收了回去,问道:“那怎么办?我们要怎么为可怜的帖必烈报仇?!”

    “大汗已经平定了东边的叛乱,马上会发兵来夺回关陇,在这之前,我们会保证河西的防御,只是需要宗王的支持。”哈兰术道:“我要赏赐勇士们,稳定士气……”

    又是来要钱。

    该死,害死了帖必烈,却还敢来要钱。

    灭里吉歹不由心想,怪不得海都一门心思想要重振了窝阔台家族的荣耀。因为失去了汗位的窝阔台子孙,现在连忽必烈的一条狗都能上门欺负了!

    其实就在前阵子,灭里吉歹接见了海都派来的使者。

    海都提议一起联合阿里不哥、反对忽必烈,让汗位之争继续下去,消耗拖雷家族的实力。

    灭里吉歹拒绝了,表示自己已经交出兵马支持忽必烈了。

    使者大怒,骂他“伟大的窝阔台汗早就知道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哪怕裹上草、牛也不屑于吃你,哪怕裹上油脂、狗也不屑于吃你。麋鹿敢在你面前穿越、老鼠敢跟在你身后走,无能之辈……”

    灭里吉歹于是斩杀了这个使者,用来讨好忽必烈。

    结果呢?

    被海都的使者说中了,哈兰术就是跟在他身后的老鼠,一点都不害怕他。

    但灭里吉歹还是没有发作,而是与哈兰术谈起条件来。

    “我的二弟蒙哥都,他说大汗派了一个叫张文谦的汉人到兴庆府了,要设立西夏行省,叫嚷着要释放驱口屯田,还要废除羊羔息?”

    哈兰术摇了摇头,道:“宗王不用担心,这些汉人是动不到宗王头上的。”

    “真的吗?”灭里吉歹道:“我支持了大汗很多,可他对那些卑贱的汉人实在太过纵容了。”

    “不用担心,张文谦最多动一动别的蒙古贵族,但一定动不到黄金家族头上。”哈兰术道:“我可保证,只要我还在一天,这些像羊羔一样的汉人绝不能啃到宗王牧场里的一根草……”

    得益于蒙古人的爽直性子,灭里吉歹与哈兰术很快有了默契。

    他可以支援哈兰术的军费,哈兰术则帮助他保护他的利益。

    这是应该的。

    灭里吉歹交出了封地的治理之权、西路军的统帅之权,并选择支持忽必烈,就该换得黄金家族子孙应得的富贵与保障。

    ……

    蒙古旧制与汉制之间的冲突、妥协,远远不止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间,而是在像这样一场小小谈话当中。

    数不清的黄金家族子孙、忠仆们分封在无比广阔的土地上,因此这种利益分配涉及得很大。

    这些,才是构成汗位之争。

    汗位之争是整个黄金家族之间的利益分配,而不只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打一仗。

    如今忽必烈在很多地方基本做到了让蒙古贵族、将领、汉人士绅能够保持一个平衡。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

    在见过了哈兰术之后,灭里吉歹命令仆从把那条被踩脏的地毯丢掉。

    因今日被太早吵醒,他想在饮酒与玩女人之外再找些乐子,于是决定狩猎,以一展西凉王的雄风。

    “太久没有打猎了,去准备一下。”

    “要去祁连山吗?”

    “太远了,就在牧场吧。”

    ……

    有数百人被赶到牧场上。

    初时,他们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为是要来放牧或挤牛奶。

    马蹄声响起,灭里吉歹策马而来。

    骏马载着他肥胖的身躯,酒色过度使他的脸色有些异样的憔悴,但他还是能够拉弓。

    “嗖”的一声,箭矢射向人群,正中一个妇人。

    人群尖叫着散开,中箭倒地的妇人惨叫着,她八岁大的孩子扑在她身边,茫然无措。

    灭里吉歹哈哈大笑,太久没有打猎了,这让他莫名地兴奋,仿佛他继承了他祖上三代人的勇武与威风。

    他驱马上前,又是一箭射出……

    ~~

    “嗖。”

    祁连山北麓、乌鞘岭下,一名策马狂奔的蒙军探马被射倒在地。

    之后几名归义营的骑兵策马赶上,继续追逐蒙骑,放箭,终于将另几名蒙军探马截下。

    “噗。”

    “噗……”

    血泼在结满白霜的林地里,一列列骑兵正迅速向前,奔向凉州城。

第777章 黄金家族

    “报!”

    一个归义营骑兵从高山上冲下来,喊道:“灭里吉歹就在凉州城外牧场……”

    他是蒙古人,名叫“合格温”,起了个汉名叫“马戈”。

    马戈是祁山道上被俘虏的,为了活下去投降了,他不觉得丢人。

    他从来也不讲什么气节。

    当年,他的部族斡亦剌部与诸部联合,反对蒙古部,打了败仗才选择归附蒙古。那时如果要讲气节,所有人都得死了。

    活着才重要。

    因此,马戈归附李瑕、献上忠诚,学汉话、起汉名,一点都不觉可耻。

    这次取凉州,出发前他与李泽怡吵了一架。

    因为李泽怡信不过他,说“怎么能让蒙古人去打探情报,万一通风报信怎么办?”

    换作平时,马戈就忍了,但这次不行,打凉州,马戈是下决心要出大力的。

    “凭什么信不过我?!我告诉你……我我要把窝阔台的子孙杀光!”

    马戈的汉话原本说得不错,但一激动,喊起来还是磕磕绊绊。

    李泽怡,大怒,吼道:“你敢吼我?军中律例森严,你还敢以下犯上……”

    “凭什么不信我?你当蒙古人之间就没有仇恨?你知道窝阔台有多……额秀特,你知道他有多坏吗?!”

    马戈最后用的是“坏”这个字,显得很无力。

    他很难用汉语述说清楚窝阔台的残暴,于是用蒙语大吼了一通,听得李泽怡愣住,完全不知他在说什么。

    后来,是胡勒根过来给李泽怡翻译了……

    大概是二十五年前,斡亦剌部落听说大汗有诏令,要把部落的少女拿去配人,于是连忙把部落中的少女在族内婚配。

    窝阔台听说后大发雷霆,把七岁以上的女子全都集中起来,哪怕许配了人家的,也得从夫家追回,之后,他把四千余名女子全聚集到了一处,命令兵士当众糟蹋。之后,或送入后宫为婢、或赏赐奴仆、或送至妓院。

    而她们的父兄则必须立在一旁观看,不得埋怨、哭泣。

    那一年马戈七岁,他就站在那,看着他姐姐被糟蹋至死……

    这就是他的大汗,窝阔台汗。

    严酷、恶毒、残暴、饮酒无度、纵情声色。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马戈已经很少去想,他早已学会不得埋怨、不得哭泣。

    但让他生气的是,反而是那些汉人以为他是无比忠诚于窝阔台汗。

    那些汉人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用他们自以为是的认知去推测他!

    是汉人们一直在愚蠢地认为蒙古大汗都是英明神武,自以为是地以为蒙古人全都是一个部落,全都是大汗的忠仆。

    马戈必须愤怒地,一字一句地凑到这些汉人耳边,告诉他们——

    “我,斡亦剌部的合格温,憎恨窝阔台!我恨不能生生咬断他的喉咙,让他的尸体在德勒格尔河发烂!窝阔台和他的子孙,全都去死吧!”

    ……

    李瑕留意到了包括马戈在内的许多归义营骑兵对阔端家族带着深深的仇恨,远不止是马戈一个。

    大蒙古国的繁盛终究是属于王公贵族们的,它的本质还是驱奴制,在王公贵族眼里,蒙古奴隶与汉人奴隶的区别有限。

    草原部落之间的杀掠,并不逊于蒙古对诸国的杀掠,反而更频繁、更残酷。

    以前不是没人恨嗜酒好色残暴的窝阔台及其子孙,而是恨也没用。

    而一旦李瑕给他们一个机会,那复仇的屠刀一样锋利。

    这一战,归义营与宋禾所部骑兵很是振奋,快马比大军先行三十里,射杀蒙古探马。

    加之蒙军根本没想到宋军竟然敢反攻凉州,疏于防备,因此,直到宋军骑兵杀到凉州南境峡口的和戎城时,蒙军才反应过来。

    杀过和戎城,李瑕与李曾伯便再次分兵。

    李曾伯领大军杀向凉州城的同时,李瑕本是想绕道凉州西面,阻截蒙军援兵……

    这一日,却是得到马戈探到的消息,灭里吉歹就在凉州城外石羊河的牧场。

    “消息确定?”

    “确定!我在那边山顶拿望筒看的,西凉王的大旗一定不会认错……”

    消息由胡勒根传至李瑕处,李瑕毫不犹豫便下令兵马转向,杀向石羊河。

    ~~

    河西走廊之所以叫河西,因为它在黄河以西。而之所以叫走廊,因为它处于南北的山脉夹恃之中。

    它南面是祁连山脉;北面则是北山,包含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

    再北面,就是广袤的沙漠。

    河西走廊中也大部分都是戈壁、山地,适宜耕种的土地不多。

    好在祁连山孕育了皑皑冰川雪峰,有“万年雪原”之称,祁连山的雪水汇集成了大小河流,汇成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条大河。

    在它们的滋润下,有了三大绿洲,所谓“汪洋澎湃,曲折数州县,皆成膏腴之地”。

    一是石羊河流域的凉州、永昌平原;二是黑河流域的甘州、肃州平原;三是疏勒河流域的瓜州、玉门平原。

    石羊河畔早已没了耕地,只剩下牧场。

    十月深秋,枯草上结着白霜,河水已结了浅浅的小冰面。

    马蹄声响,飞鸟从河畔的芦苇荡里惊起,展翅高飞。

    “呼……呼……”

    喘息声回荡开来,奔跑到河边的一个老人已无路可逃,一跤摔在芦苇丛中。

    回过头,眼看着那个蒙古贵族骑着马过来了,老人感到绝望,只好将他的孙女护在身后,试图以他枯瘦的身子来拦住危险。

    灭里吉歹赶马而至,张弓,却没有先射老人,而是将箭尖指向了一只高飞的天鹅。

    他是成吉思汗的后裔,窝阔台汗、库滕汗的子孙,该是一个神射手。

    微眯着眼,拈着弓弦的手指一松,“嗖”的一声,箭矢在空中滑了个漂亮的弧度,落进石羊河中。

    天鹅已飞远。

    灭里吉歹大怒,失去了再射箭的兴致,策马上前,用套索勾住那摔在地上的老者的脖子,拖着他沿着河奔跑起来。

    “博瓦!博瓦……”

    小女孩大哭着向她的祖父跑去,拼命迈动着她短短的腿,很快就摔在芦苇丛里。

    她是畏兀儿人,但属于西夏遗民……

    在大蒙古国,好像色目人比汉人高一等,汉人比南人又高一等……这或许是在汗廷升官的时候会有区别吧。

    但在灭里吉歹眼里,只有权贵与奴隶的区别,如果是权贵,耶律楚材、张文谦这样的契丹人、汉人也能让他忌惮。

    驱口之间没有区别。

    顶多就是征服的顺序不同。

    只要是被灭了国,百姓都是流散四方、惨遭奴役,等到蒙古再灭下一个国,这些先一步被奴役的驱口好像便显得高一等,但也只是在驱口之间的对比而已。

    “博瓦!博瓦……”

    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被拖了一路的老人已经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灭里吉歹终于停下马,喘着大气。

    汗水从他额头上不停冒出来,酒色过度让他的眼眶发黑,显得有些诡异。

    抬手擦了擦额头,灭里吉歹终于重新感到了自己的力量。

    他不再是被阿术、哈兰术抢走兵权的无能之辈,这一刻他很像他的父亲阔端,凶狠、让人恐惧。

    在小女孩的哭声中,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于是拉住缰绳,将马蹄抬高,狠狠地踩下去。

    马蹄踏下,将那老人的胸膛踩碎。

    “博瓦!”

    灭里吉歹哈哈大笑,笑声盖住了小女孩的哭声。

    强大。

    成吉思汗的强大延续至今……

    突然,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已有骑兵向这边冲来。

    “逃啊!宗王快逃啊!”

    马上的蒙古骑士大喊着,拼了命地催马,像是要在马背上飞起来。

    “逃啊!”

    在他们身后,一列列骑兵已带着漫天的杀意,向灭里吉歹席卷过来……

第778章 复仇

    哈兰术得知宋军骑兵突然杀至凉州的消息,确实是猝不及防。

    甚至连“宋军骑兵”这四个字都让人莫名其妙,有种极强烈的违和感。

    他东征西讨多年,听说过西夏骑兵、金国骑兵,还是近来才听说宋军有骑兵。

    消息才送到,对方已经杀到面前了。

    哈兰术不会困守于凉州城中,马上便点齐兵马迎战……

    由东南方向逼近凉州的正是李曾伯领的一万骑兵。

    李曾伯行军迅速,不给哈兰术包抄的机会,双方很快开始对峙。

    李瑕于是借此机会绕过凉州城,直杀向石羊河畔牧场,径直取灭里吉歹的王旗。

    这算是战略上的一个见机行事,原本是迂回包抄,此时改成擒贼先擒王。

    哪怕灭里吉歹已交出了兵权,但阔端家族坐拥河西二三十年,威望还在,只要西凉王的首级一挂起,蒙军士气必溃。

    哈兰术望见,顿时大怒,指挥右翼便要阻截。

    然而不等蒙军有所动静,宋军号角声大作,李曾伯这支骑兵已径直杀来。

    老将用兵深谙兵法之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大军一动,哈兰术吃了一惊,不敢再怠慢,连忙收回右翼,不再管灭里吉歹死活,只求他能先躲进凉州城。

    他这边则开始全力应付李曾伯,意图利用蒙军的骑术优势先拖垮一部分宋军,分而击之。

    而李曾伯则希望迅速开战。

    孤军深入、未带粮草,这一仗,他不想拖,哪怕是拼着伤亡,也想要速胜。

    因此,甫一对垒,马上便吹角冲锋。

    这老将的打法显得很冲,却正中杨奔下怀,他马上以吹角回应,之后立刻挥师而上。

    ……

    宋军骑兵的武器装备比蒙古骑兵要稍丰富一点。

    他们披的是棉甲,将棉花反复拍打做成棉片、缀成厚实的棉布,夹着铁甲。轻便、防寒、防御力也高。

    行军时盔甲是放在空余的马背上。得益于之前接手了大量的六盘山俘虏,李瑕供养两万余骑暂时并不缺马匹,这次来都是一人三马到四马。

    马是蒙古马,耐力极好,也不挑食。平时用精料喂了膘,战时啃些草也能应付过去,何况这次攻凉州正是秋高马肥的时候。

    侦查有望筒,以及更完善的地图。

    武器则有弓、弩、霹雳炮,近战则是马槊、砍刀、套索等等。

    一般只有归义营的蒙古骑兵擅于用弓,杨奔、宋禾所编练的骑兵更多时候都是用改装过的手弩,扣动扳机就能射出,算是弥补射术上的劣势。

    霹雳炮则是用来增加远程攻击的优势,以前李瑕是让郝道长改良了火药,使他的霹雳炮与原有的火器不同,是可以直接以爆炸的威力伤人。

    如今又有了一个小改变,是不需要点火,直接把拉环一拉,抛出去就可以,这在骑马时便能抛远。

    宋军骑兵的马匹都是经过训练,适合了这种爆炸时的声响,并且在冲锋时往往堵住马匹的耳朵,而敌方马匹往往会被爆炸声所惊,这又是另一个优势。

    若是迂回斡腹,蒙军或许还有大优势,但若是冲锋对阵,宋军已不惧怕蒙军……

    ~~

    李瑕领的一万余人,多是归义营或像萧全这种刘家旧部。

    因为李曾伯这位宋臣的威望确实不太指挥得动这些北面跋扈将领。

    李瑕指挥起来却如臂指使,与刘元振、刘元礼在也差不多,刘家旧部们也明白李瑕其实还是重用刘家兄弟的,只是刘五郎犹在守孝,刘元振还在镇守潼关。

    绕到凉州西面之后,李瑕先是命令萧全领一支兵马从侧翼支援李曾伯,再分别散出骑兵堵住各条道路以防蒙军援兵忽然杀至,同时又包围凉州城。

    之后,他才让剩下的兵马去围杀灭里吉歹。

    宋禾便是负责此事。

    他麾下的川蜀将士最多,听说是来打阔端家族,早已人人振奋,目光冒火。

    报仇这件事,他们以前是没想过的。

    就是些在屠杀中侥幸活下来的幸运儿,年轻一点的根本就没经历过二十余年前的事,只听父辈说过哪些亲人丧命。

    能活下去,都很难了,自然也不会想着报仇。

    这种国仇,普通人也背负不了。

    但这次踏上西征的路,一切都不同了。

    这一路上,军中一直有人在说过去的故事。

    “阔端至成都,大书‘火杀’二字,尽杀城中百姓,放火焚城,之后焚眉山,蹂践邛、蜀、彭、汉、简、池、永康……川蜀一千两百万人,丧命者千万计矣。”

    行军路上的每一夜,都有士卒在这种话后应上一声。

    “我祖辈成都城外田家村的,全村三百多口,只活了七个。”

    “我阆州的。”

    “邛州的……”

    等到行军至此,他们心里也只剩下一个朴实的想法了。

    “杀他全家。”

    当军令一下,这些将士飞马而出,李瑕忽然感觉到自己也拦不住他们了……

    他望向前方,想了想,终究是懒得去拉。

    ~~

    “在那里!”

    “围过去!”

    “别让他跑了……”

    远远的,那些宋军骑兵的喊叫声落在灭里吉歹耳朵里。

    灭里吉歹虽听不懂,却能感受到他们的狂妄。

    还有冲天的杀意。

    一瞬间他真的很愤怒,也认为这些宋人太蠢了。

    凉州现在确实没做好防御的准备,因为大蒙古国不需要建立防线,这让宋人突然杀过来了……可这些宋人就没好好想一想怎么面对大汗的愤怒吗?

    西夏、金国、还有之前的宋国,是多么害怕触动大蒙古国的怒火,小心翼翼不敢挑动边衅。

    可现在,他们竟然敢杀到黄金家族的子孙面前。

    这一刹那的愤怒之后,马上,灭里吉歹感受到的是惊怒。

    擅启边衅的宋人该怎么惩罚再说,当前他必须先逃过宋人的屠刀。

    “哈兰术呢?!快让他来救我!他和阿术抢了西路军统帅之位,就是这么领兵的吗?”

    “保护我!”

    “快!拦住他们……”

    阔端曾经教过灭里吉歹如何指挥兵马,但阔端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完成对川蜀的掠杀之后便开始招降吐蕃,很少再亲自上战场了。

    成吉思汗的第四代子孙灭里吉歹,其实是没上过战场的。

    他只会抬起手大喊不停。

    好在他还有怯薛。

    不止是大汗怯薛军,大蒙古国的诸王、皇后、公主等王公贵族也有自己的怯薛,虽然无法与大汗的怯薛军相匹敌。

    灭里吉歹于是喝令他那一个千户的怯薛去拦住宋军,他则一扯缰绳,向凉州城奔去。

    ……

    此时是午后,太阳正在中天偏西一点的位置,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之时。

    地上的灭里吉歹策马向东面跑,天上的太阳开始向西移。

    蒙古怯薛们迎向宋军。

    弓弦被拉开,弩机被扣好。

    有手指扣着霹雳炮的拉环……

    “别踩到她!”宋禾忽然大吼一声。

    他满是仇恨的眼睛本还盯着远处的大旗,忽发现前方有个大哭不已的小女孩,于是举起盾牌,在冲到近处时奋力一掷,将盾牌插在小女孩面前的地上。

    混乱之中,他也只来得及做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马上又瞪向了前方的敌人。

    “放弩!”

    “杀虏!”

    ……

    日光一点点偏西。

    人影被拉到灭里吉歹面前,他已有些骑不动马匹了。

    太累了。

    身后是还在奋勇保护他的怯薛,前面的凉州城已然在望。

    忽然。

    “呃!”

    一根套索套住了他肥厚的脖子,用力一拉,将他拉下马来。

    “嘭!”

    剧痛传来,灭里吉歹抬头一看,腿上已挨了一刀。

    他惨叫着大哭起来。

    “我是成吉……啊!”

    很快,宋军的大吼盖住了他的惨叫。

    “要他的首级破敌……”

    “别便宜他了。”

    “拖到城南的路上慢慢杀……”

    “好!剥了他的皮。”

    “他全家都在凉州城内,急什么?”

    “俺偏要剥了他的皮!”

    “啊!”

    又是一刀刮过灭里吉歹肥厚的皮肤,宋禾感到有酒气混着血腥冲进鼻间,复仇的快感才涌来,又想到家乡百里无鸡鸣的惨状,不由眼睛一酸。

    他用力踩住敌人的头颅,任同袍们上前泄愤,目光却是转向西面望了一眼,因想到怀里的纸条,于是喃喃了一句。

    “还不止这一个……”

第779章 凉州

    哈兰术原本指望着灭里吉歹能够赶回凉州城内,召集兵力,牵制住另一支宋军。

    在他想来,灭里吉歹至少有一个千户的怯薛,久镇凉州,再召来散兵、牧民,凑出两千余人不难。

    这就好比三峰山之战,拖雷以三万人正面迎战金军十五万大军,又以三千人专门袭扰……打法不同,总之哈兰术希望灭里吉歹能有些作用。

    毕竟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然而,他这边还在指挥兵马环绕宋军,战之胶着之时,便听探马汇报道:“都元帅,不好了!宗王被宋人捉了……”

    哈兰术的目光从战场上挪开,望向了凉州城。

    汉唐时,凉州城仅次于长安旧城,城墙厚实、雄伟壮观,多年来的战火,毁掉了所有的望楼、闸楼、箭楼、城楼、角楼,仅余隋末修筑的十五里的城墙。

    光秃秃的城墙上,此时已扬起一杆宋军大旗。

    隔得远,哈兰术看不太清,于是策马向那边奔了一段,终于看到几个宋军正把灭里吉歹挂在旗杆上。

    灭里吉歹还未死,大吼着不停呼救。

    之后,“轰”的一声大响,旗杆上的身躯如同爆竹一般炸开,血肉四溅,纷纷扬扬,旗杆上已只剩下一颗头颅……

    哈兰术愣了一下。

    这一幕给附近的蒙军士卒们带来了不少的冲击,许多人甚至忘了继续驱马。

    “鸣金!鸣金!”

    哈兰术马上就决定退了。

    阿术才接手阔端一系的兵马没有多久就已经死了,作为刚上任不久的副都元帅,哈兰术还没完全掌握这支兵马,灭里吉歹一死,士气大跌。

    蒙军作战从来也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把兵马领回兴庆府,等待大汗再派遣一位宗王主持战局就够了。

    宋军孤军深入,到时只要切断了他们的辎重线,围困一段时间,自然能大败宋军。

    “咴!”

    一匹匹战马的辔头被拉着,蒙军掉转方向,向东北方向涌去,试图绕过李曾伯的右翼。

    哈兰术打算撤往兴庆府。

    ~~

    兴庆府即银川。

    黄河形成“几”字,兴庆府就在几字那一撇的中段。

    它位于黄河西面、贺兰山以东,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也是西夏的国都。

    西夏建国时,兴庆府为首府、凉州府为辅郡,有“东都兴庆,西都凉州”之说。

    ……

    李曾伯是从东南方向来,攻向凉州;此时哈兰术则是从凉州向东北方向撤往兴庆府,而不是向西去守河西走廊上的州地。

    因为穿过河西走廊,就是西辽故地。

    成吉思汗在时,把西辽故地分封给了他的第二个儿子察合台。

    察合台作为窝阔台的兄长,在大蒙古国有着崇高地位,早已在自己的兀鲁思形成了几乎独立的汗国,也已经称汗。

    察合台死后,其孙子、曾孙相继继承汗位。

    一个年幼的孩子坐在汗位上,引得忽必烈、阿里不哥、海都纷纷有所动作,企图占据察合台汗国。

    去岁,忽必烈曾派兀鲁克去当察合台汗国的汗,兀鲁克也是察合台的曾孙,结果在路上便被阿里不哥的兵马所杀。

    之后,支持阿里不哥的阿鲁忽登上了察合台汗国的汗位。

    总而言之,穿过河西走廊,并不属于忽必烈的势力范围……

    哈兰术并不打算守河西走廊,撤得极为果断。

    他原本还以为,宋军根本想不到他会撤,一定是反应不过来要围堵。

    然而,李曾伯几乎是第一时间下令,全军转向,突向北面,斜斜杀入蒙军后阵。

    是后阵,而非堵在蒙军前方、封锁住蒙军的逃路。

    这种地形,宋军做不到全歼蒙军,如果贸然围堵上去,阵形必乱,反而会给蒙军破阵的机会。

    因此李曾伯只打算分割一部分蒙军。

    就好像两只野兽在厮打,其中一只夺路而逃,另一只若拼命去拦,未必能拦下不说,必然是要被咬伤的。

    那不如狠狠在其后腿撕下一片肉来。

    李曾伯只在一瞬间就做出取舍。

    他打仗便是这样,看似有种“时不我待”的急切与莽撞,但真到了关键之时,又能慎重地做出决定。

    负责截断蒙军的又是杨奔。

    与浅水塬一战时相同,骑兵径直突入敌阵,弩箭乱射,火球乱掷,长槊乱捅,宋军骑兵硬生生穿透了蒙军阵型。

    东面,哈兰术已领着八千余骑撤离,回头一看,只见宋军竟是用这种蒙军的战术,将他的兵力割了两千余人。

    他不由大怒,指挥一路兵马便要去牵制住李曾伯本队,打算包围杨奔所部。

    须臾,西面又是尘烟滚滚,一杆大纛迅速袭卷而来。

    正是李瑕已领着人从后面包抄过来。

    李瑕与李曾伯这种配合,分兵时各个击破、合兵时声势大振,完全逼得哈兰术没办法,只好含恨抛下被包围的两千余人,狼狈而逃……

    ~~

    凉州城外一片苍茫,北山将河西走廊的绿洲与北面的浩瀚沙漠分割开来。

    汉长城沿沙漠边缘而筑,有些地方已经坍塌,仅留下残垣断壁,但有些地段仍如磐石屹立。

    远远望去,如同蛟龙蜿蜒。

    蒙军的黑色洪流就在这漠漠黄沙与于绿州之界向东奔涌。

    它被撕裂开来,像是断了一条大尾巴,拖着满地的血痕。

    血染在草地与黄沙之上,越铺越开。

    宋军有了骑兵之后,蒙军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来去如风……

    之后李曾伯率兵追击东撤的蒙军,李瑕率兵围歼被截留的蒙军。

    仗打到这一步,已不讲究什么兵法,只剩下杀戮。

    忽然,正杀得兴起的宋军士卒回头一看,大喊起来。

    “起火了!”

    “凉州城起火了……”

    ~~

    李瑕既见凉州城中起火,只好让李曾伯继续主持城外战事,他则领着一部分兵力先入城。

    策马进了凉州,一队士卒正摁着几个蒙军拷问,有人匆匆迎上来。

    “报,审出来了……放火的是哈兰术的侄子忽剌出。”

    “有多少人?”

    “一个千人队,据说这个忽剌出是个蒙军中有名的猛将,他看哈兰术战况不利,遂放火烧城,之后杀出城门,往永昌逃了,宋禾将军已派人去追。”

    “不急着追,先救火要紧。”

    李瑕催马向城中而行,观察城中火势,一边调派兵马救火并安抚百姓。

    此时城中到处都是滚滚腾起的浓烟,流火不停地往下淌,让整个城池都燥热起来。

    粮仓、民居烧毁不少,许多人已丧生于火海……

    李瑕见了,既觉愤怒,又认为蒙军已有狗急跳墙之势。

    当年鄂州之战,忽必烈听从张文谦“王者之师,有征无战,当一视同仁,不可嗜杀”的劝告,改变了蒙古掠地屠城的旧习,命令诸将进入宋境后不可随意杀人,不可乱烧民房,要释放全部俘虏。

    是否出于仁义李瑕不知道,只知道当时忽必烈一定是认为江南早晚是他的治下之地。

    有时为将者选择摧毁或是保全一个城池,动机在于是否打算占下它。

    阔端进成都之后,先问巫师能不能占据成都,巫师占卜之后说“民心不归,成都四绝死地,若住,不过二世,不若血洗而去”,阔端于是屠蜀。

    没有信心占领,所以要屠光。

    软弱。

    三十余年来,蒙古对宋的攻势并没有展现出与其疆域相符的霸气,只是不停地抢掳、屠杀,一次次被宋军打得逃回去,下次再来,直到宋王朝流血流到力竭而亡。

    当然,战争本就是卑劣的,能胜就好。

    先卑劣,之后渐渐有了胜势,才能让忽必烈在鄂州之战时展露出“王者之师”的气场。

    可一旦胜势不在,大蒙古国只会重新显出它的真面目。

    它的弊疾比宋王朝严重得多,只是都掩藏在强大之后,一旦这块强大的布被扯下,才会现出它野蛮、落后、粗糙的一面……

    现在,蒙军没办法再自诩“王者之师”了,面对李瑕的攻势,他们又开始烧杀。

    烧杀关陇、烧杀凉州,连他们也觉得自己是强盗、而非政权,也觉得这些城池更像是李瑕的治下之地。

    因为这些城池本就是中原王朝治下之地,不知治理的强盗怎能不心虚?

    而李瑕才刚刚进入凉州,却早已视凉州为国土,开始全力救火。

    ……

    城外的宋军在歼灭了被包围的两军蒙军之后,也没有继续追击、扩大战果,而是迅速转回凉州城中。

    终于,军民合力,火势在夜里终于被扑灭。

    烟气还在废墟中弥漫。

    士卒们被熏得满脸灰烬,摔坐在街巷边喘气。

    但当有凉州百姓捧着水盆让他们洗脸、拿出瓜果向他们致谢……气氛便开始不同起来。

    为救火而累竭的将领们此时才想起来,还没来得及通报全城——

    “告凉州父老周知,今王师入城,秋毫无犯,数百年沦落胡尘,披发左衽,今复为汉家冠裳……”

    “告凉州父老周知,今王师入城,秋毫无犯……”

    这些话是李曾伯让喊的。

    他来不及安排人学着当地方言来喊,干脆就说些他想说的。

    不强求凉州百姓现在就能听懂,反正早晚都能听懂。

    此时此刻,只要他们能感受到入城的兵马是自己人就好。

    因这一场大火,凉州百姓确实已感受到了,宋军助他们灭火,他们也助宋军扎营……

    一整夜就在这救火、扎营、箪食壶浆迎王师的情形中过去。

    此情此影,李曾伯看在眼里,不由老怀大慰,向李瑕喊了一句,声音却因救火而哑得厉害。

    “收复失地,真乃平生畅事。”

    “李公说什么?”

    李曾伯摆了摆手,无力再说话,只是整理着胡须,哑然而笑。满腔报国热忱,独自在心中体悟……

    “昨夜蕃兵报国仇,沙州都护破凉州。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

第780章 以快打快

    当哈兰术领着残兵逃至兴庆府,张文谦得知消息,很是惊讶。

    他并非惊讶于李瑕能击败哈兰术、攻下凉州,而是惊讶于李瑕竟敢调动兵力西进……而这样一来,关中、汉中得空虚成什么样子?

    李瑕能用的兵力本就不多,根本就没有两线作战的实力,这种时候出兵河西走廊,确实是冒险。

    另外,李瑕缺的是人力物力而非疆域,这般拉长防线,只会让他本就兵力稀薄的防线更加捉襟见肘。

    眼下这时局,要灭李瑕已不难,有两种打法。

    一是以快打快,趁李瑕兵出河西之际,阿合马或董文炳这些方面重臣能察觉到机会,出兵关中。

    二是等到隆冬,陛下调动完十余万大军,遣两名宗王东西并进,踏过黄河直接平定李瑕。

    若让张文谦来选,他认为以快打快为好。

    理由很多,比如避免将战事拖长,劳师动众,徒费国家财力物力;比如能尽快收复河西,不耽误他在西夏屯田利民的大计。

    于是,张文谦立即便修书几封,遣快马递往燕京、山西、河南等地。

    这日是十月二十八日,信使们从兴庆府出发。

    其后半月间,他们穿过广袤的黄土高原,路上还遇到了正在延安府与张珏构垒对恃的杨大渊的麾下探马。

    渡过黄河,几名信使分头行进,其中一个便往洛阳而去……

    ~~

    潼关。

    一队车马由长安而来,入了关城,韩祈安下了马车,抬头一看,便见刘元振从关楼上迎下来。

    刘元振还在丧期,竟未着官服也未披甲,只穿着一身麻衣,看起来比过去成熟稳重了许多。

    百盟书

    “韩中郎怎么亲自来了?”

    “不放心啊。”韩祈安摇了摇头,叹道:“我不知兵事,看着这一年就是东边打完了调兵去打西边,西边打完了又调兵遣将打东边,悬之又悬,如何能放心?”

    “韩中郎说到根上了。”刘元振道:“正是以快打快,不等蒙军准备好犯境,抢先各个击破他们的兵力,用郡王常用的词便是这‘时间差’了。”

    几句话间,他们已进了堂,韩祈安四下一看,见无旁人,遂道:“新得到的消息,蒙军准备好犯境了。”

    “不久之前才说得到消息,忽必烈有意夺世侯之权。”

    刘元振对此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态度,巴不得忽必烈把北地世侯的兵权全都捋下来。

    “北边既然在夺权,还能出兵?”

    韩祈安道:“忽必烈确实已着手对付世侯,但手段比我们推测得更高明。而正是因为要剥弱世侯之权,他才必须对我们出兵。”

    “为何?”

    “这般说吧,你若是一个世侯……”

    “倒不必‘若是’,我原本便是。”

    韩祈安敷衍地笑了笑,应付了刘元振不合时宜的玩笑,道:“你是世侯,因为被忽必烈打压而不满,隐隐起意联络川陕,此时得知忽必烈起十余万大军攻伐川陕,心思不就歇了吗?”

    刘元振不由吃惊。

    “十余万大军?这么多?”

    “是啊。”

    “消息可靠?”刘元振摇头道:“我不信,我刘家当年也与诸路世侯交好,我近来全力打探也没能探到……”

    “论串联,还得是王荛。”

    “王荛?”刘元振颇为不屑,道:“王荛多年来为李璮暗中联络,结果李璮一举旗,应者寥寥,废物罢了。”

    韩祈安摆手道:“并非王荛口才不好,没能说服诸路世侯,而是李璮实力太差,举事时机不对。李璮一就擒,使得诸路世侯惊恐不已,足以说明王荛之串联有所成果。”

    “韩中郎对山东形势很了解啊。”

    刘元振不由感慨。

    他微微沉吟,自语道:“有这么一人,能见到李璮就擒时的场景,能探知诸路世侯的心思,还得知忽必烈举十余万大军……此人由王荛联络,该是久在山东……东平严家?是严忠济给韩中郎传了消息?”

    韩祈安摇了摇头,摆手道:“不必猜测这个了,只须知道,消息属实。”

    “消息属实……那守不了了啊。”刘元振叹道。

    他确实没办法应对忽必烈的全力一击。

    韩祈安也没办法。

    近日来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办法,反而是脸上更添了愁苦之色。

    什么放弃关陇、退守汉中,什么向宋廷软服、请求援兵,这样的破主意想了一堆,但都不是韩祈安能作主的。

    面对这样的攻势,要么就是举全境之兵力与忽必烈决战,一战定存亡,要么龟缩于险要蜀道……这需要李瑕来决定。

    此时与刘元振倒无甚可说的,韩祈安遂道:“郡王自有计较,刘将军只需要谨慎布置防务,在郡王回防前不出岔子便好。”

    “这是担心董文炳趁我们收复河西走廊之际来犯?”

    “正是如此。”

    韩祈安的意思也简单,忽必烈的十余万大军不指望刘元振来守,但在李瑕从河西回来之前,保证东线不失就是刘元振的职责了。

    刘元振点点头,道:“我们兵力空虚之事,董文炳似乎已有所察觉,近来屡屡试探。”

    “他如何试探?”

    “说是商议赎回董文用,邀我明日往金陡关外一晤……”

    ~~

    董文炳近日很为难。

    他这个“董大哥”比别的世侯更受忽必烈信重,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已开始削弱诸世侯之权,唯独对董家不予触动。

    董文炳反而还加了官。

    他已取代了史家邓州光化行军万户、河南等路统军副使之职。

    可这件事若是深想,却容易有很多种解释。

    是否因为董文用被俘虏了,忽必烈对他董文炳也不放心了,故而升官安抚?

    是否因为想让董家、史家这世代联姻的两家心中生隙,分化董家与诸路世侯?

    还是真心信任?

    董文炳分不清,但不论背后的缘由是什么,这种时节忽必烈对他的信重就是君恩深重。他必须殚精竭虑报答。

    两件事,一是尽快救出董文用,避免董家渐渐陷入张家那样的尴尬处境;二是做好收复关陇的准备。

    董文炳打算在刘元振身上找突破口。

    他们以往私交不错。

    十一月十四,两人在金陡关外见了一面……

    ~~

    已经入了冬,天气冷得厉害,每一次喘息都能冒出白气。

    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却还没下,金陡关北面的黄河边,水气重的草丛中已结了层厚厚的霜。

    这段黄河湍急,一般不至于结冰。

    但上游水势平缓之处或许已结了一层冰面,再有一两个月,或许就可以踏兵过黄河。

    董文炳仅带四名侍从,策马赶到金陡关东面宋军箭矢射不到之处,等了一会,终于见刘元振带着三人出了关城。

    “多年未见,仲举在宋国可还好?”董文炳朗笑着高声问道,不等刘元振回答,抬手一指不远处,又道:“我昨日让人来搭了个帐篷,你们有望筒,可望到我并无埋伏,过去一叙如何?”

    刘元振没能反驳那一句“在宋国可还好”,心头有些气恼,但还是保持了名门子弟的风度。

    “彦明兄请。”

    到了帐篷前,董文炳先翻身下马,向刘元振示意了自己没带武器,道:“放心,我诚心赎回我兄弟,并无害你的心思。”

    “哈哈,彦明兄也放心,我打算说服你归顺我王,也绝无害你的心思。”

    董文炳大笑,指了指刘元振,道:“无怪乎你当年能只身说服刘整。”

    刘元振应道:“可惜,我当时还未识天下英雄。”

    “哈哈,仲举战败而降,无奈之举罢了,何必谈甚英雄?”

    “我王确实英雄,远胜于胡虏。”

    “终究是君臣一场,仲举就是变节了,也不必以‘胡虏’相呼陛下。行中国之道,为中国之主,你我当年皆是认同这道理……”

    两人说得客气,其实眼神都四处打量。

    待确认了没有危险,方才进到帐中。

    刘元振道:“蒙古大汗治中原,终究做得不够好。便是我不说,彦明兄也该明白。”

    “不必谈够不够好,李瑕若败亡了,一切都是虚的。”

    董文炳话到这里,又道:“时日不多了,不是吗?”

    “呵。”刘元振冷笑一声。

    董文炳试探了一句,并不马上就继续试探,叹息着斟了一杯酒,洒在地上,喃喃道:“这第一杯,祭刘公英灵在天。”

    刘元振默然。

    “仲举节哀顺变。”

    “嗯。”

    “刘公本为万户侯,世代相袭,掌地方兵权,治理一方,战败投降,失了这些尊荣,岂不可惜?”

    刘元振摇头,正要说话。

    董文炳抬手摆了摆,继续道:“仲举若愿归正,不消做别的,不需打开金陡、潼关,犹可恢复世侯之位。”

    “可笑,真以为蒙古人能一直纵容世侯不成?我王治下,法度清晰,文臣武官不必心怀戚戚,惴惴不安。反倒是你们,如今日夜担忧忽必烈兔死狗烹,又何苦来哉?”

    “哦?仲举是听说了什么?”

    刘元振自知有些许失言,面上却不显,笑了笑,低头拿起酒杯,将一瞬间的表情遮掩过去。

    他捧着酒杯却不饮,缓缓道:“彦明兄啊,不妨告诉你,彦材兄已经归附我王了。忽必烈不会再信任你……”

    “若这般说,我董家满门都还在大蒙古国治下,李瑕更不能信任我三弟才是。”董文炳打断道,“这些都是废话,我相信陛下的胸襟。”

    “既然如此,你也不必赎彦材兄了,就让他辅佐我王匡扶天下罢了。对了,彦材兄说,他怎么算,阿里不哥今冬都要卷土重来,你们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吧?”

    聊到这里,该说的都已说尽了,刘元振正是最得意之时。

    董文炳忽然道:“我来,是来给你一个机会的,别以为我不知关中兵力空虚。张珏正守延安,李瑕已深入陇西,就你们那点兵力,此时还敢扩大战线。我杀入关中,你拦得住吗?”

    他说完,死死盯着刘元振。

    刘元振不惊反笑,身子往前一倾,道:“来。”

    “当我不敢?”

    “你敢,我盼着你敢,像刘整、阿术一样,自以为捉住机会,孤军深入……哦,不,这次你真可以杀进来,如你所言,关中确实空虚,来。”

    刘元振话到这里,眼中已满是挑衅。

    他眉毛一挑,又问了一句。

    “对了,你知道霍去病转战河西五国,急行千里,重创匈奴,用了几日吗?”

第781章 拖延

    “霍去病?”

    提到这个名字,董文炳的声音显得很轻,不似方才厚重。

    哪怕那套“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也”的道理被他们这些北地文人说通了,哪怕如今他们真的已将忽必烈的法统定下来了……可提到汉与匈奴,提到霍去病,董文炳还是不能坦然把自己与霍去病放在同一个立场。

    他肩膀微微往下塌,腰稍弯了些,面上却还是云淡风轻,之后轻笑一声,似在讥刘元振拿李瑕与霍去病比,有些“你们不自量力”的意思,以保持气势。

    刘元振却是又问道:“彦明兄不知道?”

    “六日。”

    董文炳只好答道。

    霍去病的战绩他背得出,因为少年时读史记,对那一句记述太过于震惊了。

    “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

    刘元振大笑。

    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爽朗,举杯痛饮了一口,学作匈奴悲歌。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面对赵宋时,他说“我乃契丹后裔”,因为他祖上辽国耶律氏在赵宋面前就是有种高人一等的倨傲。

    但避难山东一百多年了,刘家早都和汉人无异了。

    契丹后裔也就只有这四个字放在嘴上说说而已,一百多年,还能知道契丹什么?祖谱上都是个大大的“刘”姓。

    文化、长相、礼仪,早就是汉人了。

    提及汉王朝的强大,刘元振完全不记得契丹后裔这件事,以大汉之强盛为傲,以霍去病之彪悍战果为傲。

    六日灭五国。

    “你想说什么?”董文炳看不惯刘元振脸上那嚣张的笑意,摇了摇头,道:“自汉以来,以霍去病自比的武将多了,几人能做到?”

    “是。”刘元振道:“少有人做到。”

    “李瑕更不可能做到,他没有这份国力。”

    董文炳对这个判断很确定,刘元振只说霍去病六日灭五国,却没提及汉武帝命张骞出使西域以来的长年准备。

    但刘元振却是道:“你们也比不了匈奴。”

    董文炳怒,喝道:“休将大蒙古……大蒙古国与匈奴相比。”

    “看,你自己都心虚,大蒙古……国?蒙人真当自己是个国吗?连个国号都没有。”

    这句话之后,刘元振没有继续嘲讽董文炳,而是道:“你知道的,河西之地原属于窝阔台一系。蒙古诸王之间内斗不休,忽必烈对河西的掌控比不上当时的匈奴。”

    “暂时而言。”

    “打的就是这个暂时。”刘元振道:“二十三日,我王攻克凉州,二十四日即奔袭至永昌,杀永昌王只必帖木儿,其后十日间转战千余里,破甘州、抵弱水,斩甘州大王曲列鲁,趁胜进肃州、沙州、取玉门关,擒忽帖尼……”

    “不可能!”

    董文炳倏然起身。

    刘元振只是笑。

    他归附李瑕以来一直有个感受,即李瑕虽国力还不强,却每每有出人预料的胜利。

    一直胜,所以刘元振笑得有底气。

    这笑容落在董文炳眼中,董文炳登时就在心里暗道不好。

    他嘴上虽喊着“不可能”,但在“忽帖尼”这两个名字从刘元振嘴里说出来时,他便知此事大概是不假了。

    忽帖尼是谁?

    是窝阔台汗的第三皇后,是阔端的母亲。

    蒙哥汗二年,蒙哥允许忽帖尼居于阔端封地之西。

    这样一位老妇人被俘,蒙古人或许不太在意,草原上的人不以这些事为耻,连成吉思汗的正妻被人掳走也从不做遮掩。

    但北地汉人在意,如今开国建制,待太庙落成,窝阔台汗便是太宗皇帝,太宗皇帝的第三皇后陷在宋军手上了……

    问题远不止这个,整个河西失陷,不论是对战略还是对政局都有很严重的影响。

    这影响的范围太大,董文炳一时也难以想清,最直观的感受只有一点……太快了。

    真的太快了。

    李璮之叛才刚刚平定,只过了一个月。

    一月之内,这边还在调集大军,那边李瑕已拿下河西,消息只怕还没传到燕京……

    “你在诈我,我不信。”

    董文炳语气坚定,又道:“这不可能做到,千余里行军,他没有补给……”

    “补给?霍去病征匈奴时,匈奴人除了一匹马一张弓,身无旁物,抢无可抢。如今河西的蒙古诸王可不同,‘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阔端诸子锦衣玉食,可谓取之不尽,祁连山下,牧马拥沓,疏勒河畔,牛羊成群,岂缺补给?”

    董文炳闭上眼,仿佛看到了阔端那几个肥得流油的儿子如羔羊一般被李瑕捆了。

    黄金家族到了第四代,难保不出几个废物,但这些废物也没有辜负“黄金”之名,个个坐拥无数财富,家财绝对支持得起李瑕征战河西。

    刘元振谦逊地摆了摆手,又道:“此战,比不了霍去病河西之战,然可彰我汉家儿郎之决心……”

    他语气渐渐郑重,最后吐出了一句。

    “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帐内安静了许久。

    董文炳几次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实在很难站在大蒙古国的立场上去与刘元振争辩谁才是汉家儿郎。

    抛开这种情怀不提,那便以胜败论英雄……确实也败了。

    刘元振等了很久,忽然一把拉住董文炳的手。

    董文炳吓了一跳,几乎以为刘元振是要突袭他,想要抽出手却被死死拉着。

    “彦明兄,归附吧。”

    刘元振已拍着董文炳的手背,语气饱含诚挚。

    当年他劝降刘整便是这样的态度,以诚相待。

    “今率土分崩,胡虏南掠,群生荼毒。天降我王,早怀远略、英明神武,平定乱世,正一四海。彦明兄何不共襄盛举,辅尊主而庇万民,复汉唐之恢弘……”

    董文炳愣了一下。

    有一瞬间,他透过刘元振那双眼神,仿佛要被说动了。

    之后,他却是猛地抽出手来,一指,喝道:“哈,刘大郎好会用典故。”

    说了那么久的霍去病,无非是刘元振在用典故引他遐想而已,这是种劝降的技巧,董文炳还不至于轻易就中了这种套路。

    “李瑕趁我等忙于平定李璮之际窃取河西。如夏贵占亳州,青阳梦炎攻沧州,虽有一时小胜,早晚必败!”

    说罢,董文炳拂袖而去。

    他今日来的几个目的,包括打探关中虚实、劝降刘元振、救回董文用,都已经做不到了,谈话已经让刘元振占了上风。

    若是说出忽必烈已调集大军,倒可以把气势压一压,但没必要泄露了军情让关陇早作准备。

    那继续谈下去只会被牵着鼻子走,就此打住吧。

    ……

    快马赶了十里路,见到了前方接应的兵马,董文炳松了一口气。

    他虽表现得从容,其实也怕刘元振暗派人手擒他,好在一路无事。

    “大哥。”董文忠迎上前,道:“阿合马又遣人来,说是李瑕偷袭河西,关中兵力空虚,要大哥出兵。”

    提到阿合马,董文炳皱起眉,眼中明显泛出不喜之色,径直道:“转告阿合马,李瑕或可能已取河西,不宜冒险轻进。大军再有一月便至,静待为宜……”

    董文炳其实也考虑过刘元振或许是使诈,唬住他,使他不敢妄动。

    被唬住没关系,至少不会重蹈刘整、阿术覆辙。总之等大军到了,以力破巧即可。

    ~~

    “将军怎不擒下董文炳?”

    “擒他做甚?”刘元振淡淡道:“他为人稳重,有他在,还能拖一拖蒙军。擒了他,董文忠还不马上兴兵来犯?”

    说着,他叹息一声,像是在感叹问话的下属太蠢。

    一路回到金陡关,只见韩祈安正站在城头向东眺望。

    “韩中郎看到了,我没能劝降董文炳。”刘元振先打了招呼。

    他这人,不论心情好不好,待人都是热忱的。

    “看到了。”

    “也就是韩中郎今日在金陡关,不然我差点要被董文炳劝降了。”

    韩祈安因刘元振的风趣再次敷衍地笑了笑,问道:“大郎稳住他了?”

    “将韩中郎带来的最新战报透露给他,想必能唬住他。”

    “那就好。”

    “可惜,将一场战事消弥于无形,不能彰我功劳。”

    韩祈安道:“上兵伐谋,大郎今日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略逞口舌之能罢了。”

    “胜过于守城两月。”

    刘元振得了一顿夸赞,颇为满意。须臾再次露出愁态,道:“我看董文炳虽惊于我们取河西之快,却还有底气,想必消息属实,忽必烈真要调动大军进犯了。”

    韩祈安亦是忧虑,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刘元振想了想,无奈摇头,道:“郡王既取河西,想必已回师关中了,由他愁吧。”

    “大郎见董文炳之前,我不敢相告,以免漏了消息。”韩祈安道:“其实,郡王并未回师……”

    “为何?!”

    刘元振一惊。

    他方才与董文炳相谈,咄咄逼人,原本算时间李瑕还能赶在蒙军抵达黄河时回防。

    没想到竟是如此。

    韩祈安道:“自是想先拿下兴庆府,今既取河西,减轻了西域方向的防御压力,若是再能趁蒙军来犯前一举攻下兴庆府,北控河套,据诸路上游,即可扼西陲要害。”

    话到这里,他语气一转,又道:“但这是在得知蒙军大举进犯之前就做的战略,眼下,只怕来不及了……”

    韩祈安也是在数日前才收到山东来的消息,急忙发往凉州,想必此时李瑕还未收到消息。

    那李瑕是否会调整战略、尽快回防关中,韩祈安也说不准,他这才连忙赶到潼关。

    虽然暂时缓住了东线的局势,但想到蒙军大举来犯,他还是渐渐不安起来。

    “以往笑李璮无能,如今才知是真不好打啊……”

第782章 归家子

    这次攻取河西,李瑕与李曾伯配合颇为默契。

    在占下凉州后由李曾伯领一半兵力修整,安民、筑城,稳固防御,而李瑕立即西进,根本不给蒙军报信的机会,连续奔袭千余里,连斩蒙古三宗王,歼敌六千余。

    从十月二十三日出发,往返一趟二十余日,待李瑕回师凉州,坐镇、休整,李曾伯则已准备停当,径直领兵北上,攻打兴庆府。

    此时李瑕已没有太多兵力。

    一万人西进,扣除伤亡、留下兵力驻留甘州、肃州、沙州,仅余两千人能带回凉州。

    那么,不论李曾伯攻打兴庆府是胜是败,两万骑进入河西之后,几乎也只有这两千人能供李瑕带回关中。

    另外还可以抽调一些陇西的驻军。

    取了河西走廊,本是为了减轻西面的防御压力,但随着治下地域的扩大,兵力反而更不足。

    当然,防御压力和兵力是两回事。

    李瑕认为取河西走廊是值当的,哪怕关中的兵力因此不足,至少不需要对西线日夜担忧……

    正是在这种局势下,十一月十五日,李瑕收到了韩祈安的快马传信。

    山东传来消息,忽必烈已令合必赤、史天泽领平叛大军攻关中,同时另派宗王领兵自开平出发,经河套,绕道西路攻陇西。

    那位被俘虏之后心不甘情不愿、想投又不投的董文用,猜错了,忽必烈平定李璮之后,并非是立即北征阿里不哥,而是冲川陕来了。

    李瑕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头皮发麻。

    不需要临时想办法,他早已分析过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几个办法。

    比如,征调所有的兵力与忽必烈决一死战,如今他治下所有的地盘驻军调动起来,再征发些民壮,也能凑出十万大军。

    但这是必败的。

    他凑出十万大军,那是抽空了各地,不提宋廷如何,蒙军最擅长的就是迂回包抄,轻易就能摧毁李瑕的后勤补给。

    如今决战,那必是一战灭亡。

    别的不提,忽必烈经营漠南十余年,府库有积余。

    李瑕不知忽必烈现在还剩下多少积余,但反观他自己,休养生息一年,今岁又打了一年仗,已经是支撑不住战事了。

    最简单一个例子,北面有稳定的中统元宝交钞,交钞背后是蒙古国几代人掠夺的金银。若战事持续,忽必烈也学着超发纸钞榨取民间,还不知能撑多久。

    只知道宋廷在连年的战事下撑了三十余年。

    而李瑕若想榨取民用,那刚发行的券引只怕三个月都撑不住。

    人都是很现实的,今日说着民心所向,日子一难过,民心马上也就变了。

    宋廷有三百年潜移默化的统治基础,蒙古有五十余年扩张的威望,李瑕却只任蜀帅三年……

    思来想去,李瑕遣快马传信李曾伯,令他暂停攻打兴庆府,回驻凉州。

    才安排了这件事,又有快马赶到凉州城下,却是马戈奉胡勒根之命,押送了一群人来。

    “俊王,我们出关打探时,遇到了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马戈汉语算是不错,却也费了好大功夫,才向李瑕说明了前因后果。

    因这件事当中,涉及到的地域、势力、人物颇为复杂,便是一个蒙古士卒也难搞清。

    “遇到一个年轻人领着十几个男女老少,说要投奔我们,但他好像以为我们是忽必烈的人,但我们不是忽必烈的人,但胡勒根将军就说不用告诉他我们不是忽必烈的人,我们可以骗他……”

    “不用勉强,你可以用蒙语与我说。”

    “不勉强,不勉强。”

    马戈颇倔强,努力展示着他的汉语。

    “他说他叫‘耶律希亮’,今年十六岁,是蒙古丞相耶律楚材的孙子、耶律铸的儿子……”

    “你们没告诉他我们是宋军?”

    “是,胡勒根将军让我们找了个马车,把他们关在马车上一路送来。”

    李瑕听了,并未让马戈将耶律希亮等人提来,而是道:“带我去见他。”

    ~~

    对于阔端家族而言,凉州只是个牧场,与别的牧场没有太大区别,还不够水草丰美。

    但在许多宋人看来,凉州有它独特的风貌。

    它有诗情,不论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还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凉州”二字就是诗名,是曲调,是意象。

    它还有景,有平沙夜月,指的是沙漠上的月色,雁塞沙沉一掌平,夜来如水漾轻盈;有天梯古雪,指的是祁连山上的积雪,秋来春去万年雪,时是沧海亦桑田;还有镇西晓角,有狄台烟草……

    城内还有一景,称为“大云晓钟”,指的是大云寺的钟声。

    大云寺位于城东北,原是前凉国王张氏的宫殿,规模宏伟,后改为寺庙,唐时易名大云寺。

    李瑕如今就驻军于大云寺内。

    因为城中太多建筑都被蒙人捣毁改成帐篷了,唯有寺庙多。

    端阔自从凉州会盟之后,招降了吐蕃,同拜八思巴为精神导师,信奉藏传佛教,二十年间在凉州盖了特别多的寺庙。

    耶律希亮就被关在大云寺的一间客院当中,院子里站着几个归义营的探马守着。

    他几次意图出门,却始终被拦住,不由渐渐焦虑起来,在屋中来回踱着步。

    终于,他听到了屋外有动静,连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英俊气质不凡的年轻人进了客院,抬手止住了那几个蒙卒的见礼。

    这年轻人只穿着便服,一时也看不出身份,但必然不凡。

    耶律希亮于是整理了衣冠,待对方进屋,忙拱手道:“在下耶律希亮,敢问阁下是……”

    “我姓李。”李瑕应道:“单名一个‘恒’字。”

    耶律希亮一愣,看了李瑕好一会,方才笑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耶律希亮本想说“原是西夏王室后裔,怪不得有如此雍容气度”,终究是不敢说,脸色却是十分仰慕。

    “怪不得李兄如此风采出众。”

    耶律希亮本以为是哪家世侯子弟,倒没想到是那位闻名已久的西夏后裔,不由奇怪忽必烈怎会遣其回到西夏故地领兵,遂问道:“李兄怎会到凉州来?”

    “陛下命都元帅接管河西,我奉命驻守凉州……坐下说吧。”

    彼此就坐,李瑕脸色已严肃下来。

    “你只怕要怨我为何将你看押着。”

    “不敢,不敢。”

    “因我初担大任,而你身份可疑,若不仔细说出身世,我难以信你。”

    耶律希亮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又为眼前这位李恒所折服,当即便全盘托出,竟是从出生前经历开始说。

    他母亲赤帖吉氏其实是由乃马真皇后作主赐给耶律铸的,他还有个蒙古名字,也是乃马真皇后起的。

    由此可见,耶律铸其实原是窝阔台一系的臣子,并不受蒙哥重用,却受忽必烈重用。

    蒙哥登上汗位后,耶律铸进言说“臣先世皆读儒书,儒生俱在中土,愿携诸子,至燕受业”,于是带着孩子回燕京,教其汉学……

    李瑕点点头,算是了解了耶律希亮的生平,又问他为何会流落西域。

    耶律希亮也不隐瞒,开口先是道:“我是逃到叶密里城,被阿里不哥的人赶回来的。”

    “阿里不哥?他的势力范围在西域?”

第783章 张骞

    李瑕对蒙古的封地情况略有了解,知道西域一带属于察合台汗国。

    过了敦煌、玉门关,下一个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便是高昌城。高昌即是察合台汗国的领地,其东界大概在天山附近。

    当然,窝阔台一系也有几个宗王的封地与它交织。

    阿里不哥的势力范围若能伸展到西域,便说明他成功联合了察合台、窝阔台家族共同反对忽必烈。

    可见阿里不哥打仗比不了忽必烈,人脉这方面却有太大的优势。

    耶律希亮所说的,正是李瑕想具体弄明白的。

    ……

    “并非是说阿里不哥的势力范围在西域,而是西域诸王如今正联合反对我们的陛下。叶密里是海都的兀鲁思。”

    耶律希亮话到这里,神情忽然激动不已,又道:“对了,我在叶密里听闻,陛下是称帝了,是称帝吗?”

    这话怪怪的,但李瑕明白他的意思,遂道:“不错,是皇帝。”

    “太好了!”耶律希亮道:“家父常说,可于马上打天下,不可于马上治天下,今陛下登基,国家终于有了治国章程……”

    “是啊,立国五十多年了,终于懂得要治国了。”李瑕随口应着,语气淡漠中带着讽意。

    耶律希亮没能听出来,继续感慨这来之不易的成果。

    “李兄可知?我耶律氏自家祖父辅弼成吉思汗,历经三世,终于恢复文治。”

    他年少,没有为此痛哭,而是振奋,一幅要回到上都大展才干的样子。

    李瑕漫不经心听了一会,将话题拉回了西域,问道:“你是如何到叶密里去的?”

    被问到这番经历,耶律希亮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问道:“蒙哥汗八年……如今可有年号?”

    “中统三年,马上要过去了。”

    “快四年了啊。”

    耶律希亮抹了抹眼,道:“当年,大汗驾崩,父亲毅然投奔陛下,我与母亲,以及两个弟弟被浑都海所擒。之后,浑都海遣百人,押我们往哈拉和林。到了甘州,听说是浑都海大败了?”

    “不错,败于汪良臣之手。”

    李瑕说完,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假扮蒙古世侯,这里漏了破绽。

    太久没扮演了,有所退步。

    当然,今日情况与以前不同,今日随便扮扮无非是为了更方便打探情报,否则严刑拷问还费工夫又未必打探得全面。

    耶律希亮没意识到李瑕对汪良臣直呼其名有何不妥,自顾自地说着。

    “叛军大败的消息传来时,我带着母亲与弟弟们趁机逃了,藏在黑河以前的沙陀子中……”

    李瑕对耶律希亮刮目相看。

    算时间,那是在蒙哥死后的第二年,耶律希亮才十三岁,却能在百余兵力的看管下逃了,小小年纪,属实有本事。

    “后来,有叛军来找马匹,老婢漏言,暴露了行踪,我们又为叛军所获,送到肃州。”耶律希亮又道,“那时河西叛军已推举‘哈剌不花’为都元帅,哈剌不花与家父有旧,没有杀我。”

    这是越来越向西了。

    汉代设制的郡名与如今的州名不同,甘州大概是张掖郡,肃州大概是洒泉郡,再往西还有沙州,大概是敦煌郡。

    果然,耶律希亮又道:“之后,阔端诸子选择支持陛下,哈剌不花便西撤,到了沙州,我们趁机逃出叛军,为躲避追兵,涉雪翻越天山,抵达北庭都护府……”

    耶律希亮说了很久。

    他经历实在是丰富,三年间一路西逃,在西域见了诸多蒙古宗王。

    而这些蒙古宗王,有的支持阿里不哥,派人追捕他;有的支持忽必烈,派人护送他;有的举旗未定,默默放他过境。

    李瑕听后,又结合之前北上得来的情报,对蒙古西域诸王之间的混乱关系厘清了不少。

    ……

    简单来说,蒙古国有四个老派系,也就是成吉思汗长妻的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

    蒙古有个传统,即大儿子派出去扩张地盘,小儿子留在家中守灶。

    成吉思汗处理后事的时候也许是类似的思路,给术赤、察合台分封了大片的领地,把汗位传给三子窝阔台,把军队留给拖雷。

    术赤一系,术赤有个大名鼎鼎的儿子拔都,拔都西征,攻掠了大片的疆域,建立了金帐汗国,基本已是独立的汗国,如今汗位由拔都的弟弟别儿哥继承,别儿哥如今支持阿里不哥。总之,大儿子一家独立出去了,却还能对本家事务指手画脚;

    察合台一系,察合台作为大汗的兄长,在世时确实位高权重,但他死掉之后,偌大的封地就被盯上了,谁都想咬上一口。如今继位的是察合台的孙子阿鲁忽,属于阿里不哥的傀儡。总之,二儿子家业虽大,但一团乱,需要本家帮忙安排,同时本家也在贪二儿子的家业;

    窝阔台一系,窝阔台成为大汗后很风光,弄死了拖雷之后,又想让拖雷的遗孀嫁给他的长子贵由,并瓜分了拖雷一系,结果他自己饮酒暴毙,几个嫡子也纷纷早死,妻子、儿媳把持政事几年,汗位也丢了。如今子孙中成器的,也就是孙子海都,两个庶子分别是合丹、灭里。总之,三儿子一家与四儿子一家争得头破血流,丢了本家的位置,有的子孙想抢回家业,有的想老实听话混口饭吃。

    拖雷一系,拖雷虽死了,他的正妻唆鲁禾帖尼却很厉害。唆鲁禾帖尼所生的四个儿子,蒙哥夺得了汗位、忽必烈登基称帝、旭烈兀西征已打下了大片的领土、阿里不哥也已称汗并得到了诸王的支持。总之,四儿子家的子孙争气,旭烈兀自己有家业,只看忽必烈与阿里不哥谁能争到本家。

    在李瑕眼里,大蒙古国的纷争,差不多便是这样一个颇为狗血的家族内斗……

    子孙真的很多,最出色的大概便是这几个。

    再看疆域。

    李瑕并不能通过如今各种奇怪的地名与他所知的地理联系起来。

    他一边听耶律希亮说西域故事,一边在纸上画,只能画个不算准确的范围。

    他把蒙古国的疆域分为两大部分,东部算是本家,西部算是支系。

    东部包括哈拉和林、中原在内的大片领土,正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在争的,属于拖雷一系。

    而西部又可分为四小部分,李瑕画了一个“田”字。

    左上方,术赤一系,别儿哥的地盘,大概是俄罗斯西部到欧洲东部;

    左下方,拖雷一系,旭烈兀的地盘,范围大概是西亚;

    右上方,窝阔台一系,海都与窝阔台子孙遗留的地盘,范围很小,大概是哈萨克附近;

    右下方,察合台一系,阿鲁忽的地盘,范围大概是西域与中亚的一部分。

    ……

    这么一看,李瑕眼里,蒙古派系便有了一个大致的脉络。

    脉络厘清之后,目光回到西域。

    这是窝阔台、察合台两个家族势力交织的地方。

    耶律希亮刚从西域回来,对这些情况十分清楚……

    “海都、阿鲁忽,看似都支持阿里不哥,但心思不同。”

    “如何不同?”

    “阿鲁忽只是阿里不哥派去的傀儡,他是察合台第六子拜答里的儿子,一直跟随阿里不哥,被视为心腹,正在为阿里不哥征集钱粮。”

    “反攻哈拉和林吗?”

    “是。”耶律希亮道:“察合台汗国有农耕之地,可以提供大量的补给。阿鲁忽已在阿母河以北和突厥之地召集十五万骑兵,征调牲畜、马匹和武器”

    “十五万骑兵?为了助阿里不哥?”

    “不错,我在西域见到的,便是阿鲁忽以‘阿里不哥汗’的旨意征发牧民。”

    李瑕再次陷入了沉思,之后在纸上轻轻一划,把之前写下的某行字划掉了,还低声自语了一句。

    “傀儡?心腹?”

    “阿鲁忽是傀儡,海都却是一个野心勃勃之人。”耶律希亮道。

    他不可谓不聪明,但终究年少,想法还是单纯,又道:“海都是窝阔台大汗的孙子,他打着支持阿里不哥的名号,其实是在扩张地盘,他已经占据了叶密里城。我就是因此才从叶密里城逃出来的……”

    “是谁助你东归的?”

    “合丹大王之子。合丹大王支持陛下的消息传回别失八里,其子也迭儿想联络他父亲,因此助我脱逃。”

    “……”

    从正午到傍晚,又到了入夜时分,有士卒端上烛火与菜肴,李瑕一直在听着耶律希亮的叙述。

    三年多的时间里,一个孩子带着母亲与弟弟长途跋涉,不可谓不艰险。

    耶律希亮本还想强忍,说着说着,最后却还是哭了出来。

    他本是名门子弟,却在十六岁的年纪已染满风霜。

    而李瑕虽有耐心,更在乎的却只是在这西行游记里探知西域形势。

    直到深夜,耶律希亮说完一路经历,抹了眼,道:“让李兄见笑了,我本以为……我再也回不来。”

    “不会,昔有张骞通西域,难得你小小年纪有这番经历。”

    李瑕是有感而发。

    他近来攻取河西,闲暇时常看的便是汉武帝反击匈奴之事,今日终于体会到张骞自西域归来后汉武帝连日与之倾谈的心情。

    耶律希亮连忙道:“比不得,万不敢与博望侯相比。”

    李瑕一想也是,张骞出使西域,困居十三年,持汉节不失,风餐露宿,倍尝艰辛,更为大汉留下千古功绩,后人确实比不得。

    但不论如何,在蒙古大军来犯之际,与耶律希亮这场谈话虽还改变不了任何局势,却让李瑕对忽必烈这个敌人的处境有了新的认识。

    ……

    说完了西域之事,耶律希亮也对中原之事颇为好奇,又道:“我流落西域多年,却不知中原有何变化,恳请李兄指教。”

    “也好。”

    “多谢。”

    “若说中原变化,当先说关陇的李瑕……”

    “李瑕?那是谁?”

    “你没听说过吗?”

    “我还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人物。”耶律希亮当即摇头。

    他被浑都海掳走之时,蒙哥汗的死讯才刚刚传到六盘山,蒙人既不承认蒙哥是战死,当时自然未听说过李瑕之名。

    待耶律希亮再回来,已是沧海桑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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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