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0章 各个击破
林子明白张珏的思路。
简单来说,张珏水战打不过刘整,想引诱刘整进入关中来打。
丢掉合阳大营干系太大,林子作为李瑕的心腹,实在是有些不知能不能信得过张珏。偏李瑕确实说的是由张珏全权指挥。
他也只能听令行事,同时派快马往武关通禀李瑕。
军情司探马行进飞快,换马不换人,两日即过蓝田、商州,至武关。
但武关的情景却是叫他们有些吃惊。
“什么?郡王还未回师?”
从武关城楼上向南望去,隐隐还能望到有蒙军的旗帜……
~~
一张地图上,“武关”二字被人用毛笔圈了一下。
随后,又圈了“延安府”与“巩昌府”这两个地名。
“关中可以打,但得是四面齐攻。史帅攻打武关、杨大渊攻延安府、阿术元帅攻巩昌,我们来攻宋军合阳大营,如此一来则关中必克。”
赶到吴王渡来为刘整传递情报的正是解州世侯仪叔安,已将各路的消息汇总过来。
“史帅已与宋军在南阳交锋,待击败宋军,即攻打武关;我们已经派人通知杨大渊从孟门津渡河,一个月内,必定攻到延安府;而陇西路远,联络还需时日,但阿术元帅自能把握战机。”
“好!”刘整道:“那便等武关情报送来,我等即可杀入关中。”
“为何还要等武关情报?”
“万一关中犹有宋军精锐,我等孤军深入,却无援兵,容易给了敌手各个攻破之机。”
“错了。”
仪叔安断言了一句,指着地图,已开始滔滔不绝。
“李瑕确实是想要各个击破,故而,他不惜亲领骑兵,吸引河洛兵力至邓州,与吕文焕合击董文用所部兵马。
史帅正是识破了他这个目的,宁可暂时不攻李璮,只好先支援董文用。正是为了挫败李瑕各个击破的战略。
李瑕却是决心要歼灭河洛兵马,预料到史帅会去支援,遂让张珏领关中主力出武关。如今南阳正在大战,我们该及早攻关中,为史帅牵制敌兵。
否则,才是给了宋军先击破史帅所部的机会啊!”
仪叔安说得确实像是很有道理,堂中诸将听了,已是纷纷点头不已。
刘整沉默了一会,道:“但,如果李瑕这‘各个击破’的战略,不是为了先歼灭河洛兵马,而是以疑兵之计,先歼灭我,又如何是好?须知,史帅、董将军于南阳作战,并无覆灭之危。而我一旦出兵,乃是敌境作战。”
“刘帅已攻下夏阳渡,犹以为是疑兵之计?”仪叔安掷地有声,又道:“李瑕、张珏就在南阳,如何有假?!”
“我没有‘以为’什么,是否疑兵,我并非断言。然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时机未至,何必急于擅入敌境……”
仪叔安大怒,叱道:“刘整!你对大蒙古国到底有几分忠心?!”
相比之下,阿合马待刘整就客气得多,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地请教军务。
但,仪叔安此时表明的,又何尝不是阿合马的态度?
否则,难道还要阿合马亲自过来,再次和颜悦色地请教一番?
这道理仪叔安懂,所以敢对刘整如此大发雷霆。
而刘整虽于兵事上才华横溢,却偏偏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已拍案怒喝道:“仪叔安!仗是我打的,不需要你这缩着脑袋躲在后方的废物聒噪!”
“好!”
仪叔安抬手一指,道:“万一李瑕与张珏击败史帅,只看你这反复无常之辈担不担得起这等大罪!”
……
次日,阿合马又遣人给刘整送来了军需。
作为大蒙古国“成都府路都元帅”,刘整并无实际的地盘养兵,确实只能仰仗阿合马。
也必须是要打仗,刘整才能扩军,才能有前程地位,才配与阿合马分润利益。
因此,当被问起与仪叔安之间的过节,刘整摆摆手表示无妨。
他这辈子走到哪里都容易惹得同僚嫉妒,也是习以为常了。
刘整虽不喜仪叔安对自己指手划脚,但这日领了军需,转念一想,却也认为那番话确实有些道理。
于是重新推算了南阳之事。
目前为止,连史天泽都认为关中主力就在南阳,那看来真是如此了?
若非关中主力真去支援李瑕了,这半个多月过去,史天泽早该歼灭李瑕才是……
“那这样,我先攻宋军大营,在西岸占下据点,再观各方态势,看是否全力出兵,如何?”刘整道:“我亦想攻下关中,但需稳妥行事。”
~~
李瑕确实想要各个击破。
目前为止,他的策略是奏效的。
他已经把河洛兵马对潼关虎视眈眈的压力化解。
反过来,现在是他与吕文焕合作,对南阳形成了兵力压迫。
可当战略用完,实力的差距显现出来,他就没那么顺了。
刘整太谨慎,并未立即中计,到现在还没被引到关中。
而史天泽也没有急着去山东平叛,还在坐镇南阳,不让李瑕对董家形成兵力优势。
史天泽的战略意图是“你既然调关中主力来了,我不与你正面交战,我紧紧咬着你,抢占你回武关的道路,消耗你的粮草、士气,一点点拖垮你。”
至此,李瑕的策略反而有些像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因为战略能做到的,只能是让他掌握一部分的主动权而已。
要想真正有战果,还得靠实力来拿。
还得靠打。
刘整若不入瓮,那就打一打董文用、董文忠,甚至是史天泽。
给蒙军造成“南阳防备吃力”的假象,逼刘整入瓮。
否则李瑕的战略就落不到实处。
问题在于不好打……
李瑕麾下的兵马分为三个部分,其中,昝万寿的带来的五千民壮是从汉中带来的,本该驻守石泉、汉阴、安康等地;刘元振带来的四千人本该是蓝田、商州的驻军。
这九千人勉强能造出两万余人的声势,但远没有关中主力的战力。
一群没磨合过的民壮、新兵,在南阳这种敌境与史家、董家作战,基本没有胜机。
于是,李瑕几次作势攻打南阳府城,气势做足之后,逼得史天泽加强防备南阳府城。
之后,李瑕又作出“想不到你史天泽不去山东”的架势,向北撤离,一路上让士卒保持迎战的状态。
一副“不想打攻城,要么你出来野战,不然我先撤回武关了”的样子。
总之是维持着嚣张姿态,其实是一点点缩回家门口,并默默寻找战机。
打仗,有时确如刘金锁所言,与街头斗殴相似……
~~
关中与南阳的交界在武关,武关以北是李瑕的地盘。
而从武关道南下,有两条路。
西面一条是汉驿道,沿丹江而下,出山道可抵南阳盆地,往邓州亦可,往南阳亦可;东面一条是唐武关道,经商南、西峡,直抵南阳府城。
换句话说,两条山道是从芈月山左边走还是右边走的区别。
五月初十,李瑕率军行至芈月山下,与史天泽部遭遇。
战事已不可避免。
这一战,李瑕若胜,即可继续贯彻他的战略,造成关中主力威逼南阳的假象,逼刘整出兵关中,为南阳解围,让张珏一口吃掉。
李瑕若败,则史天泽立即知道他带来的都是疑兵,而武关、商州等地空虚的情报也会被蒙军得知,到时蒙军猛攻武关,关中便守不住……
第741章 小胜
丹水缓缓而流。
“和云归汉浦,喷雪下商山。”
武关古驿道便是傍着丹水而下,过了芈月山,丹水又与淅水交汇。
这一带便是秦楚丹阳之战的古战场。
战国时,秦惠文王派张仪欺骗楚怀王,许诺割地六百里让楚、齐两国绝交,结果却说只给楚国六里土地。
楚怀王怒火冲天,发动大军进攻秦国,走武关道,破武关,直到离咸阳仅百里的蓝田。
而秦军却从汉水而下,就在这丹水又与淅水交汇之处,击败楚国本地的十万大军,兵锋直逼邓州、南阳,楚国只好连忙割地求和。
这个典故,李瑕出兵前就看过。
年节时为了制定战略,他翻阅了大量的地方志,以及古时战例,才这拟定了南阳这个战场。
他有地利,恰是秦国对楚国的地形优势。
另外,这几年读书读得多,李瑕也长了不少见识,比如便知道秦惠文王很会骗人,既骗蜀王开凿金牛道,又骗楚怀王与齐断交。
真的是很没有诚信了。
“呼。”
李瑕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深呼吸了几口气,心态愈发轻松。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他做事的态度。
“心有静气,则攻无不克、事无不成。”
大步走上搭建在小山包上的战台,抬起望筒看去,李瑕已能看到史天泽、董文用正在列阵。
双方人数差不太多。
李瑕这边,五千余精兵、四千余普通驻防兵、五千余民壮;史天泽有万余兵力,董文用五千余兵力……阵势摆开,各是一万五千左右。
南阳府城中,董文忠至少还可以带出五千余人,加上周围内乡、西峡、镇平诸城,蒙军后续或能有近万人的援军。
而邓州的吕文焕是不会来支援李瑕的,能为李瑕牵制住枣阳、葵州方面的蒙军,已是难能可贵。
这是人数上的劣势。
而论战力,李瑕麾下有一半人的战力皆不如蒙军。
当然,他也有优势。
这一万五千人一路而来之所以走得慢,便是因为在虚张声势,扛着更多的旗帜,搭了更多的帐篷,又在马尾上绑了树枝,扬起尘烟,造出接近三万人的阵势。
史天泽其实还没来得及摸清李瑕的实力。
那在兵力安排上必然是趋于保守。
而论军心士气,李瑕自认是有优势的。
他的战略目标一直很清晰,始终处于主动进攻的状态。
于是,他的士兵们想的是“我们出征,我们攻下了邓州,蒙军只敢守着南阳城,我们不打攻城战,把蒙军拉出来野战,我们居然敢与蒙军野战了?蒙军居然不敢来打我们。”
而史天泽的士兵们只会在想“我们要去山东平定李璮之乱,为什么转到南阳?为大帅的侄子报仇。怎么又退了?宋军兵马太多了。这么多天为何还不攻打宋军?”
显然,蒙军士卒心里的疑问更多……
这些优劣对比,其实是在一瞬间便呈现在李瑕脑中。
他有信心。
这很奇怪,分明是只有三四成左右的胜算,但他就是有信心……
~~
“哥,我怎觉得郡王麾下的蒙虏比对面还多?”
“你咋知道?”
“听对面的喊声,好像全是汉军,都不知有没有两千个蒙虏。”
张顺也觉得这事实在是太奇怪了,但那些蒙虏既然投降过来了,实在也无甚可说的。
“杀贼也是一样的。”他拍了拍张贵的肩,又道:“别说话了,跟上刘将军。”
张顺、张贵兄弟如今属于刘金锁的亲卫。
他们是头一次穿上皂底军靴,披上盔甲,却一点也不觉得重,只觉浑身充满了力气。
终于,号角声大作。
“列阵!列阵!”
刘金锁扫了一眼将台上的令旗,已大步在中军阵列中穿梭着。
从军这么多年,领一两千人的精兵对他而言并不难了。
他带的是步卒精锐,分为两个方阵,各八百人。
这方阵又分为五排,头排是盾牌手,后两排是长矛手,再后两排是弓手与掷弹手。而每一排又有佰将来指挥。
而刘金锁自己身后则是跟着三十余个亲兵,倒不是用来保护他的,有人扛着他的旗帜,有人背着令旗与号角用来发号施令。
还有人专门留意战台上李瑕发出的旗令,以免刘将军错失了命令。
远处,马蹄声隆隆作响,宋军这边先出战的是右翼的归义营骑兵,分批向蒙军的阵营掠去。
双方都是游骑,是要先去用箭雨袭扰对方。
张顺有“矮张”的外号,跟在刘金锁这大块头身后,抬眼看去,只看得到刘金锁的背,以及两侧的同袍。
战场上正在发生什么,却是一点也看不到。
他大概明白了为何宋军募兵需要身材高些的人,心想自己得要打水战才好,操舟弄船,江面上的视野可开阔得多……
之后便是缓缓行进,每走一会就要重新整理队型,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与蒙军接近到百余步的距离。
偶尔已有箭矢射来,隔得远,轻飘飘的,不能对披甲的士卒有甚伤害,这几轮箭主要还是为了削弱士气。
张顺并不害怕,他从来就不怕死,以前没有盔甲上战场都没眨眼,如今披着甲,便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披甲确实能救一个士卒好几次性命。
“咚!咚!咚……”
鼓声大作,双方中军终于开始接刃交战……
~~
双方共三万人,放在纸面上看,仿佛是很小的数。
但列了阵仗摆开来,方圆五里全是乌泱泱一大片,密密麻麻。
厮杀一直持续到下午未时。
日头已经偏西,跌落在张顺身后的远山上,投出长长的影子,落在满是血的地上。
张顺一直在战场上枯站到现在,终于可以随着刘金锁向前冲杀,也终于见到了敌兵的身影。
他与张贵是刘金锁的亲兵,不像普通士兵那样列阵,厮杀起来随意得多。
杀着杀着,那挺着长枪乱刺的刘金锁被湮没在人群中。
张顺身侧全是并不相识的士卒。
后面的人挤上来,使他根本不能转身,只能向前挥刀……
“啊!啊……”
前方,一个蒙古汉军士卒大吼着,挥刀向张顺劈来。
其人满脸都是血,显得很是狰狞。
张顺性子却更烈,丝毫不惧,迎上去便砍。
长刀劈进那蒙古汉军的脖子里,锋刃径直往里削,直撞到了胛骨才停下来。
这一刀显然是将对方的咽喉血管劈断了,鲜血乱喷而出,溅了张顺满脸都是,使他变得与那蒙古汉军方才的样子类似。
眼前的画面突然间抹上了腥红。
血太热了。
被日头晒了一天,盔甲里也全是汗水,叫人愈发烦躁。
但张顺犹在向前杀去。
一个,两个……汗水淌得像是瀑布,眼睛已睁不开,混合着身上的血,黏得让人难受。
耳畔是厮杀声,还伴随着苍蝇嗡嗡嗡嗡嗡,没完没了。
到处都是恶臭的气味,每一个被刀斧劈开的腹部都能淌出屎尿……张顺不知道自己每踩一脚,踩到的是肠子还是秽物。
这样的战场,每一刻都是煎熬。
对几乎每一个士卒都一样。
他们都在等敌兵溃兵,恨不得下一刻就看到对方转身逃跑。
“啊!”
不时又有被挤到前线的士卒放声大吼,宣泄心中的不适感……
张顺还能坚持住。
他虽然是第一次追随川陕的兵马打仗,但前阵子,与刘金锁的交谈中,他已对这支兵马打仗的风格有所了解。
“郡王打仗,从来都没输过。哪怕是最险的时候,他反而不会逃,而是亲自杀上去,每次他杀上阵前,我们马上就大胜了。”
刘金锁说来说去,最后让张顺有了一个印象……李瑕若没上阵,这一场便是必胜的,而等到李瑕,很快也是要胜。
而此时在战场上,显然还是必胜的……
~~
东面蒙军战台上。
一名信使上前,道:“大帅,宗王合必赤加急军令。”
史天泽伸手接过,扫了几眼,默默将信件收了,没多说什么,只是挥退了那信使。
“史帅?”董文用问道,“可出了事?”
“无妨。”史天泽道:“眼前的战事要紧。”
他继续观察战场,之后喃喃自语道:“李瑕竟还不把后军押上来?”
他一直在算着,从开战至此,宋军的兵力一共也就押了一万人上战场。
换言之,其后军至少还有一万五千人?
可他这边也已押了万余人杀上,仅有五千人的后备队了。
宋军战力不俗,李瑕军中有这般野战之力,却是让人没想到。
终于,远远的有探马绕过战场,狂奔而来。
……
“报!大帅,小人策马在敌军大营后绕了几圈,确定敌军后方绝不超过五千兵力。”
史天择听了,眼中怀疑之色愈浓。
他确实怀疑李瑕并未将关中主力带来。
李瑕兵马的营帐、旗号、尘烟等等,看起来像兵力充沛,但也有不少蛛丝马迹表明其兵力有诈。
再加上襄阳宋军中有人通风报信。
但史天泽想到李瑕过往便是诡计多端,一直不敢确定。
到底是面对两三万的精锐,还是一万余拼凑出来的杂兵?
他希望能在今日这一战看到结果。
现在,结果似乎出来了,假的……但,若是李瑕拼凑出来的普通兵士,有这般战力吗?竟能与自己的主力战得旗鼓相当。
……
“史帅,我们能胜。”董文用听罢消息,道:“将后备兵力押上,再调南阳府诸城兵马包围,可歼灭李瑕。”
“似乎如此。”
史天泽应道:“若他所有兵力都在这里,这一仗我们可胜矣。”
“史帅还是不放心吗?”
“若是李瑕是藏了一支一万人的兵马,只待我等放手一搏,再突然杀出,我等岂非一败涂地?”
“会……会吗?”
史天泽道:“应该不会,但不无这等可能……”
下一刻,只听远处战场上鼓声大作。
渐渐的,史天泽已能看到李瑕的大纛正向这边移来。
他吃了一惊,双手已拍在栏杆上。
“竖子!不退反进?”
董文用极目远望着那杆大纛,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张珏的大纛呢?昨日还有探马看到,今日却不见了……”
史格开口道:“张珏本就没来,自然不会有大纛。”
“但李瑕昨日还故布疑阵,今日却装都不装了?”
“董将军何意?”
“李瑕亲自杀来了,他到底有何凭仗。”
“别管那么多了。”史格道:“干脆什么都不想,全军押上,与他决一死战!”
他猛地拔出剑来,请命道:“父亲!下令吧!我愿领中军杀上,歼灭李瑕!”
史天泽转头看去,眯起了老眼。
眼前,是他的长子,雄姿英发。
帐下,还有五千最精锐的亲军,人人有骏马,有精良甲胄,是史家实力的底牌。
这些都押上去,一战即可击溃李瑕……
~~
李瑕已从望筒中看到了董文用的指挥出现了破绽。
蒙军右翼,有一部兵力已经鏖战了太久,阵势已有松垮的趋势,董文用却没有派遣兵马来支援。
打仗,就是保持住让自己少出破绽,然后攻击敌方的破绽。
李瑕毫不犹豫,命令昝万寿领着民兵杀上战场,同时他奔下战台,翻身上马,领着亲兵便杀向蒙军右翼。
他当然知道,昝万寿带来的民兵不堪一战。
而史天泽还有五千最精锐的后备兵力,还有周围诸城近万的兵力,如果……
没有如果。
上战场是来取得胜利的,出现任何一点胜机都要马上捉住,拼命地去赢。
战场不是来求活命的地方。
更想活命?那永远别上战场!
长槊已经举起,马蹄奔得飞快,李瑕已心无旁骛,眼中只有胜利。
他知道他只要冲锋,必能让麾下所有将士的士气大振,这会是他的将士战力最炽烈之时。
也是最有可能击垮敌军之时。
……
“杀啊!”
战场上呼喊声大振。
杨奔扭过头,看到了战台上的旗号,迅速下令,让他的骑兵向蒙军左翼冲杀过去,切断其左翼与中军的联络;
李泽怡原本在与蒙军右翼交战,一回头,见李瑕以及两百亲兵如洪水般从身边袭卷而过,连忙领兵杀上。
“随郡王杀过去!”
……
张顺抬起头,根本没看到李瑕在何处。
他却已听到了袍泽们的高呼,感受到了必胜的信心。
“杀啊!”
“杀!杀!杀!”
川陕宋军已重新喊着口号,猛冲上前……
~~
史天泽犹豫了。
当他看着长子时,又想到了两个死在李瑕手中的侄子,那报仇之心突然就淡了许多。
只这一犹豫,李瑕的大纛已推向了蒙军的右翼。
这一刻,史天泽没有犹豫,立即就鸣金收兵……
他是当世名将。
世人总以为当世名将打仗是不败的。
但史天泽其实经常败。
他曾与史天倪一起败于武仙,之后他夺取真定,威名大振。没多久,武仙命奸细在真定城中里应外合,又夺取真定,史天泽只好向董家求援,才再次稳住情形。
后来,他又败给完颜白撒,只好杀出重围,领来蒙古大军,才得反败为胜。
再后来,领兵攻两淮,败于杜杲;攻京湖,屡屡败于孟珙。
包括钓鱼城之战……其实,蒙古名将一直都是败在宋军之手。
史天泽之所以是名将,因他每次都能败而不损实力,越败越强。
他一生谨慎,多谋善断,料敌用兵,极少吃亏。
为了不吃亏,他宁可败。
败也不吃亏,宋军反正追不上……
但今日,擅长撤退的史天泽忘了一点,李瑕麾下有骑兵……
~~
“噗!”
长槊刺穿一个敌兵,又刺穿一个,之后,前方有十余骑围上李瑕。
李瑕不惧,提槊便冲。
他是渴望上战场。
事实上,那方战台对他而言是一种拘束。
从来不是为了安全才站在战台上指挥,而是他得要尽到指挥的责任。
直到可以奠定胜局了,他才终于可以提槊挥洒。
“铛!”
对面的大锤被李瑕格开。
他力气极大,且又懂发力、卸力的技巧,火花才溅开,长槊已轻而易举地又刺透了一个悍兵。
相比于战场别处的惨烈,李瑕的战场更冷冽。
周围的亲兵见了血便欢呼起来。
之后便是蒙军阵中的鸣金声。
李瑕犹不过瘾,勒马绕了一圈,领着自己的大旗,杀向蒙古汉军中正在与他中军接刃的步卒。
……
“杀啊!”
张顺高喊着,提刀追赶前方的敌兵,渐渐有些追不上。
他听襄阳的老兵说,蒙军就是败了,骑兵跑过了休整一番又能杀回来,便是有步卒也能被其救下。
下一刻,他便见到李瑕领着骑兵硬生生地切进了前方的蒙古汉军步卒方阵中。
“嘭!”
一杆蒙军的将旗倒下。
张顺踩着旗面杀入敌兵之中,再无原先的疲惫。
心里反复念叨的只有一个念头。
“打胜仗!打胜仗……”
打胜仗,驱外寇,真能杀敌才叫打胜仗。
他虽是微末小民,却知男儿生于乱世,就得保家卫国。
~~
残阳如血。
旌旗迎风而立,烈烈飞扬。
李瑕驻马望去,只见史天泽的大部兵马已远遁而走。
他没有再追。
这一战只是小胜,战时互有伤亡,最后则是留下了史天泽的两千步卒。
战果不大,但作为守关陇这整个战役的开始,算是落实了第一步战略……
第742章 抗压
内乡县。
这里是唐武关道的出口处,有“守八百里伏牛之门户,扼秦楚交通之要津”之称。
史天泽撤到内乡县城,并未因今日的小败而感到受挫。
他迅速便整顿好了士气,甚至还能派出探马观测宋军动向……
“报,大帅,我们在岵山附近发现了宋军迹象。”
“多少人马?”
“我等才靠近,宋军便从林中杀出,但观林间飞鸟,似有大军在内,竖张字大旗,声焰喧天……”
史天泽听罢,没说什么,老眼中浮过些许疑惑之色。
董文用与史格对视一眼,大为庆幸。
“史帅料对了。”董文用拱手道:“如史帅所言,张珏果然悄然绕后,意图偷袭我军。”
“万余兵力,他们遮掩得未免太好了吧?”史格沉吟道:“能做到吗?”
“李瑕每有不可思议之大胜,想必正是因他如此诡谲。”
“若如此,倒真是诡谲了。”史格点点头。
暂时只是探到迹象,未必就能够确定了,只能再派探马去打探。
不过天色已暗,大概也难以真打探到多少军情。
董文用却已开始盛赞史天泽。
“史帅用兵可谓独到啊,洞若观火,察觉到李瑕的诡计,激流勇退,佩服……”
他已大概清点了军中伤亡,对战果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今日一战从清晨战到傍晚,宋军的战亡一直都是高于蒙军的,只是宋军还等着张珏带一万人绕后,始终没有溃败。
也就是最后史天泽鸣金撤军,有两千正在接战的步卒没能撤回来。但统筹整场战事,一共也只比宋军多伤亡了千余人而已。
不算败。
真给了张珏可趁之机,那才叫败了。
“说来,今日宋军学的是史帅在昔木土脑儿一战中悄然绕后的战法啊,班门弄斧,难怪被史帅一眼拆穿……”
洋洋洒洒一通奉承,史天泽却有些听不下去,摆了摆手。
“虚也好、实也罢。”史天泽喟然道,“我小觑了李瑕,本想着在往山东平叛之前,先歼灭李瑕。结果,追着他两千骑兵一路过来,却遇到了两万人。”
“是,是被李瑕引来,耽误了工夫。”
“他既有此实力,那便并非顺手可灭。”史天泽道:“待我先平定李璮之乱,请奏陛下,调动诸路大军,共击关中。”
董文用道:“是,史帅此言是正理。”
这便是史天泽之所以撤退的原因,当李瑕展示出实力,显得足够难打了。那便不是他这一方世侯负责剿灭的了。
在旁人看来他是败了,但事实是,他只是决定退下来,换更稳妥的办法对付李瑕。
“我不可再耽误了,如今宗王已在济南等待我近一月,须尽快出兵济南。我观李瑕所携军粮不多,必很快撤回武关。”
董文用却又问道:“可……史帅一旦带兵离开,李瑕再次出兵袭扰,我恐挡不住他。”
史天泽摇了摇头。
“一则,李瑕粮草不足,我牵制他这些时日,已足够逼退他;二则,有阿术、刘整、杨大渊等诸路兵马相继威胁关中,李瑕也不会再有余力出境袭扰。”
话到这里,史天泽有些感慨,又道:“可看出来了?李瑕把握的便是我们这诸路大军进攻前的一点点时日,这竖子对时机的把握极细。”
“这么一说……确实是史帅出征,到诸路逼进关中前这不到一个月的空隙,李瑕借此大闹了一场。”
“我只好在这一个月堵住李瑕啊。”史天泽拍膝叹道。
他的意思是,之所以在出征山东前跑来追讨李瑕,是因为李瑕像只老鼠一样带着两千骑兵在河南乱窜。
他带兵来追一追,至少是将这只老鼠赶走了,可以安心攻山东了。
董文用拱手应下,暗道史天泽还是稳当的。
~~
次日,探马回报,李瑕果然引兵往丹水而上,徐徐退往武关。
此事不出所料,史天泽亦不能再多待,当即便提兵东进。
董文用则开始联络董文忠、董文蔚,准备攻回邓州。
邓州前几年一直是史家子侄负责镇守,史天泽这次来,只怕想除掉李瑕只是其一,也有不让邓州落到别的世侯手里的意思。
但合必赤催得急,终还是让给董家了。
两家交情其实很好,以前史天泽丢了真定,正是董家兄弟的父样董俊把亲卫都借给史天泽,数十年来两家更是联姻不断。
由董家攻回邓州,已是史天泽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这一战,董家兄弟并不难打。
吕文焕守邓州的决心并不坚定。
邓州居南阳盆地之中,地势平坦,并不好守。
襄阳则好守得多,居于汉水以南,有汉水北面的樊城为犄角,水师横于汉江,可有效歼敌。
他这次出兵,收复了邓州、斩首了史权,已经是立了大功。
更重要的是,在战略上牵制了蒙军整整一个月,有力配合了李璮。已经是完成了朝廷布置的军令。
这只是不坚定的原因,从个人意愿而言,吕文焕是想守下邓州的,但渐渐也发现,钱粮根本支撑不了他守着邓州……
因为,宋军与蒙古是不同的。
蒙军攻城掠地,为何一直有钱粮支撑?
三个字,不封刀。
蒙军是不守城的,所过之处,屠杀过去,钱粮有了的同时,根本没有防守压力。
今日换作蒙军主攻,先攻下樊城,屠了城,马上可以继续攻襄阳。
运送辎重?留守兵马?营建城防?安抚百姓?
都不用。
当然,忽必烈现在讲汉法,讲仁义,很少这么做,因为蒙古立国六十年,正是国力最富有之时。
吕文焕没这个实力。
若说蒙军每攻一个城,是汲取。宋军每攻一个城,则是分散。
本来是十分的力量守襄阳,多了一个邓州,十分的力量便要分三分到邓州,还有两分得放到后勤线上。
北伐之难,才北上国界不过一百五十余里,已深有体会。
短短几日守城,吕文焕已明白,自己注定守不住邓州。
就好像有种力量,把大宋的防线又推到了襄阳。
更像是身后有种更强的力量,要把大宋防线“拉”回到了襄阳。
当年李曾伯想筑构襄阳防线,贾似道还要极力反对。
因为大宋确实不能从开扩中获得利益。
……
“准备准备,今夜撤出邓州。”
五月二十日,在守城战持续到第八日,吕文焕终于下令道。
他也无奈,也不甘。
但没办法……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日下午,他竟又看到更北面有一杆宋旗招摇……
~~
这日,董文用、董文忠兄弟对视着,也是有些惊讶。
“史帅一走远,这竖子竟又回来了?”
“真当他打胜了不成?”
“可……我们确实也不曾击败李瑕。故而使他想进则进,想退则退。”
董文用道:“史帅之意,诸路进逼关中,李瑕不该有余力再来袭扰才对。”
“想必是那几路兵马太松懈了,没给到李瑕压力……”
“再派快马往洛阳,让大哥再督促吧……”
~~
李瑕其实已感到很大的压力。
当他回到武关,各地的消息纷至沓来。
坐镇陇西的李曾伯显然已深刻地感受到了阿术的威胁,不停致信往汉中请求援兵,汉中感到事态严重,这才将信转至武关;
延安府急报,正在被蒙军围攻……
若说这些都还只是将战、在战,合阳消息传来,则是刘整已攻占了合阳大营。
而这种情况下,刘整竟还不将水师主力移驻到夏阳渡,只遣少量兵马先入关中,散出探马,掳掠百姓,修筑据点。
这学的是当年曹操与马超潼关之战时的打法,先渡黄河,再在黄河畔结硬寨、打呆仗,一步步推进。
这就像是张珏布置了一个陷阱,抛下一块肥肉,刘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像是将要踩进陷阱了,却开始一点点试探、破坏这个陷阱。
如此一来,张珏想吃掉刘整的水师,就很难。
显然是没想到十二骁勇取信阳的刘整,打起仗来如此谨慎。
“张帅的意思是,合阳县城他不守,继续放刘整主力入关中。但诸位将军都很担心,看延安府和陇西的情势,若让刘整在关中立足,万一赶不走……”
李瑕听着这些,也有一瞬间考虑过,想要各个击破,是否真的该选择先攻刘整。
但他最后,还是支持了张珏的决定。
“由张珏全权指挥,再告诉他,我会尽力给南阳施压,逼刘整入瓮……”
~~
六月初二,一封董文炳的信再次送到刘整手中。
“军情如火,不战不行了,李瑕、张珏主力尽出,南阳已危如累卵!”
“不至于。”刘整摆手,还真不信南阳危如累卵……
“刘帅啊!李瑕主力不在关中,今若犹豫,万一南阳再败,担不起这贻误战机之罪。”
“这……”
“陛下诸路布置,防的正是李瑕趁我们平定李璮之叛时出兵,今李瑕既已出兵,正是刘帅用武之时!”
“今史帅往山东平叛,能解南阳之急者,唯刘帅矣,当领水陆大军入关,直趋长安。”
“不错!直趋长安!”
“……”
刘整本就没有不愿出兵,他也想打仗,只是稳扎稳打而已,都占下合阳大营了,怎么能叫不出兵?
但,原来众人的意思,是大军直趋长安才叫出兵……
~~
“马上便要三面甚至四面受敌了,如今还不能歼灭刘整,再引他入关中还有何意义?”
张珏帐中,名叫蒋凯的幕僚劝了一句,又道:“张帅不如收复合阳大营与夏阳渡,布置好黄河防线,尽快北上救延安府?”
“防黄河?黄河那么长,渡口那么多,得拖累多少兵力……正是四面受敌,才该先打掉一路。”
“话是如此,奈何刘整不上当,人家是扬名天下的‘赛存孝’。”
之后,有人匆匆入帐,向张珏禀报了一句。
张珏大舒一口长气。
“终于……赛存孝的本事显得差不多了,该我来会会他……”
第743章 傲慢
六月初五,小暑。
虽说是“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但秦岭以北的焚风吹来带着燥气,入伏以后的关中盆地热得像是蒸人。
刘整身穿着戎袍,戎袍外又披着盔甲,像是被裹在蒸锅里。
他才走过校场,浑身已被汗水浸湿。
不止他是这样,要在夏天打仗,这种罪所有的敌我将士都得受着。
所以说武人低贱。
这种时候,士大夫文人们穿着素纱襌衣,居于凉亭由美婢挥扇,何等风雅?
因此,刘整其实也嫉妒贾似道。
当年一起在孟珙麾下时,他便感受到那种差距,贾似道战功不如他,却因为是文官、是国戚,得到了不一样的对待。
凭什么?
这些念头转过,那种不忿感愈发强烈。
说来,刘整已是名满天下的大将,任一路都元帅。但他还是有种不满,认为这一切相比他的兵略之才,都太轻了。
他想要更大的功业。
这一仗他当然也是想打的,虽然与阿合马、仪叔安等人对如何打有不同看法,但他想打下关中的心情其实更为迫切。
受够了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打下关中、打下成都,靠兵略之才,抢回自己应有的……
一旦决定出兵,他便不再有顾虑,六月初二誓师,初四已将全部兵马渡到黄河西岸,入驻合阳大营。
这次不仅有水师一万人尽数渡河,还有一万探马赤军。
也就是强如大蒙古国,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歇战的间隙、在一面平定山东之叛一面应对关中之时,还能让刘整一路再凑出两万兵力。
虽然关中主力尽出,各地却还有驻军,凭这两万人很难完全控制关中。
除了由阿术、杨大渊的配合,直趋长安也是尽快取胜的办法。
刘整遂命次子刘埏领两千人守住合阳大营,又派一千人守夏阳渡,互为犄角,以保证退路不失。
他又命长子刘垣领七千人大造声势,一路南下,从西面攻潼关。
若是董家的兵力还在河洛,他或许会全力先取潼关,与董文炳合兵。
如今则是换了种打法,刘垣对潼关的攻势更多的还是为了吸引宋军的注意。
刘整则亲率一万骑兵,直趋长安……
~~
合阳大营便是在兵马起征的繁忙中渡过了燥热的一天。
直到入了夜,被马蹄扬起的尘烟才重新落下。
满地的马粪吸引了数不清的苍蝇,黄河边的蚊子也极多。
刘埏送了父兄出征,又巡视了大营防务,回了大帐,终于可以卸下那身盔甲。
里面的戎袍已是被汗水浸透。
他继承了他父亲沉稳坚毅的性格,没抱怨什么,只是脱掉了戎袍,光着身子在帐中睡下。
当然没有必要披甲而眠,他目前所守的合阳大营是从宋军手中抢来的,又加固了防事,易守难攻,并不担心会被袭营。
帐中蚊子虽多,累了一整日的刘埏却很快就睡下了。
迷迷糊糊中听得了叫喊,刘埏于睡梦中还愣了一下,待听得“敌袭”二字,迅速惊醒过来。
“怎么回事?!”
“夏阳渡正遭宋军强攻,急请将军支援……”
“多少人?”刘埏问着,已伸手拿起自己的戎袍,往身上一披,湿漉漉的,让人浑身难受。
“夜里还没看清有多少人马,但攻势迅猛。”
刘埏向帐外看了一眼,自语道:“天快亮了……给我把号角吹起来!”
天快亮了,这使得刘埏能更快地调集兵力,他留下三百人守营,亲自领着一千七百余人便向夏阳渡杀去。
出了大营,远远能看到渡口处火光冲天,映着大河的波光,显得犹为壮阔,也能看到黄河上有船只正拼命向东岸划去。
这一战首要保的就是船,这是大军的退路。
刘埏看到有部分船只脱困,稍松了一口气,继续赶向渡口。
过了一会,天光微曦,能看到更远处的山势,到处都是黄土……北面,出现了一支敌兵。
刘埏对这种围点打援之计并不意外。
宋军知道合阳大营不好攻,故意引他出战。
他意外的是,仅这一支来包抄他的宋军兵力竟似两千人,且看起来便像是精锐。
“该死!”
刘埏一把拉过一个亲兵,喊道:“宋军主力未出关中!快!快派快马报于父亲……”
杀喊声已越来越近。
刘埏却是先安排了各种探马,分别去提醒刘整、刘垣。
之后,他才整理了阵列迎战。
仓促之中掉转方向,这一战一开始便显得有些许混乱。
~~
“阵线不许乱!随我杀敌!”
许魁大喊着,奔跑在最前面。
黄河边的风吹来,带着灰味,他只觉得痛快。
就该烧光蒙军那些船只。
但总的来说,这次跟着张珏打仗,许魁觉得憋得慌,先是丢了夏阳渡,又丢了合阳大营,连着合阳县城也丢了……
许魁跟在张珏身边没亲眼看到,不清楚死了多少人、有多大损失,但知道合阳县很惨。
他当年在庆符县时记住了一句话,“让敌人向百姓挥刀,是从军者的耻辱”,那是在马湖江一战张实战败后,他们守庆符县时的信念。
这次,许魁认为张帅太冷酷无情了,放任蒙军入境糟践。
他更喜欢跟着郡王打仗,不论面对何种情况,迎上去、破敌。
当然,郡王需要能独当一面的帅才,他许魁还不是,差得远呢。
但无论如何,今日终于可以杀敌了。
心里憋着的火气也该杀一杀……
~~
刘埏看到对面那宋军将领的旗帜一直在阵前,便感受到了对方的激动心情,认为这该是个勇将。
没想到,待到双方开战,宋军竟是打得按部就班。
先是霹雳炮、箭雨的远程对射,宋军趁机将蒙军的阵型打乱,便向他刘埏的大旗包围过来。
便好比,刘埏预想的本该是两支箭矢对碰,结果宋军却成了绳索,向他的箭矢捆了上来。
宋军看起来烈烈威风,打得却是呆仗。
而蒙军本就是被围点打援,失了先机,处在弱势,宋军又不肯卖破绽,越打越没有胜势。
渐渐的,刘埏已入宋军包围。
他后悔没有在遇袭之初就撤退,只能力战突围。
但力战到了后来,刘埏又发现,竟是连突围的机会都没有了。
……
“将军走啊!”
呼喊声中,刘埏迎向了前方的一名宋兵,挥刀斩下,将对方斩翻在地。
下一刻,他身后的亲兵也被杀倒,又有两名宋兵扑上来,把刘埏按倒在地。
“拿下他!”许魅大喊道。
张珏需要这个活口,审出刘整的计划或是利用其打乱刘整的心神。
又有宋兵抢上,去摁住刘埏。
刘埏却还在挣扎,他脖子被一只胳膊绞住,遂低头去咬对方。打斗中,那宋兵的手指捅进他的嘴里,被他拼命咬住。
“啊!”
那宋兵大喊,奋力去掰刘埏的牙齿,手指几乎要把他的脸皮捅破。
另一名宋兵猛砸刘埏的头,要让他松手。
又是一声惨叫,刘埏咬断了嘴里的手指,猛地扭过头,“噗”地吐出断指与血。
混乱中他的一只眼也被戳得鲜血直流,却终于挣扎出来,挥刀乱砍,状若疯魔,周围扑上来的几个宋兵又被击退。
许魁大怒,抢过一柄长矛,冲上前,见到一个破绽便一矛捅进刘埏的大腿。
“你还不就擒?!”
说的是“就擒”,不是“投降”。
刘埏又挥刀,逼退许魁,跌跌撞撞摔了几步,摔进后面赶上来救他的几个亲卫怀里。
畅想中文网
“蠢货!你不配擒我!”
大旗下,已仅剩刘埏这几人还在顽抗,不是为了给蒙古国尽忠,而是不甘。
他父亲为何投降?也是不甘。
不甘与碌碌无能之辈为伍,不甘于得不到该有的高官厚?。
刘埏继承了他父亲的自负与傲慢,绝不会让那些他看不起的废物擒下他。
可惜,此时此刻,耳边响起的还是那些呼喝……
“你父子不思为国尽忠,甘作蒙人走狗吗?!”
“投降异族,你有脸见你的祖宗吗?!”
“为你的蒙古主子殉节不成……”
刘埏忽然咧嘴笑了笑,啐出满嘴的血。
这些人瞧不起他,可笑。
他刘家父子是主动投降蒙古的,不是怕死而降,而是不甘、不忿、愤怒。
本就是无国、只有家的人,为哪个国尽忠?这些人什么都不明白,只会叨叨叨。
到处都是蠢材,宋国也好,蒙古也罢,全都是些不肯听父亲战略的蠢材,一天到晚惯会叨叨叨……
刘埏提起刀,揪着自己的耳朵,一刀将它割了下来。
之后,血淋淋的手揪起另一只耳朵,一刀割下。
周围的宋军都是一愣,包括许魁在内,都不再说话。
他们感觉到了刘埏的傲慢,那种不愿听人说话的孤傲。
刘埏终于感到了天地清静下来。
他再次笑了笑,心里念叨道:“父亲,别再听那些蠢材的话了,放手施为,天下无敌……”
第744章 围堵
北洛水自北向南而流。
刘整站在大河东岸,抬起他的望筒看去,只见对岸的黎起塬走势已成了横向。
塬是西北常见的一种地貌,由流水冲刷而形成,他以往也没见过,只当是黄土高原延伸进关中的山势。
此时,刘整所处的是蒲城地界,西面是北洛水,河水绕了个弯包围了南面。而东面则是两个由北向南延伸的塬,分别叫河城塬、楼子塬。
他们是从北面来的,于这河与塬之间行军,可最大限度不引起宋军的注意,奇袭长安。
骑兵当然能攻城,穿插敌境,杀入城下,驱俘虏,起砲车,熬尸油,蒙军一直都是这么打的。
当然,若速度更快,可如当年取信阳城一般,轻骑骁勇先行潜跃,擒其城守,再大军押上,控制长安。
若奇袭不成也无妨,只要这一万骑兵出现在长安周围,则关中震动,整个防线便接近崩溃,为阿术、杨大渊、董文用等人牵制住宋军。
行军至此,已须渡河。
刘整命令旧部泅水到对岸,绑起绳索,大军则准备搭简易浮桥。
浮桥还未搭,远远有探马奔了回来。
“大帅!发现了宋军踪迹……”
刘整转过望筒,向北面看去,远远看到了一座高塔。
那是海源寺塔,金国国力鼎盛时修建的。
高塔立于黄土之间,周围已腾起滚滚尘烟。
“张珏果然还在关中。”
刘整并不慌乱,却是先召集了诸千户、奥鲁、达鲁花赤,以及军中部将吩咐军略。
很快,便是许多蒙古语的呼喝,以及通译匆匆说话的声音。
“胡日查将军问大帅,为何探马现在才打探到宋军……”
“大帅,巴根将军说他领一千骑即可拖死这支敌兵……”
“……”
“都闭嘴!”刘整叱骂了一声,显得很不客气。
他嫌这些嗡嗡的声音吵闹。
喝止了诸将之后,周遭安静了些,他才不慌不忙布置起来。
“张珏匹夫够狠,先丢大营、再丢县城以引我入瓮,所图不小。既是为歼灭我等,他必先取夏阳渡,断我等退路。今退路既断,我等唯有攻破关中方有生路。”
刘整说罢,稍停了停,待通译将他的话都翻给那几个蒙军千户。
此时,将士们的战意已被他调动起来,但之后,他话锋一转,却是又道:“而攻破关中,在我看来,轻而易举!莫忘了,我们不仅有这一路兵马,还会有陇西、延安、武关、潼关诸路兵力的支援……”
再次给将领们分析了局势,刘整提高音量。
“故而,急于决战的是宋军!而我们根本不必着急,只须穿插于关陇,即可调动宋军疲于奔命。这一战,我们不会与宋军打,各千人队自先突围,于长安汇合……”
~~
刘整不愿与张珏接战,原因很多。
如他所言,没有必要,他只要不被歼灭,就能够牵制关中守军;且他确实是中了张珏的埋伏,处于被动,现在决战,把握并不大。
另外,他麾下大部分兵马都是蒙古探马赤军,指挥得并不顺畅。
蒙古探马赤军……听起来像是很强的蒙军,但其实不是这样。
蒙古军队分好几等,最精锐、地位最高的自然是怯薛军,乃是大汗的宿卫军,属于大汗最信任的兵马。
一入怯薛军就是蒙古籍,但怯薛军中并不全是蒙古人,畏兀儿人、党项人、阿速人、钦察人、汉人、高丽人都有,关键在于“大汗的信任”。
另外有属于炮灰的八都鲁军,有质子军、汉军旧军、汉军新军。
至于探马赤军,说来是比汉军地位高些,但也高不多。
他们属于从蒙古军中签发来长期驻守地方的。
正经的蒙古人其实都不愿意离开草原,认为探马赤军是“重役军”,是不愿意去的。
所以探马赤军中也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混得不好的蒙古人、色目人居多,也有一部分汉人,战力则是参差不齐。
比如前些年在大理、在川蜀的蒙军除了汉军,多是探马赤军。
说他们不强吧,他们骑射确实了得,阿术也是带着探马赤军打穿了宋境。
但若说探马赤军有多强,又是年年都在打败仗,史俊率三千人便可击三倍之敌,蒲择之入成都直接就斩杀了阿答胡。
蒙古人口本就不多,支持忽必烈的更少,故而说,汉军已渐渐成了忽必烈除了怯薛军之外的主力兵马。
刘整心里清楚得很,带着探马赤军去攻城掠地可以,若能像阿术那样穿插迂回,打宋军并不吃力。
但不好打硬仗,犹其是眼下指挥不顺的情况下。
一定要打,则得以蒙古骑兵最擅长的打法来打。
刘整马上便决定兵分五路突围,指定时日,于长安会师。
一万骑兵迅速分散开来,以免被宋军所包围。
所谓“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鞭弭所属,指期约日,万里不忒,得兵家之诡道,而长于用奇。”
若在天上俯瞰而望,便像是一个蚁窝炸开来,一队队骑兵散开绕圈。
这叫“鸦兵撒星阵”。
~~
“刘整空有盛名,不过如此。”
宋军阵中,当林子看到蒙古骑兵的阵型散开,完全没有决战的架势,不由怒火冲天。
张珏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跳动。
林子说刘整“空有盛名”,但张珏最害怕的就是刘整不打,怕刘整撤走。
知道何时该撤,且能撤得走,才是名将最厉害的本事。
旁人感受不到张珏有多大压力,但他放任敌兵入境掳掠,到头来若是这一战还不能歼灭刘整……其后果,张珏已有些担不起。
一万的蒙古骑兵没带多少辎重,一旦散开,必是四处掳掠。
而且只怕要不了多久,关中必被四面合围,难以防守。
那他张珏无颜面对将士,只能自刎以谢天下了。
而关中这个地形,能够围困蒙古骑兵的地方并不多,眼前这个战场至少还有北洛水和黄土台塬,再往南真就是一马平川了。
换言之,今日不歼灭刘整,之后就更难了。
可哪怕是在今日这个战场,地形也没有完全包围蒙军,黄土台塬之间还有可供穿行的通道。
“击鼓,传令,给我围死蒙军,绝不能让他们突围!”
~~
去年年初,李瑕封王之前就与张珏聊过治下的人口与兵力。
当时重庆还未囊括,四百余万人口养七万兵马。
而近一年半以来,占据重庆府以及吸纳人口之后,川陕人口已达到五百余万。
李瑕没有像宋廷那样供养冗兵,去岁就开始裁兵还耕,行精兵政策,并让各地驻军进行军屯。
即便如此,汰换之后加上吸纳的俘虏,治下总兵力已达到十余万。
说多不多,但已是包括老弱病残的每五十人便要供养一个兵员,这其实还是一个颇沉重的负担,是因政局清廉,风气简朴,才得以支撑。
而这十万兵力,要守大理、重庆、成都、汉中、陇西、关中,能抽调出的精锐兵力也不到三万人。
这次李瑕甚至是在赌上蒙军、宋军不会沿汉水进攻汉中的情况下,悄悄将汉中西面的兵力抽调出来,同时还抽调了关中南面从蓝田到武关的兵力。
而他亲自去牵制董家的兵马,却是将两万主力交到张珏手上。
张珏分兵四千余人去攻夏阳渡,此时率精兵一万六千人,又抽调了蒲城附近驻军两千余人,开始对蒙军进行封堵。
然而,两倍于敌的兵力,面对散成鸦兵撒星阵的蒙军骑兵,却是不那么充足。
……
“拦住他们!”
“盾牌手!”
“叮叮铛铛”的响声过去,熊山从盾牌后面支起头来,向前方望去,却见方才的一轮霹雳炮并没能杀伤太多蒙军。
因为蒙军的兵力分布太散了。
熊山如今已是都统,守的是河城塬和楼子塬之间。
但与预想中不同的是,蒙军并没有强攻过来,只是不停地纵马奔跑,以箭矢与宋军对耗。
这么耗下去,就在家门口作战的宋军当然是占优的。
但熊山很快就发现了不妥……
“他们还在造浮桥!要从西面走!”
号角声已起,熊山目光看去,只见张珏已径直领着斧头队杀进了蒙军之中。
这个张帅打进仗来着实是相当凶狠,对自己狠,对敌人也狠……
但又战了一柱香的工夫之后,却发现两股蒙军已向张珏的帅旗围了上去。
“啐,终于聚集了。”
熊山啐了一口血水,立即率军杀上。
先是霹雳炮、弩箭又抛射了两轮,宋军们当即便架起长矛,捅向了蒙古赤军,展开肉博。
世上许多人总觉得,来自草原的蒙古人吃的肉多,身强体壮,打起仗来肉搏一定很强悍。但熊山这么多年与蒙人厮杀下来,则认为蒙人强的是骑术、箭术,以及马匹的耐力。
这些优势,使蒙军始终能够进行千里大迂回的战略,进行奇袭,从而取胜。
刀斧厮杀,宋军将士其实并不怕蒙军。
披步人甲的士卒顶到马前,长枪齐捅,血便泼洒下来。
天上的太阳炙热,光晕晃花了人的眼,熊山目光一转,能看到旁边披步人甲的士卒红扑扑的脸上冒着蒸气……
也不知厮杀了多久,忽然有蒙语的吆喝声响起。
其后马上有懂汉语的双方士卒各自喊叫。
“浮桥搭好了!”
“退啊!”
“掩杀过去!给我把蒙军杀下河。”
号角声再次响起。
熊山回过头一看,赫然见到刘整的帅旗竟已在北洛河对岸,不由大吃一惊。
“狗贼逃了!”
“咴律律!”
下一刻,一队蒙古骑兵趁着场面混乱之际,不向洛水浮桥上撤,反而向河城塬和楼子塬之间冲去。
此时熊山的防线已经散开,竟是成了一个突围的空隙。
“拦住他们!”
熊山当即便向防线上猛冲上去,手中大刀高高扬起。
迎面,是一名蒙军千户,已举起了打头锤。
马速愈提愈快,向熊山撞来,打头锤已蓄满了力。
“啊!”
熊山也蓄满了力。
自从他从军以来,很久都没再想自己是个苗人还是汉人,只想着守住现在的一切。
这次,放敌兵入境的策略,他很生气。
还是那一句,是“敌兵挥刀向治下百姓,是我辈从戎之人的耻辱……”
“嘭!”
马匹撞来。
熊山一刀斩下……
第745章 又见箭滩渡
一声重响,一个披着重甲的身影被打头锤击飞出去。
然而,一颗马头竟是已被硬生生地斩下来。
蒙军达鲁花赤巴根刚刚才奋力挥动打头锤,一转眼也摔下马背。
那匹死马还在肆意喷洒着血,巴根才落地便被溅了一身,像是被淹没在血河里。
场面骇人。
后面的蒙军也确实被吓到了,因没想到会有这般生猛的宋人……
巴根前一刻还很得意,毕竟是利用骑术打断了宋军的防线,正要率军冲出,没想到竟是被这样的一刀劈断了去路。
重要的是气势。
“咴??……”
有马匹受惊,嘶鸣着减缓了速度。
“拦住他们!”宋军士卒已被他们的主将激励,持着盾牌与长矛堵上来。
“快给我匹马!”巴根大吼道。
一切发生到现在不过瞬间,他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来,“噗”的一声,血已从他背上喷溅而出。
那是一把飞来的斧头,毫不留情地劈进了巴根的背……
巴根却未当即就死,只觉背后很重,迅速的失血让他恍神,心里还想着刘整这个死驱口竟是先逃走了。
之后,他已倒在地上,再没了声息。
只有张珏的亲兵冲上来堵住这道防线。
“挡住!”
宋军士卒们都能感受到张珏不愿放跑蒙军的心情。
张珏已亲自执着大斧到处冲杀,仿佛是疯魔了一般。
他并非莽撞忘了指挥,而是故意把帅旗推到蒙军中间,吸引蒙军来围杀他这个大帅,以达到尽可能多地杀伤敌兵的目的。
可恨的是刘整这般铁了心要撤的,还有方才那个想趁机突围的蒙军将领。
忽然。
“大帅!又有蒙军从北面突围了!”
“骑兵!吹号让骑兵堵上去!骑兵堵上……”
~~
川陕的骑兵将领主要有三种,刘元振、刘元礼等旧关陇世侯;李泽怡、胡勒根等归义营将领;杨奔、宋禾等庆符军出身的嫡系。
这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兵源互相整合,力求做到将士们不会生冲突,又能互相协助学习,故而一直还在整编。
如今,川陕骑兵多在陇西防线。而杨奔、李泽怡、胡勒根皆已被李瑕带走,关中这边主要的骑兵将领便是宋禾。
宋禾作为李瑕最早训练出来的马军将领,一直以来并未带领骑兵打出太多战果。
在收复关中一役时,他还只是斜谷关守将,只能带兵在关中平原虚张声势。
并不是他个人的骑术不好,而是当时马匹,以及适合当骑兵的兵源,包括钱粮干草不足。
这些问题恰是在这两年得到了解决,使得他麾下的骑兵迅速成型。
宋禾不如杨奔善战,但性格更沉稳。
张珏今日领来的一万八千人中,便有三千是他所率领骑兵,此时正绕着这片战场掠阵,以弩射杀蒙军的同时,也是防止敌人突围。
此时号声一起,宋禾已望见了那突围的蒙军,于是领兵追上。
~~
“额秀特,狗驱口先撤了。”
胡日查因为看到张珏孤军杀进来,正指挥着兵马围杀张珏,回头一看,发现刘整竟趁机搭浮桥撤了,不由骂骂咧咧。
他驱马退出阵线,观察了一会,捕捉到一处宋军防线的破绽。
“走那边!”
哨声一起,这股骑兵便迅速向北面突围而去。
他们在马背上放箭,果断冲过海源寺。
有宋军从侧面杀上来,胡日查连忙俯下身。
“嘭!”
有霹雳炮在前方炸开,一名蒙骑摔倒在地,而胡日查则早已捂住马耳,驰骋而过。
很快便有十余骑跟上,扛起他的大旗,让更多的蒙骑突围过来。
对于这些骑兵而言,只要能突围,宋军便追不上。那么,像阿术打穿宋境那样打穿关中也是可以的。
这本就是蒙古一直以来的战术,几路分兵穿插,再合兵一路奇取大城。
忽然马蹄声起。
胡日查以为是麾下的兵马奔到了,回头一看,竟见一队宋军骑兵如利箭一般飞驰而来。
“额秀……”
“噗!噗!”
二十余支劲弩已激射而来,仅仅有两只射进了胡日查的面门而已……
~~
“轰”的重响声中,浮桥已被宋军炸断。
北洛水惨叫声不绝,须臾漾起一片血水。
双方鏖战至日暮,张珏眼看不能一日之内彻底全歼蒙军,终于放开北面的出口,任剩下的两千余骑蒙军往北面的黄土台塬之间逃去。
那些台塬间他已布下埋伏,又命宋禾领兵追上去,倒不至于让这些蒙骑脱身。
这一日鏖战下来,阵斩蒙军近四千,而己方伤亡不到两千,称得上胜仗。
究其胜负原因,刘整率先渡浮桥撤退,余下的蒙古千户各自为战……这根本就是另一场箭滩渡之战。
刘整还是先撤了,战事一起,他还在继续搭建浮桥,之后率着三个千人队渡过北洛水,杀穿了河西面两千蒲城驻军守卫的防线。
张珏最怕的反而正是刘整如此果断地撤退。
本不该如此的,领着一万大军,还未开战、并无损伤之时,就断然决定要撤,哪怕壁虎断尾,这是种怎样的心性?
故而箭滩渡一战,连蒲择之都没想到刘整会那样败撤。
今日张珏亦没想到。
但好在刘整撤出的兵力不算多,张珏遂领兵继续追击。
于他而言,难题并不仅在于要追上并歼灭刘整的残军。
而是延安告急,同时还有七千蒙军正在攻打潼关。
张珏手中的兵力,扣掉伤亡以及蒲城的驻军,再扣掉追击北面蒙古逃兵的宋禾所部人马,不过只剩万余人。
既要追刘整,又要守潼关,还要支援延安府……已显得捉襟见肘。
这本就是一开始就想解决的问题,战略目的是先歼灭刘整,再全力应付杨大渊。
现在不能说是失败了,但确实不算完全实现目的。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当关陇面对这样的四面进犯,而张珏手上的兵力本就不足,已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根本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为什么这么难?
余玠更难。
正是敌我实力摆在那里,余玠才不得不把蜀地的城池全都迁到山城上去。
回想起来,当年那情形才真正叫人绝望。
张珏也就是想到这里,才觉得那让他头皮发麻的焦虑感消散了一些。
眼下至少还能想办法补救……还算可以先分少量兵力支援延安、潼关了,这也是这一战的意义所在。
接下来,只要在延安、潼关撑不住之前歼灭刘整。
……
之后几日,张珏亲自率兵沿刘整的踪迹追击,推算其行军路线,又以快马调动各地驻军,硬是在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几乎咬住了刘整。
但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张帅,这是陇西的急信。”
林子说话时神色很郑重,这次没有一战全歼刘整,他反而更佩服张珏。
因为局势至此,林子反而看明白了,若不是张珏以大魄力重挫了刘整,目前还要再多面对七千蒙骑的强攻,那才真是难办。
“阿术佯攻巩昌府,却是精骑绕过陇山,意图穿过灵台古道杀入凤翔,幸而李公察觉出不对,提早防范,今廉公已赶到凤翔,并派人请回刘大郎……但,如此一来,为防备阿术,陇西防线便要拉长一半……”
“灵台古道?”
张珏不熟悉陇西地势,扫了一眼地图,不由骂道:“阿术这狗厮,未免太能绕!”
他没心情去关心别人。
因为林子很快便递上另一封情报。
“我怀疑刘整就是在牵制我们的兵力,为了让刘垣能攻下潼关……据潼关消息,董文炳也出兵了。”
“董文炳还有兵力?郡王不是将董家兵力引自南阳了?”
“不多,暂时只有千余人在金陡关试探。”
张珏愈发为难,盯着地图思考着能否从渭南、华州调驻兵支援潼关,又想到蓝田一带的驻军已被李瑕带走。
如此一来,万一让刘整杀下蓝田,从背面打开武关,与董文用前后夹击李瑕,后果不堪设想……
突然,林子走出了帐篷,接过一封急信。
“张帅快看!来了……”
~~
刘整确实就是为了拖住张珏的兵马,为了给刘垣所率领的七千嫡系创造从西面攻下潼关的机会。
而要保全住这些嫡系人马,潼关就必须攻下。
那么,他以三千探马赤军来牵制住张珏的兵力,就很划算了。
张珏以步兵追骑兵,需要数倍于他的兵力……
这正是孙子兵法所说的“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李瑕调动董家的兵力,也是一模一样的兵法。
兵法就那么几条,运用时存乎于心罢了。
刘整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一入关中就凭直觉让长子率着嫡系到潼关。
而攻长安看似大功,其实是宋军必救,本就是冒险。
果然,被仪叔安那个蠢材害了。
眼下关中主力既然还在,那李瑕是以何处兵马与史天泽战于南阳?
武关?商州?这是最近的地方。
换言之,长安以南宋军兵力空虚?
想到这里,刘整认为可继续往长安。
一则,逼近长安则关中震动,必吸引各地守军支援,可助刘垣破潼关;
二则,若长安以南真是兵力空虚,可出武关,保存性命,甚至顺手立下大功;
三则,长安乃关中最富庶之地,可供劫掳,而若阿术、杨大渊已攻进关中,又可夺首功……
他已不打算凭三千人便攻破长安,但既敢带十二人就去取信阳,他还真不怕带着三千骑兵在关中多逛逛。
主意既定,刘整迅速便有了方略。
他本被张珏围在卤池附近,先是假意东向,摆出攻下蒲津渡的意图,之后迅速迂回,绕过卤池,甩脱张珏的包围圈,直扑高陵县。
因为高陵县以南一十八里便是东渭桥。
过东渭桥,摧毁桥梁,即可从容在渭河以南迂回,寻找战机。
半日间狂奔一百数十余里,入了夜,刘整这支兵马虽未到高陵县,却已到了高陵县以北的一条河边。
河名清河,河边有几个村镇,东有清河镇,中有河口镇,西有枫林镇。
三千蒙军二话不说,分头便向三个镇子而去……
第746章 麦田
通往河口镇的道路是由北向南。
沿着道路边有一条新修的水渠,水渠两边尽是麦田。
六月是冬麦熟的时候,白日刘整策马狂奔便见到了,这关中情景,正是“六月麦黄香满塬”。
而此时夜风吹来,犹能嗅到麦香阵阵。
虽还未遇到一个人,却已能感受到丰年的喜悦。
刘整放缓了马速,任一队队骑兵像流水一样从身旁淌过。
偶尔能听到几句对话,未必是蒙语,军中色目人也很多,刘整虽听不懂,但完全能感受到那话语里的淫邪之意。
那种呼之欲出的、想肆意宣泄的强掳欲望,如野兽般危险的气息弥散在周围,伴着汗味与血腥味。
心中有些愧疚与不忍,让刘整在这一刻驻马不再前进。
他的四子刘垓驱马过来,问道:“父亲,可是有不妥?”
刘整摇了摇头,喃喃道:“贾谊三年谪,班超万里侯。何如牵白犊,饮水对清流?”
刘垓听得懂这诗的意思,贾谊被贬长沙三年,班超离家万里才封侯,哪比得上回乡自在?
但,再看作这诗的是何人?
李白又何尝放下过仕途的抱负?
知父莫若子,刘垓知道他父亲心底根本就不是在羡慕田园生活,而是在抱怨封侯太难。
惨叫声响起,打碎了这份和平安宁的夜。
“啊!”
刘整眼睛中的惆怅散去,再次显得坚决,抬鞭指了指前方,道:“看,此为乱世,寻常百姓不过是刀俎下的鱼肉,生为男儿,合该万里封侯!”
“父亲教诲的是。”
刘整眼神更冷硬,驱马上前。
方才那一瞬间的软弱与迷茫没有了,他是名满天下的赛存孝,当有盖世功业。
前方的杀喊声愈发响亮。
但,似乎有些不对……
“额秀特!”
“额秀特……”
刘整、刘垓对视了一眼,刘垓还在发愣,刘整已大喝道:“有埋伏!”
有骑兵冲到道路边,目光向前移去。
月光下只见道路上的马匹如流水,马上的骑士偶尔回过头来,眼中带着贪婪而残暴的神色还未来得及褪下,与火把相映。
已有弯刀被扬起,迫不及待要向镇上的百姓炫耀武力。
更前方,是激射而来的弩箭。
“呼!”
破风声很响。
弩是巨弩,八牛弩,三弓床弩。
箭杆很粗,比人的身量还长。
这样的床弩需要两个力士推动绞轴,三张大弓同时射出弩箭,射程可达一千步。
“噗!”
“噗!”
“噗……”
激射而出的弩箭先刺穿了一个色目人的面颊。
那箭头比他嘴还要大,径直撞爆了他的整张脸,血液飞溅的同时,弩箭已刺透了第二个蒙古汉军的脖颈,将其整个头都击落。
几乎同时,第三个蒙卒的手臂已被击碎,血肉横飞……
弩箭便这样一路激穿了近十个蒙卒的身躯,最后钉在一匹惊马的前胸上。
一座牌楼立在镇子入口处,牌楼下,一列列宋兵已执盾、执矛杀出。
他们的人数显然出乎了蒙军的意料。
出发前探马已打探过,说镇上只有二十余巡丁,但此时看去,竟是有上千人不止。
“有埋伏!”
“……”
“灭虏!”
“杀!杀!杀!”
三声呼喝,一则壮气势,二则慑敌兵,三则整理节奏。
第一声“杀”字喊完,宋兵们已冲至蒙骑身前,第二声喊完,长矛已蓄满了力。
“杀!”
随着最后一声呼喊,长矛已斜斜齐刺。
“噗噗噗……”
~~
刘整的嫡系都交给了长子刘垣,身边仅带了两百余的亲兵。
而从北洛水带出的三支探马赤军有两支分别去了清河镇、枫林镇,今夜还有一支跟在他这边。
突然临战,那蒙古千夫长昂格尔也很快做了应对,立即鸣金,带着还能跑动的兵马便向北面撤去。
刘整作为“成都府路兵马都元帅”,名义上是代替当年纽璘的地位,自是能指挥这些探马赤军。且蒙军素来兵法森严,各个千夫长进入关中以来,虽有态度傲慢的,至少都还听他调度。
但此时,刘整却是不急着指挥,丝毫不作喝止,任昂格尔领兵先撤。
他拉着缰绳驱马退了几步,回头向北面望了一眼,略作思量。
河口镇并非设伏的好位置。
宋军是在河口镇设伏,而非在更北面的官道,可见也是从南面匆匆赶来的,或许是长安守军……不对,长安守军擅离防线的可能性很低,更可能是李瑕回师了。
董文用、董文忠又没拖住?
无论如何,李瑕军中是有骑兵的。哪怕没能选到更适合的设伏点,既已能搬出八牛弩,骑兵绕后包围也不难
“探马赤军从两侧走!”刘整遂大吼一声,“督标营保持阵列,随我断后!”
“喏!”
刘整的两百亲兵都是他从邓州带出来的骁勇,能马战、能步战、能水战,领命之后便稍撤出了一段距离,以保证不被冲散。
他们重整好队列,只听北面呼喊声大作。
之后,昂格尔的那杆旗帜似乎倒了下去。
刘整不慌不忙,转向通译问道:“在喊什么?”
“你们逃不掉了,已经被包围了,不想这么快去见长生天的的话放下武器投降……”
刘整讶道:“那些蒙语是在喊这个?”
他驱马向前又看了一会,隐约可见到北面还在厮杀,那些骁勇的勇士并未投降。
但已能在月光下看到一杆高牙大纛,远比一般的将旗要大,杆顶上还有一团旓。
刘整会辨旗,不用看字,已知这是李瑕的王旗。
他毫不犹豫,拉过缰绳就走。
“向东撤!”
马蹄进麦田。
秸秆上顶着沉甸甸的麦穗已落在地上,之后又有马蹄踏过,三百余骑很快穿进麦田。
“火把给我,烧了!”
“呼……”
火势腾起,渐渐袭卷成一片火海。
刘整看也不看身后的大火,不断赶马向前。
周遭全是哗啦啦的声响,马匹拨开麦穗,扬起纷纷洒洒,
竟显得颇为好听。
身后的大火则照亮了半边天空。
当向东奔了近十里,远远又听到了杀喊声。
刘整知道,那是去往清河镇劫掳的那队探马赤军也被李瑕包围了。
他没再试图去救,而是马上推翻了之前的所有战略,决定放弃往长安的计划。
只能赶回潼关,与刘垣汇合,寻机攻下潼关杀出关中了……
奔了许久,刘整领人向南拐去,很快看到了清河。
向导已不见了,他对地势并不熟悉,但只要顺着清河而走,便能抵达渭河,再顺渭河而走,可抵潼关。
河中波光粼粼,刘整边骑马边想着这些,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的计划脉络太清晰了。
攻长安、东渭桥、高陵县、渭水、清河……全都是有迹可循。
之前当李瑕犹在南阳,关中空虚。
现在情况有变,现在李瑕有兵力设伏。
正想到这里,突然,前方响起一声大吼。
那是麦田的尽头,清河有个拐弯处,树林中已杀出了许多人影。
“刘整狗贼!你爷爷已在此等候多时!”
“嗖!”
先放箭的竟是刘整。
他不等对方的弓弩射出,已张弓搭箭,循着那呼喝声来处,一箭射出。
“噗!”
对面一声惨叫的同时,箭雨已袭过来。
“嗖嗖嗖……”
刘整已俯下身子,收了弓,一手抬起长刀,一手拿了盾牌保住马身,继续往前冲去。
~~
世人知他刘整善于骑射,却不知他到了何等地步;世人知他取信阳,却皆以为是信阳城易取。
少有人想过,换作自己做不做得到。
李瑕便经常在想这个问题,但也从来没有只带十二人去取城,最少的一次也带了千余人。
而当年刘整取城,便连孟珙事后得知,也是大惊。
信阳并非易取,刘整也不是运气好,只不过是,他做成了的事落在旁人眼里,永远都显得轻易。
他总是被小瞧,或也正是因此,身上便有股愤怒的气质。
此时怒气上涌,刘整迎着前方挺枪杀来的宋军将领,一刀斩下。
“铛!”
火光四溅。
马匹继续向前,掠过那个将领,刘整横刀一扫,劈死两名、逼退三宋兵,纵马撞开一人,径直冲破对方防线。
之后,他勒马绕了一圈,复又杀了回来救刘垓与部下。
“杀啊!”
……
远处的麦田上还有火光。
河边已躺满了尸体。
刘金锁其实并不是在此“久候多时”,而是看到火光要来补防的路上正好遇到刘整。
马匹也没带,兵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只有三百余人,刘金锁毫不犹豫就堵了上来。
战了许久之后,他双手持枪,吃力地挡住刘整的数次劈砍,已是虎口绽裂,双手血流不止。
“狗贼去死!”
一名宋兵大吼着冲来,长矛直刺刘整。
刘整先是一刀劈在那宋兵身上,又迅速挥刀重重砸在刘金锁肩上,将他砸倒在地,驱马便撤。
“走!”刘整大喝。
他已救出了刘垓,不肯恋战,撤马便走。
“咴??!”
战马才转身,却是一声惨叫,只见方才那宋兵竟是又扑上来,挥刀猛砍他的战马。
刘整又一刀挥下,直劈进对方的皮甲,而战马受惊,已飞快狂奔起来。
那宋兵却是一手握住刘整的刀柄,一手持刀继续劈砍战马。
刘金锁翻身而起,大吼道:“邹老四,你他娘松手啊!”
邹老四是他的亲兵,此时却还捉着刘整的刀杆不肯松手,被那战马拖着在地上生磨。
刘金锁连忙领着人追上。
追了许久,只见邹老四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成了。
刘金锁上前便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叫你放手不放手!”
“狗贼……烧……烧麦子……”
“是你家的麦子吗?你他娘的,你不是扶风人吗!”
刘金锁一边骂一边捂着邹老四的肚子,伤口太大,血已是止不住了。
再低头一看,只见这个小亲兵已断了气,刘金锁只好站起身来,再去寻刘整的踪迹。
“将军,死马在这里!”
之后便是“噗通”两声,有人跳进了河里……
~~
清河汇入石川河,石川河又汇入渭河。
天光初亮时,河口处有一艘商船摇摇晃晃。
“噗通。”
“噗通……”
一具具尸体被丢进了河里。
刘整走过满是血的甲板,扫视了一眼,下令道:“出发。”
他麾下已只剩三十六人。
但都还是精锐,昨夜纵马奔到河口便抢下这艘船等他。
而他的战马虽死,却也找到了一个小舟,顺着清河入石川河,最后进渭河,果然找到了刘垓与部下。
这便是邓州骁勇的精锐程度……
船只随着渭水而下。
刘整打算到潼关找到嫡系兵马,而之后,已不能再保全实力,必须血战攻下潼关,才有在这乱世立足的资格。
“父亲。”
“又有何事?”
“后面有个小竹筏追上来了。”
刘整转身,走到船尾,向河面上看去,却只见到一只空空如也的小竹筏。
“没人?”
“也许只是两个渔民,吓得泅水走了……”
刘整放下弓,漫不经心点头应了。
他此时才终于可以回顾整场战事,两次中伏,一次败于张珏,一次败于李瑕,竟是将一万兵力全折损在关中以内了。
他看似有攻入黄河这一路兵马的统率权,其实真正做主的却是阿合马。
而这一路,又只是攻关中的四路兵马之一。
他刘整并非是全局统帅,故而有此之败。
“仪叔安误我,阿合马不肯听我言。善战者不能统领全局,可叹!”
“父亲,孩儿觉得……船好像是在下沉?”
第747章 水性
石川河汇入渭河前的一段河滩处,刘金锁正一边走一边裹伤口,嘴里不停骂骂咧咧。
“看着吧,昨夜杨奔那一路,李泽怡、胡勒根那一路,肯定都立了功劳。就我们,跟着郡王堵刘整,还让人逃了,真是倒了大霉……说来,杨奔脸臭,李泽怡嘴臭,你们有没觉得?”
刘金锁再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亲卫死伤惨重,平素逗闷子的几个死的死、伤的伤,也没人应了,遂住了口。
过了一会,他又嘟囔了一句。
“要是老子战死了,你们别摆这丧气脸。”
须臾,有亲兵带了个老渔夫过来。
“老丈,可有看到蒙军过境?大概在天没亮时。”
“禀将军,小老儿是后面邱家村人,打渔的,今早……”
“没问你这些,就说有没看到蒙军呗。”
“那没有。”老头把头直摇,瞪着眼,道:“小老儿是来报案的,有两个盗贼抢了小老儿的竹筏……”
“盗贼?”
“可不是吗?天快亮时从上游漂来,吓了小老儿好生一跳,一人生得矮小,一人稍高些,却也不高多少,瘦得如竹竿一般,二话不说把小老儿抱下竹筏,抢了竹筏便顺流逃了……”
“矮张?竹园张?”刘金锁忙喊道:“追!继续追……”
话音未落,前方已有信马飞奔而来。
“将军!将军!”
刘金锁抬头望去,心里突突,暗想道,那刘整好生勇猛,今日可莫要再死了谁了。
“将军!矮张与竹园张立了大功了!渭水,渭水正捉拿狗贼……”
~~
“咕噜噜噜……”
刘垓好不容易游到江边,已是力竭。
他水性很好,但从前几日起便一直在策马狂奔,昨夜里又逃命、厮杀了一整夜,早已是又困又饿。
而当他终于上了商船要东去,也不知是被谁凿穿了商船,沉没得极快。
“卸甲!卸甲!”
刘整军中骁勇都是会水性的,但披着甲却实在不能泅水,因此一发现船沉,父子二人便已下令所有人脱掉盔甲。
来不及了。
就连刘垓,落水之际尚且才刚刚解掉护腹甲……
之后,他便看到那些来不及解甲的将士挣扎着,沉下去。
又有血在江里晕开,一个瘦小的汉子从江中探出头来,之后又是一个。
这两个汉子便那样咬着刀,在渭水中翻腾,比游鱼还要灵活,寻找着还能游动的兵士。
刘垓不敢去阻止他们。
他真的早就没力气了,只能勉力游到岸边……
才捉着一块石头把身子从水中拉了起来,便见有好几个光着膀子的村夫提着锄头冲过来。
“救我。”刘垓喊道:“我商船……”
话音未落,他肩上已重重挨了一下。
“打强盗啊!”
“打强盗啊……”
刘垓大怒,一出手便抢到那锄头。
他弓马娴熟,还真没将对方看在眼里。
然而用力一拔,那村夫却是被拉倒在地也不肯松手。
两人对视了一眼,只见那村夫摔了个狗吃屎,抬头看来,眼中还带着惊恐。
“强盗打人啦!”
“嘭!”
一群村夫已围上来抡锄头乱打。
刘垓又重重挨了一下,才发现此时盔甲也没披,武器也没有,竟真有些打不过这许多村夫。
不是有些。
很快,他已栽倒在地……
~~
这日,渭河北面的西张村显得犹为热闹。
一开始,有人说西边有艘商船被人劫掠了,死了很多人。
“额趴在树林里瞧得真切,砍得满船都是血哩……看!就是那艘船,往下游去了……”
“快报官吧……”
之后,当有人指着渭河上的船大喊“船沉了”,村民们便涌到河边看。
“真的沉了?”
他们都看到了有两个身影在渭河中游来游去。
凿船、捕盗……偶尔冒出头来,之后又沉下去,就像两条自由自在的大鱼。
最后,还是村中唯一考过金国乡试未中的老者知道该如何称赞,拍掌大呼。
“真英雄也!”
~~
高陵县。
李瑕清点过战场,心中想道:“这次是靠着阿合马这些人侥幸赢的。”
也就是面对的是刘整,若换成阿术显然会难打得多。
倒不是说刘整的军事水平不如阿术,刘整更擅长水战,战略制定上也许还要长于阿术,这也是他能够负责主攻黄河防线的原因。
他的打法本该是占据着合阳大营,不时派这些探马赤军袭扰,一点点将整个关中的防线拖垮。
可惜刘整大战略上做不了主,被迫提前进入关中。
他是第一个被推出来试探关中兵力的。
而阿术才有真正自主的统帅之权,更擅长穿插奇袭,行军路线更为诡谲。
昨夜这三支探马赤军若是阿术来指挥,将爆发出完全不同的战力。
因此,李瑕没有志得意满,只觉如临深渊……
虽然如此,当杨奔、胡勒根、李泽怡过来复命,他还是夸了他们几句。
昨夜,杨奔伏兵于枫林镇,将一支蒙军的千人队堵进了河湾,厮杀了一整夜,最后俘虏了差不多四百人,他麾下也伤亡不小。
胡勒根与李泽怡则是伏兵于清河镇,劝降了七百余人。
黑夜之中,能控制住这些敌兵不乱窜,其实颇为不易。
反而是李瑕亲自坐镇的河口镇,走了刘整,还被烧了一整片麦田。
因此,在与将领们清点好战场之后,李瑕马上便要见高陵知县以及几个镇子的宿老,商议赈灾之事。
议事者才到齐,又有信马赶到。
“郡王,拿下刘家父子了。刘金锁都统麾下两名亲兵,张顺、张贵一直追到渭河……刘整夜里受了许多伤,伤口被河水泡烂了,大夫说是难治……”
“嗯,先给将士们治伤要紧。”
“是,郡王可要见刘整?人已往这边押来。”
“忙过再谈。”
李瑕话到这里,想起林子传来的那封情报,关于刘埏宁死不降且割下了自己的耳朵。
他倒也明白刘家父子的心境,遂又交待了一句。
“刘整若要自刎,允。”
~~
“当”的一声响,一柄匕首被丢在地上。
“你要是想自刎了事,允了。”
张顺心底恨刘整带着胡虏入境烧杀抢掳,本有许多话想要骂眼前的刘整,但因得知刘埏死前的惨烈之举,也懒得再骂。
用刘金锁的话说就是“这种不听人劝的老顽贼,与他无甚可说的,骂他是好心,没来由还显得自己蠢了。”
张顺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他退了两步,以免血又溅自己一身,只与张贵等人并肩而立,冷冷看着刘整。
刘整只冷眼瞥了他们一眼,根本未细瞧。
但看着那匕首,神色已渐渐悲凉。
他可以败,进入关中之前,早已有过会败的预感了。
若是就擒于李瑕之手……不可耻。有刘黑马、廉希宪之事,不至于因此损一世英名。
但,就擒于眼前这两个黝黑矮小的无名之辈,乡野村夫?
未免让人太不甘。
……
张顺等了一会,见刘整还不自刎,忽然想起来还有一句话没说,遂道:“你放心,你自刎了,我们会说你是自刎的,刘将军说这与你的身后名有大关系。”
刘整终于捡起匕首。
这一刻,也想到了过往之事……
年轻时,他从金国投靠宋国名将赵方,属于赵方麾下的克敌营。
克敌营都是金国降兵,也是后来他麾下精锐的来源。
赵方死后,其次子赵范守襄阳。赵范也是名将,但贪杯好酒,蒙人收买了克敌军,趁赵范大醉时打开城门,攻陷了襄阳,赵范也因此罢官。
襄阳失陷那一年,京湖七州俱陷,宋国有覆灭之危。
是他,跟随孟珙力挽狂澜、扭转战局!
之后,随李曾伯收复襄阳,屡建战功。
但克敌营的经历、北归人的出身,注定得不到宋廷的信任……
“哈哈哈!”
回顾至此,刘整仰天大笑。
“李瑕要让我死?他不敢用我?‘刘整才气,汝辈不能用,宜杀之,勿留为异日患!’赵方如此,李瑕亦自知无能,不敢用我!哈哈……”
张顺倒是愣了一下,与张贵对视一眼,皆不知如何回答,心想这刘家父子不是不想与我们说话吗?
却见刘整已将那匕首掷在地上,用那通红的双眼瞪过来,理所当然道:“我要见李瑕。”
“郡王还在忙。”
张顺不耐烦答过,见这个五旬老者身上的伤口被河水泡烂,看着也有些可怜,遂又好心提醒了一句。
“你想活?刘将军说了,你活着未必比自刎了好。”
刘整根本就不理会是哪个刘将军有这许多屁话,自顾自地道:“李瑕无自信、无气度、无胆量,果然!”
张顺一听便恼,只觉这刘整实在让人讨厌,捡起地上的匕首,道:“那你等着。”
刘整仿佛捉住了生机,自冷笑两声,傲意又回到了脸上。
但一日过去,又一夜过去,他根本就没见到李瑕。
心境渐渐有些变了……
~~
次日。
河口镇的水渠边。
远远有灰烬飘来,也不知是麦田里的余灰,还是镇上烧祭遇难者的纸钱灰。
李瑕一身普通打扮,正与几个老农指点着那片烧毁的麦田说话。
“小郎君不知啊,小老儿不是与你讲官府这处置妥不妥当,讲小老儿心疼呐,心疼呐!”
“老丈莫急,我知道的。烧了确实太可惜,但还是得要再种,这批俘虏先留在高陵县,由老丈亲眼看着他们做牛做马,把水渠挖到北面的三川河……”
围在一边的农夫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缩头缩脚的,也不敢多说话。
唯有一个读过书的老农夫满脸痛心疾首,与李瑕说个不停,不时猛捶自己的胸口。
“从去年冬到今年六月,眼看就要麦熟了,眼看就要熟了,多少心血?!”
“……”
“唉,小老儿看小郎君这气度,必是富贵出身,这六十余亩田的收成未必能入眼,唉,本也不是小老儿的,但心疼啊。”
“哪能不入眼?又有谁不心疼粮食?粒粒皆辛苦……”
~~
刘整被押过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吵吵闹闹的情形。
李瑕必然很忙,因不远处就有人牵着马匹,满脸焦急,该要等李瑕他赶往别处。
而那些村夫显然不识抬举,认不出微服出巡的李瑕便罢了,连分寸也不懂。
好一会,李瑕终于是转过身来,算是接见了被俘的刘整。
就在这田野边。
“他们若是知道是你带着外寇来杀人烧田,该一锄头一锄头打死你。”
刘整微微一愣,没想到这是见面的第一句话。
仓促应对,他回答得也很奇怪。
“呵,还要我赔不成?我赔得起。”
李瑕仿佛没听到,自顾自道:“但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还是最善良的,他们最后也没打死你儿子,押送刘垓见官了。”
刘整道:“我长子正领七千精兵攻潼关,由西面攻。”
“所以呢?”
“你不敢用我?”
“你知道自己的伤势?”
“我还能捱。”刘整没低头看他溃烂的伤势,道:“我并非怕死,而是要给我一路带出来的将士们一个归宿。”
他似乎想降。
不论是否出于真心,像是有这个打算。
但李瑕态度却让人感到难堪。
于是刘整仰了仰头,道:“我虽不愿降你,却须保全将士。你亦不必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既想杀我,何必惺惺作态让我自刎?”
“讨厌贾似道吗?”李瑕忽然问道。
刘整再次愣了愣,无意识地往前倾了倾脖子,骂道:“贾似道心胸狭隘,自是惹人憎恶!”
“嗯,他是言语刻薄,你则是态度倨傲。你就没想过,走到哪都能与人相处不好,是自己有问题?”
李瑕还认识一个如此傲慢的人,是秦九韶。
若是秦九韶,此时必会说“我不必与世间庸才相处”。
刘整不同,他的傲气不像秦九韶那样流于表面,他更深刻,傲是刻进骨子里。
他本就是惹人讨厌,也被各国猜忌,这点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显得尤为孤独。
沉默了一会之后,刘整才道:“我落在你手里,无甚可说的。你既认为降服不了我,要杀便杀,到时我儿……”
“不必虚言试探,我不会用你,因为你没有信念。”
“我未打算为你效命,你本也不敢……”
李瑕回过头,用眼神打断了刘整的话。
“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他像是想认真与刘整探讨,问道:“你觉得,人活于世,没有一个‘国’,行吗?”
第748章 国
“国?”
刘整反问一声,语气颇为不屑。
之后,他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一眼,愈发显得孤傲,道:“我有灭国之能,我本该如王翦,灭燕、赵,灭楚国;该如杨素,扬旌江表,平定南陈;该如苏定方,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我当如这些名将。”
那手掌轻轻翻了翻,握成拳,又松开。
刘整这才看向李瑕,道:“孟少保之后,若赵宋肯用我,我亦有北复中原之志;今若蒙古人听我建言,我早晚可击败你、南下灭宋……国?自古多少兴亡,国由人开建,亦由人灭亡。”
“所以你眼里只有自己,而无国家。”
“有何不可?苏秦以才华纵横于诸侯,身系六国兴亡,所在国重,所去国轻。”
“我没看到你的才华。”李瑕道:“我只看到你一败再败,箭滩渡大败,北洛水再败,河口镇三败。”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你没有信念。你说王翦、杨素、苏定方,只知他们有灭国之功,却未看到他们背后有一个多强大的国家。再看看你,就是棵连根都没有的树,想抵御风?你被风一吹就倒,一个无国可归之人,有根吗?有归属感吗?”
“我背后站的大蒙古国比你强百倍不止!”
“那你何不为蒙古死战?”
刘整默然。
他本来很想回答李瑕那一句“有归属感吗?”
——没有。
但不好开口,只好抬出大蒙古国来表示强横,却被一句话顶了回去。
他握紧了拳,感到强烈的不甘与愤恚。
“我凭什么死战?!蒙古视我如犬马,则我视之如国人。赵宋视我如草芥,则我视之如寇仇,那凭什么要我死战、要我殉节?!
不错,我是败军之将,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大可不必拿些莫须有的忠义之言诘问于我,你没这资格,你亦是乱臣贼子,又有何忠忱体国之心?!”
“我有。”
李瑕回答得很干脆。
刘整微微一滞,随后骂道:“厚颜无耻。我虽失节,不屑学你沽名吊誉。”
“我确有忠忱体国之心,不是对宋国。”
李瑕说罢,抬手一指那被烧成灰烬的麦田,道:“你说我沽名吊誉,当我说的话是假大空,不如先看看这世道,看看你亲手烧掉的麦田……”
“可笑!你也是为将者,莫不知打仗便是杀人盈城、杀人满野,你知秦灭六国、唐开疆土死了多少人?这算什么?百亩田地?”
“不错,这高陵县的六十七亩麦田、八十一条无辜性命,你当然觉得不算什么,因为这些年战乱下来,死于屠刀下的人以千万计!相比而言,眼前这算什么。”
“你招降的刘黑马又有多清白?南征北讨三十年来,死在他手上的无辜冤魂少吗?这天下哪一个为将者手底下干净,你要讲仁义,你敢说你脚底下没有冤魂枯骨?!”
刘整话到此处,瞪向李瑕,又骂道:“休在这惺惺作态,当此乱世,人不过是二只脚的羊,人比牛羊尚且不如,死于屠刀下的千万计人也不是我杀的,而我若不杀人,便要为人所杀。当人活于世,只能选择成为刀俎或成为鱼肉,我选刀俎,何错之有?!世道便是如此!”
“所以才需要有国,不是吗?”
李瑕反问了一句,道:“太平时节,我还能勉强理解你们这些把个人利益远置于国家之上的人。但,在这个外寇可以肆意地、疯狂无比地残害我们每个人的乱世,你们还不能明白个人的力量在外寇面前弱小到何等地步?当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来保护,大部分人活得连狗都不如……”
这些年,他遇到的那些在川蜀侥幸存活下来的人都有太多故事。
当外寇杀过来时,妻儿父母在眼前被活生生的剖开、作为胡虏的取乐之物,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拦?
个人无能为力。
当宋廷不能保护这些人,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明白什么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绝望”了。
冤无处伸,公道无处讨。
莫说比猪狗不如,人如孤魂野鬼般地活着,连屁都不是……
李瑕也说不完那种无国之人的苦,摇了摇头,又道:“我待北地世侯,论迹不论心,待你亦可如此。但今日多说一句,北人至少皆有心想要一个国,他们都在千盼万盼,盼有一个像样的国,但你没有。”
“你怎知我没有?!”
“你自恃才高,只想做那无根之木。举世称你刘整军略无双,你恃个人才气睥睨万物,然后呢?你比旁人活得更像一条狗?而时至今日,你还不肯反省,满心满眼犹只有个人的利益。自私不是罪,人都自私。但你不觉得,你已经蠢得不可救药了吗?”
这也是他不打算用刘整的原因。
他能从张柔保护学术、刘黑马为民求情、以前那些北地文人努力立汉制这些事上感受到一个类似的信仰——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家来结束乱世。
而刘整没让他感受到有这个信仰……
因此,李瑕确实是在认真地问。
他是真想知道刘整是否觉得自己“蠢得不可救药”了。
这句话问完,刘整已是脸色涨红,额上爆起青筋。
他不认同。
且被这个“蠢”字侮辱到了,大怒。
但因身为俘虏,无法暴起杀了李瑕,一时还未组织言语反击,只好握紧拳头。
“风凉话说得够了!”刘整怒吼道:“不是我背弃国家,是国家背弃我!”
……
在夏阳渡,刘整的二子刘埏面对宋军将士的诘问,激动地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不愿多听一句那些未经历他人苦的人站在道德高处指指点点。
刘整没有割掉耳朵。
他不年轻了,没那么冲动。
今日他来见李瑕,要保住长子、要保住嫡系,还带着某种不甘愿。
不甘愿就此去死,还想一展才华。
最后,被李瑕那认真探讨的神情激怒了。
“是宋廷先背弃我!说克敌营通敌,但在克敌营通敌之前,赵方便已留下遗训要赵范、赵葵杀我们,你们从来就没把我们归正人当作自己人!”
刘整说着,一把拉开自己的衣襟,显出伤痕累累的身躯。
那些旧伤痕如沟壑,密密麻麻……
李瑕也是上过战场的,一看便知这些都是二三十年的老伤了。
也只有还只是小卒或校将之时,才能受到这么多伤,当了将军、大帅,有了精良的盔甲与亲卫,与小卒时完全不可比。
从这些旧伤之间,仿佛能看到宋金争战之末、宋蒙争战之初是何等惨烈。
“绍定六年,光化之战,随孟少保战金将武仙,大胜,俘敌七万,我随张将军阵斩武天锡,重伤四处;”
刘整重重在胸膛肩膀上点了四下。
“当年九月,葵州之战,我渡堑登城,先取信阳,伤七处。随孟少保杀入蔡州,亲眼见孟少保将完颜守绪尸体一分为二,灭金;
端平三年,江陵之战,我们连破敌二十四座营寨,抢回被俘百姓两万,为此,身中两箭;
嘉熙元年,黄州之战……
嘉熙二年,襄樊之战……
嘉熙三年,夔州之战……”
一个北归人在二三十余年的战事间,从小卒成为将军,要受多少伤?
刘整指点着身上的伤痕,愈发不甘、愈发愤恚。
“你年纪轻轻就封郡王,而我为宋廷立的功、受的伤,比你多得多了!我每出谋划策即被否定,但有功劳即被隐瞒不发,凭什么再为宋廷效死?!
直到我想明白了。箭滩渡我便是胜了又如何?能得到我该得的?反而恰是我保存实力,宋廷才不敢惩戒我……我如何想明白的?吕文德做得,凭甚我做不得?!”
“……”
刘整捶首顿足说了很久。
最后,以通红的双眼瞪着李瑕,眼中犹有傲色。
“说来说去,我可谓利剑,有人可提利剑荡平天下,有人只恐为利剑所伤。你李瑕可有孟少保之英雄气慨?敢执这把利剑否?”
刘整不像是来求降的,反而像是来给李瑕一个承诺。一个“用我,可为你荡平天下”的承诺。
李瑕腰间就悬挂了一把剑。
他拍了拍长剑,却是道:“这不是利剑的问题,而是我们为何拔剑的问题。”
刘整眼底隐隐有些希冀的目光,像是某种野心又死灰复燃,听到这句话,再次愕然。
“我拔剑,志在建一个强盛王朝,给许多如你这般无根漂浮的人一个归属感。而你将个人荣辱看得太重,骄傲而固执。像一把只想沾血的剑,我怎么用?”
“你不敢……”
“我是不敢、或是不欣赏你,你心里清楚。”李瑕道:“从头到尾,你说的只有才华、委屈。你太傲,太固执,死不悔改。我不会用你。”
一句话,刘整愈怒。
他握着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到最后眼中依然有不甘之色。
“你不必诈我,我儿正攻潼关……”
“你若愿意说服他们投降,我会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你若不愿,我去击败他们。此事你考虑,当然,等他们面对我的兵马了,他们也自会考虑。”
李瑕又看了一眼刘整腿上溃烂的伤口,又道:“至于你,时日不多了,好好想明白吧。”
他转身便走。
刘整却已怒吼道:“李瑕,你别太狂了!你早晚会后悔没有招降我,天下帅将之才少有能与我……”
“还不明白吗?”
李瑕回过头,微微喟叹。
“今日见你,不是为了招降你。见你,因为你是这个南北分裂、这个无数人无国可归的时代的缩影。你毁于这个时代,我很为你可惜。”
他迎着刘整愤怒的目光,走上前。
“我批判不了你与宋廷的对错,我要做的是改变这个糟糕的时代。我从你的经历里探讨着它糟在何处,为何如此糟糕,思考如何改变它……这些才重要,因为,天下人都想要一个能给他们归属感安全感自豪感的国,这才是大势所趋,浩浩荡荡,无可阻挡。我们为何而战?胜负因何而定?答应皆在其中。而你一直在乎的军略才华,相比而言,不值一提,明白了?”
“不值一提”四字入耳,刘整瞳孔一震,已是面如死灰……
第749章 叛徒
六月十四日。
董文忠领兵行向金陡关,于马背上抬头看去,只见关城上的蒙军旗帜飘扬。
“大哥果真拿下金陡关了?”
“还有假的不成?”
董文用比他早到几日,今日是出关来接他,应道:“只等你领来的兵力一到,明日便可攻潼关了。刘垣正在攻潼关西面,两面齐攻,正可一举攻下。”
“那就好。”董文忠道:“潼关之险,一在禁沟、二在金陡关。大哥既取金陡关,克敌营战力不俗,由西面强攻,十拿九稳。”
“南阳战事如何?李瑕撤入武关后没再出兵吧?”
“没有。”董文忠笑道:“让刘整杀入关中是有用的,果然牵制了李瑕,使之不能再攻南阳。之后,唆都将军的援兵抵达,吕文焕已撤出邓州。”
“终于是把南阳局势稳住。”
“轮到我们攻李瑕了。”
兄弟二人领着兵马进了金陡关,很快便见到了他们的大哥董文炳。
董文炳既然请刘整杀进关中,又承诺过会予以配合,一得到消息,立即便亲自率兵配合刘垣,哪怕只能调动千余兵力。
之后,南阳战场李瑕退兵,他便调董文用回师河洛,终于是攻下了金陡关。
……
“你们不必志得意满,李瑕、张珏绝没那么简单,他们夺回了夏阳渡。”
这是董文炳与两个弟弟开口的第一句话。
一句话给军议定了基调,打消了那种傲慢轻敌的气氛,董文炳才继续开口说起来。
“莫忘了,我们部署兵力,为的是防止李瑕在李璮叛乱之际出兵响应,他也确实响应了,我们算是守住了,此为其一。
其二,只要击败李璮,至少可从山东再调三五万兵力攻关中,我们此时并不急着攻关中,拿下潼关足矣。
其三,刘整既以出兵,李瑕必欲趁李璮还未覆灭,先各个击破,故而,我等绝不可坐视……”
董文用、董文忠听得都很认真,且表情恭敬。
因董文炳就是能服人。
他与刘整的不同之处,并不在于刘整是降将,董家也是降将。
整个大蒙古国又有几个将军不是降将?便是蒙古将领,也有许多是父辈时才投降黄金家族。
董文炳威望高,在于实力。
而他人缘好,在于人品。
他十六岁丧父,一手抚养几个弟弟长大成人。
治理地方,遇旱灾、蝗害,董文炳拿自家粮食数千石赈济灾民;他卖自家土地为百姓还贷;丈量土地,均给贫苦人家。
他轻减民赋,又抵制府官索求无厌,弃官而去,并忿言“终不能剥民求利”。
忽必烈南征大理时,董文炳又毅然赶赴从征,故得忽必烈厚爱。
旁人只当他这样的世侯所做所为就是为了权力富贵。
不错,谁都爱权力,谁都爱富贵。
董文炳也不避讳这些。
但他在蒙哥汗时辞官,之后又不远万里奔赴吐蕃投奔忽必烈,自有他的抱负。
他被忽必烈称为“董大哥”,不是因为他的年纪或地位,正是因为他做事沉稳,性格敦厚,有为人兄长的风度和可靠的人品。
也唯有董文炳自己心理最清楚,这种人品,有时也是他能成事的原因……
~~
潼关以西,蒙军大营。
“大哥,有消息了。”刘均快步冲进刘垣的大帐。
刘垣还没解下身上的盔甲,转过身忙不迭便问道:“有父亲的消息了?”
“还没有,是董帅派人乘小舟穿过宋军防线递了消息,他已拿下金陡关,明日便合力攻城。”
刘垣立即便见过了那信使,确认了消息真伪之后,心便定了下来。
“不愧是‘董大哥’,着实是可靠啊。”
“着实如此,夏阳渡一丢,父亲又没了消息,我这心中更不安,幸而得到这消息。”刘均道:“北地世侯中,我最佩服董帅。”
刘垣一边铺着地图,道:“明日一攻城,我们本就能知道援兵已正在攻潼关东面,董帅却还是先传了消息,可见他心中重视我们。”
刘均颌首不已。
董文炳初时只领一千人攻金陡,之后又火速从南阳调兵,这都是做不了伪的。
兄弟二人之后再商议着军务,气氛便与原来不同。
因董文炳的支援,军心士气也马上振奋起来。
次日,刘垣再次攻潼关,果然便发现了潼关东面也有了战事。
从战台上看去,砲火、火球、硝烟隐隐可见。
潼关,显然已守不了太久……
~~
六月十六日。
潼关。
一场攻防战终于在傍晚时分落幕。
西面城墙上,茅乙儿手一松,手里的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咧嘴笑了笑,掩饰着方才那一瞬间的因力竭而有的恍惚,道:“刀柄好像有点松了,没松。”
说着,捡起了单刀。
“将军,潼关两面都被包围了,怎么还不见援兵来?”
问话的是茅乙儿麾下一名队正,名叫牛平,今日守城还救过茅乙儿一命。
“援兵不是来了吗?”茅乙儿抬刀指了指,道:“张帅派了兵马攻西面的蒙军,看到了没?”
“也太少了吧。”牛平嘟囔道:“怎么也得派一万人来,尽快歼灭这些蒙军才好。”
“马上就来了,真的。”
茅乙儿拍了拍牛平的肩,笑了笑,露出满嘴的牙,又道:“很快。”
但昨日有信使冒死乘小舟从黄河边递了消息,张珏既要追剿关中北面塬台间的蒙军,又要支援延安府,另外夏阳渡、蒲津渡还要防御……总之是希望茅乙儿再撑久一些。
他能撑。
无非就是死战而已。
这样又苦苦守了两日,到了十八日夜里,茅乙儿累得倚在城楼上睡着,迷迷糊糊被人拍醒。
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手脚竟已被绑了起来,一柄冰凉凉的刀已架在他脖子上。
“你们……”
“将军别喊,喊了也没用,人都被我们支开了,但我们也不想害你。”
“牛平?茅五?你们想做什么?”
“我想与将军说几句……我们不如……降了吧?”
“哈?”
茅乙儿全没想到麾下能出这等叛徒,已不知说甚才好。
“将军,从金陡关撤回来的兄弟,有人已经投了蒙军的董元帅,已说服了许多人投降,与我们也说了许多,很有道理。”
“不错,潼关眼见就要守不住了,真要死在这里吗?我不怕死,但有甚用处呢?”
“茅五,你平日不是这般说的,你求我允你从军时说过什么忘了吗?”茅乙儿道:“还有你牛平,你前两日才救过我的命……”
“将军啊,守不住了啊,这每日睁眼就等死的日子太难熬了。”
“将军,蒙古国与宋国又有甚不同?不都是当兵吃饷种地,好死不如赖活着。”
“人家董元帅说了,我们降了,一样是驻守城池,保境安民,给我们个个官升三转,也当将军,像那赛存孝,投了蒙古便当了元帅……”
“董元帅还说了,这些年降将是越来越多了,是大势所趋……”
“将军前几年才讨得婆娘不是吗?娃才一岁,怎忍心死在潼关,献城降了,去把家小接来……”
被劝了好一会之后,茅乙儿问道:“我要不答应呢?你们便杀了我?”
“我们也不想的,要么提将军的头去开城门,要么随着将军开城门,就这两条路走……”
“好吧。”
茅乙儿为难了片刻,终是应道:“实话与你们说,张珏来不及再派援兵来了,我一直骗了你们。”
“我们就知道,果然是想骗我们卖命,将军真愿意投降?”
“潼关这两面围着,几万大军堵上来,不降我去死吗?实话说,我早便想投了,恨没有门路罢了。”茅乙儿说完,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的?”
“真的。一边是保命富贵,一边是死,还有甚假的?”茅乙儿干脆应了,问道:“城门的几个守将你们说服没有?”
“那还没有。”
“我来,给我松绑吧。”
“那不行。”牛平道:“请将军先下道军令,把……”
“嘭!”
茅乙儿趁着他们松懈,已重重将额头撞在牛平脑袋上。
那抵在他脖子上的单刀虽被移开了些,却还是在他脸上划得血淋淋。
牛平才被撞晕,茅乙儿已将茅五扑倒,用膝盖死死抵住其喉咙,硬生生压得茅五脸色涨得青紫,拼命挣扎也挣扎不开。
茅乙儿显然已怒极,目眦尽裂,下手狠辣。
两个大汉也不知这般纠缠了多久,茅五那血丝密布的眼中渐渐没了生气。
“呃……”
牛平却已在地上爬起,伸手去捡那掉落的单刀。
茅乙儿突然回身又扑倒他,用那被捆在一起的手捉住牛平的头发,摁在地上猛磕。
“嘭!”
“将军……饶了我吧……”
“嘭!”
“别……将军……外面都是我们的人……都被我们说服了……饶了我吧……”
茅乙儿重重喘着粗气,手里不停。
“我守潼关……我守潼关……你要我学放胡虏进成都屠百姓的赵彦呐……可耻不可耻……可耻不可耻?!”
“嘭!”
茅乙儿终于是将牛平砸死在地上。
而城楼下脚步声已响起,有兵士冲了进来。
茅乙儿想到那句“外面都是我们的人”,回过头去,眼中已满是惊诧……
~~
一盏暗淡的油灯照着牢狱。
因伤昏迷了数日的刘整悠悠转醒,眯着眼看去,也不知自己在哪。
他挣扎着从茅草铺上起来,坐着想了半夜,忽然用尽力气甩动着身上的铁链、呼喊不已。
“来人!我要见李瑕……告诉他!我可以劝降我的兵马,我答应了……”
过了许久许久,才看到有披着甲的兵士过来。
此时刘整已发完疯,正在茅草上端坐着,又成了不慌不忙的样子,道:“我要见李瑕。”
“你方才说,你想劝降你的兵马,是吗?”
“我要见李瑕。”刘整又道。
“郡王不会见你,但我已请示过,你若打算见你儿子和你的部下,可以让他们来见你。”
刘整微有些讶异,问道:“让我见垓儿?”
那兵士也不回答,淡淡扫了刘整一眼,安排人抬了担架,带着他出了牢狱上了马车。
一直到天光大亮,刘整才被抬进一处营地。
他被安置在帐篷中,又等了好一会,见到有几人被押起来。
“父亲?”
刘整定眼一看,不可置信。
“这……垣……垣儿?这是哪?你怎会……怎会这般快被俘了?”
第750章 克敌营
潼关西城楼上,茅乙儿回头看去,只见一队兵士已撞门进来。
那刀枪明晃晃,吓得他心跳不已。
“将军?!”
“你们……”
“谁敢捆着将军?”
待有兵士冲上前扶他,茅乙儿再一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腹上已中了两刀,还在涓涓流血。
也是刚才实在是太过于激动,竟是到此时才感到疼。
“城门,”茅乙儿捂着腹部,道:“城门还没开吧?”
“我们这就去开城门。”
“什么?”茅乙儿愕然了一下。
却见那说话的兵士脸色黝黑,一脸淳朴,认认真真又重复了一句。
“这就去开城门吧?将军。”
茅乙儿心一沉,竟是因那张淳朴的脸而感到些恐怖的意味。
他才要再扑上去,下一句话已落在了耳边。
“将军,娄都头说是否等到天亮开城门为妥?虽说是郡王信令,但确定一下为妥?”
“什么?援兵来了?”茅乙儿看着地上的尸体,喃喃道:“何必呢?”
那兵士倒也明白是怎回事,挠了挠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把背一挺,大声应喏。
“报将军!援兵来了!”
……
天光大亮,一根大梁木从西城怀远门前被拉开。
沙石“唰啦啦”滚滚而下,士卒们上前抬走石块,现出下面被砸烂的血肉与骨骸。
“呕!”
“吐了?拿沙子埋一埋,昨日城头杀人也没见你吐。”
“不一样,杀敌时脑子是热的,今儿看他……呕……”
“唉,被砲石砸死的,尸体都没来得及拉出来就被堵在城门下了。”
“动作快,放援兵进城!趴在那做什么?!”
趴在地上呕吐的士卒连忙起身,继续搬开木石,缓缓拉开了城门。很快,一队队兵士入城。
茅乙儿抬头看去,看着那杆大纛竖在潼关城头上了,他才终于定下心来。
紧绷的神经到此时才松了下来,忽觉浑身无力,差点摔在地上。
这日见了李瑕,谈及这次守潼关的种种,茅乙儿又报了牛平与茅五背叛之事,愈说愈觉戳心。
“末将不明白……他们怎么就能通蒙?一个救过我,一个是我同乡,平日里都不是这样的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
“末将的军中有叛徒啊……他们以前不是孬种,是我没好好治军……”
“当然不可能所有人都能陪我们打这种逆风的战,所以说疾风知劲草。能被风吹走的无根之草,吹走就吹走了。”
茅乙儿愣了愣,眼神颇为茫然。
“吹走就吹走了”说来容易,打死了往日袍泽,心里却没那么容易过去。
李瑕拍了拍茅乙儿的肩,赞扬了他两句。
“你做得很好,在狂风中扎住了根。不止是劲草,更是栋梁。”
~~
营帐中,刘整愣愣看着刘垣,许久不敢相信。
他知道李瑕既已从武关回师,那便可能击败刘垣……原因太多了,刘垣已成孤军深入,只有七千余兵力被堵在敌境,只等看到李瑕的兵马,再得知去长安的主力已败,军心就要大乱。
所以,刘整思来想去,才会表示愿意劝降这支兵马。他不想看到儿子与部下力战而死,哪怕李瑕不答应再用他。
但没想到,刘垣会败得这么快。
“怎么会?李瑕还没把我押到军前以威胁于你,你如何就……”
刘垣已跪倒于刘整身前,看着刘整身上的伤势,大哭不已。
他身后的宋军士卒也不管他们,任由这对父子说话。
之后,刘垣才提及为何这么快便被俘,开口便是痛斥了一句。
“父亲,军中有叛徒啊!”
“……”
“孩儿无能。在潼关西面扎下营没多久,便得到二弟传来急信,称夏阳渡遭遇宋军袭击,不待孩儿派兵支援,夏阳渡便丢了。既断了退路,孩儿只好猛攻潼关。由西面攻潼关,很快便截断了潼关与十二连城之间的联络。直到五日前得到董元帅的传信,东面已拿下金陡关,本以为潼关立即可破……”
“之后呢?”
“前日,三弟突然领着残兵回到营中,言父亲在华州遭遇宋军埋伏,被围在华山峪,我便让四弟带了半数兵马前去支援……”
刘整听到这里,已是怒不可遏。
想骂李瑕无耻至极,终于没能骂出来。
“垓儿,他……如何了?”
“不知。”刘垣道:“三弟领着四弟往华山峪去了便未再回来,当夜,我们的大营便被宋军围了。有多少人也未看清,只知四面八方都是。孩儿不识关中地势,也不知该如何突围……”
“被围一日,便败了?”
刘垣道:“军中有叛徒,昨夜突然押住了我,想必是三弟留下的几个伤员撺掇的。”
“谁?!”
刘整喝了一声,眼中绽出常胜将军的威风。
他麾下的旧部,从在克敌营开始,到入蜀支援再到北上投蒙……一直被他视为心腹精锐,实难想到会有人敢动他的长子。
刘垣却是没有马上回答,只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是某几位将领。就是些小卒,父亲不知名字。”
刘整一听,便知刘垣在这里说了假话,替那些人隐瞒下来了。
那当时刘垣是被押住了还是被说服了,便不好说了。
刘整终是叹了一口气,抬眼扫视了那几名看管他们的士卒一眼,又看向刘垣,问道:“你投在李瑕麾下了?”
“没有。”
“何意?为何没有。”
“李瑕只让我来见父亲,说是念在父亲曾为国立功,允我们父子团聚……”
刘整诧道:“他不用你领兵?”
刘垣愣愣看着刘整腿上的坏疽,应道:“孩儿愿在父亲膝前尽孝,往后作个平头百姓……”
话未说完,刘整已是大怒,吼道:“他不用我刘家父子领兵,休想沾我刘家兵马!”
帐篷外,忽有人大喊了一声。
“起营!分批带进潼关!”
刘整猛回过头,才知自己果然是在潼关附近。
“不用我,邓州骁勇,他休想收服……”
~~
潼关。
城楼上,杨奔拿着一本册子,勾了一下,介绍了一个被带上城楼的俘兵将领。
“何泰,当年随刘整取信阳的十二骁勇之一,官任副统领,叛逃后任蒙古千户,赐银牌。是这克敌营七个千户中资历最老的……”
没过多久,便是李瑕与对方的谈话声响起。
“俸禄、家小等实际问题,先前已记录过了,你可还有问题?”
“多谢郡王。另有一事,请郡王莫怪,罪将还是想跟着刘帅打仗,恳请郡王允刘帅效力。他一辈子掌兵符,离了实在不习惯,也许他一碰兵符,心气回来了,那伤势也就好了。且罪将也不愿背弃他。”
“我这两年也常想招降的标准,难就难在我们这个时代。一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遗祸;二是蒙古动辄屠城的暴行。那么,北归人的‘情有可原’与‘罪不容恕’之间如何衡量?”
“自是不容屠城之人。”
“忽必烈攻鄂州还下令秋毫无犯,刘整入关中却屠无辜百姓。”
“郡王明鉴,攻破夏阳县后,并非刘帅下令屠城。”
“但他是统帅。”
“打仗难免需要因粮于敌,实属常事。且此事刘帅也作不了主,恰是如此才由他领兵。”
“是,因粮于敌,实属常事。前阵子我带骑兵去邓州,因为邓州与我接壤,能从汉水、武关道出兵攻之,再围点打援,先取其主将。但我就想不出办法攻洛阳、开封。刘整带一万探马赤军,直奔长安,打算如何破城?可有计划?”
“这……”
“是打算驱使数万百姓蚁附,建砲车、炼尸油?”
何泰低头,沉默了好一会。
李瑕问道:“你可知蒙古人炼尸油时,投进油锅里的人还是活的吗?”
“刘帅并未真这么做,郡王阻止了他。”
“所以我还没杀他。”李瑕道:“但你却要我用他?”
“恳请郡王谅解,刘帅也没办法,他在蒙古人麾下……”
“旁人都在想办法,就刘整没办法?同样是投降,杨大渊杀蒙古使节,苦守大获城,直到真守不住了,为保全满城百姓而降。刘整呢?形势还未到最坏,主动杀人投降。”
“刘帅只是料算得比别人更远。之所以主动投降,是被宋廷猜忌太甚,吕文德又逼迫于他,他不得已……”
“他可以降,问题是降了之后如何做,多少北人为了劝忽必烈止杀,多年来不停努力。而刘整带着蒙人来打草谷?之后毫无悔意,开口闭口与我言才华、委屈?”
“因为刘帅太委屈了啊!”
“全天下就他一人受委屈吗?!蜀地百姓被屠杀殆尽都比不上受猜忌的委屈?!”
在连续见过克敌营许多将领之后,李瑕终于是发了火。
“他可以委屈、可以愤怒,他叛宋、投蒙,我都可以理解,但不能只剩下委屈和愤怒。因为愤怒于猜忌他的宋廷,转身带蒙古人把刀捅向无辜者……你觉得该?”
何泰本还有别的话想说,听到后面,还是应道:“不该。”
李瑕点点头,稍郑重了些。
“我前几天与刘整探讨。我说,我们需要一个有秩序的、统一的、强盛的国,来避免蜀地被屠杀的悲剧,来避免北人无国可归的困境……别的北人与我的争论点只在由谁来建这个国。
刘整不同,刘整只在乎他自己。他委屈,一直说是宋廷把他逼成这样。也许吧,宋廷也想过要杀我。但我现在没工夫理宋廷带来的委屈。
重要的是,克敌军中有多少人是这样?还有多少人能与我们一起建国?偏激很容易,做事却很难。尤其是艰难困苦的事业,没有信念的人做不来。”
话到这里,李瑕看向何泰,又问了一句。
“你呢?你是更在乎你的委屈?还是想活在一个属于北人也属于南人、能保护百姓不会死于屠杀……甚至更好的国里?”
李瑕像是在问何泰。
又像是在问克敌营。
又像是在问所有北归人。
又像是在问天下所有人。
“你们受够了没有?这个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胡尘弥漫,屠刀飞扬的世道,你们受够没有?”
……
这日,刘整麾下的部将当中有人坚持只追随刘整,有人则不屑、冷笑。
也有人给了李瑕回答。
人不同,答案当然不一。
~~
刘整患的是破伤风。
他全身乏力、头痛,渐渐出现了面部瘫痪的情况。
被转移到潼关之后的几日间,一直有旧部来看他。
这些人全都是穿着便衣过来,但刘整知道,他们都已降了李瑕。
他这才完全想明白那日相见,李瑕话语里的意思……
直到六月二十三日。
一个部下跑来探望,将刘整的愤怒推到了顶点。
“刘帅以前说,为赵宋立那许多功劳没用。但在郡王眼里,那是保全京湖百姓的功劳。郡王记得这功劳,故而不追究刘公投敌之事……”
“滚!滚!”
刘整大怒,又骂那穿着粗布麻衣的刘垣无能。
“李瑕不可能收服我部下,不可能!”
他呛咳着,重重喘着气。
最后,他伸手探向空中,似还想捉回他的功业。
“父亲?父亲!”
刘垣大哭……
~~
“刘帅伤重不治了……”
消息再传到何泰耳中已是日暮时分。
何泰双眼一红,很快有浊泪落下。
他曾经以为他像刘整。
都是北归人,都被宋廷猜忌,一辈子在一起经历同样的一切。
但今日才发现,他不是刘整。
他没有刘整那么有才气、那么强大、那么自负,能独自一人对抗这个世道。他做不到,需要有更强大的力量来庇护。
何泰抬手抹了抹眼,却是重新回到校场上,继续整编兵士。
因思绪万千,他最后干脆把麾下所有的士卒们都聚在一处,大声训话。
“全都听着,谁再叫我们降卒,揍他!郡王会给我们作主,这是刘帅临死前求郡王的,他说他不愿再领兵,只愿让我们不再受欺负。
郡王还答应继续留着我们克敌营的旗帜,我们要叫人知道克敌营不再是金国降兵、不再是宋国降兵、也不再是蒙古降兵,我们不是降卒,也不是北归人,我们是中华之军!
都听懂了?你们……他娘的……你们不是归正人了,从今以后,我们脚下的是自己的国土,都给我堂堂正正地活!”
-------------------------------------
(另:这是本架空小说,所以书里的刘整必然做了很多历史上他没做过的事。
也许会显得我把这个人写得太坏了。
之所以这么写,根据是刘整列传里的“十年正月,遂破樊城,屠之”。
樊城确实被屠了,这或许也是吕文焕投降的原因之一。
史书上没写樊城是谁下令屠的,但是写在刘整列传里的。
更具体的我没查到资料,因此我编故事时,想要尽力把他的善恶编在差不多的程度。
除了善恶,为何把他的性格编成这样,因为史料上与他相处不好的,有赵方、贾似道、吕文德、俞兴、纽璘、阿里海牙、伯颜……)
第751章 调整
金陡关。
董文炳近来愈发沉默了。
“大哥,潼关上又射下信箭,说是今夜杀掉姓茅的守将,开城投降……”
当董文忠又拿着一封密信过来禀报,董文炳只是将密信接过、撕碎,随手一扬。
碎片在黄河边纷纷扬扬。
“大哥?”
“别问了。”董文用止住董文忠,道:“显然又是假的……大哥的计划失败了。”
“真失败了?”董文忠犹有些怀疑。
之所以有这疑惑,因董文炳确实很擅长招降敌将。
这或许与他的经历有关,他是家中长子,十六岁丧父,却有兄弟十余人,换言之,董俊十余年间仅生儿子就生了十余个。
这种少年抚养众多弟弟的经历,使得董文炳便很会调解矛盾,把握人心,征战时便体现在招降敌将上。
这次攻潼关,本以为十拿九稳。潼关被两面夹击、已成孤城,再劝降敌人,则是双管齐下。
但在六月十八日之后,潼关西面的攻事突然停了下来,再两日,便有信箭射出,约定时日献城。
董文炳一推算就知,该是宋军援兵击败了刘垣,这援兵不是张珏就是李瑕,能这么快击败刘家父子,更可能是李瑕,入了潼关之后,仅两天便把他派去的细作揪出来了,之后便开始诱他。
又隔了几日,对方见他不往,怕是心想着“董文炳万一没收到信呢?再射一封”,于是又有了今日这信箭。
想起来有些可笑,却可见对方主帅颇有耐心。
直等到更确切的情报传来,董文炳才召麾下商议……
“消息切实,刘整确是败了,近两万兵力丢在关中了。”
这一句话后,又是长久的沉默,董文炳又道:“我已禀奏陛下,此仗过错在我一人,与你们无关。”
“大帅,分明是刘整无能,如何说错在你?”
董文炳抬起手,止住了麾下众人,道:“李璮叛乱未平定之前,对关中该以防御为主,我却因李瑕攻南阳而命刘整出兵,应当罪我。
李瑕已回驻潼关,潼关暂时攻不下,关中以东这一路损失近两万兵力,初战确是败了……”
这是对他之前种种的一次总结。
总结了,让人把之前的挫败感和怕被怪罪的惶恐都消了,不让初期的坏情绪影响到后面的战事。
之后,董文炳对整个战略进行了调整。
“但我们依旧是占优势,继续进攻潼关,至少牵制李瑕一万兵力,则陇西与延安的攻势依旧可以摧毁他整个关陇防线……”
~~
“蒙军确实还占了很大的优势,差距有拉近,但攻守之势还没变。”
李瑕也已与张珏碰头,开始对战略进行调整。
“歼灭刘整这一部兵马之后,我们解决了黄河这一道防线上的危机,蒙军几不可能在短时间再练一只水师,但潼关、延安、陇西这三路的威胁依然在,蒙军的实力依旧大于我们。”
张珏道:“不,黄河防线的危胁还在,等到隆冬,黄河一结冰,蒙军还是能从黄河杀过来。而入了冬,还有另一个威胁在于,到时蒙军若是已击败李璮,便可以全力出手对付我们。”
说到这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怕你笑话,我真是怕入冬啊。”
“忽必烈也没那么轻松,阿里不哥必还要卷土重来。”李瑕道:“我不太信忽必烈完全击败阿里不哥之前,能调大军过黄河。反而是阿术这一路,怕是打的是‘以战养战’的主意。”
“我不认为蒙军会再犯孤军深入的错,稳扎稳打,先压着我们,待到击败李璮。冬日再出兵更有可能。”
“稳扎稳打?”
张珏点了点地图,道:“我看杨大渊这意思,准备在延安府构建山垒了,这鸟厮,守城很有一手,怕是不好赶……”
李瑕一听就有些烦。
因杨大渊这种打法听起来没什么,对垒起来却很讨厌。
这意味着这支蒙军就在延安府驻扎下来了,必然时不时出来袭扰,抢掳人口过去屯田。长年牵制着关中一路兵力。
相当于强盗在家门口搭了个窝。
这些降将投蒙,带来影响颇为恶劣,帮敌人练水师,帮敌人打攻防战。
“怕是该分开来看,阿术、董文炳、杨大渊,各有各的打法,你看杨大渊要稳扎稳打、我看阿术要以战养战。”
“那杨大渊交给我吧?”
“嗯,你尽快带步卒北上。”
“阿术呢?”
“他行军太诡谲了。李曾伯说,若再不给陇西援兵,他保不准阿术何时突然杀入关中。”
“是该派兵往陇西了,但董文炳这一路又如何?”
“有封信你看看,有点意思。”
张珏目光看去,便见李瑕从案头的文牍中翻出一封公函。
一看便知是临安来的。
“哈?”
张珏看过,讶了一声,道:“贾似道有些狂了,他也配命令我们出战?”
“他就是仗着大义名份,随手布招闲棋。”
李瑕随口应着,一边还在文牍里翻找。
事实上,中枢这封公函送达之时,李瑕都已经攻下邓州,从南阳撤回武关。
而若真等朝廷命令了再出兵,此时只怕刘整已经打下长安了。
张珏并未见过贾似道,却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这位平章公的傲慢,隐隐还有些得意。
“有没有可能,他算到我们要与蒙古开战?显得像我们是听命于他。”
“也许吧。”
李瑕已拿出一封情报,递给张珏。
“最新打探到的河南战报,大宋将士确实是有战力的。趁着李璮还没败,得捉紧了……”
~~
金陡关。
董文炳与诸将才商议过,便又忙起各种琐事。
他暂代赵璧任河南经略使,还要为忽必烈总领中原钱谷,忙得不可开交,若非战事不顺,本不必亲自到金陡关来主持局势。
但他既来了,关城东面便是信使络绎不绝,皆是为给他传递情报,安排政务。
“大帅,洛阳急报……”
董文炳接过急报一看,脸色不由郑重起来。
他沉思良久,又招来董文用,道:“你留在金陡关坐镇,我得立即赶回洛阳。”
“出了何事?”
董文炳揉了揉额头,方才道:“亳州丢了,夏贵离开封不远了。”
董文用一愣,既是惊讶又是烦恼。
宋军确实是出乎了他的预料……但另一方面,蒙军本就不太重视守城的,蒙古国甚至不允许世侯修建城墙。
“倒是没想到,夏贵还有些战力。大哥放心,宋军显然没有攻打开封的实力,这种出一路偏师的小打小闹,无非是配合李璮罢了。”
董文炳摇了摇头,道:“河南、山东地,宋军已攻入亳、邓、滕、徐、宿、邳、沧、滨八州,以及新蔡、符离、蕲、利津四县。夏贵与青阳梦炎不是有些战力,是战力不凡啊。”
“不过是才与宋开战,没注意防备淮河罢了。”
聊了这几句之后,董文用脸上那惊讶之色已经散了,又道:“大哥且看吧,待李璮一覆灭,两场野战便能将这些宋人赶回去。”
“你莫轻视了。”董文炳无奈,道:“不论如何,我得回镇洛阳。潼关你须稳扎稳打地攻,可明白?”
“大哥放心……”
董文炳不愿让弟弟轻敌,脸一板,道:“我不放心。灭李璮之后、北征阿里不哥之前。就是收复川陕的关键时候,不好错失了机会。”
~~
临安。
北面战报传来,朝野上下隐隐又有些像当年鄂州之战后,开始夸赞贾似道的战功。
大宋朝几乎是达到了南渡之后疆域最盛之时。
继前些年收复关陇之后,如今夏贵攻河南,青阳梦炎支援山东,已至利津一带,准备向沧州进军。
河北沧州,于满朝臣民而言都是从未去过的最北之地。
为何攻沧州?
绕后断蒙军辎重补给,助李璮解济南之围。甚至,待攻下沧州,便可与海军配合,直指燕京!
战报传来,贾似道也有些意外。
“与当年派李瑕北上取情报一般,本是一步闲棋,不曾想,打出这等战果!”
“平章公此次或真有北复中原的可能?”
贾似道仿佛从美梦中醒来,白了廖莹中一眼,叹道:“莫异想天开了,李璮必败。趁此机会,能取些好处便赶紧吧……”
~~
鹿邑。
张弘略拿着一枚金虎符把玩,听着靖节说了张柔的吩咐。
“再等数日,宋军将声势再闹大些,六郎便可出兵了。”
“放心吧,击败夏贵,我已有定计。”
“姑父还说,此战之后,不仅该拿回亳州,也须将五郎叛逃所带来的猜忌消了。”
“兵权、地盘在手,猜忌自然也就消了。”张弘略笑应了,将金符收进怀里,“还好有李璮这种叛乱。”
“李璮这一叛,不论是阿里不哥、赵宋、李瑕,还有我们,都缓了一口气啊。”
第752章 西线
七月的骄阳似火,只需在潼关城头站上半日,盔甲就烫得厉害,手一摸便能烫起一个泡来。
到了正午时,从东面攻城的蒙军早早便退下去。
李瑕汗如瀑雨,仰着头咕噜噜直灌了一整个水囊的水,才觉得不至于脱水。
他也烦躁于这没完没了的战事。
算时日,张文静在汉中家中已临盆了,这次他是赶不回去了,而眼下消息还未送来,连是否平安也不知晓。
而他被拖在潼关,对面的金陡关蒙军却没有好好打仗的意思,每日只在上午攻城半日,摆开兵势,攻城也并不激烈。
目的无非是把关中的兵力拖在东线,为西线、北线创造机会。
这日的守城战双方伤亡都很大,被砲石砸死的尸体已被抬下去,留下了满地的血,到处都是飞舞的苍蝇。
而城外的尸体却还堆积着,不过一日,便散发出了恶臭。
李瑕遂派了信使到金陡关,提议歇战一日,让蒙军派人到城下把尸体拉去掩埋了,以免瘟疫横行。
没多久,信使回报,敌将果然答应了。
由这些事情上,可见北地汉人对蒙古人的教化确实是有意义的。
从姚枢说服忽必烈第一次竖起“止杀”的大旗,到如今中原有了初步的秩序,蒙古政权有在走向文明。
只是李瑕嫌它不够,对它未来还能走多远不抱期待。
在眼下这个阶段,便有几家世侯颇喜好标榜仁义……
“你是说,你只见到了董文用,没见到董文炳?”
“只见到了董文用,他不忌惮让我看金陡关城内的防御,确是固若金汤。”
李瑕便知董文炳已回了洛阳。
眼下的情形是,李曾伯不停在催促李瑕往陇西派援兵,而李瑕要往陇西派遣援兵,必须尽快想办法把金陡关抢回来。
而金陡关有一万蒙军,李瑕并不想强攻。
若是损失太大,即便打赢了,他的兵力也要更加捉襟见肘。
因此,李瑕的计划是由克敌营率水师顺黄河而下,断董文用的辎重线,形成前后夹击。
潼关一带的攻防战,打来打去,离不开的那句话始终是“潼关之险,一在金陡关、二在黄河。”
由潼关至陕县之间的这段黄河,河面宽阔,航船算是便利,但其中有不少的石滩、暗礁,至于从陕县再往下,那就更难行船了,更有三门峡之险。
克敌营要绕到金陡关背后,倒不需过陕县,但即使绕后,一旦被蒙军攻击,却很难逆水而上、回到潼关。
要让才归顺过来的克敌营打这种硬战、难战,李瑕并无把握。
从箭滩渡一战至今,他还没看到这支军队打过硬战,必然要先整编。
眼下在潼关的将领,如刘金锁、茅乙儿等并没有统帅七千人的能力,因此李瑕亲自统帅这克敌营。
相当于这些士兵甫一归顺就成为郡王的督标营,好处自是极多……颇惹一些兵士眼红。
但李瑕治军极严厉,这份优容亦不是好享的。
克敌营原来的七个千户,李瑕只留用了四人,又选拔了军中擅水战的将领接替。
张顺、张贵兄弟最擅水性,因擒下刘整的大功,被提拔为正副将,共领一千兵力。
刘整虽是在他们手下被擒,却非死在他们手上,克敌营士卒对他们的观感也是复杂,敬畏者有之,暗怨者也有之。
于他们这对民兵出身的兄弟而言,突然被安在这个位置,面对这些精锐士卒,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他们善于水战,至于领兵之能,由郡王亲自带着,也能说是在迅速成长起来。
整合一支水师、攻下金陡关、再凑出兵力支援陇西……这并非一蹴而就之事,但李瑕打算尽快做到。
他必须得要尽快。
~~
陇山有南北之分,北陇山是六盘山,南陇山是关山。
关山屹立在关中西北,成为关中屏障。
纵向进入关中的道路有回中道,基本是顺着陇山的走势,沿千河河谷而行。
如今这条道路宋军防备森严,阿术并不愿强攻,于是绕过整条陇山山脉至东面,欲走灵台古道杀入关中。
这条路从平凉府灵台县,越羊峡关,直抵凤翔,绕得很远。
由于李曾伯、廉希宪的警觉,宋军很快又有了防备。
但宋军的兵力本就少,拉开如此长的防线,哪怕李曾伯、廉希宪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守住关山所有道路。
他们守十处,便须将兵力分为十份。
而阿术却只管攻一处。
他将廉希宪的兵力牵制到凤翔府之后,迅速掉头,之后西进,穿过回中道进入关山,之后竟是横穿了关山。
所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但其实横穿关山的古道很多,有木峡道、鸡头道、番须道、陇坻道……
阿术走的便是鸡头道。
鸡头道沿途多是峡谷,迂回弯曲,坎坷难行。
阿术擅长领兵走这种险道,穿过鸡头道,已杀至宋军陇西防线的后方。
杀进陇西之后,阿术的攻城战术很有蒙古传统。
他准备攻打巩昌府,却不是直扑巩昌,而是四处攻打弱小的郡县,掠夺俘虏……
~~
通渭县。
“娘,儿到山上去采些药,过几日又有药商过来收。”
一家普普通通的民宅里,李丙拿起一个箩筐背在背上,转身向余氏说道。
“天热,明早再去吧?”
“不怕热,怕是过几日便要封城了。再采些药材卖了,给娘和阿姐裁两匹布来做衣裳。”
“哪要甚衣裳,若有钱了,家里打口井吧,省得你与你姐夫每日天不亮到外头挑水。”
“都得有的。”李丙笑呵呵道:“过几月姐夫养的马儿卖了,还得把屋子修了。是吧?姐。”
“修甚屋子,给你讨个婆娘要紧……闪开,别挡着我光,害我绣坏了这花样。”
“走了。”
“斗笠戴上,别晒脱了皮,诶,我说你,认得那药材吗?让你姐夫带你一道……”
“不用,不用。”
李丙高高抬起手摇了摇,已走出了屋子。
外面的阳光实在是太亮,他眯了眯眼,理了理背上的箩筐,大步往城外的万花山走去,干劲十足的样子。
山林间药材很多,党参、黄芪、柴胡、大黄等等,李丙也只认得这些,他闲时便采些。
说来,当年通渭重新归为宋国治下时,李丙是没有太多感受的。但这两三年以来,先是免了五户丝,又免了丁税,日子登时便好过起来。
之后官府买马,价格给的公道,再加上商贸一通,便更有盼头。
李丙差不多已忘了自己曾在大蒙古国世侯汪家治下……当然,大部分时候他都没想着这些,只是近两三个月来,渐渐有了要打仗的气氛。
前几日还听客商说,蒙军从陇山东面攻凤翔府去了。
……
好不容易走到林间,到处都是蝉鸣声。
李丙采到了两株当归,渐渐走到了山崖边。
小腿被草叶子划出细细的血痕,他根本不以为意,吹着山风,欢喜于收获满满。
忽然。
“轰、轰、轰……”
李丙抬头一看,看到了远处滚滚而来的尘烟,遮天盖地。
得益于汪家数十年的庇护,得益于咸宁元年时通渭县和平收复,李丙其实是没见过这样数万匹战马奔腾的景象,完完全全惊呆在那里。
他呆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什么,忙不迭向山下跑去。
他想跑回家中,赶快告诉家人。
娘亲、姐姐、姐夫……
虽不知会发生什么,但李丙慌得厉害。
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的两条腿跑不跑得过马匹……
~~
号角悠长。
呼啸声如山呼海啸。
“破城不封刀!”
一句蒙古语的齐喊声响起之后,漫天的战歌飘扬。
“为大汗的荣耀,擂响黑牦牛皮幔战鼓,骑上黑色快马,穿上铁硬铠甲,拿起弯刀与利箭,上沙场……”
在城门前,有人厉声呼喊。
“把箭头饲料推上去!”
“……”
被驱赶的百姓根本听不懂这些,也不明白那蒙语的“箭头饲料”是何意。
他们就是箭头饲料,用来喂城头上的宋军的箭头。
当身后的屠刀扬起,惨叫声大作。
通渭县的城门还没来得及紧关闭,被驱赶的人们却已被吓得魂飞魄散,拼了命地冲向城门……
第753章 战略优劣
成都。
张弘道走进刘府,抬眼便看到一个大大的“奠”字。
刘黑马已经安葬了,但刘家兄弟还跪在灵堂中。
刘元振神色萎靡,眼眶红肿,抬起头,见张弘道祭拜过后,一幅有话要说的样子,还是起身引了引,请他到庭院中说话。
……
“北面来信了,今国事方急,希望你能不必守孝,尽快赶往潼关。”
张弘道说着,脸色也有些为难。
但该传达的话他还是得转达。
“待金陡关收复之后,郡王打算立即领兵往陇西,关中东面必须要有人坐镇。”
刘元振点点头,道:“我明白,父亲生前亦说过,须以国事为重,我明日便出发。”
“仲举兄能体谅就好。”张弘道亦是感慨。
“但我不知如今是何形势,恐万一误了大事。”
“才守了东面便得守西面,幸而李璮与宋廷眼下牵制住了不少蒙军,还能抽出些兵力支援关陇。”
“时间差。”刘元振嘟囔了一声。
因李瑕擅于打时间差,他也曾是吃过亏的。
这次虽不是刘元振去陇西迎敌,但对手是阿术,他想想也都觉得头疼。
~~
凤翔府。
廉希宪看着地图推演了一番,已能确定阿术是要攻巩昌府。
纵向穿过关中并杀入关中的路就那么两三条,且必须经过凤翔府。
由他镇守凤翔府,才能让阿术不能直接杀入关中。
但防不住阿术在关山横向穿插。
这是太大范围的移动,己方不论有多少兵力都不可能完全封锁那么多条关山古道。
除非能在某条险路上伏击阿术。
但大战略上暂时还做不到,因阿术所率领的是高机动的骑兵,掌握着进攻的主动权,临机的选择太多。
需要等战场再缩小。
廉希宪于是把这一战与陇西之战作了对比。
阿术从北面攻关陇,可比作浑都海;他廉希宪坐镇凤翔,可比作刘黑马;李曾伯坐镇巩昌,可比作汪良臣。
……
首先,遭殃的始终是百姓,一直以来都是。
阿蓝答儿杀向六盘山与浑都海汇合时,一路在关中烧杀掳掠,使得一部分关中人口逃难到汉中。
当年忽必烈没有责怪,廉希宪是自己心中不安;如今不同了,如今他效力的王府很在乎这些,压力更大了。
但,避免不了。
战略上处于被动。
虽然蒙军在凉州最多能拉出三万兵力,阿术也只带了一万五千人出击,没有以一场决战吞并关陇的打算。
宋军算上驻防军,在陇西有四万余兵力,分布在临洮府、巩昌府、平凉府、凤翔府,及整条陇山防线。
兵力上看似有优势。
但阿术用兵之能远胜浑都海,也灵活太多。
浑都海是犹豫不定,最后选择下策进攻关陇,大军直接寻找关陇主力决战。
阿术则是潜出间道、迂回穿插。
迂回则把战场扩大,穿插则把破坏扩大,他兵锋每至一处都有一万五千人,而宋军不能集中兵力。
先侵扰、推毁,把宋军的防线越捅越破。等待李璮被平定后,有了更多援军再吞并关陇。
阿术主攻一路,便要有一个能力不弱于他的将领防守。关陇一带,大致有五到六路的进攻方向,相当于得有五到六个阿术才能将一个阿术拒之门外,且还要有三五倍兵力。
这是蒙古骑兵的战略优势,迂回穿插,总能找到防线的薄弱之处,攻敌之弱。
蒙古骑兵在六十年间横扫天下,灭西夏、灭金,前后灭四十余国,灭七百余族,自有强横之处。
只有在宋朝的两淮与京湖这种江河湖泊纵横之地迂回不起来,在川蜀这种崇山峻险之地只能更坚城硬碰,蒙骑的优势才发挥不出。
陇西不同,不像关中、汉中那种四塞之地,也不像川蜀可以将城池迁到万仞高山上。
眼下这个局面虽然坏,但已经是他们利用战略眼光,弥补了防守蒙古骑兵的战略劣势。
阿术不管怎样兜兜转转,还是得去强攻巩昌府,至少进不了关中、汉中。
……
廉希宪现在要做的就是,确定李曾伯能否在巩昌府拖住阿术。
若能,他即可包围过去,围堵阿术,此战可胜。
若不能,他只好尽力守住凤翔府,不让阿术杀进关中,算是输了一半。
但也有更坏的情况。
阿术行军,路线难以计算,一旦没拖住的话……
廉希宪甚至认为,阿术从荒废的阴平古道忽然杀进成都也是有可能。
这是最让人头痛的一点。
“寝食难安啊……”
~~
巩昌以西,双泉镇。
“我不太想去攻巩昌府。”
阿术随手把一个女人的尸体抛开,把带血的弯刀放在腿上擦着,眼神中带着思索之色,又道:“我还是更想杀进关中,像雄鹰一样盘旋一圈,叼了猎物再回来。”
“但布鲁海牙的狗儿子堵在关山后面,你杀不到关中。”
应话的是阔端的儿子,帖必烈。
帖必烈说完,又怕惹恼了阿术,找补了一句,道:“也不是杀不到关中,但还不如打巩昌府。”
阿术道:“要是能找到一条路杀到汉中才好。”
“汉中?”
阿术冷笑道:“到汉中,杀了李瑕全家,再杀进关中。”
帖必烈不得不提醒道:“不管从哪条路到汉中,不打下巩昌,李曾伯都能堵死你的屁眼。”
“巩昌防御坚固,李曾伯带着大量兵力坐镇,硬咬他没有意思,被拖住就麻烦了。”
阿术时年才二十八岁,脸上已满是威风之气。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都元帅之子,而是曾打穿过宋境的大蒙古国西路军统帅。
除了威风,他眼中那股锐利的杀意也让人不寒而栗。
但这样凶神恶煞的模样,他说出的话却是很谨慎。
“骑兵想去哪都行,但不能被拖住。”
帖必烈还是那句话,道:“问题是南下的路都被堵死了,不打巩昌哪都去不了。”
“李曾伯该死!”
阿术不悦地啐了一口,翻身上马,又道:“那就先杀李曾伯,走……”
他们这次是领了一队骑兵绕过巩昌,到西面来小小地烧杀掳掠,制造蒙军无处不在的消息,引起宋军的恐慌,并打乱李曾伯的布署。
杀了一镇子的人之后,这队骑兵便向东与主力会合。
一路尘烟,呼啸而过。
半日之后,阿术便看到了自己的主力,正向巩昌进军。
先映入眼帘的是许许多多的俘虏,也就是箭头饲料。
蒙军将他们编为十人一组,每组由一个蒙卒押运。
“太慢了。”
阿术勒住缰绳,看着驱口走动,颇为不耐。
“行军太慢,我真想把这些驱口杀光。”
帖必烈惊道:“要用来消耗宋军,哪能现在就杀光?怎么?你又不想攻巩昌了?”
阿术虽然暴躁,眼神中却始终带着思考,最后道:“攻一攻也行,至少先把宋军的兵力吸引过来,看看哪里兵力空虚了。”
他似乎一直在潜意识里衡量下一步行军是否危险,敏感而善变。
帖必烈不太了解阿术,只觉得他打起仗来实在是太随意了。
一会一个主意,一直在变卦,让人琢磨不定。
偏是这种善变,让人感到莫名的危险。
~~
箭头饲料之一的李丙正被驱赶着。
他的箩筐已经丢了,连带着他活着的希望一起被丢掉。
他也想要反抗,但手无寸铁的他根本不可能反抗得了披甲执刀、戴弓骑兵的上万蒙军。
通渭县的一场大火,数不清的尸体堆积成尸山烧起来时,他便知道娘亲与姐姐肯定是没能活下来。
痛苦让他承受不住。
渐渐地,什么都不敢去想,心如死灰。
两天下来,李丙已显得有些麻木。
于是只能这样像狗一样被驱赶,踉跄而行。
前方,一道狼烟腾起。
李丙抬头看去,望到了巩昌城……
~~
“敌袭!”
巩昌城头上,陆小酉抬起望筒看着那蒙旗渐渐靠近,脸色愈发凝重。
眼神中的愤怒越来越重,他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摸了摸身旁那门火炮。
整个川陕如今只有二十门火炮,因此没有摆在潼关、金陡关这样有地势可守的地方。而是摆在难以守卫的重镇。
当看着那些被驱赶而来的百姓,陆小酉已恨不能现在就一炮轰碎那杆大旗下的蒙将。
“大帅。”
“大帅。”
周围响起呼唤声,陆小酉转头一看,见到李曾伯走上城头。
“阿术来了……有这多人被俘,罪皆在我啊。”
李曾伯的老眼中透着深深的无奈,站在哪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着。
这个老元帅此时显得有些疯魔。
“但阿术能来与我一战,前面没堵住,后面还是堵住了,还不算最坏,与我一战……”
第754章 胡与汉
李曾伯时年六十四岁,一生转战三边辛苦操劳,已是垂垂老矣。
他披着甲立在那,不像是用身体挂着盔甲,反而像是盔甲在支撑着他枯瘦的身子。
之所以给人这种感受,许是因为他脖子上的皮肤过为干瘪,有些像枯枝。
他腰间配着一把刀,站立时无意识地会把刀拄在身前。
巩昌城头上,这位主帅便是如此苍老。
暮气沉沉……
而隔着东面的渭水,便是阿术的大军。
一万五千余骑兵,一人三至五匹马。
军阵前又有被驱赶而来的五万余百姓俘虏。
造成的声势胜于十万大军。
马蹄扬起的尘烟弥漫,嘶鸣声、哭声、歌声、号角声、笑声……嚣于天地。
这支大军的统帅阿术,还很年轻、锐利。
他的胡子很乱,根根如铁,给人一种很暴躁的感觉。
但他的眉骨很高,又有股阴鸷之感,眼神里始终带着股杀气。
他高大强壮,像是盔甲都裹不住他的肌肉。
强大、暴躁、阴鸷,又带着属于年轻人独有的旺盛、随意的气质。
也就是他,能这般攻到巩昌城下。
凉州至灵台,一千五百余里路途;从灵台折回,横穿过关山峡道,直扑巩昌,又是七百余里路途。
阿术远不止行军了这二千三百余里,他迂回腾挪,走了两倍路途。最后那数百里险道急行,更是只花了半月。
没人能防得住他。
现在,他带着这样的自信,抬头向巩昌城看去,咧嘴笑了笑。
“城旧了,墙不坚固了。传令!把驱口们押到渭水上游,掘开河道,灌城。”
帖必烈连忙驱马上前,问道:“灌城太慢了……”
阿术踢了踢马腹,上前一鞭子重重抽在一个正在搭帐篷的俘虏身上,直抽得他摔地抽搐。
“吵死了。”
“噗。”
自有蒙卒一刀把那驱口砍死。
血溅在阿术靴子上,他丝毫不以为意,转向帖必烈,哈哈大笑道:“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帖必烈有些怕他。
但想到自己是黄金家族的子孙,凉王之子,他还是跟着哈哈大笑。
阿术策马上去,倾过身,就在马背上揽过帖必烈的肩,直白地提醒道:“私下里说什么都可以,但我发命令的时候别多话,好不好?”
帖必烈脸色一白。
“好,好……”
阿术这才哈哈大笑,喊道:“传令下去!”
很快,蒙军开始驱赶一部分驱口往渭河上游劳作。
……
李丙已经很累了。
他从小就很能吃苦,却没想过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步步走到巩昌城。
身后的蒙军不会管他累不累,饿不饿,但凡敢不走……死很简单,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拉在马后拖得血肉模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不是好受的。
李丙要做的就是到渭河西岸挖开渠,到时把渭水引出来,灌到巩昌城。
锄头有,蒙军俘虏他们时显然已准备用他们攻城,收缴了所有的铁器。
李丙握着锄头的手却在抖。
他已浑身无力,饿得头晕。
才恍了恍神,一鞭子已抽在他背上,辣辣的痛。
李丙想哭,却不敢发出声音,只好紧紧抱着自己,每挨一鞭都抽搐一下。
突然,几声蒙语响起,鞭子停了下来。
李丙挪开抱着头的手,抬头看去,只见那挥鞭的蒙卒在一个点头哈腰的中年人脸上拍了拍,骂了两句。
之后,这蒙卒啐了一口痰,正落在李丙耳朵上,人已骂咧咧地走开了。
耳朵里嗡地一下,带着股别人口水的腥臭,李丙感到有些异样的难受。
这难受却微不足道,他身上还有更多伤口,周围还有更多血腥,到处都是人死时失禁秽物的臭味。
相比于家破人亡的苦,一边耳朵被口水堵住真不算什么……
这日帮了李丙一把的中年人名叫冯量载。
冯量载祖上是沙陀人,读过书,自称是曾给大世侯汪家做过事。
大概是个小小的账房先生,做些收缴五户丝之类的差事,因此会几句蒙语。
“宋人真是把我们害惨了。”
到了夜里,冯量载是这一堆俘虏里唯一敢开口说话,也有力气开口说话的。
他坐在李丙的左侧,道:“现在才明白了,是汪总帅保了我们陇西百姓数十年,要不是宋人侵占了陇西,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李丙左边耳边里嗡嗡的,侧着头听着冯量载说话,倒也听得清。
“金亡之时小兄弟你还没出生吧?二太子的大军来了,汪总帅亲自与二太子求情,保全了巩昌府的十万百姓……”
冯量载说着说着,李丙也难过起来。
他忽然也很希望能再有一个汪总帅那样的人,能够与蒙军说上话,保全他的一家老小。
“宋人想要功劳,不会像汪总帅那样保全我们的性命,大帅只好征发我们来攻城……”
“征发?”李丙此时才开口,喃喃道:“我娘……我娘……”
冯量载拍了拍他的肩,道:“打仗,死人是难免的,但你要好好活下去。”
他抬手招了招,把周围几个俘虏都聚到身边。
“大家伙听我说,我是能够给大家伙说话的,今儿我们这些人领的吃食也比别人多些吧?明儿大家伙好好干活,我来保大家伙。
汪总帅数十年保全百姓的功劳被宋人毁了。这种时候,我虽然也落了难,但一定会保着你们……”
~~
与此同时,洛阳府中。
“当此时局,我辈汉人该做的是保境安民,以顾全百姓为重,李璮呢?因私而忘公,该死。”
董文炳正在与一名由燕京来的官员谈论,语气渐渐激愤。
“多少年的苦心经营,才促使陛下用汉制!万一因李璮、王文统一己之私,而使陛下猜忌汉人,三十年功劳因之而毁,罪莫大焉!”
郭弘敬连忙拱手称是。
方才他提及燕京之事,说到王文统死后,忽必烈似乎开始亲近蒙古、色目大臣,董文炳便忽然激动起来。
由此可见,这位经略使、万户总管一心为民,心向汉法。
至于王文统之死……郭弘敬听他兄长说过“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却不知是什么隐情。
明面上看,陛下明知王文统曾助李璮谋反,还是重用,并将国事托付,可谓君恩深重,信任至极。
王文统受此重恩,本该摒弃李璮,以汉制为重,并报陛下重恩……却还是反了。
汉臣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错的就是王文统,于情、于理、于法,王文统大错特错,陛下无可指责。
董文炳骂来骂去,也只能骂李璮、骂王文统。
郭弘敬则是默默听着,并不多话。
他是刚到河南路任官的……
今年,忽必烈终于得到了分封在西夏旧地的蒙古宗王的支持,开始命张文谦治理西夏旧地,着重劝课农桑、水利之事。
不久前,又升郭守敬为副河渠使,随唆脱颜前往西夏故地视察河渠。
董文炳总领中原钱谷,自是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要继续北征阿里不哥、要平李璮之乱、要攻李瑕收回川陕,处处要用钱粮。
钱这一方面……董文炳知道他的陛下极有钱。
整个天下的金银珠宝一直在流向哈拉和林,至今已不止五六十年。
当然,董文炳也不知他的陛下到底有多少钱,总之黄金家族肯定是不负其名。
粮这一方面,则是重中之重了。
郭弘敬便是派来提举河南路河渠的。
董文炳对水利、农田之事很感兴趣,遂亲自与他相谈到夜里。
谈完了李璮,又谈到李瑕。
“关中必然得要收复。”董文炳叹道:“令兄前往西夏治水利,若文你则来河南。隔在中间的便是这李瑕了。”
郭弘敬应道:“我虽不知兵略,却知于水利而言,关中对河南至关重要。”
他时年才二十一岁,话不多,姿态始终一板一眼的样子。
董文炳显然很欣赏郭弘敬,也愿意与他多说。
“不错,只待东平李璮、西灭李瑕,则河南可恢复太平,你我才能好好治理,为百姓谋福。”
郭弘敬深受触动。
他虽才到洛阳府,已开始敬佩自己这位上官。
~~
潼关。
何泰大步走上战船,领着麾下兵士准备往黄河下游。
战船是宋军在夏阳渡收缴的,本就是他们这些兵士的。
区别在于,他们原是为刘整,为蒙古效力,如今却是为李瑕效力。
黄河汹涌,这一去便是生死未卜,不免有士卒心生嘀咕。
“统领,我们才投降,怎就做得这样冒险的事?”
何泰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起头,看向潼关城头的李瑕。
为李瑕而去死战,能做到吗?
当然做不到,凭什么为别人去死。
~~
李瑕在潼关上看着克敌营的船只。
这些兵将,在刘整麾下从不打硬仗,箭滩渡之战逃了、北洛水之战逃了、高陵县之战逃了,先降蒙古,再降他李瑕。
今日他李瑕能给他们的俸禄,蒙古人也能给。
这支军队似乎已不值得信任了。
唯有一点,蒙古人给不了。
他李瑕要打天下,不是委曲求全地给蒙古人引路杀自己的同胞以促成统一,也不是舍弃一半的人口与土地偏安一隅。
而是这南与北所有人共同的天下。
李瑕确实很在乎这一点。
这是他所做所为的根由,是他与蒙古、宋的区别,也是他唯一能强于蒙古与宋之处。
若不在乎,他何必做这些?大可在燕京、在临安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当然,这只是他李瑕个人的信念,不代表这天下所有人。
有人不在乎这些,比如刘整。
克敌营的将士是什么态度?
李瑕眼下还不能完全确定。
时间太短。
但他已没时间再为他们树立信念了,他必须得反攻金陡关了。
那克敌营是金子、是石头?烈火一烧便知。
……
号角声起。
水师出发的同时,李瑕也下了城头,翻身上马,亲自率兵出发,由陆路攻打金陡关。
刘整是不在乎,克敌营是不确定,而在那金陡关的董文用等人则是不认同李瑕。
董文用等人认为,蒙古人也能治理好这个天下。
要做的是帮助蒙古人。
因为蒙古人强。
李瑕得去问一句。
“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