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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25章 谁的机会

    腊月二十。

    天才亮,录书老走进汉中张家的大堂上,只见张弘道已早早起来,正在打理他漂亮的小胡子。

    “五郎,小老儿已将王荛安置在城北驿馆中,舆情司也已安排人在他周围。”

    “大过年的,跑来坏我心情。”张弘道头也不抬,道,“下封拜帖吧,邀他饮酒。”

    自有跑腿的下人去做这事。

    录书老则是幕僚,是智囊。

    他挥退旁人,在一旁坐下,问道:“五郎可想过,郡王为何让五郎来招待王荛?”

    “总不能是为了让我出气吧?”张弘道笑着反问了一句。

    之后,他神色正经下来,道:“我也在想这事,郡王是想给王荛一个下马威,掌握主动权。或是还信不过王荛?让我探一探。”

    “李璮准备多年,势必要反的。”录书老道:“但王家父子的立场,着实奇怪。”

    “想不通的地方太多了。”张弘道揉了揉额头,道:“王文统多年来明目张胆助李璮谋反,还能得忽必烈重用。而我才做了一点小事,忽必烈却已命令九郎杀我。”

    “可能忽必烈并不信任王文统,因此王文统还是决意谋反。”录书老道:“而王文统主持中书省,要么是极有利的情况。要么……”

    “要么忽必烈一直在提防着他们,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被忽必烈看在眼里。”张弘道话到这里,又低声讥了一句。

    “小聪明。”

    “正是如此。”录书老便是要将这些可能给张弘道罗列清楚。

    “待我与王荛谈谈便知……”

    ~~

    城北驿馆。

    几盘小菜、两壶美酒摆在桌上。

    对坐的两人坐姿颇有不同。

    王荛一脚踩在酒坛上,不时哈哈大笑,显得十分豪放而放松。

    但他身子是向前倾的,直勾勾地看着案几对面的张弘道。

    张弘道没笑,脸色有些平淡,身子则是微微后仰。

    “五年了吧?”王荛笑道:“当年五郎为了捉拿到李郡王,可是呕心沥血啊。如今再一看,原来是为了找个妹夫,哈哈哈……”

    “再回头一看,原来令尊当年为李璮出谋划策,是为了自己能平步青云,得忽必烈重用?”

    张弘道话到这里,抬起酒杯,道:“中书省相公之子……该唤作王衙内,来,敬王衙内一杯。”

    “家父是为了保护大家啊!”

    王荛忽然喊了一句,显得很是激动,又道:“五郎总责怪家父在忽必烈面前把所有事全盘托出。可你想想,忽必烈有因此责罚谁吗?不正是因为家父的坦荡,打消了原本的猜忌。”

    张弘道大摇其头,道:“牧樵又是这样,凡出了结果,便给自己揽功,当我不知?”

    王荛又把头往前凑,道:“五郎果然是了解我,那该知道我这谋逆之心,天日可鉴。”

    他自以为说的话颇为风趣,那张大嘴又咧开来。

    张弘道只好再向后仰了些,问道:“以令尊今日之权柄,还舍得叛忽必烈?”

    燃文

    王荛先是很自信地抛出了一个称呼。

    “齐王……”

    张弘道明白这指的是李璮。

    以前,李全就想让宋廷封他为齐王而不得。如今,李璮必是要这齐王的名号了。

    “齐王是我姐夫。”王荛笑道,“也是家父的女婿,忽必烈怎可能真信任家父?当然是据齐鲁以举事,齐王复为盛唐之主,家父继作玄龄之臣。”

    “玄龄之臣?你们这是把李璮认作唐太宗,也把自己当作是开国的房玄龄了?”

    王荛摊开手,道:“不然呢?”

    张弘道不屑地笑笑。

    他虽没说出口,但笑容里的意思很明显——李璮还不配。

    “怎么?”王荛问道:“五郎莫非以为你妹夫比我姐夫更有实力不成?”

    “不知这‘齐王’是谁封的?是宋国还是蒙古?总不会是自封的吧?”

    “只要有实力,哪怕是自封的,也能让蒙古、宋国承认。”

    张弘道问道:“李璮只想当个齐王?”

    “不妨实话与五郎说一句。”王荛道:“如今忽必烈北征,家父可于燕京响应,与齐王里应外合,一举夺得天下。”

    “我也不妨与你说句实话,忽必烈已命张、史、严等诸家世侯防备山东。”

    王荛笑了笑,问道:“若有家父在燕京响应,再加上史天泽于开封起兵呢?”

    “史天泽?”张弘道放下手里的酒杯,目露沉思,“可靠吗?”

    “自是可靠,他早已答应了。”王荛道:“值此时机,汉人已可联手夺回中原!”

    他眼睛愈发明亮,继续开口劝说起来。

    “齐王、李郡王、史天泽,只要这三家联手,不,还有张家,我眼前不正是你张五郎吗?想必到时令尊只要见到我汉家男儿的声势,必定愿意声援。如此一来,驱除蒙虏岂非易如反掌?”

    张弘道虽觉王荛讨厌,也感受到了他的热情。

    且如王荛所言,倘若方才提到的人真能联手,忽必烈也只有灰溜溜滚回草原的份。

    “史天泽真能……”

    “此正是我父子纵横捭阖之能。”王荛道,“五郎你想想,当年你我初见时,你对蒙古何等忠诚?最后如何?与我歃血为盟。今日又如何?已投身李郡王。我汉家男儿,合力驱虏,实乃大势所趋!”

    王荛说着,身子越来越向前倾,人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而张弘道还想再避,却已不能再向后仰。

    只能听着王荛又开始高谈阔论,口沫横飞。

    王荛与其父亲一样,好以言语动人,说起这些话来慷慨激昂。

    但张弘道却是问道:“若依你所言,一旦攻取燕京,李璮可愿奉我王为主?”

    “五郎啊五郎,这还没起事,你便惦记着争权夺势,如何能成就大事?”

    “此为关键。”

    “齐王必定能先入燕京,到时名正言顺,可为天下之主……”

    王荛话到一半,见张弘道眼神中是不以为然的神色,又道:“时机难得,不如先以大局为重。待扫净胡尘,再行聚议如何?”

    ~~

    “他说史天泽已经答应举事了?”

    “是。”

    李瑕想了想,又问道:“你是怎么看的?”

    他与张弘道私下里说话颇为随意,彼此也不讲究什么称呼。

    “去岁十一月的昔木土脑儿一战,史天泽立了大功,之后忽必烈北征,史天泽留守中原。”张弘道沉思道:“若说他大胜而骄,再起异心,并非没有可能。”

    “但史天泽能奉李璮为主吗?”

    “不可能。”张弘道毫不犹豫,“王荛话语里必有虚言,但不知有多少夸大。”

    “时机呢?”李瑕问道:“李璮选择这种时候起事,是确定忽必烈陷在哈拉和林了?”

    “据王荛的说辞,王文统得到的消息是如此。另外,李璮之子李彦简本在燕京为质,如今已潜逃出燕京往山东,李璮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是因为李彦简发现时机很好,所以逃回山东?还是因为李彦简逃回山东,所以李璮起事?”

    “不知道。”张弘道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这会是几年内少有的能再削弱忽必烈的机会,必须是要把握的。”李瑕道:“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

    保州。

    时近年节,保州张家大宅热闹非凡。

    张家本就人丁兴旺,也不会因为张五郎与大姐儿的离开而显得冷清多少。

    但这日大堂兄弟齐聚之后,张弘范四下看了看,还是皱了皱眉。

    他转身往后院走去,找了一会,终于找到了正在拉着小马驹散步的张文婉。

    “二姐儿,怎不到堂上去?”张弘范笑道。

    张文婉瞥了他一眼,没理会他。

    “怎么?生九哥的气了?”

    张文婉忽瞪了张弘范一眼,道:“五哥是被我气走的,还是被你气走的?你来说!”

    “哈?他自要走的,既与你无关,也与我无关。”

    “哼。我原以为是我与五哥说‘九哥待我更好,五哥管得太多了’才把他气走的。但十哥都与我说了,是九哥把亳州交回朝廷,还辞了官,这才把五哥气走了,以后我不理你了。”

    张文婉说罢,一把拉过她的马,径直又走。

    如今说来还算平静,但没人知道张弘道刚刚离开时她有多伤心与内疚。

    最近知道这些都是九哥的错,难免生气。

    张弘范低头苦笑了一会,忽冲着张文婉的背影喊道:“过了年,你九哥便要从征了,你真要生闷气?”

    张文婉回过头,道:“又从征?你不是被罢官了吗?”

    “起复了,万一我死在战场上,不希望这最后一个年节,二姐儿还生我的闷气。”

    “呸呸呸,不许说这种晦气话。”

    张弘范笑了笑。

    无非是找个借口吓唬妹妹罢了。

    征个山东李璮能有何危险?

    也亏得是有李璮,才能在发生了张五郎叛逃之事后,还能再有一次被重用机会……

    ~~

    燕京城外。

    风雪之中,一队骑兵由北而来。

    燕京城中也有骑兵出来相迎,两边将领相逢,有笑声与蒙古语响起。

    “哈哈,我的赤必合安答回来了,这该死的大雪天,快入城喝一碗奶茶吧。”

    “听说有只小耗子从燕京逃走了?”

    “哈哈,这次也是个机会,让大汗知道,就该罢免了那些汉人的兵权才好……”

第726章 自不量力

    李瑕对着地图看了很久,越想,越对李璮的行事感到疑惑。

    山东地界不比川陕,基本上是无险可守。那么,李璮想要成事,最好的办法必须趁忽必烈北征,直捣燕京,占据居庸关长城。

    有王文统于燕京里应外合,又有史天泽起兵响应……其实,李璮只要闷声不响地攻到燕京即可。

    如果这样,就没有太大必要派人来汉中联络。

    偏偏依王荛所言,李璮想要更稳妥,希望李瑕从关中出兵,攻打山西,牵制一部分蒙古兵力。

    若如此,李璮、史天泽、李瑕三路并攻燕京,驱蒙古人出中原确实是轻而易举。

    但得要三家都不抱私心、全为公利才可以,做得到吗?

    军阀若能做得到同心协力,早在二十年前外虏就被赶出中原了。

    不闷声发财,却弄个先入燕京者为王?

    可见,形势绝没有这么顺利。

    比如史天泽还不值得信任。

    那有史天泽在河南虎视眈眈,李璮就不能直取燕京。还不如与李瑕约定,前后夹攻史天泽,瓜分了河洛再谈……

    思忖着这些,李瑕突然发现,李璮竟连封亲笔信都没有送来。

    一直以来,只有王荛那张大嘴在那鼓唇摇舌,煽动游说。

    幸而没有被其言语迷惑。

    正想提笔给李璮写封信,已有吏员过来通禀。

    “郡王,诸位先生已经到堂上了。”

    “我现在过去。”

    李瑕又搁下笔,先往堂上与王府属官议事。

    事实上,李璮之事也只是平素要处理的诸多事情中的一小件。

    不一会儿之后,桂荫堂上便又响起了议论声。

    “今岁两淮一带又有涝灾……”

    “若要迁移人口入川陕,难民往往无力沿汉水、长江而上,须继续派遣人手组织,派遣船只载运……”

    “既然所需船只数量日增,汉中、重庆势必需要建造船厂……”

    “唉,钱粮劳力不谈。造船之事我等毫无经验,须到襄阳再请些人回来……”

    “等正月吧,也让人家在家中过个年……”

    ~~

    到了夜里,李瑕回到后宅吃过饭,才想起要给李璮的信还没写,干脆让唐安安代笔。

    他踱着步,又得重新整理思路。

    “先表示对他父母双亲的景仰吧,李全、杨妙真夫妇之事迹,安安也知道吧?”

    “有听说过一些。”

    唐安安铺开纸墨,张文静也抱着肚子过来坐下,随口说起当年旧事。

    “金国末年,朝廷横征暴敛,蒙军来了也无力抵御,反而让溃退下来的乱军杀害百姓。因此,河北、山东一带便有人聚众起义,称‘红祅军’。当时,益都杨安儿、潍州李全、沂蒙山刘二祖,为红祅军三支主力。

    后来,杨安儿被金军围困,坠水而亡,余部便由他妹妹杨妙真统领。这杨妙真着实是个人物,人称她‘四娘子’,亦唤为‘姑姑’,善骑射,所创梨花枪,号称天下无敌手。杨妙真率部与李全会合,二人便结为夫妻,一起抗金、抗蒙、抗宋……”

    张文静记得,以前张柔偶尔说起山东李家,虽鄙其出身微末,但李全、杨妙真确实称得上豪杰。

    唐安安听了,轻声问道:“只说对李全、杨妙真的景仰,不提景仰李璮是吗?”

    李瑕“嗯”了一声。

    唐安安会意,遂行笔便写。

    “松寿仁兄青睐。金国失统,丧师于外虏,及令尊令堂以布衣揭竿而起,振臂一呼,山东义军云合响应,真盖世豪杰。

    昔陈胜偏袒唱于前,刘季提剑兴于后,汉业遂兴。今戎狄横骛、虎噬中原,红袄军之首事,必有英雄因而创业,荡一四海,方为道义不孤。”

    李瑕低头一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口述。

    “你李璮想要造蒙古人的反,此事并非秘密。如今还有人传言,说是南面有个李要叛宋,北面有个李要叛蒙。

    公然割据有公然割据的好处,但你该想清楚到底谁是你的朋友、谁是敌人。史家为蒙古效忠近四十年,岂肯轻易叛乱,毁四十年之功勋而居你我之下?

    你既已明目张胆,如何能指望忽必烈不知道你的野心,指望他放任王文统主持中枢,为你里应外合而取燕京?欲成大事,岂能将事机寄望于旁人之手?

    忽必烈不会那么快便击败阿里不哥,却有可能先抽出个空来解决后顾之忧,你如今起事,时机未必就好,不如再静待三年两载,厉兵秣马,到时你我共击河南……”

    总而言之,李瑕认为,李璮还没有现在就起事与忽必烈交战的实力,不如等这边再发展两年,才好相互支援。

    待唐安安写完信,李瑕看过,自拿了往前衙吩咐人送到军情司,想办法尽快递至山东。

    路过花厅的时候,倒还听到韩巧儿正在那叽叽喳喳地与高明月说这次去重庆府一路上的经历。

    ……

    “回程的时候,李哥哥还带我们回了庆符县一趟呢?”

    “那边还好吧?”

    “嗯嗯,大变样了呢,虽说是一个县,但比有的州城都大了,房伯父开玩笑说是‘蜀南南都会’呢。”

    韩巧儿数着手指头,却还把房言楷与李瑕说的庆符县之所以繁华的原因一个不落地说了出来。

    “那年李哥哥把成都大量难民迁到蜀南,又教化山民、建城昭通、扩修五尺道、撤回凌霄城军民、合并大理,加上这些年战乱波及不到蜀南,南丝绸之路恢复,南北客商增多……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呢。”

    高明月想了想,问道:“过完年,房知县已任庆符县六年了吧?”

    “七年呢,他比李哥哥还早一年多到庆符县。”

    “官人就没举荐他升官?”

    “李哥哥说,不是不想举荐房伯父,而是与大理商路在那里,无人可以替房伯父,待往后有了人才,自是不会忘了他的功劳。”

    “嗯。”年儿也道:“官人还说,有巧儿在帮忙记着,他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房知县。”

    韩巧儿用力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后来我们又路过了成都,去探望了刘老元帅,他好像病得很严重……”

    “是啊,得让父亲与大哥带着刘家嫂子尽快往成都一趟。”高明月说到这里,想到李瑕也许又要亲自往巩昌,低声道:“明年你李哥哥怕是不能在家中待太久了。”

    “啊?”韩巧儿一时很是不情愿,嘴里却颇硬气,道:“不在家才好呢,不会再逼着我晨练。”

    厅上几个话到这里,李瑕正去向前衙,而唐安安扶着张文静过来坐。

    唐安安一听韩巧儿抱怨晨练之事便有些赧然。

    因为就在刚才,她偷偷和李瑕说,她病已经好了,也该随他一起好好强身健体。得了李瑕一顿夸。

    自然不是喜欢大冷天还要晨练……

    唐安安正想着心事,一转头正好与韩巧儿对视了一眼。

    韩巧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搂着年儿说起悄悄话来。

    这两个小丫头自从一起随李瑕出门巡视过,莫名地更加要好起来,常常梳一样的发型不提,这两夜还总喜欢凑在一起睡觉,说是冬天冷。

    唐安安心想,韩巧儿此时说的该是“我们之中出现了一个喜欢晨练的叛徒……”

    之后趁着高明月与张文静说话时,年儿跑过来在唐安安耳边悄悄说了一句。

    “姑娘今夜到韩侧妃屋里来吗?”

    唐安安闻言便愣了愣,昨夜李瑕在张文静处,今夜该是到韩巧儿处。

    下一刻,韩巧儿也坐过来,低声道:“安安姐,我们让李哥哥累到爬不起来怎么样?我们耗光他的体力,叫他明日没力气晨练吧……”

    “我们?耗光他的体力?好……好啊……”

    ~~

    咸定二年、中统二年,终于在相对的和平势态当中接近尾声。

    对于李瑕而言,这确实是今世最轻松的一年。

    而年节时,一封信也随着东去的探子一路发往山东。

    ~~

    一转眼,到了中统三年,正月初十。

    山东,益都。

    几骑快马自北方而来。

    李彦简抬头看去,终于看到了前方新修筑过一番的益都城。

    自从蒙古占据华北之后,禁止诸路世侯修筑城墙。唯独李璮以防御宋国为名,修筑了益都的城防,且还开挖了深沟大壕。

    李彦简见此壮阔坚城,深吸一口气,驱马而前。

    很快,益都城内响起欢呼声。

    “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

    李彦简一路进到行省总管府,与父亲李璮、弟弟李南山、表兄杨友等等亲人相见,自又是一番热闹。

    “见过父王!外祖父言,今他已得蒙人信任,执掌中枢大权,只待大军一至,轻易可为父亲取燕京。这是外祖父给父亲的亲笔信。”

    “好!好!我儿终于归家了……”

    谈过这些近况,李璮坐回案边,先是看了王文统的信,神色舒展,志得意满。

    便等他收起了王文统的来信,重新落回桌上那封来自汉中的信,眉头又开始皱了起来。

    “父王这是在看什么?”

    “王荛真是自作主张。”李璮道:“本王自取燕京,又何须他代本王去联络川陕李瑕?”

    “联络李瑕?这……毫无必要啊。”

    “但王荛也不说一声,便自去了。”

    李彦简亦是一愣,道:“舅舅竟如此不智?他比孩儿还早离开燕京,算时间,原来是直接往川陕了?不智啊。”

    李璮似乎有些怀疑什么,心中沉思着,还能是谁叫王荛去找李瑕的不成?

    但到了最后,他想到王荛平素就是自作聪明的性格,还是摇了摇头。

    “他那人啊,一向便是那样。”

    李彦简问道:“那父王打算如何回复李瑕?”

    “李瑕竟要本王静待他三年两载,简直不自量力,恨不能骂他一顿,但也不好拆了你舅舅的台,本王且回书问李瑕是否愿意投顺吧。”

    李璮说罢,不屑地丢下手中的纸信。

    “其他的,待攻取了燕京再谈……”

第727章 功臣

    过了年节,已是壬戌年,狗年。这一年是大宋咸定三年,蒙古中统三年。

    正月初十,王荛终于重新来到汉台,再见了李瑕一面。

    他本来以为李瑕要将他扣留在汉中很久,没想到李瑕还肯在元宵之前见他,竟然还有些感激。

    作为巧舌如簧之人,王荛原准备了许多说辞。可惜,一个月来,与张弘道说得实在太多了,连他也感到疲倦。

    此时再见李瑕,行了礼,王荛难得显得有些沉默。

    李瑕先开了口,道:“你不是李璮派来的,到底有何目的?”

    王荛一惊,再抬头已是愕然。

    李瑕扫了他一眼,道:“我既已得到证据,你敢不认?拖下去吧。”

    “李郡王,我当然是齐王派来的,你这是何意,你怕了忽必烈不成?”

    张弘道看着王荛被拖下去,问道:“山东的回信到了?王荛果真有诈?”

    “没有,回信也太慢了。”李瑕道:“今日正好有空,我诈一诈他。”

    “王荛此人面皮极厚,怕不会轻易交底……”

    话音未落,只听被拖下汉台的王荛已高声呼喊起来。

    “李郡王饶命,我招了,我招便是!”

    这便是李瑕要让张弘道来应对王荛的原因,桀黠油滑之辈,应对起来实在是费工夫。

    不一会儿,王荛重新被拖上来,招得却是很快。

    “请李郡王饶我不死,确不是齐王派我来的,是我自作主张……”

    李瑕打断道:“是你自作主张,而不是受人指使?”

    “其实我与姐夫感情深厚,往往不需他命令,我便自主做事,绝非受人指使。”王荛道:“此次姐夫举旗,意在直指燕京,然而我以为史天泽不可靠,故而擅自作主,想联盟李郡王,以牵制蒙军,亦使史天泽不敢趁机攻山东。”

    “你看出史天泽不可靠了?”

    “是。可惜姐夫对史天泽深信不疑,我多次苦劝无果,只好出此下策。”

    王荛应对如流,并无太多的局促不安。

    李瑕却又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忽必烈让你前来诓我?或诓我过黄河攻山西,他从上游偷袭我船只,断我退路?或诓我出潼关,他从黄河绕攻潼关,堵我归路?”

    王荛愣愣看了李瑕好一会,忽然笑着摇起头来。

    “本以为李郡王乃当世豪杰,原来如此畏惧忽必烈?忽必烈如今尚在哈拉和林,竟能吓得李郡王不敢出关中一步?”

    “真在哈拉和林吗?”李瑕道:“咸宁元年十一月,昔木土脑儿一战结束,忽必烈稍作休整即北征,今已是咸宁三年正月。算时间,已够忽必烈往返一趟。”

    王荛大摇其头,脸上还带着嘲笑的神情。

    “未免也太看得起忽必烈了,真当他一到哈拉和林即可挫败阿里不哥吗?蒙古宗王可都是支持阿里不哥的。”

    李瑕观察了王荛一会。

    王荛笑了好一会,坦然迎上李瑕的目光,拱手道:“我所做一切,皆为恢复汉家河山,李郡王可信我。”

    张弘道向李瑕低声道:“此子说假话从不变色,昨天还与我信誓旦旦是李璮派他来的。”

    李瑕点点头,道:“这样吧,你回去告诉李璮,不必急着举事。”

    王荛道:“若齐王已举事,李郡王可愿响应?”

    “如若史天泽能与他合攻燕京,我便尽力出兵山西;而若史天泽不可信任,或可共击史天泽……到时再做联络吧。”

    “好!”王荛再次拱手作揖,道:“请李郡王手书一封,我带回给齐王,商定战略后再作回复……”

    ~~

    两日后,在汉中滞留了一整个年节的王荛终于得以被允许离开。

    他似要去往山东,却在离开蜀道、出了潼关之后,渡过了黄河,往山西而去。

    被扣押了太久,来不及再去山东了。

    王荛先到解州,见了仪叔安。

    “李瑕很警觉,并未上当,但还有机会……”

    一场私下的密谈之后,王荛当即又离开解州,赶往燕京。

    ~~

    就在这个正月,在益都以东、以南的山东各地,李璮正式宣布自立称王。

    因李璮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父亲李全的遗志。

    “南宋君臣昏昧不可依,蒙古凶悍蛮夷亦不可恃,我父子侥幸于乱世之中居山东、淮南之地,拥数十万之众,若用心经营,伺机进取,逐鹿中原,天下谁属尚未可知也!”

    从他继承这个遗志开始,三十余年,一直在苦心孤诣地谋划。

    他有两位妻子,除了王文统的女儿,还娶了东蒙古宗王塔察儿之妹。

    不仅是联姻蒙古黄金家族,他还一直在拓大地盘并不断巩固着统治,确立了山东的官制,修复文庙,招揽儒生文士到幕下。

    他到处购马、筹集了大量军粮,练就了十万大军。

    终于,他等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蒙哥死,而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两虎相争……

    李璮已传檄于各路诸侯,邀他们依先前约定起兵响应,以造声势。

    他散尽府库财宝犒赏将士,准备出兵济南。

    同时,下令杀尽境内蒙古戍军。

    “点炮!祭旗!”

    “斩!”

    校场上,炮声响过,大刀斩下,一颗颗带着辫发的头颅滚滚而落……

    ~~

    燕京。

    会同馆中,刘秉忠与王文统正对坐而谈。

    王文统时年已六十余岁,双眼细而长,看起来便像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如今想来,陛下当时一见我便让我主政中书省,怕是想将我从山东调开啊。”

    “这是自然。以道你一走,李璮身边便再无像样的谋士了。”

    这“以道”是王文统的字,偶有人说笑,蒙古这位平章政事的字号,比宋国平章军国重事贾似道的名字少了个“人”,但王文统做得却出色得多。

    而此时聊到李璮,王文统却是长叹了一声。

    他当然明白,自己一旦离开,李璮身边便再无一个可以拿主意的人。

    但两年前,忽必烈将他这一介布衣直接拔擢为平章政事,已是容不得拒绝……

    “两年来,以道做了很多啊。”刘秉忠又道:“恢复汉法,我辈虽倡导多年,却是在你手中真正被实现。”

    王文统道:“是刘公与诸公多年来为陛下陈述儒学,我不过是恰逢其会。屋子盖好了,我添上瓦片而已。”

    “不能这般说。”刘秉忠摆手道:“你做的皆是得罪人的事,老夫心里明白。”

    王文统笑了笑,那细长的眼微微眯起,隐隐有些讥色,却不知是在讥谁。

    刘秉忠又道:“李璮叛乱,此事不可避免,而你与他的关系,本是洗不清的……”

    “我明白,此次多谢刘公为我求情,给了我一个与李璮划清界限的机会。”

    “并非是为了你。”刘秉忠道:“而是为了汉法,汉法既是在你手中实行,不论你一开始为何入主中书省,这谋逆大罪不可再沾。”

    王文统用袖子扫了扫自己的膝盖,悠悠然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是啊,为了汉法。”

    “去吧。”刘秉忠道:“去觐见陛下。”

    “刘公,告退。”

    王文统起身,行了一礼,确有感谢之意。

    他感激刘秉忠向忽必烈美言,保住了他王家父子。

    但也正是刘秉忠,以汉法之存亡相逼,逼他放弃了李璮……

    其实,从两年前起,他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他只能把自己与李璮的所有信件交给忽必烈,促使李璮在这个忽必烈已还跸燕京的时节叛乱,并引诱李瑕率军出关中……

    ~~

    王文统离开后,刘秉忠依旧坐在会同馆中,想着心事。

    他最清楚忽必烈的心思。

    一开始重用王文统,也是他向忽必烈建议,为的确是将其从李璮身边调开。

    但没想到,王文统是真有大才,这两年除了实行汉法,在国家开初时建立制度,这次与阿里不哥的汗位之争中,正是他主管财粮,短期间从中原征集与运送了大量物资北上。

    “是功臣啊。”

    王文统是行汉法的功臣,也是汗位之争中的功臣。

    刘秉忠于是希望,能把他从李璮叛乱的大罪中摘出去,以免蒙古贵族借王文统之罪攻击汉法。

    因此,他私下里已说服了忽必烈,给王文统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很难,对所有人都很难。

    王文统要放弃其女婿、恩主;忽必烈要消除心里的芥蒂。

    但好在,这对君臣都做到了……

    ~~

    与此同时,仁政殿中。

    几封密信被摔在地上,随着忽必烈嘴里的蒙古语响起,自有人给王文统译了出来。

    “卿教贤婿为逆,举世皆知,朕今问卿当何以相对?”

    王文统目光落处,见那密信正是自己上交给忽必烈的。

    他当世之大才,岂能在谋逆之际连几封密信都藏不住?

    因此,王文统心中颇为平静,想着是陛下要怪罪自己一次,之后再施恩而已。

    他一行礼,当即应道:“臣惶恐,臣一介蝼蚁之命,愿苟存残喘,定为陛下取江南赵家。”

    “……”

    忽必烈忽然大笑,之后便听译官道:“卿实是厚颜至极!”

    王文统愣了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自始至终,连一句‘臣罪当死’都不曾说过,朕还怎么饶你性命?!来人,拿下!”

    王文统双眼一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殿中力士已然扑上,径直将他摁倒在地……

第728章 失望

    汉中,张府。

    堂上点着火炉,案上摆着小酒和一盘瓜子。

    张弘道捧着一份关于成都的卷宗在看着。

    准备好去接任成都府路安抚使,这是他要做的正事。

    有亲随进门来禀报道:“五郎,军情司来人了,说是给五郎送个客人。”

    张弘道并不惊讶,道:“快请。”

    不一会儿,一个军情司的探子先进来说了情况。

    “人是在山西境内拿的,他一出潼关便乘船北渡,到解州见了仪叔安……”

    “你们辛苦了。”

    “五郎打算在何处审?可需要押到我们军情司刑房?”

    “不必了,就在这堂里吧。”

    ……

    王荛显得很狼狈,但进堂时还在笑,仿佛只是投壶之类的小游戏输了一般。

    “五郎这是舍不得我,又将我请回来?”

    “事到如今,还嬉皮笑脸,怕是不知死字怎么写的。”

    王荛道:“我若说是我想取道山西去往山东,五郎可信?”

    “不信。”

    “那……我想见李郡王。”

    张弘道眼神冷峻起来,道:“若非是我,你此时该是在挨酷刑,而不是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嘻笑。”

    说罢,他身子向前倾了倾,凝视着王荛,又提醒道:“别以为郡王比我客气,也别把我的耐心耗光。”

    “好吧,我招。”

    王荛伸手从桌案抓起一把瓜子,道:“我这次来,确实是想诓李郡王出兵山西或河洛。”

    他脸皮确实是厚,浑然不记得上次与李瑕的信誓旦旦,全无半点羞愧之色,一边说,一边还嗑着瓜子。

    张弘道问道:“谁让你来的?”

    “刘秉忠。”

    “忽必烈呢?返回燕京了?”

    “不知,我南下时还没有。”

    张弘道又问道:“诓我们出兵,之后呢?”

    “只知有人在练水师,准备渡黄河攻关中。”

    “谁在练水师?”

    “某个归附的宋将,不太清楚……”

    张弘道又问了一会,之后目露鄙夷,冷笑道:“这便是你说的造反?这些年你到处串联,结果就是给忽必烈当狗?”

    王荛难得低下头,眼中显出少见的无奈。

    “五郎,以前我与你说的都是真的,一直以来,我们是真的想造反。但谁能想到,忽必烈登基时,会把我父召到中书省任相呢?”

    王荛话到这里,重重吐出一口瓜子皮,有些激动起来。

    “这谁能想到?我父一直在为妹夫谋划叛乱,世人皆知,但忽必烈就是把我父提拔成中书省平章政事了……把谋逆者一举任命为宰相,古之未有啊!你说这蛮夷,简单荒唐!”

    张统道讥道:“所以,你父子就出卖张家、出卖史家,把当年开封之事透个底朝天?”

    “哎,五郎何必一直提这事,如妇人般没完没了。”王荛道:“我说的是,忽必烈把我父召进中书省了,这手段太厉害,我们没办法了。”

    他显然也有委屈。

    “当时,忽必烈领大军从鄂州归来,召见我父。我们若不从,便等于当即叛乱,姐夫如何是忽必烈的对手?父亲便只好入朝为官。”

    “呵,我早便提醒过你,这造反不是那般轻易的。”

    “五郎今日不也在造反吗?”

    “得看跟着谁了。”张弘道冷笑道:“李璮志大才疏之辈,不足与谋。”

    这话,六年前他就这么说的,今日还是这么说。

    此时王荛却显得很坦诚,竟是点点头,道:“姐夫确实志大才疏,需由我父辅佐,故而说忽必烈这一招是釜底抽薪,着实了得!”

    张弘道有些不耐烦,淡淡一瞥,道:“我要的,是你的解释,而非让你来夸忽必烈。”

    “这便是我的解释!”

    王荛又道:“忽必烈更了得之处是什么?他竟是真放手让我父掌权了……父亲助姐夫谋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开国建制、一展抱负吗?谁能想到,忽必烈真就把这权柄轻而易举交到他手上?这是何等的胸襟?!这是得多欣赏我父的才华?!”

    “胸襟个屁。”张弘道讥笑道:“我本以为你王牧樵脸皮厚,原来忽必烈才是脸皮厚到极致,他毫无底线,只求利益,简直无耻至极。”

    “五郎想说忽必烈是在利用我父?但又如何?这新王朝确是在我父手中立制!这世间,庸人有亿万万,而开国建制者有几人欤?你根本不知这短短两年间我父做到了何种程度!”

    王荛的双手已经摊开,挥动着,述说着他的激荡。

    “一个蛮夷的君王,在我们的教化下,学汉学、行汉法、建汉统!而我父,从无到有,为一个残暴的蛮夷部落立制建统,使它成为一个正统王朝……这是古往今来疆域最大的王朝!他亦将成为流芳百世的千古功臣!”

    ~~

    燕京。

    刘秉忠走进仁政殿,稍稍一瞥,看到了前面窦默、姚枢、王鹗、张柔等人的身影。

    但未见到王文统。

    地上,是几封秘信。

    上首传来忽必烈那怒气冲冲的说话声。

    殿内都是老臣了,皆听得懂蒙古语,但今日议事显得非常正式,不仅有通译,还有起居郎记录。

    “卿家且看,此间有王文统致李璮之秘信,其谋逆之罪证据确凿……”

    证据当然确凿,早在数年前大家都知道王文统要反。

    问题在于,这两年来王文统已位极人臣,还有何反的必要?

    另外,这信是从何而来的?李彦简一个大活人走私驿回了益都,几封信却被截获?

    这些问题,刘秉忠心里都很清楚,他眼一抬,瞥见那起居郎下笔如飞,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朕将王文统以一介布衣提拔至宰相之位,授之政柄,可谓待其不薄,奈何他负朕至此?”

    “陛下,万莫如此伤心……”

    “陛下,王文统之才,罕有可与其相比者,今立国之规模法度,多出于其功,不如……”

    忽必烈摆手打断这些劝谏,一副痛心疾首之态。

    自有近侍出列,详细说了王文统那狂悖的态度。

    刘秉忠一惊,这才意识到忽必烈怕是真要杀王文统。

    而随着忽必烈发问,通译已问道:“汝等谓王文统该当何罪?”

    “禀陛下,若真是谋逆,自是该死,但……”

    一众文臣还想为王文统开脱,忽必烈的目光已看向张柔。

    张柔是武将,且正是今日殿中最受猜忌的一个,子弟与李璮、李瑕皆有过瓜葛。

    此时面对忽必烈的目光,他已不敢多为王文统辩解一句。

    “臣以为……王文统当剐!”

    刘秉忠无奈地闭上眼。

    他知道,殿中这位陛下对汉法的态度,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

    忽必烈不仅剐了王文统,还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并谕告天下。

    很快,一封诏书已自燕京传出。

    “人臣无将,垂千古之彝训;国制有定,怀二心者必诛!平章政事王文统,起由下列,擢置台司,倚付不谓不深,待遇不谓不厚……”

    ~~

    汉中。

    “……王文统负国恩而谋大逆,死有余辜;处相位而被极刑,时或未喻!咨尔有众,体予至怀。”

    “你说什么?!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王荛大吼一声,试图扑上去抢夺张弘道手里的文书。

    “给我按住他!”

    张弘道抬手一指,自有人上前将王荛撂倒在地。

    王荛大喊道:“你休想骗我!休想骗我!我父不可能被极刑……”

    张弘道走上前,对着王荛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之后又是一声重响。

    他先抽了王荛的左脸,反手再抽了右脸。

    “我骗你?我有工夫骗你?王牧樵,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张弘道骂过,将手里的情报一摔,摔在王荛面前。

    “这就是你们要的流芳百世?将行汉法的希望寄托于忽必烈,自以为受千古传颂?”

    “不,我父没死,他不会就这么死了……”

    “他死有余辜!忽必烈真心赏识他行汉法?哈哈,寄望于一个胡人保他来立制,这胡人连汉话都不会说啊,你父死有余辜!”

    “张弘道!你闭嘴,你休想骗我……”

    “够了,你给我冷静下来,到时我再带你去见郡王……你们帮他冷静冷静!”

    ~~

    走过汉中城,会发现过了年后城内的气氛已有了大不同。

    城防严密了许多。

    道路上也多了许多匆匆往来的兵士。

    登上汉台望江楼,能看到一队队运粮的马车以及兵士正驰向北方。

    张弘道走到李瑕身后,望着远处的尘烟,问道:“这是要开战了?”

    “也许吧。”李瑕道:“最新的情报,忽必烈北征哈拉和林,大军还未到,阿里不哥弃城而逃,逃至吉利吉思……这吉利吉思,我与文静商量了一夜,还是未搞清楚在何处。”

    张弘道对此略知一二,道:“谦河上游,唐时称‘黠戛斯’。吉利吉思和谦谦州土地肥沃,适宜耕稼,夏种秋成,又产良铁,金亡后,有不少工匠被迁到那里。成吉思汗把那一块领地封给了幼子拖雷。拖雷死时,由幼子阿里不哥继承……”

    “有多远?”

    “我也只是听说过。”张弘道应道:“该是难以想像的远。”

    “远过北海?”

    “远过北海很多。”

    “好吧,总之阿里不哥是逃回了自己的封地。”

    这次,李瑕对阿里不哥很失望。

    但另一方面,阿里不哥至少还懂得逃,还活着,还有机会。

    “李璮却是逃都不好逃了。”

    张弘道叹道:“想必李璮也已得知王文统被杀的消息,也不知该有多慌。”

    “他必不敢再攻燕京,那就完全处于被动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总之,蒙古汗位之争还未结束,但双方已都在休整,忽必烈想趁着这个空隙灭了我与李璮,不能让他轻易如愿。”

    “如今川陕这情况,能应付得了战事?”

    “战事要起,哪能管人准备好了没有。有外敌来,我们从不怯战。”

    李瑕显得很坚决。

    哪怕暂时还没发现忽必烈要对关中动兵的迹向,他却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不论是守关陇,还是阻止李璮的灭亡,战事要起,便不抱侥幸。

    “但要救李璮也难吧?”

    “嗯,眼下的情况是,军情司已探到蒙军确在黄河上游练水师,由叛将刘整负责……”

    ~~

    凉州。

    这里曾是大蒙古国大汗窝阔台二太子、西路军统帅、凉王阔端的封地。

    阔端曾设府于此,统治河套、吐蕃、河西走廊、关中、陇西、四川等等地域。

    十年前,阔端死,由五个儿子继承封地。

    这日,夕阳下的风沙漫天,一队骑兵驰至凉州。

    “吁!”

    马上的蒙古骑士还很年轻,随手掏出牌符,却是一枚金虎符。

    “奉大汗之命,我兀良哈·阿术,接任大蒙古国西路军统帅,速让灭里吉歹来见……”

第729章 搅动各方

    汉中,桂荫堂。

    李瑕与几个属官各自落座。

    他先是看了韩祈安一会儿,道:“说来,王文统之于李璮,便如以宁先生之于我。”

    这么一想,忽必烈对付王文统的手段就很厉害了。

    换作是赵昀或赵禥,就不太可能把韩祈安拉拢到中枢去,最后还背叛李瑕。

    韩祈安一想,觉得自己与王文统相像的地方,一则最早就辅佐各自的主公谋反,二则是主公的岳翁。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同的,我之才能,远不如王文统。而李璮,则不配与郡王相提并论。”

    李瑕不理会这种马屁,道:“一个原本就要杀掉的人,忽必烈杀之前先用了两年,这还不算,还利用他引诱李璮起事并引我出关中。”

    “不仅如此。”韩祈安道:“还用来平息了反对汉法的蒙古人的不满,并敲打了汉臣……王文统这颗脑袋,可谓是被忽必烈用到了极致啊。”

    “少说了一点,还能用来震慑李璮。”

    “郡王近来愈发关注此事,这是决定出兵了?”

    “还在规划阶段,但有这打算。”李瑕道:“否则,一旦李璮被灭,而阿里不哥还躲在什么吉利吉思,则忽必烈一定会攻打关中。与其到时被动,不如现在主动。”

    “希望李璮能撑得足够久吧。”

    “寄望于别人都是靠不住的,做好最坏的准备吧。”李瑕道:“这几日把政务交代妥当,我便启程往长安一趟。”

    韩祈安虽不希望李瑕总是这般奔波,却也只能仔细听他安排政务……

    ~~

    燕京。

    姚枢走过宫城,心头再次浮起王文统之死。

    此事之后,他与刘秉忠秘谈过一次,皆认为这是陛下在击败阿里不哥之后,对蒙汉之间的平衡进行的一次调整。

    这代表着忽必烈不打算再完全信赖汉臣了。

    君臣之间,本就是互相制衡的。

    以往汉人的作用大些,多倚重些;如今要给蒙古贵族们一个交代,杀王文统祭旗……确实是证据确凿。

    王文统一开始就是要杀的,所以这两年将最得罪人的事交给他做了。

    姚枢与刘秉忠不会像孩子一样去抱怨什么,但到最后,两人却有一个非常默契的对话。

    “陛下觉得我们逼得太紧了……”

    “莫生怨怼,莫连累燕王。”

    燕王,指的是忽必烈的嫡长子真金,承载的是他们这些汉臣的深厚期待。

    有他在,汉臣们就完全承受得起这一点打压。

    死掉一个性格刻薄的王文统,还远远没到会让他们离心离德的地步。

    反而,王文统的背叛,会让不知情的汉臣们自惭形秽,不敢就忽必烈往后重用蒙古人、色目人而多说什么。

    这场心理博弈,忽必烈完全是拿捏着的……

    而今日这场奏对,姚枢也得拿出点实力出来了。

    “臣以为,李璮有三策,李瑕亦有三策。”

    “说。”

    “于李璮而言,以海船、骑兵两路并行,直捣燕京,为上策;真正投降宋国,将防线南移,与宋国连成一片,静待陛下与阿里不哥再次开战,此为中策;攻打济南,制造声势,等待各路世侯响应,此为下策。”

    忽必烈用蒙语问道:“他将如何选?”

    姚枢断言道:“必出下策。”

    “为何?”

    “李璮志大才疏之辈,鄙视宋国君臣昏聩无能,不会真心降宋,此为志大;王文统一死,他必不敢再取燕京,此为才疏。

    他或将假意投降宋国,却不会将治下之地并入宋国,以为固防。依其心志,必攻打济南,以求扬威于诸路世侯。然实沐猴而冠,必成擒尔。”

    忽必烈连连点头,对如何平李璮之叛已有计较。

    “李瑕又如何?”

    “于李瑕而言,坚壁清野,按兵不动,固守关中四塞,静待阿里不哥卷土而来,此为上策;出兵河洛,牵制史天泽,以救李璮之覆灭,此为中策;攻打山西,寻刘整部决战,此为下策。”

    “为何称下策?”

    “刘整擅水战、杨大渊擅守山城,李瑕若敢出山西,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尔。关中比河洛,居黄河上游,而河套比关中,居黄河上游,随时可支援山西……”

    忽必烈听了,并没有太大反应。

    姚枢的看法与他相似……

    这次的战略目标很简单,在阿里不哥卷土重来之前,解决了中原的祸患。

    李璮是必须灭掉的。

    而对付李瑕,眼下已安排了两路兵马。若李瑕出兵,便可一举消灭,而若其固守关中,却需等中原汉军先灭了李璮再回过头来攻关中,也许到时又要北征了。

    故而说,李瑕不出兵才是上策……

    ~~

    二月二十日,临安。

    枢密院中,贾似道看着眼前的降书,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

    李璮说得很好听,又要来向大宋称臣了。

    但其公开反叛蒙古之前,根本未曾派人来临安联络过。

    直到王文统一死,这才匆匆联络,说是要献出之前夺走的涟州、海州,请宋廷出兵。

    但据贾似道派出的细作打探来的消息,李璮分明没有向南移兵,与大宋兵马腹背相倚,反而是出兵济南了。

    贾似道懂李璮这是揣着什么心思。

    一方面,挟大宋之名虚张声势,恫吓蒙古各路世侯;另一方面,攻打济南,亦是恫吓各路世侯。

    李璮就是想让别人都服他。

    “四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般狂妄愚蠢!”

    贾似道不由又想到幼时与李璮同窗时的情形。

    那时他父亲贾涉主持淮海局势,安置红袄军为忠义军,李全等人皆为其所用,因此随军的子弟也聚在一个学堂。

    李璮当时便是终日想叫别人都服他,傻里傻气的……

    “这次,就帮帮你吧。”

    贾似道喃喃了一句,提笔拟了奏章。

    出兵不出兵?眼下实在太过仓促,短期内如何来得及?

    至少,先用宋廷的名义为李璮多添几分威势再谈。

    ~~

    “什么?”

    “宋廷封李璮为保信宁武军节度使、督视京东河北等路军马、齐王。”

    “哈?”

    张弘范笑了笑,翻身上马。

    此时已是三月中旬,他终于得到了起复的机会。

    忽必烈命他领两千人先往燕京由其亲自校阅。

    而在这李璮公开叛乱的第一个月里,所做的竟只有请来了宋廷的封赏,并占据了济南。

    张弘范不太明白,李璮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为了威慑如他这样的世侯,那显然,他并没有被威慑到……

    “说来,李瑕今年二十二岁吧?去岁封的王。囚牢出身,弱冠之年以战功封王,我敬他一声王爵,是因其本事。赵宋却有甚值得敬畏之处?”

    “当年李全便请赵宋封其为齐王,三十余年过去,李全这儿子真是丝毫没有长进。”

    “哈哈哈,我记事起便听人说山东李璮有反意,本当是何等英雄人物,竟是将成事之机寄于在如此虚妄之中。”

    “……”

    跨在马背上说话都是与张弘范交好的张家一辈年轻子弟。

    他们从保州领兵往燕京的一路上,迅速却又从容,这般谈着谈着,竟显得李璮这场叛乱像个笑话一般。

    偶尔避过人群时,张弘范眼底也会隐隐浮出一抹忧色,那是种“伴君如伴虎”的不安。

    ~~

    与此同时,开封。

    “报!都元帅,山东捷报!”

    史天泽接过战报,只见是史楫已在山东高苑县附近击败了李璮麾下大将李范,使李璮不敢再兵出济南。

    意料之中……

    “准备出征吧。”

    史天泽对心腹将领吩咐了一句。

    之后,他喃喃自语道:“打完了李璮,还得打李瑕,今年怕是忙了……”

第730章 主动

    《孙子兵法》云“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换言之,十万大军出征,要有七十万户人家停止原本的农业生产,专门供给军需。

    当今天下,能有这个实力的军阀,李璮确实算一个。

    而占地千里、坐拥川陕的李瑕没有这个实力,因为李瑕底子太弱。

    就川陕那点可怜的积蓄,一旦叫百姓“不得操事”,百姓首先就得饿死,又何谈“专门”供给军需?

    为何李瑕拿下关陇,忽必烈却依旧有足够的钱粮用于北征阿里不哥?在于“积蓄”二字。

    自从蒙军攻入蜀地,到李瑕收复汉中,整整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间杀光了九成人口、抢走了所有粮食财物,不是靠把土地抢回来三五年就能挽回国力的。

    这是积蓄的差别。

    连宋廷都没有这个供应十万大军远征的实力,守了二三十年,“国库”已一穷二白。

    反而就是这个李璮,自其父李全身死,继承益都行省总管至今已历经三十一年。

    山东是地阔人稠之地,三十一年来李璮储存粮草、截留盐课,蒙哥每次征调诸路兵马,他都诡辞不至。

    如此积蓄下来,使李璮有了看似强大的纸面实力。

    这也是他让史天泽、李瑕都起兵响应他、奉他为王的底气。

    ……

    史天泽承认李璮有实力,可惜,没有与其实力相配的能力。

    山东是地阔人稠,但也无险可守。

    李璮一旦起兵,就只能直扑燕京、依托燕山防线阻击蒙军主力南下,其他的任何结果,都只能算是失败。

    若做不到,那不如趁早南逃,依托于宋国的江淮防线保命。

    守着济南算什么?守得再久也是输。

    有些事,结果在最初做选择时就已经注定了……

    偶尔史天泽也会想到自己与李璮的那一纸盟书,只觉李璮未免太过狂妄,也太过单纯。

    正是在这种心境中,他披上盔甲,准备提兵出征。

    开封这边只出兵一万余人,其余各路兵马将会在抵达济南后陆续集结。

    誓师之后,史天泽正要下点将台,长子史格已快步赶上。

    “父亲,峡州方面已探到有兵马西来。”

    史天泽不动声色,又走了几步,避开周围的将领,才问道:“李瑕这么快出兵了?”

    他着实惊讶于李瑕动作之快。

    眼下这形势,李璮才公然叛乱不过一个多月,蒙古大军都还在征发,赵宋则还无动静……谁能想到,最先出兵的竟是李瑕。

    比起李璮的优柔寡断,李瑕却是每次都抢占先手。

    但也无妨。

    之所以让王荛去汉中鼓唇摇舌,本就是为了诓出李瑕的主力,以一举击败。

    河南、山西一带早已做好战略布署。

    董文炳主持洛阳防御,坚壁清野;史权镇守唐州、邓州一带,封锁包围;阿合马已亲赴河中府,命刘整、杨大渊于黄河上游编练水师。

    一旦李瑕率主力出潼关,董文炳将拒之于洛阳,史权则北上包围或出兵武关道,山西兵力将迅速渡过黄河,包围潼关,封锁其归路,将其主力歼灭在豫西通道。

    这仅是东线,西线则还有阿术。

    “阿合马……”

    史天泽开口才说了三个字,却听史格已说了下一句。

    “李瑕带了两千骑兵,由南面绕过洛阳,尚不知其意图……”

    “你说什么?只两千?骑兵?”

    ~~

    永宁县。

    永宁古称“崤地”,是洛阳与长安之间的官道所在,位置自是十分重要。

    如今守着永宁的蒙古将领名叫“忽撒蛮”。

    忽撒蛮虽只守着这个小小的永宁县,官职却是不小,不仅是万户总管,还有一千户的食邑。

    因为他是木华黎的后裔。

    木华黎的儿子很能生,故而孙子、曾孙、玄孙封官封爵者很多,洛阳一带其后裔也很多,忽撒蛮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他之所以封在永宁县,一则此处靠近洛阳这繁华大都,二则永宁县域内有金矿,就在县西南的熊耳山脉当中……

    中统三年,三月十七日,忽撒蛮听说宋人出兵洛阳,非常诧异。

    “家养的小狗竟然敢来攻打猛虎?”

    “成吉思汗的子孙争夺汗位时,名叫李瑕的小狗叼走了关中这块掉落在一边的骨头,现在又想要咬下河南这块肥肉。”

    答话的是他麾下最聪明的奥鲁官,名叫孛秃。

    孛秃不仅会说汉话,还随着萨满学过回鹘文,甚至还会一部分汉字,平时为忽撒蛮记录金矿的收成。

    此时才有信使从洛阳回来,孛秃便负责给忽撒蛮通报战况。

    忽撒蛮听了却是翻了个白眼,问道:“然后呢?那些汉军打不过这只小狗?”

    “依董文炳说的那些话,意思是本想把小狗引到笼子里来。”孛秃道:“但董文炳没想到小狗有两千骑兵,怕把他的笼子给顶翻了。”

    “然后呢?需要我带领勇士出击吗?”

    孛秃道:“董文炳是说,希望我们关闭城门,封锁住崤道,把李瑕堵在洛阳以西。”

    “无用的汉军。该做的是击败李瑕,而不是堵住他!”

    忽撒蛮骂了一句,显得颇为不屑。

    他只有一千户的食邑,却可拉拢出两个千人队。

    当然不会全是蒙古勇士,其中大部分都是回回人、汉人。但猛虎领着羊群,也能让羊群变成老虎。

    木华黎的子孙,自是看不起懦弱的宋人,哪怕对方是一个王爵。

    没过多久,鸣镝声响。

    一道狼烟也从永宁城头上腾起……

    ~~

    李瑕的战略目的很简单。

    他要尽力袭扰河南,牵制史天泽的兵力。

    不管这难不难、险不险,他只知道一点,即在李璮还在时与忽必烈开战,一定会比等李璮覆灭了再开战要轻松得多。

    眼下是春耕的时候,以骑兵打出潼关,将战场推到潼关以西。

    他知道黄河上有蒙军水师在埋伏,所以,他只带两千骑兵,而不抽调黄河防线以及潼关的守军。

    这反而让山西的蒙军将领难以抉择,要不要渡黄河攻关中?

    关中主力尚在,对蒙军而言,渡河强攻显然不是好的时机,而李瑕仅有两千人,用河洛的兵马包围就足够了。

    对李瑕而言,要做的就是让蒙军知道,仅凭河洛的兵马还围不住他这两千人。

    只要他小胜两场,就能作出有可能攻下开封的姿态,逼得山西的蒙军支援,或逼得史天泽不敢离开。

    相当于以少量兵力,打乱了蒙军在山西、河南的布局。

    所以说,李瑕的战略目的不在于攻城略地,只是“打乱”二字。

    把对方的布局打乱了,就相当于占据了主动。

    ……

    而眼下的情况是,坐镇洛阳的蒙古将领也被李瑕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的战略布置没能防住突然杀出的两千骑兵,只好等他孤军深入再重新包围。

    李瑕没有攻城的实力,只希望尽快找到某个蒙古贵族的庄园,劫掳一番。

    他正在学习小股骑兵的纵深战术,用得还不是太熟练……

    这日,才行过崤山道,忽见前方腾起狼烟。

    这是李瑕路过的第三个县城,他本以为又会是坚壁清野,再吃一个闭门羹。不想,望筒看去,只见前方烟尘滚滚。

    不多时,探马回报。

    “敌兵杀上来了!”

    ~~

    这次随李瑕出征的有两个骑兵统领,一是胡勒根,二是李泽怡,大概算是李瑕麾下骑术最高超的两个将领。

    听得前方号角阵阵,胡勒根原是半点不慌的。

    这种骑兵深入的打法,本就是他以前常做的……比如,被李瑕俘虏时,他正是跟着千夫长孤军深入到庆符。

    他跨坐在马上,双脚踩着马蹬努力站高,终于看到尘烟中出现了敌兵的大旗,之后,忽然惊呼了一声。

    “是木华黎的子孙!长生天……木华黎……”

    周围那些归附李瑕的蒙古人纷纷变色。

    木华黎是被成吉思汗破格封为国王、赐下九斿白纛的异姓功臣,在蒙古人眼里如战神般的存在。

    此时虽然只有其子孙抬着其旗号出现,也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威慑。

    “是木……”

    “当!”

    一声响,李瑕策马而上,用长槊敲打着胡勒根的头盔。

    “木华黎死了四十年了,论天下英雄,只看今朝……”

    ~~

    忽撒蛮并不知董文炳、史天泽这些汉军世侯想如何与李瑕打。

    他也根本就不了解李瑕。

    他只知道木华黎的子孙不会让软弱的宋人欺负到头上来。

    于是,他跨上战马,领着他的两个千人队便引上了向西面而来的骑兵。

    但木华黎已经死了四十年了,忽撒蛮这个曾孙,享福也享了三十余年。

    他虽然还记得祖先的荣耀与战功,却没意识到,数十、近百个家族子弟里,还能战的只有区区几人……不包括脑满肠肥的他。

    当忽撒蛮扛着带着祖先名字的战旗冲上战场,才发现,那个“软弱的宋人”麾下,全是已经投降过去了的蒙古勇士……

    ……

    两日之后,两颗头颅和一面旗帜被送到洛阳。

    随之带给董文炳的,还有一封李瑕的信。

    没有人代写与润色,显得十分潦草。

    “尔辈将中原百姓按户编籍,充作蒙人食邑,视蒙人为主,顶礼膜拜。李某不然,可驱蒙卒而战,今先废木华黎家河洛食邑一千户,来日再废其东平食邑四万户,必使天下百姓无一户为蒙人食邑……尔辈既作蒙人奴才,可来拦阻。”

    董文炳抬起头,看向忽撒蛮与孛秃的头颅,愣了好一会。

    “去告诉史帅,李瑕是想激怒我们,但不必乱,只有两千人而已,史帅可继续东征平叛……”

第731章 盘活

    关中,黄河西岸宋军大营。

    林子快步进了大帐,向张珏一拱手,道:“张帅,探到了。”

    他毫不客气,上前便在地图上黄河上游的位置一点。

    “刘整正在龙门渡口造船,人数大概有一万余人,未必都是精兵,但是编练过的水师。”

    之后,林子手指往上又一点,再道:“杨大渊在孟门津造浮桥,准备助蒙军渡河,此处大概又有一万余人。”

    张珏脸色难看,问道:“他们可有出兵的动向?”

    “暂时还没有,但他们必定已得到郡王已出兵潼关的消息,开始派小船沿岸试探我们了……”

    “我看到了。”

    张珏点了点头,自沉思着。

    眼下这情况是,蒙军做好了两面开战的准备,如果关中响应李璮,主力一出潼关,刘整、杨大渊就会渡过黄河,夹攻潼关。

    所以,关中的主力不敢动。张珏正是领着主力守黄河边。

    论水战,蜀中将领就没几个擅长,张珏自问打水战比张实都不如,肯定比不过京湖叛将刘整。

    而且,船也没几艘。

    黄河防线只能被动挨打。

    但李瑕又想牵制史天泽,因此,竟是在不调动关中主力兵马的情况下,只领着两千骑兵出潼关。

    张珏是很反对这个计划的,主要是认为没用。

    当时,他说的是“史天泽怎可能因为你的两千骑兵就耽误去平定李璮?”

    “估且试试好了,若实在拦不住史天泽,死的也是李璮。”

    “你被包围了怎么办?”

    “他们必定想不到我会带骑兵入境,一开始没堵住我,之后再想包围我,就要大量的兵力,岂不就是牵制了史天泽?”

    到最后,张珏虽然反对,但也不能劝李瑕改变主意。

    因为蒙军一旦平定李璮之乱,必然要攻打关中。

    不出兵是坐以待毙,出兵又会被趁虚而入,所以李瑕用快速机动的少量兵马试图盘活局面。

    他似乎每次都是这样,最困难的事,永远是主动先迎上去。

    出发前说的那些话倒是浅显直白。

    “我们是小门小户,忽必烈则是家大业大。那要如何胜他?打个比方吧,若说他手下有一百个大将,我们只有四五个,那我们这四五个大将便该每次都辛苦些,把他的人先一个个打败……”

    “等等,你,我,李曾伯,这是三个,还有谁?”

    “我的意思是,我们小门小户,得亲力亲为。”

    “好吧,你要去便去,总归是听你的。说来,河南地势平阔,你以骑兵穿插袭掠,这是蒙古人的打法啊,不怕栽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原腹地的蒙古人,太安乐了。记住,等我搅得河洛不得安生,阿合马便会命令刘整强渡黄河以封锁我的退路。到时,便不会管我们的主力在不在,不会管李璮被灭了没有。”

    “懂的,我会守住黄河。他们以为他们准备好了两线作战,我们会告诉他们,远远没有……”

    ~~

    几封情报传到了汉中。

    韩祈安看罢,招过人吩咐道:“把王荛带上来。”

    等待的这会工夫,他从屉中抽出几封原先写好的信,挑了挑。

    不一会儿,王荛被带上来。

    “我要见张五郎……”

    “五郎去成都了。”韩祈安道:“时至今日,你可信王文统已被忽必烈处以极刑?”

    王荛不知如何回答,闭上眼,心如死灰。

    韩祈安又道:“忽必烈可谓将王文统利用到了极致,死后还诏告天下,审王文统有反状者累年,宜加肆市之诛,以著滔天之恶……”

    “够了,别说了。”

    “你父子二人简直可笑……”

    “别说了!你要我做什么?!”

    韩祈安目光瞥去,见王荛胸膛起伏,满脸通红,一双眼中满是怒火。

    “我来助你们灭了忽必烈。”王荛一字一句道:“我要叫他不得好死。”

    韩祈安没说什么。

    张弘道说王荛这人自以为是,果然如此。

    “我已很冷静,说,你要我做什么?”

    韩祈安又打量了王荛一会,隐隐有些摸不准此人做事是否稳妥,先是递过一封信,道:“你且看看。”

    这是最新一封李璮从济南送来的信。

    与年节时答复李瑕的那封信不同,李璮绝口不再提要李瑕归附一事,只痛骂史天泽,邀李瑕共击之,瓜分河南诸城。

    “你如何看待?”

    王荛摇了摇头,道:“一开始便料到会是如此,我唯一没料到的是忽必烈会动我父。”

    韩祈安道:“今我王已出兵河洛,牵制史天泽。你需速往济南,说服李璮提兵南移,联宋固防。”

    “来得及吗?”

    “也许吧,还要李璮肯舍得。”韩祈安又递了另一封信,道:“这个交给他。”

    王荛又问道:“倘若最后还是救不了姐夫呢?你费这么大功夫要我做事,不会只让我当个信使、说客。”

    “还不算蠢到家。”

    “……”

    这日,韩祈安见过王荛之后,又招过摆铺的信使,将另一封信交出去。

    “尽快送到临安。”

    ~~

    开封。

    史天泽已命令兵马停止东进。

    他不认为李瑕仅凭两千骑兵就能攻下开封,或给河南造成太大的动乱。

    让他为难的是,蒙古贵族们的食邑遭到了破坏……

    成吉思汗立下的三个“国俗”是大蒙古汗国的基础,即千户百户制、怯薛制、兀鲁思分封制。

    所谓“兀鲁思分封制”说来也简单,无非是“分赃”二字而已。

    黄金家族的准则,即“所有儿子、孙子、叔伯都分享权力和财富。哥哥弟弟每次商量好,取天下了,各分土地,共享富贵。”

    而除了蒙古高原上被称为“中央兀鲁思”的地方是黄金家族的公产,其余土地则是属于黄金家族个个宗室们的私产。

    包括中原也是如此,民户编好籍册以后,按五户缴纳生丝,都划为黄金家族的食邑了,而且分封得非常混乱……

    上一个让宗亲贵族们丢失食邑的人,是廉希宪,已经叛逃了。

    商挺、赵璧也已经落狱了……哪怕许多人都知道,他们没有通敌。

    当然,史天泽不同,作为拥兵数万的大世侯,他不至于像商挺、赵璧一般下场。

    但总归是不愿得罪诸蒙古贵族,因此史天泽开始有些犹豫是否在东征李璮之前,先将那个竟然胆敢孤军深入的李瑕除掉。

    暂时还来得及……

    ~~

    燕京。

    张家在燕京城也有大宅。

    张柔一身便衣坐在堂上,看着从外间走来的九郎,神色并不高兴。

    “父亲。”张弘范道:“陛下亲自校阅孩儿之兵马后已起复孩儿,命孩儿随宗王合必赤往山东平叛,特归家拜别父亲。”

    张柔重重哼了一声。

    他并不关心儿子的官职,更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地盘和兵力。

    “你不该自作主张、将亳州交给陛下。”

    “孩儿知错,但当时那情形,孩儿尽力了。”

    “是吗?”张柔道:“那若是张家得回亳州,你莫再沾手。”

    张弘范一愣,思忖片刻,问道:“父亲是说……六哥有办法?可陛下……”

    张柔看着张弘范许久,叹息一声,道:“陛下既命你平叛,你尽力便是。到时围城,诸将择地设防,你莫避险地,恰是选择李璮可能全力突围之处,兵卒方不会心生懈怠。哪怕遇险,合必赤也必会来救你。”

    张弘范应道:“孩儿明白了,谢父亲教诲。”

    “伴君亦是如此,亦是这‘莫避险地’之理。你当握着地盘、兵权太险,却不知恰是地盘与兵权救你。”

    “是,孩儿知错。”

    “去吧,立大功归来,勿坠张家威名。”

    张弘范恭敬行礼,缓缓退下。

    张柔目送着他离开,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这次,他更满意的还是六郎……

    ~~

    临安。

    枢密院。

    “攻淮北,取亳州?”

    贾似道反问一句,已意识到这将是鄂州一战之后,又一个由他匡扶宗社的机会。

    留梦炎已又劝道:“听说淮河以北的重镇亳州,本是世侯张家坐镇,今刚换了主将,恰逢李璮叛蒙归宋……”

    “眼下出兵,还来得及吗?”

    贾似道思忖了许久,却听门外有通报声响起,之后是一小吏上前。

    “平章公,西南急信,廖先生请平章公尽快一览……”

第732章 定计

    巩昌。

    李曾伯与廉希宪相处得并不算好。

    他们各任陇西制置安抚使与副使,是李瑕与朝廷相互妥协的结果,李瑕放李曾伯过来任官,朝廷任命廉希宪官职。

    虽说各有分工,一个施政,一个领兵,偏偏两人都是文武双全,能对对方管辖内的事插上几句嘴。

    再加上出身与立场不同,看对方更是不太顺眼……

    “稀客啊,海牙公难得来我大营,何事?”

    “我不姓‘海牙’,我们是父子连名,家父讳‘布鲁海牙’,家祖讳‘吉台海牙’,海牙是父名,不是姓。”廉希宪解释到这里,摆了摆手,“我既起了汉姓,李公称我汉姓即可。”

    “恕罪,我不知你们畏兀儿人连姓也无。”

    廉希宪上前几步,走到了李曾伯桌案前,提起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

    “维吾儿。”

    李曾伯问道:“有何不同?”

    “我们部族之名,有‘团结联合’之意,译为‘畏兀儿’不妥,依李郡王之意,译为‘维吾儿’更彰原意,此名……美矣。”

    廉希宪看着自己写就的那三个字,不由再次感慨道:“美矣。”

    他是真心喜欢这个族名,便是与李曾伯合不来,也不忘显摆一番。

    李曾伯低头看去,至少承认对方写得一手好字。

    “廉公喜欢美名?”

    “算是吧。”廉希宪应了,想了想,干脆大方承认道:“我确是想要青史留美名,有何不妥?”

    他一承认,李曾伯反倒是无言以对。

    两人这一照面,寒暄的几句中,彼此便看出了许多东西。

    廉希宪为何归顺于李瑕?除了实力之外,李瑕的施政态度其实是比忽必烈更包容,眼光更深远的。

    眼下虽还未有个成形的新制,但廉希宪却能从如“维吾儿”这个译名等各种小事中感受到李瑕的理念。

    哪怕就是为了青史留美名。

    李曾伯也在反思。

    大宋党争内斗确实是太久了,斗得久了,不自觉气量便窄了。

    不得不说,川陕风气是不同。陇西这边天高地广,风景辽阔,这边人也豪阔。

    廉希宪在回回人里气量不算大的,但比贾似道还是能容人得多……

    “谈公事吧,廉公今日来,为的是山东李璮之变?”

    “是啊。”

    “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能想到远在东海之滨的一场变乱,还能干系到陇西时局?”

    “李公夸张了。”廉希宪道:“不说蒙古,便是当年西辽国也是疆域广袤,相比而言,山东到陇西这点路真不算远。”

    李曾伯颇觉没面子。

    作为宋臣,与人谈疆域……没甚意思。

    “近来西北面常见蒙古探马出没。”李曾伯起身,指点起地图,“观蒙军于会州、兰州、至六盘山一带动向,恐有南下之势。”

    “想来,既是为了牵制我们在关中的主力,使我们不能响应李璮……也是打算入境抢掳。”

    “忽必烈既要平定李璮之乱,犹能抽得出兵力攻陇西?”

    “恰是因阿里不哥弃哈拉和林而逃,忽必烈方得空隙平李璮之乱。”廉希宪手指在地图上河西走廊的位置划了个圈,道:“而阿里不哥一逃,西域诸王必有一部分转而支持忽必烈,借着攻打陇西,还可整合这一部分兵马。”

    李曾伯的眼神便忧虑起来。

    陇西地势开阔,不像川蜀多险峻高山,不像京湖多江河湖泊,本就不好守。

    何况如今立足未稳?

    “老夫已数次传信,请从汉中、关中调更多援兵入陇,今日廉公来,可带了李郡王的答复。”

    廉希宪沉默了片刻,道:“须再等等,这次不仅是西面受敌,东面防线的压力亦很大。”

    “老夫听闻,李郡王先后俘虏了近七万骑兵?陇西、关中、汉中一共有骑兵近两万之数,犹有五万俘虏……”

    “不恰恰是这五万俘虏供养着这近两万骑兵?”廉希宪道:“六万匹战马,每年支草一千五百万束,料一百五十万石。一骑之费,可养步军五人,而五名劳力,难养骑兵一人……这帐李公不会算不明白,不知问这话又是何意?”

    李曾伯微微苦笑。

    他之所以问这个,无非是还想捉廉希宪手里的钱粮之权罢了。

    且这般一问,李曾伯对李瑕如今的实力也有了个更直观的了解。

    李瑕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穷,在于没有积蓄。但只要再有几年光景,让川蜀恢复生产,让李瑕整编好兵马,则必有不弱于李璮那积累了三十年的实力。

    怪不得朝廷以及忽必烈都如此忌惮李瑕,因看得出来,眼下再不除掉,往后必然成为后患。

    但对于李曾伯而言,这种内斗已不是当前最要紧之事。

    蒙古骑兵就在西北方向虎视眈眈。

    “老夫自是想守陇西。”李曾伯缓缓道,“但不知多久才能有援兵?”

    “眼下还说不准。”廉希宪道:“只能与李公谈谈这次的方略,郡王打算尽可能地拖住河南兵马,延缓李璮的覆灭。只要李璮还在,宋廷……朝廷便可趁机出兵,渐渐将河南的蒙军拖入苦战,则蒙军在山西的布局必乱,之后则趁乱先解决东面之敌,方可全力支援陇西……”

    ~~

    此时远在济南的李璮大概不知道他这一场叛乱在多大范围内造成了影响。东至濒海,南至临安,北至燕京,西至巩昌,各方势力皆被他牵动。

    但也就在叛乱最开始,主导局势之人就已经不是李璮了,是忽必烈。

    之后,李瑕也开始试图掌控住局势的走向。

    他的思路很简单……当对手要把压力推到他头上,他都是毫不犹豫把压力反推到对手头上。

    在心态上,李瑕已显得很轻松,至少已比史天泽、董文炳轻松。

    ~~

    董文炳确实是感到了恼火。

    他亦是世侯,时年虽只有四十五岁,却长相老成,做事稳重,甚至连忽必烈都称他为“董大哥”。

    董大哥文武双全,曾随忽必烈南征大理,也曾攻过鄂州。政务上,他这两年也能与赵璧、祃祃一起总领中原钱谷。

    去岁,阿合马怀疑赵璧、商挺通敌,强行将这两人免职押往燕京,洛阳便换由董文炳坐镇。

    这次李璮叛乱,川陕的李瑕会有何反应,董文炳是与中书省通过气的……依刘秉忠的意思,与其说派王荛到汉中是引诱李瑕出兵的,不如说是让李瑕感觉到这是诱敌之计。

    换言之,刘秉忠通过王荛告诉李瑕“你若敢支援李璮?我们布好埋伏了。”

    确实有埋伏,但李瑕来得太快了。

    两千骑兵,一人双马,粮草也不带,专找拥有兀鲁思的蒙古领主或是奥鲁官进行抢掳……

    这是蒙军的打法,但李瑕不如蒙军那么擅长驱使俘虏攻城,注定是达不到蒙军穿插敌境的效果。

    董文炳思来想去,推算出了李瑕攻下永宁县之后的几种可能。

    一是径直退回关中;二是奇袭洛阳;

    三是占据永宁,等待关中援兵,这是最有可能的,因永宁县附近有个金矿,确实值得占据。

    董文炳有了推断,命令他二弟董文用向北绕道,封锁崤道,又命令其三弟董文忠由洛阳领兵缓缓向西推进。

    两路兵马共万余人,向永宁县的两千人包围上去……像是两只手伸出准备拍苍蝇一般,只等“啪”的一声,将那苍蝇拍死在手掌之中。

    董文炳还交代了两个弟弟见机行事,哪怕李瑕没有困守永宁,也不能让其逃脱。

    这一战不难打,李瑕确实是太冒险了……

    终于,董文忠回来了。

    董文炳得到消息,快步便向府门外赶去,心中颇为期待。

    陛下虽然没明着说过,但除掉李瑕显然是极大的功劳,比如报了先帝死在钓鱼城的大仇,封赏绝不会少……

    “这么快就回来了?李瑕的头……”

    “大哥。”董文忠快步进了堂,却是道:“我们没见到李瑕的兵马。”

    “何意?情报有假不成?”

    “我与二哥抵达时,那两千骑已不在永宁境内。”

    “撤回关中了?”

    董文炳没得到有敌人进攻洛阳的消息,只能推断李瑕撤了。

    他有些惊讶,道:“永宁的金矿他竟是不取……”

    “大哥,李瑕应该并未撤回关中,按探马探到的迹向,他似乎转道东南,往汝州去了。”

    “汝州?”

    董文炳更是惊讶,大步到地图边,目光凝视着河洛的道路。

    他之前没想到李瑕还敢去汝州,不是因为汝州不能去,而是李瑕没有补给、没有援兵,如此孤军深入,与取死无异……

    “不对,不是孤军深入……”

    董文炳将头凑得近了些,擦着地图,像是上面有只苍蝇。

    “这是……这是蒙古国借道攻金的路线?你反过来走?”

    他猛地瞪大了眼。

    “李瑕有援兵?他从汉中出兵了?要攻唐州、邓州?要攻史权,逼史帅回防?快!通知史权戒备,通知山西留意关中宋军是否疑兵……”

    ~~

    临安。

    廖莹中看罢手中的信件,又去看地图。

    “机会确实是极好!李璮牵制了一部分蒙军在山东,亳州附近的蒙军换了将领,李瑕又出兵河洛,牵制了唐州、邓州一带的蒙军……淮河一绕,几乎是空的啊。”

    “可取?”

    “平章公已有定计?”

    贾似道点了点头。

    他这人,说奸也奸,但至今还从不畏战、怯战。

    既要做周公,便不愿轻易放弃这个匡扶社稷的机会。

    眼下,也确实需要更大的威望。

    “定计有,只是国库钱粮不足。”贾似道喃喃自语道:“这么好的机会,再和籴一次吧……”

第733章 摆棋

    四月初八,李瑕率两千骑兵从汝州向东南方向袭卷而过,至郏城县西面十余里,遇到一千蒙古汉军的封堵。

    双方交战,互有伤亡,之后蒙古汉军败退,撤往郏城县,李瑕过城而不入,火速北上钧州。

    钧州有炼铁大坊,去岁阿合马巡视河南,清查出三千户隐匿户籍的百姓,驱使他们炼铁,半年上缴铁器五十万斤。

    李瑕当日即攻入钧州,开仓放粮,将炼铁坊武器尽数发放给百姓,北上攻打新郑县。

    新郑县再往东北一百五十余里便是开封,如今史天泽起河南兵马往山东平叛,各地都在转运粮草物资,李瑕兵马杀过,又是一番抢掳……

    董文用率着五千骑一路追在李瑕后面,探得消息,大惊不已。

    李璮之叛,让忽必烈担心的从来都不是叛乱本身,而是这场叛乱给蒙古诸世侯造成的心思变化。

    一旦让李瑕攻下开封,则河南震动,天下震动,叛军声焰大炽,董文用必是大罪,故他来不及扎营歇息,连夜率军追赶。

    这一带已是开阔平原,一马平川,邙山、嵩山、箕山、外方山已被他们甩在西面。

    董文用还在向东北方向追击李瑕,李瑕已转向东南方向。

    四月初九,李瑕过许州,再次甩脱了董文用的追兵,之后转道向西南。

    初十,李瑕连过襄城、方城、泌阳诸县,进入南阳境内,直逼唐州。

    ……

    南阳府如今是蒙古治下。

    而宋蒙的交界就在南阳南部的邓州、唐州一带。

    淮河作为宋蒙的交界,从东往西,一直到桐柏山的淮河源头。

    淮源与秦岭之间隔着的就是南阳盆地,豫、鄂、陕交界之处。

    这个地方,南下就是襄阳,西进可以溯汉江到汉中,往西北方向走武关道可进关中……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史天泽经略河南时,请封了两个侄子史权、史枢为万户总管,命他们分别戍守唐州、邓州,一是屯田,二是不时进攻宋国重镇襄阳。

    史枢是史天泽二哥史天安的儿子,在伐蜀时奇袭苦竹隘立下大功,可惜没多久在缙云山中了李瑕的埋伏,死掉了。

    史权则是史天泽大哥史天倪的儿子,原是戍守唐州,托了李瑕的福,得以戍守唐、邓二州……

    这次,李瑕的战术正是攻打唐、邓二州。

    他要拖住史天泽不是因为嫌河南的蒙军不够多,而是史天泽早晚必须去山东。现在多拖一会,李璮撑得久一些,往后局面就更好一些。

    而拖住史天泽,唯有攻其必救。

    拥有兀鲁思的蒙古领主们是其一,史天泽的侄子是其二。

    故而,攻打史权,则史天泽必救。

    另一方面,史权也是最好打的,唐、邓二州本就三面临敌,李瑕再由北面杀来,如同一把尖刀插在了史权的腹背。

    当然,川陕若敢把主力调到南阳,山西的蒙军也会渡过黄河攻打关中……但,洛阳的蒙军被李瑕带着兜了个圈子,如今还在李瑕后面。

    相当于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将万余敌兵从整个大战场上甩脱。

    这正是蒙古人的打法。

    李瑕走的甚至就是当年拖雷借道伐金的路线……

    董文炳猜到了李瑕的战术。

    但来不及了,当董文炳坐镇于洛阳城中,猜出李瑕要攻打南阳时,李瑕已亲自领着骑兵穿过汝州。

    当董文炳派出信使提醒史权时,李瑕已杀出郏城县守军的封锁。

    当李瑕已抵达唐州城外,董文炳的信使才堪堪过汝州。

    ……

    兵力方面,李瑕不仅有两千骑兵。

    他出发前,已命刘金锁率两千人沿汉水而下,命杨奔领一千五百骑后出商州,由武关道而下。

    三路兵马聚于唐、邓,也不过仅有五千余人,倒不是川陕没有更多兵力,而是需要留下主力防守。

    且能调动多少兵力出征,更多时候是受限于粮草转运的能力。

    李瑕每每喜欢用二到三千兵力的小股作战原因便是在此,辎重压力轻一点,整个战术就灵活很多。

    当然,这也意味着冒险,而以小搏大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

    史权是名将。

    他在南阳屯兵这些年,先后与宋国襄樊一带的守将高达、吕文焕交手,互有胜负,也锤炼出了很是了得的领兵能力。

    当年,史枢随蒙哥攻蜀,史权却不同,随忽必烈攻打鄂州。

    这是兄弟两人命运的转折点……

    这次李璮叛乱,对史权的驻地也有所影响。

    李璮既然有与宋国合作的可能,史权便要防备襄樊方面的宋军攻来。

    汉水、武关方面属于李瑕的兵马他也在防备……但山西方面已有攻打关中的准备,南阳这边更多的还是准备派兵逼进武关道,以配合山西的兵马。

    史权还在唐州准备,忽然听说邓州被围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的是一个极荒诞的念头。

    “准备渡黄河攻关中的是刘整吧?当年招降他的刘元振叛逃了,现在,连他的家乡邓州也要失守吗?那刘整这归附还有何意义?”

    史权摇了摇头,将这莫名其妙的念头挥散。

    “邓州还没丢。”

    他迅速点齐三千兵马,出唐州,支援邓州。

    唐、邓两州之间的交界是一条河,名叫白河,史权领着兵马还未到白河,忽见有探马疾奔而来。

    “敌兵!敌兵……”

    ~~

    白河畔。

    四月的南阳风光极好,河边青草依依。

    但仓惶的马蹄和脚步踩踏着青草。

    血泼洒在泥洼之中,汇聚着,流向白河,将河水染红。

    尸体倒下,至死犹瞪大了眼,带着不甘。

    每一个死掉的人都很不甘。

    不管是汉人,还是蒙人。

    奇怪的是,这一仗,蒙人在为汉人而战,汉人又在为蒙人而战。

    其实都是为自己而战。

    “不许退!援军马上到了……”

    已经厮杀了大半日,两支兵马陷入了最后的肉搏。

    ……

    李瑕手中的长槊又刺穿了一个敌将的胸膛。

    槊杆上沾满了血,不滑,反而粘手。

    他正领着百余人追杀史权。

    史权更惨,兵马已然溃散,领着亲卫逃到白河边,一回头,瞪大了眼盯着李瑕,然后,折返,杀了上来。

    打仗,败了很正常。史权以往与高达、吕文焕作战,互有胜败,但却从未有这般惨烈过。

    因为李瑕太疯了。

    没有试探,也不是步步推进。

    李瑕是从北面这个史权根本意想不到的方向突然杀出、直接插进了史权的阵中,将他的兵马分割开来。

    果断,狠辣。

    史权措手不及。

    胜败就是这样决定的。

    李瑕从出潼关开始,一直到杀入史权阵中,他都占据着主动,所以士气更盛,带着必胜的气势。

    打仗,比的是将士们的心理。

    当史权麾下的士卒惊诧于敌兵从天而降,就已经输了……

    ~~

    “缴械投降!可不杀你……”

    史权没有理会面前那些士卒的呼喝,犹举刀向李瑕杀过去。

    “噗。”

    史权又中了一刀,摔倒在地。

    他自知再也无力挽回,举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李瑕策马上前,问道:“你有为蒙古殉节的理由?”

    “你杀我兄弟,我绝不受辱于仇寇!”

    史权大喝一声,挥刀割向自己的脖颈。

    他死前其实还又自语了一句。

    “我不服气……”

    ~~

    “我就很服气。”

    胡勒根笑嘻嘻说着,翻身下马,上前,亲手要去把史权的人头割下。

    他一边动手,一边嘴里还喃喃哼着歌。

    “我祭祀了飘扬的大纛,擂响牝牛皮幔的战鼓……随天可汗上马与敌厮杀!”

    哼着哼着,胡勒根一抬头,正见李泽怡跨坐在马上淡淡看着他。

    这已经不是李泽怡第一次以这种眼神看他了。

    之前都在策马赶路,现在打完一仗了,胡勒根不由问道:“看我做什么?”

    “我在观察你。”李泽怡十分直率,道:“观察你对郡王有几分忠心。”

    胡勒根大为惊讶,一把将手里的人头抛给亲卫,挥着手里的刀便喊道:“你知道我跟了俊王几年吗?!你不知道,因为你才来两年,你这个新来的!”

    “但我是汉人,还姓李,你却是个蒙古人。”

    “蒙古人怎么了?比起你们这些陇西来的,临安来的,我们才是最忠心的,我们都是信徒……”

    “也是。”李泽怡道:“你们这些叛徒若再回到蒙古人手里,死得最惨……”

    “不是因为这个,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

    “都闭嘴!”

    李瑕策马而过,大喝道:“带上伤员,立即赶往邓州!”

    他知道,董文用马上又要追上来了。

    之后,还有董文炳、史天泽、刘整、杨大渊、阿合马……

    史权只是个小小的开始,是打乱史天泽布署的第一步。

    ~~

    与此同时。

    荆湖北路,蕲州,时任大宋河南招抚使的夏贵终于得到了来自临安的诏令,准备誓师北上。

    淮南东路,淮安,权淮东制置司事的青阳梦炎亦领了军令,北渡涟水,准备支援李璮。

    淮南东路,海州,大宋海军都统赵马儿则奉命率舰队向登州、莱州一线进发,准备袭扰蒙军。

    ……

    而在济南,蒙古宗王合必赤已率领十七路兵马集结,准备与史天泽合兵、包围李璮。

    ~~

    若说这年的天下形势是一局因李璮而起的棋局,那么,在四月上旬,各个棋手终于都把棋子摆好了。

第734章 邓州

    “邓州!邓州!邓州!”

    数日之间,河洛、荆襄一带,不知有多少宋蒙将领在喊着邓州之名。

    这里是个棋眼。

    百余年前的绍兴十一年,宋、金议和,大宋将邓州割给金国,以邓州以西四十里和以南四十里为界;绍兴三十一年,大宋收复邓州;又两年,邓州再归金国……

    故而,刘整是北归人。

    他出生在邓州治所穰城内,出生在金国。

    王坚不是北归人,他出生在邓州西南五十余里外的彭桥镇。

    当今天下最耀眼的名将当中,有两人皆出自邓州。

    而邓州人物,不仅有王坚、刘整。

    宋蒙开战之初,孟珙在邓、唐、蔡三州招募壮士两万余人,号忠顺军,兵强马壮,每每重挫蒙军。

    王坚崭露头角时,身边正是两万忠顺军义士。

    宋蒙开战之初,孟珙招募刘整至帐下,刘整夜登信阳城,以十二人攻城,这十二人又是何等骁勇?

    乱世,越是丧乱之地,越出豪杰。

    因为这一带是交界,是“京湖之首”,是“天下之脊”,是枢纽,是门户,是天下之中。

    邓州的战略位置,宋蒙将领们全都明白。

    最早,拖雷灭金就是从汉水下襄阳,再北上唐、邓,直趋开封;

    贾似道与李曾伯之间的芥蒂,就是因邓州以南的襄阳防事而起;

    史天泽把最看重的两个侄子安排在唐、邓两州;

    廉希宪应对李瑕时,就是命刘元礼走武关道,出邓州,至宋境,溯汉水攻汉中;

    吕文焕坐镇襄阳,首要面对的就是邓州之敌……

    而正是因为了解这一带战略位置的重要,一直以来,双方将领都是稳稳当当对敌,均不敢轻举妄动。

    战事一直都有。

    当年高达守襄阳时,与蒙军守枣阳的董文蔚在这白河河畔大战过一次;次年,塔察儿攻襄樊,又是大战了一场。

    前些年,吕文焕守均州,也常与史枢、史权交战,上次还与刘元礼打了一战。

    总之,两国将领打了十余年,相互也熟悉了,基本上旗号一挥,就知道对方屁眼里闷着什么臭屁。

    那打起仗来也就失去了激情,更多了些理智。

    有时甚至只需派使者过去推演一番,互相便知胜败,诸如,“这两月阴雨连绵,你们攻不过来,退兵吧。”

    “退兵就退兵,对了,你们再卖些铁锅过来吧?”

    “开个榷场才好……”

    类似这般,渐渐便成了边境战场的常态。

    这次李璮叛乱,蒙古调了不少将领去山东平叛,比如蔡州的唆都、枣阳的董文蔚等等,皆准备领兵出征。

    吕文焕不是没想过趁机出兵,但一则没有朝廷的命令,二则蒙古方面确实有所防备……

    谁都没有想到,李瑕会突然攻下邓州。

    此事给吕文焕的感觉很怪,就像是他正与史权对峙着,彼此考虑下一步如何出招,兀地,李瑕猛地冲上来,按住史权的头就在他面前猛砸。

    砸得血肉飞溅,也把吕文焕惊呆了。

    邓州的探报归来,他看到了李瑕作战的风格,如此粗鲁、残暴,也如此利落、凌厉。

    ……

    李瑕攻邓州之前,并未与吕文焕有过联络。

    唯在攻下邓州之后,派人至襄阳请援。

    说是请援,吕文焕却明白李瑕的意思,挑唆襄阳守军与蒙军在南阳大战,牵制住蒙军,分担关中的压力。

    这是祸水南引,但李瑕愿意交出史权的头颅以及邓州城。

    吕文焕认为,这交易不是不行。

    但他得先请示朝廷,才能决定是否出兵。

    好在这次朝廷的反应速度极快,不等吕文焕的奏报送至,已有诏谕送达,命他出兵牵制蒙军,配合李璮。

    另外还有一桩事……吕文焕并不确定李瑕是本人就在邓州,还是派遣了一名将领过来,那若是有机会,是否该除掉李瑕,为朝廷消除祸患。

    而朝廷发出诏谕之时,显然是没想到李瑕会攻下邓州,并未对此有所命令。

    吕文焕暂时也管不了这些。

    他只能立即点了一万五千兵力,溯白河而上,直取邓州……

    ~~

    “太慢了。”

    李瑕眼看宋廷还不出兵,已有些等不住了。

    四月初十,他在白河河畔歼灭史权的援军;四月十一,他赶到他邓州,与刘金锁、杨奔合兵,攻下邓州。

    到了四月十六,李瑕已在邓州城休整了五日。

    越来越多的蒙军已齐结过来。

    有本就在追击李瑕的洛阳兵马,董文用部、董文忠部;有南阳府诸城兵马,董文蔚部、唆都部;还有本已出发要往山东平叛的诸路兵马……

    邓州城已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

    ……

    陪着李瑕巡视城头的刘金锁远望了一会,放向望筒,向杨奔问道:“我们在等什么啊?援兵吗?”

    杨奔正在思索,未马上回答。

    刘金锁又问道:“汉中是调不出太多兵力了,张副帅会从关中派援兵来?”

    “不会。”

    “那我们等什么?”

    “等吕文焕来接手邓州城。”

    “为啥?!”刘金锁大眼一瞪,道:“我们辛苦打下来的城,凭甚给别人?”

    杨奔目露不耐,自语道:“我如何与你刘大傻子解释呢。”

    “你说两句,我保证听得懂。”

    “兵法云,散地则无战,轻地则无止,争地则无攻,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泛地则行,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邓州是轻地,不可停留,亦是衢地,须与襄阳守军合交……”

    “杨臭脸,你故意的是吧?”

    刘金锁才要再骂杨奔,那边李瑕已下了城头,同时吩咐道:“军议。”

    ……

    “我们为何要来攻邓州?”

    李瑕指在地图上潼关的位置,沿着这次迂回南下的路线划了一圈。

    “我们以两千骑调动了近万的洛阳兵马,让他们跟在我们后面。攻下邓州后,我们又吸引了另外万余蒙军,如今一共有两万余蒙军赶来。

    我们只有五千五百余人,牵制不住这两万余蒙军,故而需要襄阳守军来,由他们来与蒙军交战。”

    李泽怡问道:“但我们是守城,五千余人未必不能守住邓州,如果再从关中调些兵力?”

    李瑕道:“别忘了我们原先的战略目的。”

    李泽怡一愣。

    李瑕重新在地图上的潼关点了点。

    “黄河对岸,还有一支蒙军兵马。他们守在这里,等着我们主力尽出了便攻进关中。而当河南的蒙军都聚集到南阳这一带时,我们就可以将他们歼灭。”

    “哈哈,郡王这般一说我就懂了。”刘金锁恍然大悟。

    “真懂了?”

    “简单哩,刘整和董文炳堵在我们家门口,史天泽要去打李璮。郡王就翻墙出来,把董文炳、史天泽带到吕文焕家门口,叫吕文焕打他们。然后郡王回去先揍趴了刘整……”

    “不错,聪明。”

    刘金锁得了夸赞,大喜,道:“这便是兵法,和我们原先在临安打架是一样的。”

    堂上,胡勒根、李泽怡纷纷向刘金锁投去了敬畏的目光。

    胡勒根是不懂这些兵法的,很是佩服刘金锁,心想自己在身量、勇武、兵法各方面都比不过刘将军,就不知刘将军会不会诗文。

    李泽怡不了解刘金锁,只觉这位刘将军能用那么粗浅的话语,把这么复杂的战局阐述得如此简明,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刘金锁很是得意,又瞥向杨奔。

    杨奔头一偏,懒得再理会这糙汉。

    他明白李瑕平时军议多是在培养将领。

    果然……

    “打仗与追求淑女类似,我们不能见异思迁,今日想攻洛阳,明日想攻开封,之后又想要邓州。我们得按我们自己的节奏来,始终掌握着主动权,并贯彻我们的战略……”

    “明白!”

    堂中诸将应得颇为大声,心中却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比如刘金锁便觉得追求淑女哪有这般麻烦?

    杨奔又问道:“末将担心的是,吕文焕不肯领兵前来,而邓州已快要被包围了。”

    李瑕道:“不来也无妨,抢出一个时间差试着击溃山西蒙军便是。而无论他来不来,我们在四月十八日撤出邓州,各自做撤退准备吧。李泽怡,你随我断后……”

    ~~

    “邓州、邓州……”

    董文用已率军赶到邓州,并在邓州城四面扎营下寨。

    他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准备构筑环城,困死李瑕。

    蒙古汉军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减少了以骑射杀敌的战术,开始喜欢筑城围困。

    如汪德臣在利州时,便多次提出过构建山垒对付宋军的山垒。

    京湖战场这边,河流湖泊众多,这些年来双方其实也一直都在挖沟、立栅。

    越来越缺少当年成吉思汗用兵的风范。

    毕竟,成吉思汗那套也攻不下金国。

    四月十八日,董文用还在筑城,却听探马回报,南面有襄阳宋军杀来。

    “这么快便来了?!”

    董文用不由为难,当即便增兵往南面防线,以免两股宋军合兵。

    ……

    之后,号角声响起。

    “报!李瑕杀出邓州了!”

    董文用听闻战报时,正在邓州城南布防,完全没想到李瑕会在这个时候突围。

    “传我命令,立即围歼李瑕部……”

    “报!南面宋军已到五里开外,看旗号是吕文焕部……”

    “先堵住西北方向!绝不可让李瑕逃回武关……”

    “报!援军来了……”

    一片繁忙之中,董文用策马绕过邓州城,向北面看去。

    只见尘烟滚滚,也不知又有多少兵马南下而来。

    终于,他远远望到,那是一杆“史”字大旗。

    “史帅来了?”

    董文用喃喃一句,也不知该不该惊喜。

    史天泽现在是能来,但早晚必要去山东平叛的……

    倒也无妨,只要尽快歼灭李瑕,再赶去山东还来得及。

第735章 疑兵

    邓州北门大开,李泽怡领着一千骑已袭卷而出,试图冲散董文用布置在北面的防线。

    城头上,刘金锁抬着望筒看去,见到了从南阳府官道过来的尘烟滚滚。

    “史天泽来了?!”

    随着这声惊呼,刘金锁身子一倾,更仔细地向北望了一会,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真是史天泽来了,郡王算得真准,说四月十八撤走,敌方援军果然是四月十八来了。”

    “闭嘴吧。”

    杨奔已放下望筒,追着李瑕匆匆下了城头。

    “动作快!准备出城……”

    这些事,杨奔比刘金锁就清楚得多。

    哪有算得那么准的?知道史天泽今日杀到,这边还选今日撤走,未免也太赶了。

    事实就是,他们推算史天泽无论如何也要在四月二十日之后能赶到。

    算的是史权的死讯传到、史天泽回师的时间……没算准。

    “报!襄阳守军也到了!南城城楼上望到吕文焕大旗已在三里外……”

    李瑕才翻身上马,听得汇报,又勒着缰绳向城南而去。

    杨奔策马跟上,问道:“郡王,吕文焕既来了,我们还撤?”

    “撤。”

    说了今日撤,吕文焕若不来,李瑕也不打算再等;但既然来了,李瑕还是决定将邓州给到吕文焕手上。

    他登上南面城楼,执着望筒望了一会,确定了南面是襄阳宋军,当即下令。

    “刘金锁,你带步卒守城;杨奔,你领兵接应吕文焕入城;胡勒根,随我破敌……”

    ~~

    史天泽策马缓缓而行,听着身边的将领汇报着军情。

    “董文忠领了五千余人增防南阳府城,并向西北方向设伏,以防李瑕再从武关道遁走;唆都将军本已发兵前往济南,得到战报,已立即回防……”

    待这将领说到最后,史天泽道:“算上我的大军,有三万人了?”

    “是,整个南阳,因李瑕而牵动的兵力有三万人,但邓州这里一共只有一万五千余人。其余皆在守南阳府各州县城,并扼住交通要道。”

    “吕文焕带了多少人?”

    “探马回报,该是一两万之数,有数千正围攻新野,又数千人保证辎重与河道,已有七千兵力抵达邓州城外。”

    “……”

    只听这个,便知吕文焕打起仗来比李瑕稳重太多了。

    辎重、后勤先安排妥当,再确保了退路,沿途有危胁的城池都要拔掉……稳。

    李瑕不同,打起仗来,该用“拼”字来形容。

    每次都是从死局中拼出了一个破局之法……也拼死了自己的侄子,又一个侄子。

    想到这里,史天泽眼睛有些发酸。

    他大哥史天倪年仅三十九岁便惨死于武仙之手,当时史天倪的五个儿子有三个尚年幼,带在身边,俱死于难,只留下史楫、史权。

    再加上二哥史天安之子史枢,这三个侄子,各个都是文武双全。

    比他史天泽八个亲生儿子出色。

    史枢、史权,俱死于李瑕之手……

    史天泽努力掩住了眼中的哀恸,保持着大帅的威仪,心思又转回了战事之上。

    依探马回报,邓州城内外,大蒙古国有兵力一万五千余,宋军兵力一万三千左右,这是一场大战,双方主力又是今日方才抵达,各自扎营,试探为主。

    这是应有之理。

    否则双方士卒俱疲惫,战不了多久天色一暗,还是得各自撤兵,徒增伤亡而已……

    “报!报!”

    鸣镝声大作。

    “大帅!宋军骑兵杀过来了……”

    前方已是尘烟滚滚,李瑕的两千余骑兵竟是已向这边杀将过来。

    史天泽没想到李瑕有这么狂。

    哪怕他远道而来还在行军,立足未稳,阵势未列,但也是万余人,兵力五倍于李瑕。

    且董文用随时可以支援他,反观吕文焕,此时还需李瑕派兵接应。

    李瑕怎么敢的?

    嚣张得不合常理……

    史天泽终究是当世名帅,虽诧异不解,却不慌乱,已迅速下令应对。

    “中军停止行进,原地列阵!两翼拉开,包围他们……”

    ~~

    行军至邓州,一切都与吕文焕预料中不同。

    李瑕派人请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功劳给你,来拖一拖河南蒙军”。

    那正常而言,吕文焕领兵抵达,李瑕派兵出城接应,双方暂时杀退城外敌兵,入城,交接,李瑕领兵从西走或从南走……

    但不是,今日行军到邓州城外,敌兵多得让吕文焕感到头皮发麻。

    狼烟、尘土、鸣镝、号角、厮杀。邓州四面八方都是蒙军,尤其探马回报称北面似是史天泽的大军。

    这不是闹着玩的。

    他吕小六名气是大,又是吕文德的弟弟,但今年才不到四十岁,资历还浅,自问是不足与史天泽对阵的。

    比如,当年蒙古宗王塔察儿来攻樊城,吕文焕就是再瞧不上对方的领兵能力,也只能请贾似道来支援。

    因为双方地位不同,塔察儿遇到各种事都能作主,吕文焕不能,打起仗来会吃大亏。

    同理,史天泽是蒙古五路万户、河南等路宣抚使、中书右丞相、枢密副使,能调动的兵力,远多于他吕文焕,决定战略也远比他及时。

    要是早知道史天泽会来,吕文焕绝不来。

    兵者,国之大事,不是拿来冒险的。

    襄阳是天下门户,领兵轻离,万一……

    然而,探马回报李瑕已领着两千骑兵,向史天泽的大军杀过去了。

    狂妄至极,像是疯了。

    战不是这么打的啊,两路大军相逢,该先望势……

    吕文焕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也许这便是反贼与忠臣良将的区别?反贼行事就是无所顾忌。

    ~~

    邓州南面,城门大开,一队骑兵已杀了出来,前来接应襄阳兵马,那主将的一杆“杨”字大旗招摇。

    而阻止在这两支宋军之间的蒙军,打着的是个“董”字大旗。

    城头上鼓声阵阵,又将沙场上的声势推高了一层。

    杨奔已率骑军攻向董文用的阵线。

    吕文焕虽不想冒险,却没有事到如今再撤到道理。

    哪怕李瑕是反贼。

    其实,李璮也是反贼,但李璮一旦表示愿意归附大宋,朝野上下依旧欢腾。

    除非李璮已成了李全那样不可控制,那还是要先用李璮抗击蒙古,而非先除掉李璮、正中蒙古人的下怀。

    这么一想,李瑕这个郡王,名义上还是宋臣,至少比李璮要好一点。

    话虽如此,这一战吕文焕并未尽全力。

    他认为李瑕打仗太“疯”了,他没有必要与之一起疯……

    然而,这边才交战不到半个时辰,却见那杆“董”字大旗忽向东北方向移去。

    董文用竟是放任吕文焕入邓州,自去与史天泽汇合。

    为何?吕文焕不知。

    总不会是史天泽的万余大军面对李瑕两千骑的突袭,需要支援了吧?

    隔着太远,暂时也望不到,只能等探马回报。

    渐渐的,前方的蒙军如潮水般退去,显出邓州城的城门。

    ……

    “吁!秦州雄武军都统制杨奔,迎吕将军入城!”

    一队骑兵穿过吕文焕的兵阵,为首的武将翻身下马,冲吕文焕一抱拳,喊了一句,神态有些倨傲。

    吕文焕性情与吕文德大不相同,竟是抱拳回了一礼,问道:“军情紧急,不必多礼,北面发生了何事?”

    “史天泽快被郡王击退了,时间不多了,请吕将军尽快入城。”

    吕文焕犹在思考冒然进城是否中计,先派了一队人进城打探。

    杨奔不耐,却也能理解,催促吕文焕尽快入城。

    直到吕文焕下了令,杨奔那倨傲的神态也没消减,反而还问了一句。

    “吕将军没认出我来?”

    吕文焕犹在思考着什么,转过头,淡淡问道:“你是?”

    “吕将军不认得我?”

    “不认得。”

    杨奔此时才知自己当年在吕文德军中便是如此不入眼的小角色。

    只好冷笑一声,自策马走开……

    吕文焕暗骂此人无礼,在亲兵的拥簇下登上邓州城楼,观望北面战场到底出了何事。

    只见湍河北岸人仰马嘶,史天泽的大军方阵正缓缓向北退去,虽是退,却是有条不紊。

    相比起来,李瑕那两千骑就像是一群小狗,围着人家的大阵来回奔跑,试图想要扑上去咬一口,又不知从何下嘴的模样。

    这第一眼,吕文焕犹感到史天泽用兵有名帅风采,指挥一万骑兵进退如一人。李瑕火候还没到。

    但不可否认的是,史天泽就是在退,李瑕就是在追。

    “为何?”

    吕文焕喃喃一句,眯眼看了一会,终于在更北面,看到一条黑线如浪潮一般涌来。

    “杀啊!”

    “杀啊……”

    喊杀声隐隐传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却卷起了漫天的尘烟,向史天泽大部包围过去。

    之后,一杆“张”字大旗显现了出来。

    “张珏也来了?”

    邓州附近的兵马似乎越来越多……

    ~~

    黄昏时分,史天泽一直退到邓州城与南阳府城之间,李瑕不敢再追。

    “报!大帅,已探到张珏主力在邓州以西的赵集扎营。”

    “有多少人?”

    “观阵势,至少有两万余人。”

    史天泽面容冷峻,道:“继续探。”

    “是。”

    “报,大帅,南阳府城传来消息,围攻南阳的宋军探知大帅返回,已退兵,去与张珏部汇合了……”

    “张珏?”

    史天泽自语一声,沉思起来。

    今日正与李瑕交战,因看李瑕那两千骑兵一往无前的气势,他早便怀疑对方有援兵。

    果然,才接战,探马便禀报北面有宋军援兵来了,且还有宋军在攻打南阳府城。

    当时为稳妥起见,下令暂退,这没什么不对的……他打仗从来稳当。

    为侄子报仇虽重要,但若是在南阳深陷于与数万宋军的战事,不能去山东平叛,便成了抗旨……

    但最后,张珏的兵马却有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架势。

    关中的宋军主力从武关道南下了?

    攻下南阳,便可北上开封,还可以支援李瑕。

    真的?假的?

    看来似乎是疑兵,又像是故意如此,要他史天泽轻敌冒进。

    打探明白之前还不好下定论……

    史天泽想着想着,突然骂了一句。

    “竖子该死!”

    李瑕与他不同,李瑕是全权调动川陕所有的兵力,决定战略远比他快,也远比他灵活。

    到最后,他招过心腹,下令道:“以最快速度传信往洛阳、解州,问问董文炳、阿合马,关中主力到底还在不在……”

    ~~

    洛阳。

    董文炳对着地图看了很久,同时听着幕僚们分析局势。

    “如我们一开始所料,李璮一叛乱,李瑕果然出兵配合。但没料到的是,李瑕不是出兵河洛,而是南阳,南阳诸城毫无防备,竟真让他击杀了史权,激怒了史帅。”

    “史帅怒而兴兵,不智啊。”

    “确实不智。”

    “相比而言,李瑕用兵太灵活了,进退自如,狡捷如狐。”

    “今日探马得到消息,张珏领着两万余兵马悄悄往商州,但不知真伪。”

    “倘若史帅遭李瑕、张珏围攻于南阳,河南局势大坏矣。”

    “若是疑兵又如何?”

    “简单,让刘整一探便知。”

    “现在渡黄河?可李璮还未灭……”

    “然而南阳之战已打到这个地步了……”

第736章 领功劳

    天色渐暗,一列列士卒们执着火把,由西面城门鱼贯而出。

    城楼上,刚入主邓州城的吕文焕已命人把挂在高竿上那史权的头颅解下来,盛装在匣子中,敷以石灰。

    这是入城后的第一桩事。

    吕文焕看着匣子里的老对手好一会,大概已明白李瑕是如何拿下邓州的。

    两路兵马,一路出汉水,一路出武关,合攻邓州城。那边史权从唐州急疾赶来支援,却被李瑕从北面袭杀。

    主将一死,人头一递,三面合围的邓州城也就破了……

    说来,邓、唐、蔡三州,包括枣阳、信阳,在宋金之战、宋蒙之战时一向都是这样今日归南,明日归北。

    吕文焕想着想着,忽然还在这邓州城内想到了当时以十二人取信阳的刘整。

    之后,他回过神来,允许杨奔上前。

    双方一抱拳,吕文焕开口便道:“我要见平陵郡王。”

    他有很多话要对李瑕说,但不对杨奔说,因此也只有这一句。

    他对杨奔还算客气,其实却没把杨奔看在眼里,只当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懒得多说。

    杨奔也感受到吕文焕对自己的漠然,冷着脸道:“要见郡王可以,请吕将军到城外赵集一见。”

    “要我置城内防事不顾,出城去见?”吕文焕笑道:“未免也太小心了。”

    “吕将军若不想去,我们这便撤了。”

    “好吧。”

    吕文焕对此其实还有许多想说的,譬如李瑕实在太过小心了,胆子小到都不敢在城内见自己。

    另一方面,他也理解,他七千余兵力入邓州,确实有可能把李瑕留下来。

    相反,他出城去见李瑕,李瑕确实没有要留下他的理由。

    领了二十余亲卫,在夜色中沿湍河策马向北,行了近一个时辰,前方便是李瑕的赵集大营。

    两杆大旗立在营前,吕文焕抬头一看,于月光下隐约看清一面是“宋平陵王川陕处置使李”,另一杆是“宋川陕处置副使张”。

    他摇了摇头,一路进了大营,粗略一观帐篷数量,该是两万大军的营地。

    进了大帐,只见李瑕披甲端坐于上首。

    与预想中年轻鲁莽的形象不同,李瑕气质雍容,衣着虽简朴,却有种贵气,想必是封王爵一年,已有了王爵威仪。

    转头一看,帐中将领有四五人,但并未见到张珏。

    ……

    “吕将军不必多礼,我与你大哥是亲如兄弟,那你我亦是兄弟,请坐吧。”

    吕文焕错愕了一下,隐隐觉得眼前这二十二岁的年轻人那语气像是兄长。

    让人觉得荒谬。

    他略作沉思,开口先是道:“今山东李璮举旗反蒙,我大宋正可出兵配合。李郡王既已攻取邓州,何必退兵?”

    李瑕问道:“你不希望我退兵?”

    吕文焕点点头,道:“合力攻取南阳府,如何?”

    “不。”

    见面这几句对话,李瑕已感受到吕文焕与吕文德不同。

    吕文焕文雅得多,有股子忠肃之气。

    很标准的大宋武将的样子。

    想来是因为在吕文德发迹之时,吕文焕年纪还小,在军中在官场上读了书,受了熏陶,因此没吕文德那么粗鄙。

    能说出攻取南阳府,有这份收复之心,李瑕认为吕文焕其人还是不错的。

    但他还是果断拒绝了……

    南阳这一带确实是“天下之中”,对蒙古很重要,蒙古若要攻宋,必须有个地方能练水师下长江;对大宋也很重要,这里是长江门户。

    但对李瑕并无太大意义。

    不论是宋还是蒙古要打李瑕,走汉水攻汉中,或走武关道攻关中,都需要穿过漫长的山路。

    南阳是宋国门户,但不是川陕门户。

    反过来,李瑕若要攻蒙古,必然是北伐燕京;若要攻赵宋,从夔门顺长江而下即可,都不需要走南阳。

    若说要土地,他不缺土地。

    若说要人口,人口是可以迁走的,当然,蒙军已包围过来,连让迁移人口的时间都没有。

    当然,能拿下都是好的,这里说的是值不值得用兵,且拿不拿得下的问题。

    总之,在现阶段,李瑕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攻南阳一城一地。

    有时候,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比拥有什么重要得多。

    ……

    “实不相瞒,我手上的钱粮、兵力,连守卫关陇尚且捉襟见肘。”

    “是吗?”吕文焕不信,反问道:“若无兵力守,又为何出兵攻打邓州?”

    “以攻代守罢了。”李瑕道。

    吕文焕摇了摇头,道:“恕我直言,我不认同所谓‘以攻代守’,太冒险了。”

    “大家打仗的风格不同,倒不强求吕将军认同。”

    “方才在营外看到张帅的大旗。”吕文焕道:“若合兵,或可击败史天泽……”

    “张珏没来。”李瑕干脆应道,“疑兵而已。”

    吕文焕不算很诧异,目光一转,看向帐内一大一小两个将领。

    对方遂抱拳见礼。

    “刘元振。”

    “末将,昝万寿。”

    昝万寿面对吕文焕的态度很恭谨,他领来的是汉中的五千余民兵,负责在此地扎营,多安帐篷,多摆旗号。

    刘元振则是神色冷淡,心情不是太好的样子,他领来的是蓝田、商州、武关一带的驻军四千余人,佯攻南阳府城,造出了声势。

    只听到“刘元振”这个名字,吕文焕脸色已凝重起来。

    邓州西北方向便是武关道,也称“商山路”,经内乡、武关、商州、蓝田可至长安,而商州、武关一直以来是谁镇守的?

    正是刘黑马、刘元振父子,这便是李瑕攻打邓州的优势所在。

    “我们没带太多辎重,也没有两万精兵。”李瑕道:“这不到一万的驻军算是临时抽调出来,很快也要回防各地……我没骗吕将军,守关陇的兵力尚且捉襟见肘,无力攻取南阳。”

    “原来如此。”吕文焕早已察觉这大营有不妥,倒不算太诧异,无奈叹道:“看来,郡王这是决意要撤了?留我独自应付河南蒙军?”

    “吕将军想要这功劳不是吗?有所得,便有所付出。只需守一段时间,史天泽必要往山东平叛。到时斩首史权、收复邓州之功就是吕将军的。”

    “郡王小看我了。”吕文焕道:“不仅是为功劳,此番出兵,只为守国。”

    李瑕本以为吕文焕来邓州是来领功劳的,此时却能感受到他态度的诚恳,倒是微微有些诧异,最后点头笑了笑。

    “今日很高兴认识吕将军,盼往后还有机会并肩杀敌吧……”

    ~~

    是夜,吕文焕见过李瑕之后,回到了邓州城。

    他身边的一个名叫“方回”的幕僚与他议计了一会,了解到张珏并未带大军前来,好生失望。

    “攻不下南阳,邓州也不好久守啊……看来,李瑕只是想利用将军来牵制蒙军。”

    方回说到这里,想了想,缓缓又道:“既如此,将军何不再为朝廷立上一功?”

    吕文焕讶道:“再立一功?”

    方回眼中便泛起些神秘的笑意来。

    他曾经是见过李瑕的,早在兴昌五年,贾似道还在鄂州时正是派他去庆符与李瑕传话。

    当时,方回对李瑕印象就不太好,之后再听闻李瑕是叛逆,便觉得果然如此。

    “将军只消将疑兵一事告知史天泽,正可坐山观虎斗,看外虏与贼逆斗个你死我活。待他们两败俱伤,将军正可收复南阳……”

    “够了!住口……”

第737章 烈卒

    战船沿白河而上,拐入湍河,最后停泊在邓州城北面的护城河边。

    站在船头操船的民兵队正名字很普通,就叫张顺。

    他还很年轻,十八九岁模样,个子生得矮,因此有个“矮张”的绰号。

    他是均州人,年幼时家人遭蒙虏屠了,仅他与小他两岁的弟弟张贵侥幸逃生。因此兄弟俩一直便想投军抗蒙,但身材不高,仅作了民兵。

    此时将一船粮食运来,张顺抬头看去,只见邓州并未闭门,士卒们都在加固城防,挖渠开沟,好一派热闹情景。

    收复失地总叫人欣喜,这艘船上的民兵们迅速搬了粮草运进城。

    “矮张,还是你去告诉常将军,请位先生来清点,再问问我们在哪扎营。”

    “好!”

    张顺为人豪爽,跃下粮车,一抬手,招呼了他弟弟张贵便朝着常将军的将旗所在处而走。

    这支兵马全都是今日刚接手邓州城防,对城内并不熟悉,到处都是忙忙乱乱的。

    张顺先得常将军的护卫抬手一指,走进其驻扎的院,却没见到将军,反而是隔着墙听到那边传来的争吵。

    他没那许多规矩,也不知避着些,反而向张贵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凑过去听起来。

    “李逆与蒙虏,皆大宋心腹之患,合该借机除之。”

    “方先生若无将军信令,与我谈这些无用,我只奉令行事。”

    “常将军不智呐!难道你只知吕将军之命,而不知太尉心意?”

    ~~

    隔着墙,方回踱了两步,脸上已是忧国忧民之色。

    他极富文才,当年以《梅花百咏》献媚贾似道,却未如愿得到高官,反而是去见了李瑕一趟,因言语傲慢,差点便死在其剑下。

    后来,却是与吕文德痛骂李瑕,终得吕文德青眼有加。

    而吕家诸将当中,吕文焕最有文才,守襄阳又最能立功,方回便请吕文德遣他到吕文焕幕下。

    而此时口口声声说的“太尉”自是指吕文德。

    早年间便有人这么称吕文德,那时还是僭称,如今却是实打实的了。

    今夜,方回是打定主意要为吕文德立功了。

    “太尉有多恨李逆,常将军该知晓的,被李逆当廷冤杀的范将军正是太尉的女婿啊……想太尉一生拼死报国,临老却要看着外孙儿小小年纪便遭丧父之痛?”

    “可吕将军既言当前该以国事为重,而李瑕才收复邓州交于将军,我如何敢私自派人联络蒙虏?岂不为通敌大罪?”

    “谬矣,何谓通敌?卖国为通敌,今我乃驱虎吞狼之计……今次若放李逆遁去,则史天泽必攻我军。相反,诱史天泽攻李逆,我军方有立大功之机。再者说,吕将军虽无吩咐,早前朝廷却有密令,暗令襄樊防备李逆叛乱,除李逆,正是奉朝廷之令行事。”

    方回说到此处,压低了些声音,又道:“常将军,我知你偶有与蒙军中将领贩运盐铁,此事不难做到。待除李逆、驱蒙虏、复南阳,我替你向太尉与平章公报功……”

    终于,听得了一声“好吧”,方回抚须而笑。

    他非常确定,这次是一桩大功。

    因为哪怕反对此事的吕文焕,态度也不是那么坚决。至于吕文德,那更是常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找机会弄死李瑕。

    很快,他们安排了两名兵士趁着天还没亮往北面去联络。

    其实也就是这么简单一件事。

    方回含着笑意,转身便往外走去。

    邓州城不大,七千余人入驻城中又还在布置防务,显得很繁忙。

    方回转过头看了一眼,见一个民兵从巷子里出来。

    他没在意。

    “方先生。”

    直到对方唤了一声,方回才着眼打量着那民兵。

    个子矮小,没有甲胄,只穿了一身破旧的军衣,裤腿卷起,脚下是双靴……不是靴子,是干了的灰泥。

    灰泥沾在那民兵破烂的草鞋上,一直裹到其小腿处,夜里看,还以为是双靴子。

    方回摇了摇头,为自己看花了眼而稍稍自嘲。

    他这才问道:“何事?”

    隐隐约约地,他从迎面走来的民兵眼中看到了委屈和愤怒。

    想必又是谁吞了他们的兵饷。

    军中积弊让人愤怒。

    方回亦与他们感同身受,准备就此赋诗一首……

    忽然,那民兵大步抢上,拔出了腰间单刀。

    “噗!”

    “啊!”

    方回还未反应过来,背上先挨了一刀。

    他惊惧之下倒地大呼,只见后面又有一民兵提着刀过来。

    “你们……你们要造反不成……别杀我……别……”

    “啊!”

    这次却是那两个民兵大吼一声,脸上满是怒意……

    ~~

    “你说什么?我过去看看。”

    吕文焕翻身而起,一边披着衣服,一边大步向外走去。

    到了堂上,只见两个汉子正被五花大绑摁在那,手上满是血。

    吕文焕无奈地揉了揉脸,显得有些心烦。

    好一会,他才开口道:“说,如何回事?!”

    “……”

    “为此你们就敢朝方先生身上挥刀?!”吕文焕听罢,叱喝道:“连我尚且敬重方先生大才,你们竟如此放肆!造反不成?!”

    他不愿斩杀士卒,但眼前这张顺、张贵犯如此大罪,不斩不行了。

    不斩,无以正军律。

    张顺却是面不改色,应道:“将军要杀要剐,我绝不吭声,但说我们造反却是不行!那方回通敌卖国,该杀!”

    他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说来说去,总归就是四个字。

    对错分明。

    “闭嘴!无知走卒,胡言乱言!拖下去斩首示众……”

    “我兄弟不怕死,但将军不治方回之罪,我兄弟就是不服!”

    “给我堵上他们的嘴!”

    “不服!方回通敌叛国,那就是虏寇,我兄弟二人欲杀虏寇,有何罪?!”

    “不服!”

    “杀虏……”

    张顺、张贵终于是被堵上了嘴带下去。

    吕文焕知道自己该去看看重伤的方回了。

    但不想去。

    他不能责怪方回什么,对方是大哥举荐来的,与平章公也有交情,虽说擅自行事,但做的事确实更合大哥与平章公心意……

    这般想想,他吕文焕虽自问是名将,但相比那两个民兵,这所谓的名将又有几分烈性?

    执掌数万人生死,本该有铮铮铁骨,杀伐决断……道理他吕文焕都懂。

    但做起来,还真就不如区区两个民兵。

    他思来想去,终是挥了挥手,又吩咐了一句。

    ~~

    天还未亮。

    “噗。”

    张贵解开手上的绳索,拿下嘴里的破布,呸了一口,马上又去解张顺的绳索。

    “看都看不严,哥,我们逃吧?天一亮,将军便要砍我们的脑袋示众。”

    “不逃,若怕死,我就不做这事了。就是斩了我的脑袋,我也叫弟兄们知道方回不是好人。不然他这次卖了李郡王,下次就要卖了我们的弟兄。”

    “哥,我是这么想的,我们虽砍了方回,那跑去给蒙人送信的却还没拦住,不如趁现在去提醒李郡王防备,莫被蒙人偷袭了……”

    兄弟二个对视了一眼,也不多话,当即便点了点头。

    “走!”

    ~~

    天光微明。

    赵集大营,李瑕见过了张顺、张贵兄弟。

    “原来如此,好在两位义士及时提醒,我带营中万余将士多谢。”

    张顺、张贵受宠若惊,不敢应礼,连称惶恐。

    李瑕又道:“那便请两位义士留在我军中,往后一道杀虏,可好?”

    他话到这里,又道:“放心,只管抗蒙杀虏,领饷养家,若有家眷,我这便安排人去接来。”

    张顺一拍胸膛,当即便道:“小人没有家眷,随郡王杀敌便是,在哪杀敌都是杀敌。”

    ……

    刘元振看着李瑕安排了这两个民兵下去,打了个哈欠,道:“还当是什么机密军情,这点小事……竟还要谢他们,谢他们做甚?”

    “心意得谢。”李瑕颇为认真道。

    刘元振微微一讥,道:“我读过方回的诗。”

    “嗯?你竟读过。”

    “他很有名啊,诗写的不错,人原是这般蠢。”刘元振道:“真当他告诉史天泽我们是疑兵,史天泽便会信?只看郡王过往的战绩,史天泽就不得不慎重。越是告诉他是疑兵,他越以为是诱敌之计。”

    “嗯。”李瑕道:“也别太轻敌了,史天泽来,就是来歼灭我们的,万一冒险一试呢?”

    “来。”刘元振道:“我来与他打一仗,更能让人相信我们关中主力尽出。”

    李瑕点点头,没就此再多说什么。

    看起来他已经出兵在河洛绕了一圈,但今年的战争都还不算正式开始,只能算是调整着各方的兵力分布。

    这次来,相比其它,反倒是吕文焕的为人叫他颇在意。

    一开始,李瑕觉得吕文焕要远远好过预想之中,能战、敢战,也有报国之心,无论如何称得上是个良将了。

    但这一夜,与两个民兵一比,良将也显得软弱了……

    “邓州只怕守不了太久。”李瑕沉吟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为何?”

    刘元振先是这般问了一句,略一思忖,道:“吕文焕确实……守不了太久。可难题在于,我们没有水师,黄河一战,主动权在刘整手里,也不知这次能否将他引过河来,否则一旦等董家回师,甚至等史天泽灭了李璮,我们……”

    李瑕拆着案上几份情报看着,忽道:“你先回成都一趟吧。”

    刘元振一愣。

    “别慌,刘公还没走。”李瑕看着他叹息了一声,道:“但时间不多了。”

    “那……关中?”

    李瑕指了指自己,道:“放心吧。”

    ~~

    陶罐置在火上,里面的粥不时噗地一声。

    张贵盯着看了好一会,不由“哇”了一声。

    “哥,这边伙食太好哩。”

    张顺用手挠着额头,遮着脸,低声道:“轻些声,莫叫人笑话。”

    下一刻,有人往陶罐里倒了什么粉末,登时满是肉香味。

    张顺擦了擦口水,抬头一看,正是那位方才领他们去见李郡王的刘金锁将军,不由大为敬畏。

    “羊肉粉,香吧?加些水一泡,能涨到几倍大。”

    刘金锁很会说话,已挤在他们身边坐下,又道:“你们原来是水师?”

    “不是水师,是民兵,不操练的时候捕鱼,不捕鱼的时候巡卫汉水。”

    “哈哈,我以前也是巡江手,和你们一样的。眼下正是缺水师的时候,你们可赶上了。”

    张顺不由问道:“我没五尺二寸,也能……”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哪有那许多死板破规矩,快吃,吃完我带你去看看我们军中的五尺将军,还是个降将。”

    张顺、张贵兄弟俩对视一眼,只觉才入川陕军中,已是前程开阔起来……

第738章 急切

    五月初,成都,府河河畔。

    刘黑马由李昭成搀扶着,在床榻上坐起。

    他脸色惨白中透着乌青,双眼中仿佛有种死气。

    死气这种东西,说来不是实物,但其实也能通过那一层僵硬、发灰的颜色被看到。

    吃力地抬了抬手,让张弘道在对面坐下,刘黑马缓缓道:“上次说到哪了……成都府路的色目人,当年蒙军占据成都。”

    “说过了。”张弘道应道:“侄儿会安置好治下人口。”

    “好,好,水利农田也与你说过了吧?成都府有太多伤残者,无力农耕,却可从业手工,去岁末郡王路过时,与老夫商议了治理之法,一为茶马贸易,二则,成都该出不输江南的名品,川扇、蜀锦、蜀笺、蜀版雕刻,还有新起的棉纺、酿酒……莫看它们都是小物,其实是兴盛之法。”

    “刘公不必操心这些,养病要紧。”张弘道遂应道:“小侄既来成都任事,必当做好。”

    “我们北人,治理地方,莫输给了张珏,得比前两年好。”

    刘黑马向张弘道说完,转头又看向李昭成,道:“前几天,五郎说我虚伪……他当我睡着了,与你说‘杀人杀了一辈子,临到老了,装起仁义来’,五郎不懂我啊。”

    “五哥不过是看你不肯歇养,说的气话。”李昭成道:“郡王说,用岳翁主政成都,看重的就是岳翁曾救下河南数万百姓的这份仁义。”

    “我知道自己这病,好不了了,走前,能多操劳些国事,死而无憾了……至于虚伪不虚伪?我们这些人啊,已经富贵至极了,遂想青史留名,亦想保家保国保天下,老夫确实想要个身后名……”

    张弘道没想到刘黑马还有这样一面,虽然以前同为世侯,他也以为刘黑马是个粗莽武将。

    “刘公言重了,你比家父还年轻十载,静养些日子,病愈就好。”

    话到一半,张弘道转头一看,感到外面有动静,又道:“该是仲举兄回来了,小侄去迎一迎。”

    刘大郎都赶回来了,谁还真信能够病愈?

    ~~

    “郡王,你在想什么?”刘金锁凑到李瑕面前,挥了挥手。

    “在想我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又改变了多少。”

    刘金锁不解其意。

    他从来都不是那个青冥苍天教的信徒,心底里有时觉得李瑕有些装神弄鬼,还总觉得胡勒根那种信徒傻得不行。

    但此时李瑕是很认真在想事情,又让刘金锁感到某种神秘感。

    ……

    近来,李瑕与吕文焕有过接触,又遣刘元振先回成都见刘黑马最后一面,接下来又要对敌刘整……他心里也不免在想这些人的命运是否有因为自己而改变。

    这些名将在当世名头很响,放在史书上就有些默默无闻了,名气远不如卫青、霍去病,也比不上宋江、方腊,甚至还不如童贯知名,因此李瑕也不太了解他们。

    他心想的是原本吕文焕肯定是没守住襄阳的,不知这次能否守住?

    而刘黑马,也许是被自己多击败了几次,因此重伤,死得早了?

    才归顺两年,刘黑马主政成都一年多,还未享到归顺之后的福气便死了,李瑕便替他觉得有些亏。

    想来,该建一个伟大的王朝,让他比原先更能青史留名才行……

    过了一会,看到跟在刘金锁身后走来走去的张顺、张贵兄弟,李瑕又在想他们原本该是什么命运?

    事实上,虽然已经封了王,有时李瑕脑子里想的事情也是这么幼稚、傻气……

    ~~

    龙门渡口。

    龙门渡又称“禹门渡”,位于山西河中府河津县。

    它是黄河流过秦晋大峡谷之后的第一个渡口,自古为晋陕交通要隘。

    龙门是商贾云集、货物集散的埠口,北通陕北,下行潼关,东往河南,西至关中,鼎盛时每日往来船只有千条。

    当然,黄河与长江不同,黄河不太能成为阻挡北方骑兵的天垒,因为它隆冬时容易结冰,龙门渡便是如此,春、夏、秋季以舟楫摆渡,隆冬则可踏冰过河……

    五月初七,刘整随着阿合马走到河滩边,举目望去,只见北面便是秦晋大峡谷,西面,则是关中的韩城地域。

    “末将之所以选择在龙门渡练水师,便是因北面是大峡谷,水流湍急……而当年金国大将娄宿正是从龙门渡踏冰入关中,攻下韩城、郃阳,遂使金国吞并关中。”

    刘整抬手指点着山势,最后又道:“我们若要攻回关中,只需待到隆冬。到时李璮之乱已平定,各路大军调回,可履冰而过黄河,再加上阿术元帅杀入陇西,东西合攻,关中必可攻下……”

    阿合马闻言,点头不已。

    他是个回回人,典型的回回人长相,黑发黑眸,眼睛深邃,鼻梁很高,八字胡有些向上飞扬,加上两个辫子挂在耳边,显得有些狡黠。

    阿合马原本是察必皇后的陪嫁奴隶,因此得到忽必烈的信任。

    此时他虽是点着头,仿佛非常赞同刘整的方略,但之后开口却是道:“刘元帅说的有道理,可是,大汗最担心的,还是北方的叛臣,阿里不哥。”

    他会一些汉语,但腔调怪怪的。

    刘整听得很难受,但还是耐心继续听着。

    “所以,需要刘元帅来练一只水师,这样,就有可能在隆冬来临前,攻下关中。”

    “我明白。”刘整点了点头。

    阿合马又问道:“你认为,真的需要先平定了李璮的叛乱,再等到隆冬黄河结冰吗?”

    “末将只是认为那是最好的情况。”刘整道:“但哪怕仅以现在的兵力、船只,强渡黄河,亦有攻下关中的可能。但需要阿术元帅,以及杨大渊配合。”

    阿合马揪着胡子,看着刘整,眼睛发亮。

    他更擅长的是理财,在军事上还是愿意重用刘整的才华。

    而阿合马手里还有一封来自南阳的战报,并不争着掏出来,只是笑道:“那请刘元帅来说一说,我们要如何击败那个狡猾的李瑕。”

    刘整抬手引了引,道:“船上有地图,请……”

    ……

    “如今,杨大渊在孟门津造浮桥,随时可渡兵力进入绥德一带,之后可南下攻打延安府。延州素有‘三秦锁钥,五路襟喉’之称,李瑕布置在此的兵力并不多,我们一旦攻下,可对长安形成威胁。

    阿术元帅既已接手了凉州兵马,与打穿宋国的精锐骑兵整编完毕,可谓雄师。精兵突骑,来去如风,无人可挡。这支骑兵甚至不必攻城掠寨,只须杀入陇西,再突入关中,不停劫掠,则可使李瑕疲于应付。

    而我等可派兵马从龙门渡过黄河,再由水师配合,可先取韩城,再下郃阳。之后,一路北上配合杨大渊,前后夹击,攻下延安府,此时整个关中已是乱成一团。驻守在黄河沿线的宋军必须回防,防延安府,防阿术元帅的骑兵。

    长安、渭南、蓝田、商州、武关等地驻兵加起来,宋军大概还有一万兵力,可以让南阳诸城攻武关,牵制关中这些兵力。

    如此,我们另一路兵马可配合水师沿黄河而下,先取华阴,再与河南兵马左右夹攻,再取潼关。看,关中门户大开,可唾手可得矣。”

    刘整话到这里,拍了拍地图,举手投足都显得笃定。

    阿合马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却是拿出几封情报来,问道:“如果,关中主力已经不在了,更加‘唾手可得’?”

    刘整接过情报看了一会,却是渐渐皱起眉。

    他伸出手,先是拔掉了地图上一枚兵棋,那是潼关东面董文炳的一万兵马。

    “少了这部分兵力啊。”

    之后,他把方才已摆到凉州的一枚兵棋捻起,又喃喃道:“阿术元帅整合好兵力了吗?”

    “差不多了。”阿合马摊开手臂,道:“你可以相信他,兀良哈·阿术,能征善战。”

    刘整看了阿合马一会儿,见他并没拿出准确的情报,只有这一句话。

    “好吧,等上半月一月,想必能有阿术元帅送来的消息。”

    阿合马上前,伸出手,拿掉了地图上那摆在黄河岸边的两枚红色兵棋,道:“张珏,两万主力不在了。”

    刘整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低头又看了一会史天泽递的情报,最后道:“张珏调了两万主力攻南阳……那关中还有各地驻军,而南阳已经无余力对武关形成危胁了。”

    “可以,史帅就在南阳,他会从南阳攻打武关。”

    阿合马说着,把被刘整拿开的那枚代表着董文炳的兵棋又摆回地图上,放到了南阳的位置。

    “我们的兵力没有少,还多了史帅的一万人。”

    刘整问道:“史帅不去山东平叛吗?”

    “他的侄子,死在了李瑕手里,他可以先攻下武关,再去平叛,来得及。”

    “来得及?”

    “耽误不了几天。”

    阿合马显得有些兴奋起来,道:“打下关中,刘元帅认为可以吗?”

    刘整知道阿合马为什么这么急切。

    为了钱。

    这是一个非常善于理财的回回人,且很大方,比贾似道、吕文德之辈要大方得多,刘整近来也分润了不少好处。

    “好,不急,探马很快回来,待我们确定一下张珏的主力在何处……”

第739章 诱敌

    阿合马到了山西之后做了几件事,都是关于理财。

    比如太原那边私盐猖獗,解州的官盐卖不出去,阿合马便把盐税强制摊派到和尚、道士、军士、匠人等各户身上。

    意思是,要买私盐可以,该买的官盐得先买了。

    一年间,他为忽必烈的朝廷多收缴的盐税便有八千两白银。

    阿合马还把手伸到河南,强行罢免了赵璧、商挺,又在钧州炼铁,除了缴铁一百万斤,还铸锻二十万件农具,与百姓换成粮食,上缴了粮食六万石。

    此外,他还到处开银矿、铜矿……

    刘整不知阿合马私下里吞墨了多少,但认为阿合马为人是真的不错,虽然名声很差,朝野里不少人在骂他。

    可以确定的是,如今忽必烈最需要的就是阿合马这样的臣子。

    王文统、赵譬转运钱粮,做得都很好,几乎已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了,但转运的其实都是“份内”的钱粮。

    阿合马不同,上缴的都是多出来的钱粮。

    他这人,像是有种能从没钱的地方变出钱来的能耐。

    可以想到的是,前两年在缺少了关陇财赋的情况下,这些理财大臣犹保证了忽必烈的北征。

    这其中,阿合马是出力不少的。

    山西之地,已有些经不起这位转运使的折腾。

    他已迫切地想要拿回关陇、川蜀,心情比许多武臣都迫切。

    甚至,他已经想好收复这些地方之后该如何治理。

    首先当然是推行钞法,将民间金银铜币统统兑换成中统交钞。

    之后便是盐法,如在山西时一般,哪怕不禁止便宜的私盐,也可将盐税分摊下去。

    像宋国那样贩卖掺沙的官盐,这种没良心的事阿合马是不会做的,他虽然强派盐税,当至少贩的是货真价实的官盐。

    总之是诚信且精明地在为国收缴税赋。

    再之后,还有贸易,还有山林矿木,再清查田亩……阿合马始终相信世上没有贫瘠的土地,回回人总能运用理财的办法变出钱来。

    公囊能填多少,他会为了大汗尽力而为。

    但,私囊肯定能填得满满的。

    因此,待听说有机会拿下关中,阿合马是全力支持的……

    ……

    “河对岸的韩城,小人打探过,西岸渡口有千余守军,城内又有千余守军,近处还有清水关、延水关两个渡口各有上千驻军,防备森严。”

    探子禀到到这里,阿合马有些失望。

    刘整便显得沉着得多,道:“继续说。”

    “韩城下游便是宋军的郃阳大营了,张珏的大旗还竖在那里,夏阳渡附近密密麻麻都是宋军,比前阵子更多了……”

    刘整随手在黄河西岸的夏阳渡一指,低声向阿合马解释道:“夏阳渡口,北可支援清水关渡口、延水关渡口,南可支援潼关,是宋军黄河防线的郃阳大营所在。”

    阿合马善于理财,对兵事却不熟悉,道:“张珏的大旗,在南阳吧?”

    “一打便知。”刘整道:“末将这便安排出兵?”

    “好!”阿合马捻着他的胡须,道:“南阳战势,很凶险。需要我们出兵,牵制关中。”

    这是董文炳来函上说的,也是山西出兵的理由,阿合马努力说得义正严辞,语气中却还是带着笑意。

    精明而又市侩。

    末了,他还搓着手,向刘整笑道:“我来给我们刘元帅送一件精美的礼物……”

    ~~

    夏阳渡。

    楚汉相争时,韩信从这里渡河,命人在当地收买大批大肚小口的陶罐,也就是“罂”,再用木棍夹住扎成木筏,称为“木罂”,大军乘木罂渡过黄河,直逼魏都安邑。因此,夏阳渡又称“木罂渡”或“淮阴渡”。

    夏阳渡在关中郃阳县。

    渡口在黄河西岸,在关中这段黄河的中间偏北一点的位置。

    从这里南下潼关、北上韩城的速度差不多,李瑕设置黄河防线时便将它当作主营位置。

    而刘整的战术很简单。

    他从东岸上游的龙门渡,随黄河而下,攻西岸中游的夏阳渡,这是占了很大优势的。

    他擅长水战,借由阿合马支持的财力造了大量船只,提前训练了水师……这便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事实上,哪怕张珏真就还在合阳大营,甚至领着两万精兵准备埋伏,刘整也不怕。

    这一次是试探,他完全可以想攻就攻,想走就走,不会水战的张珏根本就留不住他……

    五月初七。

    天晴,万里无云,吹的是东风。

    黄河浪涛汹涌,龙门渡口停着大小船只百余艘,载了兵马万余人,其中以刘整的旧部整合而成的兵力七千余人,由刘整以及其四个儿子、心腹将领统率。

    另有解州、河中府的世侯兵力三千余人,由刘整统一编为水师调度。

    军中又有蒙古达鲁花赤巴根、奥鲁官胡日查,共领了蒙古赤军一个千人队,牵着马匹上了最大的船。

    站在楼船上的刘整一声令下,船队便向西南方向驰去,顺风顺水。

    他归降之后,被忽必烈任命为成都路都元帅,故而一直被称为“元帅”,当时都以为成都很快就能攻占回来。

    那一年还是中统元年,一转眼,都已经是中统三年五月了。

    不是蒙古没有实力战胜李瑕,而是先得平定阿里不哥之乱。

    今年若不趁着与阿里不哥歇战之际抢回川蜀,下次再兴兵,便不知是两年还是三年之后了……

    想到这里,刘整又觉得,这两三年许多事很奇怪。

    以前,宋廷好让文武官员遥领官职,什么兴元都统、利州安抚,颇可笑;自己到了蒙古,却也开始遥领官职。

    一转眼,当时来劝降自己的刘家大郎反而叛逃李瑕了,这次,连邓州也被李瑕攻下了。

    更可笑的是,李瑕率领着的骑兵称作宋军,杀入河洛,迂回、穿插、奔袭;自己率领着的水师称作蒙军,顺江而下,强攻黄河西岸。

    仿佛是投了敌,又仿佛没有……

    只想到这里,远远的,已能看到夏阳渡了。

    刘整抬起一个望筒,向西岸看去。

    这望筒便是阿合马送给他的那所谓“精美的礼物”了,以玉石紫晶制成,十分贵重,乃是从李瑕军中偷师来的。

    望筒在川陕将领中已十分普及了,要偷到一两个并不算太难,原理也简单。

    难的是川陕所用的是更晶莹剔透、形状更适合的晶片,暂时还不知如何烧制,阿合马暂时先用的是玉石紫晶。

    泛紫的画面里,刘整能看到宋军在黄河西岸修筑的城垒,还有水栅栏将夏阳渡口围起来……

    “昏招。”他自语了一声。

    水战不是那么打的,船只得要灵活,而不是把渡口围起来,像是坚城一样防御。

    可见,宋军之中虽有很多擅水战的大将,但李瑕军中没有。

    若让刘整来安排,张珏这种川蜀出身的更适合守陇西,李老节帅……李曾伯这种京湖出身的更适合守关中。

    他望筒一抬,看到了城垒处插着一杆杆宋军旗帜。

    张珏的大旗在河上看不到,只能看到夏阳渡守将许魁的旗号。

    ……

    “虚兵,并非宋军精锐。”

    很快,刘整便做了判断。

    他的长子刘垣便问道:“父亲何以断言?”

    刘垣时年二十七岁,继承了刘整的魁梧英气,举手投足已有大将风范。

    “川陕从去岁开始便裁汰了大量冗兵,除了部分精兵,各地驻军皆有屯田,何时有过这般多兵力同时聚在一处。”

    刘整话到这里,随手将望筒递在刘垣手上,道:“自己看那些宋军。”

    “不少了已经褪了盔甲啊。”

    “或是没有盔甲的俘虏,或是耐不住盔甲重量的民兵,绝非宋军精锐,张珏这是虚张声势啊。”

    “他真领着精锐去了南阳?”

    “很有可能。”刘整面容沉着,过了一会又道:“但也未必,或可能是想引诱我主动出击,”

    “诱我们进攻?”

    “他们水战不如我们,想引我们到关中歼灭。”刘整道:“但他们算计落空了,我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且我与史天泽齐攻关中,他们还真就不是我们的对手。”

    一句话说完,他已走了几步,登上将台开始指挥……

    先是浮木顺着汹涌河水而下,轰然撞击在夏阳渡的木栅栏上,巨响声中,也撞裂了几艘宋军船只。

    之后,木架绞动的声音在蒙军战船上响起,火球被抛向夏阳渡口。

    岸边,也有砲车向蒙军船只回击着,远远砲出霹雳炮。

    “轰!”

    撞击声一开始还稀疏,渐渐越来越密,越来越响。

    裂木顺着黄河水向下游漂去。

    之后是漫天箭雨互相射去……

    蒙军水师的优势在于是顺风顺水,箭矢、火球远比宋军射得更远,更有利。

    因为主动权在他们,开战的时间是他们选择的。

    刘整亦不愧有名将之称,稳当地把握着这场小战的胜机。

    “宋军溃败了!”

    “抢下渡口!抢下渡口!拿下他们的砲车……”

    “是虚兵!宋军不是精锐,营帐里是空的……”

    ~~

    是夜。

    张珏听着林子的禀报,眉头微微皱了皱。

    “夏阳渡口已经丢了,刘整很小心,没有马上进攻合阳大营,而是派出探马四下打探,我的人险些被他们射杀……”

    “多少兵力驻扎在夏阳渡?”

    “该是不到千余人。”

    “他的兵力呢?在船上?船只泊在渡口?连起来了?”

    “没有,驻扎在东岸吴王渡。”

    张珏大讶,反问道:“刘整已经攻下了夏阳渡,没驻军西岸?”

    “没有。”

    “很谨慎。”张珏起身,绕着地图沉吟道:“他在等,等武关、陇西、延安府的消息……谨慎……”

    张珏不算了解刘整,从十二骁勇取信阳,到箭滩渡一败,他本以为刘整是勇将。

    如今看来,有失偏颇了。

    良久。

    “让他攻下合阳大营。”

    张珏终于是下了决心,又重复道:“我得让他攻下合阳大营。”

    林子惊道:“不可。大营一丢,合阳城必失守。如此,我们的黄河防线便让刘整完全切断,首尾不能联络,万一蒙军直驱长安……”

    “不尽早打掉刘整主力,到时阿术直驱长安,腹背受敌,如何防?我预感,阿术很快就要来了。”

    “预感?!可郡王只说过丢夏阳渡,没说过合阳大营也要丢……”

    “他说过由我来全权指挥。”张珏大手一挥,道:“你继续打探情报,我来召诸将议事,商议如何放弃大营。”

    “张帅,你可算过这会有多大损失……”

    张珏摇了摇头,眼中只有冷峻。

    他是从钓鱼城出来的。

    钓鱼城是什么地方?构垒守蜀,几乎把整个川蜀的城池全都放弃了,数十万人背井离乡,有多大损失?但这样才有了一战击杀蒙古大汗的胜利。

    打仗,在张珏眼里就没有舍不得。

    要胜,还计算什么损失?

    输了,才是一无所有。

    “这是在拿黄河防线,是拿整个关中在冒险……”

    见林子还要喋喋不休,张珏懒得多说,干脆操起一把斧头,随手一劈,将案几劈烂。

    “嘭!”

    林子话到一半,惊愣住,发现平时温文尔雅的张珏一拿上斧头,已变得凶狠且吓人。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张珏转过头来,道:“给我闭嘴,听令行事就够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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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