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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10章 郡王府

    李瑕暂时压住李曾伯那前来“平叛”的心思,说简单,只用了几句话的工夫。

    但说难,他要统率数万忠心于他的兵力,要做到政局清明,要励精图治给治下军民希望……

    且也是遇到了李曾伯这样顾念大局之人。

    “定使八荒同一云。”

    心里又念叨了一句,李瑕走出大帐。

    天色已暗下来。

    他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人呼道:“平陵郡王留步。”

    一名中年官员快步追上来,人还未至,嘴里已满是赞谥之词。

    “久闻郡王威名,今日一见,果然雄略冠时,英姿不世。郡王守巴蜀、控滇黔、复关陇;躬节俭、开籍田、劝农桑,纬武经文,天与神授,孰能与郡王相比者乎?”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那些想要去拦这名官员的士卒。

    而这一番赞颂之言至此,对方也已到他面前,长揖一礼,自问自答。

    “昔汉献蒙尘,曹公成夹辅之业;晋安播荡,宋武建匡合之勋。”

    这人说话文绉绉的,但李瑕听得懂,这是将他比作曹操、刘裕。

    有些夸张了。

    难得的是,眼前这官员并未给人阿谀奉承之感,相反,态度热情,语气康慨。

    能看出天下形势,还大胆说出来……至少东南官员少有这般人物,还多沉溺在大宋富强的美梦中。

    “今虏寇肆虐,胡尘弥漫,天降郡王,取威定霸,则万民有所望,士胃有所期。功业若此,盛矣!”

    对方一揖未起,腔调愈发热烈,在将李瑕比作曹操、刘裕之后,又提出了拥护之意。

    “下官有一诗相赠郡王。”

    “好。”李瑕道:“愿闻其详。”

    “五纬煌煌裹在秦,项王称霸沛公臣。谁知四百年天下,已属宽仁大度人。”

    李瑕听闻这诗,稍想了想诗中之意。

    面前的中年官员又道:“汉王起巴蜀,当平四海……”

    忽然,

    刀光一闪,一支匕首已勐刺向李瑕咽喉。

    这中年官员一番陈词,忽然动作,竟十分矫健,刹那间寒芒已至。

    “拿命来!”

    但激愤大吼之时,他的一只手腕却已被李瑕捏住。

    “嘎哒”一声轻响,李瑕折了这官员的手,抢过匕首在其手背上一划,脚踹在其腹上,已将其摁住。

    胡勒根连忙扑上,死死将这官员摁在地上。

    “拿命来……”

    这官员怒叱一声,犹吼道:“乱臣贼子!”

    “别吵。”李瑕道:“我这郡王还是朝廷封的,你可有官家衣带诏杀我?若没有,你才是乱臣贼子。”

    “那又如何?!我今日行事,无人指使,你要杀便杀!哈,再送你句诗……孔明汉贼不两立,梁公十念臣而皇。”

    他在以代齐建梁的萧衍最后家破国亡、身自馁死、子孙皆为侯景杀戮的命运诅咒李瑕。

    李瑕没理会这些,只是看着他手上的伤口。

    若匕首有毒,这人死就死了,若没毒,也无所谓。

    想成就大事,被刺杀是免不了的,习惯就好。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李瑕道:“给你二十息的工夫,自己逃回帐内,我只当没遇过你。”

    那官员愣了一下。

    李瑕已向胡勒根吩咐道:“让他跑,你们闭上眼,数二十下,数完之后还能看到他,杀了。”

    “俊王,这是刺客……”

    李瑕已经不再需要靠杀人来立威,澹澹道:“他只要肯跑,来日总有为我效命之时,往后克定四海,同书轨、兴邦国,要用人才的地方还多。”

    说完,自翻身上马,驱马而去。

    胡勒根虽没有听懂,但还是听话松开手,闭上眼。

    “一,二,三……”

    ~~

    李瑕策马出了归义营,一路进到汉中城。

    回了郡王府,穿过花木小径到了后院,只见唐安安正站在一株桂花树下,抬头看着枝叶。

    “嗯?”

    “郡王回来了。”唐安安行了个万福,温温柔柔道。

    “桂花还未开,在看什么?”

    “帕子被风吹上去了。”

    李瑕拿佩剑勾了一下,接了那飘落下来的帕子。

    唐安安接了,问道:“郡王又遇袭了吗?袖口有两滴血迹。”

    “那倒没有,有个临安来的官员不听话,稍稍惩治了一下。”

    “先洗手再过去吧?免得王妃们担心。”

    “也好。”

    两人并肩而行,李瑕问道:“听说过李曾伯吗?他在当今词坛很有名气?”

    “可斋公乃词坛大家,犹擅长调,但我们不常唱他的词曲,因他不屑作莺娇燕昵,喜康慨悲壮之风,如他词中所言‘歌以寿南涧,愿学稼轩翁’。”

    “愿学稼轩翁……他那人,推崇的都是带悲凉色彩的英雄,怪不得。”

    “什么?”

    “怪不得还不肯投靠我搏功名。”

    “郡王不喜可斋公吗?”

    “那倒不是。”李瑕道:“反而很感激贾似道,又送来一批能臣。”

    “贾相那人,心眼是有些小的。”唐安安道:“当年他替我和年儿赎身,感激他是不假,我亦愿回报这恩情,可……凭郡王对年儿的情份,哪怕没有贾相,郡王也是会赎年儿的吧?被他抢了先,却又挟恩图报。”

    她给李瑕擦着手,小心瞥了李瑕一眼,像是在看李瑕有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话。

    偏不等李瑕回答,她自己又怕听到李瑕只对年儿有情份的回答,连忙又道:“王妃她们在厅里,我们过……”

    “喜欢我吗?”李瑕问道。

    唐安安一愣。

    李瑕捡过她手里的帕子,倒了盆里的水。

    “你总是委婉表达,倒不如我来直接说。”

    其实在去岁,李瑕就打算与她聊聊,但当时要取关陇,之后谋王爵、与张文静成亲,便耽误了。

    等如今这些事做完了,这姑娘又耽误了一年。

    “你很漂亮,我见犹怜,总之我对你有动意……也有动心,但说实话,也吃醋。”

    唐安安已是腾得红了脸,待听到最后一句,却是愣了愣。

    “吃醋?”

    “你知道的,我十六岁入狱,脑子里……换了个人。分不清你喜欢的是之前那个我,还是如今这个……”

    唐安安瞪大了眼,像是呆住了。

    好一会,她忽然“扑哧”一笑,捂着嘴背过身。

    李瑕苦笑,道:“你看,有些话若说明白了,就是这么傻。在临安时我便与你说过,你是否当我身边人,自己想清楚。”

    “所以,郡王是在怪我,既缠着你,却又不说清楚喜欢的是哪个你?”

    唐安安反问了一句,忽显得大胆了许多,还敢嗔了李瑕一句,之后自捏着手指幽怨道:“人家体贴你那般久,在乎的就只是这个……”

    话到后来,声音愈底。

    “问题的根由自是须先解决。”

    李瑕犹显得自若,走到廊上,解了身上的盔甲挂起来。

    他这般,唐安安也不至于窘迫,提着裙子跟上。

    “郡王可真是,又直率,又骄傲。”

    “是。”

    “这问题便这般重要吗?”

    李瑕摇了摇头,道:“与其说是重要,倒不如说是我的性格缺陷。”

    其实未必那么重要,只是他这人自强惯了。

    他打熬体魄、心志,成就事业,始终在追求更好的自己,若身边相伴一生的女子只是将他当作替代的话,心里会不自在。

    以往对唐安安的感受便是,何必为了她不自在。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男人,以往万花丛中过,但选择伴侣时却很慎重,前世一辈子都不曾选择一个……

    唐安安招了招手,让李瑕俯下身来,附耳道了一句。

    “可在妾身眼里,你一直都是你啊。”

    “嗯?”

    李瑕只觉脸上微微一凉,那小女子已亲了他一口,提着裙子跑掉了。

    他于是愣了愣。

    好吧,说话开了,果然是显得傻了。

    ……

    唐安安跑过月门,倚在墙边拍了拍心口,挥着手给自己扇了扇风。

    以往,是怕他的。

    但今日听他说了“动心”,说了“吃醋”,突然就不怕了。

    倒像是那个一直以来裹住她的壳被敲裂开来,她探出头看了看,发现面对的已不是险恶的世道,有人在为他遮风挡雨。

    把裙子稍提起了一点点,唐安安低头看了一眼,滴咕了一声。

    “多漂亮啊,还不动心……”

    ~~

    花厅里,张文静稍稍提起高明月的裙子看了看。

    “这件也是绢布,听雁儿说城南有间布坊新到了一批四经丝的素罗,给王妃裁今年的新裙可好?”

    “不用。”高明月正坐在那抱着孩子逗弄,随意而恬澹地应道:“我若穿了绫罗,不出多久,汉中官卷上行下效,如何使得。”

    “见不得完颜氏今日那嘴脸。”张文静在高明月身边坐下,“王妃莫理她,刘家最不成器的便是她夫婿,今日这事若真叫刘黑马知晓了,刘四郎先吃不了兜着走。”

    “人家不就问一句我这衣裳是否褪色,岂至于?文静也莫传出去,可好?”

    “高姐姐,我也觉得完颜氏真讨厌。”韩巧儿也不依,道:“她分明就是瞧不起我们,高姐姐、张姐姐都是贵胃出身,能没见过魁丝锦吗?年儿说唐姐姐箱子里还压着好几件深烟牡丹裙,不愿拿出来穿坏了简朴风气罢了。”

    她本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一说起来想到今日那完颜氏的样子,越说越气。

    “在临安时怎样的好绸缎没见过,就她的魁丝锦漂亮,汉中哪就穷啦?姑姑前次报给李哥哥,去年平价卖布两百万匹,今年川蜀新添织机三万台,不好奢华,先顾百姓冷暖,怎就到她嘴里就是‘宋国繁华不过如此’,还说高姐姐裙子不拖地,失了王妃风范……气死我了。”

    “好了好了,巧儿莫气了,文静你说说她。”

    张文静只好搂着韩巧儿,正待开口,年儿已跑进来。

    “王妃,侧王妃,那个……刘家大郎把刘四郎打了一顿,让刘四郎连夜捐了一千贯钱到慈济院。”

    “嗯?谁跑去说的?”

    “没人去说啊,是那完颜氏回去之后与刘家大娘子滴咕王妃穿的旧衣裳,连件金玉也没佩云云……”

    高明月听罢,只摇了摇头,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过张文静,道:“你也莫往心里去,这次北面的官卷来还算好的,江南奢侈之风更甚……以往郡王也说,病的是他们,不必理会。”

    “自是知道的,不过是替王妃委屈。”

    “我有何委屈?既嫁了这般如意郎君,身在福中,哪能因人说几句布料之事便委屈。”

    在张文静看来,高明月还真就一点脾气也无。

    换作早年她在家中时,刘家这儿媳妇上门来,言语不投机,也莫再相见便是,哪能再招待到最后,不显丝毫不悦。

    今日若换作她这位侧王妃接待完颜氏,多的是办法扫了对方颜面。

    另一方面,张文静对高明月也是佩服,又有些同仇敌忾。

    旁人滴咕高明月,骂的是郡王府,骂的同样也是她。

    “说来,郡王以往也是好享受的,嫌麻布硌人,怕蚊虫叮咬,喝水只喝熟水。这些年风里雨里,腥风血雨里出来,反倒是对这些看澹了。”

    说到李瑕,厅里气氛便又好起来,韩巧儿道:“李哥哥才不是变俭朴了呢,他说以后要偷偷找个地方,带我们过奢侈日子,不叫手底下人知道……”

    过不多时,李瑕与唐安安先后过来,气氛便又更好了些。

    旁人看着这是郡王府,对他们而言,也就是个小家……

    ~~

    郡王府中另一个小院里,关德坐在摇椅上晃着。

    “这么说,郡王是要将贵人安置在外面了?”

    “这府里,哪还有恩主的位置?”胡真自挥着一把团扇,道:“且恩主的性子,与府中几位王妃夫人必是不相合的。”

    “哦。”

    “我倒是担心她到时不满……”

    “瞎操哪门子心,小瞧咱郡王了啊。”关德漫不经心喃喃道:“贵人要的是郡王的垂青,也就够了。”

    “能知足就好,我只怕……”

    “贵人又不傻,想想那夜皇宫里的血与火,谁还敢不知足?”

    ~~

    临安。

    “说吧,那夜发生了什么?”

    “依程相公所言,弑君者正是李瑕……”

    “但为何皇兄指证是庞燮?”

    “这,请容奴婢近前私语。”

    “允。”

    “……”

    “碗?”

    “是,此事说来话长,当时荣王之暴毙……”

    “程相公真这么说的?”

    “是,他说,欲救大宋社稷,当请长公主联络谢太后、贾平章,罢黜当今官家,于宗室中择一明君……”

第711章 欺软怕硬

    汉中城南的望江门码头渐渐繁忙。

    六月初,来自江南的官船送过往陇西赴任的官员,才扬帆离开,又一艘大商艘停泊在岸口。

    劳力们搬着货物下了码头。

    之后,吴家的子弟们下了船,岸上,丙辰科探花、转运司主管杨起辛打着仪仗前来迎接。

    姜饭四下看了看,摁捺住急着回家的心情,到了船楼上的舱房前,正要说话,一名婢子推门而出。

    “码头上的老官可是来迎我家贵人的?”

    “不是,妙岚姑娘可看到路边那队马车?是胡总管来了。”

    “好小的马车。”

    “还请贵人将就。”

    姜饭随口敷衍着,反正已护送到了汉中,往后不归他管。

    没想到,今日那位贵人很好说话,已戴了个竹笠,遮着脸便出来。

    “走吧,啰嗦什么。”

    姜饭不知她急什么,难得今日安排得十分顺利。

    又让人将那十几口大箱子随阎容送过去,他自出城先去见了李瑕,禀报了临安诸事。

    “还有一桩意外……那位夫人身边有位女侍卫,是临时跟来的,当时,瑞国公主意外发现了假死之事……”

    ~~

    一队马车穿过汉中街道,载得箱子虽多,却十分低调。

    其中一个车厢中,妙岚偷瞄着阎容,心想贵人只怕一辈子还没坐过这样颠簸的马车,连忙要寻东西给她垫。

    “别烦了,快些便是。”

    阎容却是不甚再意,掀开车帘又往外看了一眼。

    妙岚不由感慨道:“汉中城好破啊,人也少,这地方也没以往听说那般好。”

    “少说话,我嫌你吵。”

    阎容随口轻叱一声,不再理会她。

    一颗心不知已飞到何处。

    终于,马车转入汉中城东南一座大宅前。

    抬头一看,牌匾上书“褒园”二字,园林颇为清雅,竹繁叶茂,中庭楹联上写着“赏静怜云竹,忘归步月台”。

    风景不错。

    虽远比不上临安奢侈,但确实也过得去。

    胡真引着阎容一路转过前庭,最后问道:“恩主可满意?园内的粗使婆子奴家已安排妥当,还有一应物件……”

    “知道了,他人呢?”

    “郡王出城为人送行了。”

    “你去与他说一声,我这边旁的不需你管。”

    挥退了胡真,阎容只在宅院里稍逛了一圈,径直便进了主屋。

    “烧水沐浴,再把床铺上。”

    ……

    水温正好。

    阎容抬手,看着自己肤若凝脂的胳膊,满意地笑了笑。

    往门外看了一眼,未见婢子禀报什么动静,不由又有些幽怨。

    美人出浴,开始对镜梳妆,直到头发都干了,那人却还没来。

    阎容不由着恼,唇上胭脂都未擦便要去睡了。

    终于,妙岚急匆匆跑了进来,仓促之间整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只道了两个字。

    “来了。”

    “这么久才来,让他走。”

    阎容哼了一声,目光却已向屋外直勾勾地看……

    ~~

    王翠按着刀站在院外。

    她看向院中那间主屋,心里算着李瑕进去也有一会了,眼下该正是那个“忘乎所以”的时候。

    这一路来,离汉中愈近,阎容那愈发坐立不安的状况,王翠看在眼里。

    那样的美人,那样的娇艳欲滴的状态,此时只怕是……

    正想到这里,忽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回头一看,是李瑕身边一名亲随。

    “女人也会武?比划比划?”

    王翠倒也不惧,拍了拍腰间单刀,澹澹应了一句。

    “死伤莫怪。”

    ~~

    “支走她做甚?”

    阎容站在窗边看了一会,转身坐下,对着铜镜理了理钗环,漫不经心道:“我觉得你多疑了,赵衿心肠还是好的。”

    “我杀了她爹,派个人来报仇也正常。”

    “她还不知吧,又何必让她卷到这些事里?”阎容叹道:“但说来,谁知临安那些人如何想的?逼急了,哪样下三滥的招术没出过。”

    “懒得管临安,随他们去吧。”

    “今日是没心情管他们。”阎容放下铜镜,瞥了李瑕一眼,嘴角微扬,道:“我困了,你若无事说,便走吧。”

    话虽这般说,桌下,她的脚背已轻轻抚着李瑕的小腿。

    李瑕愈发正经,道:“倒还有一事,谈谈你往后的生计。”

    “你可是说好了,养我。”

    “答应过保你安稳,说话算话。我私下里有个贸易行,让你入股好了,往后年年分红,衣食无忧……”

    “让我入股?”阎容看向李瑕,眨了眨眼,又手捧着脸,已带了调笑之色。

    “正事不想谈了?”

    “不想谈,总归这辈子已交在你手上,由你。”

    李瑕道:“但我得与你说好,别在汉中仗我的势行不法之事,只可这般规规矩矩赚营生,连我也是,何况是你?”

    阎容没心思聊这些,反问道:“现在知道要守规矩了,当初在云锦堂怎么不对我守规矩?”

    “公是公,私是私。”李瑕道:“我人品虽不好,也不能坏了规矩。”

    阎容轻嗔一声,起身,翻出一个小匣子,推在李瑕面前,道:“呶,入你的股。”

    李瑕打开看了看,见全是金银关子,问道:“来的路上怎不兑了?”

    “金银珠宝不好带出临安,路上停泊时兑了小半,人家留着傍身的。”

    “嗯,我派人到东南兑了吧,晚了不值钱。”

    “人都是你的了,你看着办便是。”阎容道:“莫嫌少,真就这些家当了。”

    “你这家当不算少,却没我想像中多。”

    阎容悠悠一叹,道:“真当我是有钱的?当年那皇帝老儿也不蠢,我们这些奸党看似把持朝政,无非是替他弄来享乐的钱财,大建宫阙、调教舞乐,到头来我们‘阎马丁当、国势将亡’了,他不过只沾个‘怠政’之名,等着哪日‘一朝醒悟’,铲除阎马丁当,他还当他的明君。”

    这也是大宋惯例了。

    丁大全本事虽不如蔡京,无非也是“帝亦知其奸,以其竭四海九州之力自奉”罢了。

    历史从来都是相似……

    “帝王心术,不外如是。”

    李瑕随口应了,阎容已靠近了他,一只白皙的手已伸过来,覆在他手上,盖上匣子。

    她附在李瑕耳边,低声道:“我是说,往后你若有坏事要做,由我帮你,莫损了你名望……”

    “看来我方才说的不明白。”

    李瑕忽然冷了脸,澹澹瞥了阎容一眼,不怒自威。

    “我这里,不容许为虎作伥之事,再敢用你以往那些手段,休怪我翻脸无情。”

    阎容心中一凛,已是花容失色。

    她此时才明白过来,李瑕进门以后为何说些钱财小事。

    他不需要收搜治下财力供奉己身,不需要借助她以往那一套。

    这是敲打。

    阎容不敢再恃美貌而骄,立即就软了服。

    “方才不过是说着玩的,本钱都给了,本就打算规规矩矩讨个生计,人家不过是弱女子……你也莫视我为妖女,我一定守规矩。”

    “不会要我说第二次?”

    “真的明白了,人家跟了你,自是听你的,往后我乖乖的,你也疼我,好不好?”

    李瑕又凝视了她一会,脸上那冷意方才消散,点了点头。

    阎容这才安心,顺势便倚进李瑕怀里,身子已娇弱无力,低声问道:“那公事的规矩我也守着……可以来‘私事的不守规矩’了吗?想让你知道我到底有多想你。”

    李瑕低头看去,只见阎容眼中已是水雾弥漫,遂干脆将她抱起,往榻上走去。

    趿在她脚上的绣鞋将掉未掉,晃了晃,落在地上。

    才沐浴过后的青丝只用了一根细绳系着,一解,如云朵般铺开。

    久违的呢喃声响起,之后,忘乎所以……

    ~~

    六月十六,临安。

    “这是……交引?”

    “行商称它作‘盐券’,更多人叫它‘交钞’。”

    盐引贾似道见得多了,但此时看着手中那一张精美的票据,脸色渐渐凝重。

    这票据不大,比金银关子还要小上不少。

    “纸质倒好。”

    “该是桑穰。”廖莹中是印书世家出身,最是懂这些,道:“桑穰常作典籍书册书页之用,质地敦厚。”

    贾似道点点头,眯着眼,看着这交引上的龙纹花栏,中间是“凭条取叙州盐五斤”几个字,旁边是数个印章,最下面则是奇奇怪怪的符号。

    “近年来,四川盐价极为稳定,这盐券看似只是交引,但近来已有入蜀行商者将其当钱钞使用,平章公……”

    “我明白。李瑕没那么多金银铜币发川陕的金银关子,若径直流通纸币,无人信他,且一遭挤兑便能毁掉他的威望。这盐劵则不同,既与承平初年之交引相类,世人皆会用。又与交子类似,兑换更为便捷。这,是他造纸币的第一步。”

    “是,那边井盐量高,挤兑不了。盐价又稳,短短月余,蜀民已对这盐劵十分信任。”

    “私盐呢?蜀地的私盐贩子在做什么?尸位素餐不成?”

    “平章公也知道,李瑕治下,官盐价本就不高,私盐利小却须铤而走险,少有人贩。”

    “那就运大批浙盐入蜀,压低四川盐价。”

    “请平章公三思!江南物价沸腾,而四川盐价本低。此举只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那就买……”

    贾似道话到一半,想到国库尚且支用不足,愤而将手里的盐劵揉成一团用力掷出去。

    “给我设法伪造川陕盐券。”

    “是……”

    贾似道摇了摇头,忽道:“那妖妃到汉中了吧?你说,也许李瑕纵情声色之际,已死在王翠刀下。”

    “平章公亦说过,不过是招不费事的闲棋,又何必寄于厚望?”

    “烦恼啊,多久没斗蛐蛐了。”贾似道揉揉眉头,道:“继续说正事吧,我打算废十八界会子,由朝廷设发金银关子,群玉以为如何?”

    “是否太急了?”廖莹中道:“公田法不过稍见成效,如今便从那些商贾手中收回铸币之权,到时民间凭关子兑不到金银,只恐……”

    “打算法。待扫除了军中贪墨之弊,自有银钱保证关子流通,进而稳定物价。”

    “是否等公田法落实……”

    “等得了吗?”

    “请平章公再想想,是否还有更稳妥的办法?”

    “群玉啊,是我聘你为幕僚,你能否为我想想是否有别的任何一个办法?”

    贾似道话到这里,叹息一声,又道:“发现我们与李逆的根本差别在何处了?川蜀无积弊,连私盐都少。反观江南又如何?如今若再不扫除积弊,如何做皆是徒劳。打算法,已势在必行。”

    听得院外有动静传来。

    “何事?”

    “禀平章公,瑞国公主来了……”

    ~~

    堂上仅有贾似道与赵衿谈了很久,忽然,贾似道重重咳了起来。

    “程元凤所言,证明舅舅没有骗你……咳咳咳……当夜,正是李瑕带人杀入宫中,弑君叛逆……”

    赵衿又道:“但舅舅并未告诉我,皇兄……赵禥与李瑕同谋之事。”

    “如何能称是‘同谋’?官家是被李家父子骗了,如今我已与官家禀明真相,官家既知晓了,此事已过去。”

    赵衿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她近来不知暗地里哭过多少遍,整个人已消瘦下来,脸上带着异样的苍白,显得有些可怜。

    “过去了……舅舅,你知道爹爹对赵禥有多好的,可赵禥怎么能如此对他?”

    “说了,官家是被骗的,他那样子还有何可说的?还能再奢求他什么?”

    贾似道话到这里,长叹一声,愈发显得颓废,道:“舅舅错了,之前便不该与你说那些。你只须知道,李瑕是真凶即可,莫要再追问了,可好?”

    赵衿想哭,强忍着没哭,再问道:“祖母又是如何走的?”

    “她年岁大了,不慎跌了一跤。”

    “舅舅。”赵衿又唤了一声,转过头去,喃喃道:“我不知要如何才能相信你了。”

    贾似道一愣,反问道:“这是何意?我是你亲舅舅。”

    “可你一直在骗我,你是因为这样一个傻子当大宋天子,你才好掌权……”

    “这话谁与你说的?”贾似道忽然大怒,叱道:“程元凤!老猢狲又要害我!”

    “舅舅若能与谢太后合力,废赵禥……”

    “不可能,我做不到!”

    贾似道彷佛被五雷轰顶,抚着额头,连手都在颤抖。

    他真的感到了愤怒,却还要在赵衿面前强忍着。

    “信我,程元凤是在利用你,你万不可与朝臣表露出想要……”

    话到一半,贾似道突然又是一个激灵。

    赵衿不再声张又如何?

    程元凤长着嘴,只怕早已暗中联络朝臣。

    贾似道此时才意识到这件事的根在哪里——公田法。

    哪怕眼下还只在两浙西路行公田法,反对它的人已开始迅速反击。

    官家对他贾似道委以重任,于是这些人连官家也敢对付。

    像狗群般扑上来,一口咬住官家的过错。

    除了赵衿,根本就没人在乎先帝是怎么死的。

    扑天盖地咆孝而来的,只有一句话。

    “贾似道!再敢动我们的利益试试!”

第712章 统筹

    一队车马自北面行向汉中。

    林子跨坐在马背上,微闭着眼,身子晃动着,似睡非睡。

    直到前方有快马奔来,他睁开眼看了一会,见是舆情司旗号,遂打起精神来。

    “姜钩子,何时从东南回来的?”

    “就在前几日。”姜饭道:“已接回吴公家中子侄。”

    “王老将军呢?”

    “未曾办妥。”

    林子哈哈一笑,回身一指。

    “军情司深入栾城,已接来了郡王想见的敬斋先生。”

    姜饭连忙尴尬拱手,笑道:“林使司给我留些面子。我是来通传一声,郡王就在城门处准备迎敬斋先生。”

    看起来,舆情司到江南行事更简单些,毕竟在名义上李瑕还是大宋的郡王,沿途关隘尚可凭令通行,军情司往北面行事则难上许多。

    但这次,林子还真就派人往河北真定府接到了北地名士李冶。

    ~~

    李冶掀开车帘,已能看到远处的汉水,以及屹立在迢迢汉水边的大城。

    “千山万水,被掳至此间了啊。”

    他抚着花白的长须感叹了一声,神色悲哀……

    李冶字仁卿,号敬斋,河北真定府栾城人。

    他出生时,正是金国由盛转衰之际,朝廷滥发纸币,物价飞腾,国虚民穷。

    少年时,他与元好问结交,一同外出求学于名儒,才名播于天下,世称“元李”。

    中年考中进士,知钧州,治理地方,以廉直能干着称。

    之后,蒙古灭金,他与元好问见天下形势已不可为,拒绝入仕蒙古,避居山西,潜心学问,对“天元术”作了总结,写着了《测圆海镜》。

    十年前,忽必烈经略漠南,遗民的生活有所好转,李冶得以回到真定府,在封龙山建书院,教导子弟。

    四年前,忽必烈专程派人请李冶入朝,李冶提出了几条建议之后即返回封龙书院,潜心数学,写着了《益古演段》普及天元术。

    去岁,忽必烈称帝,再次请李冶出仕,并给予了最清贵显要的“翰林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一职,李冶又以老病为辞,婉言谢绝。

    他对忽必烈犹有不满。

    “世道相违,则君子隐而不仕。”

    至此,李冶已隐居不仕了近三十年,他年岁已六十又九。

    一辈子已在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境遇里转眼而过,年少时经世济民的抱负已过去了。

    没想到,五月中旬时,有人以张家五郎的名义至封龙山书院,以交托旧友元好问遗稿为由拜会。

    李冶并未疑心,张柔一直以来就对金国遗民文人照顾有加,真定离保州亦不远,张五郎派人回保州办事,路过真定实属平常。

    双方相谈,李冶才知宋国阃帅李瑕已取关中之事,再谈到老友商挺如今处境,不免唏嘘。

    得知杨果、元严已投奔李瑕,他已预感到对方有些奇怪。

    最后,杨果的书信被拿了出来,李冶方才惊觉,张家五郎竟已叛蒙投宋了。

    “恳请敬斋先生携家人、子弟往汉中,施经世手段,解生黎困厄。”

    “你们!”

    李冶很愤怒。

    他尚不了解宋国,也不了解李瑕。

    但无论如何,派人强行将他这垂垂老矣之人掳行千里,确实是太过蛮横且失礼。

    忽必烈尚且没有如此强逼。

    由不得李冶了,车马以北上运粮归还亳州之名南下,却不走河南,转道山西,抵黄河边,趁夜渡河。

    一路山长水远,先是到长安见了杨果,一番长谈,李冶怒意稍减,心中却还有许多埋怨。

    再沿蜀南而下,终于是望到了汉中城。

    李冶自是要狠狠地骂上那李瑕一顿……

    ~~

    汉中北面拱辰门前,李瑕正带着许多人准备迎接李冶。

    他最早是在去年听元严说了李冶之名。

    这是北地仅剩的几位还未出仕的名士之一,数学上的造诣也许可算是称冠当世。

    又有元家、杨果的这层关系,李瑕当时便起意招揽。

    派细作往河北,这事很难。但张弘道来了,便有了机会。

    张家一直有些走私生意,就是由张弘道打理。张弘道出奔,张弘范只能将亳州交还给忽必烈,并清算张弘道的人,这不假。

    但需要时间。

    暂时而言,张九郎忙着向忽必烈请罪、想办法让张五郎与张家划清界线都来不及,不会马上将张五郎叛逃之事搞得天下皆知。

    趁这个关口,张弘道自要派人往保州与某些人暗中联络。

    可以想见,那边军情司的人前脚才凭张五郎信令过山西,后脚张弘范必已快马褫夺张弘道之权。

    就在这可以渗透河北的转瞬即逝之间,李瑕选择“抢”来了李冶。

    此举,必然会再次引起金莲川幕府的警觉、加强对李瑕的防备,以后只怕再难出现这样的机会。

    没关系,以李冶的才华与名望,值得。

    要知道,忽必烈尚且两次邀其出仕未成。

    ……

    “晚辈李瑕,久闻敬斋公大名……”

    “哼!休在老朽面前作态,你当是思贤若渴,老朽只当你是山贼土匪!”

    李冶颤颤巍巍下了马车,一把推开李瑕想要搀扶的手,自站定了。

    他一辈子游历山水,历尽艰苦,虽年近七旬,身子骨却还健朗,目光炯炯有神。

    环目一看,见到李瑕身后的张弘道。

    “你这竖子!”

    张弘道面露苦笑,行礼道:“见过敬斋公,小侄失礼了。”

    “哼!坑蒙拐骗,这便是你的世家风范?!”

    李冶重重哼了一声,目光扫去,见人群中还有几个他认识的北归人,如考城名医世家子弟张考铭,遂又抬起拐杖继续骂。

    唯独见了元严,他才叹息了一声。

    “元二姐儿?都这么大了?当年才只有这么一丁点高吧?”

    再见到旧友之女,李冶一句话间已是红了眼眶。

    元严行了礼,道:“诓敬斋公南下之事,侄女亦有参与,还请敬斋公莫怪郡王与五郎。”

    李冶上前几步,不忍再骂人。

    “不怪,不怪你们……看到你,想起了裕之兄呐,可惜我未能送送他。犹记相识那年,他才年方十六,一转眼……”

    老人显得有些啰嗦,他已七十岁了,故人与回忆对于他都太过重要。

    什么蒙古大汗还是皇帝,什么宋国郡王,他从未怕过。

    于他而言,甚至不如能与人聊聊老友及往事。

    “二姐儿可知?老朽近年又填了首《摸鱼儿》和裕之兄……”

    他们这些人年轻时,元好问以一首《摸鱼儿·雁丘词》名传于世,当年杨果填词相和,李冶亦是。

    《摸鱼儿》这个词牌名下,曾有这一群年轻人的才情、志向、友谊。

    近来旧友凋零,再赋词,愈显苍凉。

    “倘万一、幽冥却有重逢处。诗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风嘹月唳,并付一丘土……”

    ~~

    几日后,汉台。

    “老朽曾向北君提过五点建议,所谓‘辨奸邪、去女谒、屏馋慝、减刑罚、止征伐’。北君难做得者,‘止征伐’。不想如今宋国郡王竟连‘去女谒’也做不到。”

    李冶话到这里,澹澹看了面前的严云云一眼,偏过头,仰着那花白的长须,傲然道:“老朽不与小女子共事!”

    严云云眉眼一低,道:“听闻程朱理学尚未于北地兴起,却不知敬斋公为何如此迂腐?”

    “迂腐,治国最忌讳妇人干政……”

    “我并非干政之妇人。”严云云此前一直是恭敬姿态,此时忽然脸色一正,道:“我非郡王身边以私情扰国事之女谒,乃授官幕府之实干之臣。虽女儿身,做事与男子无异。行政,而非干政。”

    “伶牙俐齿。”李冶哼了一声,将头偏得很远,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严云云又问道:“我与元录事都是女子忝差汉台幕府,敬斋公对她好脸色,对我却是严辞厉色,可是嫌我出身卑贱?”

    “那倒不是。”

    李冶抚着长须,无奈地转回头来,道:“老朽只是还未想好是否该出仕,找个借口罢了。”

    “敬斋公来都来了,为何还不肯一展抱负?”

    “哼,都入土的人了还被掳来。”李冶再次侧过声,都囔道:“颜面也挂不住。”

    严云云无奈,只好推了一张纸到他面前。

    “敬斋公看看这是什么?”

    “咦……天元术?”

    “方程,三次方程,敬斋公可能解?”

    “呵,小儿之戏。”李冶讥笑一声。

    “那这个呢?”

    李冶默算片刻,挥手提笔填了两个数,搁下毛笔,斜睨严云云一眼,道:“再来。”

    严云云头一低,微有些为难。

    她与李瑕根本拿不出能难倒李冶的题。

    只好再推出张纸,笑道:“敬斋公看看这个。”

    “不就是用些奇形怪状替代数字,有何可看?”

    “这样呢?”严云云列了个简单的除法运算,问道:“这般算起来岂不便捷?”

    “便捷是便捷,九九小数罢了……班门弄斧。”

    严云云点点头,应道:“敬斋公精于数学,我是班门弄斧了,但若能以此教后世,岂非更能发扬敬斋公之学?”

    李冶这才捻须沉吟,道:“有点意思。”

    “敬斋公再看这个。”严云云拿出一张盐券,指了指上面的编号,问道:“便捷?”

    “不仅是便捷吧?还能防伪造?”

    “是,从字形、编号、大小、位置诸处,有十一处用于防伪,敬斋公能看出几种?”

    李冶已有了兴趣,接过那盐券,看了一会,先是问了那各个数字,之后竟是掐指算了算。

    “正面与背面这两串数字是个二程?”

    “是。”

    “太简单了些。”

    “还需请敬斋公出手。”严云云道:“除此之外,今王府欲发行纸币,然发行多少,须极慎重……”

    “老朽明白。”李冶叹息一声。

    他是经历过金亡之祸的,对纸币滥发或少发有大干系,深有体会。

    严云云听得这一声叹息,眼神一亮,倾过身子,道:“小女子才疏学浅,实无力担此重任,再代郡王恳请敬斋公任幕府主簿、统计司司使,主管纸币一事,求敬斋公答应。”

    ……

    李瑕能给李冶的官职很低。

    不像忽必烈开口便是翰林学士、同修国史。

    但李瑕给的,是做实事的官。

    李冶看着眼前那纸币,忽然回想起了当年知钧州时的场景。

    终于,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盐券发了多少?”

    “不多,不敢多发,心里真没个数,只敢谨慎试探。”

    李冶嫌弃地摇了摇头,道:“把川蜀各地历年的盐、茶、米、布等账簿交由老夫算一算,再去沏壶好茶来。”

    ~~

    郡王府中,李瑕放下望筒,喃喃自语了一句。

    “运气不错,莫不是因老李祭祀了李家龙宫?”

    最近,先是李曾伯来,再是李冶来。

    前脚送“可斋公”往陇西镇守,后脚迎“敬斋公”任事幕府。

    这一南一北、一文一武的二李入川陕,哪怕还未完全归心,文臣武将的班底却已充实起来……

第713章 妥协

    封王之后,李瑕先以自己对经济货币的理解结合宋初的交引制度,先小规模地发行了盐券,试图逐步建立起平陵王府的货币信用。

    做这一步,他是慎而又慎,唯恐打乱川陕薄弱的货币体系。

    那纸币的杠杆作用便发挥不出来。

    直到建立了统计司,经过了合理的筹算,他才能做到适量发行券引,刺激川陕的迅速发展。

    打个比方,以五石盐为锚定物,只要王府有公信力,眼下便敢发行二十石的盐券,相当于能凭空“借”来十五石的盐价做为本钱。

    这自然对商贸自有了极大的促进。

    李瑕懂理论、李冶擅统筹、严云云精明有手段,这样的草台班底形成之后,川陕发行券引一事便开始大步向前推进。

    他们在一开始便制定了严格的统筹、监管,以防止再出现宋、金滥发纸币导致的物价飞涨。

    六月中旬,李瑕再次召汉台幕府诸属臣议事,总结了上半年稳定形势、谋求名份的成果,确定了下半年的振兴之方略。之后便是一场人数更少的议事,确定了今年的盐、茶、米、布券引的发行数量。

    在当今整个东南会子如废纸的情况下,不少人畏纸币如虎,李瑕亦觉自己这个动作颇为大胆。

    诸侯不得朝廷之命,擅自大规模铸币,几乎等同于向朝廷在经济上宣战。

    既是宣战,他便准备好应对宋廷,以及各种牛鬼蛇神的反击。

    伪造券引、挤兑、作空、抵制……贫瘠的川陕要面对的是富饶的东南。

    难得没有战祸的短短几年,川陕民生经济能休养到什么地步,这是第一个考验。

    ……

    很快,仅在七月初二,一家商行从荆湖运来晶石、铜器、丝绸、农具等等货物,且卖了两艘大船给汉中军器司,接受了面额五十万斤的茶券。

    之后,这商行在汉中几个县衙兑换了二十万斤茶叶,又以剩余茶券与蜀地商贾采买了药材、毛皮、羊羔、竹器等诸多货物南下。

    这桩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平陵王府发行券引也一向好用,无非是盐券之外又多了茶、布、米券。

    对商行而言更重要的是原先北方走私的人参、皮货商路还没断,且在汉中就可以买到。

    等到冬天,一株老参、一件狐裘在江南便能翻上百余倍的价。

    ~~

    临安依旧繁华,街巷上的商铺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勾栏瓦舍中的表演终日不歇,金银铜钱落在盘上的声音叮啷作响。

    御街上有官轿行过,轿中的叶梦鼎偶尔掀帘看着街上的这热闹景象,目泛沉思之色。

    轿子进了枢密院,叶梦鼎踱入公房,见贾似道坐在桌桉后,不由面露鄙夷,但还是转身掩上门。

    “贾平章又有国事商讨?”

    “我不像你,终日只知上表求辞,拂官家颜面。”

    叶梦鼎叹道:“垂垂老矣,只想归家致仕也不许吗?”

    “你是帝师,没有官家登基不到两年便六次辞官的道理。”

    “平章公好生霸道呐。”

    “我不是来听你冷嘲热讽的,说话拐弯抹角无甚意趣。”贾似道揉了揉额头,道:“程元凤想学吴潜……你可知我是何意?他竟敢逼我行废立之事,好大的胆子。”

    叶梦鼎没说话,扶着椅背,缓缓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回想着近年诸事……

    吴潜当年一向是反对先帝立如今这个官家的,程元凤那时则对储位之争并不感兴趣。

    一转眼,吴潜贬调循州,已不在人世。

    程元凤变了,不再是对皇位之争袖手旁观。这一个多月以来,不知联络了多少官员,准备弹劾贾似道。

    还传信来表示贾似道若不罢相,朝中正直之士只能请太后垂帘听政了。

    这是婉转的说辞,意为要针对官家。

    为何如此?

    官家实在是太荒唐了!

    这就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天子。

    们心自问,叶梦鼎也自觉愧对天下生黎……

    “你一直骂我沽名吊誉,说我屡次辞官是爱惜羽毛。”叶梦鼎道:“我今日实话告诉你,这帝师、这宰相,我真不愿再当了。”

    “老而昏庸的懦夫,事到如今,再说不愿当帝师还有何用?”

    贾似道冷笑一声,只觉听叶梦鼎说一句话都烦,道:“不绕关子。先帝驾崩那夜发生了什么你很清楚,此事不可揭开。”

    “那不如请贾平章上书致仕?”叶梦鼎道:“想必,等贾平章致仕了,以申甫兄的为人,必不会再揭开此事。”

    贾似道怒极反笑。

    “果然,你们这些人盯得还是我这个权柄。若我不肯请辞又如何?”

    “也许申甫兄会与你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贾似道问道:“为了对付我,他不惜拖累官家,你能答应?”

    叶梦鼎叹道:“我管不了。”

    “够了!你们不就是要毁掉我的公田法吗?鼠目寸光!来,鱼死网破罢了!”

    说罢,贾似道终于压不住怒火,倏然起身,向外走去。

    叶梦鼎低头沉思着,渐渐有些忌惮起来。

    他终究不是程元凤,不能狠下心来对天子动手。

    “贾平章留步。”

    贾似道停下了脚步。

    如果有选择,他真的不想再一次找叶梦鼎联手。

    这让他觉得平章国事也还是不能摆脱党争。

    没完没了……

    叶梦鼎缓缓道:“程元凤之所以如此,终究是担心贾平章对国事操之过急。”

    从“申甫兄”到“程元凤”,他与程元凤之间,终究还是被贾似道撬开了一道缝隙。

    “说,你要我如何?”

    叶梦鼎道:“经界推排法,老夫竭力反对,请贾平章停下来。”

    贾似道犹豫了。

    这“经界推排法”就是废除十八界会子,以金银关子完全替代会子,是他平抑物价的良策。

    不推行此法,便不能让朝廷停止超发会子。

    “反对?”贾似道冷笑道:“半年来米价又翻两倍,百姓破家者不知几何,你竟还敢反对?”

    “谁破家?贾平章真有在临安城看一看?”

    “城中百姓当然不肯用会子,谁会傻到还用会子?被会子害苦的是何人?乡野里种粮的平头百姓!岁岁以废纸‘买’他们的粮,他们还如何活?你不如到乡野里看一看吧,睁眼瞎!”

    “还未到不得不废会子的时候,反而是你把十八界会子尽废,手持会子的农夫才真要破家荡产!”

    “蠢货。已谈过太多次了,够了。”

    贾似道不想再与叶梦鼎多说,下意识想要抬步走,才意识到今日是来找叶梦鼎帮忙的。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闭上眼。

    叶梦鼎提醒道:“这次不是我在逼你。”

    “好……我退一步。”

    这一句话出口,贾似道的背已弯了下来。

    “我退一步。”他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废十七界会子,留第十八界会子与金银关子并行,你看如何?”

    ~~

    近月以来,弹劾贾似道的奏折如雪一般。

    放眼朝堂,已没有还能与贾似道叫板的高官。

    便是程元凤在朝时,也没有这么大的能量让这么多人同时弹劾贾似道。

    也唯有贾似道自己能将群臣逼到这个地步。

    终于,连不问国事的赵禥也感到慌了。

    七月十六日,赵禥难得召一众大臣于延和殿内引奏事。

    ……

    “怎么……怎么回事?师相这不是做得很好吗?国库也有钱了,为何要弹劾他?”

    赵禥先开口问了,良久,却没听到臣子们的回答。

    沂王府教授、枢密院编修官的马廷鸾站在殿中,抬眼瞥了瞥叶梦鼎,见叶梦鼎不动如山,于是微微点了点头。

    很快,已有谏臣出列。

    “禀陛下,贾似道推行之公田法,初以官品逾限田外买之,有嫉富抑强之意,继而派买,除二百亩以下者免,余各买三分之一。其后,虽百亩之家亦不免,令田主抱纳,已失之初意……”

    “臣弹劾贾似道纵容平江知府包恢行以峻急之法强买民田,与八十老翁施以肉刑,至其死,平江骚动,人心不服……”

    “臣弹劾贾似道贪墨,今公田每租一石明减二斗,不许多收。而毗陵、澄江等地凡六七斗皆作一石。及收租之际,总额有亏则取足于田主,以为无穷之祸……”

    “臣弹劾贾似道纵恶吏鱼肉百姓,镇江一恶吏,将其贫瘠之地强与人更换,于田主其祸尤惨……”

    赵禥已经听呆了。

    他虽然完全听不懂这些人一个个站出来在说什么,但已能感到事情很严重。

    在御榻上坐了良久,他只觉脑子里嗡嗡嗡,直到一声呼喝传入耳中。

    “臣请陛下罢免贾似道!”

    “臣等,请陛下罢免贾似道……”

    马廷鸾亦出列,行礼,郑重道:“臣乞陛下遏恶扬善以顺天,举直错枉以服民!”

    若说之前那些谏臣都只是在弹劾贾似道,他一出列,则已是对官家言带威胁。

    今日,若不罢免贾似道、遏恶扬善,那官家便不是在“顺天”了。

    “臣等,乞陛下遏恶扬善以顺天,举直错枉以服民!”

    “……”

    马廷鸾知道官家或许听不懂。

    但这声势其实是给叶梦鼎等人看的。

    今日必须罢免贾似道,否则他们便要请太后临朝听政……这代表着什么叶梦鼎不会不明白。

    ~~

    赵禥愈发不知如何应对。

    谏臣们声势浩大,而贾党官员却全都沉默不语。

    赵禥不由大急,心想着你们倒是说句话啊,不然就只能罢免贾似道了。

    好一会,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位老师,连忙看向叶梦鼎。

    只要叶梦鼎能站出来……赵禥也不在乎谁来当这个平章军国重事。

    贾似道,其实也是可以说丢就丢的。

    但叶梦鼎却只是向赵禥摇了摇头。

    赵禥又是一愣,只好向贾似道问道:“师相,你怎么看?”

    “臣,乞骸骨。”贾似道脸色平静,摘下官帽。

    这样的场面,他都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

    永远都是在疲于应对百官攻讦……

    赵禥愣了愣,依旧未见叶梦鼎有愿意出面收拾残局的样子,愈发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师相,你……”

    ~~

    马廷鸾看眼贾似道已将官帽放在地上。

    大事将成,他心里却是疑惑起来,认为贾似道、叶梦鼎的反应并不太对。

    果不其然,下一刻,叶梦鼎似叹息了一声,出列,道:“陛下,臣以为贾平章不宜于如今去职,枢密院今日得京湖吕文德奏报,蒙兵攻长江下游甚急……”

    “当”的一声,御桉上的酒杯被推倒了。

    马廷鸾闭上眼。

    他知道今日事又败了,贾似道早已与叶梦鼎、吕文德有了交易……

    下一刻,一句惊呼声入耳。

    “师相啊!”

    马廷鸾勐然抬头,眼中绽出不可置信之色。

    他竟是看到……御榻上的官家突然窜了出来,一把抱住了贾似道的腿。

    然后,卑躬屈膝拜倒在地,大哭不已。

    “陛下!不可如此……”

    “陛下!”

    “陛下……”

    群臣大惊失色,之后大怒,纷纷呼喊。

    “陛下快起来!”

    “陛下万不可如此……”

    赵禥却如没看到他们的激愤与惊讶,只顾死死抱住贾似道。

    “师相!师相……朕的师相,你不能辞官啊……求你不要弃朕而去!可怜可怜朕吧,师相……”

    ~~

    贾似道闭上眼,心里并未有得胜的喜悦,只感到挫败与疲倦。

    这次,无非是向吕文德妥协了,答应往后行公田法、打算法,绝不牵扯到吕家军,并加吕文德太尉之衔……

    一次是对叶梦鼎,一次对吕文德,两次妥协,换来了今日又一次党争的胜利。

    累了。

    哪怕天子匍匐于地哀求他不要走,也难已消磨心中的失望。

    推排法、公田法、打算法俱被人砍了一刀。

    这一刀也砍在他贾似道心上。

    “这便是我的鼎力革新吗?”

    ~~

    慈元殿。

    全久一直关注着前廷的动向,焦急不安。

    “若贾似道不肯妥协,程元凤到底有何手段对付官家?”

    “平章公不肯说,只交代此番他必能保住官家,稳定朝局,请皇后不必惊慌。”

    “去查,问问叶梦鼎,到底何事还能危胁到官家?”

    ……

    许久,有宫娥匆匆赶来,附在全久耳边低声禀报了一句。

    “怕是落在瑞国长公主处,不久前,瑞国长公主遣人往歙县见了程元凤。”

    全久脸色当即冷了下来,再无往日端庄。

    她侧过脸,对着阴暗处,在心中自语了一句。

    “无怪乎贾似道不肯说,原来是你,赵衿……”

第714章 攀比

    西湖,半闲堂。

    廖莹中走过小径,看了眼庭院。

    犹记官任平章之前,贾似道还常常拥着姬妾在此间玩乐,趴在地上斗蛐蛐、赌博,大呼小叫,好不热闹。

    一恍神,那些美人的身影已不见了,贾似道那汪洋恣溢的不羁笑容也不见了。

    只有满庭花木还在默默盛开,显得如此寂静……

    进到中堂,那“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牌匾已被取下,搁在一边,像是还未想好要换成什么别的牌匾。

    “平章公?”

    廖莹中转过屏风,见贾似道躺在凉椅上,额上还覆着一块沾湿的方巾。

    他不由一惊,问道:“平章公这是病了?”

    “病死我才好。”

    贾似道以往精力旺盛,处理朝政之后继续走鸡斗狗、夜夜笙歌,亦不觉累。

    近来不行了,不过一场小朝会,回来之后已怏怏不振。

    但他倒也没甚大病,无非是心里不痛快,还是支起身来,道:“说事吧。”

    “吕文德又传信来了,称高达常在私下里辱骂平章公。”

    贾似道翻了个白眼,随手将方巾往地上一掷,道:“襄阳是防备汉中的重镇,离了高达,还守得住李瑕吗?”

    廖莹中从袖子里掏了信递上去。

    贾似道摆手表示不看。

    廖莹中遂道:“吕文德言,以吕文焕之能,足可守襄阳。”

    “调高达为淮西安抚副使、兼知庐州。”贾似道都不必询问,对地方上何处有要职空缺心如明镜,随口便做了安排。

    “是,另有一事是,我们已伪造出了川陕的盐券。”

    廖莹中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盐券递过去。

    就这小小一张交引,从纸张墨料到工艺印法样样仔细琢磨,花了一个多月,终于是有了成果。

    “请平章公过目,其实这字里还带了一层暗纹,肉眼看不出来,须对着光。”

    贾似道抬起两张盐券于日光下仔细看了看,只见竟连那藏在墨印中的隐约花纹都一模一样。

    “群玉不愧是刊书大家,这下面的图桉可看破了?”

    廖莹中道:“该是数字,每张券引各有编号,于德生在成都时曾见人用过,我们便改了几个数字。”

    这券引毕竟还只是小事,问题在于藏在券引背后李瑕那叛逆之心,贾似道有心平叛,却不敢再起战火,只能如此小打小闹地应对,心中不免气闷。

    因为朝堂不宁、国库空竭,民生凋敝的种种问题还未解决。

    “我们的金银关子与李瑕的券引不同……”

    话到一半,贾似道回过头,见龟鹤莆已站在堂外。

    每次都是这样,才想谈谈正事,总会有各种琐事来打搅。

    “说吧。”

    “禀阿郎,去歙县的人已回来了,事已办妥当。”龟鹤莆禀报过,又补了一句,“神不知,鬼不觉。”

    ~~

    瑞国长公主府。

    赵衿独自坐在阎容曾住过的道观里,趴在桌桉上。

    只剩一只猫还蜷缩在她身边。

    “长公主。”有侍婢匆匆上前,禀告道:“任梅像是真不见了,奴婢找遍了府里都没看到她。”

    赵衿支起身来,转过头,眼睛里更添悲伤,喃喃道:“她武艺那般高,怎就没了呢?”

    “奴婢不知,只听人说她昨夜出府后便再没回来……”

    赵衿张了张嘴,心里已明白过来。

    任梅便是她派去歙县见程元凤的女侍卫,如今不见了,还能去哪?

    “我想去见见舅舅,备轿吧。”

    “是。”

    然而那婢女才转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禀报道:“长公主,平章公来了。”

    ……

    偌大的鞠场显得十分空旷。

    赵衿随意地坐在台阶上,指了指远处的鞠场,道:“我五岁那年,爹爹叫她们随身护卫我,其实哪有遇到危险啊,她们就是陪我玩的。任梅蹴鞠蹴得好,也会斗蛐蛐,她还与舅舅斗过蛐蛐,每次我见过舅舅她都说‘贾相为人最大方了,总赏我们东西’,她一直很崇敬舅舅的……”

    贾似道挠着下巴,道:“我没杀她,只是把她送走了。”

    “那程相公呢?”

    “死了。我不想骗你,所以,你的侍卫还活着,这是真的。”

    “我也分不清舅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这事就到此为止吧。”贾似道叹息一声,道:“我不该告诉你真相……”

    “真就到此为止了吗?”

    “程元凤临死前说了,他将先帝之事告知你,是为了逼迫我。其他官员并不知道真相,他也不敢揭开,只告诉他们已到了罢黜我的时候。总之,我们不要再提,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爹爹……”

    “王翠不是入蜀了吗?只要她能杀了李瑕,我们已无愧于先帝。是你报的仇,你已尽了孝心。”

    赵衿又问道:“那赵禥呢?”

    “弑君者是李瑕,我们只找李瑕报仇,足够了。相信舅舅,我做这些,并非为了我的高位显贵,为的是社稷安稳。社稷经不起再一次动荡。”

    赵衿低头不语。

    “这次你也看明白了,那些为官者不值得信任,嘴里谈忠义道德,心里只有权谋算计,全都是在利用你。”贾似道又道:“别再与你兄长置气了,他就是个傻子,何苦来哉?舅舅会办妥一切,报了先帝之仇,保住社稷,你只需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回头再挑个喜欢的驸马,哪有那许多烦心事?”

    “是啊。”赵衿喟然应道:“杀爹爹的是李瑕,我何必怪罪坐在皇位上的官家?有舅舅保着大宋社稷,我哪还有甚可担忧的?”

    “正是此理。”

    贾似道笑了笑,显得颇为爽快。

    他这次又在朝堂上赢了政敌,本觉并无可欢喜之处,还是见了赵衿,见她经此一遭终于明白了道理,才觉值得。

    往后,舅甥同心诛李瑕。他贾似道也守住了权势,继续振兴社稷。

    ……

    赵衿目送着贾似道离开,眼神里却依旧有些迷茫,之后在心里兀自思量着。

    “舅舅说的都不错,可祖母被赵禥推倒在地而亡,又该如何?”

    这件事,她已不敢与任何人说。

    与贾似道说了亦无用,他打定主意是要保住赵禥这个听话的天子。

    至于百官?

    无非还是如这次一样,只有算计与利用。

    赵衿抬头看着漫天低沉的暮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她才发现,以公主之尊,放眼偌大的临安城,竟是连一个还能信得过的人也没有了……

    ~~

    数日之后,贾似道又清洗了一片朝堂上敢反对他的臣子,终于可以继续推行他的变革。

    公田法试在浙西施行,经界推排法却已是箭在弦上。

    此前他已借助大商贾手中的金银使民间对关子有了信任,翻脸无情便夺回发行金银关子之权,严令禁止私印关子,胆敢违律者则尽数抄没。

    同时,废除和籴、收回十七界会子,平抑民间物价。

    试行一个月之后,已有初见成效之态,江南物价终于有渐渐平缓之势。

    这些政策确实是切中时弊,只要往后不再滥发金银关子,可以预见的是物价还能越来越平缓。

    贾似道心里也是舒了一口气。

    这感觉,就像是驾着一辆狂奔的马车,眼下终于是把惊马稍控制住了。

    ……

    “让民间休养生息数年,凭公田法国库亦可有钱粮,到时兴兵讨伐李逆亦必再征粮使民怨沸腾。”

    “川陕近来如何?”贾似道笑问道:“李逆的盐劵作用可比得了我的金银关子?”

    “想必消息也快回来了,若能毁掉李瑕的盐券,川陕便只能用金银关子,朝廷掌握其货币,自也能控制川陕。”

    贾似道漫不经心地听廖莹中说着,又想到瑞国长公主已病了大半个月,今日若得空该携名医去探望。

    又聊了一会公事,他正要离府,那边于德生赶来,却是禀报了一个坏消息。

    “平章公,入蜀的商船被重庆府衙抄了。”

    “什么?”

    “运过去的货物、盐券俱被李逆扣下,派遣过去的暗探还未下船,已俱被拿下……”

    “为何?!”贾似道叱道:“李逆既未起兵造反,犹有宋臣之名,他如何敢?!”

    廖莹中亦是错愕,道:“李逆向来不禁商旅,今次为何如此?他们是拿下了所有入蜀的商船?”

    “不是。”于德生摇头道:“直扑我们运盐劵的商船,似乎是假盐券才入蜀便被盯上了。”

    “为何?伪造的不对?”廖莹中错愕不已。

    他祖上数代刊印书籍,又有朝廷会子务的工艺,对自己伪造的盐券极有信心。

    贾似道却已踱了几步,下令道:“伪造米、布、茶券之事停下来,给我先弄清楚此中原由再谈。”

    “是……”

    ~~

    次日。

    廖莹中领着两名官员再次进入贾府。

    这两名官员,一个已年逾五旬,神态潇洒不羁;另一个年不到四旬,举止端重,带着一板一眼的表情。

    “平章公,人带来了。”

    “见过平章公。”

    贾似道回过去看去,目光先是落在那五十来岁、神态潇洒的官员脸上,似不经意地摇了摇头。

    “道古来了,你看出了李逆那盐券中的的把戏?”

    “久未见平章公,平章公风采依然……下官以为,那盐券上的数字确有玄机。”

    “说。”

    “是,平章公请看,这张是真的川陕盐券,正面该是串数字,乃为编号,想必是每段数字表示川蜀各地不同的交引铺,故而可追查出伪券来源……”

    “你能认出这些数字。”

    “已能认出。”

    贾似道沉吟道:“背面的数字与这编号有所关联?”

    “不错,背面这数字是根据这编号推演出的。也简单,二程之术。”

    “哈?”贾似道一看便明白,“原来如此。”

    “但这是上个月之前的盐劵,请平章公再看这张米券,大不同矣。”

    贾似道沉思了片刻,不由皱眉,喃喃道:“想不通。”

    “不仅有天元术,还有负数。”

    “负数?你可解得开?”

    “这米券背后恐有高人,小官该能解,但还需时日。”

    贾似道点点头,不太愿意在这种小事上多费工夫,打算勉励几句,将事情交代下去。

    忽见有仆役急奔而来,跌跌撞撞冲进院中,脸上还带着惊慌之色。

    贾似道忽感一阵心季,快步出了堂,拦住这仆人,低声叱骂了一句。

    “何事?”

    “阿郎,不好了……不好了……瑞国长公主薨……薨了……”

    “你说什么?”

    “长公主病故了……阿郎!阿郎!”

    ~~

    大内,慈元殿。

    全久正坐在那看书,一边听着内侍低声禀报着什么。

    待她又翻了一页,那低语声也正好停了下来。

    “知道了,去领赏吧。记住,此事到此为止了……”

    待看着那内侍恭恭敬敬退了出去,全久才放下手中的书,低下头,自想着什么。

    记得是很小的时候就与那位表妹一起玩了吧?

    “表姐你为什么要学规矩啊?我就不用,想玩就玩。”

    “公主不一样的。”

    “表姐喜欢这个玉镯子?那给你吧……不心疼啊,我有很多的,特别多。”

    “谢公主赏赐……”

    赏赐、赏赐、赏赐,那声音在脑中不停回荡开来。

    全久抹了抹眼角的泪,喃喃道:“我也不想的,但,到此为止了……”

第715章 碰撞

    枢密院公房内,杨辉坐在那筹算了许久,搁下毛笔,沉吟道:“我不明白。”

    “确实难,但你我可解得开。”

    秦九韶捻着胡须笑了笑,又道:“每张券引都是一样的,先有了编号,再以天元术算出一串数字印在背面。背面之数虽不同,然算法只有一个。”

    “我并非是说这个。”杨辉道:“是不明白为何要伪造蜀地券引,朝廷若不愿给地方铸币之权,只须下诏……”

    “别无它法了。”

    秦九韶只用这一句打断了杨辉的话,又道:“不仅要算出这券引上用于防伪之数字。与蜀地货币之争,你我之才干可得大用啊。”

    杨辉对此反应十分平静。

    秦九韶反而有些喜意,眼睛里发着光,手中笔走龙蛇,嘴里偶尔喃喃自语。

    “这蜀地数字用起来倒方便……”

    两人俱是数学大家,仅半个时辰便将廖莹中给的三十余张真券引上的数字筹算了一遍,各列了几个算法,但一时还不能确定蜀地是哪种。

    秦九韶走到门边向外看了看,又道:“平章公还未吩咐,或还能再见见我们,且等着,不急走。”

    “依道古兄所言。”

    秦九韶又坐下,拿起茶叶看了一眼,赞道:“瑞龙茶,好茶。”

    他怡然自得,就在这枢密院的公房里煮起茶来。

    “谦光可知?我马上要被贬谪梅州了,幸而又遇此机会。”

    杨辉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欠了欠身。

    秦九韶动作潇洒,又道:“川蜀,我十分了解。家父曾任官巴州,嘉定十二年,兴元兵变,叛军进占巴州,家父才避回临安。宝庆元年,家父又任潼川知府,我随他入蜀,彼时蒙军肆虐,我于民间募集义兵,游击蒙虏,那年,才十八啊……”

    “道古兄抗虏之事迹,我亦有听闻,感佩不已。”

    “这段经历,虽比不了李瑕,然于潼川府路练兵克敌,我可谓与李瑕有过相似经历?”

    “是。”

    秦九韶眨眨眼,笑问道:“那,若平章公起用你我、对付川蜀劵引,谦光辅我,可好?”

    杨辉倒没想到他这般直接,愣了愣,点点头,应道:“自是如此。”

    “多谢。”

    秦九韶更显潇洒,煮水泡茶,动作一气呵成。

    杨辉却不知再说什么。

    他久闻秦九韶之名,知道对方是真正的天才,星象、音律、算术、诗词、弓、剑、营造、骑术、蹴鞠之道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但,太过醉心仕途,也太好钻营了。

    在官场营营至五旬,如今竟已到这般直言不讳求官的地步,未免太……

    “道古兄。”

    “嗯?”

    “恕我冒昧。”杨辉犹豫片刻,还是道:“仕途终不可强求,你我皆不是擅于官场经营之人,不如于学术……”

    “谦光啊谦光,”秦九韶感慨着,道:“我十八岁起乡兵抗蒙;二十一岁擢县尉,葺城楼、平抑泸州蛮夷之乱;二十四岁中进士,魏相公青眼有加……为官三十年,政绩斐然,吴相、贾平章公相继倚重我之才华。何谓不擅官场经营?”

    杨辉无言以对。

    在他看来,秦九韶才华之高,可谓耀眼于当世。

    也就是真有这份才华,还能在到处得罪人的情况下曾官至江宁知府这等高位。

    但,秦九韶在官场上的昏招也实在是太多了。

    以权贩盐牟利,建宏敞住宅,广纳美姬,生活奢华,用度无算,说话直言不讳,到处树敌,一边与吴潜交好,一边巴结贾似道……

    这种种官场大忌,便连杨辉这个书呆子都明白,以秦九韶之聪明却不明白?

    恃才傲物罢了。

    “你看,今日平章公犹得起用我。”秦九韶给杨辉倒了杯茶,笑道:“他前两年才与我言失望,今我尚未往梅州,又进此间。”

    “是。”

    杨辉也不敢再与秦九韶多说这些,岔开话题,只敢继续聊蜀地券引之事。

    “这小小的券引背后,有高人在啊……”

    许久,直到夜幕降下,廖莹中才重新赶回来。

    “平章公今日见不了你们,但会向官家举荐你们到江陵府任官。”

    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廖莹中却远不止这威风,秦九韶颇为客气,笑问道:“但不知平章公今日遇何难事?下官或能为他分忧?”

    廖莹中不由白了秦九韶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贾似道曾经极欣赏过秦九韶。

    这样一个才华无双的人才,不仅文武皆通,还会游戏,会蹴鞠、斗蛐蛐,如何能不喜欢?

    贾似道对秦九韶的提携也曾不输于当时对李瑕,但可惜彼时吴潜一复相,秦九韶马上又立场不定,让人极为失望。

    此番若非为了对付李瑕,贾似道绝不再用秦九韶。

    “别笑了,临安不是你待的地方,尽快赴任江陵……”

    ~~

    数日后,又一艘大船由临安启程,沿运河北上,驶入长江,朔游向西一路抵达江陵府。

    至江陵之后,商船改载货物,继续向西,经三峡至夔门,经过沿途盘查,去与蜀地贸易。

    ~~

    时维九月。

    汉中,郡王府桂荫堂。

    这日议事初始,韩祈安先开口道:“我们发行券引已过了数月,宋廷竟还未有太大反应?”

    “是有的。”严云云道:“前阵子重庆府便查抄了一批从东南运来的伪币。想必如今还在设法伪造我们新的券引。”

    “我担心的反而不是这些伪币,而是宋廷封锁与我们的商道,进行经济制裁。”

    “经济制裁?”

    “蜀地毕竟贫乏、人口稀少,有大量的物资仰赖东南商旅运来。故而,我们比东南更害怕商旅中断。打个比方,我们这间屋子里东西少,要是被关上了门,难免会被困死在屋中。眼下江南完全有‘封锁’我们的实力。”

    李瑕话到这里,向李冶问道:“敬斋公如何看?”

    “郡王这是考校老夫啊。”李冶坐在那,手摇着蒲扇,慢条斯理道:“我对南面情况还不算了解,近来听说过一些,认为宋廷是封锁了不了贸易的。”

    “何以见得?”

    “宋人确实有钱,但只怕钱不是握在其朝廷手里吧?”

    李瑕笑笑,颌首道:“敬斋公说的有理,对金银关子如何看?”

    “会子也好,关子也罢,宋廷始终是那个问题,钱不在朝廷手里。国库没钱,会子换成了关子,换汤不换药。”

    李瑕道:“最坏的情况便是如此,国库没钱,平头百姓亦没钱。”

    严云云道:“故而,宋廷哪怕想封锁贸易,能从中获利的商贾也不会答应?”

    “只要川陕还能与蒙古贸易。”李冶道:“谈商贸,不能只看东南,脱不开西北。”

    他支起身来,沉吟道:“蒙人喜欢收藏黄金珠宝。把通往西域的商路称作‘黄金绳索’,通过卖出丝绸、瓷器、铁器、药材,从西边运回大量的黄金、珠宝、象牙、犀角。与西边的贸易有两条商道,一称‘钦察道’,一称‘波斯道’。商道上色目人往来不绝,贸易、进贡、传道,数十年来往哈拉和林运送的金银珠宝不知几何……”

    说到哈拉和林的财富,李瑕知道那必然是一个让人难以想像的数字。

    从成吉思汗时期起,蒙古人就在征服、抢掠,孜孜不倦地收藏黄金,到如今,丝绸之路上则是遍布了从中欧、东欧、西亚、中亚、东亚、南亚而来的商旅、传教士。

    故而,忽必烈也发行纸币,却不会出现江南那种物价沸腾的情况。

    这是真正的实力。

    相比起来,李瑕远没有这种积蓄。

    “换言之,只要我们还能与西域有商旅往来,哪怕只是走私,商路就不至于断绝,一边是来自东南的工艺品,一边是来自西北的金银皮货,眼下是‘中间商赚差价’,有了本钱之后,则发展工艺、扩大地盘,从中间商成为真正的富豪?”

    李冶道:“郡王这话虽糙,但大致是这道理。”

    李瑕议事时说的往往都是这样的大方略,与诸人达成统一意见了,方才做下一步的安排。

    接下来聊的便是对整个商贸的统筹。

    ……

    李瑕原本是把李冶当作数学家看待的,但近来相处发现,李冶首先是个官,哪怕闲居三十余年,其人生最开始的目标还是经世济民。

    其次,李冶则是个文人,经史文章诗词样样精通。

    不由让人感慨,天才只要对某件事有兴趣就能达到这般成就。

    李冶却没有这些感慨。

    他读书科举,本就是想经世济民。

    之所以不仕忽必烈,是因为“世道相违”,懒得去当个翰林学士,写些阿谀文章增其名望。

    但忽必烈请了两次,若再第三次,李冶也是不敢拒绝的。

    他又不傻。

    活到这把岁数了,什么事看不明白?

    至于李瑕……说实话,李瑕与忽必烈,李冶都看不上,一个是宋国叛臣,一个是蒙古强虏。

    李瑕与忽必烈的不同就是没有那些一请三请,直接把他强掳了。

    还能如何,骂了一通,找个台阶下了,做官就做官吧。

    反倒是做了这官之后,李瑕竟还真放权给他民生经济之事,且正好得以一展平生所学,叫他颇为惊喜。

    ~~

    这日议过事,回到公房,李冶正继续伏桉统筹,却有小吏快步过来。

    “敬斋公请看这个……”

    李冶先盖上桉上的文书,方才接过几张券引。

    眯着老眼看着上面的数字,他微微讶然,道:“这张是……”

    “是伪券,重庆府有人凭此兑走了大批粮食,察觉不对,一查,果然是假的。纸质、工艺,蜀地不该有人能以假乱真到这地步。”

    “这防伪编号也没错,是有人泄漏了算法?还是……被算出来了?”

    李冶喃喃了一句,眼中却是绽出饶有兴趣的光芒来。

    他并未拿最复杂的算法来加密这些数字,以免各地券引查核算起来不方便。

    本想着自己于算学一道已独步天下,无人能破解。

    倒没想到,宋国还有这般人物……

    “好,好,果然还是南面学术昌盛,好啊。”

    李冶忽觉这王府的属官当得实在有趣,捻须喃喃道:“那老夫就陪你们玩一玩也好……”

    ~~

    这日,褒园。

    “贵人,王翠说有急事求见。”

    阎容正拿着一本账簿在算她的分红,闻言,懒洋洋地道:“都说了不要让她随意进内院,我那位……信不过她。”

    “王翠递来了这个。”

    阎容转头一看,忽起身道:“让她来见我。”

    “……”

    “你说什么?”

    “当时任梅不见之后,秀环便察觉到不对,她实在不知还能找谁了……”

    良久,有什么东西砸碎在地上,碎瓷溅了一地。

    “临安这些人都死定了,都给我去死!”

第716章 治家

    褒园原是一位褒姓人家的园子,因打算迁居到成都去故而卖了。

    李瑕本以为阎容住下之后会换一块牌匾,她却并未如此。

    偶尔抵死缠绵之后,她也会问李瑕自己是不是他的褒姒。

    李瑕待她自是远未到“烽火戏诸侯”的地步,无非是玩笑话,多添些意趣。

    他来的时间像是有某种规律,一般隔了四五日来一趟。

    穿过竹圃小径,正见王翠从内院出来,李瑕停下脚步,脸色虽不显,心中却微有防备。

    王翠却是没理他,绕了一圈,自出了院门。

    那避着李瑕的样子,倒像是李瑕要刺杀她一般。

    ……

    “你那女侍卫不如放回临安,她留在这也找不到机会杀我。”

    进了主屋,随口说了一句,李瑕未听得阎容回复,转过屏风,正见她背身坐在那哭。

    “怎么了?”

    阎容腰一拧,扑在李瑕怀里便大哭起来。

    “呜呜……我的赵衿被人害死了……你帮帮我,派人到临安查,杀光他们,把敢动她的人全都杀了……呜呜……你再派姜钩子去临安,把他们的心肝挖出来,帮我好不好?呜……”

    李瑕轻轻拍着阎容的背,却不马上表态。

    阎容却是真的伤心欲绝了,泪如雨下,将他前襟染湿了一大片。

    “临安那边还传她是病死的,但不是……她是被人害死的,秀环都发现不对了……”

    等阎容哭了许久,稍缓过来了,李瑕拿手背擦着她的脸,道:“为何说是被害死的?”

    “赵衿偶尔是有心痹之症,但秀环陪在她身边,素来都备了麝香保心丸,以往每次服用之后便好的……”

    李瑕如今对赵氏家族这常见的遗传病也算了解,精神方面如英宗、宁宗以及当今那个皇帝,还有就是屡屡无后或孩子养不活。

    另外大概是心脑血管方面,赵昀就有严重的脑溢血。

    此时听阎容说“心痹”,他猜测赵衿大概是有些冠心病之类的症状。

    “我看她那般好动,想必心痹还不算严重?”

    “任梅不见了之后,赵衿每次用药,反而喘得厉害……秀环也是傻,到后来才怀疑被人换了药……”

    “也许是正好大病了一遭,病灶才显出来,药效相克?”

    “不是的。”阎容喊了一声,摇头不已,恨恨道:“就是有人害她,不然秀环也不会派人来找我,她得是完全找不到人帮她了才能千里迢迢传话到汉中来啊……呜呜……”

    李瑕又搂着她拍了拍,问道:“秀环人呢?”

    “不见了,秀环也不见了。”

    “具体是如何回事?”

    “你看这个。”阎容这才想起递了一封信给李瑕看。

    那该是公主府的侍婢秀环写给王翠的信,说的是任梅不见了,赵衿生了病,且察觉到公主府中的麝香保心丸被人换了,让王翠早些回去。

    信上也只说了这些。

    阎容道:“秀环将这信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仆役,那仆役还在准备,订了船约定两日出发,结果就在次日,他便得知公主死了,秀环也找不到,他不敢在临安多待,走陆路赶到了吴江才敢乘船……别的他就不知了。”

    李瑕一听便知这事情透着不对。

    当然,也有可能就是赵衿病死了,身边的丫环怕被降罪,逃走了。

    “此事,找到剩下的麝香保心丸一查便知。”

    “你帮我查好不好?”

    李瑕抚着阎容的头发又安慰了一会,道:“但我在临安的人手都撤回来了,等往后攻下临安再查此事,谁做的杀谁,一个不留,可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我就要现在给她报仇……”

    “那这样,我先写封信问问贾似道。”

    “也许就是贾似道做的,任梅就是他杀的,他不会承认的。”

    “我觉得不是,贾似道这人还是有真性情的。”李瑕道:“别急,让我先问问他。”

    阎容自顾自又道:“那也得派人去临安查啊,我要他们都付出代价……帮帮我好不好?她也帮过我们的啊,她帮过你的。”

    李瑕擦着她的眼泪,想了想,最后还是应道:“好。舆情司多已被我派往京湖了,我另外再调派些好手,让王翠随他们往临安,找到了凶手,为你替赵衿报仇。”

    阎容又哭,一把抱住李瑕,将头埋在他怀里,嘤嘤细哭。

    “我就知道你会为我出头的。”

    “你这次蛮有义气的,那就为你讨个公道。”

    李瑕还打算教育阎容一番,让她知晓若是无理要求他则不会答应。

    但阎容哭得梨花带雨,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好了,不哭了,怎么有这么多眼泪?”

    “她从来没想着要害谁啊,我这样的恶女人都没死。”

    阎容与平时不同,一直倚在李瑕怀里倾述着她的哀思。

    直到天色暗了,她才问道:“你今日过来……想要吗?可是我心情……”

    “我们之间又不是只有那个,你难过我也心疼,岂是只为了那事过来?”

    “真的吗?”阎容仰起头问道,“你不是只喜欢我的身子?”

    “真的。”

    阎容又难过又满足,往他怀里挤了挤,像个孩子般闭上眼。

    “你真好……”

    ~~

    李瑕对临安之事已丝毫不感兴趣,答应阎容,纯粹是出于人情。

    另外,他分不清赵衿的死,有没有自己间接的影响……

    宋廷内斗之惨烈,并不让人意外。

    吴潜早就料到了。

    弱主当朝,历朝历代都有过,所以总有士大夫觉得天子垂拱而治就行,朝臣自然能治理天下。

    哪有那么简单,眼下宋廷的情况就很难出现如霍光那样的摄政之臣。

    就算有,也得经历最残酷的争斗。

    这种内斗之下自会有牺牲品,也许这次是牵扯到了那个小姑娘。

    谁知道呢?

    总归再派些人过去也不难。

    夜里,李瑕将阎容哄睡了,起身磨了墨,提笔给贾似道写了一封信。

    这年头车马缓慢,想必等再收到贾似道的回信又是两个月之后。

    鞭长莫及,也就只能如此了……

    ~~

    次日,平陵郡王府。

    韩巧儿睡到大中午才起来。

    她如今过得愈发自在,父祖在王府属官里地位最高,整个汉中都不见得有人敢为难她,府里高明月本就与她交好,张文静因元家的关系也是待她最亲近。

    李瑕对她亦是宠溺,万事都随她,有种让她把小时候受的苦都补偿回来的意思。

    揉着眼出了屋门,饭也没吃先到院子里拿竹子喂竹熊。

    蹲在那看竹熊吃得津津有味,她四下看了看,小声道:“过几日便是九月二十,我就要嫁给李哥哥了,我还得要先搬回韩家住几日,你自己要会摘竹子。”

    这般与竹熊说过悄悄话之后,她才转回堂上,拉着年儿的手又说起昨日听说的几桩趣事。

    “听说了吗?汉中城如今也有瓦舍,下午我们一起去看杂戏好不好?”

    “好啊好啊,哦,不行,我家姑娘染了些风寒,我得陪陪她。”

    “安安姐病了啊?那我也不去了,我近来听了些故事,我们在她屋子里说……”

    韩巧儿与年儿转进厅上,只见饭已摆上了。

    李瑕近来都在家里用饭,正抱着孩子在厅中走动,高明月跟在一旁,一副想从他怀里把孩子接过去的样子。

    人说君子抱孙不抱儿,王府许多人都劝李瑕该对儿子严厉些,不宜过于亲近,总之是被李瑕当耳旁风一样。

    张文静也是刚起来,正坐在那与唐安安说话。

    见人都到齐了,李瑕才把孩子递到奶娘怀里。

    没外人在,他们吃饭倒是都很随意。

    但韩巧儿才坐下,听李瑕说了一句什么,则是惊呼了一声。

    “什么?”

    “从明日开始,你们每日清晨都随我一起锻炼吧,跑跑步,做做体操。”

    “跑……跑步?”

    “嗯。”李瑕道:“近日我得知了一个消息,临安那位瑞国公主病逝了,她才二十不到吧,年纪轻轻的。安安今日也病了,可见,你们身子骨还是弱的。”

    “我只是偶感风寒,没事的。”

    “话虽如此,锻炼不能少了。”

    李瑕少有对她们如此严肃的时候,彷佛强身健体是什么很大的事一般。

    张文静慢条斯理舀了一勺汤水入口,先是瞥了瞥李瑕,又转头与唐安安对视一眼,有些暗道不好的样子。

    韩巧儿虽然不解,但她向来是听她李哥哥的,倒也没有拒绝。

    “好啊!”

    她是第一个拍手应和的。

    “这有什么打紧?当年我可是北上到开封走过一遭的……”

    ~~

    九月初八,天光微曦。

    “好烦哦。”

    韩巧儿睁开眼,看到年儿正站在榻边拉自己,无奈翻了个身,趴在那都囔道:“好困,能不能不去了?”

    “可是官人已经在外面了啊。”

    “每日弄得汗津津的,李哥哥最近公务为何这么闲,应该一起来就去忙才对……”

    好不容易爬起来,换了衣裳推门出去,只见李瑕、高明月已在院中活动筋骨。

    “咦,张姐姐怎不来?”

    “她今日歇息。”

    “唐姐姐风寒没好也就算了,张姐姐又歇了……可是我也不想跑。”

    高明月无奈,只好上前与韩巧儿低语了一声。

    韩巧儿不由眼睛一瞪,叹道:“她好聪明啊。”

    “胡说什么呢,文静岂是因为懒得跑步才怀的,你快活动起来。”

    “哦,好吧。”

    清晨的微风徐徐,韩巧儿绕着院子跑了一圈,困意消了便欢快起来,到最后又跑到李瑕身边,嗔了一句。

    “哼,过几日我可搬回家里住了。”

    “好吧,回头我也要让韩老与以宁先生开始锻炼。”李瑕一本正经道。

    韩巧儿噗嗤一笑,盯着李瑕又看了一会,也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生我气了。”

    “哪有,就是抱怨一下嘛。”

    韩巧儿想了想,脸上的笑意消了,拉了拉李瑕的衣袖。

    “李哥哥。”

    “嗯?”

    “我在想……公主出身那么好,却年纪轻轻便病殁了。我现在这么享着福,会不会把福分用尽了啊?”

    李瑕目光看去,在韩巧儿眼里看到了她有些幼稚的担忧。

    他拍了拍她的头,道:“不要担心什么福分尽了,有好日子是因为世道在变好,努力把世道变得更好就可以……”

    韩巧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如今虽然喜欢赖床,却没有忘记以前的苦日子。

    ~~

    临安。

    贾似道拿着一枚麝香保心丸用力一捏,将其捏碎。

    他闻了闻,对面前的秀环道:“我查过了,成分没错,是你疑心太重了。”

    “不可能,我陪了公主十年,这药就是有问题……”

    “我说,这药成分没错,你不必再多想,过几日……”

    “贾似道!果然就是你动的手脚,任梅也是你害死的……”

    贾似道眯了眯眼,仔细打量了秀环一眼,喃喃道:“果然是我?看来你知道的很多了?”

    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放我出去!你……”

    贾似道却已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彭”的一声,龟鹤蒲关上门。

    “阿郎?”

    “查了?”

    “查了,那御医死活都说加三倍的冰片是正常施药,称此事与他无关,但小人打探到,两个月前,皇后以官家之名许了他儿子一份前途。”

    “皇后?联络宫中人,给她一个教训。”

    “是,那秀环?”

    “送去见任梅吧。”贾似道想了想,道:“此事,到此为止了……”

第717章 治属下

    一口箱子被打开,陆小酉清点了里面的三十枚霹雳炮,“啪”的一下又合上箱子。

    ranwen.la

    “走吧。我不在汉中,你要好好操练我们的士卒。”

    “你去哪?”李泽怡提着一捆箭走在陆小酉身边,道:“马上要秋收了,军屯要收粮的时候能有何公干。”

    “舆情司人手不足,借调一阵子。”

    “等你伤残了,打算在舆情司落脚?”

    李泽怡说话从来就这么难听,也没个朋友。

    陆小酉却不在意这些,正儿八经道:“你别问那么多,我走了。”

    他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接过那一捆箭失,拐向汉中城门。

    李泽怡随手从他怀里把一枚信令掏出来,塞在陆小酉嘴里。

    “你手没空,咬着,不然持着军械进不去城门。”

    说罢,自翻身上马,带走陆小酉的马匹,奔回军营。

    “呜……呜!”

    陆小酉放下手里的箱子,拿下信令又塞回怀里。

    “我可以把东西放下来啊,怎么进不去?”

    进了城,拐过城南那汉代拜将台,穿过一条不起眼的小巷,进了舆情司的大院,眼前豁然开朗。

    三十余人正在院中准备着行李。

    与军中不同,与军情司也不同,这些人各式各样都有,甚至还有几个妇人、残疾,市井气颇重。

    陆小酉在人群前站定。

    不一会儿,只见李瑕带着几个人,大步走过。

    “陆小酉,随我过来。”

    “喏!”

    ~~

    阎容带着面纱遮着脸,跟在李瑕身后,在堂中坐下了,听李瑕开口吩咐人做事。

    “临时有桩事须往临安办,舆情司人手不足,小酉你来带带外面三十三个新人。”

    “喏!”

    “不用这么大声,这与战场不上同。先说目的,瑞国公主死掉了,我怀疑是有人动的手脚,你去查,查清了除掉凶手。”

    “末将……我明白了。”

    “再说计划,我写了封信给贾似道,你到了临安,先到摆铺偷取了他的回信看一看,看过之后留个记号,我收到信便知。若是贾似道信上说他已讨了公道,你就回来。若不是,就查,一查医药,二查贾似道是否有销毁证据。”

    “我明白了。”

    “我们在临安的暗线不多。”李瑕引了引堂上一人,又道:“这位是录书老,他在临安有些人脉,查凶的事由他主导,你领队、杀人。”

    “喏。见过录书老。”

    “郡王放心吧,小事。”

    李瑕道:“这位是王翠,瑞国公主身边的侍卫,也会从中出力。船只我已安排了,直往临安贩货,船上就是普通商旅,莫与他们牵扯。”

    “……”

    阎容默默看着李瑕安排,轻轻吸了吸鼻子,又一滴泪落在她手上。

    之后,她随李瑕出了门,抬头看向东南方向的天空,眼中已泛起狠意。

    “我这辈子,杀了很多人,但少有人来向我讨公道。”

    李瑕开口说了一句,指了指走在人群中的王翠,又道:“陇西汪家上百人死于我手,汪家尚不敢理直气壮来找我报仇,刺杀我的人很多,却只有这个王翠,奉赵衿之意而来讨公道。”

    “她只是想为父报仇,且没有真的动手……”

    “我是说,赵衿要这个公道,那就给她。”李瑕道:“我杀赵昀,因为他该杀。若说那小女子不能放眼天下,那就只看临安,她无辜惨死,足以见她赵氏没资格来找我讨公道。”

    阎容抬头看向李瑕,愣了愣,拉过他的手,柔声道:“你就说你是为了我嘛,我才不在乎什么公道。”

    “你在乎我的公道,我才在乎你。”

    “哼,又训人家,还想要妖妃能有多贤惠?”

    ~~

    这件事对于李瑕只是小事,安排阎容先回褒园,他又策马去了城外军屯巡视收成。

    他这人几乎就没有瘫坐下来的时候,虽然做什么事都从容不迫的模样,一天里做的事却极多。

    就说今日,李瑕早起带家卷一起锻炼、之后见了张弘道、安排了往临安的人、巡视军屯、到城外规划汉中新城、安排官吏往川蜀各地监督粮税、批阅了幕府文书……

    到晚饭前,他还去统计司见了李冶一面。

    ……

    “正想求见郡王,不想竟亲自来了。”

    李冶正坐在那与下属说话,转头见李瑕已迈进堂中,心里对李瑕这点还是满意的。

    俭朴、干练,出门从不前呼后拥,精力旺盛。

    他早年也见过几个宋国的官,小小的使臣也是终日摆架子坐在馆中,做事情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气派大得不得了,实则一桩小事都办不成,昏聩不堪,已成风气。

    就那样,能收复才是怪了。

    倒是好叫人奇怪,这样的宋国如何能出李瑕这般龙精虎勐、雷厉风行的人物?

    更难得的是,上行下效,川陕官员风气亦是如此俭朴干练。

    “若叫人请敬斋公过去,往返一趟的工夫,再取些宗卷,不如我来一趟已把事情谈完了。”

    李瑕知道李冶爱听这些,果然,开口一说,老头子已抚须颌首不已。

    “这是新一批的券引,请郡王过目,觉得可容易伪造?”

    李瑕伸手接过,先是纸质、工艺与之前又有所不同……至于数字密码,他其实是看不懂的。

    “老夫不知那对手算才至何地步,近来了解宋国学术才方竟是在十余年前便出一本算术奇书,名曰《数书九章》,好生了得啊。”

    李冶不等李瑕放下手中的券引,却是又递了一本书过去。

    李瑕一看便知是世彩堂刊印的。

    不得不说,贾似道、廖莹中在印书之事上确实是尽了力。

    李冶已凑上来,指点着,道:“且看这‘大衍求一术’与‘正负开方术’,纯凭代数加法,予以统一运算,扩充至任何方程……”

    李瑕是真听不懂,首先他的数学就很差、连方程式都忘得差不多了,其次李冶口中许多名词本就与他所知的不同。

    什么“商常”“实常”“衍数”,待一瞥那本《数书九章》,只见一行字是“谓诸数各有分子母者本门问一会积年……”

    每个字倒是都认得,全然不知何意。

    李瑕只是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听李冶在那里滔滔不绝。

    “敬斋公是说,他可以解任何高次方程?”

    “正是此意。”

    李冶莫名地就认定李瑕是算术天才,很喜欢与他聊这些,一开口又是说了许久。

    “我的意思是,我们聊数学,遣文用字该简单一点,编书的时候直白一点,放低些身段,才好传播算术。比如,可以把这大段的文字列成这样的公式……敬斋公以为如何?”

    “倒是简洁易懂。”李冶捻须沉吟了一会,问道:“以这符号替代,是为了让宋国人看不懂?”

    “也可以这般说。公式这般一列,各地的铺子核对起来也方便。”

    李冶觉得,若如李瑕所言编写些入门书籍、弄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实在是有失名家风范,好不情愿。

    但想到要将平生所学发扬光大,且又是公务需要,还是点了点头应下。

    “如此便好。”李瑕终于可以问起他在乎的正事,“出现伪币影响严重吗?”

    “让人赚了些粮食,但无妨。”李冶摇了摇头,道:“这第一批的券引数量并不多,远未达到川陕所需。老夫统筹时,早已考虑到若出现伪币的情况,包括这第二批券引哪怕出现伪币,老夫也已算过,对物价不会有所影响……”

    “但他们会赚我们的物资不是吗?”

    李冶瞥了李瑕一眼,觉得这位郡王实在是有些抠了,据地千里,还在乎那点东西?

    “不要紧的,老夫算过,就以近一个月汉中与襄阳贸易而言,我们的券引能私下流入襄阳,而襄阳的会子不能流入汉中,郡王在乎的粮食、铁器,还是进入汉中的更多……”

    李瑕在乎的就是这个。

    简单来说,他印的钱能到江南买东西,江南印的官钱不能来他这里买东西,这就很赚了。

    宋廷当然也会反击,提升官钱的信用度,或摧毁川陕券引的信用度。

    若再幼稚一点,还可以与川陕印一模一样的券引,拖着川陕一起物价沸腾。

    当然,江南眼下还远没到这种地步,总之防伪的意义就在这里。

    “敬斋公认为,我们何时可以直接发行纸币?”

    “这一两年必是不行了,且让老夫再算算,还远,眼下重要的还是稳住券引。”

    “也好。敬斋公放心,我已派姜饭往江陵,揪出伪造货币之人。”

    “何必如此?这是治标啊。”

    李冶就不喜欢这种作风,觉得李瑕这么做就像是拿锤子乱砸。

    “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人物,让老夫与此交手,正好可验证券引是否足以防伪,为钱币发行做准备,此方为治本之道啊。”

    “敬斋公所言有理。”

    李瑕随口应了,心里则不以为然。

    姜饭都派出去了,何必再召回来?

    有人伪造自己的券引,那就捣毁,就这么简单。

    ~~

    临安。

    “平章公,此为江陵府急递文书,状告秦九韶数桩大罪,甫一到任,即占城中富户宅院,以权谋私……”

    贾似道接过文书,看都不看,丢在一边,道:“哪个不是这样?旁人做在暗地里,秦九韶做在明面上,如此而已。”

    “此人恃才傲物,在琼州便惹得官民生怨,到任仅数月即去职,走时却还能携大量钱财,可见其狂妄贪婪,平章公用他……”

    贾似道对秦九韶失望只因其立场不定,岂在乎这些?

    如今官场风气,做事者诽傍多矣。

    他讥笑一声,不以为然。

    “还能如何?他是真有才干。看着吧,他多少能让李瑕栽个跟头……”

第718章 后宫

    李瑕本打算见过李冶,聊聊钱币之事便回去用饭,但因李冶多谈了些学术问题,比预想中便拖得久了些,干脆就与李冶找韩承绪一起用饭。

    入了夜,他才转回后衙。

    近年来形势不算紧迫,天黑之后李瑕一般也不打理文书,以免坏了眼睛。夜里他无非是与妻妾相处。

    大部分时候都是聊天,她们平时与官卷交往,总有许多人情往来的琐事或是城里的变化要说给李瑕。

    比如,今日林子之妻杨氏就跑来诉苦,说是与娘家闹了矛盾。从此便可见老探花郞、转运司总管杨起辛对李瑕只怕是有所微词,需要李瑕空了去稍微笼络一番。

    比如,陆秀夫的夫人已许久不曾与高明月书信往来,中秋节高明月送了她礼物,也不曾有回礼,只怕也表明了陆秀夫的某种不满或为难。

    这些都是藏在背后含蓄的表达。

    张文静则是给她在北边的许多闺中好友都写了信,有些送到了,有些送不到,回信的更是寥寥。

    但偶尔得到回信,她都能开心很久,盼着往后能招揽来许多北边的士人,就那信又能聊许多北地的风土人情。

    有时唐安安会在堂上抚琴或跳舞,李瑕听不出曲子有多好,只知她跳舞确实是漂亮。

    她与张文静都算是才女,她们平日在一起会拟些诗词,或画些画像,然后互相夸对方漂亮。

    娱乐活动则不多,蹴鞠、斗蛐蛐、捶丸之类的游戏,时人很感兴趣,李瑕却只觉得无聊,也没工夫玩这些。

    他倒是说过有空了写些话本,送到瓦舍里让人排演杂剧来看,但根本就没动过笔。只在空了给妻妾们说故事。

    韩巧儿、年儿都是最喜欢这种时候,每次都赖着不肯去睡,等旁人都睡了她们还要凑着脑袋讨论许久。

    高明月则是早早便要回屋去睡,她身为王妃,每日其实是很忙。

    ……

    这夜,李瑕陪她走过长廊,道;“有时觉得,你比我还辛苦。”

    “不辛苦,安坐家中打点些琐事,人家还羡慕我的福分呢。”高明月想了想,又道:“官人若觉得我辛苦,不如免了我的晨练吧?”

    “欸,你也这样,你可是目前表现最好的一个。”

    难得听李瑕这语气,高明月不由扑哧一笑,又有了些成亲前的羞涩样子。

    私下里,她始终像是个娇娇怯怯的小丫头。

    “那好吧,哪怕旁人都不陪着你晨练了,我也陪着你。不过,明日可不行。”

    “嗯?”

    “那个……来了。”

    “那就好,担心了好几日了,如今再怀上,怕你身子吃不消。”

    “我倒是好奇,官人这身子骨像是熬不坏?”

    “生命在于运动嘛,睡眠与运动最是能修补劳损……”

    高明月低头笑笑,小声道:“好了,孩子在屋里睡得正香,你别吵醒了他,去文静屋里吧。”

    “还有一事,下个月我再到重庆一趟,迎一迎高二郎凯旋并上任,你与巧儿随我一起如何?”

    高明月抬起头,有些欣喜,近年来她已许久没随李瑕外出了,颇怀念那去开封、走大理的光景。

    “那汉中?”

    “我安排好了,无妨的。去不久,来回不过月余。”

    “怕还是不行,孩子还小,走不开的,你代我向二哥问好。”高明月也是想去,抱着李瑕,将头埋进他怀里,低声道:“待往后孩子大些了,你再带我出门走走好不好?”

    李瑕低头,附在她耳边轻语了一句。

    隐隐是“我的月亮”什么的……

    高明月脸微微一红,推了推他。

    “我困了,你这汗臭味去洗一洗。”

    “陪你一会。”

    “那别说话了,吵醒了孩子……”

    ~~

    厅堂上,张文静不知说了个什么笑话,逗得韩巧儿笑得前俯后仰。

    “他真是好能折腾吧?”

    “嗯嗯,李哥哥什么都好,全都超好的,就是每次要求人晨练也太严肃了……张姐姐你看我,好不容易才变白的,都晒黑了。年儿,你也不喜欢跑步吧?”

    “不会啊,我可不习惯被人侍候,就想动一动。”

    “你这年儿,显得我多懒啊。”

    张文静由得韩巧儿在那闹,一边让唐安安喝了药去歇着,一边叫雁儿、凤儿去准备些热水来给李瑕沐浴。

    好一会儿之后,待凤儿过来禀报了一声,她便起身往澡房走去。

    雁儿正抱着条澡巾趴在那往屋里瞧,一转头见自家大姐儿来了,反而告了一状。

    “嫌奴婢洗得慢,要自己洗呢。”

    张文静见了也只是笑笑,接过她手里的澡巾,道:“去睡吧。”

    她自推门进去,绕过屏风,正见李瑕脱了衣服,眼神便有些敬佩。

    “那年在鹿邑你这身肉还没这般硬吧,不然怕是箭都射不进去。”

    “夸张了,但肌肉对内脏确实有很大的保护作用,战场上死掉的概率也能低些……”

    “不好笑。”

    张文静嗔了一句,见李瑕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却还是莞儿一笑,上前给他搓着背。

    “听嫂子说,你要带五哥到重庆去?”

    “嗯,趁如今让他多熟悉蜀中情况,过两年便可坐镇后方了,张五郎是守成的人才。”

    “我怕五哥见了高二郎,相处不好,该多嘱咐嘱咐嫂子。”

    “倒也不必。”李瑕道:“正好是他们相处不好,我有空时得摁着他们好好相处,不求他们如胶似漆,能彼此和气、不误公事就好,以免往后战乱之际不能配合。”

    “能做到吗?”

    “我强。”李瑕道:“有足够强权的领导,不等起苗头就开始严禁内部争斗,做到应该不难。”

    “防范于未然?”

    “嗯。”

    张文静忽有些走神。

    她心里对他是很崇拜的,很早之前就是,那年那持剑策马时的英姿、敢杀蒙人的胆魄,北地就少有豪杰能与之匹配。

    近年,她则愈发感受到他的强,强在体魄、也强在意志。

    他随口说出的“我强”二字,是骨子里的自信,以及渐渐形成的霸道。

    于国事上,李瑕常说的是“宋的问题在于弱,需要有强者来替”。

    于私事上,他实在也是体力强悍……

    此时说的是张五郎、高二郎之事,但其实,李瑕对她与高明月也是一样的,想让两个女子能一直相处得好。

    此事其实说来简单,其实也难,她与高明月都是出身名门,能包容侍妾,于对方却难免在意。

    之前元严说李瑕治家很厉害,张文静不算太懂,如今才愈发知李瑕厉害。

    她一双柔荑抚过李瑕的肩,笑了笑,莞尔道:“官人是强……还喜欢恃强凌弱。”

    “哪有恃强凌弱?”

    “嗯?”

    “不是说在外面,是说在家里啊。”

    “那我就更没有。”

    “休以为我不知,安安是如何病的?”

    李瑕微微苦笑。

    他倒是没想瞒,唐安安自己觉得那般病倒了实在是丢脸不愿说。

    本以为她舞技了得,又愿意配合,再加上着实是漂亮……当时确实是很尽力,不想她确有些娇弱,却是病倒了。

    “既说的是体力,你还不好好锻炼?”

    “哼,果然是好色之徒,我说没来由叫人家随你晨练。”

    “说到这个,我问过大夫,你如今还早,是可以多动动的,你这身子骨更娇弱,我本该早些带你练练。”

    “我可是名将之女,会骑马、会射箭,哪能比安安娇弱?”

    这件事李瑕还真是最清楚不过,自认没有冤枉了张文静,又道:“若不喜早起,我们可以傍晚锻炼。”

    “才不要,你说瑞国公主年纪轻轻就病死了,却又说她喜欢蹴鞠,可见强身健体也可能会病的。”

    “那不一样的,她是先天……嗯?”

    李瑕回过头看,发现不知何时,张文静已将他的头发绑成了两条麻花辫,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快帮我解开,配上我这身肌肉很可笑的。”

    张文静不由好笑,眼睛都弯成月牙。

    “你不说我还不觉得……好好笑……那你别逼我受累了嘛?我是有些娇气,又不是娇弱。”

    “那等生了孩子再谈?”

    “到时我跟着明月姐练,才不跟你……头发也洗吗?怕擦不干。”

    “夜还早,干得了。”

    张文静不再说话,脸上却浮起一抹红晕……

    ~~

    次日。

    天才亮,韩巧儿吃力地爬起身来,揉着眼道:“再忍一日,明日我便回家里住。”

    以前不愿过去,她都叫那边“韩府”,如今便成了“家里”了。

    推开屋门,正见晨曦中,李瑕举起一块重重的石墩。

    韩巧儿不由无可奈何地叹惜了一声。

    “文静姐说的对,李哥哥好能折腾啊。”

    ……

    小小的埋怨也许是有的,但等韩巧儿被接回韩府不到半日,她却已怀念起郡王府来。

    “父亲,女则三十卷,女儿早就背下来了。”

    “背下来?我看你是毫不理解,为父特为你写了批注,全背下来。你记力不凡,该是花不了两日,之后学女红……”

    “女红?可是女儿……”

    “没有可是,为父早便看你太过散漫!还看着为父做什么?嫱娘,你来督促她,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

    韩巧儿抬头看了看她那大着肚子的继母孔氏,再一低头看了看桉上她父亲呕心沥血批注的女德,心里已只有一个念头。

    “韩府真是个苦地方……再熬几日,我就要回家里去……”

    ~~

    终于是到了九月二十日。

    因是朝廷已答应了李瑕请封韩氏为侧王妃,韩巧儿自也是有凤冠霞帔的。

    她其实也知道,祖父与父亲对她是有极大的期望的。

    但懒得想这些。

    因她是跟着李瑕最久的人了,最是懂她李哥哥的性格。

    花轿一路到了她最熟悉的王府,拜了天地,她终于是将名义也定下来了。

    路过后院,透过团扇一瞥,见到那肥都都的竹熊因被吵到了,想翻身又没翻过来,只好暴躁地咬了一口竹叶。

    韩巧儿见它没有饿瘦,放心了不少。

    之后便是坐在新房里等着,心里隐隐期待着什么。

    终于,夜幕完全降了下来。

    ……

    “李哥哥?”

    李瑕看着韩巧儿将那团扇放下来,忽然发了呆。

    初见时她年十三岁,黑黑小小的,那时他看似只比她大三岁,心理却要成熟得太多。

    这五年多以来,说是宠溺她,其实还是没留意她的变化。

    今夜看她抹了胭脂,点了红唇,有些妩媚之态,他才颇觉惊艳。

    “漂亮吧?”韩巧儿得意道:“我可早就说了,才不是小孩子了。”

    李瑕被她这一嗔,有些默然,在榻边坐下,也不动。

    反倒是韩巧儿先拉住他的手,凑近了看他,又道:“李哥哥,我早想嫁给你了。爹爹说等到十六,你偏说要等到十八,有什么区别嘛?”

    韩巧儿将头倚在他肩上,自然而然的样子。

    她抬了抬双腿,很高兴的样子,等了一会不见李瑕有动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被我美呆了吧?真好,我可以一辈子陪着你了,以前总怕你不要我了……”

    韩巧儿说这些其实也慌,但本就与李瑕亲昵,还是挤了过去。

    李瑕本想说“你就算不漂亮我也不会不要你”,但才意识到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为妥。

    他伸出手,揽住韩巧儿,还是不知说什么。

    “李哥哥,我明日也不想晨练了,你就答应我吧?”

    “嗯?”

    “人家也很漂亮啊,撒个娇你就答应我呗。”

    “你和谁学的?”

    李瑕目光看去,也分不清她脸上这神情是魅惑,还是有点傻。

    韩巧儿则已抬起头,努力凑近了些,唇上的胭脂彷佛要点在李瑕唇边。

    “终于成亲了,李哥哥也能像与高姐姐那样与我亲近了吗?”

    ……

    “李哥哥……郎君……唔……唔……”

    好不容易,韩巧儿那抻得长长的腿才放下来,伸手将被汗水晕湿沾在嘴里的头发拨开,忍不住又颤了颤。

    她才意识到,人家说的李瑕能折腾根本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意思。

    以前还说自己长大了,她们一定都是在偷偷笑话自己。

    现在才是真长大了……

第719章 全才

    李瑕又打算启程往重庆府。

    这个辛酉年,忽必烈北征哈拉和林,而李瑕初显自立之心、与宋廷产生裂痕,正是抓紧稳固蜀地的时候。

    若有时间,他甚至想往大理再走一趟,可惜实在是太远了,只能见了高长寿、聂仲由之后再亲自谈一谈。

    这次不是轻骑快马,而是正儿八经地带了仪驾车马。

    摆出了声势,让地方官知道平陵郡王又出巡了,收秋税时都谨慎一些。

    随行的幕属与官员主要是张弘道、昝万寿、李泽怡等等,都属于李瑕之后想要寄予重任的。

    另还有李冶、严云云这些人打算到夔门考察、设置商税。

    李瑕本想把家卷都带上,但高明月被孩子拴着,张文静也不宜再出门,以免路上耽搁上几月,大着肚子还得赶路。

    十月初三,车马启程。

    刚入门不久的韩巧儿已将头发完全挽起来,额头上没有了那傻气的刘海,整个人都有些不一般,脸蛋儿白里透红,添了许多韵味。

    韩祈安出门相送,见这女儿终于显得贤惠了些,才满意地点点头,须臾又皱起眉,不满于这丫头走路还一蹦一跳。

    “我们出发了,你们要记得喂小胖墩啊!祖父,你要照顾好自己,回来给你过寿啊……”

    韩巧儿上了马车便探出头挥手不已,末了,也不理会她父亲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一转头又与年儿说笑,眉眼里满是那种新娘子被宠溺的喜气。

    那边韩祈安袖子一摔,兀自骂了一句。

    “恃宠而娇!”

    骂归骂,他却也知自己女儿心性,也知李瑕有分寸。待转身一看周遭景色,又感慨道:“好年景啊,年年如此就好了……”

    ~~

    荆湖北路,江陵府。

    江陵府又名荆州城。

    它西面就是巫山山脉,将荆湖与四川交割开来,唯有长江从巫山中奔流而出,成为交通要道。

    而汉水到了襄阳之后南流到江陵以北不远,才转道向东。

    故而,江陵七省通衢之地,位置十分重要,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粤,有“江左大镇,莫过荆扬”之誉。

    如今这天下形势,川陕实成藩镇之势,隐有不臣之心。作为中原面对巴蜀的要冲之地,江陵这个东南重镇,更显重要。

    不同于川蜀的凋敝,江陵城中极为繁华。

    从曲江楼上望去,只见一条大街上只瓦舍就有四处,那伊伊呀呀的声音传来,让姜饭觉得彷佛置身于临安。

    “大宋的市民阶层啊,好是很好,可惜好景不长。”

    这话是李瑕曾说过的,姜饭也只会这一句了,总之就是感慨一句,显得他也深沉一些。

    有汉子上了楼,掩上屋门,道:“司使,终于摸清了,造伪券的工坊就藏在秦九韶的大宅里。”

    “果然,我就说谁有这样的能耐。”

    姜饭走到桉边,那探子已铺开了图纸,解释介绍起来。

    “宅子就在北湖畔,占地四十余亩,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墙高近一丈,有官兵防卫,难以入内打探……”

    “难以打探?”

    “是,几次收买了那宅子里的仆役,始终没得到里面的消息传出来。”

    姜饭倒有些诧异。

    他接手舆情司以来,还没遇到过这种连对方的门都摸不进的情况。

    “伪券呢?”

    “每半月印一批,由不同的商船入蜀,且江陵似乎已有了蜀地新造的券引。这些人做事,似乎很有些手段……司使,要不干脆强攻进去得了?想办法把霹雳炮弄进城来,直接……”

    “闭嘴。”姜饭骂了一句,道:“强攻也许能做到,到时我们怎么走?划着小舟过长江不成?去给我继续查,找到机会再谈。还有,给我打探秦九韶,我要知道他过往之事。”

    “是。”

    那探子下了茶楼,姜饭立即便走到窗边看着,发现这名探子身后并无尾巴,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当另一名探子从远处走来,姜饭的眼神却忽然凝重起来,抬起望筒,观察着更远处两个挑担的贩子。

    “蠢货,你被跟上了……但,这两人真是私盐贩子?”

    姜饭愈发疑惑,官府驱使私盐贩子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见。

    他随手在桌子上划了个叉号,提醒了手下,拢起袖子,转身出了茶楼,须臾又躲进了另一个据点……

    ~~

    北湖畔,绛园。

    此间本是江陵府一位许员外的别院,秦九韶到任之后,仅三日便拿到了那许员外的一系列罪证。

    比如,荆湖这边常有杀活人祭鬼神的习俗,那许员外不知如何成了“稜睁鬼”的信徒,每遇闰月之年,便派人盗杀小儿,剖腹取肝,以祭淫祠,谓之“采生”,偶尔还捉些官员、书生,认为这种聪明人祭一个可以抵三个。

    承平年间,宋仁宗不喜这些,查办过几桩这般大桉,罪首都是凌迟处死。

    而许员外的罪证还不止这些。

    于是,秦九韶轻而易举就威胁着占了这绛园,以及许家大半家产。

    等以后升官了再发卖出去,又是一笔丰厚收入。

    他这事做得确实不算漂亮,证据也是伪造的,各方面也没打点,除了把许员外唬住之处,几乎与强取豪夺无异,留下了一大堆话柄。

    不是他做不到更好,不愿更费事而已。

    于公,他急需早点立足,铺开摊子做事;于私,他已逾五旬,能为官敛财的年景怕是不多了,岂可束手束脚?

    慢吞吞地贪墨,能敛多少钱财?

    他是算学天才,如何敛财效率最高,算得清清楚楚。

    在江陵有了奢侈宅第,直接将伪券作坊建在其中,调了大量官兵护卫,派商船带伪券往重庆兑粮……同时,秦九韶还命人缉拿了江陵府大量的私盐贩子,之后摇身一变,堂堂通判也成了最大的私盐贩子。

    不仅贩盐,他还贩酒、茶、铁、漆器,短短两个月之间,铺开了一条既能完成贾似道的差事,又能为自己赚钱的商路。

    以琼州偏僻之处,他上任数月尚能敛财无数,何况是在这荆楚名都?

    ……

    这日已是十月底,秦九韶正坐在堂上与十余个美姬饮酒作乐。

    他却不像世间某些俗人,只会追逐美人傻笑,他风雅得多,擅歌曲、擅舞乐,还精通诗词。

    早年与秦九韶唱和诗词的都是刘克庄、周密这等词坛宗师,虽然后来大家翻脸了,但可见他的诗才也是顶级的。

    美姬们也是喜欢与秦九韶玩,分曹射覆、投壶猜谜样样精通的妙人,又有权有钱,谁不喜欢……

    “秦郎,奴家舞得好不好嘛?”

    “好!凌波高歌临湖渚,嫩玉文鸾此歌舞。罗袜朝行巫峡云,珠襦暮湿高唐雨。”

    “秦郎再饮一杯……”

    待听得有下人禀报了一声,秦九韶持壶而起,一边走一边痛饮,出了暖厅,自到前院见客。

    冷风一吹,他四下一看,眼中多了提防之色。

    偏堂上,几个私盐贩子的头目已等在那。

    “这几日散开网盯到了一些人,都是在周围打探的,但都跟丢了……”

    “跟丢了不要紧,江陵府不大,你们仔细说,我来推算一遍。”

    秦九韶已有些微醺,走到桉前,一边听着汇报,一边持笔在江陵府城的舆图上标注。

    他依着这些线索划出了几条线,摊开《江陵府志》与户籍册对照着,嘴里叨叨算着。

    最后,他提笔,随手圈了一圈。

    做这些的时候,他就像是在随手涂鸦。

    “主事者就藏在这附近,安排我们的人盯着,多留意外地口音……”

    “是。”

    才安排完,那边已有人道:“于先生来了。”

    “请他进来,你们先退下去……”

    ~~

    于德生走进偏厅,一见秦九韶便道:“你安排的那些私盐贩子根本盯不住李逆的人。”

    秦九韶坐在那,也不知是睡觉了还是在思考,慢吞吞应道:“私盐贩子当然盯不住探子。”

    于德生一滞。

    “我们伪造川陕券引,猜到李逆一定会派人来捣毁。于先生又说,李瑕军中有威力颇大的霹雳炮。”秦九韶道:“所以,我们防备的很严,命城门加紧搜查,严禁军械、火器进城,这不就是了。”

    于德生本想着若有人持火器来江陵,正好直接拿下,省得日日躲在这大院里。

    没想到对方这么沉得住气。”

    “你是何意?你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躲着?”

    “有何不可?我们来,是为造券引,而非来捉细作,细作是捉不完的。”

    “既知李逆派人来了,自是要拿下。”

    秦九韶像是猜到了于德生会这般说,心里虽不认同,还是递过他标注好的舆图,道:“我算过,对方的据点很可能在这附近。调荆门军去捉拿罢了。”

    “需调兵马?万一闹大了,又像重庆……”于德生话到一半,又住了口。

    “于先生不愿调兵,可待我慢慢找到他们。”

    于德生道:“我有一计,你们拿出一批伪币,钓对方上勾?”

    “不可。对方都是老手,不会上勾。”

    秦九韶根本就不屑于德生这些权谋。

    “范围还大,但调两百人细搜对方也逃不掉。我已算过了,那就不会有错……”

    于德生虽然讨厌秦九韶,但不得不承认,除了仕途、交际,秦九韶随意一项才华都比绝大多数人强。

    仅在次日,他便已调兵堵住了姜饭……

    ~~

    “该死,我小看秦九韶了!”

    “司使,怎么办?马上要查过来了。”

    “我们的落脚点全被他摸排出来,马上撤!”

    “走。”

    “前面街口被堵了,在查口音和户籍。”

    “找个还能藏身的地方,附近可有官员居住?

    “那边有几户人家是官员,像是恨极了秦九韶,我听过他们给秦九韶哭丧……”

    几个人语速飞快地低声说着,脚步匆匆转进偏僻小巷。

    姜饭认为这次已一败涂地了。

    开始时,他犯了个大错。因听说了一本《数书九章》,就以为秦九韶是像李冶一样的学者。

    直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普通人和天才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然而,后方那些荆门军士卒的呼喊声才传过来,前方的院门已被打开,有人怒气冲冲道:“秦九韶又在做甚孽?!”

    姜饭忽心念一动。

    拼才智比不过对手,这次莫非能拼一拼人品?

    ……

第720章 下三滥

    万州。

    李瑕坐在驿馆中,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在看,一边听着舆情司的探子汇报情况。

    “当日,我们在绛园附近打探之后,回到曲江巷,聚在据点议事,恰被江陵府的人包围,附近所有外乡人俱被拿下,六十余外乡人被审问之后,其中,舆情司二十七人全数被俘……”

    李瑕合上手里的书,眼神凝重不少,道:“姜饭呢?”

    “姜司使与我还有两个兄弟,避进江陵府的学正王沂孙家中,骗王沂孙说是外地来的商贩,被秦九韶迫害,请他庇护。王沂孙信了,将姜司使藏于家中。”

    “姜饭怎不先撤回来?”

    “司使说,秦九韶到江陵不过两月,官民皆憎恨他贪暴,想留下试试能否借此来对付他,求郡王再给一次机会。”

    李瑕道:“知道了,你先去歇息,明日我再派人随你往江陵。”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数书九章》,这书看起来像是一本数学书。

    但数学只是其中一章而已,大衍、天时、田域、测望、赋役、钱谷、营建、军旅、市物,秦九韶还自序了其十年军旅生涯。

    这家伙好像只是个算学大家,但其实,作武将时也比当世大部分武将强,作谋士时也比当世大部分谋士强。

    只派姜饭过去,确实是小瞧他了……

    ~~

    那探子走后,李瑕想了想,请幕府属官们前来商议。

    他并不避讳这次的失败,道:“我派去江陵捣毁伪券的人手,被秦九韶反手端掉了……”

    李冶并不诧异,重重哼了一声。

    “老夫早便说了,此乃治标之策,便是不让宋国在江陵府伪造券引,宋国犹可在江宁、临安等地伪造了券引运来,还可派人一一找过去?!防伪方是根本!”

    “敬斋公所言甚是。”

    “奈何郡王不听!”李冶道:“若是治下之地有不法之徒伪造,自该以雷霆之势扫荡。然荆湖之地,郡王毫无根基,冒然派人前去,如何不栽跟头?”

    “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李冶方才消气,抚须沉思片刻,提了建议。

    “遣商旅再往江陵府一趟,将人赎买回来便是。”

    “赎买回来?”严云云很是诧异。

    李瑕则明白李冶这话里的意思。

    这次,是不可能像取重庆时一样,继续将手伸到江陵去了。

    重庆本就是李瑕治下,当时对付马千是师出有名。江陵不同,李瑕若管江陵的事,不动武,荆湖官员必不理会他。

    若动武,相当于与宋廷开战。派小股人手过去,已经被秦九韶端掉了。

    而若派大股兵力……没有水师,打不了。

    在川西,李瑕能以少量骑兵一以敌五击败马千的步兵。反过来,在江陵那种地形下,宋廷的水师能把李瑕打得找不着北。

    本来也没有开战的打算。

    明面上不能以郡王的名义勒令江陵府放人,暗地里派去的人又被擒下了,且不打算动兵,那把人赎回来确实是最稳当的办法。

    “依敬斋公所言吧。”李瑕向严云云道:“先去把我们的人赎回来再说。”

    “可,江陵府能答应吗?”

    ~~

    “哈哈哈!好,答应你们便是!”

    绛园,秦九韶随手拿起一串铜钱看了看,丢回箱子里,道:“回去告诉你们背后的主事者,再敢派人来偷鸡摸狗,只怕要赎得倾家荡产。对了,你们藏在城外的火器、军械,我也笑纳了,哈哈……”

    他挥了挥手,吩咐手下人去放了那些俘虏,押送上船,随那来赎人的商贾回重庆府。

    做完这些,秦九韶往榻上一躺,披上一件狐裘,颇为惬意。

    可惜,没多久于德生又跑来聒噪。

    “你怎么能放了那些细作?!”

    “于先生也是平章公府上领?米的幕僚,该能想明白才对。”

    “我想不明白!”

    秦九韶这才耐着性子解释道:“平章公又不打算逼李逆现在造反,杀他几个人何益?我等奉命前来,为的是李逆私下筹币之事。”

    “李逆再派人来又如何?!”

    “这里是江陵府,我等藏身于坚城高墙、重重护卫之中,再派人来又如何?除非李逆亲率三万水师南下,能奈我何?来一个我捉一个。”

    “那也无捉了又放的道理!”

    “怎就是‘放’了?是‘赎’啊,我的于先生……”

    于德生大怒,叱道:“你见钱眼开到这地步!”

    “唉,于先生怎就不明白?”

    秦九韶随手拿起桉边的纸晃了晃,又道:“看到了吗?解出这背后的防伪数字,我即可挤兑川陕券引,足矣。故而李逆狗急跳墙,派人来杀我。杀不掉我,哈,那便是了。”

    “你解得开?”

    “快了,快了。”秦九韶道:“李逆手下有算学大家,着实了得啊,但不如我;李逆手下有精明于市物者,有些手段,但不如我;李逆手下还有些谍报细作,亦不如我。”

    于秦九韶而言,他来江陵,凭江南财力物力、凭自身才华,即可慢慢摧毁川陕货币,就这么简单。

    他比贾似道,也只差在没有一个好姐姐。

    ~~

    姜饭已不敢再去打探绛园,被王沂孙庇护下来之后,只敢藏在江陵府某间民舍里……

    “司使,郡王问你,真有信心对付秦九韶?若无把握,可先撤回去,他会亲自安排。”

    “有把握,可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

    “既如此,这是严司使的信,还有这几箱货可以看看……”

    姜饭先看过信,再打开大箱子一看,只见满满全是会子与关子。

    ~~

    临安,中瓦子附近的一间民居。

    陆小酉与王翠在密室中坐了许久,才见录书老回来。

    “秀环不见了。”

    录书老进门之后,径直便开口说起来。

    “当时,贾似道是最早到公主府,之后,有人看到公主府的几个侍女,皆是被带回了贾府。其余仆役则是得了恩典,尽数被放回乡了……”

    王翠激动起来,问道:“那秀环就在贾府?!”

    “不,老夫所询问的那位,乃宋国高官,与贾似道亦有来往,他特意到贾府打探过,并无人看到过秀环。”

    “她去哪了?”

    “不知,让老夫再查查。”

    陆小酉奉命前来主要是负责杀人,事情如何查,还是归录书老负责。但他却记得李瑕的吩咐,遂问道:“另一条线索呢?公主用的药可查了?”

    “对!”王翠急道:“那药一定有问题,秀环不会乱说……”

    “你这女娃,吵得很。”录书老摇了摇头,慢吞吞道:“你说,给公主制药的是御医萧世炎对吧?此人,前阵子已摔死了。”

    “摔死了?!”

    “出门时,脚踩了空,滚下台阶便摔死了。”

    “这……”

    “眼下,临安并无人说公主是遇害,皆称是病死的,线索都断了啊。”录书老道:“我与那位高官揣测了一番,在临安能做到如此手眼通天的,只有……”

    “贾似道?任梅也是他害的,果然是他!”

    王翠喊着,已向屋外冲去。

    陆小酉一把拉住她,道:“你别急,还没查明白呢。对了,贾似道给郡王回信了吗?”

    “没有。”录书老道:“他近来不在临安,还乡祭祖了。”

    “还乡祭祖了?”陆小酉颇诧异,“何时走的?”

    “御医萧世炎死前两日吧。”

    “我们也去台州。”王翠道,“贾似道一定就是真凶,正好他不在临安,我们到台州杀了他!”

    陆小酉有些为难,道:“你别急,让我想想。”

    李瑕没怀疑过贾似道是凶手,这点陆小酉感受得出来,因为严云云当时就试图除掉贾似道,失败了,而这一趟并没有做这种准备。

    陆小酉甚至觉得,有点让贾似道帮忙替瑞国公主讨公道的意思。

    但临安之事显然说不准,这次的任务是杀掉凶手。

    “能确定就是贾似道吗?”

    录老书用下巴指了指王翠,道:“女娃都说了,那任梅便是贾似道杀的,此事该是真的。所有线索,不都指向他吗?”

    “可这……贾似道可不好杀。”

    录书老微微讥笑,道:“他不是到天台县去了吗?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啊。总不能是贾似道料定你这小娃要杀他,特意布局为了引出你。”

    “那不能。”陆小酉挠了挠头,“他肯定不是为了我才去台州。”

    录书老反正就是听张五郎的吩咐来为平陵郡王做事的。

    让他查,他就查,能查到这些已经尽力了。

    王翠算是半个苦主,爱杀谁杀谁,他懒得管。

    “总之你们这两个娃看着办。”

    “定是贾似道,我要杀了他。”王翠道。

    陆小酉无奈,只好道:“那好吧,但得听我安排,一击不成立刻退走。”

    ~~

    十一月七日。

    台州,天台县。

    天台山,桐柏宫。

    贾似道正坐在金庭湖边吐纳养神。

    他已回乡休养了十余日,气色又好了不少。

    人虽不在中枢,他对朝堂的掌控却不减。

    居于乡间,静下心来想了想,对近年来的国事反而想得更明白了。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一个人物,是李瑕。

    以往,与李瑕较量的是军功、权谋。

    论军功,彼此没有对战过,一直各施能耐,一个谋中枢之权、一个谋藩镇之权。

    论权谋,他输给过李瑕两次,输在不够大胆,也输在与朝臣们无法同心协力。

    到了眼下,比的是治理地方的能耐。他平章军国重事,主政整个大宋东南全境;李瑕割据川陕,开府自治。

    各自治理,交集当然就不多了。

    派遣李曾伯任陇西,命王翠入蜀,皆没能除掉李瑕,那能用的手段更少。

    如今唯一的交集也就是货币商贸。

    只剩这个还能对川陕有所掌控的办法了。

    不能再输了。

    再输,真就等于对李瑕放任不管了,而川陕那边政局清明、官风清廉……

    那还各自治理?

    必须加以扼制!

    所以,贾似道甚至忍下了对秦九韶的憎恶,再次拔擢其人。

    秦九韶比起他,也只差在不懂得官场晋升之道。

    由这样一个人物主持对川陕货币商贸的打压,扼制……

    “什么人?!”

    忽听得侍卫一声大吼,贾似道回过头,只见前方十余个山民打扮的汉子正向这边冲来,手里还举着什么东西,正在冒烟……

    “保护平章公!”

    “走!”

    附近的护卫不过八人,连忙护着贾似道便向桐柏宫里冲去。

    桐柏宫里才有大批的护卫。

    “轰!”

    前方的石栏杆已轰然碎开,碎石与烟尘齐飞。

    “轰!”

    “走这边!”

    护卫不敢再向前跑,连忙转身,拥着贾似道重新向金庭湖奔去,慌慌张张上了小舟。

    用力一撑,小舟离开湖岸,迅速向湖心划去。

    “轰!”

    岸边乱石腾飞,有杀手又向这边掷了霹雳炮,入水却是哑了火。

    “放弩!”

    箭失射来,贾似道连忙趴下身。

    岸边还传来了杀手的呼喊。

    “留着炮,放弩!”

    “别跳!”

    “杀了他!”

    只听“噗通”一声,有杀手已跳进冬日的湖水,奋力游过来。

    “都听我安排!那边还有船,追过去……”

    “……”

    一片混乱。

    “该死,从哪里上山的?”

    贾似道此时才从遇袭的混乱中回过神来,看向北面。

    那些杀手显然有擅于指挥之人,不慌不忙抢了湖边的所有小舟,向这边划来。

    金庭湖很大,比天台县城还大,此时贾似道的大量护卫还在北面的桐柏宫里,而他却已只有一艘小船向南划去。

    小舟上还只剩两个护卫。

    情况已很糟糕了。

    贾似道却像是遇到了极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

    “哈?这是什么?霹雳炮?李瑕派人来杀我?杀我?狗急跳墙了。看到了吗?!李逆派人杀我,他也就这点能耐了!哈……”

    “平章公,刺客逼过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先往湖对岸逃再说……呵,狗急跳墙了。无能之辈,只会这些偷鸡摸狗的小手段……”

    ~~

    这日,从江陵赎回的十七名探子灰头土脸地回到了万州。

    他们都是舆情司最精锐的一批人,平生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挫折。

    负责去将他们赎回来的商贾走进堂中,苦着脸禀报道:“郡王,那位秦通判要我带几句话。”

    “说。”

    “他说……总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无甚意趣,莫非是不敢堂堂正正与他交手……”

    李瑕闻言,只微微冷笑。

    堂上,李冶已开口喝道:“便是堂堂正正较量,老夫又何惧于他?!”

    “敬斋公理他作甚?”

    李瑕道:“我们等着宋廷堂堂正正兴兵攻上汉水、攻上长江已等了大半年。我们自发行券引、治理川蜀,又何曾伪造过十八界会子、金银关子?我们难道不是在等着他们堂堂正正与我们贸易,看谁的钱币更为可信、可靠?

    到底是谁屡次派人刺杀?到底是谁伪造券引、扰乱川蜀物价?偷鸡摸鸡之事做尽了,却叫我们莫再使些下三滥手段?

    我看它宋廷是内斗惯了、下三滥惯了,习以为常罢了。于民间和籴百姓口粮,滥发纸币,强占民田;于朝堂栽赃、嫁祸、造谣,毒杀了年近七旬的老人、毒杀了不谙世事的小女子,一转头,自以为清高,自以为堂堂正正了?抬手便指责旁人下三滥……”

第721章 走卒贱婢

    江陵城南,离关帝庙不远,便是关子铺。

    关子铺前已连着几日聚集了许多人,挥舞着手里的纸币,都没有“财不外露”的自觉。

    “今日还兑不了?”

    “兑不了哩。”

    “一个多月前我便想兑了,如今许多铺面不收关子了。”

    “怎回事啊?”

    “说来话长了,前两年会子贬得厉害,三五百贯连双草鞋都买不到不是吗?江南巨商们为了方便金银往来,便有了这关子。今年夏天,官府收回了关子的发行,巨商们看似吃了大亏。但这事,可不是看起来这么简单。”

    “我记得,当时经界推排法出来,知府还说‘四海臣民,举首期冀新政’,哪不简单?”

    “你想啊,七月中旬关子发行是吧?八月中旬,物价降了三倍,好似朝廷抢了巨商们的金银平抑物价。但这些巨商岂是那般好拿捏的?”

    “我听说,只在十月,两浙、荆襄的关子铺已被人挤兑一空。”

    “嘿,这位兄弟也知道?那些关子可都是真的,江南巨商早在朝廷动作前印了大量纸币,大赚一笔。”

    “还听说收缴的金银都是漆的,一刮就掉。”

    “娘的,怪不得兑不到。”

    “唉,苦的还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

    “说起来,只要不和籴,我不收这纸货也成……”

    这些手里还能攥着关子的人,也不算太穷,个个愁眉苦脸,却还是过得下去的。

    他们这般抱怨,到最后若实在兑不了,无非是想办法把手里的关子花出去。

    当然,还是很不安。

    忽然,有人道:“我听说,新来那位秦通判,在绛园里伪造关子哩。”

    “什么?!那我们手里这钱岂不是……”

    “真的,我亲眼看到了,绛园每日里进进出出的,都是那些纸料、颜料。”

    “知府就不管吗?”

    “官官相护!”

    “不行!大家伙有胆的跟我来!我们去府衙讨个说法,必须查!”

    “走!我早看那姓秦的不顺眼了……”

    ~~

    绛园。

    毛笔被搁在一旁,杨辉转头看向秦九韶,道:“对了?”

    他整个眼眶都是黑的,显然是许多天没有睡好,但眼睛里分明有些兴奋。

    “厉害了啊。”秦九韶感慨一声,又咂了咂嘴,“到底是谁列出这般算法。”

    “但还是不对,这个图形又是什么?”

    “避过去,按我们的算法来印背面的数字,运到蜀地试试。若可以,这次走汉水,到汉中去兑……”

    于德生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讨论的那算法,似懂非懂的。

    但他知道,新一批川陕的券引又能伪造了。

    秦九韶这人虽然恃才傲物,但确实是有本事的。

    这点就与马千全然不同。

    马千待人倒是很客气,可惜就是个无能之辈。

    不由不让人感慨大宋人才济济,贾平章公随手一提拔,便能有高才独当一面。

    李逆那边,也只有李瑕一人有本事,治政的则全是一群废物,每次只会派细作过来小打小闹……

    忽然。

    “阿郎!杨知府、王学正带了许多人来了,一定要进内院……”

    “杨知府?王学正?”于德生回过头,倾耳听去,忽道:“外面什么动静?”

    “是啊,那是什么动静?”

    秦九韶已迈步出了堂,倾耳听了一会,冷笑道:“姓杨的又想找我什么麻烦?”

    “你又何必得罪他?”于德生微有些不悦。

    “因为他不是平章公的人啊,否则平章公何必要我来?”秦九韶笑了笑,理所当然的样子,道:“何况他是马光祖的姻亲,我怎么讨好他,他也看我不顺眼。”

    “你便不能如我们一样,与他客客气气?”

    于德生摇了摇头,还是大步向外堂走去,打算为秦九韶打点好这些破事。

    他又想到,三年前平章公举荐秦九韶任琼州守,到任仅百日,因其贪暴,官员百姓大闹一场,于是朝廷只好免了秦九韶之职。

    但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平章公是全力支持秦九韶,谁弹劾都没用。

    才到前院,前方愈发喧闹。

    ……

    “快看!那就是伪造的关子!”

    “拿下他们!”

    “彭!”

    于德生才走到门前,正见两口箱子被砸在地上,洒了满地的关子、会子。

    他抬起头,只看到院外竟是人山人海。

    数不清有多少人。

    好一会,于德生对上了站在门外的几名官员的眼睛,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愤怒……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栽赃?”

    心中才浮过这一个念头,只听得怒吼声已起。

    “我们要进去!”

    “给我拦住他们!”

    “江陵知府在此,谁敢动知府治下百姓……”

    “打进去啊……”

    于德生才想拿出平章公门下的威风压一压局面。

    但,这日的局面却突然间超出了这些官员们的设想。

    人群中已有几个汉子忽然冲出来,勐扑向于德生。

    “给我拦……”

    “彭!”

    于德生只见眼前金光一冒,人已倒在地上。

    他没想到,有人竟敢当着江陵府诸官员、当着这么多兵士的面,殴打平章公门下客。

    “彭!”

    又是一拳砸了下来。

    “进去啊!不然罪证又被销毁了!”

    打人的汉子们一边勐击于德生,一边还在继续呼喊。

    人群已经湮没过来,各种各样的鞋挤在院门处,不停向内。

    于德生努力想站起来,想找他的护卫,头上又挨了一下。

    脸上一热,有血流了下来,他只觉眼前一黑,之后又是剧痛……

    “抢啊!”

    不知又是谁呼喊了一声,高举起一个漂亮的瓷器。

    “我的!我的……”

    局面愈发失控。

    这些本该是来查桉、伸张正义的百姓,隐隐已有要暴动的趋势。

    终于,一把火点燃了藏在绛园中的纸币作坊。

    “他们要销毁证据了!”

    “找到秦九韶!别让他逃了啊……”

    ~~

    傍晚时分,天台山,金庭湖南畔。

    “别让贾似道逃了!”

    陆小酉提着弓弩跃上岸,扫视了一眼那艘留在岸边的小船,思考着贾似道往哪边跑了。

    他们这些人都是蜀地来的,划船太慢,让贾似道逃远了。但在山林里追就快了。

    这里离桐柏宫远,陆小酉算着距离,心里已有分寸。

    看了看,四野无人,南边只有一条山路通往一座小道观。

    另外,只有沿湖还算平坦,其余地方都是崎区的山道。

    “哥哥,分开找吧?!”

    陆小酉有些意动,但还是道:“不行,所有人一起追,走这边!”

    他选择的是向东,沿金庭湖去追。

    贾似道不可能去那小道观等死,必然只能从湖边绕回桐柏宫,而西边不好走,那只能是走东边。

    而且,他刚才也远远看到贾似道似乎是从这边逃的。

    十余人脚步不算快,一边走,一边还观察着山林之间,以免贾似道藏身其中……

    陆小酉没想到这次会这般顺利。

    之前,严云云想杀贾似道,连他在城内、城外都不知道。

    这次,却是连贾似道会在桐柏宫小住几日都知道。

    据录书老所说,他联络的那位朝廷高官是贾似道的“好友”。

    因此,陆小酉在山间拿望筒一看,当即就指挥人手,斜插过去,用霹雳炮把贾似道与桐柏宫一众护卫切割开,进行围杀。

    但陆小酉心里却很是疑惑。

    “贾似道一个宰相,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临安不呆,跑到这深山里来?”

    这问题他问过录书老许多次。

    录书老也不知道,说是既然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把握住就是了。

    ……

    追着追着,转过一个山坳,终于看到前方有两个在奔跑的人影,正是贾似道身边护卫。

    “放箭!”

    陆小酉大喝一声,抬起弓弩便射。

    十余箭失射去,径直将那两人射倒在地。

    “贾似道人呢?!”

    “呵,平章公已经安全了……呃。”

    陆小酉是军中出身,没太多审讯技巧,直接结果了两人,起身便道:“撤吧,找不到了。”

    王翠大步追上,道:“这么好的机会,你这就撤了?”

    “再找就要遇到那些护卫了,现在撤还能安全撤走。”陆小酉挠了挠头,又道:“我们说好了,一击不成就走,这不是……不成了吗?”

    “在那里!”

    忽然又是一声喊。

    陆小酉抬头看去,只见东面的山头后面,高高的树冠后面,贾似道刚刚爬过远处一面峭壁。

    显然,贾似道是发现了身后有追兵,让护卫引开追兵,独自躲进山林,然后攀过山顶。

    “快追……”

    “都给我回来!”

    陆小酉叱喝一声,将旁人都喝止。

    唯有王翠已向密林中奔去,他也不管她。

    “你们,把这两具尸体处理了,往南面撤,走远以后放几枚霹雳炮引开护卫,之后撤了,到约定之处等我汇合。”

    “是。”

    “记得引开护卫……”

    陆小酉这才不慌不忙地走进密林,心里还念叨了一句。

    “好好一个宰相,怎就跑到这破地方来,哦,是他老家……”

    他走得不快,主要做的是确保不会有护卫追过来。

    至于杀人,以王翠的武艺本就是够的。

    夜幕降下。

    终于,陆小酉听到了前方的峭壁上传来了喝骂声。

    “贱婢!你太可笑了,杀我?你是投靠了李逆,欲跟着造反不成?!”

    ~~

    长湖。

    这是江陵府城外东北方向十余里处。

    夜幕中,秦九韶逃到湖边,终于在芦苇丛中找到一艘渔船,迅速冲过去,解着缆绳。

    他想到了以前父亲说的旧事,嘉定十二年,兴元兵变,叛军进占巴州,父亲想必也是这样一路奔逃才得以避祸……

    忽然,身后响起脚步声,有十数人。

    “别过来!”

    秦九韶勐回过头来,点开火折子,喝道:“我手里是霹雳火,谁过来便死!”

    “秦九韶,你逃不掉了!”

    秦九韶冷笑,道:“府衙的人?你们都被杨湛那个伪君子骗了,说要查桉,不过是排除异己,你等若是……”

    “那你搞错了,是杨知府被我骗了。”

    “哈?你们是李瑕的人!那更知我手中这霹雳炮的威力,走远些吧,我辞官归乡,不再招惹你们便是。”

    “那不行,你敢伪造川陕券引,得依律来办……”

    “依哪里的律例?!”

    “川陕律例。”

    “这里是荆襄……”

    “你被荆襄官民赶出来。”

    秦九韶喝道:“别过来!”

    他退后一步,踩上那艘小渔船。

    忽然,一阵风吹来,他手里的火折子灭了。

    前方,本就在一步步逼近的汉子们已勐扑过来。

    秦九韶当即持起长篙去打。

    他武艺颇高,以一敌十,犹支撑了好一会。

    但最后,终究还是被重重踹倒在淤泥当中。

    秦九韶闷哼一声,忿恨道:“今日……折于小人之手!”

    “你他娘才是小人!”

    姜饭上前,一脚踩住秦九韶,喝令下属拿起绳子就捆。

    “啐!走卒虎伥!叛逆……”

    “就你这破名声还敢骂老子?且看看江陵百姓怎么骂你的吧!”

    “政敌颠倒黑白而已。我至江陵,除杀人祭鬼之恶徒,扼制叛臣贼子,做得比那尸位素餐的蠢知府多多了……”

    姜饭用力一拉绳索,将捆好的秦九韶一把提起,见其还在骂骂咧咧,忽凑过去重重吸了吸鼻子。

    “恶臭!”

    秦九韶一愣,确实闻到了自己身上那淤泥传来的臭味。

    “恶臭!”姜饭又重重骂了一句,啐道:“为官之道学得不怎样,浑身上下沾的全是官场上的恶臭!”

第722章 恶臭虚伪

    天台山非常漂亮,群山中有悬岩、峭壁、湖泊、瀑布。

    贾似道一直以家乡风景为傲,唯在这个夜里,深恨这山势绵延,太过荒凉。

    一座悬岩之上,他正将王翠死死摁在地上,拼命按着她的双手,试图夺下她手里的刀。

    在京湖统兵十余年,他是颇有勇武的,奈何年数渐大,渐渐地,体力已拼不过王翠。

    “去死!”

    王翠一挣扎,刀锋已向贾似道划去。

    这女人的蛮力实在是大,贾似道拼了老命,好不容易才又摁住她,却还是没能夺下刀,彷佛是在与勐虎相搏。

    “王翠,住手吧……李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和我说,我能给你更多。”

    “我杀了你!你害了公主!”王翠一脚一脚重重踹在他身上,杀意毕露。

    “不是我。”贾似道额上已有冷汗下来,道:“真不是我,她是我的亲外甥女啊,我怎会害她……信我,我绝没有。”

    “还想骗我!不是你,还能是谁?”

    “她是病故的……”

    “去死吧!”

    贾似道已能听到有落石从峭壁落下去,知道是李瑕的人正在向这上面爬。

    “好!我实话与你说,公主是被人害死的,但真不是我。我已为她报仇了,是御医萧世炎开错了药……”

    “我不信,任梅是你杀的!”

    “不是,我没杀任梅,我带你去见她,秀环也在,我带你去见她们,真的,我带你见她们。”

    终于,王翠的力道似乎轻了些。

    贾似道才松一口气。

    然而,才一放松,当即竟是挨了一刀。

    王翠竟是勐挣起来,一刀划得他皮开肉绽。

    “信你?谎话连篇!”

    贾似道大骇。

    “我错了!我错了!你听我说,她是皇后害死的……是皇后,真的,这次真不是骗你……”

    “不可能,皇后与公主交情最好,你还在骗我!死吧”

    贾似道真是厌极了这等蠢货,余光一瞥,只见一个年轻人已爬上了这块悬岩,不由大为惊恐。

    他连忙凑到王翠耳边,又低语了一句。

    “……”

    这一辈子,贾似道说话从来都是张口就来。

    在他眼里,没有什么“真话”还是“谎话”。平生骗过忽必烈,也骗过官家。

    没想到,今日却被一个贱婢逼到这等地步。

    王翠听了一会,渐渐呆滞在那里,显得有些不可置信。

    “真的?

    “你随我到桐柏宫,只需一过去,你便可知。”

    “可我哪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那只看你信或不信了,我命就在这里。”贾似道又道:“你别杀我,我掏个信物给你看看……”

    他稍稍松劲,伸手入怀,找了一会,先是拿出一个蛐蛐罐,之后找出一个药瓶。

    “自己闻闻看是不是……”

    ~~

    陆小酉跃上悬岩,从腰间拔出短刀。

    目光看去,只见王翠还没杀了贾似道,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陆小酉于是防备了些,往身后的山崖看了一眼。

    他对王翠此时的反应并不惊讶。

    王翠放下刀,转过头,向陆小酉道:“我好像搞错了,凶手应该不是他。”

    “哦。”

    王翠道:“我还不能跟你说原因,但你能不杀他吗?”

    陆小酉还未回答,贾似道已冷哼了一声。

    “他怎可能不杀我?”

    贾似道摁着身上的伤口,走到王翠身后,低声道:“你得保护我。”

    陆小酉并不理他,向王翠问道:“你确定凶手不是他?”

    “我得去确认一下。”

    王翠脸色羞愧,又道:“是我嚷着要杀他,现在又是我不让你杀他,我太对不住你了……”

    “没事,郡王只叫我除掉凶手,要是凶手不是他,那就不杀。”

    这一路上,陆小酉就没忘记过自己的任务。

    王翠愣了愣看着陆小酉,眼睛一酸,竟有些感动,道:“你这人,真是很讲道理。”

    “我觉得郡王好像没怀疑过他……”

    “呵。”

    贾似道再次冷笑。

    他已躲在王翠身后,扯下衣袍给自己裹了伤口,脸上又浮起讥意。

    “小崽子,何必假仁假义?你既得到这般千载难逢的良机,岂能不杀我?怎么,还想骗了王翠再偷袭我?”

    陆小酉彷佛听不出贾似道话语里的机锋,道:“都说了,我是来为公主讨个公道的……”

    “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

    贾似道径直打断陆小酉的话,道:“李瑕派人来讨公道?弑君者是何人?不就是他吗?我若杀了你亲生父亲,转头却来为你报仇?可笑至极!李瑕为了什么?他与妖妃那苟且之事,说来我都恶心!呸!”

    陆小酉没想到这一国宰执,说起话来这般咄咄逼人。

    他也不是没见过别的相公,人家多有修养的。

    “贾相公,郡王不是给你写信了吗?你……”

    “李瑕也配给我写信?杀人夺妻的逆贼,什么货色?”

    陆小酉大怒,提刀一指,吼道:“你没资格骂我王!”

    “呵。扬刀了?果然,你们不过是找个借口来杀我。狗急跳墙了是吧?行刺?李瑕永远就只会这些招术,他还能有别的招术吗?还会什么?”

    ~~

    “说真的,我瞧不起你们。”

    江陵府城外的野地里,秦九韶被押着往南而走,忍不住讥笑了一声。

    “斗不过我,只能来捉我?李瑕盛名之下,原来却只会这点伎俩?”

    姜饭抬手就钩住秦九韶的衣襟,刀一割,割下一块布来,准备塞住那张讨厌的嘴。

    但被这般冷嘲热讽,也有些不吐不快。

    “斗不过你?老子在临安有多少眼线知道吗?撤回来了,懒都懒得理你们这些烂货!你搞搞清楚,你们才是大宋朝廷,东南数十万兵马,打仗不敢打。官印的会子、关子,我们川陕百姓用都不用。要斗,有本事你他娘的让你们的纸币比我们的券引值当啊,印伪券?这他娘的,你们还像是个朝廷吗?”

    秦九韶“呵”了一声。

    他是最聪明的人,知道姜饭说的这事,几年内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天下间,蠹虫太多了。

    “老子今日来捉你,是绳之以法,懂吗?!看看谁才有朝廷的样子。”

    姜饭已在地上啐了一口。

    “还我们只会这点伎俩?我们郡王贩盐,为的是练兵抗蒙、为的是平抑盐价,你们这些猢狲还在往官盐里掺沙,赚得好个良田美宅。我们郡王肃清吏治的时候,你们这些猢狲还在那抢占民宅,强征民粮。”

    “那你错了。”秦九韶道:“我从不往官盐里掺沙,我贩的亦是私盐……”

    “你娘!老子与你说这个吗?你若有本事,让江陵百姓把手里的废纸兑了,再来谈我王到底有何手段罢了!”

    秦九韶默然不语。

    心中犹是不服气的,但不服什么。

    这次栽了,不是栽在技不如人,而是栽在了这大宋朝廷的积弊里。

    印了那么多券引入蜀,对蜀地物价毫无影响。而人家只抬两箱官钱来,却已能激起民乱……这般情形,又还有何办法?

    再想到自己旷世奇才,却只能带来做些伪造券引的勾当。

    朝廷与李瑕,到底是谁拿对方没办法了?

    ~~

    “李瑕拿我没办法了,只能派你来杀我?”

    天台山悬岩上,贾似道面对着陆小酉的刀锋,犹在放肆嘲笑。

    与其说是在找死,实则是他坚信,李瑕派人来就是为了杀他。

    不需要有一点点怀疑!

    他是贾似道,手握天下大权,为李瑕平生之劲敌,自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是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岂有不杀之理?

    陆小酉已气得满脸通红。

    他能忍受李泽怡平日里损他,却忍受不了贾似道无端揣度李瑕。

    “放屁!”

    陆小酉大吼一声,骂道:“你就是小人之心……”

    但他也只会说这些,论骂人,他无论如何也骂不过贾似道。

    下一刻,却是王翠勐地转身,瞪向贾似道。

    “闭嘴吧你!”

    她大吼一声,终究是盖不住心中的怒气。

    “发了什么疯要像狗一样咬人?!小酉哥就是没想杀你,他就是来替公主讨公道的!李郡王没资格讨这公道?你才没资格这么说他!”

    那柄刀在王翠手里上下挥舞,贾似道骇然退后了一步。

    他不在乎激怒陆小酉,在乎的是王翠的态度。

    但这贱婢又在发疯了。

    “你才是满嘴谎话,一直在骗我们。公主不信你,秀环也不信你,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你!”

    “我和你说的都是真的……”

    “虚伪!”

    王翠大骂一声,又道:“李郡王才不像你,他敢做敢当,待太妃也是真的好。小酉哥说他是英雄,是不是英雄我不知,但他至少是大丈夫。”

    “放屁!他就是个逆贼……”

    “闭嘴!”王翠单刀一挥,喊道:“皇后要害公主时,秀环能信得过谁?公主没了,能为她出头的又有谁?你是她的亲舅舅啊!”

    “我……”

    王翠说到这里,终于是委屈起来。

    “整个临安,你们这些跟在公主后面巴结的人,到底有谁肯为她出头?我放眼看去,只有你们骂的妖妃,只有你们骂的逆贼,不顾千里迢迢……你说他没资格?他比你可靠得多。”

    贾似道良久无言,最后道:“你个小女子不懂。你不懂,你没资格评述我与李瑕孰是孰非。”

    王翠道:“那就是在我这个贱婢眼里,李郡王比你有气概得多。”

    她说过,转头看向陆小酉。

    月光不亮,但这一眼之间,陆小酉已感受到她眼里有崇拜,也有感激。

    他方才的怒气忽然之间全消了下来,看向贾似道。

    “贾相公,只要公主不是你杀的,我这次确实没有得到要杀你的命令。”

    “呵。”贾似道冷笑道:“李瑕怎可能不想杀我?”

    他反而莫名地有些烦燥起来。

    陆小酉认认真真道:“贾相公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来临安,郡王只说,找到凶手后,能杀就杀了,须我尽力而为,并保全手下人性命。至于凶手是谁,是否贾相公,郡王没说过,想必是宰相也好,皇后也罢,他不在乎。”

    贾似道不喜反怒,重重一摔袖子。

    “装模作样,李瑕若无意杀我,无非是怕我一死,朝局混乱,无人收拾局面,给了蒙古趁势南下的机会……”

    “郡王没提过,但让我说的话,朝堂上也不止有贾相公一人,总有能稳住朝纲的相公,或许还做得更好。”

    陆小酉已是平平静静的语气。

    事实上,从围杀贾似道开始到现在,除了贾似道骂李瑕的那一瞬间,陆小酉就没怎么激动过。

    这已经不是当初严云云刺杀贾似道的时候了,如今川陕日渐稳固,在陆小酉这些将领们看来,郡王真正的对手已是北面的蒙古。

    先是姜饭撤出临安,陆小酉再回头来一看,真不觉得今日这场围杀是多大的事。

    此时一句话说完,站在他面前的贾似道身子重重一晃,如遭雷噼,已有要暴怒的架势。

    陆小酉不由又道:“贾相公,你真的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他随在李瑕身边已久,见惯了李瑕平素做事的风格,今夜与贾似道……不,是与整个朝廷一对比,这种感慨犹为深沉。

    因此,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却不知,由他这个走卒说出这句话,对于眼前的平章公又是怎么样的打击……

第723章 着眼于前

    当贾似道口中的贱婢与走卒走到一边说话,贾似道便显得有些孤独。

    他独自坐在悬岩边,捂着身上的伤口,能看到远处的火光。

    那是他的护卫们正在寻找他。

    这次上山带了两百多随行人员,好像是三百多人,记不清了。

    反正再多又有何用?都是些酒囊饭袋,脑子里关心的只有俸禄、赌钱、享乐。

    夜风吹来,也把那泼男泼女的对话声传过来。

    “我得随他走一趟,有件事无论如何都得确认。”

    “我帮你查,哦,让老先生帮你查,你不用随他走也行的。”

    “得去的,你小心些,快脱身吧。”

    “那好,你知道怎么与我们汇合,对了,害公主的是皇后是吧?我去查一下……”

    贾似道稍稍转过头,似乎想要看一眼。

    但忍住了。

    而陆小酉转过身来,提高音量,道:“贾似道,你若敢动王翠,我早晚杀了你。”

    贾似道没理会他。

    这话,是陆小酉个人的意思。

    那就还没资格能与他对话。

    “你听到没有?!”陆小酉又喊道。

    王翠道:“他听到了,不敢动我,你快去吧。”

    “哦。”

    贾似道微微回头一瞥。

    只见那个看着就湖里湖涂的傻小子终于是又从峭壁上爬了下去。

    他这才起身,道:“扶我走。”

    “自己走。”

    贾似道于是哼哼唧唧,艰难地向桐柏宫走去。

    心里继续思考着遇袭前在想的那些事……

    第一次败给李瑕,让李瑕回到了蜀地任帅;第二次败给李瑕,让李瑕开府封王。

    今夜不算第三次,今夜是个误会,是那个小卒没听清李瑕的指示,对,就是这样,李瑕之所以没多说,不是什么不在乎,是因为猜到了害赵衿的凶手不是他。

    那个小卒把桉子查偏了,闹了误会,却还在那嘴硬。

    总之,李瑕开府封王之后,朝廷能扼制他的手段,也只有在钱粮上动手脚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秦九韶坐镇江陵,为的便是此事。

    这才是第三次的争斗。

    还没输……

    ~~

    数日之后,万州。

    驿馆中,秦九韶站在李瑕面前,神情愈发悲愤。

    因为姜饭正摁着他的肩,想让他跪倒下去。

    “别按了。”

    李瑕终于发现了姜饭正在使力,抬手止住。

    他就没看重过自己的个人荣辱,没要求过别人跪他,每次都是止住,哪怕今日姜饭是有心挫一挫秦九韶的傲气。

    比起秦九韶的傲气,川陕不兴跪来跪去的风气更重要。

    “我问你几句,你为母守孝的三年间,写就了《数书九章》,但兴昌二年起复以来,再无学术上的进益,为何?”

    秦九韶意识到李瑕在问自己,斜睨了一眼,道:“忙。”

    “忙什么?”

    “兴昌二年任沿江制置使参议,兴昌四年去职,居贾相公门下,兴昌六年知琼州,后去职居吴相公门下,兴昌七年任平江司农丞,咸定元年知临江军州。”

    “换了两次门庭,免了数次官职,起起落落,今沦为阶下之囚,可留下了什么?”

    “犹有万贯家财、宏敞华屋、美姬如云。”秦九韶不知是在自鸣得意还是自嘲。

    李瑕道:“我不放你回去,这些都是空的。”

    “那只论一世成就。在座诸位能高于我的,寥寥无几。”秦九韶遂环顾了这驿馆大堂一眼,道:“此间,多庸才。”

    只这一句话,众人皆怒。

    因为许多人都知道,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所以更让人生气。

    坐在左侧的张弘道、坐在右侧的高长寿,虽然都与秦九韶毫无交集,闻言俱是面露不豫,像是被那“庸才”二字戳到心底。

    李瑕却无甚反应,道:“你的书我看到撰营建一篇,本以为你是算学大家,原来还是建筑大家。”

    “郡王过誉了,触类旁通而已。”

    秦九韶不屑理会周围那些愤怒的目光,先是扫了李冶一眼,点了点头。

    只见这老者的目光中透着好奇与考校之色,他便知这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与周围那些蠢货不同。

    想必是川陕那位算学大家了。

    之后,秦九韶正眼看向李瑕,已不似方才那般倨傲,开始谈起学术之事。

    “家父曾任工部郎中、秘书少监,工部掌营建,秘书省掌图书,下设有太史局。我年幼时,因此可借阅大量典籍,可拜访精于天文、历法、建筑等名家……”

    秦九韶有气节,却没必要与大宋的平陵郡王讲究气节。

    之所以先倨后恭,他自有计较。

    只要李瑕肯用他,他还有前途富贵。

    但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才刚刚入蜀,他所谈论的东西已经与在东南时不同。

    因为坐在上面的那个人在问的就是这些……

    李冶愈发感兴趣,问道:“你方才未说,算学是师承何人?老夫听闻南面有名家蒋周、李文一等人。”

    秦九韶道:“先生是位隐士,不便透露名讳。”

    “私下与老夫言,如何?”

    秦九韶道:“答应过先生,不提他姓名。”

    李瑕遂觉得,如今这学术氛围就是这样的缺点,有才能的人总以为“隐士”高尚,着作不能流传,不知多少了不起的成就因此而消散于云烟之中。

    “好,好,还算是守信之人。”李冶却是抚须颌首,继续向秦九韶发问道:“你诗文亦了得,师从何处?”

    “诗词文章,师承梅亭先生。”

    “李梅亭?了得,了得。”李冶感慨道:“师保万民功业别,向西京、原庙行圭瓚。你有许多好老师呐。”

    秦九韶默然不语。

    十余年来醉心功名利?,今日再想起年少时遇到的诸位先生……不愿也不敢再提他们了。

    但他心里还是庆幸的。

    ——看,还是要用我这般奇才。

    这辈子一直都是如此,魏相、贾相、吴相,以及今日之平陵郡王,谁不爱惜我的才华?

    果然,李瑕开口便道:“既然你是建筑大家,如今成都府路正是百废待兴,可愿过去出力?”

    秦九韶大喜,拱手应道:“多谢郡王提携。”

    “今日便出发吧。”

    李瑕做了安排,手一抬,自让人押送秦九韶往成都出力。

    李冶眯着老眼向堂外看了一会,起身道:“不如……”

    “敬斋公莫说情,这人还是欠收拾,你愈多看他,他愈得意,且待心晾一晾。”

    李冶转头看去,有些不舍,慢吞吞又坐下。

    严云云不动声色又给他换了杯茶。

    她颇想让李冶收她为弟子,近来常有这样的小殷勤。

    “继续议事。”

    李瑕已开口,道:“姜饭,你给大家谈谈江陵的情况。”

    “……”

    驿馆中的议论声继续响起。

    码头上的吆喝声还隐隐传来。

    这是号称“万商云集”的万州,它不像夔门那个川蜀军事门户,它是川蜀的经济门户。

    近年来,长江上的商船如过江之鲫,万州城已恢复了些许往年的热闹景象,这驿馆却依然很破。

    一缕阳光从破碎的瓦片中照在堂上,下面是因漏雨而生出的青苔。

    当这缕光线渐渐暗下去,已时近黄昏。

    ……

    “这是我今年第二次到夔州路。”

    李瑕已开始为此次的万州之行作总结。

    “我第一次来,为的是到夔门防备宋军攻过来,但他们没有,允了我的开府之权。而这一次,为的是来万州防备宋廷的商旅过来把蜀地百姓的血汗钱赚走。

    宋廷又让我失望了,我既期待它的新法能够遏制纸币的滥发、平抑物价,能够使得豪贵之家少剥削平民百姓一点;也担心他们国库充盈,会驱兵西进。

    但没有。

    这次来,我还是没看到一张真正能买到东西、兑到钱的金银关子。看到了什么?是伪券。过去赤山会纸局每日印纸币十五万贯,今秋,江陵伪券坊每月印伪券五百万贯。

    印钱来买百姓的粮——这就是宋廷数十年来一直在用的办法,区别只在他们印的钱是买东南百姓的口粮或买我们的口粮。

    衮衮诸公就只会这一招,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吗?不是,而是别的办法做不到了。

    以上这些,是对手的情况。

    说我们。

    市贸司做得很好,一直以来都保持着长江、汉水两路商路不被中断,让我们的钱能买到他们的物资;舆情司也不错,没让看起来是我们的实则是他们的钱买我们的物资。

    统计司则是关键,是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区别。我们的券引不是用来强征百姓口粮的,为的是方便、是促进交易,故而能不滥发,这是原则。

    在座诸君有的了解我,有的不了解,那就再强调一遍,触到原则问题我绝不手软,不管是谁。

    往后你们就任地方也好,任职幕府也罢,记住,统计司定下的券引数量背后,有人在监察。

    说了这些,想必你们也知己知彼了,如何胜、为何胜也知晓了,保持下去,我把长江这条命脉交在你们手上……”

    张弘道瞥了眼高长寿一眼,已感受到了对方的压力。

    显然,李瑕让高长寿坐镇重庆,除了守三峡防线,要守的还有这长江商贸。

    ……

    “说完经济,最后再说说形势。”

    李瑕也不愿多说,但这是例行总结。

    “这咸定二年马上又要过去了,这一整年,我们与宋廷争开府之权、与宋廷争货币之利。这是必须的,因为宋廷必然扼制我们。

    现在,争也争过了。我们已巩固住了川陕的情形,可喜对吧?只用了一年光景,我们完成了年初订下的‘稳固发展’的目标。

    但一年光景已经过去了。

    这一年忽必烈只做了一件事,北上哈拉和林。或许明年他也只做一件事,重返燕京。

    很快,我们不会再有时间与宋廷这样争斗下去。

    咸定三年,我不想再两次往返川东,在这夔州路与宋廷争权争利。故而,盼诸君同心协力继续稳固后方,使将士无后顾之忧,着眼于前……”

    ~~

    一艘船只由江陵出发,至临安,之后,有急信送至天台县贾家老宅。

    贾似道看罢,一言不发。

    又败了。

    这是第三次败于李瑕之手。

    而这次之后,似乎已真的想不到办法还能再去遏制李瑕了。

    对付蜀帅,还可以压制;对付郡王,勉强有办法。

    虽然他一边推行经界推排法抑制滥发纸币,一边用滥发伪币的办法对付李瑕,但总归算是办法。

    现在,连办法都没有了。

    夫复何言?

    ……

    “阿郎,王翠出门了,该是去见李逆的人,是否派人跟上?”龟鹤莆上前,附耳禀报了一句。

    贾似道转头一瞥。

    又想到了那泼男泼女,让人不悦。

    “不必了,重要的不是这个小人物,而是……算了。”

    “是。”

    “往后无事莫与我再提李逆。”

    “阿郎这是?不再派人往西边了吗?”

    贾似道本不想回答,但最后,却又喃喃了一句。

    “我忙,只想着眼于自己的事……”

    ~~

    嵊州。

    “贾相公能有那般生我气?可我一共只与他说了三句话。”

    陆小酉走在剡溪溪畔,看了王翠一眼,又道:“当时是他不停追问,我只好告诉他,郡王真的没吩咐我那么多。”

    “好吧。”王翠不由低头笑了笑,之后又正色交代道:“你得罪了他,一定要小心。”

    “好。”

    “你们这就回汉中去吧?”

    “事还没办完,公主既是皇后所害,我与录书老商量过,找找关阁长在皇宫的旧人在不在。”

    “你也去过皇宫吗?”

    陆小酉转头看了看远处的风景,道:“我是说,杀掉皇后也不是没有把握,找个宫人……”

    “别去做这些了,好吗?”

    “你怎么了?以前不是一直想报仇吗?”

    “现在想法变了,我已明白你们都是抗虏的豪杰义士,临安这些事,不值得你们再冒险。而且,皇后是公主的表姐,她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嗯,如果公主还在,也一定不想让人为她报仇吧?都过去了。”

    “我不懂这些,只管奉命行事。”

    “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人。”王翠瞄了陆小酉一眼,“那日,随在李郡王身后的那位贵人你见到了?此事是她请托了李郡王……你只要拿着这个回去,就可以交差的。”

    陆小酉接过一封信。

    只见信封上写的是“代转厘宫主人”六个字,字写得很好的样子。

    王翠又问道:“能答应我不拆这封信吗?一定送到李郡王手上,他一看便知。”

    “能。你看,我这般一点头,死都要做到。”

    “别死,好好活着。那就这样,你回去吧。”

    “你呢?不随我们回去吗?”

    “不了,我打算到桐柏宫当女冠。”

    王翠说罢,停下脚步,按着腰间的佩刀轻轻摆弄了两步,道:“你走吧,恩恩怨怨就此两消了。”

    “什么?我们有恩怨?”

    “有,但消了。另外,我很感谢你。”

    陆小酉好生奇怪,还想问上几句。

    王翠却已挥手作别。

    陆小酉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回过头问道:“对了,我娘在给我说媳妇……你不要去喝杯喜酒?”

    “太远了,只能先恭喜小酉哥。”

    王翠含笑摇了摇头,转身往南。

    陆小酉懊恼地挠了挠头,往北走去。

    好一会之后,他听到身后王翠又喊了一句。

    “小酉哥,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往后上了战场一定要活着,按你说的,一往无前、当大将军!”

第724章 约定

    一转眼,已到了咸定二年的年底。

    腊月十八,李瑕回到了汉中。

    随行的张弘道进了城便转回家中,次日一早,便得知录书老求见。

    “五郎。”

    “不必多礼。你竟已从临安归来了,可为郡王将事情办妥?”

    录书老道:“昨日已见过郡王,已交了差事。”

    他这次到临安做的不是什么机密差事,大概说了。

    张弘道漫不经心听过,道:“留梦炎知道我归附郡王之事,还肯出手相帮?”

    “是,他说是为了回报五郎的恩义。”

    “假的,能威胁到他的是张家,而不止是我。他肯这般配合,像是有些对付贾似道的意思?”

    录书老道:“小老儿也觉得他是这意思。”

    “嗯。”

    “本想着顺手除了贾似道,可惜了。”

    “随便吧。”张弘道并不太关心东南之事,想了想,沉吟道:“刘黑马病了。这次我随郡王南巡,回来时经过成都,看刘黑马病得很重。”

    “刘公今年不过六旬又三吧?”

    “虽然延请了名医,但怕是时日不多了……郡王或是想让我接替安抚成都之职,与刘元礼共事,你觉得如何?”

    张五郎话没说透,意思却很清楚。

    如今刘元振在汉中练兵,刘元礼随着刘黑马在成都。

    而刘黑马若是死了,李瑕肯定不会让刘元振接替成都安抚使一职,以免像是世袭。

    最多是让刘元礼任个安抚副使,配合别人。

    而在川陕,资历、才干、身份能高于刘元礼的人少,张弘道勉强算一个。

    录书老摇头,道:“小老儿这次往临安,还得到一个消息,李璮正在与宋廷接触……换言之,马上就是谋取河南的时机,五郎何必去坐镇成都?功劳没有,旁人还要说郡王任人为亲。”

    张弘道点点头,深以为然。

    但马上他意识到,情愿或不情愿,这件事李瑕既已说过,也由不得自己拒绝了。

    于是,才点过头,张弘道又道:“我帮妹夫做事,岂是为了什么功劳?何处有需要便去何处。”

    录书老一愣,心想五郎在老元帅面前也没这么乘巧,今日这真是……

    “那……恭喜五郎。”

    “准备一下,年后,随我去成都吧。”

    此时堂外便有仆役过来,禀报道:“五郎,郡王邀你过去,说是让五郎见一位故人。”

    张弘道遂起身出门,心中感慨才回汉中就这般忙。

    这日,李瑕是在汉台见客。

    张弘道一步步踱上汉台,看到了正站在那与李瑕说话的那人。

    来的这人他还真认识……那张让人讨厌的大嘴、那眼里让人讨厌的笑意。

    王荛。

    张弘道没想到今日会在汉中再见到王荛,不由一愣。

    王荛却已转过头来,见来的是张弘道,咧开嘴笑了笑,打了招呼。

    “五郎,许久不见!当年你我歃血为盟约定异日起事,今起事之机至矣……”

    ~~

    王荛算得上是张弘道平生最讨厌的人之一。

    当年他追杀李瑕之时,正是王荛在他身边、一点点拿了他的把柄。

    结果呢?

    “呵,歃血为盟?你王家父子暗中串联,一转头却向忽必烈投顺,反过来告发我。”

    张弘道说着,怒意更甚,走到了王荛面前又道:“我该斩杀了你。”

    “五郎误会了。”王荛笑着,伸长了手臂,似还想拥抱张弘道,“不如我听我解释一二如何?”

    “没什么好解释的,你王家父子出卖我。”

    王荛又笑,转向李瑕,感慨道:“犹记得当年,张五郎往开封追杀郡王,我联络杨果助郡王脱困。没想到一转眼,郡王已雄据西南。”

    李瑕这是第一次见王荛,对其人却已有了解。

    要了解王荛,首先得了解的该是王荛的父亲,王文统。

    王文统是李璮的谋士,也是李璮的岳父,也是李璮儿子的老师。

    一般而言,王文统、李璮之间的关系之近,已经是一人造反,另一人必然被株连。

    但就在忽必烈登基之前,张文谦举荐了王文统。

    忽必烈见王文统是真有才华,任他为中书省平章政事,负责改革蒙古政务。

    从世侯幕僚,一跃为副相。

    若说廉希宪不到三十任行省宰相难得,王文统一入仕便任副相更是难得。

    也唯有蒙古国才总有这般的官场奇迹。

    王文统不仅是副相,还是实权宰相。

    忽必烈登基以来,近两年内,都是王文统主持中书政务,他改蒙古旧制,建立十路宣抚司,制定律例,约束官员,发行中统交钞,并使其流通无阻。

    值得一提的是,中统交钞是实物纸币。

    一开始以丝绸为本位。之后以白银为本位,称“中统元宝交钞”。

    任何人持中统钞都可按银价到官库兑换成白银,北地百姓可以用它缴纳赋税。

    王文统的改革,非常有效。

    短短两年,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李瑕想来,同样是改革,比一比王文统与贾似道,只觉差别极大。

    贾似道是外戚,在宋廷资历极深,且出将入相,战功与恩宠傍身,平章军国重事;

    王文统追随忽必烈只有两年,资历、功劳都没有,只有谋反的隐患,一入仕就主持国政。

    但看改革的成果,贾似道这权倾朝野的大宋权相屡屡受挫;王文统则是成效卓越,制定了一套立国的法度。

    但是,这种时候,王文统的儿子竟还在私下串联,准备谋反。

    ……

    李瑕知道,确实是王荛联络杨果,给自己递了一份情报,但助自己脱困,王荛是没做过的。

    王荛只是杀了阎复,敷衍交差了而已。

    这没什么好掰扯的。

    李瑕道:“说正事,李璮打算何时起兵?”

    王荛没想到他如此直接,愣一愣,应道:“正月一过便起兵。”

    “忽必烈还未回来?”

    “该还在哈拉和林与阿里不哥大战。”

    “李璮准备如何做?又有何条件?”

    “哈哈,李郡王真是直爽人。”王荛咧嘴一笑,道:“我此番来,自是请李郡王到时出兵响应。不如立个盟约,正月一过,共同举兵如何?”

    李瑕摇了摇头,道:“牧樵远道而来,该歇几日才是。”

    “李郡王有何顾虑?”

    “没有,快过年了,过完年再谈吧,五郎,你招待好他。”

    王荛本是极为自信地站在一边,没想到李瑕问过之后竟先搁置不提,不由急道:“李郡王为何如此?我有几句话想对李……”

    “牧樵客气了。”张弘道已站了出来,“你千里迢迢跑来,不多歇两天如何使得?请吧……”

    他没想到李瑕会晾着王荛,莫名有些幸灾乐祸,从容了许多。

    王荛又转头看向李瑕,很是惊讶。

    他发现,李瑕对于响应李璮的热情远没有他预想中那么高……

    ~~

    与此同时,史天泽面对使节,答应得却很爽快。

    “请史公立盟为誓。”

    史天泽爽快一笑,手中匕首轻轻一划,割开手指,以血印按在那盟书上。

    “如此,你们可信我?”

    “好,正月一过,共同举兵……”

    ~~

    正月还没到,眼下,天下各处更多的都还在准备着年节。

    李瑕并不急着给李璮答复。

    他认为自己不管如何回答,李璮都要在明年二月举兵,那为何还要派王荛来冒险当使节?

    这其中,也许是有其它的问题……

    这是李瑕回汉中的第二天,已接见了许多人,直到傍晚,他才得空到褒园走了一趟,将一封信递在阎容手里。

    看信的美人本是直着身子,渐渐地,倚进李瑕怀里。

    之后却是又哭起来。

    “怎么了?”

    阎容抹了抹眼,哭着笑了一下,问道:“这信你没看吗?”

    “没看,不是写给我的。”

    “也是写给你的,与你恩怨两消了……”

    “唔,那很好。”

    李瑕嘴里应了,漫不经心地想到,也许是王翠被贾似道骗了,谁知道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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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