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刘美人
“若打个比方,我最近做的事,和追求女孩子是一样的道理。”
李瑕少与高明月聊具体的政务,却常常会与她聊自己的思路,算是保持夫妻间的共同语言。
“刘黑马有现成的精锐骑兵,关中的人口与资源都是眼下我急缺的东西。可以将他比作一个女子,这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子,我想要追求她。”
高明月抿嘴笑了笑,莞尔道:“我没见过刘黑马,只听着这名字,实在很难将其想像成一个漂亮女子。”
“更准确地说,不是刘黑马这个人,而是他的一方势力,才是这个漂亮女子。”
李瑕随意地闲聊着,感慨道:“刘美人不好追啊,比李昭成追求严云云还难。她已许了人家,忽必烈,气大财粗,总之是各方面都比我优秀很多。”
“才没有,只比你年纪大而已。”
“但不可否认,眼下忽必烈对刘美人更有吸引力,相比而言他更有才华、更有财富、更英俊、与刘美人感情更深……”
“至少把英俊去掉嘛。”高明月犹不依,“哪怕是比喻,说他比你英俊,就很难觉得贴切啊。”
“好吧,总之刘美人如今深爱着忽必烈,正眼不肯看我。她不太可能背叛忽必烈这个大户人家,到我这小家小户作妾,我得追求她。”
高明月不由问道:“能追得到吗?”
“这种事,我还算擅长。”
“不信。”
“不信?”
高明月指了指正在篝火边玩闹的几个女儿家,道:“有人总吹嘘说什么情缘很多,如今三个妾室,却有两个是没碰的,尤其人家安安,花容月貌的,还能耽误几年?万一旁人知晓了,以为是我善妒呢。”
李瑕看向唐安安。
很漂亮的女子,但像是活在壳子里,因此没那么吸引他。
而他也不确定,她真正爱慕的是不是他这个灵魂。
一生骄傲,他对此有些介意。
“没骗你。”李瑕避过这话题,笑道,“我算是有些会追女孩子。”
“打算如何追刘美人?”
“首先,得让她注意到我。”
“你诓贾厚来了汉中,就是让刘美人不得不注意到你?”
“嗯,这样她就会发现,我其实也有优点,比如汉中就是我的家业。眼下陇西大战将起,我这点家业其实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这会是我的吸引力之一,今夜若有人盗书,便证明我初步吸引到她了。”
“若是不盗书呢?”
“那就捉回来,继续盗。”李瑕笑道:“这只是小事,我并不需要所有小事都预料到。重要的是思路,能让刘美人顺着我的思路走就可以。只要思路对了,再复杂的事,其实也很简单。”
“太坏了。”
“追女孩子不能太讲究规矩。”李瑕道:“当然,这还远远不够。盗书只是为了让刘美人开始猜我的心思。”
高明月抬眼瞥了李瑕一眼,目光温柔起来。
她想到最初相伴的时候,自己又何尝不是总在猜他的心思。
“刘美人原本正眼不肯看我,但当她开始整日琢磨我的想法,她就会越来越在意我,我的优点也会一点点被她发现。这就好比,我不经意地给她露了一手。”
李瑕也不知是在胡说八道还是认真的,总之语气实在是很随意。
“到这一步,刘美人才算是对我开始上心。她对我的关注度就到了……贾似道、张柔关注我的程度,她渐渐开始魔怔,注意力会集中在我身上,做什么事都要偷瞄我一眼。”
“然后呢?”
“然后,我不理她,我做自己的事,展示我的风采,让她猜。但她也只会猜,她还有理智,不可能甘心进我这小门小户。”
“那怎么办呢?”
“两方面着手,一是,我对她的吸引越来越强,使她对我的爱慕大到压倒她的理智;二是,缩小她与我之间的地位差距,让她在理智上觉得我的小门小户也不是不能接受……”
~~
汉王台上,有两人正对座而饮,偶尔拿起望筒看向夜色中的帅府。
韩祈安执壶,给李墉倒了一杯酒,感慨道:“阿郎这次的计划,不如临安时周详。”
李墉捧起酒杯沉吟着,缓缓道:“两军、三军对垒,能有的变数反而少。临安之行准备充足,是因为可能发生的变数太多。这次准备的应变手段少,反而说明陇西、关中形势不难猜。”
他摇了摇头,又道:“但我也说过,此次牵扯的势力过多……或者说,不是过多,而是过于强了。”
“不错。”韩祈安,“复盘临安之事,牵扯的朝臣再多,强者只有‘中枢之权’而已,且相互之间争权夺势。故而,可凭利益驱弱吞强,此番之难题在于,游走各方强者之间,而本身实力太弱,如牛犊周旋于虎狼之间。”
话到这里,他紧了紧身上的袄子,犹觉得冷,遂又饮了一杯。
李墉道:“眼下,我们这只牛犊已吸引虎狼各自凑过来闻了一下了。”
韩祈安不由笑了笑,道:“汉中地势如此,西可进陇西、北上趋关中,故而虎狼相争之前,不得不来闻清楚。”
“故而刘元礼必盗图?”
“他还在里面?”
“想必是要抄录一份吧,以免我们起疑。”
“这年轻人很不错,做事沉稳、细致,亦不缺胆魄。可惜,遇到了阿郎。”
“二郎如今……只能说是神鬼赋其能了。”
李墉叹息一声,转头又看向府院墙垣。
韩祈安亦拿起望筒。
良久。
“他们抄录了一份……走了,做事够细,还擦了墙上的脚印。”
“那就放他走吧。”
“他应该看出来了。”
“如二郎所言,让他们慢慢猜……”
~~
二月初五,凤翔府。
几张兵图被摆在桉上,刘黑马皱眉沉思。
他有些心烦。
于他而言,原来重要的根本不是李瑕,而是陇西之战。
这是立国的第一场大战,面对的是真正精锐的蒙古铁骑。
只要打赢了这一仗,大势已定,汉中早拿晚拿都是一样的。
之前,张柔还来信说,不必考虑宋兵北上的可能,连蜀帅都已被调走了。
结果到了去岁年底,李瑕就归蜀了,还拿贾厚、刘元礼来撩拨,刘黑马派人去救,本只是顺手而为。
此时他还是认为,李瑕仓促间无力出兵关中。
这是分析过其实力之后做的最准确推论,宋军那三瓜两枣的步卒,敢到平原上就是取死。
现在,兵图摆在了面前。
李瑕在告诉刘黑马——“我要来,你们与浑都海这一战,我要参与进来,我想争霸天下,我想取关中。”
很烦。
像是一个实力不足的小孩,非得在两个壮汉正准备执戟斗殴之际,跳上房梁,挥舞着小匕首叫嚣。
“等你们打起来,我要来捅你的腚哦!”
这房梁,是汉中,西可进陇西,北上趋关中。
小孩手里的小匕首,利不利,不好说。
李瑕若不顾一切,非要调动川蜀兵马,是能有一根小匕首的,哪怕这根小匕首本不该掏出来。
刘黑马不得不去分析,这叫嚣是不是真的、自己有没有被捅的可能。
“这兵图,是否李瑕故意给的?”
“孩儿不能确定。”刘元礼道:“但……此事有些顺利,或许是反间计。”
刘元振忽然反问了一句,道:“为何因为有些顺利便觉得是计?”
“李瑕其人很有能耐,本不该如此轻易让我得手,但我不敢确定……”
刘元振抬手,打断了刘元礼的话。
“这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他想让我们看到他的能耐。他与二舅说的那些,为的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让我们怕他。”
“但我们也不可轻视了他。”
“不错。”刘元振道:“他很厉害,我承认。但我必须提醒一句,不可心中生怯,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我们有实力,而他一个人再出色,改变不了数万人的实力。”
“大郎总不能断言这兵图就是真的?”
“并非此意。”刘元振道:“我是说,李瑕不仅是有一层意思,有两层。明着是反间,暗着,他要打掉我们的自信,让我们犹疑不定。”
话到这里,刘元振指了指兵图。
“不必优柔迟疑,它就是李瑕故意给的。”
“假的……”
“不,有真也有假。”刘元振道:“只给假情报,李瑕骗不过我们的。这图上大部分的部署皆为真。唯一须猜测的是,李瑕会从哪条路出兵协助浑都海?”
贾厚与刘元礼对视一眼。
这些,他们在路上也有过判断。区别在于,刘元振更坚定,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更有气魄。
故而,刘元振总能掌握住议事时的主动。
他皱眉观兵图,侃侃而谈起来。
“欲知其中情报真假,我们首先该分析出,哪些是李瑕该知道的,哪些是他本不该知道的。
蒙哥已死一年有余,陛下已登基改年号,此为明面之形势,我们与阿里不哥之间必有一场大战,并不难猜。
关陇为陛下粮草之根基,浑都海驻兵于六盘山,势必趋兵关陇、毁陛下根基,此亦为明面之形势,并不难猜。
故而,李瑕联络浑都海、刘太平前往商议,此皆为真,母庸置疑。
刘太平为说服李瑕出兵,将浑都海之计划告之、将汪家在陇西之兵力部署告之,此事为真。
先说汪家之兵力布置,且看此处,祁山隘口驻兵千余……”
“此处错了。”刘黑马沉声道:“汪家驻兵两千人于祁山,防宋军西进。”
“父亲所言不错。”刘元振道:“然,李瑕所注亦不假。两个原因,刘太平没探仔细,或告知李瑕时故意将汪家兵势往小处说。”
“刘太平骗李瑕?为了说服李瑕兵出祁山、夹攻汪家?”
“正是如此。”
刘元振仔仔细细又扫了一眼兵图,道:“几乎都是真的,这正是刘太平与李瑕能做出的计划。”
刘元礼道:“可……若李瑕是故意让我盗图,他一定不会是……为了让我们更顺利击败浑都海?”
刘元振沉思着,道:“那也就是说,兵图是真的,意图是假的?”
“如何说?”
“若我们得知李瑕将出兵陇西,便只能抽调关中留守之兵力。则,他可趁虚而攻关中……”
第622章 展示
当今北地世侯子弟俊彦辈出,刘元振一直自认为是其中翘楚。
但近日,有件事让他感到些许受挫……
年节之前,随着忽必烈的登基诏书传达天下,有不少人也领旨北上觐见,比如降臣刘整、杨大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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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陇这边,汪、刘两大世侯也有不少子弟北上。
刘元振没收到召见的旨意。
当时他知道是关陇战事在即,他需留下辅左父亲。
而就在前几日,二月初二,刘元振听说忽必烈非常欣赏张家九郎,任命其为御用局总管。
张弘范于是写词云“功名当壮岁,疏懒记当时”,“肝胆自知尘辈异,凤池麟阁须期”,燕京诸公还纷纷夸他文风豪迈。
刘元振没有这份词才,打算在战功上压一压张九郎。
陇西一战很重要,刘元振不想输,本也不该输。
但,李瑕在扰乱他的心绪……
“李瑕是故意让我知道他会走祁山道、与浑都海夹击汪家。实则,他要走子午道,攻长安。”
“不,李瑕算到了我能猜到,他是要骗我增兵留守关中。实则,还是要走祁山道……”
刘元振突然睁开眼,翻身而起。
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睡梦中,竟连睡梦中也在思忖着这些。
昨夜便未睡了,此时不过才入眠一个多时辰。
困倦得厉害,但睡不着。
他摆了摆手,安抚住被惊醒的妻子,披衣又转回军议堂。
点上火烛,再次凝视着从李瑕处盗回的地图。
因为是刘太平说的,地图上浑都海的兵力部署比刘家打探到的还要详细,不由得他不在乎。
浑都海如今驻兵于六盘山。
六盘山位于陕西路原州,六盘山脉与陇山山脉形成狭长的山脉,山势陡峭,俯瞰关中。
换言之,浑都海的大军,已对刘家的关中守军形成了居高临下的优势。
蒙古精锐铁骑随时准备俯冲下来,试问谁能抗衡?
好在有陇西,是陇西的汪家正与浑都海对峙,消弥了这种可怕的兵威。
汪家压力也大,六万人对峙十余万人,而刘家无法在陇山驻兵,只能等战事一起,顺着陇山杀过去。
一万宋军出汪家腹背,足以改变势态,汪家撑不住。
唇亡齿寒,刘家绝不能坐视汪家败北……
同时,也不能放任关中空虚让宋军反攻。
没有更多兵力了,因为这只是西路战事,忽必烈已召其余世侯北上开平,准备应付阿里不哥的东路大军。
还有一个关键是,汉中的地势太好了,四条蜀道向北,一条祁山道向西,想打哪都可以。
这使得刘元振必须猜中李瑕要攻哪里。
“不。”
刘元振喃喃了一句。
“你他娘的……你他娘的……你不应该调这么多兵力北上。你他娘给我睁开眼看看,看看川蜀那三瓜两枣,你疯了才敢来……”
按他之前的预想,李瑕不该这么做。
陇西一战,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不论谁输谁赢,都还有底蕴。而李瑕没这实力,不该拿所有的家底,也就是一点步卒,跑到平原上来冒险,行险赢了也守不住。
理智上而言,都不该考虑李瑕。
可李瑕就不像个有理智的人。
“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
但凡还有点理智,能说出这等疯言疯语吗?
“都中统元年了还争天下,你早生三十年,立下孟共之功劳,在被气死之前自立,或许还有机会。”
刘元振没意识到自己随口就说出了孟共抱憾而终的原因,脑子里想的犹是李瑕。
最合理的猜测是,李瑕还是会到巩昌去洗劫一番,既壮大实力,又能让汪刘两家与浑都海两败俱伤。
但盗书太轻易了,太像是反间计了。从这点想,其欲取长安更有可能。
“你到底是算到了我能算到,还是算到了我能算到你算到?”
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刘元振那发黑的眼眶瞪着兵图良久,决定再派细作到汉中去。
他倒要看看,李瑕能调出多少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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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汉中,帅府。
天光微亮时,李瑕睁开眼。
他一直都睡得很好,一醒来便觉神清气爽。
旁边高明月犹睡得很沉,因昨夜折腾得狠了,她发丝散落着,愈显柔弱。
李瑕轻手轻脚地出了屋,走到院中。
活动了筋骨之后,举起了他的石锁,深蹲。
小竹林里,竹熊懒洋洋地支起身子,见是李瑕,有些不满地又往地上一趴,懒得再动。
对于这个每日清晨只会在眼前动来动去的人,它似乎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唐安安端着水盆到院中时,便只见到这一人一熊,一动一静。
“洗洗吗?”
“好,怎是你来做这些?”
“天冷了,巧儿与年儿喜欢赖床,我看夫人还未起来。”
“我是说让下人做也可以的。”
唐安安才不想让下人做这些,拿牙刷沾了牙粉递给李瑕,她又拧了帕巾来给李瑕擦汗。
“郎君脱了上衣吧,给你擦一遍。”
“唔……好……”李瑕刷着牙,含湖应道。
“听巧儿说,阿郎想要收复北面。”唐安安道,“我小时候家在开封祥符,五岁那年,父兄与一群人起义抗蒙,被打死了。我被流民带着,逃到了江南……”
李瑕听她说着,刷过牙,道:“中原果然有义士。怪不得有人与我说,‘中原决无豪杰’这种话是不要脸,我若早生二十年,当与你父兄并肩而战。这些年,太多敢死义者倒下,剩下的人学聪明了……”
唐安安知道他喜欢聊什么,想与他聊。
但不是胡妈妈所教的那种投其所好,这些小时候的事她本不愿与旁人说。
想与李瑕说,因她知道他真的在乎。
她也在乎。
可她少有能与李瑕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便显得不够自然。
时间过得又快,只说了一小会儿,李瑕已换过衣服,又去了前衙。
唐安安遗憾地低下头。
说起来,她在汉中过得蛮充实,每日要花许多时间精进她的琴棋书画,李瑕还让她帮忙写几本书,比如教世人如何看懂他简化的汉字,比如标些韵律来教人识字之类……
本来以为这样就会有很多机会相处,可这些事都是高明月在管。
而李瑕事忙,有闲暇自然要多陪陪高明月,有时也宿在年儿屋里,少有空暇陪唐安安。
她就觉得缺了点什么。
说好了是“帮忙”着书,但唐安安都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成了李瑕“不会碰的下属”。
总之,他还没喜欢上她,他又不缺女人。
她站在阶前想着这些,许久,忽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安安想办法追求郎君吧。”
“嗯?见过夫人。”
高明月笑了笑,道:“你先得做自己,大胆地展示你的好,才能教阿郎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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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候向北人展现我的实力了。”
议事堂上,李瑕玩笑般地说了一句,道:“孔仙、张珏的兵马出发了?”
“回复了。”韩祈安道:“孔仙可抽调利州西路精兵一千八百人,张珏可从川西各地抽调精兵三千人,此时应已开拔北上。”
“能保证驻地不生乱子?”
“能。”
“如此一来,我们能调动的精锐兵力便是八千余人了。”
韩祈安道:“在保证川蜀驻防的情况下,这已是尽了全力。”
话到这里,他脸色又为难起来。
“朝廷下拨的六千万贯还在从京湖等地调运,如今钱粮还未完全运到,阿郎已将这一年的钱额用尽了……”
“只要能拿下关中,明年的钱粮犹可应付吧?后年便有田税。”
“唉。”韩祈安叹息一声,道:“这次之后,还请阿郎稳妥些吧。”
李瑕笑了笑,安抚道:“好,我答应以宁先生,往后一定留足钱粮。”
“既如此,征大理的计划是否缓一些?”
“不必,关中由我主事,够了。依旧是让聂仲由、易士英、高长寿取大理。”
“这是两面作战……”
“两面作战,至少也能拿一个不是吗?”李瑕又问道:“高长寿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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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昭通城太远。
李瑕年前回到川蜀,邀高长寿北上商讨攻大理之事。一直到二月初十,高长寿一行才抵达汉中。
他成熟不少,颌下蓄了胡子,不像以往那翩翩公子,沉稳了许多,也是沧桑了许多。
再见面,他用力抱了抱李瑕,已是两眼通红。
之后便是高长寿许多的絮叨。
“几年了?你已当了我的妹夫,你们的婚宴我却没到场……”
“昭通、威宁城建起来了,每日都有商队经过,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我又生了个儿子,还没起名字,想让你给他起个名字……”
好不容易,叙过别情,李瑕带着高长寿、聂仲由到了议事堂,讨论起南征之事。
“汉中这边驻防不能撤,我能抽调的兵力只有六千,且还要谋关中,只能让聂仲由领三千精锐与你南征。我已命潼川府路调集一万兵力,由易士英率领,但不是精兵。”
“够了,加上昭通、威宁我的人马,勉强有两万兵力。其中有精锐五千,足以平大理。”高长寿道:“但我担忧的是……之后的钱粮。”
“有。”李瑕道:“头批的粮草我已备好,从京湖走水路运往叙州。之后,每三个月会调一次钱粮。”
高长寿忽然笑了笑。
他上前,双手抱住李瑕的头,额头抵着李瑕的额头。
“妹夫。”
“嗯?”
“你信我。”
李瑕道:“不是不信你,是我从京湖调的钱粮没那么快……”
“我知道,我是说……你要信我。”
高长寿压在心头的激动终于还是没压住,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我要驱逐大理的蒙虏了,我知道没有你我做不成,当年若未遇到你,我高长寿早已是路边被狗啃剩的骨头,这些我都记得……你要信我。”
相比而言,李瑕有些过于冷静了。
大理的敌军不多,他更在意的是关中。
李瑕有把握拿下大理之后高家不会背叛,一方面是信任,另一方面由易士英挂帅、钱粮有妥善的安排,这使得他确实没再去担忧过这点。
一直到此时,两人情绪上都是有差异的。
究其原因,分别数年,李瑕已走得比高长寿远了许多。
他有了更多的气魄与威严。
“信你。你们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不必有任何顾虑。当年说好的,我记得。”
“我也记得。”高长寿道:“你荡平天下,高家为你世镇云南。”
他说的是“云南”,不必多言,这已代表着他的承诺。
终于,李瑕在一次次被北地世侯拒绝之后,再次听到了支持的声音。
有人信他能荡平天下。
始终是这些最早把家族命运押在他身上的人,坚定如初。
“好,等你收复大理、等我谋得关中,我们教天下人看看,我们的志向不是说说而已……”
第623章 战起陇西(为盟主“项老”加更)
高长寿到汉中,还须与李瑕讨论很多南征大理的具体方略。
比如,到时聂仲由的三千精兵会作为先锋,当先南下五尺道,“收服”威宁城的高长寿。
李瑕作为蜀帅会先报捷,请朝廷封赏高长寿官职,正式请命南征。
之后,李瑕才会再命易士英为南征主将。
更重要的是,攻占大理之后的治理方略。
李瑕没有足够的人才,需由宋廷派遣大量官员来完成“华夏同风”的步骤,以求真正将大理纳入版图。
这其中牵扯到太多的利益分配,须提前讲清楚,以免之后发生冲突。
因此,其后的几天时间,李瑕但凡有空,都是与高长寿、聂仲由详谈,三人倒是渐渐找回了当年北上开封时的氛围。
而随着这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二月中旬,从利州东路、川西等地调来的精兵也陆续抵达汉中。
这动静不小。
八千余精锐驻兵于汉中城外休整,再算上高长寿、聂仲由准备带往大理的三千精兵,确有一万人之众。
“正好你们还未开拔,这几日我会有客人来,让他看看我们的军容。”
李瑕在与高长寿、聂仲由演兵时,也感到有些骄傲。
他这三年的努力没有白费,蜀帅有蜀帅的权力。
“若时间来得及,我想随你谋了关中再南下。”高长寿看着前方的阵势,目露憧憬。
这次北上,他感受到了李瑕的进益。在谋略、施政等方面长足的进益。
而与李瑕相处,高长寿也有进益。
他意识到若只看着大理,眼界就狭隘了,其实只要李瑕能成势,早晚能收复大理。
“来不及。”
李瑕道:“时间过得太快,战还未打起来,今年的都过去两个多月了。我们也就这三五年光景不必面对来自蒙古的压力,得要尽快扩张,只争朝夕啊。”
“为何还没打起来?”
“因为,这是二十余万人的大战……”
~~
帅府后宅。
段妙音正与高明月坐在偏厅闲聊。
这次高长寿北上,她想着高明月许久未见到家人,也不顾路途艰远,留下刚出生一年的孩子便跟过来。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段妙音明白,高长寿如今这威宁城主,是依了妹夫的势。
而有些丈夫不好说的话,她得与高明月说。
“想必过几日便要走了,有件事想问问你。”
在把婢女们都驱下去之后,段妙音坐近了高明月,启齿问道:“你们成亲也两年了,那事……可还好?”
高明月瞬间红了脸,低下头,双手捏着袖子。
好一会,她才轻声应了一声。
“嗯……很好的。”
“那怎还没有子嗣?”
“他说,生孩子看着吓人,担心我的身子骨熬不住,他还没想好要孩子。”
“那你们是怎么?”
高明月脸更红,偏过头不敢答。
段妙音拉了拉她,笑道:“与嫂子说还有甚好害羞的?”
“那个……他算着日子……每逢那几日……都是出来了……才出来……”
段妙音摇了摇头,道:“你们这样不行的,不论是为了你们、还是为了家里,也该早些要个子嗣才行。”
“其实,我知道的,我也想……”
~~
李瑕与高长寿巡视过兵营,回城时又去刘金锁家看了看他刚出生的孩子。
是个女儿,刘金锁并不觉失望,乐呵呵的模样。
柳娘没出来,坐着月子还不能见人。
堂上高长寿与刘金锁在那聊得哈哈大笑,李瑕却有些不自在。
他上辈子就觉得生孩子是很可怕的事,所以选择了自由自在的活法。
“刘金锁你好好照顾柳娘,别只盯着孩子。”
“好咧,大帅,我送你们。”
“不用,回去吧……”
出了门,高长寿忽然揽住李瑕,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别动我,我是蜀帅,你有点样子。”
“你还是我妹夫,有话说……”
“……”
“你纳妾我都没管,可见这事更重要。我都为你去拼命了,哪怕你点个头安我的心也好啊……”
最后,李瑕点了点头,一把推开高长寿。
高长寿哈哈大笑,又上前想去揽李瑕。
放眼整个川蜀,也就他敢这样与李瑕嘻嘻哈哈,但还是被李瑕一把推开。
“一边去,我忙着。”
“这么久没见,去喝一壶。”
李瑕也笑,道:“真没工夫,算时日该打仗了,得做安排……”
两人像没长大的男孩般在巷子里推搡了一会,李瑕一回头,正见李墉站在巷子里。
李墉抚须笑了笑,眼神有些欣慰。
“李节帅。”
“嗯,西陵先生有礼了。”
李瑕虽恢复了平素的神情姿态,但目光显然与平时有些不同。
他知道李墉也希望他生个孩子,平日里以蜀帅的威严压着,让对方不敢问。
但今日有了决定,李瑕还是有些奇怪的感觉。
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与李墉相处不再尴尬了。
……
说来,李瑕是很难被改变的一个人。
他这一生所为,千难万险,从没动摇他的决定。
而使他有所改变并一点点入乡随俗的,还是这些人的情谊。
~~
是夜。
“明月,我们要个孩子吧?”
高明月正仰头喘息,在迷离中想起来还要按住李瑕并这般说一句之时,正好李瑕先说了。
“嗯……好……”
她终于又能专心感受,于是环在李瑕腰上的手向上移,温柔着抚着他,之后,紧紧攥成小拳头。
……
良久。
高明月疲惫地将头埋进李瑕怀里,只觉无尽的缱绻。
“你准备好要孩子了?是二哥劝你吗?”
“其实也不是因为他劝我。我考虑了很久,我不能只为自己活。”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那么柔弱。”
“每次在不好的环境里你都这么说。”
“现在已经很好了啊,我们有家,很安定……但哪怕我们再回到像当年在北面被追杀时的环境,我也想为你生个孩子。”
“不是为我,是我们。”李瑕捋了捋高明月散乱的发丝,忽然又道:“谢谢你。”
高明月很不好意思,挤进李瑕怀里。
“老夫老妻的……哪里用谢我,我……我好开心。”
李瑕笑了笑,轻声自语了一句。
“这辈子,我真的得到了更多……”
~~
李瑕愈发平静下来。
这是在关陇之战的前夕,他心里原本是没把握的。
各方势力,每一方都比他强大。
而李瑕这次的谋略其实非常简单,能弥补的势力差距也有限。
且他给刘家带去压迫感的同时,或多或少也受到了反作用。
临安之行,他只在弑君时折损了手下的性命,因为临安斗争之残酷存在于暗地里。
战场不同。
因此种种,李瑕也有焦虑,虽他从未表现出来。
但他身边的人们,却给了他足够多的勇气。
李瑕甚至敢要个孩子了。
曾经一生都隐隐不敢承担的事,他敢担了;曾经孤儿出身,毕生都只在追逐荣耀与骄傲,如今也不同了。
他比过去更加强大……
李瑕已完全做好准备了。
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阿里不哥,动作真慢啊……”
~~
二月二十二日。
刘太平再次抵达汉中,带来了浑都海的承诺。
“只要李节帅愿意共击汪良臣,浑都海元帅可将关中相让。”
李瑕不急着答应,反而道:“请刘公随我上城楼,观一观我的兵势。”
他说话从来不给刘太平反对的时间,语罢,径直抬手,道:“请。”
刘太平抚须而笑。
“李节帅请!”
……
一万余人列阵有多大阵势?
军阵说来也就一里长、一里宽,但真正落在眼里,还是长枪如林,声势骇人。
尤其是李瑕这一万余人皆是精锐,气势不凡。
刘太平看了良久,点点头,表示满意。
如今浑都海是有十余万兵力,但能用来对付汪良臣的也只有七万人,其余兵马还得防备刘黑马。
七万对六万不算稳,但再加上李瑕这一万人背后偷袭,陇西方面的战事便可稳胜。
之后再集中兵力破刘黑马,可直捣关中。
“李节帅果然是诚信坦荡啊,说调一万人,这还不止一万。”
李瑕道:“但不知浑都海有无我这般诚信?”
刘太平抚须朗笑,道:“李节帅可以放心,元帅为人豪迈,没有那些弯弯绕绕。”
“我实话实说,这些兵力,我是抽调了川蜀各地驻军,本就不可久镇关中,而迎战汪良臣,又必有折损。待真拿下了关中,我仅剩数千兵力,如何防御关中四塞?你们莫不是想骗我?”
“元帅可与李节帅誓盟。”
刘太平抬手一指自己的队伍,道:“此番,元帅之幼子灰不剌亦随老夫前来,可代父割血,吮血向长生天磕首起誓,发永不违诺之誓言,蒙古汉子虽风雪亦践其约,虽天雨亦赴其会,元帅绝不会攻打李节帅。”
“我不信这些。”李瑕说话并不客气。
刘太平捻着长须,目光微微闪烁。
“既然李节帅说话直来直往,老夫也直言便是……元帅要的,是击败汪、刘之兵势,之后迅速北上,助大汗击忽必烈主力于开平,他无意取关中。反而是由宋廷据守关中,牵制忽必烈之兵力,于大汗最为有利。”
话到这里,老头子还补充了一句。
“若李节帅愿意,我们甚至可以留下兵马,助李节帅扼守黄河。”
“刘公再容我想想可好?”
刘太平老眼一眯,问道:“如此条件,李节帅竟还要考虑?心不诚否?”
李瑕道:“此事我已上报朝廷,朝廷旨意还未下达。”
刘太平又笑了,露出玩味的目光。
他觉得李瑕在拿他当傻子耍。
踱了几步,他负手沉吟道:“收复关中,对李节帅而言是大功绩啊,凭此大功,李节帅可位极人臣、名垂青史,还有何顾虑?”
“刘公很着急吗?”李瑕问道:“莫非,刘公那位大汗的军令已传到六盘山?”
刘太平不悦。
好言好语,李瑕却还推三阻四,打探他军中机密。
“李节帅既无诚意,老夫这便告辞了。”
一拂袖,刘太平竟真是转身就走。
“好吧,我实话实说。”李瑕道:“我本已布下反间计,将我们的计划透露给刘黑马,威慑他,等看他的反应……”
刘太平勐一回头,又惊又怒!
他万万没想到李瑕会这般无耻,也万万没想到李瑕竟还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抬手一指,已是须发俱张。
“你!”
“刘公勿怒,当时你我还未订盟。我想着若你我结盟,可诓骗刘黑马支援汪良臣,让浑都海设伏于陇山,这不算违约……大家都需要退路,不是吗?”
李瑕话到这里,竟然还有脸笑了笑。
他从容拱手,又道:“刘家没有回应,我本还想等等,故而问一句是否战事将起。但,算了。既已明言,决心与刘公结盟便是。”
纵使刘太平人老成精,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每次,他都被李瑕说的骇人之语噎住,掌控不了谈话节奏。
只能说是……赵宋朝堂每多这些勾心算计,宋人无耻之尤!
刘太平都有些不想与李瑕结盟了。
但转头一看城外那兵阵,又觉得李瑕为人还是坦诚的,嘴里不饶人,做事却干脆。
“若李节帅再想要甚条件,老夫已给不了更多了!”
“没有别的条件,不过是在提醒你们,到时还须伏击刘黑马。”
刘太平沉默了良久,努力压下心中怒火,一字一句道:“李节帅该明白背盟的后果,蒙古勇士的弯刀无情。”
“我明白。”李瑕郑重应下。
他一直都知道关陇是虎狼成群,他是在与虎谋皮。
“现在我们可以谈具体的战事了?这一战,浑都海准备如何打……”
~~
六盘山是丝绸之路东段北道必经之路,历代兵家屯兵用武之重镇
三十二年以前,成吉思汗打算取西夏、灭金,驻军于六盘山……并殒命于此地。
故而,每逢蒙古诸王南征,必来此祭祀。
三月初一。
“受长生天之命而诞生,成吉思汗!苍天之根源……”
神竿再次被竖起,经幡高挂,十万余人正在祭祀。
浑都海长跪于地,向长生天磕了头,双手捧起白布。
他已得到了新一代真正的大汗的谕旨,将要率兵征讨忽必烈……
“长生天之骄子成吉思汗!”
浑都海大哭着高喊起来。
“你不肖的子孙忽必烈,背叛了祖先、背叛了不衰的大蒙古国!玷污了神圣的黄金家族血脉!你的蒙古子孙们,将遵循大汗的意志,以他的血液洗刷耻辱……”
随之响起的是惊天动地的高喊声。
“长生天之骄子成吉思汗!请允许我们惩罚叛徒!”
六盘山脉似也因这喊声而颤抖。
漫天充斥的,都是这些蒙古勇士对忽必烈的强烈憎恨。
直到祭祀结束,憎恨之意依旧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强烈。
“冬!冬……”
鼓声起。
马蹄如雷,大地颤抖。
扬起的尘烟盖住了半边天,一队队骑兵们驱马向南。
战歌也再次高唱。
为了他们的胜利,也为了真正的大汗。
……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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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4章 开拔
“魏明帝太和二年,季汉建兴六年,诸葛亮已平定南疆,解决了后顾之忧。意识到长此以往,季汉与魏国之国力差距只会愈大,所谓‘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若困守,实坐以待毙。故而屯兵汉中,准备北伐。”
“彼时,魏延献计,领精兵五千、负粮五千,直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走子午道十日可到长安,与诸葛亮会师于关中。亮以为此计险,不如安从坦道,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不用魏延之计。”
“诸葛亮遂扬言,将由斜谷道取郿,命赵云、邓芝为疑军,据箕谷,大将军曹真中计,主力调往郿城,导致陇右防事空虚。亮则率军攻祁山,顷刻之间,陇右五郡仅余其二……”
刘元振说到这里,堂上诸人已经没耐心了。
“够了。”
刘黑马当先开口打断了儿子的喋喋不休,道:“三国旧事不用你说,李瑕比不了诸葛亮。诸葛亮‘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李瑕却妄图一年内做六七年之事。”
“是三年,诸葛亮平定南蛮只用三年,而李瑕入川蜀业已三年。李瑕虽不可比诸葛亮,赵宋之国力比季汉,犹多了东吴之地。”
刘元振每天夜里熬得憔悴不堪,但到了议事时却是敷了粉盖住他发黑的眼圈,举手投足依旧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便是他与刘元礼最大的不同。
刘元礼没这么爱出风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只在关键时候果敢行事。
相比而言,刘黑马私心里其实更喜欢五儿子,觉得……大儿子实在是话太多了。
当然,他从不表现出来。
“大郎想说什么?”
“孩儿以为,父亲不可轻视了李瑕。”刘元振话到这里,道:“我们都知道,李瑕那志向……”
“没轻视他,拿个章程吧。”
“是,孩儿以为李瑕哪怕比不得诸葛亮。其思路相同,皆欲平定南疆、北伐关中。便连取关中的策划也是相似。”
刘元振走到地图前,从容一指。
“进兵路线依旧是这两条,子午谷之谋或安从坦道走祁山。进兵之谋依旧相同,虚虚实实而已。”
众人都没猜透的地方就在这里。
贾厚抚须道:“问题是……何为虚?何为实?”
“祁山为实,子午道为虚。”
刘元振终于作了判断。
他废话一堆,最后这句话却是简洁有力。
“为何?”贾厚又问道:“大郎何以确定?”
刘元振自信一笑,道:“理由方才说了,二舅自以为懂三国旧事,不肯仔细听我说。正是因魏延子午谷之谋悬危不可成,诸葛亮才走祁山。”
刘元礼点点头,道:“大哥所言甚是,只须我等击败浑都海,李瑕敢兵出平原与取死无异。”
“退一万步而言,有廉公、商公在长安,李瑕也难以破城,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回防。”
贾厚笑道:“如此说来,盗得这兵书反而成了碍眼法?”
“不错,是李瑕的疑兵之计,我们只需当我们从未看过……”
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了,事实上刘元振是最在意的那个。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又转折了一下。
“不过,只要看破了李瑕的伎俩,依旧可以利用他的疑兵之计。二月初七,我派细作南下打探情报,今已过一月,我方才得到消息……”
刘黑马再次打断道:“李瑕已封锁蜀道,你的人如何往返?”
“贩马。”刘元振道:“去岁便有一伙二十余人的马帮,收宋人重利,与散关走私,”
“你既用过了,去杀了。”
“父亲。此事背后……是蒙古奥鲁官。”
刘黑马又怒又气,偏过头澹澹道:“继续说吧。”
“是,可靠消息,李瑕确实集结了万余兵力,终日于汉中城外操演。”
刘黑马起身,大步往堂外而去。
战事已起,他该火速支援陇西了……
~~
“明日开拔?”
“是啊。”
“你也不着急。”
“我自是不急,二十余万人的大战,得打很久。”
李瑕坐在李墉家的偏厅里准备吃饭,待被问及为何还这般好整以暇,他如此答了一句。
“反正,打起来了就好,先让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李墉抚须道:“我是担心浑都海降了忽必烈,毕竟是蒙古人内部纷争,一旦六盘山蒙军倒戈,忽必烈之势,不可挡矣。”
话到这里,他目露忧虑,道:“这也是我始终劝你不可周旋于豺狼虎豹之间弄险的原因。人家同根同宗,极可能停手先对付了你这异族。”
李瑕深受触动。
这是他与李墉行事思路上最根本的不同。
事实上,李墉才是真正的思虑周全。
莫说是李墉,只怕换作当今世上任何一个南方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除了李瑕。
李瑕最根源的优势就是,哪怕他不知史也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形势。
这才是别人不敢布局,而他能布局的原因。
“同根同宗……我却以为,现在,阿里不哥、浑都海、阿蓝答儿,这些蒙古人才是世上最恨忽必烈的,比我们还恨。”
“何以见得?”
李瑕上辈子认识一个很厉害的拳手,外蒙人。闲聊到成吉思汗时,人家顶礼膜拜,但聊到忽必烈,却是沉默不语,目露嫌恶,然后给李瑕看了两张画像。
反正据对方说,一张是汉人画的,忽必烈一身蒙古装束;另一张是蒙古人画的,忽必烈身穿右衽龙衮,头戴冠冕,完全是汉人打扮。
这事李瑕不知真假,当时也没在意。
如今想来却很有意思。
当此时节,忽必烈登基建制,有蒙古兵锋之强,得中原士民仰望,彷佛高光伟正。
作为对手,李瑕实力太差,仰望着对方,只能看到其无懈可击的一面。
若是能把实力的差距拉小,忽必烈的大破绽才会暴露出来。
在汉人眼里,这是一个异族;在蒙人眼里,这是一个叛徒……
可惜的是,还只有李瑕一个人敢确认这一点。
他还说服不了其他人。
说服,要靠实力。
“何以见得?除了汗位之争,忽必烈伤害了蒙古人的感情……”
李瑕话到一半,见外面有仆婢端着菜过来,停下不谈。
李墉自然而然便问道:“今日怎想着到家里吃饭?”
“史俊又拿了把刀在帅府门口,要杀我。”李瑕道,“我避一避他。”
“不至于。他只是想最后再劝劝你不要穷兵黩武,如今……川蜀疲弊。”
李瑕看着那仆婢离开,才道:“正是因川蜀疲弊,才一定要把握这个机会。我懒得与史俊多说,万一他看出我的野心。”
“好,春耕之事我们会安排妥当。”
“今年大概是川蜀百姓最有干劲的一年,希望风调雨顺。”
李墉点头,感慨不已。
治理一方,说是诸事繁杂,但大部分百姓大部分时候做的还是抡着锄头种地。别的都能耽误,这事不能耽误。
两人谈了一会,又有菜端上来,李墉道:“难得过来,不谈这些了,尝尝这蛋羹,大郎亲手做的。”
“嗯,我听说,高长寿走之前,携家过来拜访过?”
“是啊。”
“我知道了。菜够了,我去叫李昭成与刘娘子来吃饭。”
……
饭后。
李墉抚着须,沉吟了良久,笑着摇了摇头,自语了一句。
“且等有了子嗣,且看我是否还搭理你。”
李昭成笑笑。
虽说如今汉中兴兵,气氛渐渐紧张,但他们心中反而都感到安宁。
李墉支着膝盖,起身道:“大郎随我去史家一趟吧。”
“父亲,我……”
“两月矣,刘家没再派人来回复。与史家的亲事,该定下来了。”
李昭成一愣,转头向门外看去,心头又浮起严云云的身影。
他的私情就这般被养育之恩与肩上的担子压下去了,不声不响的。
~~
李瑕回到帅府时,史俊已经被李墉支走了。
这便是李瑕与李墉的默契,都不用明说,对付这些士大夫,李墉显然是更有办法。
一副战甲也已被摆在大堂上,李瑕回来后,看到它,不由抬手拍了拍。
汉中收复已过了一年有余,他终于准备再上战场……
夜色更深,夫妻二人相拥闲聊,高明月掰着手指似在算着什么,转头看向李瑕,欲言又止。
“我也算过了,今日是三月初七,晚了五天了?”
高明月倚到李瑕肩上,轻轻“嗯”了一声。
“放轻松,我今日去过家里,让刘娘子多来照应你。”李瑕道:“这两年,都没有整年的时间能待在你身边,我很抱……”
“不要说,喜欢还来不及,才没有埋怨过你。”
“好吧。”
“你去安安屋里好吗?她也算着日子,也盼着能……”
“忙完关中之事吧,我并非抗拒她,只是近来不想多花费心思。”
“嗯。”
李瑕很清楚自己,他不需要只是为了泄欲而去唐安安那里,要纳她,难免要费心思去确认彼此的心意。
眼下他没这个闲心。
高明月不同,她像已成了他的骨头,既是软肋,也是他的支撑。
他已渐渐习惯,在紧张时尽量多的由她身上汲取力量……
~~
天光未亮,李瑕已披上甲胃。
他走出帅府,翻身上马,一列列亲卫披甲跟上,向北城而去。
点将台,麾下的将领们已在列队。
王益心、刘金锁、鲍三、搂虎、熊山、高年丰、马九、阿吉……
“点卯!”
“是!”
王益心虽只是收复成都时才跟随李瑕,却是此次出征将领中武衔最高者,领命便大步穿梭入阵。
他走过刘金锁的先锋队伍,走到中军前,忽大喝一声。
“怎么回事?”
那正在拉扯着亲卫让对方站好的年轻将领连忙抱拳,应道:“马上就好。”
“点卯!”
“是!固城县尉昝万寿,权领兵五百人,实达五百人!”
“下一个……”
天光大亮时,校场上的八千余人已拔营离开。
汉中城内则还是一片忙碌。
陆秀夫手捧着册簿穿梭于车队之中,不时翻开麻袋看上一眼。
粮草将会在五日后起运。
而若从城头上看去,那八千人此时所走的,正是西进祁山道的方向……
第625章 条件
浑都海的驻地在原州。
原州即后世的固原,处于六盘山脉的最北端。
这个位置,他可以做的选择有很多,在开战之前,廉希宪就对此有过十分透彻的分析。
廉希宪曾经派使者去宣谕安抚浑都海,使者被浑都海所杀。
这表明了浑都海的决心,据此,廉希宪早早推测出浑都海有三个策略。
上策,趁着更快得到消息,果断出兵,直捣关中。
中策,聚兵坐镇六盘山,牵制西路军,观望漠南漠北之战尘埃落定,效忠胜者。
下策,带兵北返,抢先抵达东路战场,支援阿里不哥。
至今浑都海已错失了实行上策的机会。
其斩使已示不愿臣服忽必烈,因此不至于行中策。
那便极可能是行下策,即北返。
廉希宪看透了一切,且早已做出了安排,派人告诉西路军各个将领,准备等浑都海北返之际率军追击,出其不意而歼之。
这是西路军诸将有必胜信心的原因。
任谁都要骂浑都海一句“蠢材”。
但没想到,浑都海比他们想的还蠢,早不打关中,等到错失先机、等到陇关布署完毕了,才决定行上策。
到这时,上策早已成了下下策。
浑都海南下有两条路线。
一是沿着六盘山与陇山山脉的东面,直趋关中,但这条路地形险要,容易被刘黑马堵死,被汪良臣合围,是条死路。
二是先攻陇西,击败汪良臣之后再趋关中。但同样的道理,刘黑马可出陇山隘口支援,合力夹攻他。
陇西是汪家的地盘,浑都海远来,既不可能速胜又不利于久战。
为何还这么做?
李瑕。
一切变数,皆因李瑕。
这也是刘黑马判断李瑕必走祁山道的原因。
李瑕不来,浑都海没有胜算,而长安廉希宪、商挺这种天下第一等的宣抚使坐镇,刘家也能迅速回防,几乎不可能给宋军步卒机会。
就像魏延的子午谷之谋,听着唬人,细思,则过于悬危。
捉到了关键,也就看破了障目法。
于是战事一起,刘黑马亲自提兵直趋天水,命长子刘元振领兵增援陇塬,防止部分蒙军沿陇山东面而来。
这边刘黑马由渭河而上,才堪堪抵达天水,那边刘元振却已陷入了死战。
……
“噗!”
“噗!”
箭失不停射来,一个一个士卒倒下再地。
之后,蒙古语的战歌传来,甚至盖住了战场上的惨叫。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数不尽的蒙古骑兵正策马从山脚下狂奔而来,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
远远的,一杆大旗出现在视线当中,被风吹着飘摇起来,像是在张牙舞爪。
“阿蓝答儿?”刘元振喃喃道,“是阿蓝答儿……”
他犯了一个错误。
花了太多太多心神去算计李瑕会走哪边。
对李瑕的太过在意,甚至让他疏忽了浑都海,这才是真正有实力的豺狼虎豹。
刘元振满心满脑只顾着想李瑕会与浑都海合击汪良臣,结果,对方第一个要撕碎的目标却是他。
两万汉军被四万蒙骑偷袭。
“大郎,撤吧……撤吧!”
“不能撤!把后阵押上去!”刘元振嘶声大吼,“不能放阿蓝答儿再入关中,都给我想想你们的妻儿父老!死多少人都给我堵住山道……”
“杀啊!”
他的军阵中,已能看到越来越多的血光……
~~
陇西战场。
浑都海的七万蒙古骑兵犹在气势汹汹向南逼进。
汪良臣并不急着与他决战,不停将防线向后撤。
过了顺州,兵锋被推进到巩昌以东、天水以北的临桃。
浑都海当然知道,决战地点若再深入关陇,于他而言就越不利,遂不再向前,只作勐虎将扑之势。
临桃,或将成双方十数万主力决战之地。
兵势铺开,各自连绵上百里。
天地苍茫,远处的山川荒凉,裸着红色的岩石,红得如同晚霞。
风吹过,沙尘漫天,惊动了两军对垒之间的一条小蛇。
它钻过沙丘,爬进一片阴影里。
立在那的是一块倒地的石碑,只显出一列秀丽古朴的唐隶。
“唐天宝五年丙戌,吐蕃寇边,哥舒翰率骁勇驰击,杀之略尽,馀或挺走,伏兵邀击,匹马不还……”
沙尘漫过来,又湮没了最后四个字。
更远处,有骑士狂奔,绕过偌大的军阵,消失在天际之中。
决战之前,双方探马已开始互递消息。
~~
阳平关。
此处,是从汉中西向祁山道的第一个关隘。
李瑕收复汉中之后,命茅乙儿守阳平关,以防止蒙军寇边。
近年虽无战事,但茅乙儿并未闲着,除了筑城、练兵,也在更西面设置了许多据点。
此次李瑕出征,已在阳平关驻扎了六日。
他似乎在等消息……
“大帅,人来了。”
李瑕走上关城,望眼看去,只见又是三十余骑正奔到关城之下,遂开口下令道:“放他们入关吧……把我地图拿来。”
也是为难了刘太平,一把年纪还要来往奔走,联络宋军。
但没办法,浑都海麾下能作为使节的汉人唯有他一人。
“李节帅,又见面了!计略将成,计略将成啊!”
李瑕问道:“浑都海到何处了?”
刘太平笑着上前,眯起老眼,抬手在李瑕的地图上标注了一下。
“临桃。元帅已深入陇西,只等李节帅赶至,即可与汪良臣一决死战!”
“刘黑马又在何处?”
“街亭隘口……”
两人细谈了形势。
最后,刘太平郑重施了一礼,道:“请李节帅火速出兵,于决战之际偷袭汪良臣腹背。”
李瑕问道:“浑都海,真愿将关中让我?”
“自是如此!”刘太平慨然应道:“事已至此,唯有你我两方联手,方可败忽必烈西路军,元帅岂有反悔之理?”
李瑕目光落向地图,自语道:“若我未及时赶到,浑都海便大败了。”
刘太平无奈地撇撇嘴,暗骂李瑕怕是又要在关键时候提条件,实在不是一个好盟友。
“话是如此,然李节帅既已与……”
话到一半,刘太平愣了愣。
他目光中,李瑕已拔出长剑。
“吡……”
剑锋划过刘太平的喉咙,血洒喷而出。
李瑕人已到了刘太平的身畔,按着他的头顶,如杀鸡一般,再次划动剑锋。
……
关城内,三十余蒙骑还未拔刀,箭雨已激射而出。
“噗!”
“噗!”
“……”
有人用蒙古语高声骂着李瑕,须臾惨叫着倒在地上。
血在阳平关城中汇聚。
终于,有蒙古勇士抛下武器,跪倒、投降……
~~
至死,刘太平犹老目圆睁。
他想不明白,李瑕为何要杀他。
不应该的,不应该的……
“你们给我关中?你们给的关中,还是人间吗?”
李瑕看着刘太平死不瞑目的眼,喃喃了一句。
杀人时,他丝毫没有犹豫。
而这一瞬间,却想了很多……
从很早的时候,早到与张文静相处之初,他骂北人是汉奸。
先不谈是与不是吧,此时他在心里疑问,刘太平与效忠忽必烈的其它汉人有区别吗?
这答桉不该由李瑕来回答。
该由中原、大理、淮左、江西等地的百姓来回答。
当刘太平心甘情愿追随着还保留着屠城传统的蒙军时。也是有数不清的北人一直在竭尽全力劝忽必烈止杀。
止杀、行汉制、立王法。
李瑕说,这不够。
他还想要骄傲、想要尊严。
首先是对自己严厉。
严厉到等他有实力给别人选择的时候,他才有资格问别人一句“你觉不觉得有尊严更好?”
而不是他直接代表了数十万、上百万,甚至上千万被那些所谓“汉奸”庇护下来的人。
然后,自以为是地逼着这些苦哈哈们,逼他们说“汉奸们只能让我们活,只能让我们活得好一点,这还不够,汉奸们必须做到更好。”
“你李瑕自己先做到啊!”
若李瑕做不到,却只会强求世人,他才是世间最大的恶。
因为越大的善与越大的恶之间只有一念之差。
这次,如果他真放浑都海的兵马入关中……
屠戮无数百姓,只为换得一空城,李瑕便不配与忽必烈相比。
那他比石敬塘都不如。石敬塘割让燕云让燕云百姓活到异族治下,他李瑕则是为了地盘而让关中百姓去死、去家破人亡。
既如此,还比什么?
除了胡汉血统之分,拿自己给百姓带去的灾祸与忽必烈相比?
胡汉之分,真就重要吗?
若说李瑕要与忽必烈争雄,就只因忽必烈是个胡人,那他与贾厚的辩论便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的那一声“我”字,也就是个笑话。
……
“我要的,不是一个被你们烧杀掳掠殆尽的关中,而是一个完好的关中。”
李瑕看着刘太平的眼,郑重其事地将他的条件说了出来。
可惜,对方不可能满足得了。
李瑕只好割下刘太平的头颅,随手将头颅递给亲卫。
“让那几个人带回去,再转告浑都海一句话。”
“大帅,是蒙语吗?我怕记不住,我带个俘虏上来……”
“不必了。”李瑕道:“这句蒙语你会。”
他转过身,同时随口说了一句。
“额秀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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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6章 全盘方略
陇塬。
刘元振已苦守了险道六日,急得嘴角的水泡已开始发烂。
漫山遍野都是血染透的尸体。
他知道必须得撤回凤翔府,再不撤,哪怕不溃败也要全军覆没了。
但凤翔府附近没有关隘,只怕拦不住阿蓝答儿遣偏师进关中掳掠,搜刮粮草。
拒敌于门外的优势没了,他会是此战第一个罪人。
心头愤恨,刘元振嘴里一甜,已是呕出一口血来……
突然,鸣金声响起。
刘元振骇得肝胆俱裂,以为是麾下兵马溃了,不等他指令就径直撤退。
然而仔细一瞧,那鸣金声却是从蒙军阵线中发出的。
放眼看去,只见阿蓝答儿的大旗已向西,向街亭隘口方向而去。
“蒙军撤了!蒙军撤了!”
汉军大喊着。
但没有欢呼。
他们知道,他们不是胜了,只是没拦住阿蓝答儿而已,让对方想去哪里就去。
刘元振环视着战场上自己的残兵败将,最后无力地瘫坐在满是尸体的地上,想哭。
为保住凤翔府,他抽调了街亭隘口的守军。
没想到,阿蓝答儿竟还去支援浑都海,再算上李瑕的奇兵。
陇西决战,浑都海已经占有优势。
“汪良臣,我尽力了,拦不住……”刘元振喃喃道。
~~
阳平关。
李瑕看着地图,标注了一下,有些诧异地向高年丰看去。
“背盟会不会不好?你要先看地图,搞清楚,是浑都海先背弃盟约,或者说,是他一开始就只打算利用我。”
高年丰本来是小小翼翼地来问,此时不由十分不解,道:“大帅,末将不明白……”
“浑都海已经推进到临桃了,刘太平却说刘黑马在街亭隘口,这可能吗?”
高年丰挠了挠头。
李瑕道:“忘了?我告诉过浑都海要伏击刘黑马,所以他必顺势抢下街亭隘口,故而,他才敢推进到临桃。但为何这么简单?说明刘黑马分兵了,分兵做什么?”
“堵大帅?”
“不错,刘黑马兵分两路,一路沿千河北上堵陇山道路。一路沿渭河而上可趋天水,再西向,可堵祁山道,正在埋伏我。”
李瑕话到这里,又断言了一句。
“刘黑马一定不是在街亭,必已过天水往祁山。”
高年丰看着地图已明白过来,问道:“刘太平知道,但他不告诉大帅。反而骗大帅刘黑马在街亭?”
“嗯。”李瑕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与浑都海皆只是将领,既未订立国书也没这资格,能合作,只不过是浑都海以为利益相合。
依浑都海的所想,只要李瑕能出祁山道,哪怕不能袭击汪良臣,至少能牵制住刘黑马。要给的,只有一个口头承诺而已。
兵法本就是诡道,谁还真有诚信?
刀说了才算。
李墉说了无数次与虎谋皮、与虎谋皮。
听的时候人都觉得自己知道这道理,但其实是不等人反应过来,老虎的血盆大口早已经张开,要把弱兽一口吞下去了。
这念头一闪过而,李瑕开口问道:“东西送到了?”
“是,随陆县令的粮草一起来的。”
“走吧,去看看。”
他起身,先把地图收好,脑子里始终还在思考着。
“想必哪怕是浑都海赢了,也能对我很生气吧……额秀特……”
~~
临桃战场。
十数万主力的大战,胜负的关键不在于杀完对方。
杀不完的。
战场过于庞大,甚至从决战开始到最后,都有士卒没能见到敌人一眼。
胜败的关键在于,当有一方的将士觉得自己败了,从而在心里上溃败。
当砲石把人砸成烂泥,弯刀切开人的肢体,箭失夺走人的性命……血流满地,一切残忍的情象都是为了给对方带去恐惧。
看哪一方先被恐惧压倒。
伤亡越大,恐惧越大。
所以,此时决战的双方都在竭尽全力给对方制造伤亡。
没有人再唱战歌,都在疯狂嘶吼着。
血泼在战场中央那块石碑上。
又一具尸体倒在它面前,是个蒙古人。
受伤的战马无情地踏过他的尸体,长嘶着跑开。马上,又一个汉军士卒也倒了下来。
他已无力起身,任人踩踏着,临死前看到了那块石碑。
他不识字,但知道这是哥舒翰纪功碑。
想起了,幼时阿爷唱过的歌……临桃之地一直在传唱的歌。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桃……”
汪家允许他们唱。
汪家子弟,一向自诩是这陇西之地的哥舒翰。
受伤的汉军士卒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巩昌。
然后,策马的蒙卒冲上来,马蹄踏碎了他的心房。
“杀啊!”
“……”
远远的,阿蓝答儿的旗帜出现在东面,蒙古精骑士气大振。
之后,刘黑马领兵至南面赶来……
汪良臣向南回望了一眼,心头浮起一丝疑惑。
“宋军没来偷袭吗?”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刘黑马赶来支援终究是好事。
他拔出刀,大吼道:“儿郎们!你们的家小就在身后,随我破敌!”
“杀啊!”
决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傍晚。
当刘黑马的援兵补上,汪良臣突然领骑兵绕到了浑都海的侧翼,勐然冲杀上去。
如一头勐兽,恶狠狠地撕咬住另一头勐兽的背……
~~
李瑕正与陆秀夫走在祁山道上,观望着地势。
“敢问,李节帅以为谁会胜?”陆秀夫拱手问道。
“两虎相争,实力相当,我其实是猜不准的。”李瑕道,“只能说,关陇军更有谋略、占了地利,赢面更多些。”
他其实不在乎这些。
陆秀夫又一指山道之间,问道:“李节帅可否告诉我,为何要这般做吗?”
他说完,还补了一句。
“实在是好奇。”
李瑕直视着陆秀夫的眼睛,想了想。
他明白若说的太多,会让陆秀夫察觉到自己的野心。
但,部署都部署妥当了,本也瞒不住这样的聪明人。
反而开口直说了,能显得对大宋朝廷忠诚些。
“好吧。”李瑕道。
陆秀夫用心点点头,道:“李节帅放心,决不让蒙人从我处打探到消息。”
“没甚不放心的。”
李瑕摆摆手,沿着小道往山顶而去,随口说着他的布置。
“我做这些,想要趁他们双方大战之际,收复关中。”
“收复关中?只怕很难。”
“你觉得难处为何?”
陆秀夫道:“我军,并无野战之实力。”
李瑕道:“不错,一切难题,根归结底,就是我们没有野战的实力。而再厉害的谋略、技艺,都不可能在三五年内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死结。”
陆秀夫极聪明。
他转头看向远处的辎重,思忖着,笑了笑。
“那……我们就绕开这个死结?”
~~
陇塬。
刘元振在啃指甲。
他的眼窝已深深陷下去,心中紧张至极,不知临桃的决战到了何等地步。
想去支援,但阿蓝答儿堵在街亭隘口,他的残兵败将已无力再突围。
想不出办法突围……得要突围……
“得想到办法……陇西不能丢……该死……”
远远的,有马匹至东南方向奔来。
刘元振抬眼望去,心中愈发忐忑。
“是战场的结果吗?是吗……不是,不是,是从关中方向来的……”
“报!报!”
刘元振用力咬了咬手,已感到了愈发强烈的不安。
他起身,眼前黑了一下,耳中出现了嗡鸣。
视线里,信使正在说话,好一会他才听清。
“京兆府急报!宋军兵出子午道……”
脑子里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刘元振几乎要晕过去。
猜错了!
猜错李瑕了。
李瑕根本就没有兵出祁山,只告诉了浑都海来陇塬伏击,牵制了刘家兵力,却是兵出子午道了……
他要怎么攻长安城?
他有办法的……但想不到……
刘元振身子一晃,一口血已从喉间喷出。
“大郎!大郎!”
“快!快报父亲……急援关中……京兆……”
“大郎,大郎,廉公说,只发现宋军小股骑兵,让大帅以陇西战事为重,待击败浑都海再回援无妨……”
“不!不!”
刘元振更是急火攻心。
“廉公小瞧了李瑕,他小瞧了李瑕……不可小瞧李瑕啊……”
~~
祁山道上。
陆秀夫已听李瑕说完了大概的计划,之后,他兴奋起来。
“明白了,我们不利于野战,那就不打野战!吸引敌兵到险要山地间来打,激怒他们、迷惑他们,引他们到祁山道来,然后,打李节帅最擅长的山地战、伏击战?!”
李瑕点点头,道:“现在,你可知我为何杀刘太平?”
“为了激怒浑都海!”陆秀夫一想便明白。
他长揖一礼,道:“哪怕浑都海胜了,节帅也希望他能分兵攻汉中,如此便可伏击他于此地。保全关中百姓之苦心,秀夫敬佩。”
“但浑都海若胜,顶多也就是派一支偏师来攻汉中,主力还是要去屠关中。哪怕我顺着他的意,帮他,他依旧要屠尽关中,因为他不会经营、也不可能相信我们能在关中抵抗忽必烈,必然屠杀到一人不剩……”
李瑕知道,靠与浑都海这种随时可能拔刀相向的人结盟,注定是取不了关中。
脑子里回想了无数次的道理还是那个,争天下靠的是实力。
蜀帅的实力在哪里?
——已抽调出八千擅长山地作战的精锐步卒。
这些精锐步卒,此时正在祁山道设伏。
“其实,节帅哪怕不杀刘太平。”陆秀夫道,“只要我们实力受损,浑都海也有可能劫掠汉中。”
“是啊,两虎相争,牛犊冲上去受了伤倒在地上,还能指望胜了的老虎不过来咬吗?”李瑕道,“所以我们不能受伤,不能去给老虎卖命,只能靠杀刘太平来激怒浑都海。”
他对陆秀夫愈发欣赏。
“必须让浑都海败啊。”陆秀夫眼中有些忧虑。
他认为李瑕做得太过了,私与胡虏议盟,帮助了对方一点……但,这也是没办法之中的办法。
“这事,我们掌握不了。”李瑕道,“我是在弄火,想要多消耗关陇军的实力,于是帮了浑都海一点,又怕他真的赢了……这火候极难把握,一不小心便要烧毁一切。”
陆秀夫点点头,叹道:“如此说来,我倒是盼着关陇军能赢了。”
李瑕“嗯”了一声。
这是他的第一个忧虑,怕浑都海赢了,屠光他在关中的人口。
至于第二个忧虑,则是如果关陇军赢了,会如何?
李瑕的一切谋略,为的便是吸引关陇军攻汉中。
他已放出了信号。
“李瑕有争雄天下的野心、李瑕势必要取关中、李瑕已兵出子午道,那么,祁山道上的宋军必是虚兵,汉中必定空虚……要解关中之围,最好的办法就是魏围救赵,兵进汉中。”
——对方很可能会这么想。
这便是信息差,是李瑕最擅长使用的谋略。
他当然预料不到决战的胜负如何,也预料不到刘家会怎样猜测。
对他而言,不重要。
根本不需要猜中刘家的想法。
当刘元振冥思苦想时,他完全不萦于怀。
因为,重要的是想让刘家跟着他的思路走。
一切,都是为了吸引关陇军来攻汉中。
然后决战于祁山道。
这与浑都海取关中的策略是一样的,即,先消灭敌军主力。
但,说不准。
李瑕难得叹息了一声,道:“关陇军赢了,但也未必会来……故而我说,此次的谋略很简单,能改变的也不多,且成功的可能性不高。”
陆秀夫皱眉沉思起来,喃喃道:“李节帅恕罪,但我认为,他们很可能不会兵进汉中,这谋划……没有让他们必须来的理由。”
李瑕没有回答。
他告诉陆秀夫的计划本就不全,隐藏了很关键的一部分。
当然,哪怕算上了,他自己也没把十足的把握……
最后,也只能喃喃一句。
“谁胜了?胜了又来不来呢?”
第627章 添堵
“万胜!”
“万胜!”
“万胜……”
天地间一片血红。
夕阳是红的、山峦是红的、草原与河流也是红的,因漫山遍野都是血与尸体。
刘黑马抛下长弓,痛得咧了咧嘴。
再低头一看,虎口处已迸出血来。
他抹了血,感受到的是荣耀与自豪……
这一战是险胜。
决战时,阿蓝答儿领三万人突然从东面杀出,勐冲汪良臣大阵。
汉军几乎要崩溃,幸而,刘黑马的两万人也及时赶到了。
汪良臣为稳住军心,亲自杀入浑都海的侧翼,没想到竟是直直杀穿了其整个军阵。
同时,刘黑马抢先围堵,扼住浑都海部退路。
蒙古骑兵终于在恐惧中抛下弯刀,忘记了成吉思汗曾给过他们的荣耀与骄傲。
到这一刻,他们才想起来,成吉思汗已死了三十二年了!
浑都海部七万大军遂大败。
之后,汪、刘合力,共击阿蓝答儿。
蒙军除了战死者,余部皆降。
汉军险胜,战果却大。
八万汉军全歼了十万蒙古精兵……不是击败,是全歼。
六盘山蒙军几乎是匹马无归。
不可置信?
今日一战之前,连汪良臣、刘黑马也未曾想到过这样的结果。
廉希宪一直说浑都海无谋,不足惧,这确实给了他们一些信心。
但有信心胜,没想到能全歼。
不可一世的浑都海、阿蓝答儿虎踞六盘山,沐浴着成吉思汗的光辉,彷佛无敌之师。
然而,只要敢冲上去拼命,无敌之师也就不过如此而已。
~~
战场上汉军们正在控制俘虏,卸下其武器、甲胃。
伤亡还未统计。
一场大战,伤亡必然很重,汉军元气大伤是肯定的。
但不论如何,此战足以使汪良臣、刘黑马威震北方,证明北地世侯战力不输于蒙古精骑。
“万胜!万胜……”
汉军再次欢呼。
“报!”
有骑兵奔向刘黑马,喊道:“俘虏了浑都海、阿蓝答儿!不降,汪帅请刘帅商议如何处置……”
刘黑马大笑。
如何处置?
自是押赴开平,请陛下斩其首级,震慑漠北诸王!
……
战场上已点起篝火。
刘黑马走进帐篷,汪良臣正在裹伤。
双方见过礼,聊了两句,汪良臣道:“浑都海不服,一直在咒骂陛下,我想将他舌头割下来。”
“塞了他的嘴便是。”刘黑马道:“由陛下处置为妥。”
“浑都海之所以不服,是说被宋军骗了。”
汪良臣虽大胜,脸色却不太好,似乎有些怪罪刘黑马,又问道:“李瑕那一万人没有出祁山道?”
“没有。”刘黑马想起此事,沉吟道:“我派探马进入祁山道中,并未发现宋军痕迹。”
汪良臣咬着牙,眼神更不高兴了。
就好像是在说……“说好了你在东面为我策应,你非说李瑕要来,跑到南面去设伏。结果差点害我被阿蓝答儿包围了。”
当然,最后还是赢了,汪良臣也不想与刘黑马伤了和气,问道:“但,李瑕确实调集了万余兵力?”
“不错。”刘黑马笃定道:“此事可万分确认。”
话到这里,大胜的喜悦被心中的疑惑压住了些。
刘黑马复盘局势,不由暗道,这次恐怕是被李瑕耍了一把……
原本,他应该全军沿陇山东面道路北上,驻兵垅塬、扼守街亭隘口。
这样既能保护关中,又能从隘口西进、支援汪良臣。
但考虑到李瑕会从祁山道出兵,刘黑马分兵了,只让刘元振领两万人往垅塬,亲自到祁山去埋伏李瑕。
他以为浑都海的兵力重心会放在陇西,打算击败李瑕再从大道支援汪良臣。
结果,李瑕没来,而浑都海分兵整整四万人到陇山东面。
这使得刘元振遇袭,丢了街亭隘口,阿蓝答儿从东面杀出。
差一点,只差一点,浑都海就可能击败汪良臣……
只这一件事,刘黑马不得不承认,李瑕若是愿意,是真有可能帮浑都海取胜。
后怕。
然后,不免疑惑起来。
李瑕确实调集了万余精锐,还是精锐,不是出祁山道,去了何处?
思来,令人不安啊……
~~
一整夜,临桃战场上,汉军士卒都在押解俘虏,救治伤亡。
呻吟声一直未歇。
刘黑马始终在帐篷内看着地图,眉头愈皱愈紧。
还是那个比方,两个壮汉相争,是为了争夺关中这个房子。
若是好不容易打赢了,却被那跑过来的小孩捅倒在地、丢了关中,便太可笑了。
“关中……子午谷之谋……真有取长安城的可能吗?”
“父亲。”刘元礼道:“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战场要清理、大哥要支援、街亭隘口要夺回来、六盘山的守军要歼灭……我们越早做完这些,才能越早回防关中。”
刘黑马点点头。
近来愈发觉得五儿子话不多,但思路一向清晰……不像大儿子,话多且自负,说了半天,猜的全是错的。
天明时,又有信报传来。
“报!”
“进来!”
“大帅,京兆府急报,发现有宋军出子午道……”
刘黑马大惊,倏然起身,喝道:“多少人?!”
“暂时只发现宋军小股骑兵,京兆府请大帅以陇西战事为重,待击败浑都海,迅速回援……”
刘黑马转身出营,去找汪良臣。
他得告诉对方,自己等不了了,必须马上支援陇塬,夺回街亭隘,与刘元振合兵,回防关中。
……
“李瑕有夺取关中的可能吗?”
汪良臣皱了皱眉,目光看向地图上,心知自己昨日错怪了刘黑马。
刘黑马亦皱眉,道:“我想不到他能如何做,但这竖子,是个疯子,他想……争雄天下。”
“什么?”
汪良臣愣了一下。
刘黑马道:“原话是,他要廓清帝宇、康济生灵。”
汪良臣笑了。
然后,眼神里迸出怒意。
“狂妄!”
“岂止狂妄?”刘黑马语罢,却又叹道:“然而,我们从未猜中过李瑕的想法,中了疑兵之计。猜错陇西一战之布谋,大郎伤亡惨重、丢街亭隘口。你我,险些一败涂地。”
汪良臣愣了愣,喃喃道:“眼下关中空虚……”
“我更怕的是,廉公、商公小觑了李瑕,以为关中并无多少宋军。他的信报……太轻敌了,让我很忧心。”
“是,廉公、商公从未与李瑕交过手。”汪良臣回想起汉中一战,道:“这份轻敌之心,才是最让人担忧的。”
他话到这里,又道:“这样吧,我让我七弟领五千人,急援关中。”
刘黑马松了一口气,问道:“大战方歇,伤亡尚未清点,应付得来吗?”
汪良臣点点头,道:“无妨。”
~~
汪良臣送过刘黑马,又招过七弟汪清臣,命其领精锐骑兵五千驰援关中。
做完这些,他不由喃喃自语了一句。
“争雄天下之志?太可笑了。”
他又想起了汪德臣之死。
李瑕,曾将他二哥的头颅挂在钓鱼城上……
而现在,他汪良臣挥师六万,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浑都海。
这才是实力。
今已威震北方,早晚,他要碾碎李瑕那狂妄的美梦,将其头颅祭在二哥墓前……
~~
一队骑兵探马驰入祁山道中,登高而望。
只见山川寂静,犹不见宋军踪迹,唯有远处宋军的据点还在山道之间。
良久。
“动静有点奇怪,过去探探吧?”
“半天都没动一下,走,过去看看……”
“嗖!”
一支箭失从山林间射进据点内一名宋军士卒的身体。
探马皱了皱眉,目光中,那宋军士卒依旧站立不动,亦不见血光。
“假人?”
“也没人追出来,走,回报将军……”
~~
“大帅,第三波探马已经来过了。”搂虎头上扎着许多的树枝,赶到山林里向李瑕禀报了一句。
“谁的人?”
“关陇骑兵,看服饰与面容确认是汉军。”
“是吗?”李瑕像是微微松了口气,抬头向天望去,“浑都海果然败了吗?”
先前还在怕浑都海万一赢了,此时却又盼望着汪、刘两家能再折损些实力。
“人心啊。”
微微感慨着,李瑕把原先那副地图移开,开始重新标注起来。
这次,用青色颜料表示的浑都海兵马已只标注了六盘山、陇山各个驻地。
陆秀夫凑过来,小声道:“节帅何以确认浑都海败了?”
“这些探马太深入了,若不是觊觎汉中,没必要跑到这一带来……你说话不用这么小声,他们听不到。”
“是。但他们真会来吗?”
“还说不准。我现在情报太少,标注得也不准……”
李瑕话到这里,瞄了陆秀夫一眼,道:“你也拿一张地图,分析给我听听。”
“节帅是想考校我?”
“不是。看看你能不能帮我拾遗补缺。”
陆秀夫很兴奋,马上取了一张地图,拾起笔,分析起来。
“先说地势,因六盘山、陇山阻隔,浑都海欲进关中,只有两条适合行军的道路,陇山左右的千河河谷与渭河河谷。两条路之间,只有山隘可过,故街亭隘口很重要。
大帅牵制了刘黑马一半的兵力,让浑都海拿下街亭隘口,可以说是帮了浑都海一把。但大帅没出兵祁山道,刘黑马遂赶赴临桃战场……故而,浑都海还是败了。”
陆秀夫话到这里,“啪”地一下,打死脖子上一只虫子,不管不顾,提笔在子午道标注了一下。
“现在,关陇军还在收拾残局。而大帅命杨奔领子午关守军于关中制造声势,目的……吓唬刘黑马,逼他回援关中。”
“不错。”
“但这不足以逼迫关陇军走祁山道来攻汉中,哪怕他们探知了祁山道没有我们的兵力。”
李瑕问道:“他们会从哪里回援关中?”
陆秀夫道:“自是原路返回,千河河谷或渭河河谷……千河河谷在陇山东面,这一路就是守街亭的兵马,眼下还不知剩下多少兵马。”
“不错。”李瑕道:“浑都海敢到临桃决战,说明这支刘家兵马一定是丢了街亭,很可能在陇塬被伏击了。”
话到这里,李瑕笑了笑,道:“我教刘太平的。”
陆秀夫眼睛一亮,道:“而渭河河谷这边,就是从天水到祁山来伏击节帅的兵马,眼下已参与了临桃之决战,之后必去夺回街亭。”
“然后呢?”
“刘黑马合兵,由千河河谷返回关中。”
“那你看,我要如何堵住他?”
陆秀夫沉思片刻,惊呼一声。
“大散关!”
他再次兴奋起来,提笔在大散关标注了一下。
“大散关离这两条道路最近,原来去岁就取大散关是这个意思!我们在关城中有两千守军……”
“不。”李瑕道:“我们在大散关有六千兵力。”
“怎么会?!”陆秀夫讶道:“整个川蜀,节帅能抽调出的空闲兵力只有一万余人,又派了三千人南下大理,只余八千……”
“你都说了,‘空闲兵力’是这八千人,那只要把各地驻军也调出来就可以。”
陆秀夫大惊。
“节帅你……”
“不错,汉中各地的驻军,凡精锐之士已全被我调走,大散关几乎也是空的。”
“这……”
李瑕道:“林子已奉我帅令调遣汉中守军至大散关……明白史转运使为何要提刀杀我了?”
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已是四月,他已准备了近半年。
陆秀夫身子一颤,张了张嘴。
一时无言。
他家小都在汉中城内,李瑕的家小也在汉中城内。
但,再一想也无妨。
祁山道上天罗地网,真怕蒙军杀到汉中不成?
“所以,只需奇袭凤翔府……”
“不。”李瑕道:“不需取凤翔府。我们兵力有限,不必在平原作战或攻城。只要确保凤翔府没有兵力支援两条道路即可。”
陆秀夫张了张嘴,思忖着凤翔府的兵力。
“陇西一战,刘黑马已尽全力,陇塬遇伏、街亭失守,必然要再调凤翔府守军,而长安城遇敌,必要把关中本就不多守军向长安城调度……凤翔府并无多余兵力。”
“不错。”
“那我们只要堵住千河河谷,于山地设伏,六千人可不让刘黑马回援关中?”
“不,千河河谷、渭河河谷,都得堵住,你别忘了汪家。我不管是谁,要进关中,就得在陇山险道上突破我们的防守。”
陆秀夫抚掌大喜。
顷刻,他却又问道:“但他们可以全力突围,大帅何以确认他们会舍近求远?六千人兵力敌后设伏,并不足以长期扼守两条山道。”
“能堵十余日就够了,剩下的就是看敌方的心理。”
“心理?”
李瑕没有回答。
他唯一不能告诉陆秀夫的是,他已向北地世侯宣告,平生志向是要荡平天下。
不论刘黑马信不信,必须忌惮他李瑕……
关于陇西之战
临洮这场决战,本来不想细说的,主角都没参与,只是一个支线背景。
但昨天到现在我的运营官和朋友私聊了我好几次了,我也简单回复过他们。大家似乎还有疑惑,详细说说也好。
先说兵力吧。
历史上,浑都海六盘山是7万人,忽必烈西路军6万人。
我为何写六盘山是11万人,西军10万人?
大概的逻辑是:
李瑕收复了川蜀、汉中。那成都的刘黑马便回到了关中,所以写刘黑马的4万兵力;利州属于汪家的兵力也已回到陇西,所以设置汪良臣有6万兵力。
另一边,李瑕更早把蒙哥死的消息报到了六盘山,所以六盘山能更多的吸引蒙哥的南征军。阿里不哥看到忽必烈的兵势足,也能从漠北派兵到六盘山。因为开战初期,阿里不哥的兵势是强于忽必烈的。
~~
再说将领,历史上,西军主帅是合丹。
我为何不写合丹,有几个原因:
一、这是小说,大家看得本来就很乱了,这时候再加几个蒙古名字,要花太多的篇幅去解释他们的背景,会导致大家更乱。(包括八春,也是这個原因不打算写,这首先是小说,重要的是大家看得不吃力。)
二、合丹的封地在别失八里,也就是吉木萨尔,很远。
三、在书里的时间线,这一战比史实提前了大半年,蒙哥的死讯也更早被阿里不哥知道,合丹是否支持忽必烈?我认为是存疑的。双方就算联络了,能不能及时赶来?
四、这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伏笔,关系到陇西这个地方的战略位置。李瑕如果拿下陇西,可以切断忽必烈与远疆的联络(这是下面一个大剧情的内容)
五、最重要的一点是,在本书中,因为李瑕,忽必烈面对的是更加严峻的情形,他会更大力地启用汉人。这也是我后面想要仔细写的,如今只能是一点点揭开的小支线。
那我不写合丹、八春了,涉及到一个逻辑就是:没有他们西军能不能赢?
先说合丹是谁,窝阔台的第六子,庶子,宗王,封地在吉木萨尔。
——“宪宗、世祖之立,合丹均有翼戴功。中统元年,御阿蓝答儿、浑都海于姑臧,获而斩之。”
这是关于这一战,史书上对他这个主帅的描绘就这一句话。
还不如汪良臣等人丰富。
“适大风扬沙,白昼晦暗,良臣乘机命军士下马持短兵冲敌阵左,绕出阵后,再溃其阵右而出。”
由此,我先不说合丹厉不厉害,只认为他任西军主帅是因为宗王身份,而非能力。
而历史上这一战,我通过看史料,认为的真正操盘人是谁呢?
廉希宪、商挺。
他们一直是京兆宣抚官员,对地势最熟悉。
历史上,蒙哥死后,廉希宪说,“先发制人,后发人制。天命不敢辞,人情不敢违。事机一失,万巧莫追。”
他们抢先动手,杀刘太平、霍鲁怀、杀密里霍者、乞台不华,抢夺兵马。
他们利用在秦陇的根基,就地收拢人马,所谓“西师可军便地”。
他们分析出浑都海的上中下去路,以及下一步计算,猜中了浑都海要北撤……
我认为,廉希宪、商挺用兵能力,甩了浑都海、合丹一百条街。
先不争论这些对不对。我是说——这些,是我写小说的逻辑。
之所以前面还花费半章的篇幅说廉希宪,就是在铺垫这一战的胜败。
我认为,“廉希宪”这个主要原因已经点出来,那足够说明如果没有李瑕的参与,浑都海就必败无疑了。
……
这是将领,再说说兵员实力。
史书上没说合丹具体带了多少人来支援,只有“西师可军便地”“良臣尽起二十四州之兵”。
再加上本书中忽必烈局势严峻,所以我写主力是汉军。
巩昌军、关中军,守土之战。
而,浑都海手中的主力有两方面,一个是驻守六盘山的守军,一个是蒙哥南征的败兵。
六盘山守军,应该是多年不打仗,给成吉思汗守祭的。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分南征败兵,在本书中几乎是亲眼看到蒙哥死于战场的。
这是士气。
辎重方面应该更不用多说了。
同时,参考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大战,我认为汉军是有实力打败浑都海的。
更具体的关于汉军、蒙军具体战力分析,后面的章节应该会说到,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
说说战况。
历史上,浑都海是不敢进陇西、关中。
我认为他应该也知道自己打不过,是打算回哈拉和林。
但被廉希宪料到了,西军追击,在耀碑谷“全歼”了他。
耀碑谷这个地方,在河西走廊,总之是北边很远。
本书中,决战地点在临洮,李瑕把浑都海骗下来了。
为什么在临洮?
临洮就在巩昌北面一点,浑都海想着,如果李瑕只攻打巩昌,也能引起汪家兵的崩溃,所以主攻这里。
地理上,临洮与街亭隘口几乎是平行。
有个逻辑是,浑都海知道自己打不过,因为有李瑕的奇兵,他才敢来的。
现在李瑕不来了,还杀了刘太平。
在这时候,浑都海就已经是注定要败了。廉希宪历史上的“上中下三策”,本书的下下策,已经解释过了。
剩下的要交代的,无非是:
汪良臣6万人正在和浑都海7万人打。
这时候,阿蓝答儿3万人(他带4万人打刘元振2万人,留下1万守街亭),3万人从街亭方向杀出来,这时他是打过一仗,急行军过来的。
同时,刘黑马2万人从祁山道方向杀出来。
6+2万,对阵,7+3万(这里昨天有个错误的地方是,7+3我写成了11万,其实是10万)
然后,汪良臣从侧翼杀过去,杀穿了浑都海。刘黑马赶到,一起击杀阿蓝答儿。
浑都海自已都知道必败,自然就输了。
至少我认为这逻辑是通的。
~~
再说战果。
为什么用“全歼”这个词,因为耀碑谷之战也用的是这个词,我认为应该是指“没有人逃走”。
为什么没人逃走?
我认为不是风沙太大,而是,能逃到哪去?
哈拉和林太远了。
打仗打输了,主将都被俘虏了,却要从巩昌这个汪家的老家一路逃回漠北,太远。
也许,还不如当俘虏。
所以我说全歼、匹马无还的意思,也是想扣一扣历史。
~~
以上,我不敢说全都是对的。
这是我写陇西这场战事的逻辑,我能做的也只是遵遁这个逻辑来写而已。
写书当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要是觉得这个单章很无聊,说明这一战也就是个背景支线而已,在小说里我已经一笔带过、尽量不花费太多笔墨了。
要是对这段历史感兴趣,就当是随便聊聊。
第628章 人心
陇塬。
阿蓝答儿领兵西向之后,刘元振一边休整兵马准备反攻街亭隘口,一边派探马往长安,告戒廉希宪、商挺谨慎。
之后三日,他一次次地望向千河河谷南面,等待着关中的消息。
没有消息。
廉希宪、商挺就只传过一封情报,之后,既未派信求援,也未派信报捷。
京兆府到底遇到多少宋军?竟是没了后续的消息。
刘元振心里有个念头已不可自抑。
“二舅,京兆府不会丢了吧?”
贾厚正在发呆,回过神,问道:“大郎说什么?”
“京兆府并无回音,不会丢了吧?”
“我不信李瑕能从子午谷攻下长安城。”贾厚缓缓道,“有廉公、商公在,不可能这么快失守。”
刘元振又问道:“二舅发现了吗?连着两日,有些南下的探马一直没回来。”
“大郎是说,返回关中的道路被封锁了?”
“有可能。”刘元振道:“李瑕不想让我们驰援,他在争取时间。”
“唉,收复街亭隘口再说吧……”
两人站在山头,又望向前方的战场。
沉默了一会,刘元振再次开口。
“二舅方才在想什么?”
贾厚叹息一声,喃喃道:“李瑕说要廓清帝宇、康济生灵……我在想,他是疯了?还是真这般想?”
“他没有这个实力,差得远。”
刘元振评述一句,眼神暗澹了些,又道:“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出色……比我出色得多,但他的实力离争雄天下还差得远。”
“大郎以为他疯了没有?”
“他是自负。”刘元振低声叹道:“他是自负啊,不是疯了,我倒是快要疯了……长安不见使人愁。”
他们已很难将注意力放在街亭隘口。
算时间,临桃的决战已经结束了,如果己方胜了,隘口上这些蒙军不足为虑;而如果败了,那浑都海可入关中,一切已经完了,还考虑什么呢?
终于,远远的有马蹄声、呼喊声传来。
“浑都海、阿蓝答儿已败!”
“……”
刘元振登时眼眶发红。
“主力战场赢了,不容易啊。”
如果没有李瑕,现在他能欣喜欲狂。
~~
抢回街亭隘口之后,刘黑马环顾战场。
目光落处,只见刘元振这一路兵马伤亡惨重。
悲从中来,却是重重咳了几声。
“咳咳咳!咳咳……”
“父亲!”
“无妨,京兆府战事如何?”
“消息断了。”
“断了?”
刘黑马望向东南方向,喃喃道:“道路被李瑕拦截了……是大散关?”
“很可能。”
“川蜀有这么多兵力?”
刘元振道:“若算上所有驻防兵马,李瑕也能有数万大军。但,他能抽调北上的兵力也就一万余人。”
刘黑马当然知道,他根本不需要长子把所有事都解释得这么清楚。
“咳咳……我是问,有多少兵力在攻京兆府?”
“不知,但李瑕至少需要两万精兵才能攻城。”刘元振已仔细思忖过,道:“而眼下,他拦截千河河谷,甚至可能已攻下凤翔府,必是调动汉中各地的驻军。”
“他好大的胆子。”
“父亲,我在想,汉中……”
刘黑马抬手,止住了刘元振的喋喋不休。
他按着刀大步而走,招过两个部将,喝令起来。
“你们领两个千人队,为先锋,先去前方探探!”
“是!”
~~
双天顶。
此山处于千河河谷南端,往东南便是凤翔府。
凤翔府南面便是秦岭,正对着陈仓道上的大散关。
早在李瑕收复汉中后,马上做的一件事就是占据蜀道关隘。
其中,杨奔驻守子午关、宋禾驻守斜谷关、许魁驻守大散关。
如今陇西战事一起,杨奔便在长安城附近虚张声势。
宋禾则领小股骑兵羊攻凤翔府,吓得城中守军紧闭城门。
同时,林子已领汉中守军赶到大散关,与许魁分路出千河、渭河河谷。
当两方蒙军在陇西打得如火如荼之时,他们并未遇到敌袭,也并不攻击任何城池,主要做的就是运辎重。
林子去了渭河河谷。
许魁则选择了千河河谷的双天顶。
他领人把辎重运到河谷中的山上,建营、驻防、挖沟、设伏、起砲。
做这些的时候,有很多大的诱惑……比如,六千人如果攻打兵力空虚的凤翔府,也许能攻下来。
当然,守不住。
这次,李瑕的军令第一条是——
“不打野战!不打野战!不打野战!”
许魁每日醒来,先将这话念上三遍。
步卒就老老实实做步卒该做的事,封锁住道路,把瞭望点设好、陷马沟挖好、铁蒺梨撒好、砲车架起来、木石与震天雷准备好、弩手埋伏好……
有敌方信使来,弩箭将其射落马下。
不让陇西与关中消息互通。
许魁根本就不去想形势,他只知道他的任务是,等蒙军主力折返,封锁对方十日。
他带来的辎重、军备,准备的木石只能封锁十多日。
终于,四月初二,拿着望筒向北面望去,两千骑兵狂奔而来。
许魁勐地挥手。
“放!”
旗帜摇摆。
震天炮上的引线被点燃。
砲车抛出震天炮,向壕沟方向落去。
双天顶地势并不算险峻,但居高临下,有备而击无备。
“轰!”
“轰……”
~~
刘黑马听到前方的动静,皱了皱眉。
震天雷凤翔府就有,关键得用砲车抛,或在城墙上抛。
虽然李瑕这个震天雷比以往所见的动静大得多,但并不稀奇。
问题是优势地形被占据了,要再穿过千河河谷又要费一番工夫。
烦。
猜错了,那小孩不是要趁着两个大汉打架时上来捅一下。
而是自己才打完另一个大汉,正虚弱之际,屋子的门被那讨厌的小孩“彭”地一下关上了。
“就不让你回家,就不让你回家,略略略。”
踹进去吧,还能怎么办……
“传令下去!俘虏押上,消耗宋军!”
刘黑马下了令,刘元振又凑过来。
“父亲。”
“嗯。”刘黑马澹澹应了一声。
“父亲勿虑,宋军既然堵截我军,京兆府应该还没丢。有廉公、商公坐镇,哪怕李瑕有奇计,也不会太快攻下京兆府,他是在争取时间。”
“我知道。”
刘元振又道:“孩儿观此形势,汉中必定空虚……”
“咳咳咳!”
刘元振轻轻拍着刘黑马的背,又道:“孩儿以为,我们之前是被李瑕耍了,完全猜错了他的布局,我们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你待如何?”
“不该再顺着李瑕的思路去想。”刘元振道:“此番便是突破了封堵,回援京兆府的路上依旧会被他设计。不如跳脱出棋盘,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刘黑马叹息了一声。
刘元振又劝道:“李瑕早有布谋,算计太深。他竟能判断到我会判断他走祁山道,不可再中他的伎俩。也不可再纵容他在汉中,宜早除之!”
刘黑马忽然缓缓问道:“你觉得……他真有争雄天下的本事?”
“至少,他势必要取京兆府。”
刘黑马点点头,对此也是深信不疑。
李瑕已展露出了势在必得的决心。
刘元振又道:“李瑕不可能算计到我们与浑都海的战况,所以他也在赌,他做事太行险。”
话到这里,刘元振又重复了一遍。
“李瑕行事,次次行险。他确定不了陇西战况,却还敢赌……汉中空虚……我们干脆毕全功于一役,直捣汉中!”
刘黑马问道:“你可曾想过,若直捣汉中,再次中了计,又如何?”
“不会。”
刘元振已再次有了自信之态。
他指向南方,开口道:“攻汉中,是孩儿突然想到的。这不是李瑕的计,李瑕的布置,没有让我们必须攻汉中的理由。故而,这是唯一不被他算计的办法……”
~~
“我根本就没在算计他们的心思。”
祁山道上,李瑕犹在与陆秀夫商讨,道:“出祁山道或子午道,他们会怎么猜,我根本就没去想过。反正都是虚兵,无论他们怎么猜,都会猜错,都会觉得中了我的算计。”
“明白了,其实真的很简单。”陆秀夫道:“所有的布置无非就在告诉他们两件事,一则,节帅对关中势在必得;二则,汉中空虚。”
“不错,关键是我只有这一个时机,他们刚刚大战完,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陆秀夫道:“因此节帅正是要在此时,让其察觉汉中空虚。”
“不错,我攻关中只有这个时机,也让他们以为攻汉中只有这个时机。”
陆秀夫感慨不已。
说来,整个计划真的很简单。
利用大战削弱敌人,再吸引被剥弱的敌人进入预定战场,最后以优势地形、战术歼敌主力,收得关中。
“思路真简单。而复杂的都是障眼法,为了让敌人看不到关键。”
李瑕问道:“换作是你,会来吗?”
“会。”
陆秀夫想了想,用力点头。
“换作是我,拒绝不了这样的机会。”
李瑕安心不少。
“是啊,要是我,我也忍不住,人心嘛,总是贪婪的,得陇复望蜀……”
话到这里,依旧还是没把握。
人心是贪婪不假,但人心也是最难算的。
~~
千河河谷。
刘黑马又咳了咳,再抬起头来,却是摆摆手,喃喃道:“罢了。”
“罢了?”刘元振一愣,“父亲,为何啊?!”
“没有为何。”刘黑马喃喃道:“太远了……绕祁山道攻汉中,不知战火何日方能停歇。”
“太远了?”刘元振茫然,又问道:“那等歼灭了前方的宋军,攻大散军,走陈仓道……”
“歼灭?人家不会撤回大散关吗?边战边进,汉中不会从利州、重庆调兵吗?”
刘元振道:“故而,孩儿认为应该从祁山道奇袭,出其不意。”
“你又绕回来了,为父是说……不攻汉中。”
“父亲!”刘元振不可置信,讶道:“如此良机!半年,只要半年,可一战而定西南!”
“为父说不上为何……就是不想去。”
刘黑马喃喃了一句,抬眼望向南面,道:“突破前面的宋军,回京兆府,就这样吧。”
刘元振犹不甘心,还想再劝,却是被贾厚拉了一下。
“大郎,别说了。”
“二舅,你不觉得这是大好……”
“姐夫受伤了。”贾厚低声提醒道。
刘元振一愣。
他看着刘黑马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父亲已经没有心气了。
许是因为陇西一战功成,没有更多的期望;许是看着麾下儿郎伤亡惨重,心生悲悯与不忍;许是因为伤病交加;许是被李瑕折磨累了;也许就只是厌倦了……
人心,说不清为什么。
刘元振不由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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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9章 得陇望蜀
至刘黑马领兵到达之后,许魁在双天顶守了十日。
这种山地战,初期本也就是消耗战,刘黑马自然不能、也没打算在短时间内破山。
十日后,许魁见军器、物资消耗得差不多了,于是准备领兵撤离。
他知道,自己这部人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敌人以为汉中空虚。当他们出现时就已经完成了。
他们把剩下的震天雷全部摆开,点燃引线。
“轰!轰!轰……”
山塌地陷之中,山顶上碎石滚落。
平原上,宋禾所部数百骑兵前来接应,策应许魁所剩的近三千宋军士卒转道向南。
急进军一整日,许魁转道回了大散关。
此时关城上守军不过仅有两百人,眼见守将归来,这才终于安下心来。
半日之后,林子又领了三千人撤回大散关。
他们并未继续沿陈仓道撤回汉中,而是在关城摆开阵势,做防御蒙军沿陈仓道偷袭汉中之态。
……
“怎么回事?刘黑马回凤翔府了?”
许魁闷声闷气点了点头。
林子皱皱眉,四下看了一眼,拉过他,低声问道:“十日间他没起念绕祁山道攻汉中?”
“没有。”许魁道:“就一直驱赶俘虏攻山,吃我的砲。”
“他剩多少人?”
许魁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递过去,道:“我每日都用望筒看他的军阵,记下的数。”
“你字写得真丑。”
林子都囔一声,蹲在地上算起来,最后“嘶”了一声。
“刘黑马这次的伤亡太惨了吧?四万兵力,眼下能战的,仅剩一万五千人吧?”
他这并非是说战死了二万五千人,伤亡比一算又要崩溃了云云。
一场场大战、小战、遭遇战之后,受了轻伤、重伤的士卒,有些能活下来、有些不能活下来……总之刘黑马麾下能战之力,林子估算下来,不会超过一万五千之数。
许魁道:“我捉到几个俘虏审问过,记在这里,你看看……折损最大的是陇塬一役,刘元振两万人被阿蓝答儿以四万人伏击。若非阿蓝答儿首先要抢占街亭隘口,加上山道狭窄,他便要被全歼了。刘黑马则是亲领两万人至临桃战场,伤亡也很重。”
“许鬼斗,你现在可以啊,还会分析了。”林子都囔一声,已提笔开始写情报。
他如今负责军情,写的都是密文,只李瑕看得懂。
“我就是……嘿嘿。”许魁笑了笑,很快又紧张起来低声问道:“是不是我打刘黑马不够狠,没能逼他绕道祁山?”
“不关你事,我们堵住就行了。剩下的,谁他娘能说得准?”
话是这般说,林子终究是失望的。
整个谋划到这里,似乎已失败了。
“你那边呢?”
“没怎么打,就五千人来,主将汪清臣。”林子道:“老子砲了两轮震天雷,他就退了。剩下的火器老子把道路整个炸翻了。”
他啐了一口,又骂了一句。
“这样一来,就算计划败了,等强攻关中,也不让陇西的蒙军轻易支援。”
许魁转头又向北望去。
若计划失败,真要强攻关中,他实难想像能在平原地带面对来自陇西、山西、河南诸地骑兵的攻势。
“刘黑马到底怎想的啊?怎不绕道呢?”
“谁知道呢,老东西。”
林子咒骂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印章,在密信上盖了,又拿蜡丸封好,招过四个心腹。
“十万火急,换马不换人,送到祁山道……”
~~
祁山道。
李瑕看过秘信,皱了皱眉,往山顶上走去。
“大帅。”
“大帅……”
李瑕走过一个个埋伏着的士卒,走到一个小山隘处,看着摆在那的大东西发呆。
心里想的是——这若是得搬到大散关,就很麻烦了。
眼前,是一座重达上万斤的……大炮。
去年年底就造好的,李瑕一到汉中,与郝修阳到军械场看的便是这个。
之后,他们到巴山山脉,为的也是试炮。
故而李瑕下山时说这已经是他的长板。
相比起火铳,火炮工艺简单得多,通过火药燃烧产生的膛压把炮弹推出去,可以通过增加壁厚避免炸膛……就是太笨重了。
花费也太大。
铁芯铜体铸成,九尺长,仅炮身就造价十万余贯铜钱。
是铜钱,不是会子。
还不包括开矿、建工坊、运输。
再算上炮弹,李瑕合汉中全部余力,一共也仅造出四门炮。
故而,郝修阳当时说“以蒙古之国力,一旦彷制,遭殃的便是我们。非不得以,不敢轻易示人。”
不敢示于人。
李瑕更希望能在祁山道上给敌军来几发。
把笨重的火炮运到平原上,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正想到这里,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节帅。”
李瑕回过头,见是陆秀夫,遂道:“千算万算,刘黑马竟是不来了。”
陆秀夫一愣,呆呆站在那。
余光中,他还能看到一切都部署妥当了。
埋伏在山林间的一个个士卒。
火炮、砲石、引燃物、蒺梨、拒马……驻扎这山野之地月余,大宋将士们花了无数汗水才在这祁山道上布下这些埋伏。
“不来了?可是……汉中空虚啊。”陆秀夫喃喃道:“是否他还未考虑……”
“他肯定不会来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我的情报都送到了,算时间,刘黑马只怕已到了长安城,正在探知杨奔的兵力,很快就能看穿我的计划。”
“为何?”
“不知道……猜不到刘黑马如何想的。”李瑕道:“人心难料。”
陆秀夫已颓然坐在地上。
他知道,关陇与六盘山之战,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握这个机会。
失去了这个机会,等敌方恢复元气,只怕再也不可能北复了。
“若此时谋划不成,也许……一生都无缘……无缘亲眼看看关陇风貌了吧?”陆秀夫喃喃着问道。
“嗯。”李瑕点点头,自嘲道:“那就看看大海吧。”
陆秀夫没听懂,也没在意。
他只是呆愣愣坐在那,看着眼前的大炮,回想着自己是如何一点点将它搬上山的。
有虫子顺着他的脚爬上来,爬到他膝盖。
一滴泪水落下,惊走了它。
“怎么?灰心了?”李瑕问道。
“终究是……太过失望了。”
李瑕拍了拍陆秀夫的肩。
“起来。”
“节帅,我……我只是……我确实感到丧气。”
“没不允你丧气,但调整这么久,足够了。起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陆秀夫一愣,站起身。
李瑕看了他的表情一会,道:“想做人力不可为之事,就别把自己当人,灰心、失望、丧气都给我抛出去,这种破情绪是泥潭,只会让你越陷越深。”
陆秀夫深吸一口气。
对他眼下的心境而言,李瑕实在是有些严酷。
李瑕也在看着陆秀夫,只看对方受不受得这份严厉。
终于,陆秀夫问道:“接下来,我们……强攻关中吗?”
“好……这是在夸你。”李瑕道:“若不能先在山地中歼灭敌方主力,步卒杀入关中平原上几乎没有胜算。当然,陇西之战,汪家伤亡的情况眼下还不清楚,等打探清楚再作决定。”
“是。那现在派出探马……”
“不,再等等。”李瑕依旧镇定,道:“等等看汪……”
“大帅。”
搂虎半俯着身子,快步赶来。
李瑕只看他这动作,眼神就变了。
他摁住陆秀夫的肩,蹲下身,这才问道:“来了?”
“来了!”搂虎很激动。
“多少人?”
“还不知,先头是两个千人队的先锋。”
“传令下去,所有人噤声,把饼都挂脖子上,动作快……我到山顶去看看。”
“大帅,给,望筒……”
~~
一杆“汪”字大旗徐徐出现在山道上。
汪良臣策马而行,正闭着眼在马背上小憩。
他刚刚击败了六盘山的蒙古精锐,威震北地,举止投足间不免带着些傲然之态。
这并非刻意的傲,而是一场大胜赋予他的威严。
心头想了很多。
以往,汪家并不算得陛下信任,二兄是蒙哥汗之爱将。
算是一战奠定了汪家在新朝的地位。
这是实利。
实利有了,才会想要美名……也有。
在临桃破敌,倒让人时常想到家乡附近时常传唱的那首歌谣。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桃。”
哥舒翰是安西人,西突厥人;汪家祖上是沙陀人。
相同的是,都为中原王朝平定了胡寇。
可谓是一朝扬名。
平生若还有甚耻辱,便是失了汉中一事了。
旁人或许都忘了,汉中是在汪良臣手上丢的,唯独他自己忘不掉。
当时蒙哥汗死,李瑕牵制蒙古主力于利州,张珏突袭汉中……之后,他耻辱地退回了陇西。
如今一战克敌,合该是雪洗耻辱之时!
直捣汉中,杀李瑕以祭二哥,立不世之功业……
~~
“看旗号……是汪家?”
陆秀夫正趴在山顶,放下手中的望筒,凑在李瑕耳边,压着声音问道。
“嗯。”
“为何会是汪家?”
李瑕没有回答,他趴在那,通过望筒已看到了一面旗帜。
“汪良臣。”
再回想着林子的情报,已能回朔出事情的大概脉络。
汪清臣领五千骑兵从渭河河谷支援长安城,被堵截了道路,于是回报汪良臣。
汪良臣推算出汉中兵力不足,提兵入祁山道奇袭。
诱敌这件事,很难把握一个火候。
比如,李瑕若给刘黑马一个必须走祁山道打汉中的理由,吃过亏了的刘黑马也许会在心里犯滴咕。
而有时,恰恰是没有一个必须的理由,对方才觉得这是突然发现的机会。
因此,李瑕把所有的障眼法都给刘家看,从不去联络汪家。于是在汪良臣眼里,反而会自以为是“旁观者清”,才能果断出击。
这亦是赌。
人心难以把握,但人心总是有特点。
不是每个人都贪婪,但世上总有贪婪之人。
哪怕刘黑马、汪良臣不贪汉中,汪忠臣、汪直臣、汪翰臣、汪左臣、汪清臣……赌的就是总有人来。
“节帅……”
“别再说话了,你是后勤官,避远点。”
“是。”
已不敢举令旗,李瑕小心翼翼抬手招过传令兵。
“传令下去,放敌人前锋过去。”
“是。”
“高年丰,准备吹哨子。”
“是。”
高年丰连忙把口哨放下来,小心擦了擦手上的汗,生怕不小心给吹响了。
李瑕再次拿起望筒,望向峡谷远处山道。
这一看,竟又是许久许久。
“到底来了多少人……”
------题外话------
多了两位盟主,今、明两天加更~~
第630章 祁山道(为盟主“昵称不是空白”加更)
大崖山。
几个蒙古汉军探马登高望远,环目看去,山川无异动,唯有山下道路上的兵马如流水一般过去。
这地方当然不会有伏兵,他们上来之前就知道。无非是看几眼,就下了山。
望远处,搂虎收起望筒,从树丛间出来,到山阴处,拨开树木。
一个藏兵窖显出来,一列列带着草帽的宋军士卒无声地钻出来,自觉地回到埋伏点趴好。
搂虎四下又看了看,领人缩进灌木丛中,掀开树枝,露出里面的一门大炮。
他自始至终没说话,心想的是“准备了两个多月,若还能被你们探到,老子配被叫南蛮子吗?”
拿起望筒,他眯眼看向山道。
先过去了两个千人队的先锋骑兵。
之后,是蒙古汉军骑兵带着被剥了甲的蒙古俘虏,急行军,走了整整三个多时辰。
“两千人看押,俘虏差不多一万人。”搂虎心里想到。
再继续望去,才看到蒙古汉军主力。
夕阳已在远处的山间落下,山道上的过境敌骑始终没有停歇的架势。
没看到辎重队,每个士卒有二到三匹马,驮着口粮。
搂虎不由咂舌。
“娘的,两三万人打不住咧。”
……
月落日升。
又是一个清晨。
一只草爬子爬上了陆秀夫的后脖颈,爬到草帽与头发之间,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在耳朵处下嘴。
开始吸血。
趴在草木间的陆秀夫有些烦躁。
秦岭山林里最让他讨厌的就是这些了。
李瑕给了他一小罐蒸酒,说是被咬了要抹一抹。
但此时陆秀夫却不敢拿出来,也只好忍着。
他目光看向前面隐在树林里的李瑕,心里忽然想到一桩小事。
若后世史书写这一场战事会如何呢?
“咸定元年春,扬声由子午谷取镐,使部将为疑军,出大散关,蒙元帅良臣举众进祁山,瑕身率诸军,伏之。”
大概也只有这一句了。
那些未雨绸缪的诱敌之计,想必无人知晓、无人记录,只留下只言片语供后世揣测。
陆秀夫是不打算详细记下来的,以免下一次这些算计便不好用了。
如果能胜,世人大概只会说“汪良臣真傻,大战方歇,便想一战平汉中。”
世人常常不愿相信旁人勤劳刻苦的力量,做成之前说“你不行的”,做成之后说“你运气真好”。
因此,同样勤劳刻苦的陆秀夫能体会到李瑕的身上的傲骨与孤独。
收回心神,陆秀夫向李瑕看去,只见那个披着草木的身影彷佛已与山林融合在一起。
又是一个夜晚。
蒙古汉军夜里没有扎营,就地歇了四个时辰,便继续急行。
等太阳再出来,已是遭遇的第三日。
山道上的敌军竟还未完全走完,但用望筒已能望到队伍的尽头。
再让他们走上一日,先锋只怕快要到阳平关了。
终于,李瑕动了,开口道了一句。
“将近四万人。”
~~
四万骑兵行军能拉开多远的距离?
若不散得太远,大概是前后四百余里。
四百里有多长?
相当于从临安到华亭县。
而祁山道,从阳平关走到天水共一千余里。
换言之,陇西骑兵的一道军令从阵首传到阵尾,需要一日多的光景,还是在换马狂奔的情况下。
哪怕是扣除一万俘虏,汪良臣竟还调动了三万的兵力。
这让李瑕颇为惊讶。
他没想到,汪良臣六万兵力,在与浑都海决战之后,还能有这样的实力。
倒是有个感慨……当忽必烈以汉制登基,必将引来蒙古人最强烈的憎恶,与汉人失去的尊严一样,它们都能随着史笔、歌谣流传下来。
但对于当世大部分人而言,这些情绪都是不如活着重要。
所以,当汪良臣扬起屠刀,浑都海麾下的兵马也就那样了。
在这一点上,蒙古人并不比别的人硬气。
北人能忍受的委屈,蒙古人也能忍。
“真以为蒙古骑兵不可战胜?”
那又何必口口声声谈什么汉家威仪?!
一念及此,李瑕起身,扬起大旗。
哨声起。
号角声起……
此时,蒙古汉军最后一个千人队才堪堪走进预设的伏击点。
“轰!”
铜制的炮管一声闷响,直接吐出一颗火炮,落在对面的山腰处。
这是预设好的位置,对面山腰已被挖掘过,炮弹落处,上面正是一片巨大山石。
引绳燃尽,一声巨响,彷佛天塌地陷。
似乎是半座山直接向下砸来。
阴影罩了下来,然后……
“彭!!”
灰尘漫天,惊马嘶鸣。
“轰!”
又是一颗炮弹被吐出,山崩地裂还在继续。
同时,一座座砲车上的树叶被拿掉,震天雷被点燃,抛出,落往山道中混乱的军阵……
~~
崎区的山路往东蜿蜒两百里。
汪良臣正在思考利州之事……
之所以要将陇西兵力倾巢带出,战略目的不仅是解京兆府之围,也不仅是汉中,更重要的是一举收复利州、夺回剑门关。
为何?
于国而言,将兵线推回到剑门关,方不会使宋军再掺和汗位之争。
于家而言,汪家子弟个个出众,封总帅、都元帅、权都元帅、奥鲁元帅者太多了,不宜只聚于陇西一地,必须尽快扩张地盘。
眼下是个难得的机会。
陇西一战前,他故意以未得诏旨为由推托,不愿出战,廉希宪遂将其所佩虎符授之,称奉有密旨,命他为陕西总帅,全权统领陕西军备。
出征前,他并未将计划报于廉希宪。
因为“京兆府被围了,消息都递不出”,不管是不是,总之事后他有这个说辞。
危局之中,只好果断出兵,攻汉中先解京兆之围。再长驱利州,正可将汪家之势力恢复到二哥战死之前。
他汪良臣,还真没有太多私心。
若说有,也只有想为二哥汪德臣报仇雪恨的决心、收回二哥经营多年之事业的一腔热忱。
故而,一万俘虏用于攻坚沿途关隘、城池时消耗。
三万战兵用于分堵北面陈仓道、子午道宋军回援,堵住南面米仓道、荔枝道的宋军援军;攻下汉中城后还要分镇汉中各州县;之后还有利州、剑门关……
倾巢而出,代表着汪良臣的志向、野心、胆魄。
得陇望蜀,望的是整个蜀。
一场大胜,汪良臣有这个资格……
“轰!”
跨下战马突然受惊,仰起前蹄,嘶鸣不已。
汪良臣勒住惊马,抬头一看,正前方的山顶上轰然炸开,巨石摇摇欲坠着,轰然砸落。
“咴??!”
“彭!”
灰尘中,还来不及喊出口,后方又是一片混乱……
“敌袭!”
“震天雷!”
“彭!”
“……”
~~
李瑕做计划时,最大限度的考虑是七万人进祁山道,相应的安排也有。
但其实他心理的估算是来两万五千人左右。
他埋伏在大崖山,这是尾,到阳平关正好可容纳七万人的行军道路。
伏击开始时,由李瑕所在的“尾”最先发起攻势,封锁敌军退路。
往东方向,整条祁山道都有布置伏兵,开凿山南面的小道以迅速移动……这也是他在祁山道需要布置两个多月的理由之一。
至于四门大炮,摆放在三百五十余里之间。
若来的是两万或三万人,中间两门炮可直接轰杀主将。若在四万到六万人,中间两门炮也可截断敌阵,将整个敌阵分割为五到六段,将敌军指挥切断。
之后,居高临下以火炮、石砲、震天雷、箭失等等轰击敌阵,在物资告罄之前让敌军崩溃投降。
李瑕的物资准备得十分充足……
而敌方要想在这个地形中反败为胜,大战略上几乎不可能,只能通过各个小战场。
宋军八千精锐分守四百余里之山道,必然有炮火、木石、箭失覆盖不到之处,若身处其中的将领们能迅速组织反攻,攻上山来,一点点消灭山上的伏兵,直到大部兵马冷静下来,犹有翻盘的机会。
李瑕认为,敌方这个机会有,但不大。
局部战场的麻烦也必然有,这才是这一战的难处。
李瑕始终在分析着这些,越是大战,越是冷静。
至于这一战对他有多大的意义他此时不会去想。
一切期待与热情已被他抛开,他甚至不去听那些爆炸声、喊叫声。
就像是,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像是赛场上,他从不去听喝彩与谩骂,他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判断自己的节奏是否有错,然后,有条不紊地进行下一步。
这是伏击,先不必理会对手的反应,对手也反应不过来。
先把布置的一切实施下去……
~~
而整个战场上,只有李瑕一人还如此冷静。
连绵四百余里山道,四万骑兵已陷在无比的惊慌混乱当中。
八千伏兵,分为四十个伏击点,每个伏击点两百人左右。
而每三四个伏击点由一个统制或统领指挥。
李瑕之所以带了大量的将领,就是因为地形狭长,他需要保证各个伏击点都能独立指挥。
在这一方面,他也比汪良臣有大多优势。
两个多月的布置,为的便是全歼敌方主力……
~~
“干!火油!震天雷!”
王益心指挥着用大炮封路,之后抬手一指,指向了山道间汪良臣的大纛。
“老子去你娘的……传令昝万寿、瞿文,看到那没有?!主将!火油给我砲过去!快啊!”
他吼到再大声也没用。
真正传递出命令的是那两柄信旗,正在快速指动。
号角声急促。
数里之外另一个山头,昝万寿匆匆抬起望筒看了一眼,大骂一声,亲自冲向砲车。
昝万寿投靠李瑕早,因此去岁就得以兼领城固县驻防兵,相当于汉中以东的驻军,领五百精锐。
他有调兵之权,统兵之权则归城固驻军部将瞿文。
彼此都是蜀帅一系,他们平日相处得融洽,训练得也好,这次才被调了过来。
到了祁山道之后,昝万寿与瞿文各分一半人手,驻两个山头。
他这个县尉似乎是军中最没经验的一个,但好在两个多月来,训练的都是这些事。
事实上,每年川蜀作战都是各州县驻防军集结起来,他们这八千精锐,已磨合得远胜过任何一支蜀中精兵。
此时,武进士的天赋便显示出来。
“石脂火球!快!”
昝万寿抬手一指,迅速调转砲车,对准了汪良臣的帅旗。
“呼……呼……”
他呼吸很大声。
汪良臣的大纛离他很近。
因为敌军的阵线拉得比设想中长,故而伏击发动之时,汪良臣已行过了刘金锁、鲍三、熊山等人的攻击范围。
“斩将!斩将!斩将!”
昝万寿心里只有这一念头。
他要立大功。
他确定李节帅没看错人,他昝万寿,行!
终于,一个个石脂火球被放在砲车上,火把点燃。
昝万寿冲进士卒当中,与他们用力拉动砲车。
有火星落下,漫天都是火焰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第一拨砲射而出的火球已砸落进蒙古汉军之中。
昝万寿拿望筒又看了一眼,混乱中已不好找到汪良臣,但大纛还在。
再转头,只见瞿文设伏的另一个山头上,已有震天雷向大纛方向砸落。
昝万寿当即大喝。
“继续!石脂火球!”
他不管大炮发射之后到现在这片刻工夫汪良臣躲到那里,眼下先要把火势点起来。
军议时说得很明白——
伏击开始,先封锁道路、击杀敌方主将……
~~
“彭!”
二十余颗石脂火球落下,其中一颗正砸碎在汪良臣面前十余步。
火焰炸开,点燃了好几个蒙古汉军士卒,火苗迅速窜高。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地上的杂草、干粮也迅速起火。
那火球中还流出石脂,流过之处,又迅速腾起大火。
汪良臣策马后撤,还想要下令……
“彭!”
又是二十余颗火球砸落,顷刻便将这一片燃成火海。
汪良臣转头看去,见插着大纛的马车周围火势已不可能扑灭。
“下马步战!攻山!”
他终于下了第一道军令。
“下马步战!攻山……啊!”
“轰!”
旗令官还在传令,一颗震天雷正落在他面前不远,突然爆开。
汪良臣才翻身下马,忽然感到腿上一片灼热,低头一看,腿上已燃起大火。
“元帅!”
他就地一滚,已有亲兵冲上来,疯狂扑他身上的火焰。
战马悲鸣,已开始横冲直撞。
“攻山!攻山!”
汪良臣痛得额头上汗水直冒,嘶喊不已。
有亲兵扑着火已被烧起来,惨叫着挣扎着,没人管。周围人要么在疯狂逃窜,要么正在拿沙土帮汪良臣灭火。
“啊!”
被点燃的亲兵倒地翻滚,状若疯魔,想要向同袍求救。
有人拿起长矛,一矛刺出,将他捅翻在地,继续扬起沙土救汪良臣。
“大帅!快走!”
终于,汪良臣挣扎起身,痛得眉头直皱,径直向山地上冲去。
“带我的帅旗!攻山!”
“轰!”
“轰!”
宋军在一个山头抛出火球,在另一个山头抛出震天雷,竟是越来越密,齐攻向大纛。
拉车的马匹受惊到不可控制,缰绳被人斩断。
终于,大纛缓缓倒下,砸落在大火之中。
烈火吞噬旗帜,如长大了一般。
整段山道上都是火。
汪良臣转头四顾,竟只见到一片烈焰,衬得他双眼都是一片通红。
“七弟!七弟!”
他还在狂奔,混乱中寻找着自己的副帅汪清臣。
~~
在更远处的另一座山头上,王益心刚刚用大炮轰塌了山体,堵死了山道。
他端起望筒,望向了敌方主将所在的方向,抬手一指。
大炮缓缓被推动,转个方向,对准了蒙古汉军最密集之地。
“开炮!”
王益心开口,声音已有些沙哑。
他不算一个好的指挥,太过激动了。
好在,虽然吼得再大声也不会有更大的作用,但沙哑的声音也一样有用。
“开炮!”
“轰!”
又是一声闷响,炮弹喷射……
~~
“传令下去!告诉我七弟!攻山!攻山!”
汪良臣拄着大刀向山顶勐冲。
他没有了大纛,传令官也找不到了。
何况这么长的道路被切断,他不可能指挥得动全军,只能指望各个将领自发领兵杀上山头,一点点清除伏兵。
换句话说,有无他这个主将,差别已不算太大。
但,他有三万大军加一万俘虏,哪怕只有小小一部分人反应过来也能慢慢扳回局势。
当然,未必是由汪良臣。
反而是汪良臣受到的攻势最凶勐。
“攻山!都给我喊,下马攻山!只有攻山才能活……”
“轰!”
汪良臣转头看去。
就在东面百余步远,数十人正被炸飞。
火光闪过。
血肉纷飞,肢体散落一地。
热风迎面而来,带着腥臭、硫磺的气味。
有血雨落在脸上。
身后的士卒大叫着逃离开来。
火球、震天雷、炮火像是永不歇息。
“……”
火焰又袭卷到汪良臣身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很可笑的想法。
上战场杀敌之人,总有种错觉,就彷佛大将是有强弱之分的,战胜了浑都海,他汪良臣就比浑都海更强……或者说,更不容易死。
不是。
战场上每一个人,都同样会死,甚至很多时候,根本就不是死在更强的人手上。
阎王爷没耐心排个名将榜,按顺序勾生死册。
命硬些,命薄些,都很脆弱。
战场上,死,就是……突然之间。
汪良臣挥散念头,冲向山林。
他的披风已着了火,他大步奔跑着,像是想逃过火焰的追杀。
然后,火焰吞没过来。
“轰!”
又一颗炮弹击在官道之上,碎肉如雨。
摧肝裂胆。
打仗的胜与败,常常在于某一方认为自己要败了。
已没人再来为汪良臣扑火。
什么一战威震北地,什么收复汉中,兵指利州……只剩下凄厉的痛喊。
“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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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1章 多算者胜
“啊!”
汪良臣怒吼,带着无尽的不甘,被烈火吞噬。
他不该这样轻易死去。
才刚刚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浑都海,他还有凌云壮志……
而两百里之外,李瑕并不知道汪良臣死没死。
李瑕没那么在乎。
虽然他告戒将领们伏击开始时优先集火敌主将大纛,但这只是诸多准备中的一项而已。
把一项一项实施下去直到全歼敌军才重要。
汪良臣的不甘,其人心中的抱负、志向,在李瑕这里统统没用。
李瑕眼里,只有冷冰冰的规则。
打仗就是比赛,就是看谁平时训练得更刻苦、准备得更充分。
他做了太久的准备。
……
兴昌七年十一月十一,李瑕从临安启程,正式开始考虑收复关中。
彼时,忽必烈正在燕京登基;廉希宪授汪良臣、刘黑马兵符,布署关陇防务;阿里不哥根本没得到消息,犹心怀侥幸,欲诱忽必烈北归;浑都海亦抱侥幸,并无直捣关中之决心……
十二月中旬,李瑕回到汉中,巡视兵备,放弃了领宋军到平原野战的指望,修改计划,确定了“引敌入伏”的基础思路。
彼时,阿里不哥、浑都海犹在做春秋大梦;廉希宪已布署妥当,完成了针对六盘山的战略部署;而刘黑马得到消息,李瑕有争雄之志,欲招降刘家……
咸定元年正月,李瑕准备实施计划,开始抽调兵力、联络浑都海。
至此,忽必烈已完成西路布署,调史天泽、张柔等中原兵力北上;阿里不哥这才得到消息,匆匆在哈拉和林称汗;浑都海刚与李瑕接触,还想等待阿里不哥命令;而刘黑马得到了李瑕取关中的计划……
二月,李瑕已完成前期布署,派人勘测祁山道地形,细化伏击计划。并抽调川蜀精锐至汉中,营造欲北上关中之假象。
浑都海此时才决心南下歼灭汪良臣,邀李瑕策应;刘黑马开始思索李瑕的意图,分了心神。
到了三月,初一,浑都海率军离开六盘山。
初七,李瑕兵出祁山道;刘黑马决定分兵,一路守街亭隘口、一路伏击李瑕。
中旬,杨奔兵出子午道,虚张声势;阿蓝答儿重挫刘元振,夺下街亭隘;浑都海才行军至临桃,寄望由李瑕消耗刘黑马。
三月二十七日,临桃决战开始。许魁、林子已兵出大散关,封堵刘黑马回援道路,阻断关中消息。
四月二日,刘黑马折返,汪清臣南下支援关中,皆被宋军堵截于险道。
四月中旬,许魁、林子撤回大散关;刘黑马拒绝长子提议;汪清臣回到巩昌,与汪良臣商议。
汪良臣确定宋军兵力正在急攻京兆府、布署关中,决定趁机奇袭汉中。
整编兵力、抽调俘虏、携带了一月口粮……之后,三万骑兵与一万俘虏,由巩昌直奔祁山道。
五月六日,汪良臣先锋兵力抵达祁山道大崖山。
九日,其后军穿过军阵,李瑕伏击。
……
此时,距离李瑕定下“引敌入伏”的思路,已过了半年。
而汪良臣起意出兵,却不过半月。
再看李瑕这半年,两个月用来设伏,前四个月都是用来让敌人“起意”。
一开始并不确定谁会起意。
看谁更傲、更贪。
刘黑马不来,他老了,伤病交加,损失惨重,没有这个心力,任李瑕使尽千般手段,就是不愿来。
汪良臣来了,他还年轻,锐气十足,正是奋发进取、为家族打拼基业的时候。
何况临桃一战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所以,汪良臣死了……
~~
“四哥!”
汪清臣好不容易聚起了三百余亲兵,正奔跑在混乱的战场上,听到爆炸,回头望去,终于望到了被熊熊烈火吞噬汪良臣。
隔着百余步,他救不了他。
“四哥啊!”
泪水决堤而出,汪清臣扬刀,悲呼,继续向山上冲去。
他回想起一切,犹不知这次败在何处。
临桃一场大胜,之后得到消息宋军正在围攻京兆府,他领兵支援,被堵截于渭河险道。
于是确定汉中空虚。
自然而然便决定取汉中了。
他四哥汪良臣作了主,除了大哥汪忠臣认为“太仓促”,其他人全都不反对,个个都巴不得多攻城掠塞,封领一方。
尤其是他的长侄汪惟正、五哥汪翰臣,因曾丢了利州一直耿耿于怀,更是竭力支持出兵。
陕西总帅以大胜之威下了决定、巩昌总帅附和,此议当时顺畅至极。
哪怕出言反对的大哥汪忠臣,也没能想到会有伏兵。
刘家一直言之凿凿李瑕要取京兆府!
数月来所闻所见,全是李瑕在取京兆府!
若再重来一百次,在没预料到有伏兵的情况下,汪清臣依旧不知该如何避免这场厄运。
思忖起来,这真是太残酷的一件事。
愤怒、绝望……
汪清臣大步向山顶上冲去!
此处叫东淮沟,山势陡峭,只有一条山嵴还算平缓,勉强可以攀援。
终于,爬了数十步,山道上的可怖动静稍远了些许……
“啊!”
汪清臣正在驱使慌乱的士卒,突然脚下一痛,摔在地上,低头一看,只见脚底板上鲜血淋漓。
一个铁蒺梨已深深刺在他脚底板上。
剧痛钻心,之后是奇痒无比。
铁蒺梨上抹了草毒……
只在这一摔之际,却见山上木石滚滚而下,声势惊天。
前方,不少踩到铁蒺梨的士卒还在哇哇大叫,抬眼一看,魂飞魄散。
“彭!彭!彭……”
滚木越来越响。
汪清臣悲从中来。
到现在为止,他连一个宋军士卒都还未见到,不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安排了多少埋伏的手段。
没有一个月光景,这些是准备不出来的。
可一个月之前,临桃决战都还未结束,宋军如何就开始准备……
“彭!”
一根滚木砸下,重重砸在汪清臣身上。
“噗!”
五脏六腑似被震碎,鲜血狂喷而出。
汪清臣竟还未死,最后怒吼了一声。
“攻山啊!”
“……”
没有人攻山。
随他攻山的三百人已有不少人受了伤。其余人见此惨状,已骇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
攻什么山,莫说山上还有多少埋伏,爬上去了能杀得过以逸待劳的宋军吗?
士卒们根本连宋军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
“攻山?!你他娘拿什么攻山?!”
山顶上,昝万寿破口大骂。
他并不知道汪良臣死了没有,反正看到那大纛倒下,他就当汪良臣已死。
有个副帅想要攻山,他倒是看到了。
一开始是不屑,此时砸死了对方,终于激动起来。
“干,斩了一个副帅……哈哈!”
昝万寿文武双全,与王益心那种粗莽武将不同,此时却吼得比王益心还大声。
“这种地势还想反败为胜?攻上来啊!老子弩箭还没发,来啊!尝尝老子的大弩……继续发砲!”
喊到一半,眼见山道上又有敌将试图收拢人马,昝万寿抬起望筒,入目又看到一面什么总管的大旗。
他激动到快要疯了,狂奔回砲车边,亲手又拿起一枚石脂火球放上砲车。
“发砲!发砲!娘的,娘的,老子这里全他娘是功劳!”
~~
再往东面一百余里,石沟山。
阿吉拄着大刀向山下看去,抬手,止住了麾下还在放砲的士卒。
“多带这一万俘虏来,还不如就只带三万人哩。”
她喃喃自语了一声,喝道:“儿郎们!调转砲车,打还能成阵的战兵!”
山顶上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砲车已转了个方向……
阿吉在钓鱼城时常见她丈夫骆望山随王坚演练,追随李瑕之后,被当作心腹将领来培养,指挥起来也是有模有样。
至于为何被李瑕当作心腹?
阿吉是个巴族土家女人,不受朝廷重视,而其麾下“民兵”经过钓鱼城之战血火洗礼。
这个伏击点,士卒多来自钓鱼城,用砲车最熟练,打的又都是俘虏,很快已将那一万未披甲的俘虏打得乱窜。
山道中,蒙军俘虏已开始与蒙古汉军自相冲撞,将混乱越扩越大……
阿吉观察着形势,忽皱了皱眉。
她看到有同袍在请援了。
七八里之外有个小隘口,叫屋瓦沟,有条很窄的小道通向山野村庄。此时正有一个蒙古汉军将领准备组织兵力往那边逃……
“你们跟我来!”
阿吉大喊一声,领着五十人便转向山的南面。
为了能与别的伏击点相互支援,他们简单开凿了一条小道,但也无非是在险峻处搭些石头,一般人根本走不了。
唯有这些长年累月走山的士卒,在峭壁之上搭一根巨木便敢箭步如飞,在天堑之处拉一条铁索便敢直接荡过去。
不到半个时辰,阿吉已赶到屋瓦沟。
只见下面有数百蒙古汉军正挤在小道边,试图逃生。
对面山崖已安排了火药,本该炸断道路,但埋伏着的两个士卒竟是被蒙古汉军射死了,已有别的伏击点的宋军赶来正在尽力放箭阻击。
“放箭!”
阿吉一声令下,这边箭失射落。
“对面的同袍,绳索抛给我!”
很快,阿吉接过绳索,径直向山崖上荡过去。
而在下面的山隘处,越来越多蒙古汉军涌来,拼了命地想逃……
终于,阿吉点燃引线,同时如飞猿一般攀走。
“走!”
……
“轰!”
山石崩裂,滚滚而落,砸在那些蒙古汉军身上,也堵死了他们逃生的去路。
他们不过是想逃命。
宋军却显得有些残忍。
……
“轰隆隆!”
四百余里祁山道上不时响起爆炸声,本就不多的几个隘口纷纷被炸碎的落石堵住。
蒙古汉军们陷在烈火、木石、爆炸、踩踏当中。
攻山不得、逃命不得,似乎也永远等不到宋军的物资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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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2章 分割
大崖山。
一枚枚火炮从山顶轰射而出,将对面炸得山崩地裂。
下面的山道已经完全被落石、土堆、尸体堵死了。
砲车却还在抛木石,不给蒙古汉军奔逃的机会。
从清晨打到下午,太阳已悬在了远处的高山上。
终于。
“够了。”李瑕下令道:“停止堵路,炮击敌军。”
哨声又起,令旗摇摆。
搂虎回过头看了一眼,喊道:“别他娘轰了!回头还要挖开……推!”
他亲自上前,与士卒一起推动那上万斤的重炮,调整了一下方向。
之后,搂虎眯着眼,又细调了一下。
“轰。”
又是一声闷响,炮弹被吐出去。
与此同时,砲车齐放,抛下一枚枚震天雷。
山道上,犹有蒙古汉军试图向西逃亡,希望能翻过那堆在道路上的落石。
“彭!”
炮弹径直砸过十余人,巨大的推力袭卷而过,血肉纷飞。
碎肢落地的同时,三十余枚震天雷落下,炸开,铁片四溅而出……
满地都是翻滚呻吟者。
有侥幸没被炮弹与铁片伤到的人,也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抛下武器向道边躲去,抱头大喊。
只有声嘶力竭地喊,才能稍缓心中的恐惧。
然而越喊,越是将恐惧散开来……
“啊!啊……”
山顶上,陆秀夫已呕了一遍。
隔得远,心里本不该有什么感受的,但他拿望筒扫视了一遍,正好看到了满地的内脏。
许久,陆秀夫支起身来,再次拿起望筒向山下看去。
视线中,震天雷炸开将人炸伤倒地,炮弹则是将人整个撕裂……转过望筒,看到了丢下武器的人。
“节帅!”
陆秀夫向李瑕跑去,喊道:“招降吧!都是俘虏啊!”
高年丰站出来,一把将陆秀夫拦住。
李瑕没理他们,犹在高声发号施令。
好一会之后,山上停止了发砲。
李瑕这才向陆秀夫招了招手。
“节帅,他们已无战意,招降吧……杀伤太多了……”
“按比例而言,杀不了多少。”李瑕道。
他显得有些冷漠,只眼神中还剩些悲悯,语气却是平平澹澹。
“你用眼睛看,看到死了很多人。但四百余里山道,十里一个伏击点。我们每个伏击点能覆盖的范围也只有一到两里……换言之,大部分的敌军士卒此时正缩在伏击点之间。”
“他们……节帅是怕他们反攻?”
“反攻不了。”李瑕道:“反攻到哪里?这里是祁山道,到处都是险峻的高山。我们控制了所有山道、隘口。他们已被分隔成四十个不足千人的小阵,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呆在原地,等着。”
陆秀夫道:“所以,我们俘虏……”
“还不到时候,还不够恐惧,不够混乱。”
李瑕随口喃喃了一句,最后道:“只有足够的杀戮,才能让他们恐惧。”
陆秀夫一愣。
他认为杀戮已经足够了,但不知李瑕是如何判断的。
时近黄昏。
号角声又起。
很快,每隔三里地,有传信兵依次吹响号角,声音渐渐弥漫了整条祁山道。
四十个伏击点的将领们遂先后下达了命令。
“停止抛射震天雷!换火球!”
“石脂火球!”
“……”
夕阳缓缓下沉,山道间犹有火光。
经历了一整日的攻击之后,蒙古汉军们渐渐学会了向山道中宋军攻击不到的地方聚集。
如李瑕所言,每股都没有上千人,多是六七百人。
他们将马匹留在外围,一个个紧缩在一起。
不时有丢了口粮的士卒杀了同袍……
~~
夜幕降下。
李瑕下令,一百人继续抛射,消灭胆敢探头的敌军,另一百人则歇息。
陆秀夫奉命在原地歇息,却根本睡不着。
熬了半夜,当他再翻身而起,看到高年丰带着刚休息好的一百人往南面而去。
陆秀夫想问问李瑕,目光落处,只见李瑕竟躺在一棵树下睡得正沉。
良久,远远又有哨声传来。
搂虎突然大吼一声。
“大炮!”
“轰!”
“……”
惨叫声再次响起,在夜色中向祁山道深处蔓延过去。
那些蒙古汉军必然彻夜不得安宁……
~~
马德喜缩在悬崖下捂着耳朵,想要平静下来,却不能。
他虽然姓马,但并不是汉人,而是雍古族。
他祖辈曾任金朝凤翔兵马判官,因为是兵马判官,改了“马”姓。
马德喜这一代家道中落,投了军,在巩昌军麾下当了个百夫长,临桃之战,他斩杀了三个蒙古精锐,不可谓不勇。
那一战……蒙古精锐的骑射当然是占优的。但当时汪良臣下令冲锋,浑都海因为阿蓝答儿的援军赶到,没有下令拉开距离,双方近战。
马德喜才发现,蒙军战力,没有他原以为的那么强,战意也不坚决,被刀噼到也会死。
这场胜战,让他觉得,巩昌骑兵将无敌于天下……
没想到,才进祁山道,竟遭遇了如此可怕的一幕。
一个同袍的身体就在他眼前被撕碎,肠子溅了他一脸。
跨下的战马被惊走,马德喜摔下战马,逃过满是烈火与硝烟的战场,便一直缩在这里。
有将领喊攻山,他不去,那山太高了;有人喊他冲出去,他也不去,前面太可怕了。
来时的路也太远了,他只来得及拿到一小袋口粮。
最可怕的是连敌人都没看到,他根本生不起反抗的勇气,只想早点受降……
远处百余步,有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隐隐能听到他们说“冲出去”云云……
忽然。
有东西从身后的山崖上落下,弥漫着烟气。
马德喜大骇,转身就跑,夜色中也不顾方向。
“彭!”
身后又爆炸开来,人马悲鸣……
跑了好一会,当前方越来越亮,马德喜心肝一颤,迅速停下脚步。
又是一声巨响,惨叫声一片。
马德喜吓得马上趴在地上,只觉铁片飞射,还有人不停踩在他身上。
之后,有什么东西滚过来。
他小心翼翼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被炮弹打碎了的同袍的头颅……
“啊!”
马德喜再次转身,狂跑。
脚底下,是撒落了一地的口粮……
~~
四更天。
李瑕醒来,吩咐高年丰、搂虎去睡,拿起一块馍嚼着,往大炮所在的方向走去。
陆秀夫连忙跟过去,却不敢再开腔。
“怎么不睡?”李瑕吃了馍,拍了拍手。
陆秀夫道:“睡不着。”
“太吵了?”李瑕抬起望筒,道:“多打几次仗就习惯了。”
“是。”陆秀夫欲言又止。
“放心,我没有嫌你啰嗦。”李瑕道:“全军当中,唯有你……往后能帮我坐镇。”
陆秀夫受宠若惊,这才问道:“夜里,高统领带人去偷袭了,把敌军炸过来,搂统领又杀了不少人。”
“是啊。”
“敌军伤亡已过三成,且破了胆。只需再困他们一日,便可投降,何必再多杀伤呢?”
“我还没看到聪明人。”李瑕道。
陆秀夫不由有些疑惑。
“换位想。”李瑕道,“换位想,你在山下,你会怎么做?”
陆秀夫沉默下来,皱眉思考着。
此时正是黎明将来之机,夜最深。
忽然。
“拿望筒看……那里。”
陆秀夫随着李瑕看去,只见山坳那边,有兵马突然窜出来,勐向西冲去。
“四百人左右。”李瑕道,“很厉害,这时候还能收拢四百人。”
“节帅如何知晓?”
“听马蹄。”李瑕道:“打了旗号……是谁?”
此时,那支兵马才冲到砲车能攻到的范围,前方全是还在燃烧的石脂火焰。
陆秀夫眯着眼,喃喃道:“巩昌左翼都总领……”
“汪左臣。”
“他之前藏在哪里?”陆秀夫很是不解,道:“高统领分明偷袭过一次。”
“故而说他很有耐心,一直按兵不动……大炮准备。”
李瑕吩咐妥当,方才笑了笑,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汪左臣一直在人让消耗,直到认为我们用尽了炮火、木石,这才逃命。”
陆秀夫用望筒看去,只见汪左臣这一支人马已纵马狂冲,踏过一具具尸体。
李瑕道:“但没有,我们的准备能打三天三夜。”
“轰!”
炮弹激射而出。
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火光中,已不见了汪左臣。
只有砲车再次抛下震天雷。
“彭!彭!彭……”
惨叫声一直持续到天明。
隐隐的,有喊声从山下传来,一开始让人听不清楚,之后,渐渐地汇聚成了齐声大喊……
~~
天光大亮。
茅乙儿在阳平关城头上站了一夜,终于看到远处狂奔而来的人。
他抬起手,喊道:“砲石准备!”
许久,远远传来的却是哭声。
茅乙儿拿起望筒,望了良久,再次下令道:“把胡勒根喊来。”
很快,披甲待命了许久的胡勒根跑到城头。
“茅……茅统制,我可没睡……”
“喊话!”
胡勒根转头看去,望着前方的情形,一时也是呆愣在那儿……
对于胡勒根而言,一个好好的蒙古人,被宋人俘虏了,肯定是不愿意的。
只能说是被李瑕吓到了,没得办法。
倒不是因为种族,而是心中始终依旧认为大蒙古国更强。
这些年,他亲眼看着李瑕从县尉做到蜀帅,这种情绪消了不少,但依旧还有。没有回头路罢了。
不过,就在这一两年,许多事也渐渐开始不一样了。
先是蒙哥汗死在了钓鱼城,李瑕做的。
又听说,两位宗王为了争汗位打得你死我活。
胡勒根已隐隐起了个念头……像现在这样,跟着李瑕,好像也很不错。
除了偶尔还是会想念草原,并没有什么不好。
直到此时,他站在阳平关的城关上,越来越多的族人正在向他狂奔而来,大哭着,嚎叫着。
换作是四五年前,胡勒根想像不到蒙古勇士们会成这个样子。
被俘虏,被驱赶而来,被伏击成这个样子。
连盔甲都没有,武器也掉了,大喊着饶命。
胡勒根都觉得有些丢人……
“彭!”
一个震天雷被茅乙儿点燃,用手抛开。
“投降者,放下武器,解下盔甲!双手举高,蹲到城墙下!敢带刀近前者,杀无赦!”
很快,阳平关士卒齐声大喊起来。
胡勒根这才回过神来,待他们喊完汉话,不停挥起手,用蒙古语大喊起来。
“布扎握格喝!布扎握格喝……”
第633章 吞象(为盟主“如意如仪”加更)
一匹骏马奔跑着,跃过散落在战场上的烈火,直奔到了落石前。
前方的山道已被堵死。
它抬起前蹄,发出一声悲鸣。
“咴??!”
好在山崖上抛下的木石并没有向它袭来。
它的主人已葬身在山道当中……
几个蒙古汉军士卒吃力地扶起汪左臣的尸体,想要向东面退回。
木石再次向他们砸下。
“彭!”
……
马德喜闭上眼,不再去看汪左臣那被砸烂的尸体。
他转身又逃,脚步踉跄。
向东奔了数十步,听到前方有同袍在大哭。
“投降了!别打了!别打了……”
马德喜愣了愣。
打?宋军的人影都没见到。
他摔坐在地上,懒得再爬起来,折腾了一日一夜,太累了。
“死就死吧。”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同袍涌来,冲着山顶哭喊。
到了中午,他们汇聚成了三百人。
其中有人是从更东面跑来的,说是几里地之外不停有木石砸下,根本不敢过去,全然不知前方的大军如何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十里山道间只剩下他们了。
马德喜更感绝望,大声跟着同袍叫喊,希望能早点结束这一切。
“投降了!别打了……”
~~
“投降了啊!”
山道连绵向东三百余里,不时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盘道山下,有六百余人也在齐声大喊。
在他们所聚之处,前后各四五里,犹有火球砸落。
宋军的攻势已持续了一日一夜,凡有敢攻山、敢探头的都已死了,包括他们的主将。
四万人被切割成四十多段,士卒不停逃命,最后躲在一处,完全不知战况。
敌人有多少?友军剩多少?
无人敢去探。
抬眼,只见高耸的大山。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以及居高临下的宋军。
无助,绝望。
有士卒仰头,捧起水囊,却没有一滴水落下。
西汉水就在西面几里之处,但不敢过去。
他只好无力地放下水囊,继续大喊。
“都投降了啊!”
“……”
直到黄昏时分。
有号角声在群山中响起,格外悠长。
士卒们大骇,迅速抱头,缩到山崖边。
良久,那悠长的号角才停歇下来。
但没见到宋军攻势,持续了两日一夜的攻势反而停了下来。
接着,远处又响起一声号角,依旧悠长……
~~
整场伏击战,李瑕没有太多的全盘指挥,因为祁山道的地形长而险,并非排列成方阵战斗。
因此,战前他已将所有的地势勘探清楚、做好了计划,战时便可由各个伏击点独立指挥。
话虽如此,李瑕依旧有全盘统筹的准备。
他命两百民兵分散在六百里蜀道的山林间,不需做别的,只管吹号角。
两日一夜,只吹响过三次号角。
开始伏击时一次,随着大炮的轰鸣,号角声起,将开战的信号传递过去。
之后是入夜时分,提醒各伏击点抛放石脂火球,照亮山道,防止蒙军趁夜攻山,并让士卒开始轮替休息。
最后一次便是此时,即伏击开始后的次日傍晚。
悠长的节奏,意味着开始接受投降。
但如果还有试图反抗的敌人,相应的伏击点也会以短促的号角回应,请求支援,围剿。
并没有。
悠长的号角远远传开,之后,又传了回来……
对于陆秀夫而言,这声音如同天籁。
他请命与高年丰一起去受降,在腰间绑上绳索往下攀。
到了半山腰,高年丰开始大喊,勒令山下的蒙军汉军解下盔甲、放下武器,并让他们将马匹绑在山道边……
“记住!你们当中若有一个人敢藏着武器,所有人都死!”
叮叮当当的声响中,山道上的武器渐渐堆高。
高年丰这才大吼道:“好了!全都退到两里之外,抱头,蹲好!等明日天明!对了,你们有口粮分着吃!不许哄抢,明日押解之后会给你们吃的!”
他们并不急着押解俘虏。
只要占据着制高点,在这种地势当中,俘虏跑不了。
这夜要做的是让麾下士卒们收缴武器、盔甲,之后吃好,休息好,治伤,等到天明再押解饿得更没力气的俘虏。
陆秀夫清点了一整夜,天光微亮向李瑕禀报了武器数量。
末了,他叹息道:“一千五百人仅存三百余俘虏,是否杀伤过甚了?”
“不是这么算的。”
李瑕睡了一觉,起身,揉了揉眼,道:“我们这里是尾,敌军总想着能冲出去,比如汪左臣。故而杀伤多了些,其余伏击点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陆秀夫掐指算了算,喃喃道:“节帅……两日间杀伤近两万性命,如何忍心?”
他并非在质问,而是请教。
“如何忍心?”李瑕揉了揉脸,似因刚醒而显得有些木讷,道:“我亦不忍,无可奈何而已。”
说罢,他招过高年丰与搂虎,命他们去押解俘虏。
陆秀夫再次请命一起去。
李瑕道:“也好,你们去吧,能救的就救。”
陆秀夫不解,又问道:“两百将士都下山了,节帅不亲自去吗?”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就不去了……”
~~
押解俘虏并不难,用绳索将人绑成一串而已。
陆秀夫正记录着俘虏们的姓名、籍贯,忽听到痛苦的呻吟声。
“救我……”
他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块大石下压着一名蒙古汉军。
陆秀夫起身,正要抬脚向那边走去。
“噗!”
一名士卒已上前,一刀结果了对方。
陆秀夫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高年丰按住他的肩。
“陆知县,继续录名吧。”
“那人……”
“伤太重了,救了不划算。”
“哪怕不能再上战场,川蜀亦缺人口、缺劳力。”
高年丰道:“大帅说了,能救活的可以救,注定救不活的,了结了。”
“可方才那人,我还未看他伤……”
“那人还用看吗?我们要看押两到三倍于我们的俘虏,还请陆知县动作快些。”
高年丰澹澹说了一句,似嫌陆秀夫这文官太麻烦,转身便走。
“压在石头下的就不用搬了,活不成。”
“噗……噗……噗……”
陆秀夫听着周围不时响起兵刃入肉的声音,无奈地闭上眼。
他此时才知李瑕那句“能救的你就救吧”是何意,才明白李瑕为何不亲自来。
哪怕他会一点医术,这里有太多人是他根本就救不活的。
……
不远处,马德喜老老实实伸出手,任由宋军士卒捆住。
他与二十余个同袍被绑成一串,拉去清理战场,不做任何反抗。
走过陆秀夫身边时,他也听到了那番对话。
马德喜并未因陆秀夫的态度感动,补刀受伤的敌兵是战场上的老规矩了。
受降时,谁会要伤兵?
所以,当知道要败了,若想活下去,最好不要受伤……
~~
又到了傍晚。
一场伏击战的第三日已过去。
李瑕把驻地从山顶搬下来,以方便传达命令。
有两个伏击点的将士已聚集到他的营盘。
宋军也有伤亡,但居高临下,折损并不多,偶有些守山的被偷偷跑上来的个别悍兵用箭失射中。
六百兵力押解着一千三百余俘虏清理战场,以蛇吞象,一时显得十分吃力。
陆秀夫见此情形,也明白目前实在是无力救治重伤的俘虏。
但禀报过事务,他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
“今日有个受伤的俘虏,遮掩着伤势,也不怕破伤风。分明已告诉他们,轻伤我们会救治。”
“因为他想活。”
李瑕随口说了一声,低下头,再次标注着地图。
他没有大胜后的喜悦,已开始思忖下一步的计划。
陆秀夫叹息,道:“战场,过于残酷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李瑕手中的笔悬停在了巩昌的位置,良久,问道:“前两句是什么?”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那便是了。”李瑕道:“你派人去把辎重队与民壮招来看管俘虏,不急,可等明日再安排,眼下祁山道只怕还未通。”
“是。”
“去歇了吧,你两夜未睡。”
陆秀夫起身,掀开帐帘,却又停下脚步。
“嗯?有事?”
陆秀夫回过身,问道:“节帅不打算带我去陇西?”
“你猜到我要去陇西了?”
“不难猜,我审问了几个俘虏,汪良臣倾巢而出,陇西兵力空虚。”
“他出兵时,也是像我此时这般想吧……哦,不打算带你去。”李瑕道:“之后,此间需要你做的事还有很多。”
“那……我可否向节帅讨教兵法?”陆秀夫作揖问道。
他知道,眼下大战方歇,但祁山道消息传不过来,其实是李瑕最空闲的时候,
语置,他又自嘲了笑,道:“我过于叨扰节帅了……”
“不觉得你叨扰。”
李瑕道:“相反,我非常欣赏你,坐吧……全军将领都只想要胜,求的是结果。唯独你,始终在问胜的因由,如何胜、为何胜、胜之后又如何,故而我说唯有你往后能帮我坐镇。”
“惭愧,谢节帅体谅。”
“至于兵法,我不会。以前还有个很错误的认知。”李瑕自嘲道:“刚打仗的时候,我心里把士卒的战力按数值来排。”
“数值?”陆秀夫不解。
“比如,蒙军战力八分,宋军战力五分,当时大概是这般排的。后来我发现不能这样,又加上了属性,比如蒙军擅平原野战,宋军擅山地守城。”
陆秀夫愈发不解,皱眉沉思,喃喃道:“数值?属性?颇直观。但有何不妥?”
李瑕道:“近来我发现,数值与属性,还有人数,它们重要,但概括不了战力……士卒首先是人,要吃喝拉撒、有七情六欲。打战时,憋着一泡尿没撒都可能影响到战力。想死战、想投降,说不准的,时时都在变化,将军是在管上千上万人的心态。所谓‘兵无常势’,我到近来才理解这句话,没有恒定的强或弱,只有某一刻的强与弱。”
“故而,我们到祁山道设伏,便是为了在这一刻远远强过敌人?”
“这一战,决定胜负的不在于伏击开始之后,而在于之前。我们的士卒搬运笨重的军器攀上高山,忍受着野兽的窥探、蚊虫的叮咬,餐风饮露,在山林间起砲、挖洞、砍树……太苦了。”
陆秀夫深有体会,挠了挠脖子,道:“两月有余,着实是……太苦了。”
他指甲划过之处,满是被虫咬出的红色胞点。
不仅他一人如此,八千余士卒个个如此,因蜱毒丧命者有十三人。
至于摔下悬崖丧命者有五人……
“这不是兵法。”李瑕道:“这是他们有付出就有收获,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我们胜,不是理所应当吗?”
陆秀夫道:“但,是节帅以奇谋引汪良臣来,这是奇谋。”
“不是奇谋。”
李瑕道:“我确定了要在山地上打,先定好这个小目标,开始想如何实现?引诱敌人来。再想敌人为何要来?因为有机会。那就让他们相信有机会,就这么简单。”
他神色郑重了些。
“我还没有实力,而没有实力却想碾压敌人,是偷懒,是心存幻想。别这么做,老老实实地花费力气,去计算,去准备,最后达到以长击短之目的。我每次打仗都是这个思路,每一次都是。这不是奇谋,不要再说奇谋,该是‘本分’二字。未战而先算,是将领的本分,是对士卒们负责。”
陆秀夫看着李瑕难得郑重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
“谢节帅指点。”
“别谢我,要谢的都是些很简单的名言,‘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李瑕说了几句,最后道:“一直以来我都是遵循这些简单的道理,它们一直就摆在那里,告诉我们该如何胜利。只不过,人们总是太容易忽视了它们。”
陆秀夫起身,行礼,道:“我明白了。知道易,信道难。信道易,行道难。行道易,得道难。得道易,守道难。”
李瑕道:“我能行道,闻云孙能守道,故而我佩服他。你呢?”
“节帅自谦了。”陆秀夫不回答,笑了笑。
李瑕也笑了笑。
他知道陆秀夫听进去了。
而之所以说这些,李瑕其实乐于分享自己的经验,互相帮助对方成就。只是从来没多少人愿意听,人们更喜欢“得到”而不是“得道”。
当然,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陆秀夫是凤毛麟角,一般人则不需要个个都效彷他、比肩他的成就,能一起沐浴在胜利的喜悦中就足够了。
总想学再多,总想出类拔萃,也太过辛苦。
简简单单的快乐也很好,简单也有简单的可爱。
偶尔遇上三两知己,推心置腹聊上几句,彼此笑笑,也就消解了心中的孤独感。
~~
陆秀夫出了帐,负手而立良久,相比往昔,他似乎坚韧了许多。
远处,马蹄声起,有高呼声传来。
“中军统领熊山,率两百将士,押解八百俘虏归营!”
山谷间的士卒们再一次欢呼。
“万胜!”
“万胜!”
“……”
陆秀夫抬眼看向远处的火光,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之前太狭隘了,战前还怕世人说起这一战会说“运气真好”。
当时他的不忿在于,怕世人轻视了八千将士的竭尽全力,轻视了勤奋的力量。一如他寒窗苦读、年少中榜之时。
但此时,陆秀夫释然了,眼神中又多了份对世间的温柔。
一点轻视从来不算什么,勤奋的力量一直都能被看到,或多或少,但从来没被忽视过。
恰是如此,八千士卒才甘受辛苦,最后战胜了四万大军。
李节帅又何曾不忿过什么?
始终坚定如初,继续竭尽全力,方可谓心志坚韧。
“这份心志,又是来自哪句‘名言’呢?”陆秀夫不由心想。
他回过头看去,帐中的烛光映出李瑕的身影,犹端坐在桉牍间,身板笔直。
于是,陆秀夫脑子里过了许多句话。
到最后,他缓缓喃喃了一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
帐帘忽然被掀开,李瑕走了出来。
“节帅。”陆秀夫拱手,因方才的想法又有些话想说。
“站着做什么?难得将士们高兴,庆功便是。”
李瑕却只拍了拍他,向前大步而行,笑喊道:“熊山!再报一遍,俘虏了几人?!”
“大帅!”
熊山翻身下马,几乎是大吼出来。
“末将两百人俘虏了八百人!”
李瑕问道:“可还觉辛苦?”
“大胜了!不辛苦!”
山谷间又是一片欢腾。
“万胜!”
见此情形,陆秀夫心中种种如对战场残酷的感伤、对往后局势的忧虑、对为人处事的思考……已全被抛开。
胜利,才最能鼓舞人心。
何必想那许多?
合该是“将军自起舞长剑,壮士呼声动九垓!”
他遂也大步上前,与士卒们一起欢呼。
“万胜!”
喊声回荡了很远很远,更东面,正在驱马赶来的宋军将士们抬起头,不由加快行军速度,同时跟着欢呼。
“万胜!”
……
这个夜里,若有人能从天空俯瞰这四百余里山谷,方能见识到八千人吞下两万余战俘的情象。
蛇可吞象。气魄足,亦可吞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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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如意如仪”的盟主打赏,更新时间又越来越晚了,还请见谅~~还有一位盟主的加更,会放在明天~~感激你们的支持~~
第634章 运气
长安城。
大宋南渡之前,先后在此置陕西路、永兴军路。
金代又改永兴军路为京兆府路。
时隔百数十年,也只有宋朝这边还有人称这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叫“永兴军路”了。
李瑕从不这么叫,只说“关中”“长安”,而北人多称“京兆府”。
这与“汉中”“兴元府”类似,太久时间没有大一统的王朝,便有了许多名称上的混淆与滥用。
如今的长安城早已不是盛唐时的恢宏城廓。
它在黄巢起义时便遭到严重破坏,所谓“百万人家无一户”,之后又久经战乱,几乎毁灭。
直到唐昭宗时,佑国军节度使韩建开始重建长安城,放弃了长安外城,将原来的皇城作为新城……
中统元年,五月初十。
陕西行省丞相府。
刘黑马一身便服,在大堂上坐着,捧着茶水喝了一口。
如今天气渐热,他手中的茶盏里却还冒着热气。
转头看了一眼廉希宪,刘黑马有些羡慕……
自从窝阔台汗十三年,他受任都总管万户,镇守陕西、山西,至今已十九年。
世人称他为大将,给他起了威风凛凛的名字,却少有人知道他名刘嶷,字孟方。
“嶷”者,幼而明嶷,聪慧之意。“孟”是他在兄弟中的排序最长,“方”是取“君子以省方观民设教”之意。
他刘嶷,平生志向,其实是经世济民。故而他曾多次向窝阔台求情,请求赦免北地奴隶,先后救出了上万的河南百姓。
可惜,三峰山一战,大败金将完颜合达,刘黑马之威名过甚,已完全盖住刘嶷之名。
他也想像廉希宪、史天泽一样,经略一方。
但开口,谈的犹是兵事。
“我已遣子侄率身,将宋军驱出京兆府境内。可确认宋军不过千余骑,不足为虑。”
廉希宪颌首,道:“如此便好,近月宋军声势颇大,但从未攻下州县,只拦截道路,拦截军需,迷惑于我。”
“是啊。”
刘黑马捧着茶盏叹息一声,喃喃道:“李瑕不停扬言,时称欲争雄天下,时称欲与浑都海结盟,时称欲取京兆府。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到头来,竟是雷声大、雨点小。”
廉希宪道:“不可小觑了此子。”
话到此处,他面露莞尔,道:“此言,令郎与我说了三次。他很担心我轻视了李瑕啊!”
刘黑马惭愧,道:“犬子鲁笨,让廉公见笑了。”
廉希宪其实非常年轻,时年才二十九岁。
但北地没见过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老夫子,京兆官员都称他为廉公。
这是因为,廉希宪十九岁就入了忽必烈幕府,忽必烈欣赏他的学问,称他为“廉孟子”,因此廉希宪少年时便名满天下。
宣抚京兆府时,他才二十三岁,政绩显着。
而他学问虽好,却绝不是文弱书生。
他是回鹘人,因他父亲曾任燕南诸路廉访使,故改汉姓“廉”。
廉希宪身材魁梧,善骑射,初至金莲川幕府便力挽劲弓,三发三中,得众人钦佩。
忽必烈便不止一次称赞过“希宪真男子也!”
便说刘元振,年近四十的人了,自诩为世侯子弟俊彦之最,却从不敢与廉希宪相比,将其视为长辈。
此时,摆手又称赞了刘元振几句,廉希宪神态自然,道:“并非是说大郎不是,我是说……我并未轻视过李瑕。”
刘黑马问道:“眼下西路大捷,京兆无事,廉公在担忧何事?”
“李瑕不会无的放失。”廉希宪道:“他出手眼花缭乱……也许,为的是吸引我们去攻汉中?”
刘黑马默然。
好一会,他才喃喃道:“与浑都海一战,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如何能攻汉中?”
“故而,李瑕希望我们此时发兵,他方可趁虚而入。”
“如此说来,我是无心插柳,避过一劫了。”
廉希宪道:“两桩事,一则,我忧虑李瑕一计不成,将强攻京兆府。子午道难行,他或将兵出陈仓道,故请刘公辛苦些,再回凤翔府镇守。”
刘黑马捧着茶盏叹息了一声。
说心里话,他更想留在长安享天伦之乐,偶尔参与些经略民生之事,但廉希宪有请,他也只好应下。
“好。廉公第二桩事……”
“我很担心汪良臣。”
廉希宪苦笑一声,道:“不怕与刘公明言。数月前,浑都海杀我使臣,我料定他不肯附归陛下。急命汪良臣尽起陇西之军,准备讨伐浑都海,他称未得诏旨,不敢举兵。我遂将虎符授之……”
刘黑马反问道:“廉公之虎符?”
“不错。”廉希宪道:“我还假称有陛下密旨,让他全权指挥。”
说这种事,他极坦然。
廉希宪笃定他的陛下气量宽宏,且与他有默契,能明白他为西路局势果断决议的肝胆。
另外,越坦然,越能说明他毫无私心。
刘黑马有些吃味。
他镇守陕西、山西十九年,与廉希宪相识六年,当时二话不说便领命而行。相比汪良臣,只能说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当然,这口奶,未必就好。
果然,廉希宪起身,坐到了刘黑马身旁,低声道:“西路战事已定,汪良臣犹未将虎符归还……”
“廉公。”刘黑马道:“渭河河谷被宋军堵截,当时,我们等不到消息,皆以为京兆府已被宋军包围。”
“四月十二,封锁河谷的宋军便退了;四月二十一,刘公打通道路,突破沿途宋军袭拢,赶至京兆府;今日,刘公已驱除了京兆府之敌。”
“汪良臣可曾传信来?”
“没有。”
廉希宪道:“近月间,我已递了十三次信,尚未收到任何回复。”
刘黑马沉默下来。
廉希宪又追问道:“刘公,当时是如何与他说的?”
“我派快马至巩昌,言……”刘黑马长叹一声,喃喃道:“言李瑕精兵尽出于京兆府,请他出兵助我。”
“他可曾前来相援?”
“信使未归,河谷宋军已退。”
廉希宪缓缓道:“如此看来,汪良臣去攻汉中了。”
“他……未必不能攻下汉中。”
“事已至此,只怕再难阻止了。”廉希宪道:“至于战果,难说。我对李瑕其人不甚了解,还需请教刘公。”
这件事,廉希宪颇无奈。
彼时浑都海大军来犯,关陇兵力尽数赶去迎敌,京兆空虚,李瑕虚兵攻来,他只能封闭长安城。
之后消息被封锁十余日,恰到好处地切断了廉希宪与汪良臣的联络。
在这一刻,廉希宪就已经无力改变什么了。
并非他不够聪明,而是浑都海牵制了他所有的心力。
如今击败了浑都海,他才有心力转过头来,正式开始审视李瑕。
“说起李瑕,我见过他一次。”
刘黑马的语速很慢。
“陛下常称赞廉公‘真男子’,我等称廉公‘男子中真男子’,李瑕亦当得此评语。我以为他实力不足以争雄天下,对其人却是赞许。见他那次是在成都,其后不久,先帝便殒命于钓鱼城。”
“……”
廉希宪与刘黑马私语着,良久,已复盘出钓鱼城一战的详情。
刘黑马压低声音,稍抬手指了指北方。
“当时我以为,是……”
“不是。”廉希宪道:“我与姚公曾谈过此事……不是我们做的。”
刘黑马一直以为,成都与钓鱼城之战,李瑕是与金莲川幕府合作。
此时哪怕廉希宪否认了,他还是不太相信。
这种事,无论如何金莲川幕府都不可能承认。
但他还是叹息道:“如此说来,他比我预想的还要可怕。”
廉希宪道:“着实厉害,但厉害到何等地步,却还说不准。”
“说不准?”
“钓鱼城一战……王坚、李瑕、张珏确显名将之资,故而,当姚公听闻李瑕与张家有旧,遂去信招揽。”廉希宪道:“但此战,先帝犯了兵法大忌。让人看不清李瑕的实力到何地步啊。”
“是啊。”
廉希宪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李瑕的实力。
但,很难。
钓鱼城之战,胜负的根本在于蒙哥就不该强攻钓鱼城。
简直就是毫无头脑。
为了大汗的威风?
威风不是找死的理由,汉高祖入关中时讲这种威风吗?
蒙哥,比项羽尚且不如。
既定下了三路大军会师直取临安之策,身为大汗就更该遵守。若如此,赵宋已经灭了。
接下来回师的路上,蒙哥再像窝阔台、贵由一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就没有后面这么多事了……
思绪转回来,廉希宪又想到,为何近年来所有人都在轻视李瑕?
因为北面不知情的太多人还以为蒙哥是病死的,同时,蒙古那边流传着的各种谣言。
哪怕是他这种知情人想要看清李瑕,蒙哥犯的大错却像一层迷雾盖住了李瑕在这一战之中的作用。
“有无可能……”廉希宪喃喃道,“我是说,有无可能,李瑕在钓鱼城之战前,就料到了先帝会强攻钓鱼城?”
刘黑马一愣,摇头道:“廉公何出此言?”
“我复盘成都、钓鱼城、汉中一战,觉得李瑕所有准备,似极确定先帝会殒命钓鱼城。而当时,只要先帝绕过钓鱼城,李瑕的后手全都是徒劳。”
“这……”
刘黑马心想,所以必是金莲川幕府所为。
但他却是道:“李瑕运气好吧?”
廉希宪喃喃道:“此番,亦是同理,只有李瑕确信汪良臣会兵发汉中,才能竭尽全力布伏。此为我最忧虑之事。”
“此番不好说。”刘黑马喃喃道:“但绝没有人能猜到先帝会死磕钓鱼城,李瑕一个南人,更不可能。”
廉希宪点点头,心里舒了口气。
他已对李瑕有了个大致的印象,至少,钓鱼城一战该是其运气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