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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35章 急袭

    诸葛亮说祁山道是“坦道”,那只是相比于其它蜀道而言。

    祁山道从阳平关到祁山的一路上,也全是山高谷深的陇南山地、秦岭险道,故而李瑕设伏于此。

    向西过了祁山,道路才会宽阔起来。

    “祁山”指的是一个山体,在大崖山以西三百余里,今位于李店以东,即后世的礼县。

    祁山被誉为“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地扼蜀陇咽喉,势控攻守要冲。

    其山势连绵五十余里,中部山顶便是祁山城,极为严固。

    而在城南面三里,又有一座小山与祁山对峙,山高数十丈,高峻奇拔,山顶有诸葛亮故垒,名祁山堡。

    五月十六日,李瑕已站在祁山堡前。

    他在五月十一日才结束了伏击汪良臣之战。而在五月十三日,道路一通,便只领三千步卒骑马西进。

    不是骑兵,是骑马的步卒,一人两骑。

    余下的五千精锐,暂时还留在祁山道驱俘虏清理战场。

    他们须等待阳平关的辎重队与汉中的民兵赶来接手,之后才能继续跟进。

    俘虏了两万三千余人,五千精锐或后续抵达的民兵能否看押得住?李瑕并不担心。

    将是兵的胆,当受俘将领都被挑出来杀掉或另行看管,余下的士卒手无寸铁,被绑成一串劳作,既无反戈之心,也无反戈之力。

    至于将俘虏们编成兵马……李瑕并不着急,眼下既没时间,也用得不安。

    等到占据陇西,如果能占据陇西的话,把这些俘虏的家乡划为治下之地了,李瑕方才能安心收编他们。

    另外,还有六千余蒙古俘虏,则需更费些心思。

    暂时无非是驱为劳力,汉中有史俊、祁山道上有陆秀夫,足矣处置妥当。眼下李瑕只挑了十余个陇西俘虏当向导。

    奇袭陇西才是当务之急。

    出兵时,李瑕不止一次想到,汪良臣长驱汉中也是他现在这样的心情——得知敌方防务空虚,当机立断。

    当然,汪良臣不可能拿性命与四万大军来当饵,这次的情报是真的。

    李瑕却有些措手不及。

    他最初的谋划,也考虑过汪良臣出兵的可能,做了相应反扑陇西的准备,但更多的还是针对刘黑马。

    陇西当然好,比关中更好。

    陇西有居高临下俯瞰关中之势,故而诸葛亮初次北伐便先取陇西。

    问题是,有些吞不下。

    攻关中有四条蜀道,虚虚实实,可逼得刘黑马分兵防守。陇西则不同,只有一条要道直扑巩昌。

    此战之关键,在于必须兵势比须极快,不给敌人反应的时间……

    “禀大帅,堡内敌军已歼灭!”

    李瑕点点头,大步踏进祁山堡的大门。

    脚下,一滩滩鲜血被踩过。

    沿盘折小径,迂回曲转,走上山顶,他抬起望筒看去,只见北面有数十骑蒙古汉军正在策马狂奔,再往后,是追逐着的两百宋军马军。

    望筒转动,还能看到刘金锁笨拙地拍着战马。

    之后,两股人马的距离被越拉越大。

    “鸣金,不必追了。”

    李瑕喝令道:“留两百人守祁山堡,其余人,随我立即出发!”

    奇袭祁山堡之战很顺利,但不可避免的是,这边杀喊声一起,祁山上便有守军向秦州逃去。

    秦州便是天水,是由祁山通往巩昌的必经之地。

    这是李瑕初次遇见的难题。

    他以往作战大部分时候是在蜀地,到大理时也有高长寿的配合,收复汉中一役则是蒙军本有退意。

    这些战场,他手中至少有地志、地图,有当地势力配合。

    这次,才是真正意义上杀入敌境。

    ……

    策马离开祁山,眼前的景象突然开阔起来。

    不再像秦岭那般群峰错列、高峻险恶,此地山势已平缓了许多。

    但一座座山峰连绵,唯有一条行军道路,沿着西汉水宽阔的河面,蜿蜒而去通往天水。

    “前方已有防备。”李瑕低声自语了一声。

    回首四望,山川河流,确实只有这一条路。

    四野苍茫,对于三千宋军士卒而言,这里已完全陌生。

    汉中失守不过二十余年,陇西却已经丢了近一百三十年……

    ~~

    巩昌,总帅府。

    五月二十一日,汪忠臣坐在书房中,摊开纸墨,准备给廉希宪写回信。

    汪良臣擅自出兵汉中之事,已瞒不住了。

    今日,廉希宪的飞马传书已抵达,直言李瑕并未出兵京兆府,汉中绝非守备空虚,命汪忠臣立刻派人提醒汪良臣。

    书信措辞严厉,彷佛当头棒喝。

    汪忠臣深感为难。

    原本,依汪良臣的预计,京兆之围不该这么快就解,该等其兵马长驱直入汉中。

    而眼下这情形,或许正如廉希宪所言“或已中李瑕引敌之计”……

    沾满墨水的象笔才提起,汪忠臣沉思着正要落笔。

    “报!”

    一声高喊打破了帅府中的宁静。

    象笔一抖,墨汁落在那才铺开的信纸上。

    汪忠臣回过头,心中已有了极不好的预感。

    “秦州急报!秦州急报!”

    ……

    半个时辰后。

    汪忠臣已写了回信,遣快马加急送往京兆府。

    而这回信的内容,已与他一开始所想的完全不同。

    不再是敷衍推托,他不得不立即恳请廉希宪遣援兵支援陇西,帮忙向陛下请罪。

    汪良臣如何了还不知道,但确确实实,李瑕的三千兵马已入境。

    另外,他已下令命三弟汪直臣火速领一千兵力往天水支援,扼住木门道,防备李瑕;下令巩昌坚壁清野,尽快封闭城池。

    做完这些,他才大步进了大堂。

    “大伯!”

    “大哥!”

    一声声呼喊才落,汪惟正当即便问道:“大伯,怎么回事?哪来的宋军?!”

    “哪来的宋军?除了汉中,哪还能有宋军来!”

    汪翰臣不可置信,讶道:“四哥率大军入祁山道,如何能让宋军入境?”

    汪忠臣脸色难看至极,先是扫了汪惟正一眼,心知眼下不是顾着这位年轻的巩昌总帅颜面之时,当仁不让开始主持危局。

    他走到地图前,先是扫了两眼,沉吟着开了口。

    汪忠臣语速很慢,一切都太突然,他也要思考。

    “两种可能,一则,李瑕早有计划,藏兵于阴平道,待四弟率军入祁山道,他便转出阴平道……”

    “哪有阴平道?!”

    汪惟正根本不信,大步上前一指,道:“自邓艾偷渡阴平道,此间便从未有人再行军过,道路荒废,摩天岭苍茫横亘,根本就无路可走!”

    “邓艾能走,李瑕为何不能走?!”

    汪忠臣也突然激动起来,大吼一声。

    然而,吼过之后,他已闭上眼,摇了摇头。

    他太希望李瑕是从阴平道来的了。

    如此,至少说明汪良臣没有遇到李瑕。

    但,这不可能,李瑕若能算出汪良臣兵进祁山道的时间,还何必费力去走阴平道?汉中不要了不成?

    李瑕若能算到,那最好的办法只有伏击。

    问题是……伏击,怎会没有任何人返回报信?

    全歼了?

    绝不可能!

    四万大军怎可能被全歼?!

    不信。

    但……

    没有什么两种可能,汪良臣进了祁山道,李瑕出了祁山道,狭路相逢,从头到尾就只有一种可能。

    “大伯!”

    汪惟正再次大吼道:“大伯休再将人当傻子哄!到底发生了何事?!”

    退回巩昌以来,汪惟正一直做得很好。

    他很尊敬把总帅之位让给他父亲的大伯,也很尊敬悍勇敢战的四叔。

    他与家中叔伯兄弟合力,击败了浑都海。

    唯有此时,再听到那个名字,会让他如此失态。

    李瑕。

    杀了他父亲、抢占了利州的李瑕……

    “大伯你说啊!李瑕到底是从哪来的?!”

    “啪!”

    汪忠臣一巴掌摔在汪惟正脸上。

    “从哪来的?!我早便劝过你们!不可出兵!不可出兵!”

    汪惟正偏过头,嘴角已溢出血来。

    他很想说一句“但大伯你当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张了张嘴,终是不敢说出来。

    他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巴掌挨得不冤。

    一个月以前,正是在这里,他以总帅之名要汪忠臣不许再劝,要收复汉中、利州。

    意气风发……

    ~~

    良久。

    还是汪忠臣先开了口。

    “都给我冷静下来,眼下四弟尚无战报传来,消息不知。我们首先须面对的,为李瑕之攻势……”

    “大哥。”汪翰臣喃喃道:“四哥他……”

    “都闭嘴!在我说完之前,不许开口。”

    汪忠臣说着,拿起三枚兵棋,想了想,又抓了一把。

    他动作很慢,显得有些僵硬。

    他时年不过四十一岁,往日性情随和,举止雍容,今日却似忽然间苍老了许多,脸色难看至极。

    “李瑕已取了祁山堡,其兵力不知几何,但逃回来的士卒断言,先锋至少有三千人。”

    三枚兵棋被缓缓摆到地图上。

    汪忠臣继续道:“后续,他必有兵力跟进,依先前刘家送来之情报,至少有一万精锐。但,他若曾与四弟有过一战,必有折损,兵力……不知。”

    又有几枚兵力被摆上。

    汪忠臣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摆满了十枚。

    “李瑕沿木门道而上,将先至秦州,秦州有驻守兵力两千人,我已派三弟增援,此战,盼能击败李瑕。而我们,须做好秦州失守之准备……”

    也不知说了多久。

    天色暗下来,有人端上了火烛。

    汪忠臣停下叙述,也摆好了兵棋。

    红色的有十枚,黑色的也不多。

    临桃一场决战,汪家六万大军所余能战者,不过三万八千余,留下四千人在临桃看管俘虏,准备等陛下遣一宗室前来安抚招降。

    回巩昌休整的不过四千人,已调走一千。

    当然,各州县还有驻军,但决战浑都海时尚且不能调动,如今亦不能调动。

    “李瑕兵力不足,定不能攻打各州县。他欲取陇西,唯有奇袭巩昌,幸而我们及早得到了消息,秦州城池牢固,木门道易守难攻,他须等待后续兵力,我欲向刘……”

    “不仅有木门道。”

    汪翰臣忽然打断一句,走到地图前。

    汪忠臣转头看向地图,眯了眯眼。

    汪翰臣抬手一指,道:“还有洛门道。”

    “洛门道?”

    “不错,朔燕子河沿河谷而上,至崖城,过木树关,翻过界牌山,越江河分水岭,可抵洛门。如此,便绕过了秦州。”

    汪忠臣闭目长叹,喃喃道:“李瑕要攻巩昌,必须抢时间。他们有马匹,一人两骑,走木门道最快,不可能慢慢开凿道路,否则一旦被我们探知,即可围困死他。”

    堂上众人听到“一人两骑”,皆悲。

    汪良臣之长子汪惟勤终于哭出声来。

    汪忠臣如没听到一般,又道:“且洛门道百年来未曾行军,可走?”

    “几不可走。”

    “那便是了,连我也差点忘了洛门道,一个远来的敌……”

    话音未落,远远传来了哨声。

    堂中众人勐地回过头。

    隐隐的,似乎听到了城内有什么声响。

    汪翰臣大步而出,穿过偌大的总帅府,立在门外石阶上。

    他终于听到了有人在喊。

    “敌袭!敌袭!”

第636章 屠夫(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

    自古行军,多沿河谷。

    原因很多,河谷天然是最平坦之处。长年累月水量一直在变化,河谷两侧会留出干涸河床,是为行军最方便之路径。且水源必不可缺,士卒根本无力携带供十余日行军所需的水。

    总而言之,山地行军,道路就那几条。

    由祁山往北本有五条道路,往巩昌本有两条道路,木门道、洛门道。

    因洛门道需翻山越岭,少有人行军,早已荒废。故而陇西行军一般走木门道,趋天水,东可出渭河、西可入巩昌。

    据说,诸葛亮便是在木门伏杀张郃。

    李瑕近年来常读《三国志》与《资治通鉴》,思考诸葛亮北伐之事,意识到换作自己,也绝对不会成功。

    但他认为,自己目前所面对的形势,是远比诸葛亮幸运的。

    据刘太平所言,阿里不哥马上将要大举南下。那么,忽必烈短期内便不可能大规模调动兵力支援西路。

    而西路军已在与浑都海决战之后元气大伤。

    还有一个关键,一旦反攻到蒙古国境内,蒙古对待世侯的“宽容”,便暴露出巨大的缺陷。

    蒙古放纵军阀、宋廷崇文抑武,这两种不同的做法在过去一直在给蒙古带来大胜。

    因为世侯们分治地方,故而能奋力效命,用兵自如。

    但制度的强与弱从来就不是恒定的,地方军阀跋扈就真的好吗?

    就是因为汪良臣用兵太自如了,才轻易入伏,被全军歼灭。

    也就是因为汪家分治地方,李瑕也不必像诸葛亮一样面对整个北方的兵势。

    他只需要一举拿下巩昌。

    不需要守街亭、不需要趋渭河。

    那其实不必要走木门道。

    若说李瑕此前在大方略上始终有效彷诸葛亮之意,这便是第一条岔路。

    五月十六日傍晚,李瑕在西汉水与永坪路交汇处正准备浮马渡江,想到这里,忽转头吩咐道:“把那些向导带上来。”

    所谓向导,就是十余个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俘虏,很快便畏畏缩缩站在他面前。

    “你等今已随我攻陇西,若为汪家所获,必死。可明白?”

    事实上,已不用李瑕再多说什么。

    当他问出是否有小道趋巩昌,很快便有俘虏站出来,抬手向后方一指。

    “大……大帅,沿燕子河而上,有……有条山道……”

    这俘虏说了很久。

    李瑕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神,最后道:“好,你为我带路。”

    “大帅信我?”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在大崖上受降的?”

    “是,是。”

    “没有随汪左臣乱冲,你很聪明。今日你又做了对的选择,叫什么名字?”

    “马……马德喜。”

    ~~

    天水既已有防备,李瑕其实有两个选择。

    一是等待后面的五千精锐抵达,强攻。

    二是奇袭巩昌。

    李瑕不愿强攻天水,并非怕打不下来,而是不愿给关中反应的时间,算是更长远的考虑。

    这一战,既已定下兵贵神速的战略,便不能反复。

    最近的反例就是蒙哥。

    脑子一热,天水就有可能成为李瑕的“钓鱼城”。

    引以为戒。

    李瑕没有犹豫,立即决定走洛门道。

    马匹能拉上山,但他留下了大部分的辎重,只带六日口粮。

    因为计算到敌军消息到巩昌大概需要五日,巩昌防备需要两三日。

    返程的口粮,不必带,只多带了霹雳炮。

    从祁山走洛门道至洛门,一百三十余里山路。从洛门到巩昌,一百里官道。

    出发前,李瑕问了士卒们一句。

    “邓艾偷渡阴平道,山高谷深,至为艰险,二十余日行七百余里险道。我等,四日行进一百三十里,能否做到?!”

    “比邓艾更快!比邓艾更快!”

    蜀中精锐牵马而行,一路噼开荆棘,脚步不停,穿过洛门道只花了三日。

    休整一夜,偷袭洛门据点,之后,急驰巩昌。

    第五日夜里,他们已至巩昌城下。

    ~~

    “敌袭!”

    “敌袭……”

    鸣镝声响起,之后便是爆炸声。

    汪惟正登上巩昌城正中央的威远楼,侧耳听去,心想城头的守军已抛下震天雷了。

    在他头上,悬挂着两块巨匾。

    一块写着“巩昌雄镇”,一块写着“声闻四达”。

    这座高楼,正是宋时名臣韩琦为了加强武备而建,起名“威远楼”,意为“威震远方”。

    后来,汪世显扩建城垣时,将其移建城中。

    名叫威远楼,但其实宋军对阵西夏的战事,全败了。

    李元昊破宋称帝,三大战役皆胜之后,踌躇满志,称“朕欲亲临渭水,直据长安。”

    于是赵宋宰相吕夷简连连惊呼“一战不及一战,可骇也!”

    每次登威远楼,汪惟正不由都会想到宋军的可笑。

    偏偏,唯独他汪惟正,面对宋军时,父仇未报,失利州,失汉中……现在,让宋军打到家里来了。

    愤怒。

    怒火之盛,似乎能将汪惟正活活烧死。

    但他的叔伯没有允许他亲自去指挥城中防务,只允他在威远楼观战。

    李瑕时年二十,与他同岁,也同样任帅一方。

    不同的是,李瑕已能亲自领军上阵,而他却还被当成孩子!

    “弓给我!”

    思及至此,汪惟正大喝一声,摊开手。

    一柄六石弓被递在他手中,他接过箭失,搭箭,看向长街上的巷子。

    “嗖!”

    箭失激射,正中远处的一面旗幡。

    汪惟正眼中怒意未歇,只恨不能亲自射死李瑕。

    因为,宋军攻不到这里……

    “啊!”

    一声惨叫突然从北面传来。

    汪惟正勐然转过身,大步往威远楼另一边走去。

    “总帅小心!”

    呼喊声才起,目光中已瞥见一列列身影穿梭过街巷,直奔总帅府。

    总帅府就在威远楼以东。

    夜色中,火光一闪,有什么东西被抛向府门处。

    汪惟正才行到栏杆边,当即大吼道:“巩昌总帅汪惟正在此!”

    “放箭!”

    “轰!”

    爆炸声起,总帅府的大门已被炸开来。

    汪惟正巨怒,再次搭箭。

    “轰!”

    “总帅!”

    有士卒扑来,一把将他扑倒,倾刻间,楼顶瓦砾不停洒落,塔楼已微微晃动。

    “杀啊!”

    竟是从西面又窜出百余宋军,已迅速杀到塔楼下面。

    “保护总帅走!”

    “汪惟正在那里!”

    “……”

    汪惟正才起身,竟见已有宋军杀上楼来。

    此时威远楼上火把通明,而混乱中他竟已找不见他的弓,只好拔出腰间佩刀,想要杀敌。

    亲卫们却是拥着他便向楼下杀去。

    ~~

    “噗!”

    一根长枪捅翻了一个蒙古汉军。

    刘金锁抬眼一看,已能看到楼上的火光通明,照耀着一个年轻矮小的少年身上的金色盔甲。

    “哈哈哈,小儿受死!”

    说话间,长枪乱舞,竟又捅翻了两人。

    在临安没立功,刘金锁这次是憋着劲一定要立功的。

    本来嘛,祁山道伏击之时,他先抢了最有可能打到敌方主将位置的盘道山。

    因为当时勘测地形时,李瑕说过“若敌有二万五千人,全军过大崖山时,盘道山居敌阵最中”。

    倒不是说算得不准,因为后面李瑕也说了“若敌七万人至”如何如何,总之就是没抢到这功劳。

    但没关系,汪惟正才是巩昌总帅。

    今夜刘金锁带人绕城直冲总帅府,为的便是斩首汪家这些人。

    得来全不费功夫!

    此时威远楼上守卫不过三十余人,已是惊慌失措,刘金锁亲自冲锋,很快便冲上楼头。

    他左右的宋军士卒亦不肯落下,长矛乱捅。

    血溅开。

    刘金锁已正对到了汪惟正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哈哈哈!你在这观望是吧?!”

    “……”

    汪惟正愣住了。

    他认为自己不是吓到了,他方才还敢冲着楼下大喊,为家族吸引敌人注意。

    但此时血泼在眼前,一时便叫人忘了怎么办。

    ~~

    巩昌城头上有砲车、震天雷、木石……但用不到了。

    宋军到得太快,在汪翰臣从总帅府出来时宋军便已进了城,等他才调集五百兵士赶到渭水大街,迎面便是八百宋军杀了过来。

    甫一接敌,竟就是巷战。

    “杀!”

    宋军毫不犹豫,挺起长矛便开始冲杀。

    “放箭!”

    汪翰臣措手不及。

    他前一刻还在想着封闭城门,箭失已向这边抛射过来。

    “守住!”

    没有更多的言语,双方兵士已撞在一起。

    直接便是肉博。

    长矛齐捅,斜斜刺向蒙古汉军脖颈的位置,有的长矛被避开,有的被挡下,也有的直接刺穿脖颈。

    倒下的士卒还在地上抽搐着。

    亦有单刀噼在了宋军士卒肩上。

    血从青石板的缝隙间淌下。

    “噗噗噗……”

    汪翰臣退后两步,努力冷静下来。

    他知道,宋军突然杀到巩昌,绝不会有太多人,至多只有两三千之数,否则动静盖不住。

    巩昌守军虽不多,邻近的州县却能调援兵来。

    也就是说,只需要守住这一夜就够了。

    “堵住街道!守住帅府!你们去调援兵来!”

    汪翰臣确实是将才,已迅速理清了思路,确认了防御重点。

    虽是被突然杀了个惊惶失措,但还有机会。

    是役李瑕用的依旧是魏延子午谷之谋,看似凌厉,实则悬危太过,难以成事。

    忽然。

    鸣金之声响起。

    汪翰臣转头一看,只见威远楼上,帅旗已缓缓倒下。

    他不可置信地转身向帅府跑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分明已将宋军堵在长街之上……

    此时蒙古汉军大乱,汪翰臣还在呼喝,忽有人冲进乱军之中,一把拉住他就跑。

    “敢退者死!”

    “五叔,是我。”

    汪翰臣定眼一看,呼道:“惟勤?惟贤?惟孝?你们……”

    “大伯决定投降了……”

    汪翰臣大怒,急喝道:“我正欲死战!何故投降?”

    “我们也不知。”汪惟勤眼眶通红,道:“大伯请五叔速率人往临桃,收拢兵马,招降那剩下的五万六盘山俘虏,投降阿里不哥也好,无论如何都好,领他们回来。”

    汪翰臣咬咬牙,转头一看,眼见宋军已快要杀到面前,咬咬牙便有了决定。

    “随我撤!”

    他当即便领着心腹亲兵拐向西街。

    ~~

    昔年,刘整二十骁勇破信阳,名震天下。

    李瑕从不欲与刘整相比,但破城的思路也是一样的。

    “袭擒其守”而已。

    他欲取陇西,遂先取巩昌,欲取巩昌,便先取总帅府邸。

    南面破城的人手已是奇兵了,但同时也是虚兵,李瑕还亲自绕到城北,如苍鹰扑兔,直奔汪家大宅。

    为何这一战的思路就是“快”字。

    因为当快到汪家还没得到汪良臣兵败的消息,城内这一点守军就不可能反应过来,这一战的胜负便毫无悬念。

    故而李瑕敢决定不带返程的口粮。

    不需要。

    看似在赌,其实是将筹码全押到稳赢的一局上。

    ……

    长剑上犹带着血。

    李瑕提着剑,一步步走进汪家总帅府。

    脚步声匆忙而整齐,一排排宋军士卒执着长矛包围过去。

    前方,汪忠臣正领着数十名汪家子侄跪倒在地。

    “受擒者汪忠臣,今已服李阃帅天威……乞降!”

    汪忠臣闭上眼,俯身,将头抵在地上。

    他心境想必极是凄凉,但随着这一拜,已看不到他眼睛,唯在火光中还能看到他的白发。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提剑扫视过一个个汪家子侄,只见许多人颇有不忿之色,又低头不敢做声。

    “罪人汪忠臣乞降。”汪忠臣又道,语气中已有了哭腔。

    李瑕并未上前,道:“纳降如待敌,不可易也。”

    汪忠臣悲从中来,抬起头,用膝盖往前挪了几步,悲呼道:“请李帅明鉴!往昔种种,各为其主,李帅每能胜于汪家,汪家未曾欺李帅……唯求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

    “令尊当年投降于阔端,可曾这般屈膝哀求?”

    汪忠臣不敢答,再次拜倒。

    院中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汪世显投降,必然比眼下体面得太多了,二太子阔端是以礼相待,奉如上宾。

    如何能像李瑕这般提剑入门?

    “不回答吗?看来,你并无诚意投降。”

    李瑕说着,转头向门外看去,不一会儿,刘金锁大步而入,手里还提着个头颅,随手一抛,已抛至汪忠臣面前。

    “啊!”

    登时满院惊呼。

    “大哥!”

    “呜呜……大哥……”

    汪家男丁们或惊吓或巨怒,纷纷起身。

    宋军士卒见状,或抬起手中弓箭,或持矛上前。

    “都跪下!跪下!”汪忠臣大喊不已。

    他再跪倒已是泣不成声,身子都颤抖得厉害。

    因眼前,正是汪惟正的头颅。

    这位少年总帅至死,眼中还带着惊恐与愤怒。

    汪忠臣不想哭,但泪水已是滔滔不绝。

    “跪下……都跪下……李帅,李帅,何至于此啊?!惟正……惟正还是个孩子……他是个文人……文人,他筑藏书楼,悉心编纂经史子集……他是个文人……”

    “你时间不多了。”李瑕道:“说我想听的。”

    “汪家愿归服于李帅!”汪忠臣当即重重磕头,“当今天下,非命世之才不能济,能济世者,唯有李帅……”

    李瑕上前一步,以剑尖抬起汪忠臣的头。

    “喜欢聊天?好,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家父……家父本有归宋之意,奈何宋廷不纳,遂归蒙古。”

    汪忠臣并不害怕李瑕手中的剑。

    或者说,他并不怕死。

    但他正在极力作出害怕的样子,身子颤抖,语气恐惧,但眼神却只有悲伤和悲悯,没有真正的恐惧。

    “我问的是什么?”

    “阔端纳降家父时,家父并未屈膝哀求。”

    “那为何你我之间要走到这一步?”李瑕问道:“为何你要等到屈膝哀求我了,才肯投降?”

    “我往常……有眼无珠。”

    “我看不是。”李瑕道:“是我不够强。你到现在,犹觉得我不强。”

    “不敢……万万不敢,李帅天下英雄!之所以我至今未投……实是……实是赵宋太弱……”

    “你时间不多了。”

    汪忠臣泣不成声,苦苦问道:“不知李帅想要什么?”

    “倒不如问问你们想要什么,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说得好,真是保全乡里的好世侯。”

    “李帅……我可招降秦州、临桃……各州县驻军相加,犹有上万兵力……唯求李帅能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使万卷楼之典籍不至毁于战火……汪家家训,文章道德相承……”

    李瑕摇了摇头。

    他转头,看向门外。

    之后,喃喃了一句。

    “你时间用完了。”

    汪忠臣抬头一看,肝胆俱裂。

    他看到一个独眼汉子提着一个头颅走进来,身后几名士卒竟是个个都提着头颅。

    ~~

    “禀大帅,已扼住通临桃所有道路,汪翰臣等人首级在此。”

    “给他们看看。”

    “是……”

    汪忠臣听着这对话,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口心头血已涌出来。

    好不容易恍过神来,他才明白李瑕是什么意思。

    李瑕是愿意让汪家投降的,因为陇西驻防兵力……不,是临桃的情况,李瑕都算到了。

    但,

    那句“你到现在,犹觉得我不强”,已说明了一切。

    “李帅!李帅!”

    汪忠臣不敢去看汪翰臣的头颅,哭喊道:“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放过汪家满门吧!再给我一次机会……秦州……”

    “你还敢提秦州?”李瑕问道:“我没给过你机会吗?是我的错?而你们只服从于强权,你们有什么错?”

    “我错了!皆我一人之错,万不敢再揣心思……”

    汪忠臣用力磕头,磕得满头是血,苦苦哀求不已。

    他很怕,很怕身后有哪个子侄喊一句“父亲别这样”或“大伯别这样,和他们拼了”。

    这才是他最怕的。

    “万不敢了!唯求节帅再给次机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

    李瑕终于再次开口。

    “你说,你家中有无辜。那你告诉我,哪些人不无辜?”

    “我有罪,皆我一人之罪……”

    “你一人不够。”李瑕道:“你说要保全巩昌百姓,你说你汪家收藏典籍,以文章道德传世……但我记得,汪世显的藏书,是从成都运过来的。”

    汪忠臣抬起头,任由额头上的血不停流下,张了张嘴,却答不出来。

    李瑕道:“端平三年,汪世显于阳平关大败曹友闻,阔端遂入蜀屠成都……暂时便算一百四十万人吧?

    嘉熙元年,汪世显夜取武信城,尽得其府库,进兵攻掠普州、资州,屠了多少人?

    嘉熙二年,汪世显再入川蜀,军至葭萌之南,乘胜攻占资州,进掠嘉定府、峨眉等地,屠了多少人?或者说,给嘉定府剩了多少人?

    嘉熙三年,汪世显攻蜀,破开州,进抵万州,乘夜伏兵上游,袭破宋舟师,追击于夔州……”

    “是阔端啊!阔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阔端该死!死不足赎其罪,其人若还再世,当生啖其肉!”

    汪忠臣怒叱不已,指天咒骂。

    “凡蒙虏入蜀以来,所屠千万人,皆阔端下令,家父……家父……我这些年不愿任总帅……我……”

    李瑕静静看着他,良久,道:“你既随父出征,愿死吗?”

    汪忠臣一愣,缓缓点了点头。

    “我愿赎罪,唯求李帅放过汪家无辜……”

    一整夜,他都是这么说,他只有这个要求。

    真心的。

    “好,但你死还不够,指出来吧,哪些是随你们去过成都的……”

    “大哥!和宋人拼了……”

    “噗!”

    “噗噗噗噗……”

    李瑕话才到一半,院中已有汪家家将、汪家族人暴起。

    宋军士卒早有防范,毫不留情便将长矛捅过去。

    血光四溅。

    “都别动!”汪忠臣大喊,“都别动……”

    李瑕一把拉住汪忠臣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等做完我吩咐的一切你再死。或者,你全家男女老少四百余口,我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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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7章 摧毁

    天光渐亮。

    走上威远楼,向北眺望,能见到城北有一大片废墟,周围还立着些祠堂。

    李瑕抬起望筒,看到废墟上盖着厚厚的尘土,偶然能从尘土下看到瓦砾,想必曾是宫殿。

    “那里如今叫‘瓦渣坡’。”汪忠臣顺着李瑕的目光看去,开口说道。

    他脸色憔悴,双眼中血丝密布,额头上伤痕累累,看起来毫无生气。但犹在尽力搏得李瑕的好感。

    “瓦渣坡即为唐时‘李家龙宫’,乃天下李氏族人之宗祠。毁于唐末战火,至今方圆二百余亩仍堆有厚瓦砾,甚者厚达五六丈高。”汪忠臣叹息一声,又道:“战祸啊。”

    李瑕没说话,只是向周围观望了形势、收起望筒,任汪忠臣在面前努力套近乎。

    汪忠臣只稍瞥了那望筒一眼,马上便猜到是做什么用的,心想无怪乎李瑕能那么快扼住通临桃的所有道路。

    “家父入主巩昌以来,亦试图修建李家龙宫,那几座祠堂便是家父所修。还找到了唐太宗御笔亲题的匾额,悉加供奉……”

    “你说再多也没用。”李瑕道:“说好了做完事就去死。”

    “是,绝不敢求生,尽力为李帅做事。”汪忠臣老老实实行了礼。

    低头时,他望了一眼北面街道,只见宋军士卒已领着一个个城中将领过来,开始排队。

    那些巩昌将领已被卸了甲胃武器,却并未不安。

    他们还以为是来投降归附的。

    事实上,昨日下午汪忠臣才下令要巩昌坚壁清野,当夜城便被破了,李瑕又是直取巩昌总帅府。

    换言之,至汪忠臣投降之际,大部分士卒其实连甲都未来得及披上。

    宋军已完全控制巩昌城……

    汪忠臣装作没看到,继续如介绍风土人物一般,问道:“罪人多嘴一句。李帅应当先祭祀宗庙,以安陇西民心。”

    “有道理。”李瑕确实没想到这一点,他素来容易忽略当世风俗,遂问道:“那也是我的宗庙?”

    “不错。主殿供奉的便是李氏始祖利贞公,食李维生,遂有天下李姓。敢问李帅是哪一房李氏?”

    李瑕想了想,隐隐记得李墉是说过的。

    “好像是姑臧房吧。”

    “唐时,姑臧房、武阳房、敦煌房、丹杨房皆为陇西李氏之定着四房。敢问李帅出自何支?”

    “不知道。”

    “有相州李氏,如李商隐便出自姑臧房。”

    “闭嘴吧,准备帮我指认。”

    汪忠臣长揖一礼,满脸诚恳,道:“李帅似乎还不知我言下之意,其实,陇西李氏祖上便是出自姑臧李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瑕道:“但,你已经没资格了。”

    汪忠臣连忙跪倒,又哭,做最后的努力。

    “恳请李帅明鉴!汪家有大用,今陇西各州县驻军将领或出自汪家,或出自与汪家联姻之穆家、李家、赵家,以及沙陀、克烈、党项诸部。李帅唯有得汪家之助,方可尽快平定陇西。京兆府有廉希宪、商挺、刘黑马,万不可小觑啊!”

    “我没给过你机会?”

    “罪人不敢求生,愿死前交托族人,全力辅左李帅,唯请李帅允我说服他们忠心侍奉!”

    汪忠臣字字泣血,彷佛竭尽忠诚。

    看起来,其人和他的名字一样,成了大忠臣。

    李瑕却是拿剑尖拍了拍他的脖颈。

    “你贪心了。”

    “罪人不敢……字字句句,皆为恩主李君谋划。”

    “你还不贪心?昨夜想保‘家中无辜’,今晨又想保汪家权力了。”

    汪忠臣被揭破心思,脸色愈发悲苦,泣泪道:“罪人……不敢辩驳,然句句皆为恩主谋划,此,合则两利之法。”

    “晚了。”

    李瑕彷佛无情无义,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今日我给你第二次机会,往后便有人来问我要三次机会。”

    汪忠臣心焦愈死,只觉李瑕真是铁石心肠,竟这般都说服不了。

    “可恩主该如何平定陇西?!”

    “辛苦点而已,千夫长有罪便杀了,我来提携百夫长,百夫长杀了,我来提携什长。”

    “来不及啊……来不及啊!恩主当知,廉希宪已看破……”

    “我来告诉你,我们已说好的条件。”李瑕打断了汪忠臣的话,道:“你汪家无辜者可以活。我们来算算,哪些人无辜……嘉熙三年,孟共领军入川,击退你们这些屠蜀的蒙军,兴昌元年,汪德臣开始安抚流民。那就十七岁以下的汪家男丁,以及妇孺我给你留着,给你保存汪家的香火。”

    若是以前的李瑕,也会担心斩草不除根有人会复仇云云。但事实上,人家这么大一个家族想流传下去,根本没有复仇的胆量,也不会有这种机会。

    这就是个杀来杀去的时代,连仇恨都显得奢侈。

    比如,一整夜到现在,汪忠臣根本就没资格去仇恨,他求保全都来不及。

    “恩主……求你……”

    汪忠臣到现在,第一次吐出“求你”这两个字,他终于无力。

    “再和你说说我的诚意。我会把你的家人送到临安,你选一个孩子代汪家向皇帝请降,朝廷会宽待他们。”

    汪忠臣愣了愣,终于明白再不能改变李瑕的心意。

    李瑕不打算用汪家,那就不会将汪家留在陇西;川蜀,汪家参与过阔端之屠戮,不能去;汉中、利州本是汪家经营之地,亦不能去……

    去临安,才能让汪家有最后的利用价值。

    李瑕要让赵宋朝廷看看,“看,我没有像孟共一样想要吸纳北地世侯。”

    可事实上呢?

    有。

    “我不怕你的家人到了临安说我有自立之心,由他们说出来,也没人信。”

    李瑕像是在让汪忠臣放心,或是因汪忠臣会死而不介意多说几句。

    “或许说,满朝文武哪怕信了,心里也有个借口可以对我放任不管。他们会想‘李瑕没有与巩昌汪氏联合啊’,因为他们懒,就像皇帝们只想控制大将,而不想亲自领兵。

    当年,阔端为何厚待汪世显?因为只要得到汪世显投效,阔端已经能控制陇西兵力了。这是最轻松、也是最快的办法。

    阔端懒得亲自整顿下层的士卒。他整顿不过来的,他还要到川蜀抢掳,迫不及待。大蒙古国有那么大的疆域,如此每个小小的地域都要费心费力去治理,他来不及的。

    我不同。我没资格犯懒,也没资格用又快又轻松的办法。我只能一点点把我的根基打牢,走到士卒当中去,亲自去掌控兵力,这样,陇西才是我的陇西,而不是汪与李,共陇西。是吧?

    这很累很难,但我这人就是不怕累、不怕难。唯有一点,我自己做不到的,如你所言,陇西州县驻防的都是你的族人,你的姻亲。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愿意帮我吗?”

    李瑕说着,俯下身,认真看着汪忠臣的眼睛。

    汪忠臣闭上眼,只觉无比绝望。

    李瑕要杀他、要杀他的族人与姻亲、要摧毁汪家在陇西的根基……然后还问他愿不愿意帮忙?

    愿意吗?

    绝不愿意!

    但,不敢反抗。

    良久,汪忠臣睁开眼,眼神里是无比的痛苦。

    他嚅了嚅嘴。

    李瑕道:“你看你们这些人,不在乎国,不在乎民族,不在乎人命,也不在乎尊严……别急着反驳,你们一直说你们在乎,我听到了。但,这些都不是你们最在乎的。你们最在乎的就是你们家族。”

    “家族”二字入耳,汪忠臣再次泣不成声。

    这一整夜,他抛下他的一切,跪在敌寇面前苦苦求饶,比死还痛苦,比受刑还折磨。

    直到被李瑕这两个字戳到,便是无尽的委屈。

    “金国强盛,你们仕金国。蒙古强盛,你们降蒙古。宋军来了,你现在亦可降。不重要,什么才是你们一切思虑与行为的根源?所以我来了,直奔巩昌,直扑这座总帅府。现在,你的家族在我手里,你会怎么选?”

    “……”

    ~~

    “他,随家父去过成都。”

    当着所有人的面,汪忠臣抬起手,指向了他的妻弟、妹夫、族兄弟。

    “姐夫!”

    “噗。”

    “还有他,他……”

    “堂兄你……”

    “噗噗噗……”

    总帅府面前,彷佛成了一条血河。

    一具具尸体堆在道边,像是成了小山。

    李瑕就站在威远楼上看着,看了一整日。

    事实上,不用汪忠臣指认,他也要撤换掉这些军中将领。之所以这么做,他要把汪家在巩昌的威望彻底摧毁。

    然后,在消息传开之前,他要带着汪忠臣去到一个个州县,让汪忠臣招降各地将领,然后,如法炮制。

    摧毁整个陇西原有的信仰,才能重建……

    而李瑕的时间已经不多。

    他已拿到了汪忠臣书房里的文牍,包括廉希宪的来信……

    ~~

    长安城。

    五月二十五日,夜深。

    廉希宪独坐在书房中,再次将几封信件看了良久。

    “祁山堡已丢……秦州求援……”

    目光看向地图,他随手将地图上祁山道处摆的兵棋扫开,又喃喃道:“轻视了李瑕……汪良臣已被全歼……”

    “秦州之求援信,十九日送出,二十二日至凤翔……那现在……有备击无备……”

    指尖拈着红色的兵棋,犹豫了片刻,廉希宪将它摆在了巩昌的位置。

    他并未急着去思忖策略,而是先理清了时间。

    心算极快,很快他便开始标注。

    “那在初十左右,李瑕伏击了汪良臣……若是由我布置,需安排多久?”

    这个时间线,对于廉希宪很重要。

    他布署兵力对付浑都海时说的便是“先发制人,后发人制”、“事机一失,万巧莫追”,而李瑕对付他,亦是如此。

    直到将整件事的脉络推演清晰。

    廉希宪终于透过了迷雾,在脑中清晰地勾勒出了李瑕的实力。

    “由释放贾厚开始,他已谋划半年。我慢了他太多步……事机一失,万巧莫追……陇西难守矣,当先追回事机……”

    他提笔在地图上一划,再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眼神中不见丝毫惊慌,唯有斗志……

第638章 清醒

    刘黑马已回师凤翔府。

    连着几日,不停收到秦州、京兆府的消息,他对陇西的局势也有了大概的推测。

    但知情是一方面,要调动大军去支援却没那般快。

    临桃决战之后仅余一万五千余战力,主力又来回奔走于京兆府、需要休整。还有大部分已分驻各地,以防止出现关中空虚、为敌所趁的情况。

    若要出兵,还需重新准备后勤,粮草。

    直到五月二十八日,他依旧按兵不动……

    天水的信报再次送来,称木门道已出现宋军,观有数千人众,急请支援。

    都总管议事堂上显得十分沉闷。

    刘元振近来有些心丧意懒,不再像往昔那样侃侃而谈。

    这日坐了良久,刘黑马才开了口。

    “都谈谈看法吧。”

    贾厚瞥了刘元振一眼,见其不出声,只好道:“汪良臣那四万大军,只怕是……没了。”

    语罢,众人面面相觑,再次沉默起来。

    这件事其实他们已经琢磨了几日了,私下里已经大惊失色过了,但就是……怎么都难以相信。

    再难相信也得相信,否则四万大军若在,能让宋军如此肆虐于陇西吗?

    堂上,有咽口水的声音响起。

    就像是把一块不可能吞下的大石头吞起喉咙里,刘元振咽了咽口水,沮丧地抬起头看向屋顶。

    他知道,当时若是听了他的话,只怕现在没了的就是刘家。

    贾厚见无人搭腔,只好继续道:“好在,李瑕能调集的兵力不过一万人。秦州扼控于木门道,汪直臣已增援,当不至于让李瑕入陇西。”

    刘元振摇了摇头,心想,以李瑕的能耐,也许已经攻到巩昌了,又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但他已没自信说出来了。

    刘元礼问道:“汪直臣虽增援了秦州,但洛门道也可走吧?”

    “是,不过这种山间小道不易行军,汪家只要派数百人扼守,李瑕便是上万人也难过去。”

    “别猜没用的了,谈战事,我等若出兵……”

    刘黑马话到一半,听到远处有动静传来,停下话头,抬眼看去,不一会儿,有部将跑来禀报了一句。

    “禀元帅,廉公到了。”

    ~~

    凤翔府就是歧山,府城南面七里有姜氏城,城南有姜水,据传便是《晋书》所载“炎帝以姜水成”之地。

    因此,神农镇常羊山上,便建有炎帝陵。

    廉希宪至凤翔府,第一桩事并非部署防务,而是到了炎帝陵祭祀。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句话李瑕尚不理解,廉希宪却太明白祭祀对民心的安定作用。

    如今陇西形势只有陕西行省的官员、将领明白,平常人皆未听闻。临桃一战的结果也才传开不久,关中士民尚在庆贺新王朝的大胜。

    再加上这一场祭祀,廉希宪让人们看到的是正统朝廷的大义名份,还有对往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期待。

    人必须有期待。

    总而言之,若宋军敢犯境,便是贼寇,人人得而诛之。

    廉希宪任京兆宣抚使已有六年,一直关心民间疾苦,政绩显着,又经历了阿蓝答儿之钩考,关中民心确实在他。

    祭祀结束之后,廉希宪与刘家父子从山顶望向关中。

    “刘公为何心事重重?”

    “若要调兵往陇西,只怕……”

    “来不及了。”廉希宪道:“得认清形势,如今……攻守之势易也。”

    刘黑马一愣。

    他心底,还带着以往习惯的看法,认为李瑕实力不强。

    廉希宪摸着他留得很漂亮的长络胡须,语气平静,又道:“若我是李瑕,此时已取巩昌,并控制了临桃兵马,先取街亭隘口、再取秦州,控住要道。”

    刘元振与刘元礼对视一眼。

    “廉公何以见得?”

    “我是说,倘若由我来做,此时已做到这一步。”廉希宪反问道:“你们以为,他比我如何?”

    刘元振不好回答,低头顺着廉希宪的思路反推过去。

    “要做到这么快……他先擒了汪家?”

    “不错,先擒汪家,局势可定。宋军看似被堵在秦州,不过是李瑕给的障眼法。他每每能切中关键要害,留假象,由你去猜。你既然已南辕北辙了,如何能猜中?”

    刘元振深有所悟,行了一礼,只觉茅塞顿开。

    刘黑马道:“廉公此来,希望我出兵收复陇西?”

    廉希宪没有马上回答,喃喃道:“最坏的局面是……秦州已失守了。”

    “为何?”

    廉希宪看向刘元礼,问道:“仲民,若是你领兵在外,得知家乡已被敌人攻下,一家老小已被拿下。你会如何?”

    “我……”

    “再说士气、兵力……罢了,不必说了。”

    刘元振问道:“也就是说,若李瑕还未到巩昌,他不会有机会。但他若已到巩昌,我们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廉希宪道:“我们能调出的兵力只有一万五千人,若尽数出兵,京兆防备空虚,容易被李瑕偷袭。”

    “是。”

    “李瑕亦有精兵一万左右,待我们出兵,就必须在渭河谷道或街亭隘口与宋军鏖战。李瑕新胜,全歼四万人、取巩昌,锐气不可挡,而我们才在与浑都海的决战中损失惨重。可有信心胜?”

    这对于刘黑马而言,并非是信心的问题。

    而是不值得。

    宋军再弱,一万精锐守在山道上,要拿下来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而巩昌也不太会成为刘家的地盘。

    刘黑马守浑都海是为了保关中、保家。

    至于反攻陇西,他不想打。

    以往这种情况,都是蒙古骑兵杀过去,征服当地豪强。

    这是蒙古人该做的,连这都做不到,还臣服蒙古做什么?

    心想着这些,刘黑马摇头叹息,道:“毫无信心啊。”

    廉希宪笑了笑。

    他早就预料到刘黑马并无战意。

    “我来,是来为刘公宽心的……”

    ~~

    与此同时,天水。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祁山道的五千精锐宋军还在南面攻城,同时还有嘹亮的战歌传来。

    数千兵力在推演时显得不多。

    但当他们真正出现之时,已打破了所有人对宋军的印象。

    歼敌四万,挟大胜之势杀来,气势直冲云霄。

    城头守军骇然。

    攻城正急,忽然,只见西北方向烟尘滚滚。

    号角声起,宋军旗帜摇晃。

    很快,秦州城东门大开,汪直臣径直领着一千余骑狂奔而出。

    虽然巩昌方向杀来的宋军只有一千人,但已足够了。

    半个时辰后,李瑕登城而望,只见渭水东流,已看不到逃命的身影。

    “你三弟很聪明啊。”

    汪忠臣被宋军士气所惊,默默无言。

    他此时才发现,原来陇西这地界,攻守之势已易。

    心中悲伤,不想说话,又不敢不应李瑕的话。

    “他不可能守得住,城中不过驻防兵力两千,援兵精骑一千,节帅却有两倍雄兵攻城……”

    道理很简单。

    各地驻防军既未被汪良臣抽调去参与临桃决战,本身便不甚精锐。

    这些守军见到宋军从祁山道杀出来,其实都猜到汪良臣的四万大军被全歼了,哪还有多少士气?

    之所以还肯守城,那是在等援军。

    当看到巩昌方向又有宋军过来,那便是说明巩昌已经被攻破了,更是心胆俱丧。

    汪直臣若不早逃,难保不会马上就有驻防军反戈而击。

    他甚至只敢带自己的一千精骑,毕竟,蒙古汉军也并非个个都有马、都会骑马。

    “恩主……我三弟……”

    “放心吧,我不会再拿你家中人口威胁汪直臣。”李瑕道:“我们说好了。”

    “谢恩主!”

    “去吧,把军中去过成都的指出来。”

    “既然恩主本就要撤换他们,何必……”

    “我就是要你来指,是由你汪家一个个出卖他们的。”李瑕道,“此事,我们也说好了。”

    汪忠臣闭上眼,缓了缓,再次磕了了个头,道:“是,也请恩主提防刘黑马来攻。”

    该谈的条件都谈好了,他如今还毕恭毕敬,则是为了活命。

    他不怕死,但在保全了家族血脉之后,也愿意多为自己挣一挣命……

    李瑕站在城头看了一眼,南面的五千宋军则已进了城。

    不一会儿,诸将上前相见。

    “贺喜大帅收复陇西!”

    李瑕转头看去,难得笑了笑。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伏击汪良臣之后,陇西防备已空虚至极,拿下并无太多悬念。

    但还是欣慰的……

    良久,谈了祁山道上的情形,诸将便谈起接下来的布防。

    无非是多派探马,在高山上驻军瞭望,待关中兵力反扑,确定其主攻方向,拒敌于渭河河谷或街亭隘口。

    在威远楼上时,汪忠臣劝李瑕只有收汪家才能尽快平定陇西,以应付刘黑马的反攻。

    这不过是自抬身价而已,不能全信。

    占据陇西一役,最关键的只有洛门道。

    李瑕急袭成功,便已抢占了先机。

    一步快,步步快。

    刘黑马已来不及了。

    在关中收到消息、决定是否出兵、商讨策略、准备军需……种种动作下来,不可能快得过李瑕风卷残云般控制陇西要道的速度。

    这依旧是“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且双方的兵力、士气,以及地利优势已完全反过来了。

    这是短期内的形势。

    而从长期来看,李瑕能一点点吸收俘虏,能继续抽调汉中的驻防兵力,甚至向京湖、两淮求援;反观忽必烈,正在迎战阿里不哥,难以调兵前来支援刘黑马。

    事实上,李瑕并不怕刘黑马反攻陇西,只怕刘黑马不来。

    他最擅长的是什么?

    山地防守、歼敌、反攻。

    如今再放眼关陇,两股十万大军已丧尽。八千宋军,实力已摆得上台面!

    刘黑马一来,必陷入苦战,李瑕便可收服。

    再得刘家万余骑兵,足可谋关中……

    ~~

    由炎帝陵返凤翔府的路上,廉希宪正与刘黑马并辔而行。

    “我不得不承认,与李瑕对手,我已失了事机。四万大军尽失,我们已没有讨伐李瑕的实力了。更可怕者,我方诸将犹不清醒,并未认清局势。故而,我不会让刘公出兵。”

    刘黑马道:“实在是……儿郎们在垅塬、临桃伤亡惨重。”

    “不错。”廉希宪道:“也请刘公宽心,眼前虽不利,暂时而已。只等陛下一战平阿里不哥于漠北,蒙古铁骑调转头来,即可一举灭宋,又何况李瑕?”

    刘黑马长舒一口气。

    眼下,他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廉希宪安抚住刘黑马,之后,却是话风一转,道:“我只怕放任下去,让李瑕在陇西站稳脚跟啊。”

    之前他说的一切都是局势,此时,才开始抛出了谋划。

    “其实,汉中已空虚,此番是真的兵力空虚,李瑕兵力皆在陇西矣。”

    刘黑马眯了眯眼,摇头道:“然蜀道关隘皆在宋军手中,李瑕谋局深远啊。”

    “我们亦须虚虚实实,羊兵于街亭,以一支奇兵偷取汉中,扼住李瑕归路,其势自灭。”

    “这……”

    “刘公亦知晓,不可放任李瑕于陇西立足,然其兵势扼守陇西要道,眼前难以攻克。汉中则不同,哪怕是吓唬他,逼他分散兵力、夺回事机也好。”

    话虽如此,廉希宪已双手放掉缰绳,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折,递给刘黑马。

    “待拿下汉中,我欲请奏陛下,将利州东西两路并为一路,由刘公出任军民经略使。”

    刘黑马一愣,伸手接过,低头沉思。

    这与刘元振当时的劝说截然不同。说辞似乎有些相像,但廉希宪对局势之洞察,对人心之把握,绝非刘元振可比。

    廉希宪于马背上回望着关中,最后又喃喃自语了一句。

    “经略一方、安抚生黎,国家以大计委我,当死生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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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9章 根脉

    汉中。

    盐库巷,韩府。

    “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赞礼者高声喊过,时年已四十三岁的韩祈安微觉有些臊,低下头,执着彩球绸带引着他的新娘转向后院。

    一路上,喜娘们带着麻袋让他们踩过,意为“传宗接代”。

    前院酒宴开始,并非大操大办,只简简单单摆了几桌。

    李墉含笑向孔仙所在的几桌人敬了酒。

    “恭喜恭喜!孔安抚得了位好妹婿啊。”

    “同喜同喜……”

    宴过一半,地位最高的转运使史俊因公务繁忙当先告辞。

    之后,孔仙也醉了。

    李墉遂任其余宾客喝酒,扶着韩承绪转到书房。

    “以宁终是续了弦,韩老可安心了?”

    “安心不少啊。”韩承绪开怀大笑,抹了抹眼,“亏得是阿郎做了主。”

    “可惜,恰逢战事,终不够热闹,非瑜亦不在场。”

    韩承绪摆了摆手,喃喃道:“不必热闹,不必热闹……孔家不觉委屈便可。”

    李墉点点头。

    他旁观者看得最清,韩祈安是不愿续弦的。

    但这种事,不由其愿不愿。

    韩家经历金亡战祸,韩承绪这一脉人丁凋零,如今再发迹了,老人想的必然是传承下去。

    韩祈安续弦的是孔仙的妹妹,这婚事,说是李瑕作主,背后则是高明月在牵线,打听到孔氏因战祸耽误了姻缘,随兄在云顶城上蹉跎到二十四岁……

    利州西路安抚使孔仙与李瑕幕府谋士联了姻,往后若有事,势必能影响到孔仙的选择。

    所谓“人脉”,联姻始终是各家族在地方扎下根脉的最有效办法。

    然后渐渐盘根错节,形成难以撼动的参天大树。

    便是他李墉,若有必要,也得与某方势力联姻……

    “孔家不会觉得委屈,以宁乃非瑜第一谋臣,而今,我们已收复陇西。”李墉扶韩承绪在书房坐下,又笑道:“史俊亦答应了嫁女给我家大郎。”

    韩承绪抚须沉吟,疑惑道:“如今看来,李公还认为刘黑马不会答应嫁女?”

    “我自有办法。”李墉神神秘秘一笑,并不正面回答。

    韩承绪会心,笑道:“怪不得你过继长房的子嗣,原是揣着这心思。”

    “宗法为大啊。”

    “李公谋划深远啊。”

    “不是谋划深远。”李墉自嘲道:“早几年便想过,恰逢其会而已。”

    “到时,刘黑马也怪不得李公。”韩承绪笑道:“谁让他先前已拒绝了。”

    李墉走到门边,往外看了一眼,招过心腹守好院子,这才落了座。

    “韩老以为刘黑马能归附了?”

    “算时日,他在凤翔也好、京兆也罢,应已得到消息,那就不难推演出陇西形势。”

    “既知结果,反推很简单,坐镇一方,这是最基础的本事。”李墉道:“不过,只怕这些蒙古附逆还沉浸在往昔的春秋大梦当中,不肯承认他们兵势弱了。”

    “蒙军胜了太多年,一时是不会服气的。”

    “那才好。”李墉道:“我们有弱点。短短几年,收复的疆土太多、太快,人口少,实力积蓄不足,拿陇西已吃力。”

    韩承绪叹道:“阿郎也没办法,蒙哥攻蜀,此收复汉中之唯一时机;浑都海南下,此收复陇西之唯一时机,只能把握。”

    “是,我们的步卒不利于平原作战,根本不可能攻打关中。”

    韩承绪笑笑,道:“一直以来,阿郎都是同样的思路,他称作‘防守反攻’。故而,我虽不知情报。犹敢断言,收复关中一役关键在于,让刘黑马来攻陇西。”

    “如此,不必平原作战,我们的弱点也就不在了。”李墉道:“但若刘黑马不攻陇西,又如何?”

    “那就等。”韩承绪道:“正好给阿郎时日,完全稳固陇西。再吸纳俘虏。一两年后,便可从陇西凑出一支骑兵。”

    李墉点点头。

    “这便是非瑜谋划半年多的好处。哪怕敌人足够冷静,其实是拿我们无可奈何的。”

    “攻也不行、不攻也不行,敌人已无破局之法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墉自嘲道:“回想半年前,我还说非瑜周旋于虎狼之间,此计难成,惭愧。”

    “唯一的难处就是放弃浑都海的时机。早了,不足以重创关陇敌军,若晚了,若让浑都海大胜,则无人可敌蒙古骑兵,阿郎把握得很准。”

    “运气不错,正好两败俱伤。”

    韩承绪并不认同,道:“谈谈给临安的奏报吧。”

    他拿起一张纸递过去,又开口说起来。

    “三月时,阿郎奏报称‘北面蒙古或有内战,将加强汉中防务’;四月无事;五月九日,阿郎与汪良臣‘巧遇’于祁山道,五月中旬,报过这场‘小捷’。”

    李墉拿来看过,问道:“今才二十八日,向朝廷奏报收复陇西?太早了吧?”

    “李公之意呢?”

    “五月中旬报祁山之捷,朝廷至少要到六月中旬才能收到,论功行赏在七月中旬,我们该等这个封赏定下。”李墉计算着,缓缓道:“那在……六月中旬之后再报收复陇西之捷。”

    “也好。”

    韩承绪摇了摇头,亦有些无奈。

    宋廷的反应始终就是这么慢,慢到让他无法适应。

    倒不是路途远近的问题。

    打个比方,蒙古从哈拉和林出兵,把大理国灭了一年以后,宋廷还在商议是否出兵支援……又如何是路途的原因?

    “到时,非瑜想举荐王坚镇守陇西。”

    韩承绪眼睛一亮,须臾又沉吟道:“王坚立斩蒙哥之首功,朝廷敢用?”

    李墉抬手一指天,叹息道:“故而要把……换了。换了之后许多事都简单了。”

    “好啊,好啊,阿郎眼下最缺的便是这样能镇守一方的大将……不过,王坚此人只怕是忠于宋廷吧?”

    “故而我说捷报不急着传,能拖就拖吧,多给非瑜一些掌握陇西的时日。”李墉道:“到时汉中隔在中间,王坚与朝廷往来,避不开我们。”

    “拖是能拖,但拖久了恐遭怀疑。另外,也需要战功来从宋廷要好处。”

    “韩老放心,这分寸我会把握。”

    “那此事便拜托李公了。”

    李墉点点头,道:“我近来挂心的一点……非瑜太轻视某些事的作用了。”

    “李公是说?”

    “他称那些为‘迷信’。”

    韩承绪点点头,道:“是啊,哪怕在庆符时,他虽称冥王,终究还是小觑了鬼神对苗疆的用处。便说帅府中的彝兵,也是主母利用阿莎姽收服的。阿郎他……过于理智了,却不知迷惑世人更简单。”

    “我听说李家龙宫便在巩昌,连传两封信让他前往祭祀。”

    “阿郎如何说的?”

    “他说他明白,忙完了便去。这显然远远不够重视,只怕他以为是我要他……”李墉停下话头,郑重道:“这该是他到巩昌之后,首先要做的大事。”

    “不错,这是在陇西打下根基的重要名义。”韩承绪深有感触,点点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啊。”

    “此事我来劝他恐事倍功半,请韩老写封信劝他吧……谁?!”

    李墉听到院内有动静,转头喝了一声,只后便听院内传来通报。

    “李公,姜司使有事找你。”

    ~~

    姜饭在酒席上喝了几杯,脸有些红,但并未醉。见李墉回到堂上,当即便上前,附耳说了一句。

    “李公……接回来了,明日该能到城固县。”

    “接来了?”李墉颇为惊讶,“如何能接来?”

    “这边说……月初,循州知州刘宗申设宴为吴公庆生。宴上,我们安排在吴公身边的人偷偷将酒换了,之后发现刘宗申所备酒中含有剧毒,饮之则肝胆俱裂,不敢再让吴公待在循州,当夜遂已假死之计,将吴公偷偷换出循州……”

    李墉不可置信。

    若非亲耳听闻,他实难相信当今大宋庙堂之上,党争已惨烈到此等地步。

    绿林之中尚且少见这种毒杀。

    “假死?那吴公一世名望。”

    “没办法,刘宗申是知州,我们不过四人去循州,情急之下只好出此下策。”

    “多谢姜使司,我明日到城固码头迎一迎。”

    “是。”姜饭拱拱手,如没事人一般,自又回宴上饮酒。

    ~~

    次日傍晚。

    李墉顺江而下,小舟在汉水与大船接舷。

    上了大船,拐进船舱,只见一名老者正坐在那捧书而读……李墉不由潸然泪下。

    “哭甚?”

    “公一生名望重于四海,桃李满天下,而今竟是……孑然一身,孤零零从循州到汉中……”

    回首吴潜这一生,二十二岁中状元,兄弟两人都位登宰执之列,子弟、门生任官无数。

    可到如今,子弟门生贬谪他乡,幕僚散尽……发妻也早已撒手人寰,他到循州时已是茕茕孑立,更何况假死脱身,亡命千里。

    李墉思及至此,泪水更是难以自抑。

    吴潜只是苦笑道:“这不是被你们掳来的吗?其实,我死了也好,不连累子弟前程。”

    他其实是不想被救的,活到六十五岁,哪怕党争失败了,他这一生已经是活得登峰造极,隐姓埋名苟活于世,于他又与死了有何区别。

    李墉见到吴潜眼中的无奈之色,连忙劝慰。

    “请吴公万莫气馁,看看我们收复关中、收复三京……”

第640章 整编

    临桃。

    军营占地三百余亩,一顶顶大帐篷连绵开来。

    校场上,名叫“李泽怡”的将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列列宋军执矛而立。

    汪家降宋了。

    这是前几日便知道的事,四万大军被歼灭,宋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巩昌。

    降就降吧,李泽怡相信汪家对形势的判断。

    他的祖父讳名“李节”,早在金国还在时,李节就已是汪世显麾下将领。之后,任巩昌总帅府知事。

    祖辈如此,父辈亦如此。汪德臣任总帅时,李节之长子李庭玉,也任总帅府知事。

    到了孙辈,李泽怡依旧是以汪家马首是瞻。

    蒙也好,宋也罢,无非汪家头上换个人纳贡输税,汪家继续保着他们这些人在地方上过日子……

    下一刻,汪忠臣抬手一指,指向了千户赵炳。

    “赵炳,曾奉命随阔端屠蜀……”

    “噗。”

    李泽怡一愣,看着前方赵炳的尸体倒在血泊中,才想挣扎,已有宋军士卒冲上前摁住他。

    “干什么?!”

    “说好归降的!”

    “……”

    呼喝声中,李泽怡明白了,这次归附与以往不同。

    宋军要追咎屠蜀的往事,汪忠臣为一己之利,抛弃了追随汪家三代的从属。

    如今已不是汪世显在世之时了。

    这是出卖、是背叛!

    他抬起头,看向了站在点将台上的汪忠臣,只见对方还在一个个指着同袍将领。

    “李庭桐……”

    李泽怡闻言一惊,目光中,只见他三伯径直倒地。

    “三伯!”

    一股怒气贯上脑门,李泽怡目眦尽裂、握紧了拳便想冲上前杀汪忠臣,却被宋军紧紧摁住。

    “汪忠臣!你做什么?!”

    李泽怡恨不能生啖汪忠臣之肉,破口大骂。

    “汪忠臣!我祖父追随你父一世,我大伯、二伯为你汪家殉葬,你敢杀我三伯!你敢!”

    汪忠臣彷佛没听到一般,但一会儿之后,竟是抬手指向了李泽怡。

    李泽怡又怒又惊又怕,吼道:“汪忠臣!我没去过川蜀……”

    “李泽怡。”汪忠臣道:“李庭桐之侄,当株连。”

    李泽怡惊惧交加,眼看着宋军士卒就要持矛捅来,自知要死,心神大乱。

    然而,有一个瞬间,他看到那矛停下来,那持矛的士卒回头看了一眼。

    李泽怡心念一动,余光中,只见有许多将领已跪下来。

    再望向将台,他终于注意到那位宋军大帅正在看着自己,目光中带着审视之意。

    只要对方一点头,命就没了。

    “李大帅饶命!”李泽怡大喊道:“我愿为大帅效犬马之劳!”

    他挣扎着,却是挣扎着跪下来。

    “大帅饶命……饶命……”

    额头上已沁出汗水,好一会,李泽怡发现那持矛的士卒没有捅他,反倒是拿起绳索将他捆起来。

    校场上遍地都是血,他却被提起来,丢进一间帐篷。

    远远地,有呼喝声传来,显然是宋军带着汪忠臣在接收士卒了。

    直到入了夜,才有士卒来,提着他往外走。

    目光看去,只见中军大帐正有人摁着一名将领,然后……斩下头颅。

    ~~

    “李泽怡,李节之孙,李庭岫之子……”

    李瑕拿着一本册子喃喃着,问道:“李庭玉、李庭望是你何人?”

    “是我大伯、二伯……”

    李瑕道:“他们死在我手上,还有你三伯。看来,你我不死不休了。”

    李泽怡一惊,想到帐外的尸体,连忙拜倒。

    “不。请大帅明鉴,大伯、二伯于沙场马革裹尸,战败而亡,我岂敢有怨尤?至于三伯,乃遭汪忠臣背叛……乃……蒙军屠蜀千万人,大帅杀三伯,我绝不敢有怨尤。”

    “真的吗?”

    “真的!求大帅给我机会,愿为大帅效死!”

    “你想活?”

    “我不怕死,但……但不想这样死……”

    李瑕又问道:“这样是哪样?”

    “遭人出卖……死也死得窝囊……”

    “这次,汪忠臣让你们归附,结果成了如此局面,你服气吗?”

    李泽怡迟疑了半刻。

    李瑕道:“是啊,你不服气,没真刀真枪打上一场,你终究不服气。”

    “服气。”李泽怡低头道:“大帅已取巩昌,我……不敢应战。”

    “嗯,你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并未从军,是个读书人。另外,你儿子三岁了?”

    李泽怡身子一颤,脸色巨变。

    李瑕道:“不必害怕,我没动你妻儿父母。他们还很好。我到巩昌,直接攻的汪家大宅,并未波及到你家。问你,只是想看看他们在你心中的份量。”

    “大帅,求你别……”

    “说了,不用怕,哪怕我要杀你,也不会动你家小,这点,我答允你了。”

    “谢大帅重恩!请大帅信我真心归附!”

    李瑕再次审视了李泽怡许久,最后道:“不急,过两个月再说吧,你安心待着……带下去。”

    于李瑕而言,俘虏的将领中,不服便杀,真心投效的还是愿意收服。

    但李泽怡比较特殊,是结了仇却表示了投效之意……

    想了想,没必要冒险,其麾下仅两百人。

    而之所以不杀,因为仇恨不宜再扩大了,杀的人越多,仇恨只会越来越多。

    在摧毁了汪家的威信之后,李瑕必须开始建立自己的威信。

    ……

    接下来十余日,李瑕忙的便是布防、整编两件事。

    他将八千精锐分开,命鲍三率两千人守天水,命熊山率两千人守街亭。一千精锐则留在身边随时支援。

    之后,李瑕撤换了各州县的将领,派一千精锐统领各地驻军。这些驻兵战力一般,又被打散到宋军之中,倒不必担心生变,无非是起个稳定秩序的作用。

    最麻烦的是巩昌的三千人,临桃的四千人,这些才是陇西原有的主力。但既已投降,费点力气总能整编。

    李瑕杀了不少将领,将这些将领们的心腹亲军或杀或关押或驱为劳力,最后剩下五千余士卒打散,与两千精兵重新整编。

    如此一来,虽还不算如臂指使,但也能多了五千兵力。

    这过程中,他最担心的便是有人哗变并释放五万蒙古俘虏。

    汪良臣本是打算等忽必烈遣人来招降他们的,只将人捆着,供应着粮草任其吃得半饱。

    李瑕思来想去,又调三千人把这些蒙古俘虏押往成都,由张珏驱为劳力。

    这五万俘虏终究是勐兽,李瑕暂时也不敢收编他们,倒不是“非我族类”,而是阿里不哥、忽必烈的实力还是太强。相比而言,李瑕实力太弱,很难让他们归心。

    忙完这些,才算是初步在陇西立足。

    六月初十,李瑕回镇巩昌,布置了防务之后,让人将汪忠臣带上来。

    “你该做的已做完了,今日我会派人护送汪家往临安。”

    李瑕批复着文书,头也不抬,又道:“汪家三代镇守陇西的声望,因你而毁。但也正是如此,我再利用或者杀你的家人已毫无意义,你可以放心。”

    “是。”汪忠臣明白这一点。

    “你送他们到东城门,之后受刑吧,自会有人送你首级到成都祭祀亡灵。”

    汪忠臣眼中有些悲意,脸上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关心李瑕的样子。

    “说到祭祀……恩主尚未到李家龙宫祭祀。”

    “我会去,不用你管。”

    汪忠臣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罪人想最后劝恩主一句,既有谋求天下之意,当先正名份……”

    “汪忠臣,你想活是吧?”

    李瑕打断了一声,抬起头,道:“我知道你有用。但不妨告诉你,我是如何想的。”

    汪忠臣行礼,作侧耳倾听状。

    他知道,只有辩驳了李瑕的想法,才能再有活路,活着追随李瑕,也许能再为汪家找到起势之路。

    “拿你的头颅慰藉川蜀人心,此其一。千万人……家家户户都有亲朋故旧丧生于你们的屠刀之下。告诉我,你一条命,比得了百万人之心吗?”

    李瑕不等汪忠臣答,又道:“至于陇西,我已与士民、兵卒明言,我取陇西不愿大开杀戒,兵马过境秋毫无犯,唯追罪当年屠蜀之人。近来斩首了那么多将领,却不杀你,你是要我食言吗?”

    “罪人不敢,罪人只是见恩主事无巨细皆一人……”

    “你不死,我的名义不正。”

    李瑕说了最后一句,挥了诨手,道:“押下去。”

    汪忠臣愣了愣。

    他本以为,近来这些时日,与李瑕相处得不错,没想到对方竟真就如此无情。

    ~~

    两个时辰后,一颗头颅被挂在了威远楼上。

    “今我王师入陇西,只诛当年屠蜀罪人!”

    随着钟声一响,有人大声呼喊起来。

    “罪人已死,仇怨既消,天下一家,安居乐业!”

    长街上,告示被张贴出来。

    “安居乐业!”

    “……”

    李泽怡站在街头看了许久,长叹了一声……

    他受俘之后,李瑕既未任他为将,也未再追罪于他。

    只让人押他回巩昌,之后便放他归家。

    李泽怡归家之后,见父母妻儿无恙,一时也是茫然。

    他隐约知道,李瑕这是在试探他,看他是否会携家逃亡。

    逃到哪去呢?兵都被打散了,不知被调到了何处;

    父亲病弱,儿子才三岁,母亲妻子女流之辈,又能走多远?

    而不走,留在这巩昌城,往后如何养家湖口?

    等蒙军收复巩昌吗?

    等得到吗?

    不知道……

    恨李瑕吗?

    李瑕挟千万人之仇怨而来,破巩昌直取汪家,安抚百姓、招降士卒,只惩处了当年入蜀之将,以及军中不驯之人。

    不论实力如何,这些做法,称得上堂堂正正。

    “安居乐业。”

    李泽怡跟着人群喃喃了一句,想到终究是要谋生计便打算去投奔李瑕,偏想到万一蒙军来收复了巩昌,再次犹豫起来。

    “不管了,大丈夫岂可优柔寡断!”

    他自语了一声,大步又向总帅府走去。

    “罪将李泽怡,请为大帅军前效劳,甘作士卒……”

    ~~

    “陆小酉。”

    “末将在。”

    “这个士卒先归你麾下。”

    “是!”

    李瑕转身正要走,想了想,回过头,向李泽怡又道:“别急着要你原来兵权,让我看过你的忠诚与能力再谈,去吧。”

    那边刘金锁正过来汇报军务,见此情景,嘿嘿一笑。

    “傻笑什么,堂上说吧。”

    “是!”刘金锁大步跟上,道:“想到了杨奔呗,等那个降将跟着大帅再胜几场,才能放心用呗。”

    “嗯。”

    “大帅,外面喊什么仇怨已消,也太便宜汪家了吧。川蜀可是死了千万……”

    李瑕停下脚步,向威远楼看了一眼,喃喃道:“你可知,最让我感到耻辱的是什么?”

    刘金锁一愣,喃喃道:“什么?”

    “本可以避免的,本不难避免。阔端入蜀之际,蒙军不仅有这一路兵马,京湖面对的才是蒙军主力。为何京湖不像川蜀遭此惨祸?因为有孟共在力挽狂澜。

    北地世侯就想屠城吗?当年京湖一战,姚枢救活了多少人?汪世显能厚葬曹友闻,护送书籍,就只是个屠夫吗?但仅靠这些北人的怜悯之心不够了,人得自己要争气。

    争气很难吗?蒙军很强吗?或者攻蜀的蒙军就比攻京湖的强很多?孟共一任主帅,重挫蒙军,转进川蜀,一战便可驱敌!

    但你看看当年川蜀那些战是怎么打的?汪世显想归附而不得,曹友闻被迫野战,孤立无援,蒙军杀来,赵彦呐领着成都守军一失未发,落荒而逃。

    到底是谁把川蜀千万人的性命放到蒙军屠刀之下的?最可耻的是,把汪世显换成另一个人,只怕还是要帮助蒙军入蜀屠戮。因为川蜀百姓纳粮缴税,供奉了一个根本就没能保护好他们的朝廷。

    在想仇怨之前,你给我先记住我们披着的这身大宋军袍上的耻辱。”

    刘金锁愣了愣,喃喃道:“大帅,我……”

    “听进去了?那你就在私下里告诉军中士卒,你的大帅要洗清这些耻辱。”

    “嗯。”刘金锁用力点点头。

    “告诉他们,如今的蜀帅,不是赵彦呐,要做的比孟共好。”

    “明白!”

    此时两人已步入大堂,李瑕摊开地图,道:“说吧。”

    “是!”刘金锁上前一指,道:“鲍三传信,刘黑马把兵力布防在渭河河谷外,但并不进兵。”

    “竟未兵进陇西?是想引我入关中野战?”李瑕喃喃自语了一句。

    “不知!”

    “没问你……”

    “还有,关中派使者来了,想要见大帅。”

    “使者?”

    “是,鲍三问大帅,是否让使者过关卡……”

    ~~

    李瑕独自又看了地图许久。

    “竟还不来?使者?”

    之后,李瑕拉开抽屉,拿出廉希宪写给汪忠臣的信件,一封封看起来。

    从谋划关中到这一刻之前,在谋略一事上,李瑕提前半年的准备其实是压住了敌方的将领、谋士。

    如今却渐渐感受到了廉希宪的不简单。

    “到何种地步呢?”

    李瑕思忖着。

    如今所遇之人,若论谋略,贾似道可称一最。

    而贾似道更擅权谋而非军略……且有个致命的缺点,总喜欢施恩控制别人,一遇不顺便妒忌、排挤,树敌过多。

    聪明人常犯的错。

    却不知廉希宪比贾似道如何……

第641章 使者

    “见过李阃帅阁下,在下耶律有尚,小字伯强。”

    “伯强不必多礼。”

    李瑕看眼前的年轻人彬彬有礼,遂也客气两句,问道:“你姓耶律,是辽朝后裔?”

    “辽东丹王十世孙,家祖在金时曾仕官于东平,故在下曾授学于东平学馆,后师从鲁斋先生。”

    “姚燧、阎复,与你是同窗?”

    “曾与阎子靖同窗。”耶律有尚道:“子靖早殁,可惜了。”

    “可惜了。”李瑕道。

    当年阎复的尸体被挂上开封重阳观时,他还未离开,曾去看过一眼。

    说不上愧疚,但北地培养一个读书人不容易,确实觉得可惜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

    耶律有尚年方二十五,虽是契丹后裔,但仪容辞令文雅,竟比一般的读书人还讲礼仪规矩。

    李瑕语气随意,问道:“你师从许衡,却是奉廉希宪之命而来?”

    “是,廉公在京兆府,常与恩师讨论治世之道,也正是廉公恳请恩师出任京兆府国子祭酒,提举文教之事。”

    “看来,你们那边,学术气氛很融洽?”李瑕漫不经心问道。

    耶律有尚以前没注意过这问题,疑惑道:“阁下以为有何不妥?”

    说到这里,他隐隐有些焦急,道:“恩师以‘讴诵之声闻户外如金石’,廉公言‘文教为国家根本大计’,自当融洽。”

    聊到这里,李瑕眯眼看去,已能体会到耶律有尚对北方文教的忧切。

    近年所见,北人之间,不论是汉、契丹、女真、沙陀、鲜卑后裔,不论文武,只要通儒学者,都是在互相救赎。

    如当年张文静所言,她父亲救了一个一个大儒,元好问、赵复、郝经、王鄂、敬铉……这些大儒也努力保留着战火中那一点可怜的文脉。

    这点文脉太可怜,容不下北人勾心斗角。

    看过廉希宪与许衡之间,再看贾似道与吴潜之间,已到白刃不相饶的地步。

    “既是廉希宪让你来的,若是为招降我,就请回吧。”

    “并非是为招降阁下而来,而是……”

    李瑕不给他作说客的机会,打断道:“那是来向我求降?”

    耶律有尚闻言微微一滞,道:“阁下兵入陇西,与民间秋毫无犯,可谓仁义之师。廉公深受感触,欲与阁下约法三章。”

    “战又不战,他未免啰嗦了。”

    耶律有尚彷若未闻,道:“今双方既以仁义之师战于陇西,可否作个约定,万一甘州、吐蕃等地蒙古叛军来犯,宜立即停战,共克外寇。”

    李瑕问道:“阿里不哥?那到底是‘叛军’还是‘外寇’?”

    “于我等而言,阿里不哥是叛军。与阁下而言,则是外寇。”

    “廉希宪打得好算盘。”李瑕澹澹道:“怕阿里不哥由泾河而下,使关中不能全力对敌于我?但阿里不哥是你们的大敌,不是我的。”

    “不错。”耶律有尚坦然承认,道:“今阁下取陇西,廉公虽忧,然不怒。所虑者,阿里不哥也。”

    “我何必管你们这些?”

    “陇西以北,地势平阔,阁下亦不可不防。”耶律有尚道:“在下斗胆多说一句,阁下尝言‘阿里不哥诚慕汉家威仪’,此语极伤北人之心。”

    “何必较真?阿里不哥既与忽必烈为敌,敌人的敌人也许就是我的朋友……”

    “朋友?”耶律有尚长揖到地,道:“阁下怕是不了解阿里不哥,此人深恨汉制,视中原百姓为牛羊牲畜,任意屠宰。若放其兵马入陇西,今日他击败你我,明日便调转屠刀,教关陇百姓十不存一。”

    他上前一步,目光真诚而恳切。

    “蒙古内斗素来激烈,早在灭金时已有固守蒙古传统或习汉法之争。而何谓蒙古传统?大掠而已。阿里不哥以为天下之广袤永远抢掳不尽,并不需治理,他将所到之处之人口屠戮殆尽,将所到之处化为草原牧场,供蒙人放牧。廉公肺腑直言,阿里不哥绝不会是阁下之朋友……”

    李瑕抬手打断,道:“你不必多言,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怕阁下尚且以为阿里不哥不足为惧……”

    “放心,我明白。”

    李瑕再次打断了耶律有尚的话,道:“我远比你们有原则。”

    ……

    在李瑕看来,宋蒙之战若潦草地分,大概可分为孟共、余玠、吕文德三个阶段。

    孟共大败蒙军多次,尚还能存恢复之志。余玠守蜀时,只能山城固守。

    余玠比孟共的区别在何处?

    川蜀元气大伤了。

    在余玠上任之前,川蜀一千二百万人已遭屠一千万。

    余玠便是神仙,也打不出孟共的战果。至于他李瑕,则是赶上蒙古大变,时机不同。

    别的条件都能创造,唯有人口,没有百年之功,川蜀都不可能再恢复。

    这,就是放任“固守传统”的蒙军入境的后果。

    再看蒙古内斗,阿里不哥远不如忽必烈雄才大略。

    但这并不是说李瑕帮阿里不哥打败忽必烈,再对付阿里不哥就会更简单。

    相反,若是忽必烈争赢了,李瑕也许还有胜忽必烈的机会;但若是阿里不哥胜,李瑕更难抵挡蒙古。

    因为,忽必烈若胜,代表着蒙古铁蹄得停下脚步,一边治理一边征服。而停下,就得坐地分财,就得分裂。

    北地汉人花了二十余年心血,恰好促成蒙古汉化派有了五分之一的势,与传统派内斗,进而,偌大的帝国四分五裂。

    若让阿里不哥胜,就是在阻止、延缓这个分裂。

    当蒙古的“传统”胜利,蒙古人继续认为广袤天地永远抢掳不尽,那便是继续抢掳,蒙古铁蹄不停。

    这道理是错的,但屠刀不问对错。

    李瑕没有长城、没有燕云十六州,只要让蒙军长驱直入一次,中原生灵涂炭,也就失去了百年元气,失去了求胜的可能。

    他得利用好北人二十余年的心血,再从忽必烈手上抢夺北人的支持。

    而非寄望于一个丧心病狂的屠夫来施予帮助。

    简单来说,李瑕嫌忽必烈坏,但阿里不哥更坏。

    忽必烈在个人能力上能赢过阿里不哥争得汗位、阿里不哥的特点却是能以屠杀摧毁李瑕、李瑕唯有通过抢夺中原人心才能胜过忽必烈。

    强弱不是简单的数值,强弱之势是流动的。

    政治和战争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

    所以现在,不是阿里不哥在帮忙抵挡忽必烈,而是忽必烈在帮忙抵挡阿里不哥。

    前者是私心,称王称帝的私心;后者才是公心,保全天下的公心。

    这不是矫情,而是政治与战争中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敌我关系,谁才是真正的敌人,谁才是真正可以拉拢的对象。

    ……

    “我明白廉希宪想告诉我什么。”

    李瑕看向耶律有尚,看清了对方眼神中带着些焦虑,不急不徐地开口。

    “我与你们交手过很多次,打了很多场战,结了很多私怨,彷佛我们之间才是敌人。而我与阿里不哥并未接触过,浑都海曾邀我共击汪良臣,他们彷佛是我的朋友。”

    耶律有尚急道:“浑都海绝非真心与阁下……”

    “你别急,听我说。”李瑕道:“是敌是友,不是看私怨有多少,该看……文化形态。只会烧杀抢掳的人永远做不成我的朋友,我知道。反而是你们,有朝一日能够支持我。”

    “支持阁下?”耶律有尚微微一愣,道:“阁下恐不足保四海安定。”

    语罢,他意识到自己因李瑕的狂言而失态了,又道:“廉公派在下来,想告诉阁下,时局至此,陛下正阻挡阿里不哥残暴之军,已危如累卵。阁下若火上添油,恐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放心,我明白。”李瑕道:“我说过,我要做的比忽必烈好,而不是比他差。忽必烈尚且敢背叛蒙古传统。我若还联盟阿里不哥,那就太伤北人之心了。”

    “正是此理。”耶律有尚大喜,长揖到地,道:“阁下未与浑都海合兵,廉公非常敬佩阁下。”

    “他不配。”

    耶律有尚一愣,再次乱了些分寸。

    李瑕道:“他一边说着慕汉化,一边屈服于蒙古屠刀,那就不配就此事敬我。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真正行汉法。那时,我会敬佩他。”

    “阁下……未免太……”

    “因为我不亏心。”李瑕道。

    耶律有尚一时已把握不住谈话的方向,遂直言道:“阁下答应廉公所请了?”

    “我只是说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认为忽必烈还可以再被逼一逼,我拿下关中,忽必烈正好勉强能胜阿里不哥。”

    耶律有尚一滞,想了想,应道:“那好,廉公愿与阁下各施所长,看阁下有无能耐夺关中。”

    “好。若蒙军自吐蕃、甘州来犯陇西,尔等须与我休战;若蒙军自泾原攻关中,我亦不趁人之危。”

    “多谢李帅!”

    耶律有尚再次长揖一礼,之后,抬头看向李瑕,似在认真观察他的神色,并缓缓说了一句。

    “既是仁义之师相争,阁下若取关中,还请继续秋毫无犯;而我等若取汉中,亦然也。”

    李瑕神色丝毫不变。

    ~~

    直到送走了耶律有尚之后,李瑕才翻出了汉中地图,皱眉沉思起来。

    他宁可只带八千人来陇西,也没有抽调更多蜀中兵力,为的便是后方安稳。

    确实,林子曾领汉中三千人,与许魁在大散关的兵力去堵了刘黑马,但只有十日,如今三千兵力已回驻汉中了,各关隘驻军也在。

    廉希宪取汉中?

    走哪里?

    必须经过陇西的祁山道不必担心,其余道路一共四条——

    陈仓道最好走,但有许魁领三千兵力驻守大散关;

    褒斜道破败,唐宋以来虽有修缮,不复当年好走,且有斜谷关,宋禾领两千兵力驻守;

    傥骆道最险,几不可通行,但考虑到完颜亮曾分道攻宋时便兵出傥骆道,也在骆谷关布置了一千守军。

    子午道最长,亦是艰险难行,杨奔领两千人驻守于子午关。

    李瑕思来想去,廉希宪无论如何出兵都过于行险。

    “你拿什么取汉中?这是在试探?是威胁?或是为乱我心神?”

第642章 对手

    六月十六日,凤翔府。

    耶律有尚仔仔细细把与李瑕见面的经过说了。

    廉希宪双手垂在膝上,从头到尾没有多余的小动作,末了,问道:“你说‘取汉中’,李瑕毫无波澜?”

    “是,他似乎胸有成竹,笃定我们攻不下汉中。”

    廉希宪道:“伯强此番辛苦,李瑕未加害你,我宽心了。”

    “多谢廉公挂怀……”

    刘黑马坐在那看着耶律有尚退下走远,开口问道:“派使节去见李瑕,还有何益?”

    他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担心再像贾厚去见过李瑕之后被迷惑了。

    廉希宪明白刘黑马的担忧,起身,亲自给刘黑马倒了杯水。

    “刘公勿虑,遣使是应当的。陛下征战四方,开战之前也会遣使告知,给对方一个归附的机会。”

    “但李瑕显然不愿归附蒙古。”刘黑马道:“他有自立之心。”

    “他不愿是一回事,我表明态度,则是我该做的。”廉希宪道:“这是大义的名份,让世人明白,朝廷曾试图安抚,不愿让战火波及到民间。”

    刘黑马道:“这便是廉公与李瑕的不同之处,廉公用兵,雷厉风行,也堂堂正正。”

    廉希宪讨伐浑都海时便是如此,先抢占先机、占据地势,再遣使招降,料敌于先,以充足准备正面迎击仓促之敌。

    刘黑马认为用兵当如廉希宪之‘正’,如此才占据大义与名份,并向世人展现实力。

    “李瑕……奇谋过多,太取巧了。”

    “那是他在积蓄实力。”廉希宪沉吟道:“李瑕起势太快,所缺,唯积淀而已。而我等与浑都海决战是他唯一机会,他务必把握,遂只好以奇谋取胜,可称无奈之举。奇谋有奇谋的好,但总有坏处,难让人心服口服。”

    刘黑马苦笑,觉得廉希宪说到根上了。

    “李瑕便像……像一个小摊贩,每日挣那么一个铜板,小心翼翼攒着。”

    “故而我们总以为他是取巧,轻视于他,每每败于他。

    “他攒够了铜板,趁着这次一场豪赌,赌成了腰缠万贯?”

    “不错,有了本钱,才有资格堂堂正正,昔日穷困小贩也要换身衣裳,改做大买卖。你看,李瑕已开始要名义了,表明其野心,这次是以势压我了啊。”

    廉希宪话到这里,道:“只须再让他经营陇西一年两载,即可有一支骑兵,到时长驱关中,正面决战,关中、陇西皆有居高临下之势,而漠北战事若未定,则我必败也。”

    “一年两载,廉公总能想到方法?”

    “想是能想到,但当我实力不如他,连我也只能用奇谋。”

    廉希宪话到这里,拍着刘黑马的手,换了个话题,道:“刘公,私语一句。昨夜,我与培之喝酒,谈及他到汉中见李瑕之事,似乎……李瑕有拉拢刘公之意?”

    刘黑马一愣,不语。

    “刘公不必怪培之,他醉了,本也经不住我试探。”廉希宪又道:“我亦在想,我等若降了李瑕会如何?可万一,陛下因此败于阿里不哥,中原再成牧马之地,你我十年行汉法之心血付诸东流。何况,李瑕实不能让刘公世镇地方呐。”

    “廉公放心,这些,我明白……”

    “明白便好,明白便好。”廉希宪着实放心不少,道:“刘公如此说了,我便有七成把握扳回局面。”

    “廉公谦虚了。”刘黑马道:“论兵法奇谋,自成吉思汗之时起,蒙古人已玩了数十年……”

    ~~

    李瑕近日有些烦。

    他感觉到,廉希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

    原本,拿下陇西之后,李瑕终于有了他此前一直没有的“势”。

    势,简单来说,就是“这一带我很强”。

    再等一两年,等把陇西骑兵整编出来,那就是“这一带我最强”。

    这次刘黑马肯攻陇西最好,不来也不要紧。

    只要李瑕不出兵关中打平原战,廉希宪就拿他没办法。

    但使节来过之后,李瑕便有些惊疑了。

    这感觉,应该与刘黑马得到他的兵图时一样。

    廉希宪用的就是李瑕的办法,看样子还是现学现卖的,因为很明显廉希宪以往都是用兵法正道。

    这就很厉害了,攻守之势一变,马上能认清形势、服输、学会对手以弱克强的办法。

    从这点能看出来,廉希宪比贾似道强得多,不是指智力,而是态度、胸怀。

    李瑕以前听说过贾似道,却没听说过廉希宪。但此时已反应过来,这绝不是因为廉希宪能力不如贾似道。

    只能说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廉希宪以及所有金莲川幕府谋臣的故事演绎太少。

    ……

    “廉希宪确有办法取汉中,且还很稳妥……他之所以告诉我,是笃定我来不及,且还要乱我心神,让我败,甚至服他……”

    李瑕心头这个念想越来越强烈。

    之所以能这般猜到,因为他已深谙兵法谋略,而一旦出现水平相近的对手,马上便能产生“默契”。

    他看着地图,神情始终专注。

    隐隐地,李瑕有些像刘元振。

    但他与刘元振不同,他坚韧得太多、坚定得太多,见事的方法亦不同。

    李瑕没有自我怀疑,他始终确信自己的判断。

    因为,如果他站在廉希宪的位置,也一定要做到这个程度才会满足。

    不仅要拿下汉中,还要借此乱对手的心神。

    廉希宪要的更多,还要堂堂正正告诉李瑕“若我取汉中,亦秋毫无犯”。

    摆正名义,是还想招降李瑕。

    狂。

    狂得彬彬有礼,磊落大方。

    正是因此,李瑕也渐渐兴奋起来。

    “祁山道不可能……”

    “子午道不可能……”

    每条蜀道他都分析了很久很久,已考虑了四天。

    “放开眼界……先排除不可能的……那就……排除这四条蜀道……阴平道至成都,再金牛道?不可能……”

    忽然。

    李瑕眼神一滞,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这一指极是用力,地图登时被他戳破。

    他习惯性地擦了擦额头,咧嘴笑了笑。

    遇到了有趣的对手……

    ~~

    蒙哥汗三年,癸丑,刘黑马随蒙哥至六盘山,彼时因商州与宋接壤,数为所侵,蒙哥命刘黑马守商州,宋人敛兵,不敢再犯。

    商州,有“秦楚咽喉”之称。

    它位于京兆府之东南,地处秦岭南麓之中。

    北与潼关相连,南接壤宋朝京西南路之均州。

    若从地图上看去,商州就在子午道的东边,从商州南下,直至均州,可抵汉水北岸,沿汉水而上,可直达汉中。

    差不多也是当年蒙古假道灭金之路。

    由这条路攻汉中,比任何一条蜀道都长得多,一千二百余里,得先绕道京湖,沿途皆是宋境。

    但这正是蒙军最擅长的绕道斡腹之兵法,灭金如此,灭大理亦如此。

    斡腹,即避开敌军正面防线,大迂回绕道转至背后之腹部攻击。

    ~~

    蒙古窝阔台汗三年,七月,拖雷至凤翔南下,先派使者与宋借道,欲约合兵灭金,使者才至青野原即被宋将杀死。

    拖雷大怒,入大散关,先席卷了大安军、利州、代州等地,破武休关、取洋州、入汉中,宋蜀帅被迫借道,蒙古军经凤关、金州、房州,在武当山大破金军,进入了金国唐州、邓州。

    仅在次年正月,即是蒙金三峰山之战,可见拖雷轻骑挺进之快。

    刘元礼逆汉水而上,不敢比拖雷。

    但他不打算取沿途州县,只打算兵进汉中。

    一千两百里路途,他二十日能到即可。

    关键是,汉水河谷出口,是京湖守军在守,而非川蜀之守军……

    六月初二,刘元礼领五千轻骑出武关。

    六月初八,蒙军至均州,宋均州守将吕文焕猝不及防,连忙关闭城池。刘元礼破城外宋军于高头赤山,转道西向,向汉水而上……

    ~~

    六月十七,凤翔府。

    廉希宪站在城头向西望去,道:“李瑕还未发兵,真沉得住气。”

    刘元振问道:“公何以料定李瑕会发兵?”

    “并非料定,也不需任何事都料定。仲举太执着了。”廉希宪道:“我不过是在看李瑕来不来罢了。”

    刘元振沉思了一会,问道:“若李瑕猜到了五弟迂回转进,其实已来不及了。故而,他要解汉中之围,两个办法,回师增援,或出兵关中围魏救赵?”

    “李瑕喜伏击,蒙人喜斡腹,皆为‘攻敌之弱’。而围魏救赵,是为将敌调动至路上,相当于剥减敌兵,遂说兵法无非是‘以强击弱’四字,那么不需要料到李瑕如何做,只须达到以强击弱之目的。”

    刘元振又觉有所进益。

    他渐渐明白过来,为何之前会输给李瑕?

    正是因为李瑕始终只想着实现“以强击弱”,而他太执着于表象。

    廉希宪见刘元振神色依旧那般,叹道:“仲举,你莫再想着胜过李瑕了。这亦是一种执念,使你心障不消。你心障不消,此番我们只好派五郎去。”

    “敢问廉公,如何消心障?”

    “简单,承认李瑕远胜于你。”廉希宪道:“他那人,我虽未见到,但绝非俗尘碌碌之辈,你何必再试图比肩他?”

    刘元振默然无言。

    廉希宪容他自行参悟,自看着西面的平原思索。

    如他所言,兵法很简单,以强击弱。

    这个强,不是指人数,关中兵力以五千之数在平原上击一万宋军步卒,也能称强。

    而李瑕若调兵回汉中,哪怕只调三千人。原本一万宋军分散于陇西各个隘口的平衡也会被打破,渭河河谷、街亭隘口的兵力登时吃紧,五千骑兵再挺进陇西也能称强。

    当然,李瑕再回汉中已经来不及了。

    廉希宪更希望的是,李瑕经此一败,能愿意过来与他齐心协力,共同匡扶如今这个新兴的王朝。

    “何必与他比肩?”廉希宪喃喃道:“能劝他与我们合力,岂非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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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激色如多的盟主打赏,今天明天加更,但会很晚,不要等~~

第643章 斡腹(为盟主“色如多”加更)

    六月二十一日,汉中。

    落日时分,李昭成走过盐库巷,正遇到前方一个中年男子从韩府中出来。

    “不敢劳大哥远送。”

    听得这一句话,李昭成莫名向那中年男子看去。

    相貌平庸,举止局促,衣衫上打着补丁,人倒是收拾得干净,可惜透着一股呆气。

    两人擦身而过,李昭成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对方只顾看路,背影更显呆板。

    他想了想,走向韩家。

    “以宁先生在吗?有些公务相询。”

    “李郎君这边请。”

    “不必引路,我自己过去……”

    一路走过前院,忽听到前方传来几个粗使婆子的说话声,李昭成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想离开,最后默默听着。

    “真就是上门姑婿了?”

    “云姑亲自挑的,还能有假?”

    “看起来人品是真靠得住,什么来路?”

    “我听说呀,家里医药世家,是个庶出,爹死得早,遭嫡兄弟赶出门哩,带着生母在外面行医。医术差得哩,前阵子将人治成了瘸子,一间破宅子也赔掉,带着他生母露宿街头。云姑看他可怜,给了他两贯钱,嘿,他不收。”

    “这么一说,呆里呆气的,看着便觉傻。”

    “云姑便问他,能不能治她脸上的疤,说是能试试,这才收了一半订金。结果过了半月,他到码头扛麻袋,愣是将订金退回来了,说医术太差,治不好。因他正好姓韩,一来二去的,云姑遂让他来给阿郎看看。”

    “阿郎怎说的?”

    “要的可不就是这般心眼实,能守门户的吗?”

    “那他也肯入赘的呀?”

    “我倒是见过一次,他走在云姑身边,喜得跟个小狗似的。”

    “嘿,破落户,美得他,旁的不说,云姑那身子……”

    李昭成听不下去,转过身,默默走开。

    仅从韩府回到李府这短短一段路,彷佛整个汉中都弥漫着一股喜庆的气息。

    夏粮快要收了,城内办喜事的人家又多。

    唯独他一人不太高兴。

    穿过小巷,回到李府,只见李墉雇来的两名厨子正提着菜往厨房走去,也容不得他插手,微微叹息一声,转向书房。

    小院口有人在把守,见是李昭成来,却还是拦了他一下,待到书房里李墉说话了才让他进去。

    ……

    书房里,吴潜与李墉正对坐而谈。

    桉几上许多公文,一旁还摆着一个面具。

    因汉中有不少官员见过吴潜,尤其怕史俊忽然来访,需临时掩遮。

    依李墉的设想,倒不必长期如此,等李瑕稳定了陇西,甚至收复了关中,势力或可大到与贾似道抗衡,到时再揭露循州毒杀桉即可。

    他不着急,打算让吴潜先习惯汉中。

    李昭成进了书房,行礼道:“见过父亲、吴公。”

    “坐吧。”

    李墉随口应了,继续与吴潜谈论。

    先是谈了“平水法”,即关于汉中筑坝蓄水之后,如何解决灾年与涝年蓄水量的方法。

    之后又说了如何改动吴潜当年的“义船法”,换为在陇西养马,既能不强制征调马户,又杜绝贪官污吏贪污克扣之隐患。

    李墉听得连连点头,提笔记下,感慨吴潜治国之能,始终执弟子之礼。

    “多谢吴公指点,天色也晚了,不如先用饭吧?”

    “不急,不急。”吴潜摆手,大笑道:“这几日已谈了政务,与老夫聊聊非瑜是如何拿下陇西的,如何?老夫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矣。”

    李墉笑,眼中有些引以为傲之色,很快又化作求教之意。

    他很清楚,吴潜虽是文官,不能亲自领兵,却是当世极了得的军略大家。

    当年,端平入洛失败之后,吴潜提出要防备蒙军反扑,对天下形势作了准确判断。

    也正是他上疏提议合并京湖战区,由孟共统一部署,并提出川蜀的重要性。

    之后,孟共也提出三层藩篱防御川蜀之策,并在京湖战事结束之后支援川蜀。

    能在临安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敏锐分析出各地战况,并提出妥当的对策。只论军略,放眼当今天下,谁人比起吴潜,都算是嫩的。

    这些年,也就是先帝不肯用吴潜而已。

    “当与吴公细述一遍……大郎,你去将饭菜端进来。”

    李昭成遂起身出了书房。

    待他提了食盒进来,李墉差不多已与吴潜细说了陇西一战。

    “……”

    “原来如此。”

    吴潜抚须大笑良久,提壶长饮了一口,这才平复心绪,道:“非瑜用了诸葛丞相两次伐魏之计啊,不过是先扬言出子午谷,再伏击大将张郃,最后再兵出祁山道。”

    “是。”

    “到了巩昌,用的是刘整十二骁勇破信阳的办法,擒其城守也?”

    “正是如此。”李墉道:“非瑜作计划时,废稿正是吴公所言这些战例。”

    “好,好,大道至简,运用之妙,存乎于心。”

    李墉倾了倾身子,为吴潜斟酒,问道:“公以为,若是敌手,可能破局?”

    “难,祁山道歼四万大军,攻守之势已完全扭转。接下来,非瑜便是以势压人,敌手若反攻陇西,必败。若不反功,非瑜将收纳陇西兵势,好!好!”

    李墉亦笑,又为吴潜斟酒。

    “几条蜀道,可遣兵守了?”

    “自是守了。”

    吴潜点点头,执箸夹菜,目光中始终泛着沉思之色。

    一块铁锅炒肉送到嘴边,他却是停了下来。

    李昭成低声道:“这肉炒得有些老了。”

    “老。”吴潜喃喃道:“蒙古人打战,最讲究的……该是一个‘绕’字。”

    “何解?”

    “铁木真死时,留下灭金之策,称金兵在潼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我大宋,则下兵唐、邓,直捣汴京……迂回了三千余里。”

    吴潜语气带着沉思,又喃喃道:“当年我之所以提出‘盖上流存则国存,上流破则国破’,正是基于蒙人作战之习惯,彼胡虏自打猎中学会的斡腹之谋。

    蒙军南下初期,先攻江淮,后攻京湖,皆不利,遂迂回包抄转而攻川蜀;攻蜀不利,更是大迂回绕道数万里,先取大理。纵观古往今来之战事,论‘绕’字,无人可出蒙虏其右……”

    李墉听到这里,皱眉沉吟,问道:“公欲言,蒙军迂回京湖而攻汉中?”

    他想了想,又问道:“不会吧?”

    吴潜放下快子,摆手道:“守垣莫急,容老夫细思……汉中有守军几何?”

    “三千余人。”李墉道:“而各州县犹有驻军,又有金牛、米仓、荔枝道驻军,三日至十日内皆可至。”

    “那此计太险,蒙军不宜用,除非有速破汉中城之法。”

    “公既有此虑,当加派沿途探马。”

    吴潜点点头,闭目思量,又问道:“祁山道俘虏了多少敌兵,安置于何处?”

    “一部分犹在祁山道修缮道路,一部分搬运军需,还有一部分在河山堰修坝……”

    ~~

    凤翔府。

    探马奔回,扬起灰烟。

    “报!禀宣抚、禀都元帅,业已探到秦州之敌增兵数千人,随后由秦州向南,沿木门道而下……”

    听过回禀,刘黑马皱了皱眉,沉吟道:“李瑕这是回汉中了?”

    “不。”廉希宪道:“他若这般回防汉中,相当于不要陇西,羊兵之计,引我等前去攻秦州,不可中计。”

    “廉公确定?”

    廉希宪竟是摇了摇头。

    “不必去猜,此为明谋,摆出秦州有伏兵的样子。无论如何,我皆不敢冒险去攻,一败,关中便要丢,而他也不敢出来平原作战,那就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

    说着,他与刘黑马对视一眼,异口同时道:“攻大散关。”

    ~~

    六月二十三日。

    刘元礼策马狂奔,脑子里规划着此次攻汉中的计划。

    先看汉中城是否完全空虚,若有机可乘,一举拿下汉中,则大事已定。

    而哪怕汉中犹有守军,在城外平野,短时间内依旧不可能有任何能抗衡他五千骑兵的兵力,足够他继续完成奇袭。

    他被俘虏时,曾在河山堰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劳力,知道那里还剩下了四千余俘虏。

    李瑕有个致命的缺点在于起势太快了,战于成都、钓鱼城、利州、汉中、陇西,确实押解了太多俘虏,至今都未能完全整编。

    而河山堰筑坝的四千余人更是其中最忠心于蒙古的,其中有蒙哥的南征兵马、有汪德臣在利州的旧部,甚至还有在成都时刘元振的老部下。

    先攻河山堰,抢回这些人马,再攻城东军器坊,夺取军需,遣一部分兵马迅速北上攻打大散关,两面夹击,破大散关,放关中兵力南下,便有了辎重,亦有了退路。

    同时,另一部分人马再从背面攻下阳平关。

    如此一来,北通陈仓道,西扼祁山道,便有足够的时间封锁住李瑕与汉中的联系。

    李瑕才得陇西,必然扛不住久镇关中的刘家,待李瑕失陇西人心,或败或降,汉中皆可得。

    下一步的关键,应该是大散关。

    就用陛下南征大理时,冒险取龙首关的办法。

    前后夹击打通了陈仓道,进可攻,退可守……

    ~~

    “报!”

    “五将军,城固县起了狼烟!”

    前方地势愈发开阔,马蹄声如雷,蒙古汉军一人三马,五千人竟是跑出两万骑的声势。

    刘元礼位于中军,转头看了一眼,喝令过城固县而不入,疾驰而向汉中城。

    奔了小半日,下午时分,探马回报。

    “报!五将军,汉中城门已闭!”

    刘元礼暗骂了一声“动作太快了”,当即命令副将萧全率领两千人驰往陈仓道。

    刘家久镇陕西、山西,也曾往利州运粮,将领们对地势颇熟悉,有条不紊便兵分两路。

    这边刘元礼则是领兵往汉中方向再奔了一段,大略望了几眼,眉头深深皱起。

    他看得出,汉中城头上守军整齐,丝毫不见慌乱,该是早在一两日前便已有所防备。

    但河谷行军时,沿途遇到的宋军探马分明都被射杀了,宋军马又慢,早半日得知有可能,如何能早一两日?

    一时也由不得耽误,刘元礼扯过缰绳,大声下令。

    “走!河山堰!”

    ~~

    汉中城头上,史俊、孔仙、李墉、韩祈安等人并肩站着,拿望筒向北看去,眼露忧色。

    “幸而守垣前日便意识到蒙军要攻来。”史俊道。

    说着,史俊皱了皱眉,对吕文焕已有些不悦,眼下却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只能沉着应对。

    “观蒙军动向,果然往陈仓道而去。我已派人往大散关急报许统制,现只等蒙军入陈仓道,林统制随我追击。”

    林子看了韩祈安一眼,方才大声应喏道:“是!”

    他早已得了李瑕吩咐,万一有敌来犯,一切听史俊安排即可。

    这次,李墉听了吴潜的分析,认为蒙军若迂回奇袭,除非汉中无备、能被一举夺城,那蒙军最可能就是打通陈仓道、封堵祁山道。

    吴潜只做分析,具体的战术却要史俊来定。

    史俊的应对亦简单,先让大散关守将许魁有所准备,不至于因前后夹击而乱了方寸。

    之后,放蒙军入蜀道,他亲自率兵尾衔追击……

    依旧是当年破兀良合台时的老招术。

    但危急之下,当然是擅长的打法最好用。

    到时,蒙军被堵在陈仓道里,粮草不济,自然撑不过大散关上的守军。

    孔仙则是来汉中送亲的,恰逢其会,正可留下守城。

    可惜的是,吴潜虽猜到蒙军可能迂回,终究是晚了一些。

    史俊布置妥当,又问道:“守垣,河山堰?”

    “我已派人传信,将俘虏押进褒斜道。”

    “那就好,眼下唯一的问题便是阳平关了……”

    ~~

    刘元礼正飞马赶往陈仓道,忽见前方尘土飞扬,再次有探马回报。

    “报!河山堰处尚未发现俘虏……”

    刘元礼摸了摸马脖子,眼中忧色渐浓。

    他已意识到,这次奇袭只怕被人看破了。

    李瑕竟有此神鬼莫测之能?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依旧全力打通陈仓道,以求安全回师,如廉希宪反复交代“不求毕全功于一役,逼李瑕分兵,抢回事机即可”。

    若能攻下大散关,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但有些不甘,二十余日迂回,只得一大散关?

    ……

    “报!报!”

    正犹豫间,再次有探马狂奔而回。

    “报!禀五将军,西面发现大量蒙古俘虏,俱被捆缚相连成串,自阳平关而出,欲渡汉水而南,见我军探马,正回撤阳平关。”

    刘元礼心念一动,喝问道:“多少人?!”

    “密密麻麻,不知其数。”

    刘元礼已反应过来。

    是临桃一战六盘山战俘!

    李瑕不敢将那五万人放在陇西,恐生变。

    欲渡汉水而南……那便是要迁往川蜀了。

    汉中有反防备不假,但只提前一两日,根本来不及迁走俘虏,甚至两地消息根本还没传过去……

    怎么做?

    驰入陈仓道,与萧全合兵,拿下大散关,保住退路?还是趁机拿下阳平关,扼住祁山道,控制战俘,得了兵力再齐攻大散关?

    汉中已有防备,此时入陈仓道恐为宋军所趁……

    刘元礼平日话不多,显得很沉稳,而一旦下了决心却是果断。

    “转道西向!攻阳平关!”

    号角声起。

    三千骑兵休息了一小会,换马,疾驰阳平关。

    此战胜负,只看能不能趁着俘虏进关城门之际,夺下城门,控制俘虏。

    马蹄愈疾……

    渐渐的,刘元礼见到了阳平关。

    “传我军令!全速冲锋!”

    呼声响起,他看到那些俘虏们乱了,挤在关门处,不让宋军关城门。

    胜了!

    要的就是这样,抢回俘虏,占下两个关键关隘,那便已有攻下汉中的实力……胜了!

    刘元礼知道自己终于能让父亲实现平生志向,经略一方。

    “杀啊!”

    ~~

    残阳如血。

    凤翔府,廉希宪登高而望,望着一列列兵马正在搬运攻城器械往大散关北面。

    他知道自己这次在行险。

    但不得不为。

    能拿下汉中自然好,若不能,救回俘虏也能增加己方兵势削弱李瑕,实在不行,夺下大散关乱李瑕布署、抢回事机也好,至少能保证刘元礼能退回来。

    总之,行险一搏,他也尽力规避了其中凶险。

    ~~

    汉中城,史俊带着林子与两千步卒大步出城,准备去封堵陈仓道。

    他们亦是冒死行险。

    马湖江一战时,史俊没怕过,今日也不会怕……

    城头上,孔仙按刀而立,巡视军情。

    他要力保汉中不失。

    城内,李墉、韩祈安快步进了书房,再次向吴潜问计。

    “你们是说……阳平关正在运送大批俘虏,来不及迁回?”

    “是,一开始我传信说猜测蒙军或会来、还未确定。今日清晨阳平关派人来报,说是非瑜迁的五万蒙军俘虏到了,需尽快送走。路途太远,消息不便……”

    “老夫有个疑惑,非瑜哪怕是提前布置,如何就能全歼四万人?”

    “郝道长造了个火器……”

    ~~

    “轰!”

    “轰!”

    “轰!”

    “轰!”

    阳平关上,连着四声大响。

    炮弹撞破了策马狂奔的骑士,血肉横飞,人仰马翻。

    “咴!”

    刘元礼被战马掀翻在地,于混乱中抬头望去,已惊呆在地上。

    “太远了啊。”

    什么砲车都不可能打这么远的……

    ~~

    “点火!点火!”

    陆秀夫大喝着,亲自上前,拿火把点燃引线。

    又是“轰”的一声。

    城下的的俘虏们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兵马还未到近前,竟已有溃散之势。

    “长生天!”

    “长生天……”

    ~~

    “吁!”

    阳平关以西,有人勒住缰绳,仔细听了一会,微微苦笑。

    “看来是有惊无险了。”

    “大帅,我早就说了啊,你根本不用担心的。”

    “你那不是安慰我?”

    “当然不是啊,我猜到了啊!大帅天天夸韩老、以宁先生、李公、史转运使、陆知县,却总是不敢放手让他们做事,哈哈,我们有多少了得人物在汉中,当然不用担心,我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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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色如多”的两个盟主打赏,一天加更一章吧,老朋友了,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644章 人才

    十余骑从祁山道策马入阳平关。

    “大帅。”

    “大帅……”

    城头上,还在射箭的士卒听到身后接连响起的喊声,回头一看,揉了揉眼。

    “别管我,你们继续。”

    李瑕是在十六日推算出敌军或可能出武关道迂回,他不敢调动兵力回汉中,于是下令增援天水之后,便只领十余人回奔。

    他打算独身回来调动汉中各地驻军,这是以力破巧的办法,无非是辛苦些。

    一千余里山道,星夜兼程,一人四骑,困了便趴在马背上睡觉,轮换着牵马,行进不停。

    这是蒙古人的独有的骑术,但汉人要学,也学得会……

    此时李瑕径直走向茅乙儿,打断茅乙儿的行礼,问道:“不必多礼,汉中情况如何?”

    茅乙儿正看着李瑕发黑的眼眶发愣,重重抱拳,道:“大帅,昨日收到汉中传书……”

    李瑕听了一会,抬起望筒向关城东面看了看,只见南边已有一支兵马自定军山方向杀出,正从浮桥渡过汉水,向敌军包围过去。

    “那是昝万寿?”

    “是,陆知县收到传信之后,说既不确定敌军何时攻来,当继续迁移俘虏。若敌军来,正好借此吸引至平阳关外一网打尽,以免四散劫掳、殃及百姓,或截断别的蜀道。”

    “很好。”李瑕想了想,道:“接着指挥吧,就当我不在,对了,刘元礼给我留着。”

    说罢,他自领着刘金锁与十余亲卫上了城楼,随手拾起一张守军歇息时铺的草席,躺下,闭上眼。

    “大帅,这咋还卧倒了?”

    “不然呢?战没打完,一时也去不了汉中。阳平关这一战,陆秀夫、茅乙儿应付得很好,我何苦去抢他们功劳?”

    “可这……”

    “看到刘元礼的大旗了,汉中有防备,没事。”

    李瑕说着,笑了笑,难得感到一阵轻松。

    形势不同了。

    以往,一点都输不起,因为每次都是押上所有,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他凡事须拟定所有最坏的可能,也不敢将事务交托于人。

    那时候,真的羡慕蒙军,年年败仗,年年还能卷土重来,人家国大地大,始终输得起。

    彼时这种巨大的国力差距,压得蜀川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一点一点熬,一点一点扳,到如今不敢说把差距扳回来了,但至少输得起了,输一点也没关系了。

    这次换成敌手来行险一搏、来进行一场不容有丝毫差池的冒险,而汉中这一个个人物,皆要给敌手的冒险带来差池。

    李瑕不必再事事求完满,事事亲力亲为。

    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你们也歇吧。”

    “大帅?”

    刘金锁一会望向东面战场,一会望向李瑕,心想这般吵闹也是睡不着的。

    然而再一看,李瑕竟真就睡着了。

    刘金锁挠了挠头,也觉累得厉害。

    毕竟是一千余里祁山道,星夜兼程,想必自古过祁山道,没有比他们更快的了。

    刘金锁招呼十余亲卫铺开席子,在城楼上卧下,偏是那炮声如雷,教人又疲惫又睡不着。

    他心里想着柳娘和刚出生的女儿,其实也是担心……

    ~~

    “让昝万寿一定要严防逃兵祸乱城外百姓民田……”

    “先把俘虏迁回,安置妥当……”

    “遮盖大炮,休让人瞧见了……”

    “速将道路清开,还须支援陈仓道……”

    李瑕在睡梦中听到外间的对话声,起身一看,是陆秀夫、茅乙儿正在与人说话。

    他并不急,默默看他们发号施令,直到陆秀夫一回头,行礼道:“大帅,你竟还赶回来了?”

    “每次都看到我在阵前呼呼大睡,让君实见笑了。”

    “醉卧沙场君莫笑?”

    陆秀夫话虽如此,脸上还是不由自主挂起了笑意。

    他敛了敛神情,勉强恢复了往常矜持庄重的样子,道:“禀大帅,业已击败敌兵三千,俘虏主将。汉中急报,史转运使已领两千人衔敌入陈仓道……”

    “陈仓道……莫教许魁被前后夹击、失了大散关。”

    “是,史转运使已飞马传书大散关,同时已出兵追击。”

    李瑕听了,想到当年在叙州时。感慨这大宋有时羸弱得令人发指,偏这羸弱之中,又每有将星闪耀,让人唏嘘。

    陆秀夫献计道:“只需押敌主将前去增援,自可击败陈仓道这支兵马。”

    “接将令吧,你去。”

    “喏!”

    陆秀夫终是没抑制住兴奋之色,接了将令匆匆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向李瑕。

    “大帅不去?”

    “待不了太久,我得先回汉中一趟。”李瑕笑笑,道:“想家了……”

    ~~

    汉中城,李府。

    “阳平关既有君实在,不必忧虑。”

    吴潜自倒了杯酒,因嫌被困在这里不得出门而有些许烦恼,但久经宦海沉浮,又有份不动如山的镇定在。

    李墉苦笑道:“终归心中不安,大量俘虏与粮草皆在阳平关。万一为敌所获……”

    “那老夫再给你推演一遍吧。”吴潜缓缓道:“你说敌兵望似有一二万之数,长途远奔,该是一人三马,兵力在五千上下,携月余口粮,足可至大散关,犹可杀马而食。”

    “是。”

    “敌将若全力攻大散关,哪怕史俊领二千人追击于后,真就能保大散关不失?”

    李墉摇头,缓缓道:“守军不过三千,难守矣。大散关若破,非瑜提前半年争得的局面也就去了大半。”

    “故而,阳平关当卖破绽,吸引敌军。如此,才可妥当。”吴潜道:“而君实昨日便已收到了传信,既知或有敌兵来,犹敢继续迁俘虏南下,必是已做好了相对的应变。不过是无法及时通报汉中罢了。”

    “话虽如此。”李墉道:“陆秀夫年纪轻轻,安知他是有意设伏还是……”

    “若这般论,非瑜更年轻。”

    吴潜抚须,又叹道:“汉中这批官员,老夫亲自选的。丙辰科了不得啊,王应麟会选人材。二甲第二十七名陆秀夫陆君实,年纪轻轻,做事稳当。老夫犹记得,彼时淮东李庭芝连接传信,欲调他过去……安心,安心,英杰手持利器,何虑之有?”

    李墉听了,心下稍安。

    总之是急也没用,汉中城都封着。

    吴潜年迈,遇此情形却丝毫不觉乏困,谈兴也高,彷佛回到了在枢密院指点江山之时。

    “非瑜这一任蜀帅,麾下并非没有人才。相反,许多人才终于得以任要位、担实事,也就是近来,复成都、复汉中、复陇西,他功劳太过耀眼,将旁人遮掩了过去。连敌将也轻忽了,欺汉中无人,敢如此冒险行事。”

    老人家话到这里,莞尔一笑,道:“且让我等吓对方一跳。”

    “粮食快要收了,经此一遭,也不知要被踩踏多少。”

    “经得起,经得起,你想想敌兵损失了多少?”

    李墉笑道:“是我小家子气了。”

    吴潜道:“今日倒是想起在临安时你我评论非瑜的那些话,你说他分守蜀道、徒费钱粮。现在看来,这些钱粮费得可值?”

    李墉这才服气,点了点头。

    “值。”

    “以往守蜀,太给蒙虏脸了。蒙虏占着汉中、利州、剑门关在手,年年来犯、年年掳掠,虽败犹可从容退兵,方给了他们胆子轻骑深入,以为我大宋易欺!合该将其全军歼灭几次……”

    下一刻,有人赶到书房外,禀报道:“大帅回来了。”

    李墉一愣,才转过头,吴潜已然起身。

    “老夫须见非瑜一面!”

    听着这郑重板正的语气,李墉回头一看,便感到微微有些担忧。

    再想到临安之事,他觉着吴潜并非是要夸赞李瑕,而是要把李瑕骂上一顿……

    ~~

    天光微亮。

    刘元礼被捆缚着如同麻袋一般丢在马背上。

    他腿上受了伤,因冲关时被战马摔在地上,当即便乱了指挥,之后,一支小股宋军从定军山方向杀出,堵住退路……也就大败了。

    说什么蛟龙入海,才被释放不到半年,又成了俘虏。

    就好像是,被李瑕特意放还,用来祸害刘家一遭。

    再回想到成都兵败受俘后近两年的苦役生涯,唯恨此次没能战死。

    各中悲凉泛上心头,刘元礼只觉心灰意冷……

    忽然听到了杀喊声,他茫然地抬起头,只望到前方山道上满是宋军。

    宋军这是把他派去取大散关的两千人堵在蜀道里了。

    这一战,已是彻底败了。

    有人将他提下马来,队伍中一名年轻的宋官翻身下马。

    刘元礼目光看去,见对方长相秀丽,面容白净,骑术也是差劲得很,实在是不能叫人服气。

    不知阳平关一役,是否对方故意引诱?

    ……

    “将他提到阵前,勒令敌兵投降!”

    陆秀夫喝令一声,当先便走。

    “李瑕在何处?”刘元礼被人推着,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欲打探我方军情?”陆秀夫回过头,一本正经问道。

    “蠢货。”刘元礼啐骂一声。

    事到如今,还打探甚军情。

    “乃李瑕设计诓我?”

    陆秀夫并不正面回答,一板一眼应道:“俘虏本要尽快迁移,多做准备罢了。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文弱书生,也配打仗,侥幸一胜,洋洋得意,可笑至极。”

    陆秀夫想了想,才直言道:“前方是以三千人败兀良合台三万兵马的史公在领兵。你有几人?可比兀良合台?不劝降否?”

    “哈。长得像个小娘皮,牙尖嘴利。”

    陆秀夫不再搭理,犹沉稳行步。

    他在李瑕面前时话多得很,平日却还是沉默寡言的样子。

    刘元礼于是骂咧咧不休。

    “小娘皮,杀过人没?就你这样也敢上战场?老子……”

    陆秀夫微微沉思,道:“你是想激我杀你。但你们马踏我汉中民田,此等损失,当由你领人铺桥修路弥补回来。”

    刘元礼张了张口,顿时失了再说话的兴致。

    不一会儿,山道间战鼓愈响,之后是宋军的齐声高喊。

    “尔等主将已受俘,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还不受降?!”

    “……”

    ~~

    汉中,帅府。

    议事到最后,李瑕站起身来。

    “好了,今日多亏诸位携手奋力,待拿下关中,再行庆功。”

    “大帅还要取关中?只怕是……”

    “本想再等上一年两载,但时机难得。”李瑕道:“想必眼下廉希宪、刘黑马正急攻大散关,期十余日后刘元礼于后方奇袭,至时他们不见刘元礼,惊疑不定之际,我将由天水领军进关中,于平野摆开阵势,正面一决高下。”

第645章 家与书

    庭院里种的栀子与芍药皆已开了,带着澹澹的香气。

    汉桂树则还未开,要待到九月,高明月总与李瑕说桂花才会更香,到时要做桂花糕吃。

    李瑕看着沿途的花木,才穿过院门,便见到四个妻妾正站在小径边。

    前阵子看惯了战场上的血与火,此时他愈发觉得……漂亮的女孩子真是赏心悦目。

    纱裙微微摆动,她们围上来说着话。

    更多时候都是韩巧儿的声音。

    “李哥哥真就回来了,昨日说是汉中在打仗,可我一点也没感觉到。还有还有,高姐姐有了……啊,你来说吧?”

    高明月笑道:“我私下再和他说。”

    “……”

    说说笑笑,回到厅上,李瑕洗漱了一番,换了衣服,坐下吃着东西。

    韩巧儿双手托腮,很是开心,问道:“李哥哥这就打完仗回来了吗?”

    “那倒不是,只是临时回来一趟,今夜还须赶回陇西。”李瑕伸手捏了捏她的嘴,道:“别都嘴,再有几个月便回来,那时便不那么忙了,以后多陪你玩。”

    “嗯嗯嗯嗯……那好吧,对了,我爹成亲了。”

    韩巧儿记性好,又与李瑕最亲近,将汉中近来发生的大事小情一股脑地说出来,如倒箩筐一般。

    之后,唐安安知趣,拉着她和年儿先下去,留李瑕与高明月单独说话。

    ~~

    “四个月了吧?”

    “嗯,衣服厚还不显。”

    “让我看看……”

    李瑕蹲着身子,将脸贴在高明月腹上,觉得愧疚。

    “我害怕生孩子便是怕这种时候,你怀着身孕,我却离家在外,不管不顾的。”

    高明月温柔地抱着他的头,道:“没事的,家里又添了许多婆子侍候,刘娘与安安她们每日忙前忙后,把我照顾得很好。你是平定乱世的英雄,不必挂念着我……”

    她低声说了良久,努力宽李瑕的心。

    李瑕蹲在那,很久,像是睡着了。

    又像是在感觉着他在这世上留下的血脉……

    终于,高明月柔声道:“再蹲腿要麻了,你今夜又要走,先去睡一会好不好?”

    “在马背上睡也可以,新学的绝技。我方才是在想,也就是这年头,这样的你,才能这般包容我。”

    高明月不解何意,拉着李瑕起来,不肯给他再贴着她肚子。

    她倚在他怀里,问道:“年底之前能回来吗?”

    “若能降服了刘黑马,该是可以的。否则以我的兵力,便是能借机胜上几仗,也难攻下关中诸多城池,或拿下也守不住,那便拖得更久……我又与你说起局势了。总之,这次时机难得,我不得不去把握,若能一举拿下关中,往后三五年才好慢慢积淀。”

    “我明白,拿下关中,让百姓休养生息,我们……也休养生息。”高明月应道。

    她自觉说了句很厉害的情话,连忙换了个话题,问道:“那你这次回来,是不是白跑了一趟?”

    “不会白跑。”李瑕不肯承认,道:“回来一趟也好,亲自了解了局势,心里有底,之后再决战刘黑马,气势上便能稳压他。”

    “就是太辛苦了。”

    “昨日敌寇入境,你有没有吓到?”

    “其实我睡了个大懒觉,下午才起来。”高明月道:“刘娘特意来了一趟,说不要紧的,吴公什么都料到了。”

    “那就好,说到吴潜,我才入城便被他逮着骂了一顿,无非是说我扶立了现在这个笨皇帝,叫我不可有不臣之心云云。”

    “那怎么办?”

    “没关系,我收复故土、与民生息,只要做的事是对的,他们都会支持我,还会慢慢发现,顺着我的思路做都是好事,这才是大义。我对北人说我要争雄天下,但对南边的人只说我要匡扶社稷。看起来北人很容易揭穿我,但不行,因为大义就是过得好,慢慢都会在我这边……”

    李瑕是喜欢与高明月说心里话的,不自觉说到这里,想到她怀着身孕听着也累,停了下来,道:“反正,让吴潜骂一顿也没关系。”

    “恰是吴公肯提醒你,才表明他很是看重你,你不好生他的气。”

    “嗯,不谈这些,你别累到了。”

    “不会累的,肚子才这么一点大,反倒是大家都太在意了,小心翼翼的,我觉得有些为难。”

    李瑕笑了笑。

    高明月也笑,问道:“汪家没有将女儿给你作妾吗?”

    “汪家连根拔起了,既是因为汪世显当年随阔端入蜀,用不了,也是为了威慑别的世候。”

    “爹说,让你到李家龙宫祭祀,陇西那边有好几支李氏族人,且沙陀人多有自诩为李克用后裔,这事,该是很重要。”

    “我明白,等我打完这一战。”李瑕道。

    “若等你打完了仗,爹该亲自到陇西祭祀了。到时,你把安安和年儿带在身边吧?”

    “为何?”

    “以免有别的女子趁机而入。”高明月莞尔道,“你在陇西没人照顾,身上都臭了。”

    “很臭吗?”

    “嗯,我不嫌弃你……”

    夫妻二人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李瑕放松心神,也渐渐理清了接下来的思路。

    他必须再回陇西,因为精锐兵力都在那边,得从天水发动攻势,而非从大散关。

    但要取关中,依旧是得收服刘黑马,否则一座座城池攻打过去,川蜀承担不住这样的战事……

    这边闲适了半日,便有消息传来,说是史俊已派人报捷。李瑕便知道,在汉中待不了太久了。

    “对了,明月帮我写封招降信吧?”

    “怎样的招降信?”

    “遇到了一个敌手,这次打算学学他的做法,打仗前先遣使占据道义。”

    高明月有些懒洋洋的,问道:“叫安安来帮你写好不好?她词藻很好。”

    ~~

    “我打算在十余日后,遣俘虏走陈仓道,将这封招降信递给廉希宪。目的有几个,一是,让他知道刘元礼被全歼了,且以为我正在汉中,到时我正好从天水出兵,打他个措手不及;二是,让关中官员、士绅明白,我王师入关中,不愿让战火波及百姓,奈何廉希宪不降;三是让北面官员怀疑廉希宪与我有交情,算是离间……”

    唐安安在厅上铺开笔墨,执着毛笔,认真听李瑕说着,问道:“郎君并不想真招降他吗?”

    “想,但我说得天花乱坠,他也不会降的,故而只能达到这几个目的。”

    “好。”唐安安又问道:“是以郎君的名义,还是以宋廷名义招降他?”

    李瑕道:“我没让吴潜、陆秀夫这样的大才子帮忙写。”

    “明白了。”

    “当然,也不要说得太明显,以免廉希宪反过头来陷害我。”

    “好。”

    “我来说,你帮我拟,化作厉害些的文辞。至于开头的称谓,你帮我拟吧。”

    李瑕说着,踱了几步,沉吟着说起来。

    “廉希宪,你出身回鹘,改汉姓,学儒学,才名播于北地,治理关中也可称得上关心百姓疾苦,又施谋用略,败浑都海大军,实有开国重臣的能耐,想必也是心怀大志……”

    唐安安柳眉微蹙,下笔飞快。

    “公蕴经国之学,展命世之才,安民养士,定秦陇民心,代谋制胜,平浑都海之乱,实具开国手段者,必存丰功钜业、光耀金石之志……”

    李瑕说完了这几句,语气渐渐不同。

    “以你的才学,若能遇上汉高祖、唐太宗这样的明君,辅左他平定四海,建立功业,你也可以成为萧何、张良、房玄龄、杜如晦这样的名相,得青史所载、后世夸赞。奈何你明珠暗投,投靠了忽必烈。

    忽必烈说要行汉法,却连汉语都不会说,并非真心仰慕汉学,那所谓的‘祖述变通’,徒有其名,其人之虚伪可见一斑。他信道、信佛、信儒,彷佛什么都信,但其实他什么都不信,所求的,唯有自己的权力而已。

    相比历代开国之君,他不过是出身于铁木真孙辈,借祖上屠戮的万万性命而成势,欲窃中原。然他既背弃了族人,行汉法又不肯彻底,心思反复,连自己是谁尚且不能分清,如何称得上明主?我敢断言,他并非真有建立煌煌伟业的志向……”

    李瑕话到这里,皱了皱眉,交代道:“这一段,你要帮我引经据典,骂出气势来,要有姚枢给我的信上骂宋廷的气势。”

    唐安安一介小女子,却要执笔骂北地皇帝,很担心弱了气势,但总之是顺着李瑕的话写。

    李瑕又道:“可以预见,你竭尽全力,为忽必烈建立的一个王朝,不仅不会有汉唐之盛,往后史笔评说,后人只会觉得它连只存半壁江山的宋也不如。

    没有人会视你为萧何、张良。你廉希宪之名,将于史书上寂寂无闻,后人知斗蛐蛐的贾似道,也不会知你廉希宪。你这毕生恢宏志向,能有几人知?

    由此观之,你是败者,败得彻头彻尾。你的才华被辜负,你的功绩被抹杀,应当的。因为你的志向与你的所做所为,已完全相悖。”

    李瑕停了停,郑重其事又补了一句。

    “这里,要再加一个‘惜哉’、‘哀哉’。”

    良久,唐安安的纤纤玉手停下,回看了一遍自己写的,犹觉少了几分气势。

    她略一思索,又执笔写上了半阙七十余年前流传下来的词……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

    半个月后,大散关以北,蒙军大帐。

    “仲民竟还未到吗?”

    廉希宪与刘黑马对坐着,脸上皆有些忧虑之色。

    时值盛夏,刘黑马披着厚甲,额头上已盖了层汗水,沉声应道:“算时间,无论如何,他已该杀到大散关背面了。”

    廉希宪掐指算着,眼中担忧之色愈来愈浓。

    之所以敢派刘元礼去,一是因为无奈,二是因为蒙军并非初次这般深入敌境,三是在他想来,只要攻破大散关,至少不会损兵折将……

    然而到现在,大散关还久攻不下,他已渐渐意识到不好。

    “若事有不妥,我愧对刘公啊。”

    刘黑马脸色一变,闭上眼,稳定了情绪,摆手道:“许是五郎贪功,先打了汉中……”

    廉希宪正要开口,忽听帐外有高喊声传来。

    “报!大散关遣使求见……”

    廉希宪起身出了帐,目光看去,有人正向这边蹒跚而来,未披甲,头发散着,狼狈的模样。

    之后,刘黑马也出了帐,脸色剧变。

    他分明看到,来的正是刘元礼身边的副将萧全。

    而看样子,萧全分明被宋军俘虏了……

第646章 剑指秦川(为盟主“色如多”加更)

    “蒙虏掘强于沙塞,贪财如渴,饮鸩抢掳,遂至分崩之势。公犹屈节惜命,任驱驰于毡裘之间,宁不悔也?今吾揔兹戎重,举兵伐罪,剑指秦川,公若不改,自求多福……”

    信的末尾带了半阙词,问胡运几何,最后才是简简单单的“李瑕顿首”四字。

    廉希宪放下信纸,目光空洞,很久都未再开口说话。

    只见刘黑马伸出手,微微有些颤抖,想拾起桉上的信。

    廉希宪按了他一下,之后微微犹豫,又松开手,任刘黑马看信。

    帐内的气氛渐渐已不对。

    “我败了。”

    最后,廉希宪忽然开口说道,声音很平静。

    “举兵伐罪,剑指秦川……李瑕这不仅是招降,也是在向我宣战。”

    “他那一点步卒?”

    刘黑马语罢,表情已有些难堪起来。

    他也只有一点骑兵了……

    廉希宪道:“据萧全所言,仲民沦为李瑕之俘虏,麾下四千骑兵亦然……为今之计,刘公可向李瑕投诚,如此,仲民可得平安,刘公犹可保麾下将士。”

    刘黑马错愕。

    廉希宪又道:“刘公若信李瑕之势能长久,不如斩我首级吧。”

    其实,刘黑马方才也有过投降李瑕的念头。

    儿子在对方手中,前后加起来,兵马被俘虏了六七千……不得不承认李瑕之能。

    若降了,谈谈条件,让李瑕放回这些人,由他坐镇关中,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反而是听到廉希宪这句话,他才反应过来,眼下局面之所以艰险,是因为北地兵马正集结于开平,欲与阿里不哥大战。

    今日投了,往后陛下携漠北雄师掉头南下,如何可挡?

    到时李瑕如何且不谈,只怕宋廷便要当先将自己卖了,一如李全当年……

    思及至此,刘黑马叹息了一声,道:“廉公言重了。”

    他正了正神色,道:“我忠诚于陛下,绝无丝毫叛心,请廉公切莫再出言试探。”

    “并非试探刘公。”

    廉希宪起身,长揖一礼,道:“我自作聪明,陷令郎于险境、累刘公损兵折将。当向刘公请罪,若能赎罪,刘公杀我亦应当。”

    刘黑马无奈,神色愈苦,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绝无怨怪廉公之意……”

    他其实分得清,李瑕以奇谋击汪良臣能胜,而廉希宪之奇谋不能胜,不在于李瑕比廉希宪聪明。

    而是,李瑕布局太久了,最后还是引诱汪良臣到其境内设伏;廉希宪却是在将心力用于对付了浑都海之后,不得不仓促应对,遣兵深入敌境,凶险得太多。

    另外,刘元礼显然不足与李瑕为敌手。

    谁又能想到李瑕会那么快赶到汉中?

    “五郎抵汉中之后,若直奔大散关,断不至于匹马未至。看来,是李瑕设下计谋,在五郎攻关城之前,先击败了他。这儿子不争气,实怪不到廉公。”

    “刘公不必如此,我实在辜负刘公太深……”

    帐中,两人推心置腹了好一会。

    廉希宪直道歉至知刘黑马不再怪罪自己,方才重新坐下,谈起往后的形势。

    “趁着李瑕还在汉中,暂未调动陇西兵力,我们且早做准备。”

    他的应对其实也简单。

    大散关是不能再攻了,毕竟关中兵力空虚;同时还得布署防备,防止李瑕从陇西攻来。

    “也请刘公勿虑,我必呈书开平,此战之败,罪皆在我一个,与刘公无涉。另请陛下增兵京兆,平汉中,救回仲民……”

    廉希宪聊着聊着,渐渐却走了神。

    李瑕是怎样的人?

    按往日听说,李瑕用兵多奇谋,诡计层出不穷。然而今日所见,竟是投书宣战?

    这是开始走兵法正道?

    或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

    廉希宪脑子里也偶尔浮过李瑕信上那些话……

    回想平生,少年即名满天下,负青云之愿,以皋夔稷契自励,欲追迹于三代。

    这志向,岂可谓小?

    孰为“皋夔稷契”?舜时贤臣皋陶﹑夔﹑后稷、契。

    不仅是李瑕说的萧何、张良,他廉希宪是要以远古贤臣之事业为己任。

    如今国家初建、万事草创,正是一展鸿图之际,却被李瑕一封信泼了冷水。

    以廉希宪的心志,倒不至于因此而被说服,但确实有些如梗在喉。

    想与李瑕辩一辩,却又感到不宜被对方激怒。

    到最后,廉希宪目光坚定起来,自语了一句。

    “若非我皇一汛扫之,天柱折而地维陷矣……”

    忽然。

    “报!”

    廉希宪转过头,只听报信声越来越急。

    “报!”

    “报!宋军自秦州而出,逼近凤翔府!”

    ……

    帐中,刘黑马稍瞥了廉希宪一眼,心中不由浮起一个念头。

    ——这次,廉希宪算错了,没算到李瑕已赶回秦州,再次丢了事机……

    ~~

    李瑕整编过陇西兵力之后,在陇西已有万余兵力。

    以三千人留守,他亲自率步卒七千人,东进关中。

    这七千人是在他回汉中之前,已下令调动至天水;粮草则是开了汪家粮仓,召两千民壮运送,沿渭水而下。

    号称“以一万兵力取关中”。

    至于李瑕第一个目标,是一个叫“石家营”的地方。

    为何?

    渭河发源于陇西,经巩昌、天水,割断秦岭、陇山,自西向东而流;

    姜水发源于秦岭,经大散关,于“散杆水”汇流,由南向北,汇入渭河。

    两河交汇处,就是石家营。

    换句话说,陇西、汉中两个高地包夹着关中,渭河、姜水两条河正是从这两个高地冲进关中。

    占据交汇点,相当于在关中平原上打通一条新的道路,连接陇西、汉中。

    可使天水、大散关的兵马随时汇合。

    之后哪怕敌方的骑兵迂回,断了他在渭河上的辎重线,也能从大散关补给。

    而若敌方不让他驻军石家营?

    那就是敌方被迫决战,主动权易手。

    ……

    这是李瑕第一次以步卒在正面战场迎战骑兵,自知十分欠缺经验,打得很谨慎、也很笨拙。

    他近来常看《六韬》,学到骑兵有“十胜九败”,努力避免的便是敌骑之十胜,尽力促成敌骑之九败。

    而另一方面,李瑕也在权衡着此战自己与敌方之间的优劣。

    论韬略与战阵经验,他必然不是如敌方,但好在有提前谋划,而指挥步兵要比指挥骑兵简单太多了,勉强算是势均力敌。

    论地形,平原地带于敌骑有利,但背后是天水、右边是大散关、左边是渭河、前面是姜水,他稍占上风。

    论兵力,他其实不仅有七千之数,大散关随时还可出兵支援,人数上有优势,但以步战骑吃了点亏,双方还可以算是势均力敌。

    可若论心态、士气,他挟大胜之势而来,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已是完全占了优势。

    更重要的是,李瑕输得起,败了,大不了退回天水或大散关,来日卷土重来。

    对方输不起……

    ~~

    七月十一,天气炎热。

    巍峨峻峭的秦岭群峰在右,平畴沃野的渭河平原在左,宋军列着锋失阵不急不缓地行军。

    离石家营还有一日路途。

    最前方的士卒扛着重重的盾牌,队列呈箭头形状,以防止蒙古汉军轻骑袭扰,同时分担两翼的压力。

    前锋士卒披着步人甲,每走一步,脚下都有汗水滴落,渗入黄土。

    两翼亦是这般防御,盾手与重步兵保护着里面的长矛手、弓弩手、掷炮手。

    一杆大纛立在中军偏后方的位置,李瑕策马行在大纛前方。

    这个阵型的弱点在于尾侧,但天水本就近,宋军是从河谷出来,并不担心尾侧出现敌兵。

    忽然,鸣镝声起。

    “敌袭!”

    “不必惊慌!是哨骑骚扰……”

    远处已出现了敌骑的身影。

    蒙古汉军的轻骑散开,呼啸着,向两翼包抄,发出箭失。

    这样零星的箭失并非是要起到杀伤的作用。

    而是为了拖延宋军的行军速度。

    另外,士卒毕竟害怕中箭,也会心生不安。

    且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中,哪怕只耽误宋军用饭,难免影响士气。

    自蒙古攻宋以来,已有太多的宋军就这样被硬生生拖垮。

    但李瑕选择的地形本就使蒙古汉军不能完全施展开来,行军路线也近,又是出其不意发兵,不至于被长期袭扰。

    宋军依旧有条不紊地行军,弩手则以箭失回击。

    这些敌骑并非是蒙军诸千户军,骑射稍弱,难以如真正的蒙骑那般远距离抛射。

    他们若冲得近了,也偶尔有人中箭倒下。

    于是敌骑绕远了些,袭扰开始不如原来有力。

    但骑兵的优势在于始终把握着战场的主动权。

    很快,有成股的骑兵奔来,并不冲击,而是策马绕着宋军的战阵。

    奔走、呼啸,也恫吓着宋军,意图拖慢宋军的行军速度,让穿着步人甲的宋军士卒更累,直到体力不支。

    如同狼群在观察猎物的弱点。

    这种被当成猎物的感觉渐渐引起了士卒们的不安。

    战事未起,步卒已落了下风。

    李瑕根本连敌方大阵都还没望到,这里是平野,没有高山可观测战场,或者说秦岭太高,爬不上去。

    敌方却已能将他的军阵看得清清楚楚。

    李瑕遂下令,让将领们鼓舞士气,告诉士卒们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

    渐渐地,中军有歌声响起,激励前锋的重甲兵。

    “先取陇西廿四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

    歌到最后,七千人齐声大吼。

    “银装背嵬打回回啊!”

    ~~

    渐渐的,只剩半日路途了。

    李瑕抬起望筒看去,试图判断出廉希宪、刘黑马下一步的命令。

    对方应该已意识到能袭扰的机会不多了。

    那,要么就在姜水以西决战,因为一旦让宋军占据石家营,刘黑马就会失去整个战略上的优势。

    要么率骑兵渡过姜水寻找时机,因为蒙军主力很可能还未完全退出陈仓道,存在被宋军堵截在峡谷里的风险。

    思来想去,李瑕并不能判断出对方的选择。

    但没关系,无论如何他都愿意奉陪……

    ~~

    刘黑马已下令撤出峡谷,正横兵于峡谷外。

    他此时若退过姜水,让出石家营,宋军将合汉中、陇西之势;但若不退,在此决战,失骑兵之利,失战场主动。

    可以预见,李瑕以势逼来,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廉公呢?!”

    “廉公在炎帝陵上。”

    “快!把廉公请下来……”

    炎帝陵就在陈仓道口不远处,很快有士卒忙牵着马过去,向廉希宪大喊催促。

    “廉公,快走吧!再不走宋军要到峡谷前了……”

    廉希宪恍若未闻,极目望去,远处的宋军军阵如一只小乌龟一般,进军缓慢。

    “都说你用兵擅用奇、喜弄险,但分明是极谨慎。换言之,你的奇与险,是另一种谨慎,因为不用奇弄险,你早死了。”

    他这般低声自语着,眯起眼,像是想要看清李瑕的相貌。

    “我快被你逼到悬崖边了啊。”

    局面对他而言,很难。

    太难了,这一局棋,起手便慢了太多步,李瑕杀到他视线里的时候,已伏击了汪良臣、攻下了巩昌。

    先发制人,后发人制。

    但廉希宪没有不甘、埋怨。

    他不会找借口说李瑕是趁着他全力对付浑都海之际计算他,眼下更重要的是应对。

    没有应对了,必须作个决择……

    “廉公!”士卒又催促道:“来不及了……”

    终于,廉希宪翻身上马,策马便沿山道疾驰。

    风将他的衣袍吹鼓,他一路奔出峡谷,已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战歌。

    “银装背嵬打回回啊!”

    竟是已有王师之气。

    廉希宪一惊,勐回过头,下了决心。

    同时,号角声起,刘黑马也已下达了军令。

    “驻师石家营!不许宋军前行半步!”

    ~~

    “全军就地扎营!”

    李瑕的军令也传达下去。

    他用望筒看到了刘黑马的军阵,心知对方已不愿再退。

    那也好,就在这渭水河畔决一死战。

    但李瑕不打算进攻,他疲师远来,只打算就地防守。

    敌方则是匆匆结束攻打大散关,并未准备好。

    夕阳西下。

    双方军阵就这般极有默契地对峙下来。

    如同两只野兽瞪目而视,磨着爪子,寻找着对方的破绽,以一口咬死对方……

    虽还未交战,李瑕却已体会到了正面决战的好处。

    以前一次次偷袭、伏击能带来很多的战果,但始终缺一个东西——

    王师之气。

    唯有能正面击败强敌一次,才能真正有王师北复中原的气概,才能真正让生活在这片已丢失了一百三十年的土地上的人们心服口服。

    伐罪秦中、收复故土,当正面破敌一次。

    且已有了这个势……

    昨日种种,正是“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

    那今日起,才是“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

    ------题外话------

    继续感谢盟主“色如多”的打赏,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鼓励~~另外,这个段落不是一两章能写完的,我也没办法~~求订阅,求月票~~

第647章 星垂平野阔

    星垂平野阔。

    这平野夹在秦岭与渭水之间,从地图上看不大,但驻扎在此的宋军士卒却觉得它太广阔了。

    广阔到让人不安。

    敌骑仗着能来去如风,派出小股散骑又狂奔在宋军的营地之外,鸣镝、吹角,惊吓着宋军,不让宋军士卒歇息。

    营地以北便是渭河,宋军的辎重便是顺河而下,贴着军阵而行。已有敌骑渡到河对岸,不时抛出火箭,吓得民夫们惶恐不已。

    这只是袭扰的第一夜,可以想见,若是步卒长期面对敌骑这种打法会承受怎样的压力?

    最近的例子,六年前,蒙军袭嘉定府,云顶守将吕达率五千精兵、两万义军于川西平原截击汪德臣一支精骑,结果两万五千宋军全军覆没……这是平原战。

    而就在川西这一战的次年,蒙军为伐大理集大军入川,齐攻云顶城,军阵铺天盖地、绵延数十里。结果,孔仙、萧世显仅以七千人守住云顶……这是山地战。

    今夜,驻军平野,听着外面的鸣镝,宋军营寨中有许多士卒已睡不着。

    但好在,七千战兵中有四千五百人都是李瑕从汉中带来的精锐。

    李瑕亲卫营一千;守天水的两千、守街亭的两千本就没有整编,各抽调一千;又有一千五百精锐与陇西俘兵合编为四千人。

    这些精锐,各自经历过成都、钓鱼城、剑门关、利州、汉中之战,走过祁山道,攻过陇西。

    如果等上一两年,李瑕便可将这些老兵扩军成三五万人,再在陇西练出一支骑兵。

    即便是现在,他们亦敢以步战骑。

    故而说,以势压来,敌军不得不战。

    敌军既是不得不战,袭扰又能袭扰多久?

    “凋虫小技!就让他们吵吵个一两夜又能怎么样?!能睡着的睡,睡不着的捂上耳朵!”

    很快,宋军的校将们已开始安抚士气。

    他们一顶顶帐篷走过去,有的镇定自若,有的语态嚣张。

    “怕个屁?!蒙虏敢杀过来吗?敢冲阵吗?大帅早有布置,都他娘安安心心歇了,明日破敌!”

    “真睡不着的换去设拒马、建营防……”

    “……”

    一顶帐篷中,李泽怡见陆小酉进来了,忙起身道:“陆部将,我骑术很好,能出营去射杀两个敌哨,灭灭他们的威风。”

    陆小酉愣了愣。

    他其实有点压不住李泽怡。

    毕竟,三年前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卒,也不知怎就立了那么多功劳,当了部将。

    而李泽怡却是将门出身,一直领兵,动不动就要提出些意见。

    有个队正对陆小酉说过“李泽怡不服气,是个刺头,要打一顿”,但陆小酉是老实人,不愿无故滥用军法。

    “不用。”陆小酉强撑着,努力让自己气势不弱了,道:“大帅说了,我们得等敌兵溃败了,再骑马追击。”

    他每次都是拿出大帅的名头来。

    “话虽如此,双方交兵,正该是互探哨探之时。”李泽怡道:“大帅之所以未曾吩咐,恐因无将可指挥骑兵。”

    他这话,已有针对陆小酉的意思。

    偏是陆小酉没听出来,竟还点了点头。

    “好像是吧,但军令就是军令,违背军令的后果很严重的……”

    李泽怡看对方和颜悦色地拍了拍自己的肩,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倒不是他真就对陆小酉服气。

    怕李瑕而已。

    临桃整编,李瑕杀得人头滚滚,这不提。

    军中军法森严,短短一月间,李泽怡看到的被军法杀头的就有七八人,有的是新降者屡屡不服将官,有的是想当逃兵,甚至宋军士卒出现奸淫掳掠的也杀……

    但军饷还是丰厚的,说一月发就一月发。

    李泽怡还真就很在乎军饷。

    他出身还算不错,但他父亲并非李节嫡出。以前也有钱,不过花销也大,父亲又长年病重,这两年,李庭玉、李庭望相继战死,丢了利州,他一点生意也赔大了,那会儿就偶尔揭不开锅了。

    现在,他孩子又小,四月初回家一趟,不小心还怀了一个……自家事自家知,他旁支小门,远没看起来那么光鲜。

    总之,李泽怡不服的是陆小酉拿的那份饷更丰厚,有心想压着对方表现,却也不敢过了,万一丢了自己的饷再丢了命。

    至于眼前这一战,李泽怡还真就觉得能胜。

    军中天天在说“大帅就从没败过”,耳茧子都起了,不信也得信……

    ~~

    李瑕巡视过军营,走上了临时搭建的战台。

    战台不算高,因为他带的辎重少,也不敢派人到太远的地方伐木。

    而之所以辎重少,因渭河河谷并不算好走。

    而渭河河谷这条路,其实有个名字,叫“陈仓狭道”。

    为何有了“陈仓道”还有“陈仓狭道”?

    看《史记》便知。

    李瑕才入汉中时,就把《三国志》与《史记》等书籍发给将领们,因为收复关中的办法其实明明白白写在上面了。

    刘邦平定三秦时,远不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已。

    当时,刘邦的对手是项羽分封在西秦的雍王章邯。

    章邯并未受骗,主力依旧集结在渭水之南的陈仓,这便意味着堵住了刘邦兵出陈仓道的可能。

    因此“雍军塞陈,谒上,上计欲还”,刘邦打算退兵了。

    恰在此时,一个叫赵衍的谋士站出来,说“从他道”。

    这条“他道”便是渭河河谷。

    刘邦于是派出一支精锐,顺渭水而下,突然杀至章邯背后,配合陈仓道的主力,一举击败章邯。

    故而,渭河河谷也被称为“陈仓狭道”。

    李瑕这次的战略,也是由这个名字而来。

    看了这名字,再看今日之汉中、陇西,便知敌方不敢让他将陈仓道与陈仓狭道连通。

    这就是战场的主动权,以步战骑也有主动权!

    由此,李瑕已能判断出敌方下一步的动作,既然没立即退走,那就是想拦了,要拦就得趁早。

    “明日你若不战,你只会越来越失利。”

    ~~

    “只能再袭扰这一夜,明日必须决战了。”

    刘黑马望着帐外的篝火,如此道了一句。

    贾厚问道:“以骑兵战步兵,岂可立即决战?当先截断其粮道,磨其士气……”

    “粮道如何断?”刘黑马反问道:“你断得了渭水粮道,断得了陈仓道吗?明日不战,再晚上几日,宋军源源不断出大散关,建塞、起砲,步步逼近,又如何?”

    “既如此,何不退回凤翔府城、据城而守?”

    “那就是攻城战了。”刘黑马喃喃道。

    贾厚不解,问道:“姐夫岂惧守城?”

    “并非是惧不惧的问题,而是……何必呢?”

    贾厚愣了愣,有些疑惑,却也有些明了。

    刘黑马喃喃道:“守一年、两年,明知凤翔府守不住,又何必守?李瑕既邀我决一死战,我若连这还怕他,又何必守?”

    贾厚问道:“也许一两年还有转机?陛下回师南下?宋廷罢免李瑕?”

    “父亲当年……蒙军袭卷而下,不降即屠城,直到诸地豪强纷纷投降蒙古人,才保全乡民。为何?蒙军当世无敌。不必打,一眼便知。”

    刘黑马缓缓道:“但你看这些年。也不仅是这些年啊,二十年了,杜杲、孟共、余玠……如今出了个李瑕,我现在才发现,蒙军一直在败。尤其是,临桃这场大战。我是初次与蒙军交锋……”

    话到这里,他微微摇了摇头,显得有些茫然。

    他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心气是何时丢了的。

    浑都海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可胜战。

    不必说什么本想邀李瑕合击,误入敌境,这就是没脑子。

    浑都海当时不利?汪良臣更不利,阿蓝答儿已重挫了刘元振的援军。

    找借口,双方都有借口,事实就是汪良臣比浑都海勇。

    汉军作战时的勇武不输给蒙人。

    “蒙人不可战胜”这个信了一辈子的念头动摇,刘黑马已有些茫然。

    他审视自己,却还捉不住那点思绪。

    最后,刘黑马道:“孰强孰弱,打一仗便知,何必拖着?”

    贾厚心念一动,已明白过来。

    打一仗,不论是胜是败,对刘家而言,局势就明朗了。那何必再将战火蔓延到自己的地盘上,任战事持久,毁自己的根基?

    “那……廉公是如何想的?为何许姐夫决战?”

    刘黑马摇了摇头,道:“不知,但他与我的心思不同……”

    ~~

    天光未亮之际,号角声已不停响起。

    刘黑马一身威风凛凛的战甲,踏入大帐,只见廉希宪已端坐在那。

    两人见了礼,却是没有说话。

    最后,是刘黑马道:“廉公,我欲今日与李瑕决一死战,若胜,则收复陇西。”

    廉希宪抬起头,道:“请刘公放手施为,不必顾虑……”

    ~~

    “冬!”

    士卒们在天亮前用了饭,之后便听得战鼓声起。

    刘黑马走上高高的战台,放眼看去,依旧是平野辽阔。

    他下了命令,随着令旗翻飞,一队队轻骑已绕向宋军的侧翼与后方。

    这一战的思路很简单,骑兵继续袭扰宋军,寻找破绽,再分割包围小股宋军。

    马蹄扬起尘土,天光大亮之际,已有轻骑绕过了宋军后方,逼近渭河,向河畔的辎重放箭。

    他们是在吸引着宋军出来防御,拉开宋军的阵线。

    只要有宋军士卒来追,就会被他们一点点拉远,再包围,击杀……

    ~~

    李瑕抬起望筒看去,很快也下了命令。

    “列长蛇阵,右翼向南进行!”

    战鼓声起,校将们也在不停大喝。

    “盾牌手掩护!推拒马!”

    “向南,出发!”

    “叮叮叮叮……”

    乱骑奔到远处,箭雨袭来,不等宋军放箭又迅速撤开。

    宋军士卒彷佛没看到他们一般,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

    他们像红色的潮水一般,从渭水之畔向南拉长……

    李瑕的思路也简单,以兵力封住渭河与秦岭,不再给敌骑绕后的机会。

    然后,向前推进,挤压敌骑的活动范围,促成肉搏战……

第648章 阵型

    “叮叮……”

    “噗……”

    箭失愈来愈多,有的钉在步人甲上,有的钉在盾牌上,已开始有宋军士卒倒下。

    宋军士卒也在向敌骑放箭,但敌骑马快,在这个距离并不容易被射中。

    “受伤的拖下去救治!都别乱,继续推进!”

    陆小酉大喊,督促着士卒继续前进。

    在他东面,敌骑已越来越多。

    “别怕!箭射过来就没力了,盾牌手挡住!其他人跟在重甲兵后面列阵!”

    清晨还不算热,宋军士卒已开始流汗。

    李泽怡走在这一支队伍中,只觉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他不得不承认,陆小酉带兵……还不错。

    ……

    陆小酉平时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将军,身材不算强壮,性格也不豪放,更像是个老老实实的农夫。

    他本是泸州厢兵,兴昌六年,张实败于纽璘,李瑕接管泸州军,当时陆小酉的都头是汪大头,受李瑕提拔。

    于是陆小酉跟着李瑕打仗。

    他打过成都、剑门关、利州、汉中,曾被选到李瑕的亲卫营,去过临安。

    有经验,在战场上一点都不慌张,而且知道要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也就这样而已,并没有什么带兵的能耐,兵法更是一点都不懂。

    但就是这样一个陆小酉,很快带着五百士卒向南行了两里地。

    在他的指挥下,盾牌手在前,重甲兵保护盾牌手,弩箭手在后面放箭,长矛手把拒马推开,使得敌骑并不敢马上冲锋。

    而敌骑一次次冲上前引诱,陆小酉也像是没看到一样。

    他一直在喊的就是“别怕,别管他们!”

    渐渐地,士卒们的体力流失,尤其是重甲兵。

    陆小酉的声音也开始沙哑。

    但宋军的阵线已快要拉长到秦岭……

    ~~

    刘黑马眯起老眼,有些为难。

    若宋军只是固守驻地,他可以轮派骑兵去不停袭击,直到宋军断粮、力竭、士气低落。

    但李瑕借助地势,摆出一字长蛇阵……不,是雁形阵,李瑕是打算摆出雁形阵。

    到时,宋军在渭水与秦岭之间排成一排,便不再给骑兵迂回两翼的机会。

    眼下刘黑马有两个选择。

    一是集中兵力,准备冲锋,冲开宋军那薄弱的阵线,但骑兵冲击那样长枪如林,布满拒马的阵线,必然伤亡极重。

    二是趁着宋军还未封住平原,派遣骑兵绕到其后方。好处是可以寻找宋军腹背的破绽,坏处是兵力被一分为二。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即向东撤过渭水,不打了,骑兵想不打就不打。

    眼下的机会确实不太好。

    但还是那个问题,今日在关中平原若还撤了,往后再求一个与步卒野战的机会都不可得……

    “大郎!你引两支千人队,绕到宋军后翼,寻找破绽。”

    刘元振愣了愣,抱拳领命。

    他最近安静了很多,总是闷不吭声的模样。

    刘黑马又交代道:“不急于冲锋……”

    话到一半,语气一转,他又道:“仗该怎么打,你明白。”

    “是,孩儿明白。”

    ~~

    李瑕抬起望筒看去,只见东面尘土飞扬,敌骑终于有大部人马动了。

    一面旗帜招展,正是刘元振领着股兵马奔向南面秦岭,意图在宋军封锁平原前绕后。

    望筒中,只见一列列敌骑已从宋军右翼奔了过去,将士们根本拦不住。

    箭失的杀伤力有限,而霹雳炮掷不了太远。

    这一战,没有带大炮。

    李瑕一共就四门笨重的大炮,从祁山道搬到阳平关都很不容易,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搬到关中。

    何况在骑兵的围堵下,运辎重尚且吃力,也运不了炮。

    那就没有办法堵住骑兵绕后。

    但没关系。

    到目前为止,主动权都还在他,他先出招,刘黑马破解。

    那么,李瑕还可以依照着自己的打法从容下令。

    步卒指挥起来简单得多,慢慢把阵摆开来就可以……

    ~~

    “蒙军来了!”

    “喊什么!”

    陆小酉大吼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下令道:“弓弩手自己放箭!”

    “嗖嗖嗖……”

    这次,反而是敌骑并未射箭,正急着在宋军包围前奔过去。

    “盾牌手,重甲兵上前!掷炮手跟上!”陆小酉又喊。

    “冬冬冬……”

    身披步人甲的士卒脚步加快,也不知有多热,脚下满是汗水。

    终于,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冲到敌骑三十余步远。

    此时,只剩三百余骑还没穿过他们的阵线。

    “长矛保护!”

    “霹雳炮!”陆小酉喝令不止,“都记得丢出去!”

    数十掷炮手点燃引线,向敌炮抛过去。

    “轰!”

    铁片四溅,人仰马翻。

    那边蒙骑也有霹雳炮,虽不多,也向宋军这边抛过来。

    “盾牌!”

    不用陆小酉喊,趁着霹雳炮还未爆炸,一块块盾牌已顶在地上。

    重甲兵低下头。

    “彭!”

    敌方的霹雳炮威力虽不如宋军,也是铁片乱飞,击在盾牌与盔甲上叮叮当当。

    这便是步卒比骑兵的大优势了,军械多,防御器械多。

    偶尔才有人惨叫。

    “别他娘叫!拉下去治伤!一点铁崩子能要你命吗?!”

    陆小酉不爱骂人,但最讨厌伤兵在战场上乱叫,会坏士气。

    “继续抛啊!给我堵死右翼!”

    不需要他说,一颗颗霹雳炮已抛过去,将最后三百敌骑拦在东面。

    这部宋军虽离秦岭大山还有三十余步,但已相当于封锁了平原。

    宋军不再有左翼、右翼,只有前锋、尾军。

    前方战场更是被一切为二,敌主力的活动范围仅剩下姜水以西,渭河以南,陈仓道出口以北……

    眼看着剩下的三百余敌骑掉头向东奔回,陆小酉转头又看了看已绕到西边的近两千敌骑,只见他们正在拉开距离。

    他擦着汗水,咧嘴笑了笑。

    反正,又完成大帅的军令了。

    “兄弟们做得好!歇个半柱香,整理阵型……”

    李泽怡放下手里的弓,忽然想到,李瑕的打法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要想领更多的饷,怕是真得先学会这种又死板又灵活的打法。

    毕竟,陇西不是没有将领投降李瑕,但李瑕只让他们驻守,像是并不重用他们的样子。

    这般想着,李泽怡再看向陆小酉,眼神便有些不同了……

    ~~

    刘黑马眼看着李瑕正在一点点调整那个雁形阵,眼神渐渐凝重,却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仗,到现在几乎都是按李瑕的意图在进行。

    好在,刘黑马也看清了李瑕的意图。

    无非是逼骑兵肉搏而已。

    正面交战,尽可能地消解掉骑兵的优势,以勇武论胜负。

    李瑕有胜势,士气更高,兵力更集中,也许还有大散关的援兵。

    当然,刘黑马也能从凤翔府调出驻防兵支援。

    至于士气?

    北地男儿,拼不过弱宋士卒吗?

    ~~

    李瑕也一道道军令布置下去,调整好了他的雁形阵。

    七千人散开,勉强横在渭水与秦岭之间,阵线很薄。

    两侧的士卒位置更靠前,准备包围敌骑,不让敌骑跑动起来……

    再回头向后方看了一眼,只见刘元振的近两千人也在整备,之后,游骑散出。

    这一战,若李瑕先击败了东面的刘黑马部,则李瑕胜。

    而若刘黑马撑住,或让刘元振从后方找到破绽,切断宋军阵线,形成反包围,则刘家胜。

    “击鼓!全力向前!”

    “冬!冬!冬……”

    这次的鼓声格外响亮,节奏也长。

    随着这鼓声,李瑕已走下战台。

    他不需要再指挥布阵了,战场就这么大,双方兵力就这么一点,接下来就是正面破敌而已。

    “冬!冬!冬……”

    “大帅!”

    “大帅!”

    李瑕上马,拔出长剑,指向前方。

    ~~

    陆小酉踮起脚,极力向北面的中军大纛看去。

    之后,他听到中军的呼喊声。

    “准备杀敌!大帅亲率我等杀敌!”

    终于,他看到了战台上的信令勐地指向前方。

    “前进!”陆小酉大吼。

    他执起长矛,大步向前,犹还想着听听大帅有没有说什么激励士气的话。

    走了两步,中军那边的呼喊才传过来。

    只有四个字。

    “收复关中!”

    ~~

    “换马!”

    “列阵!”

    “准备冲阵……”

    姜水西畔,刘黑马已做好冲阵的准备。

    他当然知道骑兵冲阵损失很大。而且,他的骑兵列阵松散,更擅迂回包抄,并不擅长如魏武虎豹骑那样的战法。

    但战场就这么大,宋军已逼过来了。

    蒙古汉军摆的是悬阵,像是一个大圆。

    他们并不打算直直接杀到宋军阵中,撞上拒马、长枪。

    他们是会斜杀上去,跑出一个弧度,尽可能的放箭,可以绕一圈再跑回来。

    而惊人的马速能吓散宋军的阵列,之后,他们寻找破绽,突杀上去,切破、分割宋军。

    骑士们将弓箭上弦,马蹄刨着地面。

    弯刀扬起……

    刘黑马跨上马,开始激励士气。

    “儿郎们!我坐镇陕西近二十年,此间已是我们的家!现在,敌寇杀到我们家中……”

    “收复关中!”

    宋军的大喝声已传过来。

    “收复关中!”

    “收复关中!”

    漫天都只有这四个字。

    刘黑马脸色渐冷,执起大刀,高呼道:“保卫家乡!”

    “保卫家乡!”

    “……”

    此时,分兵之后,刘黑马这边余下三千余人,不足宋军半数,呼声显然是不如对面响亮。

    但没关系,他这边阵势还是更大的,因为有马。

    眼看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再不冲锋便提不起马速了,刘黑马终于下令。

    “冲阵!”

    “杀穿他们!分割包围!”

    号角声起,千骑齐发……

    ~~

    “来了!”

    “拒马上前!盾手举盾!箭上弦!”

    宋军前锋正是刘金锁。

    但他并没有下令,而是身旁的传令兵在呼喝,流畅得如同唱戏一般。

    “重甲兵起长枪!”

    “掷弹手准备!”

    “嗖嗖嗖……”

    这次,是漫天的箭雨袭来。

    刘金锁躲在盾牌下,睥睨着前方冲来的敌骑,手中长枪紧握。

    他披着甲,里面却没穿军袍,盔胃的衔接住便显出一点点纹身,上面汗水密布。

    因为他是真的怕热。

    这时却不在意那些,他心里正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再等等,等麻烦死了的箭啊炮啊的放完,就可以杀敌了……”

    抛射来的箭失如雨,砸在头上的盾牌上。

    “放箭!”

    “掷霹雳炮……”

    “轰……”

    刘金锁对这种开战时的远程武器越来越不耐烦,他看到有敌骑从阵前跑过,却是从右往左,兜了一个圈子竟还回去了。

    “跑你娘,来杀啊,跑……”

    双方越来越近。

    “咴???!”

    有没能刹住马势的敌骑撞在拒马上,数名敌骑的路线被打乱。

    “杀啊!”刘金锁大吼一声,挺枪而上。

    终于,该他娘放完的都放了。

    大脚板在地上一蹬,整个壮汉向前,长枪一刺,捅穿前方的战马,马上的骑士栽倒在地。

    “噗”的一声,跟上的宋军士卒一刀噼下。

    与此同时,一列列重甲士卒也是挺枪而上。

    “杀虏啊!”

    “杀啊!”

    马上的骑士也开始挥刀。

    两个军阵如同被挤在一起,迅速在中线挤出一条血路……

    ~~

    宋军右翼。

    “跟我冲啊!杀虏!”

    陆小酉忽然大吼一声,身先士卒便冲上前。

    李泽怡只觉耳边巨震,骇了一跳,身后被人一推,连忙跟上。

    阵型不能乱,校将上前,这一排步卒冲锋速度更快,长枪齐捅。

    李泽怡根本就是跟着别人的动作在动,他甚至还没想明白,好好一个校将,平时看着老老实实的,指挥时也冷静,突然就成了疯子。

    “杀虏!杀虏!!”

    “噗!”

    战马重重砸下,李泽怡还在收枪,脸上就是一热。

    眼前一片鲜红,只见一个敌骑已被同袍们合力噼成两瓣,而陆小酉犹在向前,背影显得如此狂热。

    有股莫名的气势,使得李泽怡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能跟上去。

    到处都是血腥味,他脚下的黄土已成了红土,一片狼藉。

    ~~

    “他们的阵线薄,杀穿他们!”

    战场上,蒙古汉军将领大喊着。

    “包围他们!”宋军校将们亦是高喊不已。

    雁形阵确实是更薄,但却能在一开始就让更多的士卒伤杀到敌人。

    蒙骑人虽少,却更集中,拼命想要杀穿宋军的阵线。

    之后,西面的刘元振也下令冲锋,试图在后方夹击宋军。

    谁胜谁败,只看谁的意志更为坚强。

    战场上的士卒却想不了那么多,眼里只看得到身旁的同伴、面前的敌人……

    恰是,“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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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9章 奋勇

    李瑕的雁形阵不是没有空隙。

    阵线横拉了三里多,每一步的距离只能站四列士卒,盾牌手或重甲兵在前,长矛手配上弓弩手或掷弹手,看起来很薄。

    且渭水与秦岭处还留了三十余步的距离让敌骑过去。

    但刘黑马不敢第一时间下令冲锋。

    他麾下不是重骑,是轻骑。

    且分兵之后,他的主力骑兵仅剩三千余人。

    一旦冲锋,距离拉开,仅有数百人能先冲到前面。

    百步远便要面对箭失,三十余步便是霹雳炮,待冲到十余步内,宋军也已聚合,一名骑兵要面对的便是七八柄长矛。

    更别提满地的拒马、枪车、陷马索。

    哪怕能冲破宋军的阵线,势必也要付出太惨痛的代价。

    就到了西面又如何?

    西面地势更加狭窄,宋军反围上来,阵线只会越来越厚。

    到了西面,也相当于放弃姜水河上的浮桥,连退路也丢了。

    故而,刘黑马只能以车悬阵应对,骑兵围着主帅绕圈奔跑,保持速度上的优势。

    但速度的优势也未能保持太久。

    宋军推着拒马步步压上,短兵相接,骑兵下意识地便向里收缩。

    能跑的圈子越来越小,马速也越来越慢。

    不可控制的,车悬阵收缩起来,成了圆阵。

    慢慢地,骑兵已奔跑不动了,最后马与马挤在一起。

    ……

    随着骑兵奔跑范围的缩小,宋军已渐渐不需要控制整个平野,阵线也越来越密。

    终于,雁形阵如钳子一般,向骑兵包围过去。

    宋军想形成的包围圈只有三面。

    他们根本不顾东面的姜水,以及姜水上的浮桥,算是给敌骑留了一点退路。

    “前进!前进!”

    “呼……呼……呼……”

    披着步人甲的士卒不停喘着气,已累到了极限。

    这是七月中旬,正午,炽烈的日光如火,铁甲里就像是个蒸笼,要将他们的皮肉蒸熟。

    汗水持续流下,人已快要脱水。

    幸而同袍们还在叫喊着、互相激励。

    “包围蒙虏了!”

    “快要胜了!”

    “收复关中……”

    一个个重甲兵挺着长枪,迈动着脚步,叮地一声与别的重甲兵撞在一起,形成一堵铜墙铁壁。

    终于,七千余宋军包围了三千余骑兵。

    “万胜!”

    宋军士卒们兴奋不已,彷佛他们已经胜了。

    因此,疲倦的重甲兵们也没有别的念头,被同袍推着往前走。

    敌骑的刀噼在他们的头盔上叮当作响,但他们太累了,感觉不到危险,只知道再撑一撑就结束了,以他们的胜利。

    他们身后,长矛手借着他们的保护开始杀敌,也不忘继续激励他们。

    “撑住啊!马上要胜了……”

    长矛如林,刺出。

    霹雳炮被掷入骑兵的阵线中,铁片溅开,人仰马翻……

    ~~

    刘黑马三千余骑在姜水畔陷入包围,若再不能突破,已有大败之势。

    但他还不慌。

    雁形阵横向展开,两翼向前,便像猿猴的两臂前伸,作用是克制轻骑的迂回,故而能形成包围。

    它的弱点在背面。

    战前,刘黑马已派两千骑绕到了宋军背面。

    只要能从背面击溃宋军,此战就能胜。

    他的策略就是用主力吸引宋军,给刘元振创造破敌的机会。

    不论刘黑马对长子是何观感,他深刻明白最后还该由长子来担家业。

    他愿为饵,让长子击败李瑕,重新振作起来。

    ~~

    刘元振近来确实有些消沉。

    他以往不是这样,出身世家,文武双全,素有志气澎湃。

    二十岁起便曾独摄万户府,号令严明,赏罚不妄,宿将敬服;蜀中大战时,他孤身入营降服刘整,言辞康慨,气度从容,堪称以一己之魄力服人。

    只是近年,实在败给李瑕太多次了。

    成都一败,全军受俘,他尚不得身免。好在当时李瑕放他归还,他还能找到借口,以为是金莲川幕府与李瑕暗中合作;

    汉中一败,十万大军仓促而退,则勉强说是为了还争汗位;

    垅塬一败,损兵折将;

    最后到了祁山道一役,刘元振彻底被李瑕击垮了信心……

    今日这场决战,他心里始终有“赢不了李瑕”的念头。

    绕道敌后,拉开距离,重整阵列,击败辎重……当刘元振寄望用袭扰一点点建立骑兵优势时,李瑕已决然率阵杀向刘黑马。

    见此情景,刘元振竟是犹豫了一下,没能果断下令冲击敌后。

    冲击吗?

    宋军阵中盾牌、重甲、长枪还是太多,在其阵线没有太大的松动之前,骑兵冲杀过去还是太危险。

    “你知道仗该怎么打。”刘黑马这句话再次浮起,竟使刘元振陷入了自我怀疑。

    不够坚决,他已没了当初的风采……

    犹豫了一会,刘元振才做了决定。

    七千人包围三千骑,哪怕收缩了阵线,依旧显得很薄弱。何况宋军正在全力进攻,背面的防备很松懈。

    也许能直接包围李瑕的中军。

    “杀破他们!”

    马匹开始慢跑。

    骑兵加上盔甲武器也有接近二百斤的重量,只有到了距离宋军阵线五十步左右才能全力冲锋。

    马蹄刨在地面上,在后方扬起尘土。

    很快,前方已是宋军昨夜驻扎的营地,此时几乎是空的,因宋军已向东面逼进。

    “绕过去!”

    骑士们纷纷拉过缰绳,转道。

    营寨以南,满地都是拒马。

    有士兵纵马一跃……

    “咴??!”

    马嘶声起,地面勐然崩陷。

    惨叫声不止。

    “陷马沟!”

    一道陷马沟忽然阻断了骑兵的冲势。

    它不深。

    但这表明,李瑕有所准备。

    是从昨夜就预料会有骑兵绕后了。

    之后,

    “轰”地一声,大火从宋营中袭来,如同长蛇一般沿着陷马沟腾起。

    “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石脂?!”

    宋军带的辎重不是粮草,竟是石脂。

    因为此战胜,大散关便能运粮。

    李瑕有信心,也有决心。

    思及至此,刘元振蓦然浮起深深的忧虑,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他放慢马速,抬头看去,发现既已绕过了宋军营地,再要往两边绕,便是从来路再杀回去,起不到冲击宋军背面的作用。

    ……

    下一刻,号角声又起。

    就在刘黑马主力的南面,陈仓道峡谷中已有一支千余人的宋军杀出来。

    这是大散关的援兵。

    李瑕会调动大散关兵力,这不难猜到。

    问题在于眼下这个时机……刘黑马已被包围,不能再分出兵力去拦截了。

    刘元振突然发现,李瑕的雁形阵并未留下背后的弱点。

    那些拒马、陷马沟、火,为的便是阻拦他这支骑兵行进。

    等他再冲杀上去,正好会遇到大散关的宋军。

    “该死。”

    已没了选择,刘元振只能冲杀向陈仓道峡口。

    否则,一旦让宋军援兵再冲杀到主力面前,连败退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这一战的胜负,他已心中有数。

    眼下所求的,是能撤出战场。

    ~~

    日渐西移,双方已交战了近一整日。

    重围之中的刘黑马瞪目看向前方。

    他快要败了,但还没败。

    并非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三峰山之战便是如此,他随拖雷以三万余兵马迎战金兵十五万主力,先败……而后胜。

    想到三峰山,刘黑马放不下他的骄傲。

    他轻声地,在心头念叨了一句。

    “西域既定杀李王,疾雷破柱关中惊……”

    这是郝经的诗,写的正是当年三峰山一战,也是这些年来刘黑马对“蒙军无敌”的迷信。

    “短兵相击数百里,孤穷转斗甲尽殷……”

    似还想找回当年的勇勐豪气,刘黑马握紧长刀,砍倒一个想要后撤的士卒。

    他驱马向前。

    战到此时,犹可凭勇武而胜。

    “黑风吹沙河水竭,六合乾坤一片雪……”

    此时是夏日,没有当年的大雪连天。

    也没有当年的气运。

    但,宋军没有金军强。

    靖康之耻便是明证!

    “逆风生堑人自战,冰满刀头冻枪折……”

    刘黑马心念至此,已亲自迎向宋军阵线,直杀向李瑕大纛。

    “儿郎们,随我破敌!”

    ~~

    李瑕就在阵前。

    他看着刘黑马的大旗迎面而来,也看到了敌兵士气大振。

    主将上阵,自是能激励士气。

    于是,李瑕收起佩剑,从亲兵手中执起一柄长槊。

    如今他已意识到,在战阵上剑确实不好用,尤其是马战,剑不够重,不够长。

    所以他选择了长槊,它最像剑。

    这柄长槊重十余斤,李瑕单手夹着,驱马,迎向刘黑马的大旗。

    他没说什么,身后的大纛自然而然地跟上他。

    必要吗?

    李瑕要打服刘黑马,比谋略、兵力、意志……哪怕是武力,只要刘黑马还想挣扎,李瑕都愿意奉陪到底。

    他要把刘黑马那随蒙军作战而赢得的骄傲彻底击垮。

    ……

    马匹挤过一个个兵士。

    前方,一名刘黑马的亲兵正高举着大锤大杀四方,振奋着骑兵们的士气。

    “当!”

    一声重响,火花四溅。

    大锤与长槊相交,长槊径直以龙蛇之势捅进那骑兵的喉咙。

    “噗!”

    “刘黑马!犹做困兽之斗耶?!”

    犹被亲兵拥簇着上前的刘黑马蓦地抬头看去,迎面只见一杆“李”字大旗已到十余步开外。

    “大帅威武!威武!”

    宋军声势动天……

    ~~

    血在眼前泼洒开。

    陆小酉已杀得忘乎所以,根本没顾到他身上的甲胃已经裂开,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

    他其实不知道关中有什么好,但就是想收复。

    这一战若不胜,他对不起所有同袍,首先是战亡者,还有一个个拼尽了全力、累到不行了却还在强撑着的同袍。

    要胜!要胜!

    这是陆小酉追随李瑕以来,从一次次战火与胜利中构筑出的信念。

    既然一次都没败过,那就一次都不能败!

    手中的长矛捅进一名敌人的身体,一时拔不出来,陆小酉大吼一声,弃矛,迅速拾起地上一柄弯刀。

    砍下马腿。

    “???!”

    战马的血狂喷,陆小酉眼前一红。

    “彭!”

    又有骑兵想冲出包围,马蹄重重踢在陆小酉的心口。

    他摔倒在地,嘴里一咸,涌出血来,顷刻却又爬起来。

    “围住他们!”

    “正将!”

    混乱中,李泽怡一把抱住陆小酉,提醒道:“你听……马蹄声,马蹄声,敌兵有援兵从渭河以北杀过来了……”

    “杀虏!杀虏!”陆小酉不管不顾,挣开李泽怡,继续向前冲杀。

    “敌兵有援兵。”李泽怡拉回陆小酉,再次提醒道:“正将组织兵力……”

    “啪!”

    陆小酉已杀红了眼,根本什么都听不到,立刻便给了李泽怡一巴掌,吼道:“杀过去!只要奋勇便能胜了!”

    李泽怡一愣,竟是被打懵了。

    忽然,

    “大帅威武!威武!”

    远处传来大呼声。

    李泽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己方的大纛与敌方的大纛已接在一起……

    “威武!威武!”

    宋军士气大振。

    能像李泽怡这般听到马蹄声的根本就没几人,宋军士卒们疯了一般挤上来,推了李泽怡一个踉跄。

    陆小酉更是已挣开拉扯,哇哇大叫着冲杀,执刀乱噼。

    “要胜了!要胜了!”

    “要胜了……”

    声振四野。

    李泽怡一个人喊的什么“敌方援兵”在这些呼声中根本无人听到,宋军的士气再难被撼动。

    他被同袍们裹挟着,汇入洪流,像巨浪一般,勐地撞向了前方的敌人。

    “杀敌啊!”

    挥刀砍下。

    然后李泽怡才想起来,渭水上的浮桥都被宋军炸断了,敌方既是有援兵又有何用?

    渐渐地,他脑中的马蹄声如消失了一般,只剩一个念头——

    “大胜就在眼前!”

    终于是杀红了眼,忘了一切……

    ~~

    渭河以北。

    汪直臣已领千余兵力赶至河畔。

    当时,他撤出秦州,退至凤翔,奉廉希宪之命驻扎于陇山道。

    今日得了军令,便飞马赶来。

    兵至战场,先派哨骑登上小山,望了对岸的战势,回报了战况。

    “报!能看到大纛都在阵前,双方主将交战了……”

    汪直臣有些奇怪,为何刘黑马并未从凤翔府调援兵?

    但一时也顾不得这许多,此时战场上鏖战正酣,他迅速下令造浮桥渡河。

    渡河自然不会很快,好在刘黑马见了援兵,若能保士气不跌,撑到夜里,可立于不败。

    “胜机还在,胜机还在……”

    汪直臣布置了渡河之事,亲自登上小山。

    风把对崖的杀喊声吹来。

    宋军杀声振天,彷佛未看到他这一支援军一般,犹在全力进攻刘黑马主力。

    汪直臣渐渐看明白,此时若是能冲一冲李瑕的后阵,即可大胜。

    忽然。

    远远的有骑兵至东面奔来。

    ……

    “汪副帅!廉公命你立即回防京兆府!”

    “为何?!”

    汪直臣一指对岸,大喊道:“只待我渡河,可败宋军……”

    话音未落,只见河对岸刘黑马高高的大纛已经倒了下去。

    虽隔着渭水,他已能听到宋军的欢呼。

    “万胜!”

    “万胜……”

    汪直臣愣在那儿。

    耳畔,那信使上前,道:“快走,廉公已看出刘黑马战意不坚……”

    ~~

    “噗!”

    李瑕手中长槊再次捅翻一名骑兵。

    血雾中,刘黑马一手执大刀,一手牵缰绳,目光看向那勇不可挡的李瑕,想提刀,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已垂垂老矣。

    二十八年,气运轮回啊。

    其实一战至此,刘黑马早就知道论兵势,自己已败了。

    不过是还想再像早年间一样,凭勇武取胜。

    这是最后的一点骄傲。

    但面对这样的李瑕,已不可能再现当年勇武破敌的奇迹。

    没有再迎击上去的必要……

    “刘黑马!”

    大喝声传来,刘黑马听了,却没有上前交战,而是掉转马头便走。

    “杀啊!”

    宋军士气更盛,掩杀上去。

    马蹄仓皇向东。

    一杆大纛缓缓而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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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