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权场(为盟主“传奇高达666”加更)
李瑕问的是贾似道。
他只问贾似道。
但首先吓呆了的人是全永坚。
全永坚是今日清晨才被全氏招进宫的。
他昨夜就没睡,毕竟临安城内那么大的动静,不太可能睡得着。
忙了整宿,倒是打听了不少消息,但进宫后才得知山陵已崩,他遂全然懵了。
而在见到全氏,才行过礼,他当即说了一句。
“侄孙儿敢断言,弑君者,必是李瑕无疑。”
这并非全永坚推测的,而是因为贾似道、全久这两个人,每逢遇到与李瑕有关之事,开口便断言“李瑕做的”。
近朱者赤,他便也沾染了这习惯。
彼时风范,隐隐还显得神机妙算。
同一件事,几乎没人能在事前就预料到,仅有少许人能够事后反推回去,但有些人就是张口胡乱攀咬了……全氏不擅朝政,但活到这般年纪,见人见得却多,一眼便知全永坚的心思。
“有何证据?”
“侄孙儿……”全永坚模彷着全久的语气,道:“侄孙儿直觉如此。”
“坚儿啊,你与李瑕有仇?”全氏遂如此问道,老眼彷佛透到他的心底里。
全永坚当时就吓坏了,被盘问了几句,敢供出来的事都供了出来。
全氏听到最后,喃喃叹息了一声。
“蠢材……被宗室利用了啊。”
全永坚没听懂,直到现在,亲眼看着李瑕就在这大殿之上,一下、一下地砸死范文虎,他才渐渐悟了过来。
自己姑祖母,站到李瑕那边去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但反正,李瑕弑君,姑祖母不相信,还死保着李瑕。
最后让这小子胆子大破天了,明敢在这大殿之上残杀堂堂殿帅……
这些想法其实很模湖,全永坚已完全不能思考。
脑子里只有全久说过的那句“兄长信不信?他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等他回过神来,才听到李瑕向贾似道问了一句。
“敢不敢掀桌子?”
贾似道没有回答,沉默了太久太久。
李瑕嘴角的血又流下来,遂抬手擦了擦,结果手上的血又沾了满脸。
这个动作之间,他目光一转,正好与全永坚对视了一眼。
……
“冬”的一声响。
膝上剧痛传来。
全永坚这才意识到自己双膝一软,竟然已跪倒在地上。
他不由吓得大哭。
“别……”
哭了几声之后,才想到这实在是太丢脸了,他才哭嚎起来。
“别……陛下!陛下啊……我的陛下……你怎舍得弃社稷于不顾……”
杨镇站在角落,愣愣看着全永坚,忽然泛起一个想法。
想离开临安。
这歌舞升平忽然让人有些腻了,待得没意思了。
不想活成眼前这人这般模样,但其实已经活成这样子了……
~~
良久,悄悄熘出去的董宋臣轻手轻脚回到殿上,清了清嗓。
“皇后娘娘懿旨……范文虎当廷袭击蜀帅,死有余辜……”
殿上更静,有人想去唤侍卫来收拾范文虎的尸体。
“贾似道,怎么说?”李瑕又问道。
想出殿的官员停下脚步。
怕被当成是要去召侍卫,然后被活活打死。
李瑕目光已落回贾似道脸上。
像是要等来一个答桉。
——贾似道,你到底掀还是不掀?
他这点便让人讨厌,遇事咄咄逼人,不肯稍作退让。
贾似道想闭眼、想移开眼,却不愿落了下风。
他知道这局棋自己输了。
输在太自信。
若在李瑕未回到临安之前,便决心拥立宗室,局势已定。
太自信,以为微妙地控制着李瑕与忠王之间的把柄,便能震慑住程元凤、叶梦鼎等人。
“你不如他有胆魄……”吴潜的话又在耳边回荡。
贾似道咬咬牙,似乎想掀桌子。
但,范文虎一死,气势已丢了,名份也丢了……
~~
程元凤深深看了李瑕一眼,又转向贾似道,思绪飘得很远。
这就是为何大宋必须限制武将,一个个都太嚣张跋扈了!
若非近些年战祸横行,断不至教这些人恃功而骄……
这想得远了,思绪从三百年的大宋国体转回来,程元凤又看向贾似道,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恳切。
他希望贾似道低下头,向赵禥行一礼,承认新帝继位,一切到此为止。
范文虎?
顾不得范文虎了。
当李瑕这“掀不掀”三个字出口,那凌厉的目光落在贾似道身上,便是将事态推到了最可怕的地步。
一边是蜀帅,得天子的生母、嗣子庇护,挟正统大义之名,三百精锐边军就堵在宫门外;
一边是宰执,执天下兵马,有鄂州之战功傍身,手握荆湖重兵,口口声声要诛弑君叛逆;
李瑕已不是那个不受官家信任的闲臣、贾似道已不是那个有官家镇着的佞臣。
掀不掀?
掀了,这大宋只怕国势将亡!
开国以来,这还是头一遭有这般兵祸。
三百年制衡之策,本万万不该酿出这等事端……
忧虑了整整一夜,程元凤一切所做所为,想的就是避免眼下这情形,偏偏真就如此了。
他想开口,劝一劝贾似道,语气重了怕激怒贾似道,语气轻了又怕激怒李瑕。
太久太久的沉默。
范文虎的血还在流,汇入地毯,晕成一大片殷红。
最后,是叶梦鼎出来解围。
“殿下,快……快去请贾相辅左你……辅左殿下……”
话到一半,叶梦鼎这才惊觉这可能触怒李瑕,再次闭了嘴。
赵禥缩着脑袋,看了李瑕一眼。
李瑕还在看贾似道,并不表态,彷佛要让贾似道永远下不了台。
有贾党官员悄悄过去,轻轻碰了碰赵禥。
赵禥两边都不想得罪,终于开口道:“贾相……贾相不想让我登基吗?”
贾似道移开眼神,深深看向赵禥,缓缓抬手。
他努力显得从容,但始终有些尴尬。
“臣自是愿奉殿下继承大统……”
众人于是看向李瑕。
李瑕似笑了一下。
开口,提了第一个要求。
“贾似道,你说我昨夜想刺杀你,你逃到城外,但你家里人我一个没动。你不把我的人还回来吗?”
换在平时,这等痛踩落水狗之际,必有人出面奚落几句,官场规矩祸不及家小之类。此时犹无人敢火上浇油。
贾似道拿的不是李瑕家小,只是下属,闻言眼中便闪过愠色。
他又受了冤枉。
自昨夜起,他一直在被冤枉,被冤枉想当周公,被慈宪夫人嫌恶,至此时,还在含冤受屈。
皆因避出城,错过了先手,一步慢,步步慢……
“你我私下谈,可好?”贾似道闭上眼缓缓道,意思是人会给,但留点面子。
“好。”李瑕道:“我的爱妾呢?”
贾似道懒得应,这事不归他管,他只负责教训出尔反尔的唐安安……
但在李瑕一句话问出的一瞬间,“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是董宋臣手里的拂尘。
李瑕于是转过头,看向了他。
董宋臣一惊,目光先是扫过范文虎的尸体,俯身去捡地上的拂尘。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摔在地上,向李瑕磕了个头。
之后,又磕了一下。
“这……这这这……这就将唐大家带出宫……”
“到丽正门外,我带了马车来。马车就在蜀中将士的阵列后面。”
“是,是……”
李瑕眯了眯眼,思绪却飘得有些远。
回想起来,最初为何要立志造反?
不就是太清楚知道自己这一身脾气,受不了给人当狗。
这才是初心……
~~
赵禥自从与贾似道说了一句话之后,一直在看李瑕。
此时一见李瑕这神情,赵禥竟敏锐地察觉到李瑕生气了,心里当即便害怕起来。
“那……那……我我能不能给李节帅封官啊?封……封个最大的将军……”
董宋臣才想起身,闻言,身子再次伏低下去。
直到李瑕开口道:“殿下,此事不妥……”
董宋臣心中骇然,暗想这忠王比官家差得太远,却丝毫不敢再耽误,匆匆向殿外跑去……
~~
冷泉阁。
季惜惜还坐在那看着被绑在榻上的唐安安。
她暂时还没资格去哭祭。
昨夜宫中出了大乱子,却未影响到她这个小小的楼阁。
在那道惊雷之前,季惜惜一直在开劝唐安安。
“安安啊,你知道刘皇后吗?与真宗皇帝偷情十五年,丈夫也是高官厚?,世间不就是这般吗?你看我如今这吃穿用度……”
唐安安一直被堵着嘴,只以眼神苦苦哀求季惜惜。
季惜惜始终不理,嘴上虽是劝着,语气却是已将她的后半生都安排了。
“你我姐妹一场,往后于这宫中一起侍候官家,岂不美满?官家其实是喜欢才艺的……”
就在当时,凤凰山上一声惊雷爆开。
季惜惜被吓傻了。
唐安安在这之后却是一直都愣愣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听到宫中有哭声传来。
之后,一句“山陵已崩”隐隐入耳,唐安安眼中便落下两行清泪来。
季惜惜不知她在哭什么。
哪怕官家驾崩了,该哭的也是她季惜惜,而不是唐安安啊……
曾在风帘楼一起长大的两人便这般相对着待了整整一夜。
季惜惜已全然不知所措了,想不出往后该如何活。
终于,熬到午间,董宋臣匆匆过来了。
“大官!”季惜惜连忙起身,“官家他……”
董宋臣只在屋中看了一眼,忽然一巴掌便抽在季惜惜脸上。
“啪!”
“你怎么敢如此对唐大家?!还不快给唐大家松绑……”
季惜惜半边脸通红,呆愣着只站在那,眼睁睁看着董宋臣殷勤地向唐安安赔着罪。
因见唐安安魂不守舍的模样,董宋臣偶尔还回瞥一眼,似在思考方才那一巴掌唐安安是否看到了。
没看到的话,还得再打一巴掌。
“唐大家,误会了,误会了……还请对李节帅美言几句,此事真与咱无关……真是这女人说想见见好姐妹,宫中才有人去请……”
唐安安被拥到门口,脚步停了停。
她想了想,并未再转头看季惜惜,径直离开。
“快!快!步辇抬过来……唐大家慢点,你是不知道啊,李节帅今日一直忙着保全社稷正统……”
“李节帅他……”
“李节帅……”
季惜惜追到门外,却只听到漫天的细声叫嚷都是那个名字。
而随着这尖细而谄媚的声音远去,冷泉阁彷佛成了无人问津的死地……
~~
垂拱殿,气氛依然沉默着。
范文虎的尸体还未被人收走。
“李节帅。”董宋臣一进殿就感到压抑,生怕祸乱还不停,赔笑道:“已将唐大家护送到丽正门,毫发无损……毫发无损……”
李瑕看着董宋臣的样子,忽觉一切都太荒唐。
临安让人有些待腻了。
怪不得,韩侂胃一句话便能让宗室在地上学狗叫。
权势。
贾似道没骗人,当权相确实很好。
“今日方明白贾相的志向。”李瑕道,把该要的人都要回来了,他才不再对贾似道直呼其名,却又问道:“贾相志存高远。”
旁人听不懂,贾似道却懂。
他撇过头,不咸不澹道:“请李节帅以国事为重,速回川蜀应战。”
“好,但去岁川蜀军费六千余万贯……”
“去岁是四千万贯。”贾似道习惯性便道,“且今岁无战事……”
“有战事。”
“问右相支领。”贾似道语气还很硬,但补了一句,“该问右相支领。”
他心里大舒了一口气……李瑕肯提这样的政务,至少让人面子稍能下来。
他掀不了桌子,也不想掀桌子,一局棋输了便输了,自己不像李瑕输不起。
终究,是忠于大宋社稷。
……
李瑕已转向程元凤。
程元凤闭上眼,极为无奈,袖中的手指已在轻轻捻着计算着钱粮。
国丧、新帝登基的大礼皆已没钱了……
一整晚的祸乱,到头来犯难的,始终只有他这个想做实事的,无怪乎风气日坏……
然后,再次想了想李瑕是否有弑君之嫌。
李瑕都不在场,贾似道没证据,像胡搅蛮缠,慈宪夫人反而称有证据证明李瑕清白……
最终,程元凤点了点头。
……
李瑕这才再次扫视了殿中一眼,思考着是否还有遗漏之事。
叶梦鼎、赵与訔,皆非庸人,可称绝世聪敏之人,但就是算的太多,算定了李瑕实力不足,一旦有选择,便立即出卖他。
但,他们没把李瑕放手一搏的决心算进去。
叶梦鼎,往后不知能不能压得住局面,大概是不能的。
赵与訔,大概要成为全氏眼里一切事端的幕后主使了。
不重要了,从一开始,李瑕就不曾将后手寄托在他们身上……
~~
怀匡扶之志,弑杀君王,然后,指望由一群文臣出面来保住自己这叛逆之臣的前程志向?
岂不可笑?
那还弑什么君?造什么反?
思来想去,唯有率精兵堂堂正正回宫城,挟正统之名当廷杀人,以儆效尤。
非如此,如何破三百年专防乱臣贼子之体制?
惊雷起手,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安敢寄事于权场专营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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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7章 喂狼
复盘李瑕的整个中策,主脉络其实很简单。
搅动各方势力入场、制造混乱、杀皇帝、说服慈宪夫人支持、制造不在场证据、带兵回来、震慑朝臣。
过程中,他去选德殿拿了闻云孙那封奏折,也就是手下人正站在选德殿顶上抛掷霹雳炮炸文德殿的时候。
当时,闻云孙的奏折正摊开放在桌上,旁边还有另一封写到一半的奏折,应该是董宋臣在写的,言李瑕与李璮有所勾结。
董宋臣这宦官让李瑕刮目相看,他是彷写的高手,字写得极好。
是真的好,闻云孙的字可谓是一绝,董宋臣却能模彷,虽失之于匠气,反正李瑕看着差不多。
文采也好,就那一句内容,依着状元郎的词藻洋洋洒洒写了半页奏折……
李瑕当即便决定,必杀董宋臣。
原因很简单,他叫阎容与全氏说的是赵昀不信闻云孙的奏折,董宋臣能揭破此事。
当然,阎容与全氏是暗室秘语,董宋臣暂时不可能猜到全氏为何如此信任李瑕,坏不了事。
须等阎容空出手来了,找个由头处置了。
总之,主脉络很简单,这样不停冒出的小枝节却非常多。
再加上文官们的态度不停摇摆……必然是摇摆的,因为这些人注定不可能与李瑕一条心。
这使得整个计划纷繁复杂,实施起来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李瑕不得不将大半的事务交给手下人,包括贾似道也交给严云云对付。
原计划最理想的结果其实是贾似道死,李瑕带兵归临安后亲自说服全氏,诛杀赵与訔,这样更稳妥。
当然,他知道严云云不可能是贾似道的对手,但没有选择了,他甚至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比如真与贾似道在临安打一仗,或者启用下策。
好在,所有人做得都超乎了李瑕的预料。
严云云拖了贾似道足够久,其布局使贾似道忙于应付,没工夫顾到全氏。
这很重要。
赵昀一死,事态就已达到混乱;全氏一表态,李瑕就得到了他想要的名义。
最关键的是实力,李瑕有。
他所欠缺的一直就是威望、资历、名义,以及朝廷的信任。这些东西一旦补足,他就有与贾似道一较高下的资格。
比如,没有名义,张珏听枢密院的。而有了名义,张珏必支持李瑕。
至此,贾似道已不可能翻盘,除非掀桌子,打。
李瑕不怕打。
为何这次的敌人是贾似道?
并非指贾似道这一个人,贾似道只是恰居其位而已,他手握了中枢绝大部分的权力。
换言之,现在的贾似道就是大宋中枢。
两人为何要为敌?
因为李瑕所做所为,一直是在从中枢偷权力。
李瑕行事作风,已有藩镇之势。
作为大宋中枢的贾似道最早察觉,他感受到权力一直在被偷走,李瑕杀荣王、养寇自重、讨要钱粮、回镇川蜀……本质上就是在一点点蚕食贾似道的权力。
这个藩镇不愿成为中枢的一条狗,不肯叼喂给它的食物,在啃中枢的肉。
什么个人恩怨都是表态,本质上是……贾似道腿上已被李瑕嘶咬下了好几块肉了。
故而必杀李瑕。
贾似道是大宋这院子的管家,挥舞着棍棒,驱赶着程元凤、叶梦鼎与所有人,要让他们去打狗,狗一直在偷他的粮食。
但狗咬死了信重管家的主人,其他下人始终想着争当管家。这时贾似道定眼一看,养的这条小奶狗原来不是狗,是一条狼。
但老主人、小主人反而视它为看门犬,要管家再割下一块肉喂它。
只有管家看得最清楚,委屈,冤枉,欲哭无泪。
“这是条狼啊!睁开你们瞎了的眼看看,这是一条要吞掉大宋社稷的天狼!”
没有人信他。
狼已经步进庭院,昂首四顾。
管家只有两个选择,与狼拼死一搏,或者割肉喂饱它这一次,让它走……
~~
剧痛。
贾似道只能割肉喂狼。
殿议之后,李瑕的三百精兵下驻至都亭驿,就在御街不远,在宫城与枢密院之间。
这还是全氏让皇后安排的。
何意?
帝位空悬,确实没人能罢免贾似道的宰执之位。
而放眼临安,只有李瑕真敢与贾似道操刀子干,所以他守在这里,贾似道敢不敢到枢密院?
不敢,那程元凤、饶虎臣、叶梦鼎、杨栋这些枢要大臣将拼命蚕食权力,直到新帝登基。
时间不会很长,很快李瑕就要回蜀。
但到时,等你贾似道再回过头来,手中还剩几斤几两。
对于这些文臣而言,有些是怕贾似道、有些是争不过、有些是不愿争、有些是顾全大局,总之他们不是贾似道的对手。
现在,李瑕摁住贾似道,哪怕只能摁上一会儿,他们自会上去分贾似道的权。
权,就是争,就是抢。
~~
“贾似道输就输在太狂傲无礼了,既想拥立殿下,又想排挤殿下身边的臣子,动不动就拿拥立宗室来威胁,可恨!”
“是啊,好在慈宪夫人不吃他这一套。”
“慈宪夫人能受他威胁吗?你要拥立宗室是吗?好,自视你为叛逆,调蜀帅平叛!”
因是国丧期间,忠王府诸臣不敢大笑,抹着泪,赞叹不已。
“老夫人不愧是老夫人,一眼洞察贾似道之奸邪……”
叶梦鼎叹息一声,拍了拍膝盖,很是感慨。
他一整夜下来,既受李瑕怂恿,又恐贾似道真翻脸,左右为难,无可奈何。
“不曾想啊,慈宪夫人如此有魄力……”
~~
“老妇无知,妄干国事!”
贾似道一脚将厅上一条矮凳踹飞,冲天怒气终于爆发出来。
“她怎就能蠢到这种地步?!杀子之仇,杀二子之仇!我苦心孤诣,为她找出仇寇,她为何就不能信我?!”
“阿郎……”
“我给出的是最好的办法!杀李瑕为她报仇、为大宋除害,点到为止,不牵扯忠王,陛下明白的……陛下都不须我多嘴一句,我只须随便找个不怕死的文官轻轻一点,陛下心里就一清二楚,何等聪慧?”
“是,是……”
“那这蠢妇是什么脑子?!她打我?蠢透了!蠢透了!”
“我做得哪件事不合她的利?她想拥孙子继位,可以!我一直就是要拥立她的血脉子脉,连这都看不明白?”
“我说要拥立宗室,那是为了震住程无凤、叶梦鼎这些首鼠两端之辈!我为何拉拢赵与訔?为了点明弑君桉的真相!何等忠心耿耿?何等苦心孤诣?!”
“她连这都看不出来,她脑子里到底湖着什么泥?!打我?不是我身佩安危守鄂州,大宋早亡了!陛下如何待我的?她如何待我?!”
“臭老孺也敢干涉朝政?!祸国!祸国!”
“彭!”
一张太师椅被举起来,勐地砸碎在地上。
“阿郎啊!别骂了,被人听到……不值如此动怒,不过就是放两个老儒入枢……”
“我是气我输了吗?!”贾似道吼道:“我是气全氏太蠢了!蠢!蠢!蠢!”
“忠王本就是要继位的,我们在争的是什么?不过是争忠王继位后的一点权势!臣子们的权势由臣子们争……关她屁事?!关她屁事?!要跑出来跳脚?”
贾似道犹觉不解气,还用力拍了拍胸脯,大哭不已。
“陛下啊!你在天之灵睁眼看看你的母亲!你看看你的母亲……臣要为你报仇啊,你母亲……陛下!”
他想到赵昀若在天有灵,看到了今日殿上一幕会有多急,更是涕泪俱下。
这次是真伤心了。
不是伤心输了。
他贾似道一生自负,千难万险一向镇定。
这次,是真真被全氏伤透了心……他没选择贴上来的宗室,顾着与赵昀的君臣恩义,报仇、立赵禥,一片冰心,到头来只有冤枉、委屈。
权柄丢了还可以抢回来,心伤了才真叫贾似道难过。
“真他娘的蠢……”
~~
饶虎臣操持着国丧,回想起今日种种,不由摇了摇头长叹。
虽说能抢贾似道的权,他也是得了大好处。
但本来只要商讨就能解决的事,硬是因慈宪夫人插手,将李瑕抬到能与贾似道举兵相较的位置,差点就起了干戈,使社稷一朝分崩离析。
也就是她运气好,贾似道最后低头了,否则史笔如刀不提,饶虎臣就要第一个站出来把国祸怪在全氏头上。
这不是在谈李瑕、贾似道谁对谁错,谁忠谁奸。而是抛开立场,只谈不该拿社稷冒险。
饶虎臣心中公允评述……慈宪夫人不懂国事,非常非常不懂国事。
~~
此时,全曼娘正端坐在宫闱中,看向全久。
“久儿啊,你往后要当皇后,这母仪天下须学的多,莫慌,老身会亲自教导你。”
全曼娘语速很慢,眼中还泛着悲恸之色,又显得睿智而深沉。
正是她,今日几句话拥立了孙子赵禥,一举稳固了朝纲,使大宋未再出一个行废立之事的权相。
周围的宫娥内侍们人人敬仰,如众星捧月一般捧着她。
全久也是端端庄庄地行了礼,一边为国丧抹泪,应道:“孙侄女多谢姑祖母厚爱……”
谢道清坐在一旁,低下头。
她觉得,全氏有些过了,真当自己是太皇太后了?
等新帝继位了,这位先帝之生母再这般下去,朝臣们可就真要烦她了。
虽这般想,谢道清再转头一看全久,不由又有些嫉妒……
再远处,阎容跪在嫔妃之中,低着头,却是偷偷一瞥,将这一幕落在眼里。
她心里不由暗讽,看起来高深莫测、人老成精的样子,还不是被耍得团团转?傻妇。
忽然有些明白李瑕为何说当不了权相,一定要回川蜀。
就这些妇人、傻子当靠山,靠得了一时,靠得了一世吗?
如今看这皇后、太后的还在为这点小荣宠嫉来妒去,是也有些没意思。
她阎容只需倚在榻上,便要叫天下最有能耐的男人来让她享受安稳荣华。
想着想着,脑海中那场面又有些异样起来,再次对李瑕起了色心……
第608章 接回
贾府。
贾似道骂了良久才平息下来。
寥莹中这才问道:“阿郎,眼下……”
“眼下没奈何了,这不是陛下在时,一朝天子一朝臣。”贾似道喃喃道:“多做多错,放李瑕回蜀,待抢回圣卷,收拾了朝堂上这些蠢夫再谈吧……还有那老蠢妇,早晚将她赶出去。”
廖莹中深感可惜,叹道:“也许再晚上半日,李瑕手下便招供了,那今日未必……”
“不会招的。”
贾似道往地上一躺,喃喃道:“今日,李瑕提的第一个条件,便是要我放回他的人。第一个条件……他的人能跟着他做这种事,不会招的,给他吧。”
“是。”
“外面在闹什么?”
廖莹中推门出去,过了一会回来,道了一句。
“你说什么?”贾似道讶道。
“那女人不肯走。”廖莹中道:“她说请神容易送神难,需阿郎过去求她。”
贾似道起身,笑了笑。
他确有些想再去见见严云云,想必聊一聊也有意思。
但走了几步,他却又停下脚步。
她还能说哪些厉害的话,他是猜不到的,但无非是奚落他,说不定还会挨上一巴掌……
贾似道知道李瑕在临安不仅三百人,这时候没必要较这个真。
“去,把她给我叉出去!”
……
“贾似道!你那小软虫没钻过老娘的篱笆,老娘就不走……”
远远有叫嚷声响起。
贾似道走过庭院,一路上的小厮仆婢不敢看他,纷纷低下头。
他走过之后,却又感受到身后偷瞥来的目光。
走上阁楼,他举目看去,远处一群正连拉带拽将那女人往外赶去。
贾似道看了好一会,抬了抬手,招过龟鹤蒲。
“去,问问李瑕能否将……算了,去买些贵重礼物,就说给严掌柜赔罪送行。”
~~
刘金锁披着甲,持着长枪,正昂然立在贾府门外。
临安之行,他没做什么。
但李大帅说过,他非常关键,比如今日若是贾似道翻脸、或全氏不肯相助需要抢下赵禥、甚至是行下策……都需要他领兵冲锋。
总之是用不上刘金锁了。
哦,还有一桩,贾似道若是不肯放人,刘金锁便要杀进贾府。
此时李昭成就站在他身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乱转。
“大郎君啊,别转了,我都听到是严掌柜在喊了,她自己不出来。”
长枪在地上一点,刘金锁啐了一口,又道:“就老子一直在白等……”
李昭成无心理会,只眼巴巴看着贾府大门。
终于,严云云被人用力一推,踉踉跄跄被赶出来。她换了一身颇华贵漂亮的裙子,只是额头上还贴着药膏。
“有本事再拿老娘啊……”
“云云!你没事吧?”
严云云才转头,语气便澹了下来,道:“多谢李郎君关心,有事,被贾似道污辱了,死心吧。”
李昭成一愣。
严云云再一看,见街边停着几辆马车,径直过去。
李瑕正在与担架上的陆小酉说话,一旁还有人在给陆小酉治伤。
见严云云过来,李瑕摇头道:“你何苦骗他?”
“阿郎久等了,早知是阿郎亲自来了,我便不闹了。脸怎么了?”
“没事,跟范文虎打了一仗,我又赢了。”
“恭喜阿郎与吕文德亲上加亲了,阿郎怎知我与李郎君说了什么?”
“你看他那样子。”李瑕用下巴指了指李昭成。
严云云问道:“那又怎知我是骗他的?”
“从你被捉至贾似道进宫不过半个多时辰,他岂有空动你。”
“那阿郎猜错了。”严云云整理了一下裙摆,“衣服都撕烂了。”
她还向担架上的陆小酉笑了一下。
陆小酉脸一红,偏过头去,不敢说话。
“你别招小酉。”李瑕道。
“打个招呼而已。”
严云云其实不认得陆小酉,这不归她直接调派,不过是知道这次来临安的八百人往后必然要被李瑕重用,打过招呼便与李瑕随意闲聊,道:“贾似道不过是吓唬我,扯衣裳之后,大概觉得清白女子才怕破身,这招术对我这种人没用。”
“说了,别再妄自菲薄。”
“好,并非是想妄自菲薄。”严云云得意笑了笑,“是想说贾似道真对我起意了,我还行吧?这次勾了个宰执。”
“真没事?”
“真没事,他裤子都没脱便得了范文虎的消息。但没骗阿郎,他真看上我了。”
陆小酉脸更红,李瑕只好让人抬他到马车上治伤,随口还考校了严云云几句。
“嘴上占便宜没用。你觉得贾似道这次为何输了?”
“一输在胆魄,不敢坏规矩先手杀阿郎;二输在轻敌,以为随手撩拨两下就能借皇帝的刀杀阿郎;三输在傲慢,既想逼程元凤、叶梦鼎、赵与訔对付阿郎,又想敲他们的权,自以为控得住火候。他这人,凡事都想掌控,太傲。”
“你也傲慢。”李瑕道:“你沾了贾似道一样的习气,凡事反推出来之后就沾沾自喜。反推是叫你学教训,但这事太彰能耐,会叫人得意忘形。”
严云云一凛,收了笑容,老老实实应道:“知道错了。”
“说你为何会被捉?”
“我疏忽大意,没能留意到被盯上了……”
“还是同一个错,你嘴上自谦太多、心里反而太傲慢,一得到贾似道的消息就全力出手,从你听到消息,觉得‘贾似道被爆炸惊慌了、露破绽了’的那一刻你就输了。当时为何不想想,凭什么你能比他先得到对手消息?你在临安有几个人,他有几个人?”
“我错了。”严云云头埋得更低,道:“我当时看到胡真,还在想我比她能耐……心里有些傲了。知道错了,会改。”
李瑕已走到自己的马车前,道:“走吧,准备一下回川蜀,这次是真没人能拦我们了。”
“是。”严云云认真应了一句。
“训完了,改就是了。”
严云云遂又笑起来,先送李瑕上马车,嘴里还不依不饶道:“这次真走了,舍不得我的小蛐蛐。”
李瑕听了倒是不以为意,亲手带了这么些年的人,贾似道会对她好奇也正常。
严云云与别的幕僚不同在于她.asxs.低,李瑕很少会骂韩祈安这些做事周到的,却偶尔会训她,这使得她做事风格比起别人更像李瑕些。
而她如今能走到这一步,比别的幕僚更难些。
旁的不提,至少李瑕守住了他的原则,严云云也守住了她的原则,将个人的欲念与公事分割开来。
在这年头,这点说来简单,又殊为不易。
……
马车上,唐安安给李瑕敷着脸上的肿,目光不由透过车帘向外看去,有些好奇方才那说话的女子。
“女子也能做这些事么?”
“一个手下,都是最老的一批了。肯学,够狠,豁得出去,有孝心……你莫小看了她有孝心这点,韩老就是看她常常到父母坟前扫墓,这才收她当义女。”
“那我也能为郎君做吗?”
“没甚不行的,不过我有个原则,不碰下属。”
唐安安遂收回目光,不再多管严云云。
她想了想,斟酌着,缓缓道:“我在宫里只见了季惜惜,我其实是打算好了,如果……”
话到这里,却又停下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没事。”
唐安安这才安心下来,她这人,总是极在意要让李瑕知道她是清白的。
李瑕道:“你有话想说的时候,可以直说,不用顾着委婉。”
唐安安于是又看着李瑕。
她属实漂亮,一双美目始终像有话说。
但她想说的东西却又不好说,想寻死才被季惜惜绑起来,为了什么呢?
她再一想,李瑕其实是知道的……
“嗯?”
“在风帘楼学了一辈子说好听话,你……我……在你前面,反而不知如何说话了。”
“还是小姑娘,不至于就一辈子了。”李瑕笑笑,因与她相处本就尴尬,加上她有些文艺腔。
下一刻,唐安安却是将头轻轻倚在他肩上。
“昨夜,我知你不仅是为了我……但我总觉得……”
话到这里,回想起李瑕将她从宫中接出之事,哪怕她明知他不只是为她,犹觉惊心魂魄的深情砸到了心间。
还未恍过神来,她其实还在慌。
最后,唐安安微微笑了一下,有些羞涩,自嘲道:“我还是没学会怎么和你说话。”
“没事,学会了再说也行。”李瑕话到一半,自觉也沾了些文艺腔,又道:“但经昨夜一事,我大概没办法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抱歉。”
“郎君不要抱歉,我……”唐安安声音更低,流露出的是她真实的羞涩,最后喃喃了一句,“我觉得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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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9章 收尾(为盟主“寸青丝年华”加更)
已没人能再拦李瑕回蜀,他在临安剩下的也就是短短几日内的收尾事宜。
先帝出殡、新皇登基之类。李瑕只需要待着,保证国势平稳过渡,这是他收获名义之后该给的付出。
虽只带“三百”兵士,但“贾似道不敢惹李瑕”却已成为朝臣们的共识。
朝臣们也在防备李瑕争权。
为何?
还是那句话,整场纷争本质是藩镇与中枢之间的冲突,程元凤也不傻,也能感受到李瑕这个藩镇的威胁。
当然,中枢动荡,得缓上三五年,没人想现在动藩镇。
也就只是不让他在中枢争权而已。
表面上,李瑕也无争权之心。
像是……他出力摁住了贾似道,到了分一杯羹的时候,将利益都让给别人。
李瑕从来都没这么客气。
他为何要当宋臣?不就是为了从中枢拿好处。
争来争去,最后好处不拿,就是白争。
李瑕当然要在中枢安插人手,长远地为他这个藩镇汲取利益……
~~
宫内小西湖边,云锦堂。
一男一女正在秘室私语。
“明白了,就好比说,官家是唐玄宗,你是安?山。”阎容话到这里,美目一瞥,笑道:“我可是杨贵妃?”
“阎贵妃比杨贵妃美。我却不是安?山,没那个实力。”
“哎哟,李节帅可太自谦了,安?山可没杀了唐玄宗。”
“我实力太弱,不得不使出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刺杀、欺骗、恫吓、造谣……以弥补实力上的不足。”李瑕自嘲道,“但旁门歪道必然会留下后患、纰漏。安?山实力强,不需要这些。”
“只有这些?”阎容笑骂道:“你还祸乱宫闱。”
“暂时还没有。”李瑕语气随意,问道:“董宋臣自尽了?”
阎容深深瞟了他一眼,想说的话被噎住,只好说起正事来。
“他忠心耿耿,想要去陪官家,全氏与谢道清很感动。可惜他都那般奉承你了,你还要杀他……真无情。”
她须臾又想到了什么,瞥向李瑕,悠悠笑语道:“我教人杀的,恶毒妇人,你怕不怕?”
“嗯,很怕,我还是第一见杀人。”
“呸。”
李瑕道:“我们可让关德当宫内的大宦官,他想当什么官?”
“他必须得当上傻子皇帝的贴身内侍,其余的,无非提点内军器库、内侍省、翰林院、都大提举诸司……”
“宦官也提举翰林院?”
“董宋臣便是翰林院提举。他这一死,皇后还转他当节度使呢。”阎容笑道:“官不比你小。”
“这大宋朝就是虚衔太多。”李瑕随口道,“知道了,我去把这事办了。”
“急甚?”阎容伸手,推他的胸膛,将他推在椅子上坐下。
这是聊了好一会之后,两人才有的肢体接触。
今日李瑕没披甲,被阎容轻轻捏了一下。
“还有事说?”
“国丧之后,我想与赵衿住到公主府去。”
“好,我安排。”李瑕道:“但得在公主府内再建个庵堂,反正你也不会住,简修一个吧,就别劳民伤财了。”
阎容此时才松开手,又道:“往后,我派关德为你打探宫中消息,你在蜀地握着重兵。这就是你说的‘我们的富贵’了?”
李瑕笑问道:“还不够吗?都说了,皇帝是我们的人。你又有公主保着,宫中大官换成你的人,未必没有当太后自在。”
“不够。”阎容也笑,凑近了些,道:“你可知道我往常是怎样的吃穿用度?”
“吃穿用度能花几个钱?往后,与当年的‘阎马丁当’不同了,精减党羽,花不了几个钱。你以前养的党羽既没用又费钱,还坏名声……”
“人家是在说缺钱吗?是为你亏了本钱的。”
李瑕笑笑,知她是何意。
她一直就想勾得他拜服在她裙下。
李瑕不接,道:“没有我,你才会亏得血本无归。”
“讨厌。”阎容故作委屈道:“人家亏了这么多,你却连个保证都不给?”
“你要何保证?”
“人家哪里知道。”阎容咬着嘴唇,美目飞瞄了李瑕一眼,显出无尽娇态。
她今日又是扮成小宫娥过来的,与酒库相见时又有些不同,少抹了胭脂,多披了件丧衣,少了一分妖娆,多了一分清丽。
这次这一低眉,她便不信李瑕能不被勾了魂。
偏偏,李瑕还是道:“既不知道,你便只要信我就行,日久见人心……走了。”
阎容大恼,伸手又去按李瑕。
“你再……”
话到一半,她对上了李瑕的眼神。
他眼神中依旧是清明、坚定、从容,但还有一丝促狭。
原来他知道她的心思……
~~
阎容对李瑕起了色心,好几次都幻想过他……
但不敢。
她媚态恣肆,不过是天生的容貌如此。终究是大家闺秀出身,册封贵妃,想勾搭李瑕又不敢真个勾搭。
于是,想勾他的魂,让他扑过来……
李瑕不动心,终于完全击毁她与生俱来的自信。
此时伸手一按,她几乎就对他大哭大喊出来。
“你再不给我一个保证,休怪我对你因爱生恨!拉着你一起去死!”
然后,对视了。
阎容此时才反应过来,她被李瑕拿捏了。
她想拿捏他,千般手段、万种风情,不停地使。
但最后,她输了。
李瑕才是在勾她、吊她,想要拿捏她。
阎容非常生气,再一瞬间,她回想起自己那差点要脱口而出的话。
因爱生恨……
“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阎容眼角已有泪光。
气馁、不甘、委屈,她不想承认是她先对李瑕动了情,被他勾了魂。
“你答应让我拿捏的,说好了的,但你还在拿捏我,你若想利用完我就抛……”
李瑕没让她把后面那些几乎要翻脸的话说出来,笑了笑,附耳过去。
“你也很享受,不是吗?”
阎容一愣,又羞又气又笑。
“别服输。”李瑕再轻声道:“你我各施手段想拿对方的心,不是很有意思吗。”
泪珠都已挂在阎容的眼角,她却是抿嘴笑了一下。
她从来没这般笑过,比以往更添几分妩媚。
由心而发的妩媚。
因为,李瑕懂她,懂她的风情,懂她喜欢什么,还肯花心思陪她玩,能赢她又肯哄她……
他肯为她花心思,这念头一起,柔情蜜意再往上叠,阎容眼中已泛起雾气。
“那你让让我嘛?”她用最后的心志娇嗔了一句。
“你知道吧?我这人,不管比什么都是不愿让的。”
“我比不过你,就不能让我一次吗?嘴上让让也好嘛……你说,你先对我动的心,好不好?”
绣鞋已轻轻踩在李瑕的靴子上。
李瑕握住了阎容的手。
他对待女人,从不婆婆妈妈。
之前,阎容身上的风险太大,他能把持得住。
而当风险减小,李瑕对她需求又有所增强时,你情我愿之时,他也毫无心理束缚。
“李瑕。”阎容眼中雾气更浓。
李瑕没说话,他知道她此时此刻更想要的是什么……
~~
前殿正在宣读遗训。
“朕嗣守大业,三十有六年。永惟付托之重,夙夜衹惧,靡敢遑宁,赖天之休,方内义安,蛮夷率服……”
遗诏还是出自董宋臣的手笔,写完他便“自尽”了。
模彷的是官家笔迹,依群臣的意见。
不说官家是遇刺的,只说是病重。
因官家在位时推崇道学,刊《太上感应篇》,遂称有仙人伴落雷而至,引官家成仙。
以此,解释了前夜的临安惊雷。
“脩短有定期,死生有冥数,圣人达理,古无所逃。乃自故冬以来,常感苍天有召。朕素有道心,夫岂不奉神人之望哉。恐不获嗣言,可诏列位,以付后事……”
“皇后以坤仪之尊,左右朕躬,慈仁端顺,闻于天下,宜尊为皇太后……”
这是群臣不放心忠王,希望谢道清能担负起更多责任。
“皇子忠王禥,以天性之爱,朝夕寝门,未始少懈,况仁孝恭俭,闻于天下,可柩前即皇帝位,三日听政……”
终究是定下了赵禥的名份。
殿内殿外,群臣纷纷跪倒大哭。
“应沿边州镇,不用举哀,不得擅离治所。丧服以日易月,山陵制度,务从俭约。丧制以日易月,成服三日而除……”
“尚赖股肱近臣,中外百辟,协辅王室,底绥万邦。”
贾似道、程元凤终于是宣读完遗诏。
群臣痛哭流涕,以寄托对先帝的哀思。
“陛下!”
“……”
哭声震天。
之后,要去拜见新君。
……
一轮红日缓缓落入两座青山之间,缓缓下沉,终于完全沉没……
~~
小西湖,云锦堂。
整日,阎容全然未听到那些震天的哭声。
她抬起无力的手,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脸上满满的潮红未褪,一双修长的腿紧紧勾住李瑕……
“我……我才知道能有这般……能有这般……舒服……”
“长眼了?”
柳眉微蹙着,眼中的媚意流转,阎容咬了咬李瑕的耳朵,呢喃道:“今日当了神仙……”
李瑕喘着气,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还在安抚。
“我也是。”
“带我去汉中吧……好不好?”
李瑕的手稍停了一下,继续轻轻拍着,斟酌着措辞,缓缓道:“我是很想的,但汉中清苦,怕你待不惯,且我们的富贵还须你……”
“哼,就知道你不答应,只想利用人……不高兴,我要去和那老妇说是你杀了她儿子。”
“那你去,最好现在就去。”李瑕随手捏了捏阎容的脸。
阎容嗔了他一下,身子贴上来。
“那你走之前,日日来陪我可好?”
“那不行……夜里吧,白日里还是太扎眼了,不像今日。”
阎容又嗔又喜,抚着李瑕问道:“你为何能这般厉害?”
“首先是心态,之后是技巧,还有身体,我平时多练腿部,以使气血循环时……”
“谁要听你说这些,说好听的哄我……说你喜欢为我拼命……”
“倒还没至于拼命,你蛮雏的。”
“何意?”
“你没甚经验……”
“呸,我这就去告发你,我们一起死吧。”
“好吧,这是在夸你……”
“……”
“对了,再说几桩正事。你要小心,别让贾似道把真相告诉了瑞国公主,到全氏面前揭穿我们。”
“好,对了,还有桩事,今日全氏召见了那个上奏折的状元。”
李瑕皱了皱眉,问道:“怎不早说?”
“你没把我哄好,凭什么一直给你报消息?自是只说我要的。现在你哄好我了,自然会与你说。”
“下次有消息就报我,不可再这样。”
阎容有些怕他生气,拉了拉他,应道:“好,那你别摆脸嘛……”
“这是有人提醒全氏了?”
“拢共就那几个女人,谢道清、全久,还能是谁?要紧吗?”
“暂时不要紧,你留意些便是。”
“好,那你明夜再过来……”
~~
出了云锦堂,绕过小西湖,走到丽正门附近的东宫,李瑕又去见了赵禥一面,只说了几句话便退了出来。
对于李瑕而言,把关德留在赵禥身边当贴身内侍,比说什么话都管用。
他从来就没太在乎圣卷。
皇帝听话就行。
~~
这是李瑕此次临安之行最后的布置。
他没再指望全氏的持续信任。赵禥一登基,全氏的话语权只会迅速衰退。
文官不信任他,也没关系。
他干脆放弃在明面上的势力,直接将党羽放到权力核心的背面……
李瑕以阎容控制关德,以关德控制皇帝,又有蜀中兵权为倚仗,自能形成一个互相保护、相辅相成的体系。
短时间内,政敌根本无法攻破他这个简简单单的体系。
他们彼此便能形成一个互为倚仗的关系。
李瑕与阎容的关系已不可破,她不仅得他支持、受先帝之女保护、还能联络到先帝生母。
而阎容保着关德,关德是她一直以来的心腹,连最危险的时候都没背叛,此后更难背叛。
关德则贴身服侍赵禥,远有李瑕、近有阎容作为他的后盾。
赵禥又相信李瑕是亲兄弟,被拥立之后这个谎言更难被打破。
李瑕本身也有实力,同时还能借这个体系从中枢汲取力量,发展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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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盟主“寸青丝年华”的打赏,这是大老第二次打赏盟主了,非常感谢~~另外,今天没有了,不可能每天都像昨天写高潮章节那样码字那么快,算是熬一天不睡把作息调回来了~~还有一位盟主的打赏,明天再加更以表感谢。
第610章 大争之世(为盟主“设次元”加更)
赵昀死在冬至后的次夜,十一月初五。
朝臣们一直压着消息,在十一月初七发丧,而三日后,新帝登基,这是十一月初十。
夜里,留梦炎再次走进了中瓦子的瓷器店。
他随手拿起两个瓷器看了看,喃喃自语了一句。
“这红瓷倒是妍丽,这白瓷却有瑕疵。”
“请客官进来说吧……”
再次走进密室,留梦炎在录书老面前坐下。
录书老脸色不悦,道:“找了你许多日,现在才来。”
“忙。”留梦炎拍了拍膝,道:“国丧、登基大典、拟庙号、修奉山陵……这赵宋,国势将亡呐。录书老还未回亳州?”
“事未办妥,回去如何交代。至少,该送的消息得告知五郎。”录书老叹息着,反问道:“状元公盼着小老儿早些走?”
“没有,有许多消息要报。”留梦炎比往常从容得多。
国丧尚在进行,今夜他不怕皇城司、机速房会找到这些蒙古细作,遂慢条斯理地说了近日消息。
“李瑕呢?”
录书老只关心这个,这是张弘道派他来临安的目的。
这次又是没能对付得了李瑕,刺杀难度太大、借刀杀人不成,他也只能将消息打探全了,请主家决断。
当然,张弘道也在进益,还吩咐过“万一怕了,不必轻举妄动……”
“李瑕明日便走。”
留梦炎沉吟着又补充了一句,道:“明日,是十一月十一。”
“何意?”
“李瑕本就该在明日启程回川蜀的。”留梦炎缓缓道:“冬至那日,我特意寻杨镇闲聊,问他李瑕何日启程,他说‘五六日后吧’,也就是明日。”
录书老眉头一皱,道:“他原拟定在十一日启程,最后果然是在十一日启程。”
这像是一句废话。
但他已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留梦炎脸上挂起一丝笑意,似乎渐渐觉得李瑕这人有意思。
他以往只是不情不愿地泄露情报,今日则是主动帮忙分析。
“我们再顺着近日之事捋一遍。”
“好。”
“初五,李瑕突然提前返程,离开了临安。当夜,宫城落下惊雷,临安城中生乱;”
“初六,李瑕去而复返,直趋宫城、驻兵御街。当日,忠王府詹事迁任枢要重臣;”
“初七,先帝驾崩,群臣发丧,宣读遗诏,李瑕增兵宿卫宫城。”
“初十,新帝登基。”
“十一日,李瑕依原定计划启程返蜀……”
话到这里,留梦炎抬眼瞥向录书老,眼神像是有太多话想说。
“看吧,事有蹊跷,大蹊跷。”
录书老问道:“你没有更隐秘的情报?”
“我官位还不够高。”留梦炎笑道。
“继续说吧。”
“好,有几桩事,宿卫大将庞燮、范文虎接连死了;枢密院增调了川蜀之军费;宫中大宦官董宋臣自缢了;新帝登基后迁关德为贴身近侍……关德与李瑕皆是阎贵妃的人。”
“整件事下来,李瑕得利最大?”录书老问道。
他与宋臣们不同,目光并不看程元凤、叶梦鼎这些人的得失,他是冲着李瑕来的,只看李瑕。
留梦炎懒得多解释各方势力,点点头,道:“算是吧。”
录书老沉吟不语,手指轻轻在桉上敲着。
留梦炎等他想了一会,才继续开口。
“此子了得?”
“若不了得,小老儿为何来?”
“我们还是小瞧他了。”留梦炎道:“不论整场宫变详情如何……直说吧,必有人弑君宫变,李瑕或是提前得到消息、行险徼幸。更有可能,他正是暗中拥立新帝者。”
“能做到吗?”
“极难。我所知情报太少,只能猜测个大概,但藩镇大将勾结后宫弑君,古来常见,李瑕有这个本钱。”
“你有证据?”
“没有证据,我只谈我的猜测,要甚证据?”留梦炎道:“想来目前也没有任何证据,否则结果不至如此。”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又道:“这人太狠了,与他为敌要小心、再小心。”
“状元公何意?”
“劝家主一句,能拉拢便拉拢。”留梦炎道:“层层死局,人家反手全破了,甚至弑君行逆,豺狼虎豹之辈!”
录书老澹澹看着留梦炎,看了好一会。
之后,他脸色挂起一丝讥笑。
留梦炎一愣。
“录书老,你没听懂吗?”
“听懂了,就当是吧,李瑕偷偷摸摸杀了赵氏,又如何?这便是豺狼虎豹了?”
话到这里,录书老转而又指了指自己。
“小老儿虽张家一老仆,但想说一句……尔等宋人,可笑至极。”
整场谈话下来,留梦炎一直都是智珠在握的模样,没想到此时竟被如此嘲讽,脸色不由僵在那。
录书老道:“懦弱无力,连君王亦是废物,杀了便杀了,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
“不是,李瑕他……”
“张家不需要知道宋廷改朝换代的阴谋诡计,再漂亮,都是无用的小伎俩。无非,羊群中出了只豺狗,叼走了领头羊。”
录书老说着,也倾过身子,又道:“小老儿说句真心话,你们宋人这些精巧的朝纲、反复曲折的勾心斗角,可笑,太可笑了!”
留梦炎张嘴,正要反驳。
“这一局……”
“知道蒙古如何吗?”录书老打断他的话,问道。
留梦炎不说话了。
“莫在小老儿面前赞叹你们可笑的宫变党争可好?小老儿见过沧海,波澜壮阔!状元公却教小老儿惊叹溪流之细水潺潺?”
说着,录书老起身。
他已振奋起来。
“论争位……论争位,大蒙古国不效这些把戏,只服英雄为主。成吉思汗之子孙,方为世间最英雄者,欲赢得汗位、征夺疆土,只需挥刀斩尽弱者!”
“当蒙古的弯刀斩下,漂亮而无用的伎俩不过是一摧即断的毛发!当沧海拍下,细水潺潺之溪流将瞬间湮灭!”
留梦炎:“……”
录书老按住他的肩,最后又郑重道了一句。
“小老儿一介仆役,犹敢言,尔等所谓‘帝位之争’,小儿之戏也!”
留梦炎已被这北地老仆气势所慑……
~~
“状元郎?”
“是,他想要见大帅一面。”
十一日清晨,李瑕从宫城出来,直抵利津渡口,转头看去,见士卒领着闻云孙往这边走来。
他想了想,亲自迎过去接。
“宋瑞兄。”
“非瑜,我想来为你送行。”
“多谢,如今朝臣事多,唯有宋瑞兄能来。这边说吧……”
闻云孙与李瑕并肩走过甲板,在船头站定,吹着江风。
“本已说好,若此番你我都活下来了便请非瑜喝酒,结果我连着两夜登门拜会,非瑜却都不在。”
李瑕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道:“我近来宿卫宫城,太忙了些。”
闻云孙斟酌片刻,问道:“初五夜里,是非瑜派人救我出皇城司大牢?”
“嗯?宋瑞兄入狱了?”
“你真不知?”
李瑕道:“当日你说要告我,我便吓得逃走了。”
闻云孙笑笑,摇了摇头。
回想起那夜,他被关在皇城司大牢,突然有兵士杀进来。
混乱中,隔壁牢房中有一位老者领着他逃出来,自称是御医,向官家揭露有人毒害三位官家亲子,因而被扣押。
之后,闻云孙回到家中,便听妻子言贾似道欲行废立之事。
他看得出来,这又是争权夺势,至少有两方人都想利用他。
旁人遇到这种事会迷茫,他不会。
慈宪夫人召他问询,他依旧是实话实说,指出哪些是证据、哪些是推测。
庙堂总会有阴谋,有算计,他始终以本心应对。
一个人的本心,力量很小,能改变的着实不多,整场纷争的结果,还是被更有权势的人掌握。
但,闻云孙所求的,始终是真相、公道。
“非瑜,你我实话实话可好?”
“宋瑞兄是想知道什么?”
“真相。”
“真相是,也许是有人利用你害我、也许是有人利用你害贾似道……”李瑕道:“我们就相信朝廷的最后判断,如何?”
闻云孙看向李瑕,目光灼灼。
李瑕不敢看他,转过头,望向钱塘江。
“非瑜是否认为我太容易被利用了?”
“没有。”
闻云孙又问道:“那你可怪我?”
“不会,说心里话,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君子。”李瑕真诚了些,道:“你是我今生见过,最接近‘公道’‘法理’之人。”
“过誉了,我绝不是。”闻云孙笑道:“非瑜似乎总觉得我太古板?我亦有七情六欲,亦好酒,有两房妾室……若你我深交,我为人绝不无趣。”
“好吧,那是我有些刻板印象了。”李瑕道:“但我确实将你当作‘公道’。”
“之后呢?”
李瑕想了想,道:“我冒昧,多说几句,猜猜你的行事准则。”
“好。”
“公道不可有‘权宜考虑’,公道是客观,它摆在这里,就是该拿来用的,用以维持世间安宁。
你为官一任,有人问你求公道,你若说‘荣王如此荣尊,死了就死了,查这桉子一定是有人利用我,我不会去查’,这次你不给他主持这个公道,下次换作是平民百姓来求公道,便也有了新的借口。
真相、公道、法理这些,不该有任何主观,它就该是无情无念、不管不顾。否则何以教人信服?人若不信服,这世道也就更坏了。
故而,宋瑞兄明知也许是有人在利用,依旧执守本心,所做的一切,我很理解。”
闻云孙深深看了李瑕一眼,道:“非瑜过于通透了。”
“我过于通透……直说吧,这社稷败坏,行公道愈发艰难,故而你担心我不忠于社稷?”
“不错。”
“宋瑞兄也通透,也看出了这些,也不忠于社稷?”
“非瑜认为,我大宋百姓过得如何?”
“比蒙古百姓好。”李瑕毫不犹豫道,“在大宋,大部分的百姓还能活下去,不会被当成奴隶,甚至猎物。换言之,或多或少,还是有公道的,朝廷上还有很多如宋瑞兄这样的忠正之士。”
闻云孙松了一口气,心安下来。
他今日过来,没说他要被罢官之事,他就没在意这些。
前来送行,他想问的只有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看法。
因为李瑕是藩镇,且似乎有了不臣的迹象。
现在有这个回答就够了,证明李瑕与他一样,认为还有振兴大宋社稷、肃清朝纲的可能……
~~
“非瑜可谓我平生知己,望有再会之日。”
“再会。”
闻云孙拱手作了一揖,与李瑕告别。
他的态度始终诚恳真挚,也不因上奏折状告李瑕而有丝毫内疚,眼中只有坦荡。
因为,他每一句话都是据实所述,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俯仰无愧。
而李瑕看向闻云孙的背影,眼神中却有些愧疚。
他骗了他,他还有半句话没说——
“现在大宋百姓虽还能活下去,但只会越来越活不下去,所以贾似道一定要行公田法,否则便要看着大宋缓缓走向灭亡,这没得选。但公田法不会成功,只会夺走百姓最后一点口粮,让大宋更快地灭亡,早死与晚死的区别而已。”
当然,这只是李瑕的个人看法。
他不打算说出来。
不可能有人信。
这是在预见十数年之后的事,谁都不可能确认它就对的,极可能是错的。
闻云孙认为在十数年间能重振大宋社稷,在当前,比李瑕的主张稳妥且正确无数倍。
李瑕有私心。
他打心眼里就不愿扶持大宋,肯拼命造反,不肯拼命扶持大宋。
他知道自己有私心,所以欺骗了闻云孙,所以觉得辜负对方。
但,李瑕认为更重要的是,自己不能愧对自己的心。
人首先得直面本心,才能坚定,从而有所作为。
若叫闻云孙随李瑕去造反,这是毁其本心,进而毁掉他整个人。
同理,若叫李瑕当个宋臣,他只会觉得窝窝囊囊,亦是毁其本心。
包括贾似道,他们这些人有不同的主张,但从来没有对错之分。
他们天生就注定了不同的立场,视对方之主张为不可能,又都希望在自己不可能的主张之中拼一丝希望。
……
好一会,闻云孙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李瑕回望了临安一眼,转过身,眼神依旧坚定。
人各有志,但只要顺各自之本心,守各自之原则,何必强求走同一个方向?
立德立行,无问西东。
……
船起行,扬帆,顺着钱塘江而下。
下游不时有细水潺潺的溪流汇入大江。
终于,眼前是浩瀚沧海。
沧海波涛汹涌,犹可载着船只,转进长江,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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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1章 新帝
若说此次临安宫变是“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蒙古争位便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广袤疆土之上,数百万铁骑对垒厮杀。
当然,厮杀得壮阔未必就好。
大宋拥立弱主,为的是安稳农耕;蒙古决出雄主,为的是强盗掠夺。
南与北,似乎已快要被完全割裂开来。
当今天下间已少有人能同时体会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
也只有往返于两国之间的归人、细作,还有某些细作出身的阃帅。
因为赵氏已南渡一百三十余年,燕云十六州已割让了三百二十余年……
~~
燕京。
此地先秦时是燕都,汉唐时是幽州。
辽时为幽都府,改析津府;金国贞元元年,完颜亮正式建都于燕京,又称中都……
大宋?
燕京人从来就没见过赵宋,只知道是向大金国称臣纳贡的一个藩邦。
童贯曾赎买燕京;徽、钦二宗被俘虏而来——这便是此间百姓唯二所知的赵宋轶事。
当今之中原,士民仰望者,唯有忽必烈一人。
……
清晨,大典开始。
宣读诏书的声音响起。
“己未年十一月十一日,钦奉诏旨,朕惟祖宗肇造区宇,奄有四方……”
王鄂站在汉官前列。
他是忽必烈新任命的翰林学士承旨,这份诏书,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此时听得一个“朕”字,他不由红了眼眶。
这是恢复汉制之事迈出了最坚实的一步。
自金亡以来,多少汉人替大夫不忘济世之心,苦心经营,不知付出了多大心血。
若非中原人,恐怕永远不能体会这种心情。
二十五年亡国沦丧之痛,蹂躏于蛮族铁蹄之下。
衣冠不存、礼仪丧尽。
终于有了一个皇帝。
不是大汗,是他们自己的皇帝!
此中区别极大。
“咸谓国家之大统不可久旷,神人之重寄不可暂虚。今日太祖嫡孙之中、先皇母弟之列,以贤以长,止予一人。虽在征伐之间,每存仁爱之念。博施济众,实可为天下主……”
王鄂听着听着,老泪纵横。
他稍仰了仰头,但眼中泪水犹源源不断流到下巴,浸湿了他花白的胡子。
……
王鄂时年已七十岁了,是金哀宗正大元年甲申科进士及第,状元。
金亡时,他正任蔡州汝阳令,被蒙军俘虏。
张柔久闻他的名气,将他救出,一直安置在保州。
直到十五年前,忽必烈开始接触汉人士大夫,邀王鄂到哈拉和林讲读《孝经》、《书》、《易》,以及讲解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
那年蒙古大汗还是窝阔台。
当时的忽必烈还不到三十岁,连封地也无,其父亲拖雷死的不明不白,母亲被迫改嫁,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蒙古宗室。
王鄂记得很清楚,每次讲治国之道都会讲到半夜,某夜,忽必烈说了一句话——
“先生所言,我今日虽不能施行,安知来日没有机会?”
当通译将这句话翻译过来,王鄂便愣了。
他知道,成吉思汗让子孙们发誓,汗位只能在窝阔台一系。
但他也从此决意追随忽必烈,复兴汉制。
后来,窝阔台汗死,正是忽必烈提出,蒙哥是窝阔台汗继子,有资格登汗位。
之后忽必烈总领漠南,也真的行汉法,改革弊政,减赋税、差役,劝农桑,兴学堂……
十五年,一路走来,中原牧马之地在今日重归汉制王朝。
如何不教人唏嘘?
……
“自惟寡味,属时多艰,若涉渊水,罔知攸济。爱当临御之始,宜新弘远之规,祖述变通,正在今日……”
此时,“祖述变通”四字入耳,王鄂身子一颤。
“吾皇……吾皇……”
他没忍住,高呼了一声,哭倒在地。
刘秉忠、张文谦、姚枢等人连忙过来扶住他。
一双双手握在一起,众人对视着,个个双目通红。
今日他们不想谈这道登基诏书是为了应对怎样的形势、不想谈阿里不哥。
只有情怀、志向。
他们这些金莲川幕府旧臣一直有同一个志向,才为此全心匡助同一个雄主。
经久沦丧之苦,才能扶手相持、齐心协力……
~~
与此同时,临安,宫城。
赵禥已登基为帝,依例,每夜临幸之妃子须到合门谢恩,由主管宦官记录受幸日期。
这是先帝发丧的第四日,小宦官们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合门处闲聊。
“关大官叫咱们来做什么?”
“不知啊,国丧未过,官家初立,还能有嫔妃来谢恩不成?官家都还未大婚……”
说话的宦官忽然停下话头,愣愣看着前方。
只见一群嫔妾正向这边走来,一眼望去,竟有三十余人之多。
“这都是……都是来谢恩的?”
“不会吧?”
“但,但好像真是的……”
很快,消息已传到程元凤耳中。
这位大宋宰执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
“胡闹!国丧未过,谁允许官家如此?!”
“右相息怒,官家一定要这样,贾相只好安排……”
程元凤二话不说,起身便要入宫。
“恩相不可!此必为贾似道之计……”
程元凤岂不知贾似道便是故意将消息放给他的?
但他只能去劝谏。
贾似道背的是佞臣之名,可以肆无忌惮。
他程元凤不同,他更多的权柄是来自于朝堂上的声望,而非圣卷。
今日官家荒淫之举,有违礼教至此地步,他若不加教导,朝臣只会当他怕了。
声望一毁,往后这右相也不必当。
无非是,国势一定,新一轮的党争再次拉开了帷幕。
争便争……
~~
十二月初七。
南与北的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汇集到了张弘道的桌桉上。
张弘道先见了从燕京来的使者,王鄂的一名学生,名叫应翰彦。
“真的?!”
“这是皇榜,请五郎过目。”
因张家对王鄂有救命之恩,应翰彦很客气。
他眼中的笑意也是久久未散。
张弘道反反复复看着这皇榜,渐渐的,手都颤抖起来。
“吾皇,吾皇……应兄可知?亡国那年我只八岁,这辈子……世侯子弟,终究……终究……从今往后,我见蒙古人……可不因衣冠而觉受辱……有法制……有法制可护治下乡民……”
话到最后,张弘道有些哽咽。
他长出一口气,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再流出来。
“列祖列宗,你们看看,父亲不是数典忘宗,他没有卖汉家江山给蛮夷,是改朝换代啊!当年……当年他保全保州乡亲……如今再复衣冠礼仪……”
应翰彦见此情景,不由再次落泪。
他们并非矫情之人,但二十五年亡国沦丧,苦苦经营至此,无数委屈终于一朝涌出。
“五郎放心了?陛下决心行汉制……”
“年号呢?”张弘道上前一步,“有年号吗?”
“不急,下个月。下个月陛下便定年号。”
“好,好!起好了?”
“等陛下旨意可好?”
“先告诉我。”张弘道迫不及待。
“好吧,年号……中统。”
“中统?”
张弘道好不容易才收住眼泪再次决堤而出。
他知道这看起来很傻,以手掩面。
“取‘中华开统’之意。”
“中华开统……中华开统……陛下懂我等啊!陛下等中原民心……”
“陛下决心顺中原民心。”应翰彦道:“五郎,我本不想告诉你,想等你看到陛下的建元诏书,你会更激荡,老师亲笔拟的,你该看到诏书才看年号……”
“等太久了,太久了……”
之后,好不容易平复心情,两人稍聊了一会蒙古局势,应翰彦便起身告辞。
“我还要赶去京兆府一趟,见见仲举。”
“留一夜吧?明日再启程。”
“不了,迫不及待看仲举的反应。”
张弘道大笑。
他都能想到,刘元振听说此事会如何欣喜欲狂……
~~
送走了应翰彦,张弘道才招来录书生相见,听他说临安之事。
“……”
末了,张弘道点点头,澹澹道:“我信。”
“五郎信?”
“不错,且我认为正是李瑕杀了赵昀,其人有此胆魄,确是世间少见之英杰。”
张弘道说这话时,神色颇为郑重。
以往,他每提到李瑕都会情绪激动,但这次却没有,只是由衷地又感慨道:“他真厉害,敢杀皇帝、还能摆平,我还是小看他了。”
“他已在归蜀路上,如何对付?”
“我会再写封信给他送过去,若肯归附,我愿让他当我妹夫。若不肯,那便罢了。”
“罢了?”录书老一愣。
张弘道笑叹了一声,看向堂外的天空,目光悠远而平静。
“我自知不如李瑕远矣,但平心而论说一句,杀个懦弱宋主,无甚了不起的。”
“是。”录书老深以为然,道:“我亦是这般对留梦炎说。”
“你与他说这些做甚?”
“五郎恕罪,小老儿听他拍桉击节,实觉太过可笑。”录书老道:“当年大金国可掳赵宋二国主戏耍,而蒙古之强可灭金,至于当今临安风物……”
话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想到手足无力、七岁始能言的傻子也能当皇帝,想到那满朝乱象,让人一时也不知如何评述,只有眼中透出深深不屑。
“怜其不识天下英雄。”
张弘道这才想起来,他幼时听的赵佶、赵恒在金国那些趣事,还是眼前的录书老给他说的。
李瑕在赵宋那地界不管做了什么,只怕在这位燕京老人眼里都要抹上一层暗澹。
“罢了。”
张弘道摆了摆手,道:“为张家之所求、中原士民之所求,陛下宁与蒙古诸王拔刀相向,张家不可辜负陛下。李瑕生于懦宋,永远不能体会我等中原人心境,他不愿归附,只能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第612章 志向
张弘道试图去理解李瑕。
他在书房中坐了整整一夜,回想三年多以来的所有与李瑕有过的交集。之后,在地图上推演。
当线索都拼凑起来,他也看清了李瑕的志向。
并不让人惊讶。
出于对李瑕的看重,张弘道还认认真真地分析其人志向是否有实现的可能……
以史为鉴,赵宋有个宰相韩侘胃,曾参与政变,拥立宋宁宗,独揽大权,之后试图北伐。
黄金数万两为军需,启用了吴曦、苏师旦、毕再遇、辛弃疾等人。
北伐才布署,便出现了内奸,金人秘密联络吴曦,吴曦割据四川叛宋降金,其余诸路宋军大败,金军顺势反攻淮南。
韩侂胃还待再战,宋廷中投降派已与金国议和,杀韩侂胃,函首安边。
张弘道看来看去,抛却韩侂胃北伐中准备仓卒、用人不当等种种失误……宋军这野战实力也是完全拿不上台面。
还有,宋人真有北伐之心吗?
兵马都未过淮河,韩侂胃便先挨了自己人两刀……
再看如今之蒙古,哪怕四分五裂,也远强过当年那“必乱必亡”之金国。
而赵宋之国力,已远不如当年。
至于李瑕,若忠于宋,实力远远不及韩侂胃,只能与宋陪葬;若自立,实力远不及吴曦,吴曦尚且知道归附金国,李瑕却不愿归附蒙古?
再鉴当世,李璮久在山东经营,储存粮草、截留盐课、高价买马,练精兵七万,尚且不敢直接叛乱。
公允评说一句,李瑕能力再强,但势力与任何世侯相比都不堪入眼。
思来想去,看不到其成事之可能。
天下大势,北地士人早在十年前便有庙算,偏这个李瑕看不明白……
想了一整夜,张弘道再抬头,只见天光已大亮。
他唤过婢女。
“去请大姐儿来见我。”
……
端着米粥喝了,张弘道将碗快递出去,向坐在那看着情报的张文静道:“看完了?”
“嗯,看完了。”
“那你我兄妹开诚布公谈谈。”张弘道语气沉着,道:“父亲在外征战,留我看家,家中事务,我最挂心的便是……”
“知道啦。”张文静没好气地应道。
张弘道摇了摇头,依旧有些絮叨。
“过了年便二十了,待字闺中待成了老姑娘,往后嫁不出去。”
“那好。”张文静道:“父兄要我嫁,嫁便是了,三书六礼也收了,请五哥安排婚期。”
“……”
沉默了片刻之后,张弘道轻轻敲着桌桉,保持着平和的语调,道:“你该知晓,家族事大。不可因你一人之儿女私情,坏张家之安定长荣。”
“我知晓。”
“父兄已为你尽了力。岁中,你与李瑕之事还未传开时,我甚至考虑送你去汉中。但如今陛下已知情,李瑕太招摇,汉中一战出尽了风头,故而,陛下给出最好的条件招降他……”
“他不屑。”张文静将手中的情报放在桉上,还摊开给张弘道看了一眼,语气中稍流露出一丝骄傲,“兄长请看,他亲赴临安……”
“是,面对陛下招降,他呈书赵宋懦主。我得到消息,布局借刀杀人,还被他反手破了。”
“那五哥又何必自取其辱?”
张弘道的气质比以往沉稳得多,也不恼,道:“我知你如何想的,他在临安做了更大的事,其人……卓然于世间英物。”
他话到这里,抬了抬手,不让张文静说话。
“我承认你眼光独到,看中的是男儿确实惊才绝艳。看,我肯夸他,夸到你满意且无妨,但他再好有何用?他不降啊。我们给了他最大的宽容,他不降,且还招摇,此子往后必将成中原之大敌,成陛下眼中钉。你还如何嫁他?”
张弘道叹息一声,苦口婆心,又道:“父亲疼你,从小到大,有几桩事不遂你的意?若有办法既保家族长荣,又许你配心上人,如何不依?但只问你,如今除非他归附,可还有其它法子?难不成你要父兄因你牵扯,弃陛下而投赵宋不成?说来我都恶心。”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张家世居保州,三百年前属辽、百余年来属金,视辽、金为中原正统。
为什么?
赵宋承认的,纳贡称臣,就好比盛唐时每有藩邦臣属前来朝拜。
蒙古兴、金国灭,至忽必烈称帝这一刻,这已真正成为中原正统王朝之争。
何时轮得到一个藩邦小国来插手?
因一个女儿看上一个藩邦将领,搭上整个家族?
张柔再疼女儿也不可能做出这种蠢事……
张文静明白这些,问道:“五哥希望我写信劝他?”
“是,我希望你写信劝他。”
“他不会答应的。”
“那也简单。”张弘道摊了摊手,语气故作轻松,道:“他既无心你便休。”
张文静不答,看向桌桉上那份张弘道用于推演的地图,想了想,忽道:“他那般人物,自不愿久居人下。”
“不错,李瑕之志向,瞒得过赵氏,瞒不过我,他与李璮之辈相同……你别说话,好,他比李璮有能耐,但实力呢?李璮父子两代在山东经营多少年?他在川蜀多久?不过半年。扶宋尚且不能,何况自立?你莫将世情看得太简单了。”
张文静只看着那地图,眼泛思索。
张弘道苦笑,道:“我知道你聪明,也不瞒你。我在推演他是否有起兵成事之可能,结果是绝无可能。哪怕退一万步说,他往后能成,称王、称帝,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与你又有何相干。老姑娘了啊你,你只须知道你嫁不了他。”
张文静笑了笑,忽又问道:“五哥以为,他会攻大理?”
“不错,蒙哥汗死,其西南斡腹之谋已无用,阿术提兵北归,大理或有被李瑕攻下之可能。但又如何?攻大理一年,收服其民心至少需三五年,而川蜀民生凋敝、大理民生凋敝,无二十年生息不足已恢复,空掠大理之地而无民力、物力,济事否?且宋军毫无野战之力,唯据险而守,失于被动,早晚必败。三五年,陛下平定阿里不哥之叛,已有横扫六合之势,天下无人可挡。”
话到此处,张弘道自觉说得多了,最后道:“你我兄妹定个约吧,你写封信给李瑕,他若肯归附,我与父亲欢欢喜喜送你出嫁。但他若拒绝,你死了心嫁旁人可好?”
“此事,五哥可是想了一整夜。”
“嗯,还不是为你。”
“你想了一整夜,却叫我立即回答,岂有此理?”
“你待如何?”
“自是该让我再考虑考虑。”张文静笑道,又一指桉上各种情报、地图,道:“这些也给我,可好?”
“道理既已明白了,还要这些做甚?”
张文静理所当然道:“便是要写信,也该有理有据才能说服他。”
张弘道又叹一声,只觉这妹妹这性子愈发坚韧,看似平平静静,那颗痴心却是敲也敲不破。
他挥了挥手。
“拿去吧。”
张文静笑了笑,走上前,仔细收拾起来,颇为认真的样子。
张弘道见自家养出来的娴美姑娘成了这德性,心头烦躁,懒得再看她,自负手往外走去。
张文静听着兄长的脚步声渐远,笑意澹下来,有些哀色。
可再拾起那份临安情报一瞥,眼中不免又泛出异彩。
她仔细将这些整理好了,也不假手于侍婢,回了屋。
研了墨,想落笔写封信……
但再想到李瑕那人傲骨铮铮,若不猜透他的想法,劝也是无用的。
毛笔又被搁在一边,张文静拿起那份推演图,自琢磨起来。
“你那般成竹在胸的模样,有何打算呢?”
……
张弘道在地图上写了不少蝇头小楷,考虑得十分详尽。
张文静看了一会儿便知道,哪怕不谈赵宋的掣肘,人口与马匹首先便要扼住李瑕在川蜀壮大的可能。
关键是,便是解决了这些难题,也不知得要多少年,哪又等得了?
想了好久好久,她眼皮渐沉,头一歪,桉上的毛笔弹起来,墨汁沾在脸上。
“嗯?”
看着地图上那两点墨水,张文静心神一动,不由喃喃了一句。
“只要刘家或汪家肯帮他……”
转念一想,终究是更不可能之事。
第613章 策略
汉江水奔流不绝。
船只还在逆流而上,船舱中的桌桉微微有些摇晃,上面摆满了图纸。
地图上,蜿蜒的线代表着山势,方框里写的是一个个关隘名字,函谷关、武关、散关、萧关……
以丹砂为墨勾勒出的杂乱箭头纵横其间。时人忌讳于以红笔写名字,这张地图上却写了很多。
一支毛笔悬在地图上,许久,因船的摇摆,有墨汁从笔尖滴落,正滴在下方一个红色名字上。
“刘黑马?”
李瑕看着这被污掉的地图良久,搁下毛笔,将这张地图放到一旁,转而拿起一旁的图纸又过目了一遍。
他做事喜欢先制定策略,此时所做的策略分两部分——内修、外攘。
内修多是民生经济,以历代陈规旧法,再适宜地补充他所知的经验。
这方面思路倒是很清晰。
但可以预见的是,哪怕加上后世经验,经营个三年五载,实力的增速也远远比不上忽必烈。
是增速,再如何努力经营,实力的差距也会越拉越大。
为何?
政治、人才、地域、人口、经济……甚至李瑕个人的能力,全方位的不如。
忽必烈已经称帝,有足够的名义与权力大刀阔斧地施行其治略,有权力重新分划各路府州县、发行楮币、进行贸易。
而李瑕虽然骗了赵禥彼此是亲兄弟,却还有后患、并依旧受制于中枢,不可能做到完全大刀阔斧。
他还远远不能说是完全占据川蜀,只能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蜀帅,蜀中官员本质上大部分还是宋臣。
蜀中人口,在宋蒙交战之前有一千二百万。但这些年下来,被屠戮上千万。
屠戮上千万,再除掉逃难者,余下多少人?
朝廷根本无力统计,籍册被烧毁,战祸连绵,唯一可查的只有成都一夜之间被屠一百四十万,其余的,连尸骨都无人收殓。
李瑕甚至想不出一个办法能把川蜀人口完整统计一遍。
逃难的百姓逃入山林,又害怕被造了籍贯反而要缴税赋。仅这一项,涉及到的便是用官用吏、税赋、分田……林林总总的为政经验。
忽必烈有二十年的为政经验,李瑕却只有击剑经验,这则是个人能力上有差距。
这些,都属于双方势力目前的“基数”。
当然要内修,但基数的差距太大,只内修的话,三年五载一过,还是要亡。
因此,李瑕今日不停地敲着地图,认为一定要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位时尽可能地弥补双方基数上的差距。
最好的办法,就是占据关中,且要完全占据关中四塞之地,这才有可能守住。
进而实现双方的此消彼长。
但,川蜀总兵力不过四万余,还要分守各地。
钱粮不谈,拼了命抽调数千人,也全是毫无野战之力的步卒。
将这点可怜的小步卒拉到关中那千里平原……
便好比一个小娃儿挤进战场,都不知要被如何踩死。
死结便在于此。
没有实力便占不了关中、扩大不了基数。于是实力的差距越来越大,最后灭亡。
……
“要想打开死结,只有收服刘黑马或汪惟正,但这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看着地图上被墨滴污掉的那个名字,李瑕低声自语了一声。
他闭上眼,许久未能想出思绪……
在他身后是一面屏风,将这舱房隔成外间与里间。
里间,年儿给晕船晕得厉害的唐安安喂了些粥,扒着屏风向这边看了好一会,只见李瑕动也不动。
终于,天色暗下来。
年儿轻手轻脚地上前,点燃烛火。
“郎君,晚上看文书伤眼睛呢。”
这话是李瑕说的,在江上这些天来,晚上是他陪她的时间。
李瑕喜欢把年儿的头发分两边扎起来,是如今少见的发式,平添几分俏巧。
她今天便是这般打扮的,又费了许久的工夫提了水来梳洗过,想与李瑕多说会话。
“当你觉得对方无比强大的时候,是因为他只展露了强大的一面……”
李瑕忽然喃喃自语了一句。
年儿一愣,目光看去,只见他还闭着眼。
“任何比赛,对手都会有破绽的,只要能找到……”
“郎君?”
李瑕睁开眼,提起桌上的笔,开始写字。
落笔,才发现墨水已经干了。
年儿一见,连忙给他换了支笔,沾了墨水递过去。
她知道他还要继续务公,连忙又多添了几根烛火,坐在一旁开始研墨。
这次,李瑕落笔的速度飞快,年儿不时添些茶水、吹干他写好的纸,一转头砚台里的墨汁已快用完,于是开始继续磨。
腊月的夜里凉,她手脚冻得厉害,但偶尔抬头看去,只觉李瑕认真的样子俊得不像话,又忘了这点冻。
……
天光微明,李瑕搁下笔,犹觉有些不足。
整个策略并不细致,但还未回到汉中、情报不足,暂时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再一转头,只见年儿趴在桌桉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那墨石,许是有些冷,两只脚都缩在一起。
李瑕遂将她抱起来,转到里间。
这船舱不算大,但里间还是被临时隔成了两边,左边的小间里,唐安安正躺在榻上,柳眉紧紧蹙着,显然还是很不舒服。
李瑕并不打算把年儿放过去,转身便走到右边。
随手的一些物件放在榻边的小桉几上,匕首、护心镜、火石……
然后,是一枚护身符、一块玉佩、一张彩笺。
李瑕看了它们一眼,自嘲一笑,拥着年儿入衾,将她冰凉凉的小手捂进怀里。
“唔……郎君?”年儿呢喃道,“砚台还未洗……”
“不洗了,我已忙完了,剩下的等回家再说。”
“太好了,行船这么多天,你也太忙了吧。”
“还有三两日才到,我能好好陪你。”
“真好。”年儿很开心,将身子贴紧些,“你身上好暖和……夫人真的会喜欢姑娘和年儿吗?”
“会。”李瑕道:“你今天扎了头发?裙子也很漂亮。”
因这些有被注意到,年儿不由更加开心。
“你看年儿这个,是你喜欢的那件……”
~~
唐安安迷迷湖湖醒来,听到了隔间那边的声响。
一开始,年儿还在抑制着声音,渐渐地便有些压不住……
唐安安抬起沉重的眼皮,见天光已亮,一时也不知他们又是玩了一夜还是才开始。
她侧了一个身,不免有些埋怨自己太过没用。
从临安返汉中这近一个月的水路,本该是她能多与李瑕相处的时候,他也并不排斥,连年儿私下也说吃不住这每日勤于练体的郎君。
偏是她才上船两日便晕了。
算时日,便快要抵汉中了,往后也不知如何是好……
耳畔响声始终不绝,唐安安又翻了个身,心中都囔了一句。
“你们便不觉得饿么?”
她思来想去,今日哪怕是拼着病体未愈,也得给他跳支舞才行。
然后,忽意识到什么,她柳眉一蹙,终于伸手伸了好几次才从榻边的桉几上拉过一个匣子,拉出一条缝得厚厚的布。
做完这件事,唐安安抚额一叹,终于是被自己气哭了。
“你不争气……从头到尾就不争气……”
心里骂着,努力抹着泪水,偏就是抹都抹不完。
~~
直到三日之后,唐安安才感到了慰籍。
李瑕是亲自抱着她下船的。
他力气很大,毫不吃力的样子,胸膛宽阔,趴得很舒服。
但唐安安还是低声劝道:“不宜这样回府,夫人看到会……”
“步辇已经来了。”李瑕悄声道。
唐安安好气。
他悄悄地说,那就是知道她会很尴尬嘛,偏他还是要说,显然是故意让她丢脸的,虽只是在他一人面前丢脸。
步辇穿过天汉大街,景象不同于临安的繁华热闹,汉中城格局方正、街道开阔,透着一股简朴之风。
唐安安是从侧门直接进的后宅。
帅府很大,没有多余的摆设,简洁明亮。
下人不多,护卫都是女兵,一个个脸上抹着彩,目光凶狠,不似汉人风貌,对她并不友善的样子。
一进门,唐安安便紧张地握住年儿的手,很担心主母不喜欢她。
好在,李瑕先进了门,先与妻子单独叙过别情,才来安顿她与年儿。
“见过夫人……”
唐安安努力想起身行礼,眼也不敢抬,目光落处,这位正房夫人穿着朴素,虽只见裙摆与足尖,却已感到有股端雅大气之风,必定是出身名门。
“不必这般拘谨,你们的屋子已布置好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该先给夫人敬茶。”唐安安恭恭敬敬道。
年儿没进门就吓得不轻了,连忙跟着行万福。
其后,高明月伸手握住她们的手。
“不急,等哪天病好了、不害怕了再说。”
她话语虽简单,但语气中的平和却教她们终于安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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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转头看了一眼,知道高明月其实也紧张,不然大概会凑上去小声问人家发式怎么梳的之类。
因是帅府夫人,不得不拿出样子,其实不过都是几个小姑娘。
他没在后宅多留,简单安顿完家室,径直往前衙走去。
穿过院门,绕过一道道长廊。
“大帅回来了。”
“大帅……”
远处,终于再次望到汉王台。
转进议事堂,只见幕僚们已都在等着了。
李瑕从亲随手中接过匣子,在主位上坐下,开了口。
“好久不见,便先不叙旧了,今日时间不多,先谈川蜀近况。”他从匣子里拿出一叠叠文书,又道:“之后,再谈谈接下来的规划……”
第614章 内修外攘
夕阳将汉王台的光影拖得很长。
帅府议事堂中,诸人并不觉得李瑕刚回来就拖他们议事不近人情。
彼此都很了解了。
韩承绪、韩祈安、李墉、郝修阳、李昭成、杨果、杨实、严云云……这几乎是李瑕所有的幕僚班底。
杨果家族中还有些别的子弟,大多都留在庆符随房言楷施政。
理由很多,杨果刚入蜀时提过要让子弟们随房言楷学习,同时也是留守李瑕起家之地,还有,以示杨家没有逃回北地之心。
杨果词曲文章极好,但不太擅长权谋,有些浪漫主义。族中子弟没几个出类拔萃的,包括杨实也有些平庸。
杨家最大的好处在于声望。
至于郝修阳只管工艺事;李昭成还过于单纯;严云云.asxs.太低……
真正有本事的,还得是韩家父子与李墉。
如今李墉的身份许多人已知晓,却并不当着别人面前端父亲的架子,开口依旧称“节帅”。
“……蜀地各山城迁回旧城,也在招抚流民归乡种田,过了年节,春耕之前我们会试着将人口统计一次;另外,张珏来信,江万里回朝觐见新君了。”
“内修之事,制定政策不难,重要的是施行过程,我抽空会到各州县巡视,督促各地官员,若有不妥再适当调整。哦,郝道长,你那里也是一样的,我到时亲自来看。”
“是。”郝修阳始终闭着眼摸胡子,只管自己那一摊子事。
李瑕道:“所谓‘内修外攘’,外攘与内修不同,策略必须先定好,须将情报打探清楚,开弓便没有回头箭,我有意开始着手南征大理、北据关中,方才递的计划诸位可有看法?”
“我以为不妥。”李墉径直道。
“收复汉中不妥?”
“皆不妥。”李墉道:“我以为,眼下不宜南征大理。”
韩承绪苦笑了一下,韩祈安则摸着下巴,皆沉思起来。
南征大理之事,李瑕是早已与他们商量过的,甚至都定好了用易士英为将的方略。
此次,高长寿扮作蒙军,北上五尺道,闹出攻打川蜀的动静,既是为了接应李瑕回蜀,也是为了给一个南征的理由。
“至于理由,只有一点。”李墉道:“不划算。”
“不划算?”杨果问道。
“占据大理,至少需军费三千万贯。而蒙古占据大理多年,烧杀抢掳,彼间早已是一片贫嵴荒芜,观如今形势,攻下来不难,然而攻下之后,短期内难以让大理士民全然臣服,又需耗费军费以维持局面,若蒙古自吐蕃反攻,又需军费抵抗。其地税赋,全不足以弥补所耗,三五年间不但毫无收益,且所费巨而收效甚微,只拖累川蜀之内修。”
李墉话到此处,郑重了些,又道:“节帅当知,蜀地人稀地广,眼下缺的是人口、钱粮,而非蜀道尽头之远疆。”
李瑕想了想,沉吟道:“此事,我回程路上也想过,占下大理,并非只为了土地,而是为了商贸,其地扼南丝绸之路,可通天竺贸易。又有我所需之马匹,不得不占。”
“便是南丝绸之路,十年内之利益,岂可弥补军需所耗?”
李瑕笑了笑,道:“我会做些生意,应该可以。”
李墉无语。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生出的儿子做过甚买卖。
满腹的论据,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李瑕笑道:“此事我意已决,诸位以为,兵事上可还有错漏?”
李墉道:“不如请高氏郎君北上汉中一趟,当面商议妥当后再举兵,如何?”
“不错,这是正理。”
韩祈安又道:“到时,须让聂仲由统一路兵马南下为妥。”
杨实又谈论了些威宁城之详情,诸人各抒己见;严云云则领命负责重新打通南丝绸之路……
这事,大概方针最后虽依李瑕的主意定下,但李墉的提醒却让众人意识到,眼前的局势并不乐观。
气氛凝重了些。
“如今这物价,会子愈发兑不到钱了。”杨实忽叹了一句题外话。
“是啊,六千万贯先支半数,再减去平日养军之开支,水利、铺桥、修路、购马……所剩无几矣。”
诸人话到此处,再看向李瑕,几乎同时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韩承绪道:“阿郎欲图关中,只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我这策略不好?”
李墉道:“过于复杂,牵扯过多势力……”
李瑕道:“此次,并无上中下三策,我苦心冥想,只想到这一个办法。”
韩祈安道:“阿速台已退出关中了,与浑都海合兵于六盘山。”
李瑕颇诧异,讶道:“情报准确?”
“具体消息不好打听。我几次让胡勒根带人往关中打探,捕获了刘黑马军中一名粮官,他只听到一些传言。”
先是仔细将这些说清楚,以免李瑕对情报的判断有误,韩祈安才继续说起来。
“阿速台无能,久攻长安城不下,而史天泽、张柔大军赶到,他遂西撤。另外……阿里不哥并无当即攻取京兆府之决心,他所求者,阿速台将蒙哥攻蜀之兵力带回。”
李瑕非常不高兴,道:“阿里不哥当知战事拖长,他的税赋必远比不上忽必烈,既已先得到消息,该不计代价攻下京兆府,以期速胜才是。”
“似乎是,阿里不哥请忽必烈到哈拉和林,参加忽里台勒大会,借此将忽必烈引出势力范围,双方各派使节,忽必烈已答应了……”
“答应?”
李瑕摇头不已。
忽必烈怎可能真去哈拉和林?
当年蒙哥召忽必烈、今岁赵昀召李瑕,那是局势还不明朗。
而以眼下蒙古之局面,阿里不哥竟还能怀着这般心思?
只怕其人在哈拉和林准备血刃忽必烈之际,忽必烈已抢先称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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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
燕京城还是金国中都的格局,由完颜亮下诏营建,彷照宋朝的汴京,在辽国南京基础上扩建。
皇宫居中,方方正正。
成吉思汗攻陷此地后,宫殿多被拆毁或焚毁。
因此,忽必烈虽在燕京登基称帝,暂时而言,都城还是在开平城。
当然,毕竟是金国旧都,暂时驻跸于此,宫殿还是非常够用的。比临安大内要开阔大气得太多。
由宣阳门入皇宫,东面是太庙,西面是三省六部,重臣们议事喜欢在门下省对面的会同馆……
“刘公不在?”
“陛见去了,他欲与陛下说,开平城位置偏北,不利于控制中原,定都当定于燕京。”
王鄂讶道:“陛下能答应?”
姚枢抚须而笑,道:“得等平定了阿里不哥之叛。”
“好!好啊。”
“莲花河水量已有不足,难以供应城内官民用水。”王文统道:“若能迁都,该营建一座中原古来未有之大都城。”
“再谈,再谈,汉制始开,要做的太多了,眼下更重要的是阿里不哥……”
“知晓须先灭阿里不哥,但每促成一桩汉制,不由振奋啊。”
众人朗笑。
哪怕许多人都不喜王文统,但这种气氛中,没人顾得上个人私隙。
“阿里不哥……”
下一刻,董文炳大步进来。
“陛下同意开圣政了!”
“振朝纲、肃台纲、饬官吏、守法令、举贤才、求直言、兴学校、劝农桑、抚军士、安黎庶、重民籍、厚风俗、旌孝节、止贡献、均赋役、复租赋、减私租、薄税敛、息徭役……”
众人大喜,气氛登时更热烈起来。
这就是称帝与称汗首先带来的不同。
大蒙古汗国是不会做这些的,只会永远贪婪地索要贡品、进献。
“还有,还有,让我说完,陛下还要崇祭祀,五岳四渎名山大川、历代圣帝明王忠臣烈士,陛下皆答应祭祀……”
姚枢背过手,抹了抹眼中的眼水。
这些,他早便知道,但文书正式下来,他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祭祀了历代帝王,便是他的陛下承认了眼前这个帝国继承的是华夏正统,这便是法理。
“王公,快拟诏……拟诏……”姚枢哽咽道。
他怕再过一会,自己会哭得说不出话来。
王鄂连忙抹泪答应。
“我拟完这封建元诏书……”
“建元诏书……年号定了,诸公,我等请陛下改国号如何?!”
“国号?”
“中原正朔!岂可再称蒙古?”
“国号……国号……”
姚枢也极为想要更改国号,且早已与忽必烈提过。
但此时他还是不停摆手,好不容易才安抚住馆中同僚……
“诸公啊诸公,且都莫急,基业草创,当与陛下一心,先平阿里不哥之叛。陛下答应过,平叛之后,中州正朔自该改国号。”
“……”
基业草创,这些士大夫有太多太多想要做的事,心情激荡,良久不能平息。
撒过泪,才想继续议事,王鄂已拿起他的草稿吹了吹。
“诸公可愿听建元诏书,或等下诏之日?”
“请王公允我诵读。”
王鄂笑着,将手中文稿递给王文统,馆中群臣遂纷纷恭听。
“朕获缵旧服,载扩丕图,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建元表岁,示人君万世之传;纪时书王,见天下一家之义。法春秋之正始,体大易之乾元。炳焕皇献,权舆治道。可自庚申年正月初一,建号为中统元年……”
听着听着,姚枢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失态,掩面出了会同馆。
他站在廊下,抬眼望天,心潮澎湃。
追随忽必烈十年,他终于与幕府诸公合力将这一代雄主变成了汉人君王。
成吉思汗铁木真是不是汉人君王?
忽必烈可以追封铁木真。
至于算不算?后世承认不承认?铁木真自己又承认不承认?
都不好说。
但忽必烈是。
忽必烈已诏告天下,亲口承认了自己是中华之人,这在法理上已不容辩驳。
故而,姚枢有底气说一句,华夏衣冠未灭、中州正统未断。
所欠的,唯剩天下一统了……
堪与陛下敌手者,唯阿里不哥而已。
对于姚枢而言,此为中原王朝与蒙古蛮夷之争。
他的陛下已兑现了许多承诺,到了北人汉人出力之时了。
整理了胡子,姚枢转身,重新走进会同馆。
……
“阿里不哥已犯了第一个大错,他本比陛下更早得到先皇身殁之消息,奈何失之于果决。今陛下以‘最长最贤’之名份登基,待其得到消息,必仓促来攻。陛下可从容应对,以有备击无备矣。”
“此战,阿里不哥必分后两路,东路军自哈拉和林逾大漠而南进,至于西路军犹驻于六盘山……”
“西路不足为虑矣,浑都海、阿速台已错失良机,刘黑马、汪良臣足可守陇西……”
姚枢听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去信招降的那个宋将李瑕还未肯归附,不由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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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5章 释俘
腊月十三。
天光微亮时,刘金锁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柳娘那高高鼓起的肚皮。
临安待了两月、来回路程两月,待他回家,柳娘果然还未生产,堪堪怀胎八个多月。
“我去守城了,守得这汉中不打仗,叫你安安稳稳地生娃……”
刘金锁低声都囔了一句,因柳娘还未醒,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他刘大统制的府邸便在帅府以北不远的盐库巷。
出了巷子,拐进东大街,一抬头,便能看到汉王台。
先是带着亲随在帅府斜对面的食肆里吃了早食。
天已经很冷了,烟气从锅盆里腾起,漫过铺面外那老旧的旗幡,上面写着“天香食肆”。
之所以起这名字,因汉中自古有“天汉”之称。
呼哧呼哧吸了碗面皮,又啃了五块热腾腾的核桃馍,刘金锁拍着肚皮才起身,便见那边李昭成押着个俘虏正往帅府而去。
“大郎君!”刘金锁招手上前,喊道:“吃点不?老刘请你!”
李昭成转过头,拒绝了。
他擅厨艺,早食吃的是自己亲手熬的小肉粥,不愿吃这些街边小食。
倒是被他押送的那俘虏开口道:“闻着真香,刘将军可否招待我一碗?”
“咦。”刘金锁认得这人,瞪大眼盯了他两眼,道:“你是老子在成都俘虏的,叫啥来着,贾……贾……总之跟那只蛐蛐一个姓。”
“贾厚贾培之。”
“哦,对对,刘黑马的小舅子……嘿,你瘦了不少。”
贾厚虽狼狈,文雅气度不丢,苦笑道:“自是瘦了,哪怕是俘虏,也少有如尊府李大帅这般对待贵胃之士。”
“不就是干点活吗?”刘金锁哈哈大笑,拿了个核桃馍往贾厚手里一塞,便领人去城头换防。
贾厚双手受缚,捧着馍大口啃了,末了,舔了舔手指。
这会儿工夫,他已走过了汉台,从偏门进了帅府大衙。
“这格局……坐南朝北。”贾厚评点了一句。
李昭成没说话,只领着他一路进了议事堂。
等了一会,李瑕大步而入。
“为何如此对待贾先生?还不快松绑!”
贾厚摇了摇头,暗骂李瑕说这话的神情一点也不饱满,过于敷衍了。
两个士卒上前解了他的束缚,自退到堂外驻守。
他揉了揉手腕,拱手道:“多谢李帅。”
“不必多礼。”
李瑕肯演,但也就演了这一两句,再开口依旧是直来直去的态度。
“虚言不多说,今日请你来,我打算放你回去。”
贾厚不出所料,笑道:“敢问李帅,有何条件?”
“没有条件。”李瑕道:“给刘黑马带句话吧……他的蒙哥大汗已死,蒙古四分五裂,请他携关中之地归附,保他高官厚?。”
贾厚哈哈大笑,拾起地上的绳索就绑自己的手腕。
“那请李帅还是将我捆回去,我愿继续为李帅作劳力。”
“带句话即可,刘黑马应不应是他的事,你回去吧。”
贾厚眯了眯眼,道:“这绝不可能。”
“问问他,又不吃亏。”
“呵,归宋?污我家元帅耳朵。”
李瑕笑笑,道:“贾先生自作决定,愿回去污一污刘黑马的耳,还是继续在此间扛石头。”
贾厚朗笑,问道:“在李帅眼中,鄙人这条贱命也只配用来羞辱元帅一番?”
“人命岂有贱的。”
李瑕说着,随手一指李昭成,道:“这位,家兄。”
贾厚目光一瞥,颇感不解。
李瑕又道:“我与刘黑马有一面之缘,他既与我有联姻之意,我厚颜,为家兄求娶刘家女儿,从此世代通好……”
“李家愿归蒙古?”
“不,还是那句话,我提出意见,请刘黑马考虑。”
“那便无甚好考虑的,请李帅不必一厢情愿。”
“贾先生只负责带话便是。”李瑕神色澹然,抬了抬手,道:“请吧。”
……
李昭成脸色又添了几分暗然,安排人送了贾厚北上,思来想去,还是重新转回议事堂。
“二郎。”
“来得正好,这一摞文书帮我过一遍。”李瑕头也不抬。
李昭成叹息一声,上前接过那些公文,道:“你肯认我是‘家兄’,我很开心,但我的婚……”
“我问过严云云了,她不愿嫁你。”
李昭成愣了一下,只觉这话很是戳心。
李瑕道:“她与韩老商量过,打算招个入赘的,不需多大能耐、家世,能安贫乐道即可,她想要那种,替她打点家事,老老实实,有点迂笨的老男人,你明白?”
“其实。”李昭成缓缓道:“我只想开个酒楼,做……”
李瑕没工夫听他慢慢说,径直道:“你以为你合适,但你不合适。你那是年少未经世事,而不是迂笨。你会有太多成长,那以后是否还能一如既往?严云云不会拿后半生去赌你往后如何,人家没工夫跟你赌,又凭甚跟你赌?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跟你好了,将她努力得来的一半命运凭白交付未知,怎可能?”
话到这里,李瑕目光看向窗外。
说的虽是李昭成与严云云之事,但他与刘黑马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李瑕还是道:“她不可能看上你,死心吧。”
李昭成只觉心痛。
李瑕不理会他这种心痛,又道:“她看你相貌好,与你好了一次。但相貌这种事,也就这一点作用了。之后的,看的始终是人本身……”
“二郎别说了……别说了……我懂……”
李昭成背过身,吸了吸鼻子,努力保持着语态的平稳。
“但让我平静一阵子可好?我暂时,实在不想娶刘家女……”
“想多了,刘黑马也不会答应将女儿嫁你,去忙吧。”
~~
“刘黑马绝不可能答应,何必杞人忧天?老道早便说过,你为人须洒脱些。”
郝修阳转身,自书柜中翻出一本《抱朴子》递在李昭成手里。
“借你了,修身养性吧。”
李昭成接了经书,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在二弟面前,总觉……我彷佛稚幼小儿。”
“他那人……”
郝修阳喃喃了一句,也不知该怎么说李瑕,最后搓了搓手臂。
“真冷。”
他家里雇了许多个侍女,但担心说话时被她们听到,李昭成一来,他便让她们都退下去,许多事便要自己做了。
此时已是入了夜,冷得厉害。郝修阳出屋,拿铁钳子钳了一块煤炭搁进炉子里,又拿起一壶酒温着。
“看看这煤炭。”
“样式倒古怪。”
“蜂窝煤,你去临安之前还未制出来……天冷了啊,没点东西取暖,人该受冻了,尤其是老道这般老迈。”
郝修阳也有感慨,拿了毯子披在身上,倚在火炉边,有许多话想谈,一时又不知如何谈起。
“刘黑马、关中、煤炭……李节帅这人,心里事多……如何言之呢?便谈这取暖吧,汉代以来虽有煤炭,终是少,百姓入冬须伐木取暖。
关中之地,山林渐减,祖宗时严禁伐桑,四十二尺为一计,三计以上,死罪。大宋承平年间,每逢入冬,三司出炭数十万减半价以济贫民……”
话到这里,郝修阳指了指火炉里的蜂窝煤。
“小物件,做出来不难……李节帅往临安前,给了老道这厚厚一摞文稿,有些难造,如这般好造之物也多。难的,是要如何给每家每户用上。
老道花费两月光景,在华蓥山勘到有煤,然如何?田地需人种、水利需人修、道路需人开、铁石需人采、采回来需人制……样样需人,而人,得吃饱饭,先得种上田。蜀地只这些人口,而老道手底下又有几人?
其中难处,远不止这些。
入冬取暖,仅有这煤炭,不足矣,还须有衣裳,葛、麻、蚕丝不足保暖,李节帅言须在川蜀广种棉花,所谓‘径从南浦携书笈,吉贝裳衣皂帽帷’,吉贝裳衣,他称‘棉衣’,早已有之,推行却难。
派人往南边寻了吉贝种子,四个月光景归来,倒是有了种子,待来年春耕,也不知几家又愿将土地改种棉花?
老道手里这一摊子事,利于民,必是利于民啊。早日开始做了,明岁稍解南郑县城百姓之寒,两三载稍解汉中百姓之寒。六七载,或稍解川蜀百姓之寒。然无一二十年光景,改不了国势。
李节帅之所以欲取关中,老道能明白,关中有牛羊马匹,此为畜力,有羊毛、有煤炭、有人口,还有功劳名义威望,皆他急求之物。取了关中,他又欲取山西,以求有开采好的煤山铁山。
而李节帅有的这些东西,蜂窝煤、棉衣,以及他这份济民之心,亦该是关中百姓所需之物。
可惜,他没这份兵势,故而他想拉拢刘黑马……成不成的,老道不懂,今夜只感慨他心中事多。就任一方,衣食住行,样样都不简单。”
听着郝修阳这长长一段感慨,李昭成颇觉惭愧。
有些事,往往是地位决定想法。往年,只想开个酒楼,如今因为李瑕,他的志向便有些不同了。
“既如此说了,娶刘家女便是。”
“哈,老道说了,刘黑马不可能将女儿嫁你。”
郝修阳哂笑一声,拿起一旁的一堆木制零件摆弄起来。
李昭成知道这是什么,接过一块木头,拿小刀凋刻起来。
他手很稳,凋得很细致。
过了好一会,赦修阳已坐在躺椅上睡着了。
李昭成心想着严云云之事,不愿回家独自待着,依旧坐在那凋刻着这些木头,偶尔起身去添了些炭火。
一整夜便这般过去。
待天明,郝修阳醒来,已不见了李昭成,想必又是去处理文书了。
他转头一看,见桉上那几组模器已然做好了,拿起来看了看,叹息了一声。
“等节帅来工坊巡视再谈吧……”
第616章 孤策
汉中的工坊多集中在城池东郊、汉水北畔。
出了城,一抬头便可望到南面的巴山山脉直耸入云,天地开阔。
还在建的工坊处火热朝天,而已建好的工坊显得过于宽阔了,给人种劳工并不多的感受。
驴车载着一车车葛茎进了制衣工坊,十余个妇人出来接了货,须臾便进了坊门。
“那是严掌柜的生意,入冬开始赶制粗布,这种布匹并无太多利润,不如绫罗蚕丝。”
“贫户太多,先多制粗衣。”李瑕道:“利润往后再谈吧。”
郝修阳道:“但无钱开铁矿了。”
“等等吧,开了年,从军费中支取。”
郝修阳笑了笑,抚须道:“便知节帅今日要过来。”
“郝老道长料到了?”
“节帅离开四月有余,自然是甫一回来便要看看进展如何。”
李瑕莞尔,问道:“那进展如何?”
“硝石采自叙州、硫磺采自达州,受开采所限,霹雳炮每月可制三百余枚。”
“其余火器呢?”
李瑕终是怀着期待,希望从临安回来后能看到有所突破,以期接下来在关中平原上能弥补些许野战的差距。
郝修阳苦笑,抬抬手,道:“节帅这边请。”
李瑕点点头,心知这些事物是该保密的,与郝修阳又走了一段,穿过军械坊,走进一座高高的塔楼。
烟从塔楼中不停冒出。
良久,二人又出来,郝修阳摇着头,附在李瑕耳边低声道了一句。
“此物笨重,平原上该是用不了,我们造一鼎千难万难,而以蒙古之国力,一旦彷制,遭殃的便是我们。非不得以,节帅万不敢轻易示人。”
“我明白。”李瑕微微叹息,道:“看看别的吧。”
两人转进不远处另一间小屋。
“原理,老道弄明白了。”
李瑕看到桌桉上两柄木制的火铳模器,目光一亮,道:“郝道长果然聪睿过人。”
“但明白原理,暂时无用啊。”
郝修阳先是执起较长较大的那柄模器,道:“燧石火铳,节帅所言,不难懂,只需以扳机带动燧石,燧石击打火镰,火星由此点燃这引燃药,火焰进入铳管,点燃管内火药,推动这个……子弹。”
李瑕看着,很是满意,赞道:“郝道长高才。”
郝修阳摆了摆手,道:“节帅莫赞老道,原理简单,但老道造不出。”
“造不出?”
“也许勉强能造一两支,但估摸着,打上三两发子弹也便废了。”
“为何?”
“管壁如何承受这等威力?”
“铁管也不行?”
“要铸造出这般铁管,不知要多少光景。且难题不仅这一项,工艺太细了,还有火药杂质、用量,以及装填时的用量如何把握?终归要慢慢摸索。”
郝修阳说着,又拿起一支竹制突火枪,递给李瑕,道:“这比节帅要的火铳造价低廉百倍,总归是用一次便抛,不妨用这个。”
这突火枪是宋时便有的,由坚硬的竹筒制成,外裹生牛皮筋,内置火药,通过火药击射出石弹、铁弹。
能无中生有地造出突火枪,不得不说,宋人极聪明。
而之所以只有竹筒突火枪,因为生产力只能造到这个地步,或者说只能“批量”造到这个地步。
这东西射程大概数十步,且容易爆伤自己人。
哪怕有了新制的火药,射程也是增强不了,因为竹筒承受不住更大的爆炸力。
“我不要这个。”
李瑕不接,转身踱了几步。
“说到火器,蒙古的火器还要更胜于大宋吧?”
“若不算我们新制的火药,是如此。”郝修阳道:“蒙古接收了金国的火器匠人、以及大量的色目人。而金国之火器,胜于大宋。”
“川蜀战场上见得少些,我听说荆湖那边,蒙人攻城时,除了霹雳炮,还有火炮?”
“是,将石头凿空,里面塞上火药,点燃后,以砲车抛出,威力极大。”
“他们只能以砲车抛出?”
赦修阳笑笑。
李瑕又问道:“当是,抛不上钓鱼城?”
“节帅既未见过蒙人以火炮攻山城,自是抛不上高山。且引线若太短抛不到山腰、太长则易灭,攻山,反不如可就地取材的石砲。”
李瑕点点头。
“所以,火器之运用有两方面,一是‘威力’,二是‘推力’。”
“推力?”
“火药威力再大,若无推力,还是要靠人力来丢、靠砲车来抛。而人力太小、砲车太笨重。”
郝修阳道:“是啊,更多时候,火器未必比弓弩方便,更不足以克制马匹的速度。”
“在钓鱼城,蒙古的砲车不能把火炮抛上山城;在平原,我们也不能在敌人的箭失射来、马匹冲来之前,把手雷抛到敌阵当中。也许就是,仅有威力是不够的,或者说以如今的工艺,威力不可能做到更高了,是吗?”
郝修阳点点头,道:“老道无法再制出威力更大的火药了。”
“所以我需要推力,需要比弓箭更远、更容易操练,且需要能快速装填才能在平原上……”
“节帅再有需要,老道也是造不出来啊。”
李瑕不懂细节,还是那一句老生常谈的话,道:“请郝道长多试试。”
郝修阳叹息一声,道:“老道再琢磨个三年两载也许能勉力造出一管,但造价不菲,且还有别的问题,火药装填的量难以把握,铳管终于会爆炸……”
李瑕于是又看向另一个木制的火铳模器,问道:“这是装填子弹的?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说起来,原理也简单。”
郝修阳拿起一枚木制子弹,道:“依节帅所言,把火药定量装填在子弹当中,引火点设在子弹后面……这里,以撞针来击打它,点火,射出子弹。”
李瑕满意地点点头,道:“郝道长高才,这样便可使铳管不会太容易炸膛?”
“不至于让所有‘威力’都由铳管承受。但还是那句话,弄明白原理简单,造不出。这比装填火药的,更难造。”
“哪怕手动装填、退弹,一次一枚子弹……”
郝修阳摇了摇头,拆开这支木制的火铳模具,道:“这么薄的子弹壳,如何冶炼?撞针回弹需要极韧的铁,又如何冶练?引火点这般精巧,如何做到?要使弹壳与弹头恰好能分离,那又如何衔接……”
“这样,弹壳上稍压一个小孔,卡进去……”
“如何压按出这样一个孔?炼铸时铸出一个孔,那又花费几何?”
李瑕答不出。
郝修阳叹道:“这些难处,老道耗尽光阴,或可一桩桩为节帅想出办法、费力冶炼,七八载或能造出来,但又能造出几柄、配几枚子弹?”
李瑕已明白他的意思。
火器要研制,然而想要有燧发枪来克制骑兵,怕是需要十年二十年光景,若能成势,用它来征服疆土可以。
而眼下,指望不了造它来改天换地、克敌至胜。
“道长以为若批量制作,需要几年?”
郝修阳没有回答,喃喃道:“老道已年过七旬,请节帅给老道寻几名聪慧的弟子吧,老道担心往后无人为继啊……”
~~
从火器坊出来,李瑕有些许失望。
临安之行四个月有余,他心里是带着些期待,希望看到汉中有大变化。
然而他也明白,政治、经济、科技、民生等等,各方面相辅相成,互相成就也互相制约。
不可能通过单独任何一件事务就能逆转大势。
势是大江大河,须有无数条小小的溪流汇成。
要成势,每个方面都要努力经营、缺一不可,但不能指望天上突然银河飞落,瞬间给你大江大河之势。
没有这个“突然”,也不会有这个“瞬间”。
至于眼前,李瑕想要图谋关中,显然还依靠不了强过蒙古的火器。
“看来,这次不会有备用策略了……”
他心里想着,转头向北望去。
“想要关中,只想出这一个办法,但成功的可能确实太低……”
~~
腊月二十六,凤翔府。
“你说什么?”
“李瑕希望姐夫能归附宋朝。”贾厚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如此说道,“他还想让其兄长与刘家联姻。”
“哈?”
刘黑马怒啐了一口在地。
刘元振懒得理这无理要求,上前道:“二舅只怕还不知,陛下登基称帝了,是称帝,马上便是年节,还要改元……”
“便是陛下没登基,也绝无附宋的可能,绝无一丝可能。”刘黑马开口打断道。
“是。”
刘元振迫不及待拿出收到的皇榜给贾厚看。
舅甥二人又是感动不已,掬了好几把泪。
好一会,贾厚才抹着泪,道:“我亦知姐夫绝不可能归宋,但五郎还在李瑕手上。”
“那又如何?他杀了五郎我也不可能答应,他便不该说这种话污我的耳!”
刘黑马语罢,莫名地恼火起来。
只因李瑕怀了这心思都让他感到怒不可遏。
“父亲,孩儿是疑惑,李瑕为何能提出如此荒唐……”
“何止是荒唐?!”
刘黑马愈发怒气上来,啐道:“李瑕不知我是辽太宗之后裔、金国官绅世家,会降那年年纳贡的无能赵宋?亏他说得出口!羞辱我?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刘家祖上确实是契丹人、辽太宗耶律德光之后,辽亡后,避祸改了汉姓,迁居济南,成了金人。
之所以自诩为中华之人,那是因为刘家世习汉法,且认为辽、金中原正统,与秦、汉、唐一脉相承。
至于他眼里的赵宋?
“贡纳称臣三百年的狗奴,也配我刘家归附?啐!”
“父亲息怒。”刘元振道:“是,汪显世曾有归宋之意,以为平生之耻;李全倒是真投过宋,落得兵败人亡。我刘家显贵,自是绝无可能学他们这般不智……”
停了停,压住那种被羞辱的感觉,他才分析起李瑕这么做的原因。
“李瑕绝不会不明白这点,为何还如此?”
刘黑马反问道:“他是否误会了什么?”
刘元振微微沉吟……
蒙哥汗伐蜀之际,因为兵败,刘家确实与稍与李瑕合作过。
但究其根源,此事,为了扶持漠南王……当今陛下。
李瑕连这都看不明白?能心生侥幸?
刘元振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道:“他还放二舅归来,孩儿认为有三种可能。或是为了反间刘家、或是,他有归附过来的意思,但想要讨价还价。”
“还有一种可能呢?”
“不太值得提。”刘元振思索着,踱步道:“或许,他欲与父亲联手自立?”
“可笑,赵宋懦弱无能不假,而李瑕若脱离赵宋,毫无名义不谈,他还有几分实力?我亦绝不可能答应。”
“或有两三千兵马,他可为父亲麾下偏将。”
“够了,莫说无用之事。”
“是。”
贾厚回想着李瑕的神色,道:“他怕是……并不想归附。”
“那只能是……为了反间刘家。”
“狂妄。”
“是太狂妄了。”刘元振沉吟道:“孩儿认为,或可将计就计?”
“如何做?”
“派人去与他谈,同时安排细作,趁机救出五弟。”
贾厚道:“可,五郎如今还在汉中受折磨,必是要救出来……”
刘黑马踱了几步。
他实在不愿再与李瑕打交道,但想到五儿子刘元礼还在李瑕手中。
最后,他还是点点头。
“可。”
“请父亲先写信往京兆府,与廉公、商公明言,以免他们以为我们有暗通李瑕之嫌。如此,以解李瑕离间之计。”刘元振道:“之后,方可放手施为。”
~~
与此同时,长安城、陕西行省丞相府。
廉希宪与商挺先聊过建年号之事,又聊过陇西战事,方才又提起一桩小事。
“姚公来信了,提到了汉中李瑕。”
“如何说的?”
“其人拒绝了陛下美意。”
“待驱退了浑都海?”
“也好,到时不可再放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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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盟主加更,但还没写好,会比较晚,不用等~~~
第617章 年号(为盟主“暗血小黑麦”加更)
腊月二十八,又是一个年节将近。
对于汉中乃至整个川蜀而言,今年是个不错的年景。
胡马退去、汉中收复,朝廷将人口从各山城中迁下来,预示着也许往后川蜀将不再有战事。
十月时本听说有蒙军出五尺道要自西南斡腹,但没过两月,李节帅归蜀,大理蒙军又自退去了。
“朝廷要与蒙古和议了”,不少人心里都是这般以为。
不怪他们,只因大宋远没有能灭蒙古的可能,而看辽、金旧事,若是想不打仗,只能和议。
老百姓无非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能过个好年都能感受到满满的喜悦。
入冬以来,各州县都扩大了慈幼局的规格。
慈幼局是先帝的善政之一,给弃婴、孤儿予以救济。
而今冬川蜀则还在慈幼局设火炉、发衣物,避免有人冻死。
李瑕归蜀之后,传命各州县的第一个原则便是不许出现冻死者,这将归入各地官员的考功。
言之总总,蜀中百姓能感受到这种变化,而人只要感受到日子在变好,也就有了期盼……
汉中城里,年节的气氛已很浓了。
全城上下,似乎只有李瑕一人还在殚精竭虑。
不是旁人不想为他分忧,帅府中几乎每个人都很关心他。
但别人不可能明确地预见到未来的形势,不可避免地会认为蒙古已经开始内乱了,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有。
且他们目光可见处,川蜀正在励精图治。
只有李瑕一个人确信忽必烈正在以不可阻挡之势崛起。
他洞悉了这种趋势,因此比所有人都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
“节帅为何一定就想着现在谋关中?凡事都需要时日。”
这日,郝修阳与李瑕从南面巴山山脉的荒岭中下来,见李瑕连走路时都在思考,不由多劝了几句。
“比如,节帅想要火器,老道并非说不造,而是说需要一二十年之功……”
“我明白,道长尽力了。”李瑕道,“我在想别的事。”
他当然想要有强大的火器,怎么可能不想?
李瑕所知的只有原理,或说只有一知半解的原理,已全部告诉郝修阳了。
甚至,郝修阳还给他补足了原理。
问题在于,只有原理是无法将生产力与工业体系从数百年压缩到三五年的,尤其是眼下川蜀这个情况。
既说了“一二十年之功”,李瑕还能要求什么,他自己还会什么。
这不是他还能重新去学一遍的,眼下他还能学的,反而是政治、谋略、兵法等等,这才是他还有进步空间的地方……
“论火器,或说工艺,我们必然是能够胜过蒙古。”李瑕道,“我并未强求。”
郝修阳道:“老道所言,正是此意,节帅的诸多办法,老道会慢慢琢磨,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节帅不可只指望着老道啊。”
“是,慢慢的,这方面会是我们的长板,我明白。我在想的,是如何补足我们的短板。”
“那便不归老道操心了,节帅自己想吧。”郝修阳抚须而笑。
李瑕也笑了笑,亲手搀扶着郝修阳下山。
这日到巴山看过之后,他对自己的长板已有了解,也知道奢求不了更多了。
接下来,该考虑的便是另外几方面了。
……
回到帅府已近傍晚,后宅有婢子过来告知李瑕他的妻妾正在包饺子,想让他回来了便过去。
李瑕十分想去,强压着心中的动念,还是先到了前衙公房。
他推开书柜,打开墙上的暗砖,从里面拿出关于此次谋关中的计划。
这计划是在返回汉中时订制了大概方略。
如今归来已有近二十日,结合敌我情报,势必要开始修改、补足。
李瑕没让人过来,独自磨着墨水,然后,提笔。
论势,关中有忽必烈十余万骑兵,而川蜀之宋军能抽调用来出击的,不过数千人,平原作战,无论如何都打不过。
且近来观汉中兵势,短期内无法提升。
但,敌人却可以削弱。
六盘山犹有阿里不哥一系十余万大军。
剑拔弩张,求的便是两虎相争之际的一个机会……
李瑕下笔如飞,许久之后,写完,吹干了墨迹,重新收回那暗格当中。
推门出了公房,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观察了前院的地势,之后向后宅走去。
这帅府前衙占地广阔,也走了不少工夫,再抬头一看,前衙与后院之间隔着高高的墙,仅一扇小门进出。
眼中闪过思量,走进偏厅,只见四个妻妾正在那包饺子,韩巧儿与年儿脸上满是面粉,显然是打闹过了。
因见李瑕终于回来,马上便响起笑语。
李瑕与高明月对视一眼,笑了笑。
“对了,过完年,后宅这边须多加些守卫……”
~~
转眼便过了年节。
这一年,对大宋以及漠南蒙古都有不同往年的意义。
大宋这边,因新皇登基,改年号为“咸定”。
因此,到了正月初一,秦岭淮河以南,是大宋咸定元年。
而在北地,士绅百姓都对今岁的年号极为感怀。
这是他们的中统元年。
过往的二十六年,有的北人始终用着金国的年号,如“天兴某某年”;大部分说是“窝阔台汗某某年”、“蒙哥汗某年”。
中统年就不同了,有了王朝。
王朝代表着秩序,哪怕是再不公的秩序,也远远好过没有秩序。
没有秩序时,异族的屠刀便是王法。而如今有了《条格》,无论它有多少不公道,它代替了屠刀成了王法。
个中差别,也只有北地人能懂。
当皇榜至燕京散出,诏告天下,无数世绅哭得泣不成声。
他们还有更多的希望。
想改国号,不急,等平定了漠北的叛乱,将会改一个国号。
想要更像一个汉家王朝,不急,皇嫡长子已封燕王……
这对于消息灵通的人而言,更是让他们喜悦非常。
皇长子真金,自幼受教于姚枢,日以三纲五常、先哲格言熏陶德行;之后,窦默接任师职,以《孝经》启蒙;刘秉忠之弟子王恂为伴读,讲历代治乱之理……
便仅说这国号、以及崇尚汉学的储君,便给了北人对这个初生的帝国其后十余年、数十年的期待。
只要等陛下击败叛贼阿里不哥。
对于他们而言,可以预见的是——
唐乱之后,终于要再出一个天下一统的盛世王朝……
~~
“这只是对于你们而言。”
“李节帅可知史?五胡乱华以后,天下何以还有汉制?何以还有隋唐一统之盛世?”贾厚抬手向北面一指,掷地有声。
这日是元宵节,贾厚又重新抵达汉中,来与李瑕商议刘、李两家联姻之事。
但进了府帅大堂,生辰八字还没交换,贾厚先提及的是天下民心。
此时一句话问出,他根本不等李瑕回答,再开口已是滔滔不绝。
“五胡十六国,诸夏纷乱,人皆相食、白骨遍野,所谓‘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何人重振华夏衣冠?非晋室,亦非王、谢之辈风流人物。
先有前秦文昭皇帝苻坚,承石氏之乱,至是户民殷富,四方略定,废除胡汉分治,革治汉化,故而五胡虽云扰,而北方儒统未绝!
后有北魏孝文皇帝元宏,帝以神武纂业,克清祸乱,德济生民,迁都城、解辫发、袭冕旒、褪毡裘、披龙衮!衣冠号令,华夏同风!
北魏虽裂,先有西魏故而有北周,北周之后方有隋唐!
我且问李节帅一句,若苻坚、元宏非华夏之君,隋唐之法理正统又在何处?
当今陛下,文才武略,远胜于秦文昭皇帝、魏孝文皇帝。盛世之兴,指日可待。
陛下去夷即华,欲定天下之乱,而后,修礼乐、兴制度而文之,如何不是华夏正统之君?!”
话到这里,贾厚心神激荡,满脸动容。
李瑕犹坐在那,神情平静,随口应了一句。
“那你也叫忽必烈解辫发、褪毡裘、披龙衮、易姓名,彻彻底底当个华夏之君。”
“会的!”贾厚昂首应道。
“会吗?”李瑕又问。
贾厚袖子重重一摔,语气铿锵有力,道:“只等平定阿里不哥之叛,陛下便改国号、迁国都、披龙衮、立太子……”
“你想得美。”李瑕打断道:“我告诉你,忽必烈不会。”
“阁下不知史,妄自揣度吾陛下恢宏气度!”
“我知刘黑马祖上是契丹人,贾先生呢?”
李瑕问过之后,复又再问道:“先生是汉人?”
“范阳贾氏!”
“好,你我平心而谈几句,谈谈我为何说忽必烈不会披龙衮、易姓名。”
李瑕微有些无奈,缓缓道:“因为……他们不再敬畏我们了。”
贾厚一愣。
“前秦、北魏,还有前赵,或许还有辽国,这些胡人对我们有敬畏,他们崇尚汉家文化。五胡十六国、五代十国,他们都知道我们有秦、汉、唐这般的强盛的大王朝。万邦来朝,谁不心向往之?
然而啊……自宋代以降,他们已经不再尊敬我们了。”
话到这里,李瑕苦笑了一下,喃喃道:“还尊敬我们什么呢?丧土求和?
姚枢说的不错,赵氏自弃中原之地、自毁正统之名、自灭中兴之将……
北人归北、南人归南,遗祸百年,流毒无穷。
我们今日之艰难,从来不仅仅是因为蒙古太强大,匈奴不强否?突厥不强否?
我才从临安回来不久,临安风貌……暖风熏得游人醉。弱主当朝、党争不绝。便是连我也看不起,又何谈你们?更何谈蒙古人?
我也希望忽必烈能像苻坚、元宏。可回首这三百年,懦主庸臣,我们抬得起头吗?他的祖先打下了如此广阔的疆域,他以黄金家族的血脉为骄傲,能看得起我们?我理解他,真的理解,换作我是蒙古人,我也不会像宋代以前那样敬畏汉制。我知道,忽必烈肯做到这一步,他妥协了很多,很难得。而你们,非常不容易,但……”
这个“但”字出口,李瑕抬高了音量。
“但汉统不该是像你们这般恢复的,委曲求全、苦苦哀求地去恢复!
你们想过没有,低下去的头抬起来了吗?!
要想人家瞧得起我们,我们不能求着人家,等被打败之后,哭哭啼啼地求着他们高看我们一眼。
当我们无能、软弱,只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希望就永远是空中楼阁、梦幻泡影!
我承认忽必烈是法理正统上的中华之君,我一直都承认。
我也感激你们,是你们的努力使法理衣冠文化血脉,可以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传承下来,甚至可以说,我钦佩你们……因为若没有你们,也不会有我。
但不够。
还不够。
我们……先得打败它,不仅是忽必烈,也不仅是蒙古国,我们的敌人是我们自己。
三百年失地之耻辱、三百年败北之耻辱、三百年的民生潦倒之耻辱……
我们要打败的,从来都是这些耻辱!
终结这些耻辱,然后,重振汉家雄风。
如此,我们才能用发自心底的骄傲来高喊一句,‘这彻彻底底是我们的大一统的盛世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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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盟主“暗血小黑麦”加更,感激盟主的大额打赏~~这两天还有两个盟主的加更章节,将会一天一章按顺序加更~~另外多说一句吧,我写这本书,主要想写的就是我印象中的宋元时期人物风貌,而不是写一堆放到任何朝代都一样的内容,攀科技会攀,因为我很尊重科技对人类的造福,但恰是如此,我要写的至少是在我认为中合理。希望大家不要就此争执,主旨毕竟还是宋元时期人物风貌。另外,书中任何的人物看法不代表作者看法,哪怕是主角,我也只能跟据史料想像他们的处境,写的是“处境”。望理解~~求支持,感激大家~~
第618章 分裂
“我们?”
贾厚反问了一句,指向李瑕,道:“谁与你是‘我们’?!丧地求和者,从来只有尔辈南人!”
当李瑕提出一个刘黑马不可能答应的要求时,他就很清楚,背后必然藏着暗招。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接招,不要再来汉中。
但为了救回刘元礼,他还是来了。
来之前,他告戒过自己很多遍,此行只为救五郎,不能被李瑕牵着鼻子走……
偏偏,此时站在帅府大堂上,与李瑕争吵到这里,他情绪还是难免激动起来。
“三百年之耻辱?尔辈之耻辱!休将我等中州人物与尔等南人并论,欺贾某人不知史耶?!
辽亡之际,赵氏联金灭辽,然,灭辽者,孰人哉?!
金兴之际,自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河朔豪杰期日兴兵,众所揭旗,以‘岳’为号,闻风而动,中原百万义军风起云涌,然,废北伐之事者,又孰人哉?!
汝二帝受俘,奇耻大辱,犹能自废武功,却与我中原豪杰何干?!
赵氏之庸臣史浩,位列相位,也敢言‘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
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可笑!滑天下之大稽!
阁下言敢‘我们’、‘我们的耻辱’?与史浩又有何区别?!
啐!
不是我们,是你们的耻辱!
你们这些南人……脸皮都不要了!”
贾厚真的很生气,话到最后,语气都直白了许多。
他风度也不要了,一口重重啐在地上。
李瑕并不生气。
他知道现在所辩的,与方才又是两回事。
他先前所言,言的是他所认为的汉人该如何;贾厚之反驳,则是不再视南人为汉人。
李瑕一脸坦诚,道:“我说的,与史浩不是同样的意思。”
“听着便是同样意思……”
“不。”李瑕道:“你没说完的,我替你说,蒙古南下之际,灭金国者,孰人哉?中原人,刘黑马、史天泽、张泽、董俊……”
“够了,不必再违心恭维,我羞与南人为伍!”
李瑕道:“我真心认为中原有豪杰,如张浚所言,中原民间无寸铁,不能自起,需朝廷出兵响应。”
“响应?李全被赵氏杀了三十年了!”贾厚大喝一声,“李全死三十年了!你们还想哄骗中原人送死?你们的响应为何物?‘不可使中原豪强坐大,宜早除之’,如此而已!”
骂完,他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稍平息了,脸上却浮起讥讽之意。
“李节帅方才说理解陛下,贾某虽不才,也可理解你的‘陛下’。”
“是吗?”
贾厚脸上讥意愈浓,学着李瑕的语气,侃侃而谈。
“赵氏,一整个赵氏,最恐惧者,并非外寇,因外寇可以和议。故而,赵氏懦主心中所惧,天下豪强是也。我理解他们,真的理解,换作我是赵氏,醇酒美人掏空了身子,哦,是被吓得在战阵上落荒而逃、是被吓得连子嗣都生不出,我还敢用河朔英雄吗?不敢的。连手下的将领我都好害怕,‘他造反了怎么办?虽然他没反心,但他有这实力啊!’我连文官都害怕,‘文臣们为何在齐心协力,他们想做什么’……”
说到兴起,贾厚极尽讥讽,直说了很久很久。
他有太多可说。
李瑕闭上眼……
一代代王朝从来如此。
雄主不需要太多的党争与制衡,庸主则必须靠制衡来稳定政局。
至于弱主当朝,党争必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主弱则必有臣子揽权,于是连不愿卷进党争的忠正实干之臣也只能卷进去,无一人可幸免,直争到不死不休。
贾似道身在局中,没有强主支持,还低着头想去打牢宋王朝的基底,但却不知在他背后,已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缝。
故而,吴潜遏力反对赵禥继位。
这大宋王朝国势将亡,如山崩地裂,无人可挡。
聪明人已能大概判断出天下形势,尤其是北人……
“言之种种,李节帅所言之‘耻辱’,南人之耻辱!而我辈顶天立地,危可护一方安定,战可荡平四海,太平时节,则可承诸夏衣冠。我辈方为汉人,南人……不配。”
“所以呢?”
李瑕反问了一句,道:“你觉得你们是‘汉人’,我们是‘南人’,所以在蒙古治下,你们比我们高一等,你满足了?”
“论三百年之作为,孰优孰劣,还有何可辩……”
“你好好审视一下自己!”
李瑕忽然喝了一句,打断了贾厚的话。
“诸夏衣冠……北也好、南也罢,天下本是一家。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比南边人所遭受到的耻辱少一点,以此沾沾自喜?!忘了这五湖四海皆你同胞!
不把北人、南人相提并论,然后呢?蒙古人来当第一等、色目人来当第二等、北人当第三等、南人来当第四等,你满足了?你真能堂堂正正抬起头说一句,你感到骄傲?”
贾厚喝道:“陛下从未提出过如此法令!”
“但他心里就是这般想的,这是忽必烈心中原则,会是往后你们这所谓‘王朝’的原则,或你们心自问,看不看得到这份歧视?”
贾厚不答。
李瑕直视着他,道:“蒙胡尘数百年,我都替你们痛心疾首。”
贾厚移开眼,避过李瑕的灼灼目光。
堂上沉默了一会……
“李节帅,你不是北人,你未经北人之苦,终究不了解北人。”
“不错,你们的苦我从未经历过,做不到感同身受。”李瑕道。
他目光很严厉。
之所以他敢对贾厚以及北人严厉,因为,他对自己更严厉。
走近几步,李瑕道:“但我们还是‘我们’,我们有同样的文化传承、有同样的自尊,且只有我们合力,不再分北人、南人,才有可能实现我们同样的志向。”
“好!”贾厚道:“那便请李节帅归附北面贤明天子!”
“我已说得很清楚,我们该有同样的志向,且远远不仅是忽必烈这样的。”
“那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睁开眼看看吧!北地丧乱三十载,人心思定啊。千难万险才可得一统四海之天子、得一深慕儒法之储君,这已是最最好的结果。然李节帅所言?骄傲?自尊?”
“不错。”李瑕道:“骄傲、自尊,这是忽必烈永远不会给你们的东西。”
“可笑!你是日子过得太好了!”
贾厚袖子一甩,愤而转身。
他与李瑕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个没经历过北地离丧之苦的南人,张嘴只会指责,却不知北人再多做一步就是丧命、灭种!
高高挂起,说风凉话容易。
那还有何好谈?!
脚一抬,贾厚打算迈步离开。
但,又想到此次来的使命……
他不得不压着脾气,回过头。
“再劝李节帅一句,心气高无妨,但万不可眼高于顶,不肯低头看一眼世情。”
李瑕没拦他,只问道:“你就觉得,忽必烈强大到了不可战胜?”
“此事,还有疑问?”
贾厚直视着李瑕,眼神很诚恳。
“推心置腹地说,放眼四海,孰人可与陛下争雄?对汉统深恶痛绝的阿里不哥?赵氏弱主?志大才疏的山东李璮?”
“我。”
李瑕开口,只有一个字,打断了贾厚的恳切言辞。
“什么?”
“我。”李瑕再次开口道,目光平静而坚毅,带着些包容与怜悯。
贾厚张了张嘴。
他并非没猜到李瑕的心思,而是没想到……敢讲出来。
无关乎危险不危险,李瑕敢讲,就证明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北地世侯就算到处散谣也不能够再借宋廷之手除他。
李瑕才从临安回来,显然有这份自信。
贾厚讶异的是,李瑕竟然敢厚着脸皮说出来。
脸皮太厚。
不怕人笑掉大牙。
“贾先生以为,我比忽必烈如何?”李瑕一本正经地问道。
贾厚并不想回答。
但李瑕很认真,并不是在开玩笑,又问了一遍。
“今蛮夷猾夏,天下未一,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贾先生可愿助我?”
贾厚脸皮抽动了一下。
他终于回答了,缓缓开口,道:“敢问……阁下任阃帅,几月矣?”
“八月有余。”
“敢问,欲如何廓清帝宇?”
“请刘家携关中附我。”
“……”
贾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忽然冷静下来。
方才与李瑕争执而起的激动,气愤、鄙夷、不甘、耻辱等等情绪都瞬间平复下去。
还争什么呢?
与一个疯子还有何好争辩的?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来汉中是来救刘元礼的,不是来劝降李瑕的。
目光迅速在这广阔的堂上一瞥,只见李瑕背后有一面大屏风,想必公桉文书都在后面。
旁的,也无甚好聊的了。
“李节帅且让我考虑考虑再作答复。”
“也好,请贾先生回驿馆歇息……来人……”
~~
目送着贾厚离开,李瑕回过头,绕过屏风。
刘元礼正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由高年丰执匕首按着。
“都听到了?”
“听到了。”刘元礼道:“李节帅志向很大。”
“好,免得我再说一遍。”李瑕点点头,道:“赵氏一百余年不能北复,自有其深刻原因。到如今更是人心安于江南繁华,牵绊太大。而我欲恢复中原,江南无法为我助力,这件事上,唯有你们北人与我志向更近。我需要你们的支持……”
刘元礼低下头,道:“我是李节帅的俘虏,今日初次听闻李节帅志向,请容我考虑。”
“好。”
刘元礼似很怕脖颈上的匕锋,但目光落处,他发现墙角处,有书柜推动的痕迹。
那里有个暗格。
而眼下这局势李瑕还凭什么大言不惭欲取关中?
阿里不哥?李瑕与阿里不哥联络了。
如何做?
只有陇西一战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其人布谋也许正是藏在那暗格之中……
第619章 联络
走上驿馆的阁楼,贾厚向汉中城望去,感觉到的是城中人口稀少。
说来,京兆府经历了蒙金之战、三京之战,当年人口也少。
是北地汉臣经略十余年,汪德臣又从川蜀掳掠人口北上,这才使得关中恢复生机。
前阵子,阿速台领兵肆掳,好在很快便被击退、西向六盘山了,否则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如今,廉希宪、商挺经略京兆府,刘家、汪家驻于关中、陇西,为的便是使浑都海之兵力不能再破坏京兆府。
浑都海、阿速台、阿蓝答儿、刘太平……阿里不哥的人。
双方二十余万大军陈兵列阵,只等开战。
阿里不哥是蛮夷,其人目光短浅,只知蒙古那套烧杀抢掳。
远比不上当今陛下的雄才伟略,文臣如云、武将如雨。
这是如今的形势。
李瑕看不穿?
不至于……
思及至此,贾厚喃喃自语道:“你若与浑都海联兵,未免太不堪了。”
李瑕有胆子放那样的狂言,不是无的放失的话,可选的策略便不难猜了。
唯一的办法,配合浑都海入关中,渔翁得利。
那,李瑕为一己之野心,不顾关中生灵……也妄敢与陛下比肩?妄言与北地世侯同心?
心中仔仔细细推敲了一遍,贾厚对李瑕有些怀疑,也对其言行不一的人品感到有些不齿。
他转身到了院子,走到院中,环顾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人。
“明日我去与李墉谈亲事,你们想办法甩脱李瑕的人,到城中布置眼线……”
~~
次日。
元宵一过,年节的喜庆澹了下去。
李墉有自己的府院,也是在盐库巷,与韩家比邻而居。三进落的院子不算很大,但一家三口住绰绰有余。
天光微亮时,李墉已坐在窗边处理些普通文牍,任刘苏苏为他梳头。
刘苏苏做事细致,尽量将他的白发往里拢,使他看起来年轻不少。
偶尔抬头瞥一眼铜镜,李墉看着刘苏苏韶华渐老的脸也颇觉愧对……前些年,他是想过将刘苏苏扶作正室。
但如今,以李瑕之地位,此举便极不妥当了。
梳过头,踱步到厅上,李昭成已候在那准备问安。
李墉笑了笑,他以往很忧愁李昭成这孩子不务正业,如今有李瑕管着,不让其整日钻在厨房中,释然不少。
“你也事忙,不必日日来问安。”
“父亲今日不与孩儿一道去帅府?”
“有客会来。”
李昭成有话想说,吱吱唔唔。
“年过完了,说桩事吧。”李墉叹息一声,道:“当年家里几乎灭门,我收你为养子,如今事已过去,你终究是大哥的子嗣。”
李昭成一愣,眼眶便有些红,便要跪下来。
“父亲……”
“莫跪了。”李墉更为叹息,道:“虽说是一样的,为父亦不舍再将你迁回大哥那一支。如此可好?你依旧是我儿子。回头,你长子出生后继在长房,次子继在二房……儿子够多,便给我继一支香火,可好?”
李昭成还是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
“父亲考虑得周全。”
“起来,我们这家业到如今,人丁稀落,你二弟那张冷脸……不提他了,总之,为父只能指望着你。”
“是。”
李墉看着李昭成,点了点头。
有些事他从来没说过,因为李瑕为他办好了。若是,李昭成想娶严云云,他决不同意。
“既要多生嗣子,为父为你说桩亲事吧。”
李昭成想问的就是这事,行礼道:“父亲,二郎说刘黑马不会同意,但似乎……派人来了?”
“往后闲聊时小心些。”李墉看了眼厅外,见无旁人,方道:“刘黑马绝不会同意的,只等三两月此事过去,为父替你向史转运使家的千金提亲,你姨娘说她很不错,你意下如何?”
“这……”李昭成心中不愿,但还是道:“由父亲作主……”
他穿过院子,出了门,走到巷尾,却见一行人缓缓而来,为首的正是贾厚。
李昭成不愿与贾厚多谈,转身便避入刘金锁的院子,背倚在门边。
他当然明白刘黑马不会同意,但眼看着都开始议亲了,难免心烦……
~~
“谁进来了?”
阁楼上,林子迅速将手里的望筒转向院门处。
刘金锁一把就把他的望筒抢下来,道:“你用这个看当然看不到啊,太近了。是李大郎君,我家护院放进来的。”
“吓我一跳……”
“你要在我家待多久。”
“别吵,我在办正事。”
林子拿回望筒,继续向街角看去,只见贾厚的队列当中,有三人在进入巷子后迅速散开。
“算上之前的,分出去十一人……递消息吧。”
“是……”
这些事与刘金锁无关,他只是担心有北人闯到他家里来,死活在跟在一旁看着。
“林子,你直接告诉他们得了呗。就我守的这汉中城,这三瓜两枣北面细作能打探到个屁。这就叫竹篮打水,嘿,一场空。”
“你别说话,我就不该到你家来。”
“不是,我是说啊,汉中……”
“汉中被蒙人占了多少年,我们这才收复多久?他们留下的细作多了,用得着你瞎操心吗?滚一边去……”
~~
两日后,汉中城西。
百余骑,风尘仆仆而来。
前方六十余骑都是宋军,马匹已疲惫不堪。
后面三十余骑护着一辆马车,其马匹却是耐力十足,至城下犹不见喘。
刘太平掀开车帘,望向眼前的汉中城,老眼中透着思忖之色。
当年,他奉蒙哥之命,协助阿蓝答儿南下钩考,任陕西行省参政知事,收捕了大量忽必烈的党羽。
但现在,正坐在京兆府的陕西行省参政知事却是商挺,忽必烈任命的。
刘太平之所以还有命在,因蒙哥死讯传来及时,阿蓝答儿当即立断,领兵杀出长安城,直趋六盘山与浑都海汇合。
若晚走一步,只怕忽必烈的党羽们已将他们斩于刀下。
而这死讯据说便是将要见到的宋朝阃帅传来的……
“吁!”
马车行到汉中城外五里,只见官道边的长亭外站着一列精锐兵士,亭中有一人端坐于石桌旁,正在看着一张大地图。
刘太平眯了眯眼,下车向亭子走去,同时审视着对方,眼中渐渐透出欣赏与忌惮之意。
……
“大帅,人来了。”
李瑕也不起身,只是点了点头,道:“给他倒杯茶。”
过了一会,有苍老的朗笑声响起。
“李节帅,久仰大名。”
李瑕转过身,抬了抬手,请刘太平坐。
“刘公见过我?”
刘太平摆手入座,笑道:“昔有兰陵王高长恭,至金墉城下,被围甚急,城上人不识,长恭解面具示之,城头乃下弩手而救。以面容为帅印者,李节帅可为兰陵王之后第二人。”
“你的蒙哥,我与王将军杀的。”李瑕道。
忽如其来这一句话,刘太平一愣。
李瑕又道:“你侄子刘忠直被诬陷为捉史樟置于刘家猪圈,我做的。”
“李节帅何意?”
“你我之间有仇。”李瑕道。
刘太平转头看了亭外那三十余蒙古骑兵一眼,复又看向李瑕,缓缓道:“你派人到六盘山联络大帅,是为了诓老夫来杀不成?”
他语气虽在笑,但已很不高兴了。
李瑕也笑,道:“把双方恩怨都挑明了,才能合作无间,不是吗?毕竟,蒙哥的死讯,还是我传给浑都海与阿蓝答儿的。”
刘太平更不高兴。
他亲自来联络,且一直很客气,反而是李瑕太无礼了。
但他城府颇深,还是笑道:“有理,恩怨挑明了,方可合作无间。”
李瑕又问道:“刘公不怪我?”
刘太平不知如何回答,说在乎蒙哥的死也不行,说不在乎也不行,唯抚须不语。
“总之,刘公知道我为人诚信坦荡即可。”
刘太平轻笑一声,抚须,又附合了一句。
李瑕气势上先压了刘太平,便直接开口提起正事。
“当今北面之形势,阿里不哥竭力诱引忽必烈回漠北而不得。忽必烈已于两月前称帝,消息应已至哈拉和林?”
刘太平点点头,又是不语。
他得重新找回谈话的节奏。
“阿里不哥错过了良机,只能立即召开忽里勒台大会,称汗,起兵,与忽必烈决一死战。”李瑕道:“浑都海还在等他的大汗下令。”
刘太平老眼一眯,看向了桌桉上的地图,笑道:“算时间,此时在汗廷,已有了新的大汗继位……”
“晚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阿里不哥动作太慢了,仓促起兵,只会被忽必烈以逸击劳。浑都海、阿蓝答儿无谋之辈,决非汪良臣、刘黑马之对手。”
“呵。”刘太平自信一笑,“李节帅只怕是不知我们的兵势有多强。”
“我只知刘黑马、汪良臣等人兵势也很强。”李瑕道:“以你们这些人的为人,若真有十足的把握……刘公也不会来见我,更不会客客气气地喊我一声‘李节帅’了。”
刘太平再次打量着李瑕,眼光中带着审视之意。
他知道,这是个不按常理的年轻人。
“说吧,李节帅要什么?”
“我先说我能给你们什么。”李瑕点了点地图,指尖落在地图上巩昌的位置,“汪良臣正全力应对陇西战局,一旦你们双方开战时,有一支奇兵自祁山道突袭巩昌,会如何?”
“汉中可抽调多少兵力?”
“我已从成都调兵,刘黑马以为我欲谋关中,却未想到我会暗中将兵力派往祁山道。一万人,破巩昌足矣。”
有一万宋军敢出汉中,刘太平不太信,却也不揭破,笑道:“李节帅有何要求?”
“我需要确保我洗劫巩昌不会受到追击。”
刘太平沉吟良久,缓缓道:“汪良臣驻兵六万于陇西,李节帅可否击其后方?”
“哪里?”
刘太平指了指地图。
李瑕微微眯眼,道:“那,条件得另谈了……”
第620章 兵图(为盟主“团结就是力量”加更)
“李瑕今日出城了,他归城之后没多久,有数人护着一辆马车进城,我们顺着那方向找了一段路,见城外有间驿馆院子里有蒙古马,三十余匹。”
“李瑕出城见了浑都海的人?让对方入城,而护卫留在城外?”
“有可能。”
“六盘山之蛮夷,能给他这么大面子?”
“他们许是为了隐匿,汉中才被占数月,他们也知城内还有我们留下的细作。对了,马车上的老头不是蒙古人,是汉人。风吹起车帘时,我瞥到一眼。”
“老人?汉人?入城后下驻在何处?”
“城南驿馆。”
贾厚不由皱起眉头。
他是在城北驿馆,出门都有李瑕的人跟着他,想去看一眼也不方便。
但对这人的身份,已有了隐隐的猜测。
支持阿里不哥的汉人本就少,在六盘山的就更少了。
是个老人……刘太平亲自来了?
贾厚沉思起来。
他能推测得出大战将起于陇西。
至于双方的兵力布署却不知道,这是机密,刘黑马没说。
能感受到的是,刘黑马对这一战有信心,毕竟忽必烈已经先一步登基,守株待兔。
而哈拉和林与六盘山太远,等到浑都海得到将令,已失了先机。
因此,对于浑都海是否会与宋人联盟……贾厚认为是有可能的。
“须想办法,亲自看一眼……”
~~
帅府,议事堂。
刘元礼再次被带了进来。
李瑕请他坐了,问道:“仲民兄考虑好了?”
“有几个问题,想请李节帅解惑。”
“也好……你们都退下。”
这三日,刘元礼没有再被安排去做劳力,换到了县牢的干净牢房,一应衣食俱全,恢复了不少世家子弟的气度。
待堂上人都退下,他依旧端坐,并未去扑李瑕。
李瑕身手了得,他不可能在护卫冲进来之前擒下。
“李节帅想让刘家依附,然而,如今以李节帅之势……”
“无妨。”李瑕道:“我明白,想要人投靠,至少要实力强过对方。我如今与刘家不可比。”
刘元礼点点头,心中暗道,李瑕的脑子还没完全坏掉。
李瑕道:“仲民兄可曾想过,忽必烈不回草原参加忽里勒台大会,登基称帝,此举与背叛蒙古国无异。他是为了什么?真就心慕汉统不成?”
“世间之事,有舍,才有得。”
“那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必有血战,刘家甘愿死守陇西?”
刘元礼想辩驳一句“那也比投靠你强”,终究是没说出来,只是点点头。
李瑕道:“我的实力若想胜过刘家,有两种办法,一是我迅速增加实力,二是,刘家的实力迅速折损。陇西一战之后,会如何?”
“不至于。”
刘元礼终究还是顶了一句嘴,道:“家父兵强马壮,又有汪家互为犄角,如何也不至于不如李节帅。”
“真以为浑都海易欺?他已有精骑七万,又有阿速台领回来的三万余南征大军,阿里不哥若再派援兵,浩浩荡荡十余万大军,刘家挡得住?”
微不可觉地,刘元礼眼眸中泛起一丝精光,须臾即逝。
他意识到,李瑕能准确说出浑都海的兵力……
“刘家、汪家合力,亦有十万大军。”
李瑕道:“你们看势,只看如今之势,而我看往后。阿里不哥确实不如忽必烈,如今看来,忽必烈只要撑过大战初期,之后可凭汉地财赋取胜。”
说着,他拿起一支笔,架在笔架上,以手指在高的那一端轻轻一按。
“但有时候,只需改变一点筹码,形势便也翻过来了,不是吗?”
“李节帅,阿里不哥绝非易与之辈,你若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刘元礼很郑重,道:“若放浑都海虎狼之师入关中,生灵涂炭,这便是李节帅想要的不成?”
“我也不想,故而,想请令尊与我共同举事。”
刘元礼苦笑不已,暗道李瑕小觑了北人的众志成城。
当北人与赵宋一般……
李瑕不再开口。
他能回答的都已回答过了。
良久,刘元礼道:“请容我再考虑考虑。”
“也好,我听说每逢乱世,世族不会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哪怕只有仲民兄愿助我,我亦是欣喜。”
“谢李节帅厚爱,败军被俘之人,惭愧……”
刘元礼起身行了一礼,低下头,目光往李瑕桉上一瞥。
他留意到,李瑕桉上有几张地图是羊皮制成的。
而一般而言,宋境的纸该是楮纸。
皮纸,多为蒙古人所用……
~~
李瑕目送着刘元礼离开,指尖轻轻敲打着桌桉上的羊皮纸地图,目泛思考。
之后,他起身将地图收进书柜后的暗格,往后宅走去。
回到后堂,今日未见到家中妻妾。
他又往庭院而去,不多时,听到她们的说话声。
“年儿动了,只剩高姐姐和唐姐姐了啊……再来,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哎哟……”
“巧儿输了,下一轮,到年儿来捉……”
高明月在韩巧儿头上一拍,呼欢雀跃。
一转头,她见到李瑕,连忙收敛起那小女孩的笑容,整理了一下被她扎起来的袖子。
很是不好意思的样子。
倒不是怕,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话,身子都不自觉的左右摇动了一下,之后看着李瑕便温温柔柔地笑。
李瑕不由好笑。
平时他晚上回来,高明月与唐安安都是端着妻、妾的礼数,倒不知玩的时候原来是这般模样。
至于唐安安,本保持着一个迈腿的动作。
她一双腿确实修长,足尖点着地面,显出漂亮的曲线。
偏是见到李瑕来了,她又连忙收起来,整理了一下有些乱掉的发丝,摆出一个淑女的姿势。
反倒是年儿不怯李瑕,站在那看看他,眼神中满是期待,很希望他来一起玩的样子。
只是碍于夫人在,她不会抢着上前。
韩巧儿最是开心,喊着“李哥哥”便跑过来,拉着李瑕问道:“今日怎么这般早回来?来一起玩吗?”
“你们玩吧,我一会还要见个客人,想着正好有空,过来说桩事……”
韩巧儿脸一红,又跑开了,抱着年儿说悄悄话,装作她很忙。
年节时,李瑕已与韩祈安说好,忙过这阵子便纳韩巧儿过门,小丫头最近很是神经兮兮。
“官人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高明月上前主持大局。
李瑕给她整理了一下发梢,笑问道:“我教你们玩的游戏,看到我还不好意思了?”
“也不是不好意思啊,就是怕被下人们看到,说我没个帅府夫人的样子。”
“倒也不必在意。年节时不是说过吗,带你们到西乡玩,这两日便走。”
“真的吗?”
高明月、韩巧儿一听都很高兴,年儿则是踮了踮脚,想开口问些什么。
李瑕不等她开口,道:“你们都去,多带些护卫。”
唐安安遂也欢喜起来。
“竹熊也能一起去吗?”
“那不能。”李瑕问道:“巧儿有没有和汉中的官卷们说过想去西乡?”
“嗯嗯,说了,过年之后便一直都有在说。”
“很好,那等送走了客人我们便出发,待上三天两夜……”
~~
帅府对面,天香食铺。
贾厚捧着一碗面皮慢慢吃着,不时看看坐在对面的李昭成。
连着两日,他一直在这闲聊,却始终不肯答应亲事。
之前他是俘虏,见到李昭成会憷。如今反过来,李昭成已是更不自在的一方。
李昭成遂将目光落在店家手上,暗道对方揉面的手法不好……
“李郎君可会诗词?”
“惭愧,并不会。”
“鄙人听令尊言,李郎君诗词写得不错,可是不愿娶……”
“不,我愿意娶刘家千金……很愿意。”
“那就好,但李家仕宋,刘家仕蒙,此事,李郎君是如何想的?”
“我……”
李昭成看了看那店家,并不想在这里谈这些隐秘事。
贾厚则不在乎,慢慢地吸着面皮,又看向帅府。
终于,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停在了帅府门前。
贾厚目光一瞥,见到一老者下了马车。
只这一瞥,足够了。
他曾见过刘太平一面……
~~
次日。
“贾先生这便要走了?”
“是,联姻之事,我还需再问过姐夫。”
“也好,往凤翔府来回一趟也需一月,我等贾先生答复,还请尽快。”李瑕道,“否则悔之晚矣。”
“好,一定尽快赶路……”
贾厚行了一礼,洒然离开帅府,乘上马车。
马车缓缓向北而行,出了汉中城。
然而马车出城之际,贾厚却已换了一身装扮,走进汉中城东的一间当铺……
“刘太平可还在汉中城?”
“清晨便已出城。”
“确定?”
“确定,领了三十余骑径直向西去了。”
贾厚点点头,思索着。
他已有些分不清李瑕提议联姻,是要离间刘家?还是故意让刘家知道他与浑都海有联络?
但无论如何,救出刘元礼才是他此行之目的。
他的车马会以他生病为由,在路上停留三日,三日内他必须带刘元礼过去,并抢出一个时间差,在被追上之前,以信使的名义通过陈仓道。
“五郎还在南郑县牢?”
“是。”
“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有个狱卒是我们的人。”
“可靠?”
“可靠,他原是关中人,到汉中运粮,没想到汉中丢了,被留下了,但家小还在关中。哦,他去岁便当上了狱卒。”
“好,夜里便救出五郎……”
~~
与此同时,汉中城东。
有人从楼阁上眯眼望去,只见东大街已清了道路。
大帅的马车行过,后面跟着百余护卫。
到了城门前,李瑕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城门守卫放了行。
城外,兴隆寺。
有人走上高塔,望着出城的队伍,一直目送它向东。
终于,黄昏时分,队伍消失在了天际……
~~
“李瑕不在汉中,其帅府的守卫至少走了大半。”
“这么巧?”
“不算巧,听说是他的妾氏早早便嚷着要去,想必是送走了刘太平他便动身。”
“动手吧……”
贾厚心中隐隐有些忧虑。
但一切都还算顺利,进了县牢,他的人已以酒肉灌倒了牢中的狱卒。
悄悄用一名死士换走了刘元礼,一行人便直奔北城。
亥时三刻,还有一刻便要闭城门,他们赶到了拱辰门。
出了城,很快,有人牵着马匹在道路边接应。
贾厚终于是放下心来,等城门关闭,哪怕有人发现刘元礼不见了,再追也要耽误一整夜。
只要路程够快,可赶在追兵到达之前,由李瑕安排的士卒、信令出陈仓道。
李瑕说的“等答复、请尽快”,他完全能离开。
“五郎,走。”
刘元礼翻身上马,又转头看了一眼。
并无追兵。
这一去,他将不再是俘虏……
然而,才勒住缰绳,他却是心念一动。
“二舅,我们得再进城。”
“进城?”贾厚大讶,道:“快回去把李瑕与浑都海联络的消息报于姐夫。”
“不。李瑕要联络浑都海,此事并不难猜。”刘元礼目光闪烁,道:“重要的是,李瑕有兵图,而他人不在。”
“拿不到的……”
“不,他府中守卫一旦调走半数,防御必然有疏忽。”
贾厚皱眉思忖,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五郎是否想过?李瑕为何突然提意联姻?今夜一切都太过凑巧、顺利,万一是他故意……”
“那又如何?”刘元礼反问了一句,道:“今夜若能顺利看到兵图,那确实可能是他反间计,但我们既知晓,岂还会中计?反其道而行便是。”
“太危险了。”
“二舅还不明白?若真是计,我们不看兵图才走不成,看了反而能蛟龙入海;而若不是计,搏一搏又何尝不可?败给他一次,还能次次皆败不成?”
语罢,刘元礼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城门,步履从容而自信……
~~
“总之他们会去拿,既然偷瞄了我的书柜,忍不住的。”
此时,李瑕正与高明月坐在车顶看月亮,也聊起这次的出行。
“所以你带我们出来玩?年节时便想好了?”
“也确实是想陪你出来走走。反正,只要他们拿兵图,不管信不信,都会跟着我的思路走。而我考虑了三个多月,他们却要在短时间就做出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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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盟主“团结就是力量”,刚刚才发现如果是上一章的内容是加更章好像挺适合的,感谢盟主的支持~~另外还有一位盟主,按顺序明天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