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终宋TXT下载终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终宋全文阅读

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5章 智斗

    赤那回到别院,一转头看到李瑕,当即就把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到别院里面那么多女人若是见了这小白脸……就莫名让人感到不爽。

    这么一想,赤那忽然发现这次这个通译选得不对。

    当时被这小子一番言语哄得开心,脑子一热就选了他,但往后和女人说话时不想用他来通译,要他有何用?

    但现在还是不必换掉,因今日刚和张家闹过,现在换掉他多没面子。

    等事情过去了,再把他杀掉就是了。

    赤那正想着这些,李瑕走上前来,道:“贵人……”

    见了他这张脸,赤那眼中杀意愈盛,强自摁捺着,道:“滚!你住秦伯盛那间宅子!旭日干,你带他去!”

    换作别人,此时大概会被吓得不轻,李瑕却是道:“有人一路跟踪着贵人。”

    赤那转头看去,果然见巷子那边有人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

    “拿我的弓来!”

    见赤那拿了弓,远处那人身子一缩,迅速躲了起来。

    赤那于是箭头一转,“嗖”地一声,远处一个路人应声栽倒。

    “哈哈哈!”

    惨叫声传来,赤那哈哈大笑,随手把弓一抛,睥睨着李瑕,道:“现在没人跟着了!”

    李瑕眯了眯眼,调匀了呼吸,道:“贵人这一箭真……真……”

    “笨死了!‘威风’这个词你又不会说吗?!”

    “是,威风。”李瑕恍然大悟,道:“我的蒙语太差了,原来这个词是这么说的。”

    赤那顾盼自雄,并不因李瑕蒙语说得不好而生气。

    比起原来那个什么话都抢着说的秦伯盛,这种时不时需要教导一下的通译……好像更不错。

    李瑕又道:“张家这样针对贵人,不知是为了什么。”

    “蠢材,因为大汗要查他们了!他们急了,想除掉我,再对付我阿布!”赤那道:“我阿布说了,先不要急,先捉住张家把柄,等钩考局的人到了再对付张家!”

    “钩考局?”

    “蠢材,你笨死了!钩考局……反正就是大汗要查漠南王了!”

    “是。”李瑕道:“我太笨了。”

    赤那觉得这小子虽然笨,但比秦伯盛更让人满意。

    那秦伯盛一天到晚什么都要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很聪明,烦都烦死了。

    这小子就乖巧得多,回头还是把他脸划了,再留在身边用。

    “滚吧!”

    “我怕张……”

    “你怕个屁!”

    李瑕道:“我是贵人的耳朵和嘴巴,张家白日里想杀我不成,我怕他们今夜会不会又来杀我?”

    “胆子真小!”赤那道:“所以我刚才不是让旭日干带你过去吗!我都想到了!”

    “原来如此,贵人原来早就知道就是张家杀了嘎鲁和秦伯盛,他们这是要除尽贵人的身边人啊。”李瑕道:“方才张家派人跟踪我们,今夜一定会来杀我,贵人派旭日干守着我,就是要捉到证据。”

    赤那一愣,点点头,道:“对!如果真是张家做的,今夜他们再来杀你就是证据!旭日干、阿来、塔夫,你们三个去保护杨慎!夜里就守在那,看张家到底来不来!”

    如此吩附完,等那三个蒙古护卫领着李瑕走了,赤那竟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我捋一下啊。”他喃喃道,“大汗要查忽必烈,我阿布是大汗的人,张家是忽必烈的人。张家要除掉我的手下,再除掉我,好对付我阿布,我派人把他们捉个正着!嘿,这就是阿布说的智斗。”

    赤那忽然觉得,智斗还蛮有意思的……

    ~~

    李瑕随着三个蒙古护卫走了一会,进了一间小院。

    这里原是赤那赏给秦伯盛的住处,如今秦伯盛死了,院子当然还是赤那的。

    李瑕四下看了看环境,安排三个蒙古护卫在里屋歇了,又嘱咐他们不要露面,免得让张家知道了不敢来。

    秦伯盛没有家人,院中只有两个老驱口,也是赤那的财产。瘦骨嶙峋的模样,跪在李瑕面前时,眼神看起来麻木而呆滞。

    “煮饭吃吧。”李瑕向他们道,“多煮一点,你们也吃,今天吃个饱。”

    安排完这些,他出了门,打听了最近的市集,采购了不少东西,最后提着两个包袱,慢悠悠地走着。

    快到院子时,李瑕其中一只手上的包袱掉在地上,他蹲下身捡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似有一道身影从巷子里闪过。

    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范渊派来跟踪的……

    李瑕希望范渊今夜会派人来杀自己。

    各方面都考量过了,大概率范渊是会动手的。

    但若是对方不来,事情反倒是有些麻烦。

    他很清楚寄身在赤那手底下随时会有危险,必须通过不断地加剧赤那与张家的冲突,让赤那顾不上怀疑自己。

    若今夜张家不动手,那就只能想办法把那三个蒙古护卫杀掉,再等到赤那来查看时,直接杀了赤那。

    问题在于,并没把握能杀掉这么多人。

    又不是什么绝世高手。

    想着这些,李瑕推开门回到院中,心里自语自语地念叨了一句。

    “范渊,你会动手吗?”

    ~~

    “范经历,跟着赤那的人被赶回来了。暂时失去了杨慎的踪迹,但还在赤那身边……”

    “找到了,杨慎出现在涡阳街的市集上,他该是住在秦伯盛那个院子里。”

    范渊听了消息,点点头,目露沉思。

    他平时多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少有这般郑重的表情。

    “我应该想到滴,他故意把那木雕留在嘎鲁家,当时我就觉得不对了……早该想到滴,这就是一条假线索,骗我们与赤那冲突、获得赤那的信任,一石二鸟,嘻。”

    “当时事发突然,实在是没想到。”丁全道:“听起来,木匠和周南他们说的明明就是同一个人,谁能想到他竟能找别人帮他去买木雕,该死。”

    “我被这小子耍了,嘻,我居然被人耍了。”

    “好在总算知道他人在哪了,在这亳州城内他只要露了脸,我们要他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范渊眯了眯眼,不答。

    “范经历,还等什么,安排人今夜把他拿下吧,严刑拷问,逼问出他同伙的下落。”

    “我想想。”

    “这还有何可想的?他就是宋人细作无疑,白日里蠢猪护着他,我们不好动手。夜里直接拿了,把人和证据掌握了,镇守官也无话可说,他儿子蠢,他可不蠢。”

    范渊道:“你别急,我在想。”

    “想什么?镇守官和大帅再有嫌隙,那也是我们大蒙古国之间的事,宋人却是共敌。拿下一个细作能有什么问题?人到我们手上了,一上刑,剥了他、阉了他,不信他不招……安排人动手吧?”

    范渊缓缓沉吟道:“你说,那小猢狲会不会算到?”

    “算到什么?”

    “算到我们会动手,继续让我们与赤那起冲突。”

    “哈,怎么可能?”丁全道:“他可是宋人,宋人有这本事吗?”

    范渊道:“但事实就是,我们一直就比他慢一步,步步落在他的圈套里。”

    “那……范经历的意思呢?”

    范渊道:“眼下这时候,不宜再和镇守官家里争锋相对了,请五郎再去见一见额日敦巴日吧,赤那傻,额日敦巴日可不傻。把事情说清楚,把杨慎要来便是。”

    “他能把人给我们吗?”丁全问道:“今日这事,我们可是在赤那面前栽了一回了。”

    “会给滴。”

    范渊站起身来,带着些怜悯和叹息,缓缓又说了一句。

    “你说的不错,我们再有嫌隙,宋人才是共敌。那小子自以为聪明,铤而走险,殊不知,小兔子混在虎狼之中,只有一个‘死’字……”

第46章 撕破脸

    夜幕降临。

    秦伯盛的屋子里,三个蒙古护卫还在喝酒赌博。

    虽说张家今夜也许会派人来,他们却浑不在意。

    当然,若非李瑕去买了好酒好菜招待着,又给了他们许多铜钱,他们也不耐烦守着个汉人通译。

    李瑕透过门缝看去,见到那旭日干的脖子上还挂着那枚出城抢来的长命锁,于是又多看了一眼对方的脖子。

    时间还早,他回到隔壁的小屋中躺下,闭上眼睡觉。

    前世,比赛前他都会这样捉紧时间养精蓄锐。

    足足睡了半个时辰,李瑕翻身坐起,整理好衣服,握着匕首静静地在窗前坐下,等待着。

    像一个要上赛场的选手。

    月移影过,张家的人还没来。

    李瑕又点起一根蜡烛,心说等它烧完就该有个决定了,到时若张家的人还不来,就可以去把那三个蒙古护卫杀掉。

    蜡烛一点点燃到底。

    李瑕拿起一壶酒,开始往里面倒泻药,摇匀,像是以前摇蛋白粉。

    最后一点烛光灭了。

    “张家不来了,自己干吧。”

    李瑕把匕首收进袖子里,拿起酒壶,站起身。

    才推开屋门,前院传来一声轻响。

    李瑕转过头看去,眼中有些担忧。

    若是张家派来杀人、捉人的,这是好事;但若是蒙古镇守官派来的,那就只能死拼了。

    他就站在那看着,只到看到有人推门走进院里,他猛得把手里的酒壶掷在地上。

    “咣啷!”

    李瑕转身,冲进蒙古护卫在的屋里,低声说了一句。

    “来了。”

    ~~

    范渊终究还是派人动手了。

    当时他本已站起身,打算要去请张五郎出面解决此事,但丁全开口说了一番话。

    “这事办到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若我们还要请五郎出面,未免显得我们太没用了。”

    范渊于是止住脚步,吸了吸鼻子。

    “我知道范经历你考虑得周全,但我们就处在这么个位置,奉命搜捕几个细作,在上头的眼里总归是个小差遣。昨日要请五郎出面、今日又要请五郎出面,那这点小事到底是五郎在办还是我们在办?”

    丁全说着,最后又补了一句。

    “乱子已经被那小猢狲搞出来了,唯有捉住他,审出来,才是有功劳。找了五郎,也是让五郎在蒙古人面前低声下气,就算最后解决了,那还是我们出了差池……若要我说,我不愿这般窝囊,还不如拼一把。”

    良久,范渊才揉着鼻子,叹息了一声。

    “好吧。”

    范渊缓缓道:“要拿杨慎就尽快,若再让他杀了人、甚至是杀了赤那,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

    月光清浅,六名杀手缓缓逼近了屋门前。

    有人伸出手推开屋门,只见李瑕就在屋子中间。

    一瞬间就有杀手往屋里冲去。

    突然,旁边一柄弯刀斩下,径直将他劈翻在地。

    惨叫声起,三个蒙古护卫转身杀了出来。

    “蒙古人!走……”

    五个杀手吃了一惊,立即转身就逃。

    三名蒙古护卫杀性已经起了,才不想让他们逃掉,迈开大步就追上去。

    李瑕迅速赶上,一把摁住旭日干的肩,用蒙语道:“他们在调虎离山,留一个人保护我。”

    “胆小鬼。”旭日干冷哼一声,很不高兴。

    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的阿来、塔夫各又砍翻一个,追着三个杀手已出了前院。

    李瑕眯了眯眼,扫视了一会院子。

    以范渊的聪明,很可能会料到有蒙人守卫,难保不会多布置一手。

    这般想着,李瑕迅速躲回了屋子里。

    那旭日干却是哼着草原上的小曲,走上前对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伤者各补了一刀。

    突然……

    “嗖!”

    一支弩箭激射而来,径直钉在旭日干的脖子上。

    血染红了那条长命锁,蒙古大汉就这样径直倒了下去。

    一个黑衣蒙面人从柴禾堆后面转出来,上前,拔出旭日干脖子上的弩箭,收好,又挥刀对着旭日干脖子乱砍,把弩箭造成的伤口毁得一干二净。

    做完这些,蒙面人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丁全,你是吧?”屋子里传来李瑕的声音。

    “是。”丁全再次端起弩,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居然真的找了蒙古人来保护你,我还以为是范经历多虑了。”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但没想到你亲自来了。”

    “没办法,别的人不敢杀蒙人,也容易泄密。”

    李瑕道:“是吗,那你怎么敢杀蒙人?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汉奸都是没种的窝囊废。”

    “我不是汉奸。”丁全道,“而且,刚才那个蒙古蠢汉是你杀的,不是我。”

    “谢谢,你还分了个人头给我。”

    “没关系,只要捉了你这个宋人细作,这事也就了结了。”

    话说到这里,丁全已走到了门边,他端着弩,等待着李瑕回答。

    刚才这番对话,他其实是在通过李瑕的声音计算其所在的位置。

    “好算计,但你若捉不到我,你可就落下把柄……”

    李瑕话音未落,丁全迅速闪身进冲进屋中,对着李瑕的身影就扣下弩。

    “咔”地一声响。

    弩箭激射而出。

    屋子里同时有两个声音响起。

    “嗒。”

    “噗。”

    一条血涟溅起,有人倒了下去……

    ~~

    阿来、塔夫追过长街,最后还是让三个杀手逃之夭夭。

    二人狠狠地骂了几句,掉头重新回到了院子。

    “旭日干!”

    只见旭日干的尸体还摆在那,脖子被砍得血肉狼藉。

    阿来扑上前,大哭道:“谁干的?!塔夫你看他……脖子都烂了!太惨了啊!”

    塔夫大怒,几步冲进屋子,只见后面的窗户开着,一张桌子倒在地上,上面还钉着一支弩箭。

    桌子后的李瑕站起身,一指窗户,道:“人往后面跑了……”

    塔夫二话不说,迅速攀上窗户,才要追凶手,低头一看,却见窗下倒着一具穿着黑衣的尸体。

    他不由一愣,一瞬间心想凶手总不可能是摔死在这的吧……

    下一刻,塔夫脖颈一凉,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扎了进来。

    “啊!杨……”

    塔夫一声怒吼,提起手中的刀想去砍身后的李瑕。

    他终于知道范渊说得没错,这个“杨慎”就是宋人细作,现在背后扎了自己一刀。

    但已经太晚了。

    李瑕又迅速猛扎了一下,直接了结了塔夫,随手一推,把塔夫推下窗台,匕首也顺便丢下去……

    院中,阿来抱着旭日干的尸体还在恸哭,忽听到屋中的怒吼声,冲进去一看,见李瑕正缩在角落里,却不见别人。

    “人呢?!”

    “窗户出去了。”

    阿来跑到窗户边探头一看,只见下面有两具尸体纠缠在一起……

    “塔夫!”

    ~~

    是夜,赤那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阿来于是绘声绘色地叙述着发生的一切。

    “就是这样,张家派了人来,我和塔夫追了出去,旭日干留下来保护杨慎。丁全这条狗躲在那里,一弩箭射死了旭日干,砍烂了他的脖子。正好我和塔夫赶回来,丁全跳出窗子,塔夫追出去,两人打斗在一起,丁全扎了塔夫两刀,塔夫临死前也抢过弩箭,刺死了丁全……”

    因同伴的死,阿来很悲伤,指着旭日干的脖子,不停大喊道:“看,丁全一支弩箭射死了旭日干,为了遮掩这事,还这样砍他,还这样砍他……

    要不是塔夫拼命把丁全留下,张家说不定还要说人是我杀的。赤那,就是张家要对我们动手了,我亲眼看到张家杀了他们,张家撕破脸了,报仇吧!”

    “嘭!”

    一声大响,赤那举起院中的木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太过份了!我要杀了他们!”

第47章 应对

    寅时。

    这个时辰昼伏夜行的老虎最是凶猛,人们偶尔能听到虎啸声,故称“寅虎”。

    天光将亮未亮之际,范渊听到远处的更声传来,身子一颤,正在捻着胡须的手一抖,拔下了一根胡子。

    “猛虎。”

    他低声自语一声,转头向门外看去,只见灯笼摇晃,丁全还未回来……而派出去的杀手到现在只回来了三人。

    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根胡子思考了片刻,他突然站起身,快步往张家奔去。

    “快,我有要事求见五郎!”

    ……

    不多时,张弘道披着衣服到了大堂,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灯笼的美婢。

    范渊当即拜倒,道:“五郎,小人犯了大错,恳请五郎重惩。”

    “先起来吧,你是九弟身边人,真有什么错处让他处置便是,先说发生了什么。”

    张弘道抬了抬手,气度从容。

    范渊也不起来,将白日里与夜里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道:“此事是小人办砸了,实不该自作聪明派丁全擅自动手,现在他人没回来,只怕是被留下了。”

    张弘道脸色凝重起来,缓缓道:“此事,你担不起了。”

    “是,小人担不起。”范渊道:“只怕那小贼是故意激赤那与我们冲突,小人步步被他算计,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为张家引来大祸,只好请五郎出面……小人有罪。”

    “南边来的一个小小细作,竟能做到这一步。”

    “那小贼,不是小人这个层面能够对付的,张荣枝、乔琚都不足以应付他……非是小人推诿,该有罚责绝不狡辩,只请五郎一定要重视此子,尽早扑杀。”

    “不重视能行吗?”张弘道苦笑一声,道:“赤那都快要杀到张家来了,先说此事该如何解决吧。”

    范渊道:“请五郎再去见一见镇守官,求他管住赤那不要乱来,再把杨慎给我们……这小子狡诈,或直接杀了也可,以免再有后患。”

    “你早不来找我,现在才来。今夜丁全可是丢了四具尸体在那里,额日敦巴日岂会善罢甘休?”

    “此事是小人擅自作主,请五郎……把小人交给镇守官,让他杀了小人,以消怒火。”

    张弘道没有马上回答,注视了范渊良久,方才开口。

    “当年,父亲还是金朝将领之时,金朝奸臣贾瑀杀了经略使苗公,苗公对父亲有恩,父亲遂起兵为其报仇,剖贾瑀之心肝以祭苗公……这段往事你也知道。”

    “是,小人知道。”

    张弘道站起身,道:“那你便该知道,我张家不是担不起事的门户。”

    一句话,范渊眼眶一红,再次拜倒,泣声道:“小人……是小人办砸了差事……”

    “我知道,但你也说了,杨慎……不管他叫什么吧,他不是你这种小小的经历能对付的。此事要怪,就怪我张家给你的权职不够。”

    范渊一抬头,已是涕泪交零。

    张弘道上前扶起他,又道:“额日敦巴日要的不是你的性命,他是要分润亳州的赋税,此事我去与他周旋,实在不行就拖一拖等父亲从开封回来。总之,你担不起,我担。你为张家办事勤勤恳恳,出了岔子,我却只会怪你,那我算什么?”

    这张五郎分明心中早有定计,却非要先问范渊一句,其后补上这一番话。范渊受此重恩,感激不已,哭得鼻子更红,鼻涕眼泪流得稀里哗啦……

    ~~

    仅仅半个时辰后,张弘道说服了额日敦巴日。

    过程中低声下气,对他而言实有些屈辱,但整件事暂时还未脱离出他的掌控。

    眼下这时局,汗廷猜忌漠南王、甚至要对其动手也有可能……张家得到的消息远比额日敦巴日多,否则张柔也不会亲自跑去开封。

    额日敦巴日不像其儿子那么蠢,他很可能早知道是宋人细作在上窜下跳,甚至可能故意放任细作制造冲突,借此拿把柄以对张家敲骨吸髓。

    不过,凡事有度,做为亳州的镇守官,额日敦巴日与汗廷的利益还是稍有不同,并不希望汉人世侯与士大夫好不容易治理好的河南再成为荒芜的牧马之地。

    简单来说,额日敦巴日要的不是搞倒张家,至于搞倒忽必烈对他而言那就更远了,他要的是张家多分润利益。

    张弘道早看透了整件事,一直在周旋,这次无奈之下,只能松了口。

    张家当然遭到了莫大的损失,但这种时局之下,就当是花钱买平安了。

    这也是张弘道的果决之处,知道风雨欲来,先不惜代价把小问题摆平了,免得再节外生枝。

    他一松口,额日敦巴日马上就表态会管住儿子,并把那个化名杨慎的细作交出来。

    “巴音,你带人去,把我的蠢儿子看好了。再把那个通译捉了给五郎,活的最好,死的也行。”

    这巴音是个蒙古百夫长,身长八尺,体壮如墙,领了命令当即就带了三十余人气势汹汹而去……

    ~~

    张弘道出门时,另有一队马车从张家驰出,又有百人护卫执着兵器跟上。

    张延雄骑马走在队伍前方,他是张柔的老部将之一。

    范渊则骑马跟在张延雄身边。

    “为何急着把大姐儿送到保州?”张延雄问道。

    范渊把事情说了,又道:“是我办砸了差事啊,让一小贼离间了我们与镇守官家里。如今五郎已出面解决,但我们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也知道,赤那不一定受控……”

    “哼!”

    听到“赤那”这名字,张延雄重重哼了一声。

    范渊又道:“昨夜之事一出,谁都不知道赤那会做出什么来,万一镇守官没能管住他,后果不堪设想……再者,如今大帅不在亳州,还是先把大姐送回保州,免得赤那惦记。五郎往后行事也少了许多顾忌。”

    “该是如此。”张延雄道:“当时合该让大姐儿与九郎一道去保州,不然终日被那蠢货盯着,让人烦躁死了。”

    “谁曾想呢,短短几日出了这么多事。”范渊叹道:“是我办砸了事,正好护送大姐儿到保州,请九郎惩治。”

    “何不把二姐儿也带上?”

    范渊道:“二姐儿与刑州郭家订了亲,无妨的。其实五郎有把握稳住镇守官,无非只是怕赤那乱来,把大姐儿送走也就是了。被赤那这种莽夫惦记,总叫人不安。”

    “是啊,有脑子的人不可怕,最怕这种没脑子的。”

    两人一路说着这些,领着队伍到了城门前,拿出令牌叫开了城门……

    马车里,张文静正与身边的小婢女说话。

    那小婢子名叫“雁儿”,每次盯着自家小娘子都是眼神发亮。

    “大姐儿这般漂亮,难怪有许多人要来抢。”

    “你休要胡说,哪就有人来抢了。”

    张文静说着,稍稍掀了车帘望去,只觉离了亳州城,自在了许多……

    ~~

    与此同时,亳州城中,巴音一脚踹开了李瑕所住的院子大门,大喝道:“把那宋人细作拿下!”

第48章 抢

    亳州城北,有个小镇叫华佗镇。张延雄与范渊护送着张文静的车驾走了小半日,在此歇了一歇,方才继续北行。

    雁儿捧着食盒,忍不住又道:“大姐儿你好歹吃一点嘛,这糕点都是特意做得你最喜欢的。”

    张文静已没了才出城时的自在,神情恹恹的,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吃。

    城外的道路颠簸,她一个大家闺秀,平时娇生惯养,走了一段路之后就有些不太舒服。

    雁儿眼看自家小娘子没有食欲,柳眉微蹙的俏模样让人心疼,放下食盒,道:“那大姐儿倚在我身上歇一会可好?”

    张文静笑了笑,道:“没来由让你多受一份累,我不过是没胃口,休得再嘴碎。”

    “那我陪大姐儿聊天解闷呗。”

    “每日里就是见你,还有何可聊的?”

    雁儿好奇道:“方才在镇上歇着,我听婆子们说,这次急忙忙去保州是因为昨夜有个宋人惹出了好大事呢。”

    “嗯?”

    张文静转过头,眼中露出些好奇。

    “宋人?”

    “是。”雁儿道:“都说宋人懦弱,果然是呢,不敢正面较量,偏爱使些伎俩,挑拨主家与赤那,着实可恨呢。”

    张文静沉思半刻,道:“你说说,那宋人又是如何挑拨的。”

    雁儿于是脆生生说起来。

    “据说是个年轻人,化名叫作杨慎,把范经历给耍了一通……”

    马车里的主仆两人说着话,马车外一群婆子们走路跟着,后面则是百名张家的护卫,其中骑马的三十余人。

    突然,身后马蹄声大作,烟尘滚滚卷了过来。

    利箭“嗖”地射来,把走在最后的几名张家护卫射倒在地……

    队伍前方,张延雄勒住马,大喝起来。

    “遇袭!迎战!”

    远远地,有蒙古语的吼声响起。

    “杀……”

    ~~

    范渊回过头,眼神有些惊疑。

    昨夜等到寅时,丁全没有回来,他马上就作出反应,找了张五郎,并安排人带走张大姐儿,中间半刻都没有歇过。

    唯一没料算到的是赤那会如此坚决地杀过来。

    他没看到昨夜里丁全具体发生了什么,因此本来以为丁全只是去拿人不成功,丧命在那里。

    如今看来,那杨慎小贼必然是还反手杀掉了赤那的人,这才能激得赤那如此丧失理智。

    谁能想到那小贼竟这么狠?

    一步输,步步输……

    但这种时候,他也只能调转马头,迎着赤那冲上去,用蒙语大喊道:“贵人听我解释,此事有误会……停手!此事有误会,停手!”

    回应范渊的只有一支利箭。

    箭矢“噗”地一声毫不留情地从他肩头贯穿,将他从马上射落下来,接连在路边打了好几个滚。

    “杀啊!把男人杀光!哈哈哈,我要抢了张大姐儿!”赤那兴奋地大吼……

    ~~

    张文静已吓得脸色煞白。

    她虽是将门出身,但她出生时金国已灭了许多年,张家又重文教,只把她当成大家闺秀养着,从未见过这种厮杀。

    她掀帘看去,只看到赤那与几个蒙古人冲到了离马车不远的地方,张延雄带人持刀迎了上去。

    双方相战,张家护卫不敢下死手,只是拼命阻拦。

    那些蒙古人却是刀刀夺命,因此人数虽少,却很快占了上风。

    只见蒙古人接连砍倒许多张家护卫,又是“铛”地一声响,张延雄盔甲上中了一刀,盔甲破裂,不得不勒马往后退了几步。

    到处都是鲜血泼洒。

    张文静迅速放下车帘,不敢再看。

    “刀呢?”

    她喃喃着,在车厢里找了找,终于找到一柄裁纸刀,连忙攥在手上,至此才稍稍觉得安心了一点点。

    忽听外面又是一连串的惨叫声,有血泼在车帘上。

    “啊!”雁儿吓得尖叫不停。

    张家护卫的惨叫、蒙古人的狂笑、惊马、血迹……车马外面的场面对于这主仆二人如同地狱。

    混乱之中,忽听张延雄忿愤大吼道:“赤那!放开马车!”

    “拦住他们!”

    “拦住……”

    同时,一声声蒙古语也在高喊。

    马车忽然疾驰起来。

    张文静与雁儿摔在后面的车壁上,跌倒在地。

    车厢颠得厉害,张文静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扶着车厢站也站不稳。

    她努力伸手拉了车帘,目光看去,车辕上留着一滩血迹,车夫已经死了,而骑在两匹马的背上驾车的却是两个蒙古人。

    其中一个赫然是赤那。

    “哈哈哈哈!”赤那狂笑不已,嘴里不停叫嚷。

    张文静听不懂蒙语,只知他必是在命令其它蒙古人拦住张家护卫……

    她看了一眼赤那光溜溜的头顶,已觉绝望压了下来,让人透不过气,于是拿起手中的刀子按在自己白皙的脖颈上。

    “大姐儿!等等……再等等……将军会救我们的……会救我们的……”雁儿大哭不已。

    泪水早已糊了张文静一脸,她没回答,眼中满是决绝。

    马车又加速,再次把她们带倒,瘫坐在车厢里。

    路途颠簸,张文静身子摇晃着,刀子刺入脖颈,顷刻就溢出血来。

    她却恍若未觉,只认真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而,喊叫声越来越远,马蹄声越来越稀疏,而车厢前面,赤那的笑声却越来越大。

    ……

    终于,马车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

    赤那又大笑着喊了一句什么。

    张文静听不懂,却完全能明白那句话语里的淫邪之意,她眼中泪水更甚,喃喃道:“雁儿,要我帮你吗?”

    雁儿大哭,握着一根杨木小钗子,泣声道:“雁儿自己来……”

    车帘被人掀开,露出赤那的脸。

    张文静见了这张骇人面孔,又是惊恐万分,闭上眼,扬起裁纸刀,径直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扎下去。

    “噗!”

    “大姐儿!”

    有惨叫声响起。

    雁儿扑上前,伸手紧紧捉住张文静手里的裁纸刀,血滴得到处都是。

    张文静睁开眼,只见车厢外的一个蒙古人脖子上斜斜地插着一支弩箭,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赤那的眼中满是暴怒,怒吼一声,向外面某处扑了上去。

    蒙语的狂吼声响起,显得极是吓人。

    “啊!杀了你!”

    ……

    张文静紧紧握着刀子,小心翼翼探到车厢前一看,只见一个风姿卓绝的少年郎君正随手抛开弩,单手持着长剑,迎向了赤那……

第49章 搭救

    “噗!”

    弩箭射来之时,赤那刚掀开车帘看到了那美得让他心肝乱颤的张文静。

    当时这小娘子摔坐在那里,青丝微乱,眼中噙着泪,那柔软可怜的模样更让人想要扑过去一口吞下。

    赤那正觉口干舌燥,就听到一声惨叫。

    转过头,只见随他一起驾马的那名蒙古护卫脖子上中了一箭,缓缓倒了下去。

    不远处,一个年轻人跨坐在骏马上,抬着弩,正是他的通译“杨慎”。

    “你在做什么?!”

    “没看到吗?我在杀人。”

    李瑕冷眼看着赤那,又道:“对了,告诉你,嘎鲁是我杀的,秦伯盛、塔夫,都是我杀的。”

    “为什么?!”

    “还不明白?你被骗了啊,傻瓜。”

    赤那大怒,径直向李瑕扑了上去,大吼道:“我杀了你!”

    李瑕抛掉弩,翻身下马,提着剑迎上赤那。

    “我还杀了阿来,就在你们冲锋的时候,我拍了拍他的肩,让他等等,他一转头,我就刺穿了他的喉咙。你看,我拿了他的马、拿了他的弩。一路跟着你过来,就为了杀你。”

    “我才会杀了你!去死!”

    ……

    看起来,赤那是个很凶猛的蒙古大汉。

    但李瑕只把他看成一个猎物。

    从李瑕第一次看到他从家里走出来时,狩猎就已经开始了。

    赤那虽然看起来强壮,但他只有十七岁,一直处在护卫的保护下,真算起来,其人一辈子的打斗经验还不如李瑕一个月的训练量。

    事实上,他身边那些蒙古护卫才是真正的战士。

    因此,李瑕刚才先射杀的就是另一个蒙古大汉,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人,脸上带着伤,一看就是个老兵。

    之后李瑕再以言语激怒赤那,只是怕赤那骑马跑了而已。

    他分析过,赤那比他厉害的只有马术、箭术,他不愿让赤那骑上马拉开距离。哪怕到了现在,要是遇到张家的护卫,张家还是会救下赤那。

    果然,赤那被激怒,扑了过来。

    他手中的弯刀不停劈向李瑕,但李瑕远比他灵活,每每都能避开他劈来的刀,偶尔一剑刺出,却总能刺中他。

    赤那不相信自己居然会打不过汉人,他平时打猎,护卫们把那些汉人驱赶在一起,他每箭射出,从来没有落空过。

    今日杀那些张家护卫,对方依旧是不敢向他挥刀,任由他左冲右突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在他意识里,汉人就是最懦弱的、最无能的……

    “去死!下贱的驱口!”

    “你没意识到吗?你才是弱势的那个。”李瑕道,“你不该脱离你那些护卫的。”

    “呼……呼……”赤那喘着气,怒吼道:“我杀了你!”

    “哦,但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

    “啊!去死!去死!去死!”

    赤那每吼一声,手中的弯刀都一下又一下劈下,虎虎生威,但总劈不到。

    李瑕还很从容,一边闪避一边还能说话。

    “就没人告诉你吗?其实你很垃圾,下盘不稳,挥刀也慢。不是因为你是蒙古人,就一定能打;不是因为你是镇守官的儿子,就一定能打……”

    “啊!死!”

    赤那怒极,双手握刀,狠狠斩下。

    李瑕本就是在挑动赤那的情绪,在其双手握刀之时就已预判到这一刀。

    他避过,一剑刺出。

    他上辈子遇过太多对手,除了少数几个天才,这般年纪轻轻、又被身边人捧着自以为天下无敌的,其实都是最弱的。

    “噗。”

    长剑贯进赤那的脖子,直刺到底。

    “不是因为你起名叫“狼”,就能像狼一样凶狠;不是因为你杀过很多弱者,就能成为强者。”

    李瑕低声说着,伸手摁着赤那光秃秃的脑门,把他的尸体从剑上推了下去。

    忽然,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你……你杀了他?”

    李瑕转过头,见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正站在前方,带着很害怕的表情。

    于是他随口应着,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在他看来,这句话很重要,因为他讨厌“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句古话,搞得好像运动能让人变笨一样。

    作为一个击剑运动员,李瑕认为那恰恰相反。

    “嗯。这人这么笨,还非要以为脑子笨就一定很能打架……”

    ~~

    张文静愣了一下。

    她觉得眼前这位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风趣。

    虽然这很不合时宜,但听他漫不经心地嘲讽赤那,带着些揶揄的口吻,实在让她感到有一点点好笑啦。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小小翼翼地不让自己洁白的绣鞋踩到地上的血,然后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多谢小郎君搭救之恩,能否请你送小女子寻到家中侍卫,必有重谢。”

    对于眼前这位年轻人,张文静也有过一些猜想,猜对方会不会就是近日来经常听说的那位宋人细作。

    但观他容貌气度,她还是希望他只是正好路过、仗义出手的少年游侠……

    当然,该防备还是要防备的,她说话时,藏在袖中的手其实还攥着那柄小小的裁纸刀。

    “你裙子很漂亮,往后站站,别沾你一身血。”

    张文静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那边雁儿也下了马车往这边跑来,嘴里喊着“大姐儿”。

    而她身前的小郎君却已拾起地上的弯刀,对着赤那的脖子一比划,挥刀斩下。

    张文静离得近,眼看着一颗头颅在眼前被斩下来,于是她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倒了过去……

    ~~

    “呜呜呜……你别抢我家大姐儿好不好?求你了……呜呜……你要抢可以抢雁儿,放过我家大姐儿好不好?”

    雁儿是张家千挑万选出来的小婢女,长相十分水灵,此时哭得梨花带雨很是可怜。

    李瑕见了也有些心软,道:“别喊了,我给你绑得松一点。”

    他说着,拿绳捆住了雁儿,并打了个结。

    “呜……求你……放过大姐儿好不好?”

    “别怕,张家护卫会先赶到,我算过了。”李瑕把雁儿一提,放回车辕上。

    做完这件事,李瑕把张文静放到马背上,骑上马,沿河向东面策马而行,扬长而去。

    河边,只留下雁儿还在马车上哭个不停。

    等了一阵子,张延雄领着一队张家护卫策马狂奔而来。

    “大姐儿呢?!”

    “呜呜……大姐儿被人抢了……呜呜……那人生得好俊,还以为他是好人……呜呜……他抢了大姐儿往那边去了……”

    “追!”

第50章 登徒子

    “看伤口的形状,弩箭该是出自丁全的弩,落在了那小贼子手上。他最后还把箭又拔了回去,重新装填,换言之,他手里还有一张能用的弩,我们要小心……”

    “他斩下赤那的首级,竟还备好了石灰,心思太缜密了、太缜密了……赤那一死,事情太严重了、太严重了……只怕就是五郎也镇不住……”

    范渊跌坐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喃喃着,眼里满是失魂落魄。

    他肩头的箭矢还没拔,血还在往外溢着,失血让他脸色变得苍白。

    “完了……完了……真的不可收拾了……”

    张延雄却没工夫考虑这些,不停地喝令着。

    “追!都给我追!一定要把大姐儿找回来……”

    此时,就在河对岸的密林里,李瑕正从树梢间望着这些人。

    待看到张延雄领人往东面追去之后,他跳下树,牵着马往西走去。

    密林里不好骑马,张家认为他有马匹,暂时想不到他会从这边走。

    但范渊很聪明,半日之后就会意识到追错方向了,但那时天已经黑了,张家不好搜捕。

    这个时间差,足够摆脱追捕了……

    ~~

    张文静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马背上。

    月光洒在林间,能听到虫鸣声。

    她低头看去,见自己的双手被捆着。

    那是一段稠布,该是从车帘上扯下来的,绑在手上倒是不痛,稠布那头接着一条麻绳,正握在那人手里。

    那人身姿颀长,正不疾不徐地牵着马走着。

    似乎听到动静,他回过头,与张文静对视了一眼。

    一愣之后,张文静这才挣扎起来,哭喊不停。

    “登徒子……你要对我做什么?放开……放开……救命啊!救命!”

    “别喊。你喊的话只会让处境更差,比如,我会把你的嘴堵上。”

    听了这平静的声音,张文静泪水直流,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她才觉得这样趴在马背上其实难受,腰酸得厉害。

    再一看,身上的衣裳还完好,只是脚也被绑着,动弹不开。

    “你最好放了我,我告诉你,我是军民万户府张家的女儿……”

    “我知道,你先听我说,我杀了赤那,砍了他的头,为的就是挑拨你家和亳州镇守官。带走你也是因为我就是在对付你家。”

    张文静一愣,瞪着他,道:“你果然就是杨慎。”

    “那是我抄来的名字,词也是抄的,你不必因此喜欢上我。”

    “呸。”

    李瑕依旧语气平淡,又道:“现在你清楚了,我要对付的是你的父兄。当然,他们势力比我大得多,最后一定能解决这件事。那么对你来说,重要的是保全你自己,争取回到他们身边,所以你不必自杀,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总之,我对汉奸的女儿没兴趣。”

    “我爹才不是汉奸。”张文静道:“难道不当宋人就是汉奸吗?那宋廷把北方百姓弃如敝履,淮河以北数千万汉人就活该去死吗?明明是宋廷对不起我们,你凭什么开口就指责我们是汉奸?”

    她一番话带着火气,语气很快,但她盯着李瑕,眼中又渐渐泛起泪花。

    “我知道你是宋人,放了我好不好?我张家世代不仕金朝,一直到蒙古人来了,才不得已结寨自保,当时金廷给我爹爹封官抗蒙,可宋廷又做过什么呢?换作是你,你能怎么做呢?我爹不是汉奸……放了我好不好?我不是汉奸……”

    李瑕好一会儿没说话,像是辩不过她。

    张文静心中有了些希望,注视着他的眼,用眼神哀求。

    但她却只在李瑕那双眼中看到坚定与平静。

    他虽辩不过她,却丝毫没有动摇。

    “好吧,不管你是不是汉奸的女儿,我对你都没有兴趣。”

    张文静听到“好吧”二字,心都有些颤,待听到后面一句话,却只觉无言以对。

    说得好像她这一番辩解竟是……竟是在劝他对她有兴趣一般。

    她只好“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私心里,她其实不太怕他杀了蒙人,反而觉得杀蒙人之事颇为英雄。但就是……为人太轻薄了。

    “你不要打岔了。”李瑕道:“继续说吧,我要的是牵制张家、给张家造成足够的麻烦。但以张家的实力,最后一定会找到你,到时,我的目的也达到了,可以放你走。

    你若够聪明,就不要做无益的吵闹。比如现在张家护卫还离得很远,你若乱跑,只会被林子里的野兽吃掉。明白了吗?我希望你冷静,就算想逃,也不要像一个疯婆娘一样闹。我讨厌吵闹。”

    张文静偏回头,又瞪了李瑕一眼。

    “我才不是疯婆娘。”

    “嗯,你要是听话,可以少受许多罪。”

    李瑕过去,解开张文静脚上的绳索,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放在马背上。

    她终于能坐在马鞍上,比方才趴着的姿势好受了许多。

    “别碰我,登徒子。”

    张文静羞恼地喊了一句,脚上一凉,却是两只绣鞋已被李瑕脱了下来。

    “你还我!还我……”

    “省得你跑了。”李瑕淡淡道,把绣鞋收入随身的包袱里。

    张文静愈发羞恼。

    偏李瑕一副自然而然的样子,她许多男女授受不亲的话语到了嘴边也说不出来。

    免得显得他光明磊落的,她却十分在意。

    绣鞋被李瑕脱走之后,两人也无话可说,就这般在林子里走着。

    夜色静谧,忽然传来“咕”的一声轻响。

    李瑕转头看了张文静一眼,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拿出一个馒头递过去。

    “我不饿。”张文静偏过头,带着一丝倔强。

    “我听到你肚子叫了。”

    “不是我。”她低声道,“也许是林子里有野兽吧,哼,吃掉你这个登徒子。”

    “随你。”李瑕道:“那就是野兽叫的吧。”

    他才把馒头放回去,又听张文静低声说了一句。

    “要我吃也可以,反正……刚才不是我肚子叫。”

    “哦。”

    那馒头显然是不好吃的,张文静双手被捆着,勉强捧着馒头小口小口地咬着,想到中午雁儿叫自己吃糕点时的场景,眼泪又不停流下来。

    她脚一踢,隔着罗袜感觉自己踢到了一个挂在马背上的包裹,也不知是什么。

    正想再踢,脚却被李瑕拿着,放到了马蹬上。

    “别碰我,登徒子。”

    “你不要乱踢别人的脑袋。”

    张文静闻言,这才知道那是赤那的头颅。

    她吓得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流。

    “呜呜……你拿开啊……拿开……”

    “我说了,别吵闹。”

    ……

    这天,显然是张文静有生以来过得最差劲的一天……

第51章 轻薄

    骏马打了个喷嚏,因李瑕把装着头颅的包裹挂到了它的脖子上,这让它分外不爽,几次想将其弄下来。

    李瑕于是抚着它的鬃毛,颇为温柔地安抚它。

    “你就不能把那个脑袋丢掉吗?”张文静细声细语地问道。

    “已经给你挂远了,别得寸进尺。”

    张文静带着些哀求的语气,又道:“丢掉好不好?”

    李瑕瞥了她一眼,微微哂笑了一下。

    两人一对视,张文静低下头,有些气恼地嘟了嘟腮帮子,明白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他看破了。

    人头挂在那里,对她来说当然很可怕啊,吓得哭出来也是真的。

    但想叫他把人头丢掉,其实还有别的目的,结果没能成功……

    “你为何一定要做如此残忍之事呢?”她问道。

    “你为何明知故问。”

    “好吧。”张文静低声道:“若你不将赤那的首级砍下,我家中护卫必会毁尸灭迹,对不对?”

    “嗯。”

    “你将首级带着,是定要让我家与镇守官结仇吗?”

    “是,等到了前面的县城,我会把它挂起来。再和你一起亮个相,传到蒙人耳里就是张家女儿身边的护卫杀了赤那。风声一出,不管蒙人信不信,事情就盖不下去。”

    张文静道:“那之后,你会杀了我吗?”

    “杀你做什么?”

    “也许……杀了我,再栽给蒙人?”

    “你家里人又不像蒙人那么傻,且知道你在我手上。就算你死了,他们也会查清楚是谁杀的。”李瑕道:“反而你家处在被动,只需要‘有口说不清’就好了。”

    张文静听了,渐渐不像一开始那般慌张,低声道:“那你带着我也无用处,反而是个累赘,到时能将我放了吗?”

    “不,我来北边是做事的,带着你可以牵制张家。”

    “牵制?原来你还有同伴吗?”

    李瑕道:“总之你有用,比如等时机成熟了,把你丢到北面吸引追兵,我就可以往西逃。”

    张文静道:“我却觉着你是在骗我,也许你将我丢到北面,让我看着你往西逃了,其实你又悄悄往北逃。”

    “诸如此类吧。”李瑕淡淡道,“你自以为很聪明吗?真聪明就不会说出来。”

    张文静撇了撇嘴,有些小小的不忿,恼于被他这样贬低。

    “你这般行事着实辛苦,不如送我回去,我爹求贤若渴,一定能予你官职,岂不比为那懦弱的赵宋朝廷卖命更好?”

    “让我也当汉奸吗?”

    “你又说我爹是汉奸。”

    张文静低下头,却是又带着委屈的语气说起来。

    “你只看到我爹为蒙人效命,却未看到他以汉法治汉地,保汉学、兴文教,使百姓安居乐业……百余年来,北方屡遭异族蹂躏,宋廷偏安江南、自顾享乐,到如今,是我们北面汉人呕心沥血,才使中原恢复汉家章典、使北地复有生机。

    不然怎么办呢?不依附推行汉法的漠南王,难道依附江南那个赵宋小朝廷吗?它能够收复河山,使中原安定、礼教传承吗?我们不是没有盼过王师北定,但千盼万盼,盼到了风波亭杀岳爷爷的那一刀,还不足以斩尽北人对赵宋朝廷念想吗?

    你便是费心除掉我张家又能如何?以后,淮北由谁来治理?难道把我们北方汉人的辛苦经营毁于一旦就好吗?从此让蒙人再牧马中原,让河南河北再成为荒芜之地不成?”

    这张文静虽是个小女子,但大概是有一点小口才,先前才说过北人被宋廷抛弃,此时又说起他们如何恢复汉法云云。

    李瑕却不为所动,道:“闭嘴,我说了不要吵闹。”

    “才没有吵闹,我是好好与你说的。”张文静轻声道:“去见一见我爹,好吗?他所作所为非但不是汉奸,反而是在保全汉人、保全汉制。你若见过他……”

    “见他,他还能招我当女婿吗?”

    一句话,张文静终于闭了嘴。

    她愈发着恼起来,只觉自己苦口婆心,偏又被这登徒子轻薄,因此气得不轻。

    气到最后,却拿他没办法,只好不理他。

    然而,一直走到夜深,再次开口说话的还是她。

    “那个……”

    “嗯?”

    “那个……我……”

    李瑕倒没让她为难,从包袱里拿出绣鞋给她套上,又扶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提下来。

    “去吧。”

    张文静满脸羞恼,想骂些什么,最后却只能一跺脚,小心翼翼绕到灌木丛后面。

    她发现那根绑着自己双手的绳索还不算短,他大概是对这种情况有所准备……这反而更让人着恼,因不知他脑子里都对自己想过什么。

    窸窸窣窣一会儿之后,张文静低着头回来,走到马前,瞪了李瑕一眼,道:“别碰我,我自己上去。”

    不等她反应过来,李瑕已一把将她提到马鞍上,随手再次把她的绣鞋脱了收走。

    “别碰我……”

    张文静话音未落,李瑕竟是理都不理她,绕到灌木丛后面。

    她脸色一变,又羞又怕。

    而李瑕再出来时,手里已拿了一个小钿花。

    他也不说话,神色平静地将那钿花又佩戴在张文静头发上,牵马就走。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这个钿花是怎么掉的。

    张文静见自己的小伎俩被戳破,有些失望,又庆幸他没发火。

    但想到被他轻薄了这么多次,她眼泪又流了下来……

    ~~

    范渊与张延雄领人往东面、北面搜索了整整一夜,毫无线索。

    天光微亮时,他们在路边摆开地图,范渊看了看,手指落在了鹿邑县的位置上。

    “小贼该是往西走了,他砍了赤那的脑袋,必是要在人多之处拿出来,该是鹿邑了,我早该想到的。如此说来,他还是要去颍州,我又被他摆了一道……”

    张延雄已经急得不行了,根本就没在听范渊分析,更没心思管什么颍州,只在不停地派人去调拨人手。

    “调人!能调多少人全都调来,每个有可能的地方全都给我搜……你们先随我去鹿邑!”

    张延雄跑了几步,转头一看,见范渊竟还在跟着,道:“范经历伤重,先歇着吧。”

    “不行,必须把大姐儿找回来。”

    范渊其实连擤鼻涕都没力气了,不停拿袖子擦着。

    风把他的鼻子吹得更红,把他的头发吹得更显稀疏,他脸色苍白得像随时要晕过去。

    但这次就是累死,他也要在死之前找到张大姐儿,再把那小贼千刀万剐,才能稍报张家对他的恩义、稍减对那小贼的心头大恨。

    而张延雄本来有些怪罪范渊,认为让张大姐儿去保州是一招烂棋。

    但仔细一想,若不是张大姐儿离开,谁知赤那会不会带人杀进张府?一旦在张府见了血,事情只怕还要更糟。

    至于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当务之急只有一件事,把大帅的掌上明珠找回来再说……

第52章 塔

    鹿邑县城在亳州城西面五十余里。

    张延雄奔了半日赶到鹿邑,大肆搜检。

    他并不确定那小贼是不是真带了张大姐儿来了鹿邑,但暂时没有别的线索,也只能相信范渊的判断。

    然而,搜了半天,又搜了一夜。到了清晨,依然是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张延雄情绪都有些崩溃。

    张家大姐儿都已经失踪两个晚上了!

    “会不会那小贼没带大姐儿来这里?”

    范渊道:“不,最有可能就是鹿邑……他砍了赤那的脑袋,必要拿出来,这里是最近的县城,我怀疑他就在城内。”

    张延雄道:“但若是猜错了,在此耽误了时间,如何是好?”

    范渊想了想,最后咬牙道:“我确定,就在城内,他和大姐的样貌气度都是最出挑的,藏得再深,继续找必然能找到……”

    “将军。”忽有人上前道。

    “找到了?!”

    “不是,是有个蒙人百夫长巴音带人来了,问我们赤那在哪……”

    张延雄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他当然知道赤那在哪,赤那的尸体就是他亲自处理的。

    问题是,赤那的脑袋还在宋人细作手上。

    这东西要是一出来,入了巴音的眼,又要火上浇油。

    “我去应付吧。”范渊站了出来,转头又向张延雄低声道:“信我,杨慎与大姐儿就在鹿邑城内,还有……赤那的脑袋也在。”

    张延雄一听,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阴沉。

    范渊又道:“我拖住蒙人,请将军把他们找出来,时间不多了,务必尽快。”

    “好。”

    此时范渊肩上的伤口又在溢血了,随行的大夫本要给他换药,他摆了摆手,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去……

    巴音正带着二十余个蒙人在城门处与张家侍卫对峙。

    “百夫长竟到鹿邑来了?”范渊连忙上前赔笑着用蒙语道:“不知是有……”

    巴音本就高大,坐在马上更是如塔一般,居高临下地看着范渊,道:“你被赤那射伤了?这事是他不对,我替达鲁花赤向你们张家赔罪,赤那人呢?我来带他回去。”

    他说的话听起来很客气,但态度冷峻,显得十分不屑。

    范渊道:“昨日我们是遇到了贵人,想是有些误会,因此他冲乱了我们,但所有人都跑散了,不知道贵人去了何处。”

    “他抢走了你家大姐?”

    “没有。”范渊道:“当时,我们护着大姐儿跑远了,之后贵人去了哪里就不知了。”

    巴音道:“那你们在找什么?”

    “近来有一些宋人细作在活动,这股人十分凶恶,杀了许多人,我们正在搜捕他。”

    范渊还在尽力遮掩。

    他很清楚,若是让蒙人知道赤那抢走了张大姐儿,再说赤那是死在宋人手里,蒙人也不信了,这叫有理说不清。

    只有找到杨慎、毁掉赤那的首级,也许还有办法把赤那的死与张家脱开干系。

    巴音却不是好糊弄的,又道:“搜捕宋人细作要这么大张旗鼓吗?”

    “因那伙人实在是太凶悍了,对了,百夫长也要小心。”

    “我可以帮你们搜。”

    “不用,不用……”

    “你有事瞒我,我说过了,我是奉命来带赤那回去的,这是你们五郎求了我们达鲁花赤的结果。”

    “是,是,若知道贵人在哪,小人一定会告诉百夫长。”范渊赔笑道。

    巴音驻马想了想,拉过缰绳,掉转马头。

    范渊悄悄舒了一口气,心中暗骂这些蒙人。

    忽然,只听城内一阵骚乱,有人大喊、尖叫起来。

    范渊转过头去,努力倾听,隐约听到有人在说什么“捉住他……”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转头一看,人已被巴音提在马上,向城内飞奔。

    街上有来不及避让的行人,这队蒙古人亳不犹豫就挥刀劈砍,把拦路者砍翻在地。

    一见血,尖叫声更大,长街上更是混乱……

    ~~

    鹿邑县城内有古迹为“明道宫”,乃是道学祖师老子传道讲学的地方。

    明道宫南面有池,叫涵碧池,池边有一座高塔,是为纪念有名的华山道士,即“睡仙”陈抟而建。

    据说陈抟就是鹿邑人,儿时常在涡水边嬉戏,活到了一百一十八岁。

    但今天越来越多人聚到塔下,却不是来看某个道士羽化登仙。

    而是有人在塔上挂了一颗人头……

    “找到大姐儿了!”

    “拿下他!”

    “快!都给我过去!拿下他……”

    骏马奔至,被人摁在马背上的范渊听到了这些呼喊声。

    抬头看去,远远望见那高塔之上有两个身影。

    巴音于是奔向高塔。

    离得越来越近了。

    隐约能看到塔上那两个身影衣袂飘飘,仿佛一对仙人。

    也能看到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那摇动,显然是个人头。

    “快,救出大姐儿!拿下他……”

    忽然。

    塔上有大喊声传了过来。

    “报,我救了大姐儿,杀了赤那了!”

    “报,我杀了赤那,救下大姐儿了……”

    “……”

    这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听了这两声喊叫,范渊只觉脑子里“嗡”了一下。

    目光所见之处,一个头颅已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向他这个方向飞了过来。

    它越来越近,范渊几乎已能看到上面赤那发怒的面容。

    “咚!”

    它落在蒙人与张家护卫之间的草地上,砸出一滩血水。

    但那张脸分明还能认出就是赤那。

    “将军,我杀了赤那,救下大姐儿了!”塔上的人还在大声喊着,声音不停回荡。

    范渊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嘶吼道:“百夫长,你听我说,此事有误会,误……”

    “死吧!死吧!”

    巴音已提起范渊那削瘦的身体,猛地将他摔了出去。

    范渊才抬起头,还想要再解释,只看到一个碗口大的马蹄,重重踩了下来!

    “噗!”

    ……

    “杀光他们!”

    蒙人已纷纷拔出弯刀,毫不犹豫地杀向了张家护卫的队列。

    血迅速在塔下铺出了满地的殷红。

    巴音亲眼所见,赤那掳了张大姐儿上了高塔,结果被张家追杀。

    而张家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杀掉赤那?

    竟敢如此……

    “敢叛大蒙古国者,死!”

    “杀啊!”

    ……

    张延雄已冲到高塔第三层,转头看去,见了塔下的厮杀,气得青筋直跳。

    “你们去拦住蒙人!其余人,随我继续冲塔,杀了那小贼,救出大姐儿……”

第53章 有何不可

    “呼……呼……”

    张延雄喘着粗气,终于冲到了高塔之上。

    他才转过塔边的回廊,忽然一声厉喝声在前面响起。

    “停下!”

    张延雄匆忙间抬眼望去,正见李瑕与张文静站在塔顶的檐上。

    李瑕一手提着张文静的后领、一手持着弩,长剑斜挂着,云淡风清地站在那。

    他已经把张文静手上的束缚解了,只是拿绳索把她的腰绑着,与他绑在一起。

    因站得太高,张文静显然是吓得不轻,脸上带着泪痕,一手紧紧捉着李瑕的衣襟,另一只手在空中微微张着,像是一只正在扑腾翅膀的小麻雀。

    纤手白皙秀气,但显然是不能变成翅膀飞起来的。

    这一男一女的身姿样貌都是最出挑的,因此张延雄第一眼的感受竟是……好般配啊。

    这念头一起,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方才敛住心神,飞快地观察了一下。

    那塔檐不是能迅速爬上去的,这边一动,对方有太多时间能杀掉大姐儿了。

    于是张延雄停下脚步,身后好几名张家护卫撞了上来。

    “放开我家大姐儿!”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李瑕说着,目光还偶尔瞥下塔下,观察下面的局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别、别……”张延雄道:“你听我说,别动大姐儿,我们有话好说,放了她,你不仅有活命的机会,还能有好前程……”

    “是吗?”

    “你是宋人,对吧?有些事你不了解。”

    塔上风很大,仿佛要把檐上的一男一女吹下去。

    张延雄微眯着眼,脑子里沉思着什么,嘴里很诚恳地说起来。

    “我们张家未必如你所想。我们不像你们赵宋的武将,在文官面前跟狗一样。我家大帅统领一方军、政,名为军民万户,实为诸侯、藩镇。你可知何谓‘世侯’……”

    “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李瑕提了提张文静,吓得她又哭起来。

    张延雄连忙抬起手,道:“别,我是想告诉你,只要你放了大姐儿,我们不但不会追究,还能给你很多好处……给你说段往事吧,我家大帅起兵之初,有个族人张信抢掳流民之女,哈,这张信算起来还是我堂伯,这事被大帅知道后,鞭了他一百,归还了人家的女儿,于是他怀恨在心,刺杀大帅。你可知后来如何了?”

    李瑕不答,又瞥了塔下一眼。

    张延雄继续道:“大帅不仅赦免了张信,后来在战场上还救了张信一命。这就是他的胸襟,军纪严恪,却不记私仇。小兄弟,你叫杨慎是吧、或者这是化名?你如此人才,为宋廷卖命太可惜了,真的……”

    这北边,似乎每个人都在说为宋廷卖命不值。

    李瑕却还是浑不在乎的样子,打断张延雄的话,道:“怎么?你还能替张柔招我当女婿不成?”

    张延雄一愣。

    他像是被噎住了一下,接着尴尬一笑,他竟是大声道:“有何不可?好啊!此事哥哥我替你一力承担,在大帅面前分说!”

    说话间,他也是转头向塔下看了一眼,只见张家护卫已被蒙人杀了许多,剩下的正在塔门处结阵自保。

    远处,还有更多的张家护卫赶过来。

    “就说今日这事吧。”张延雄道:“我知道你是想挑拨大帅与蒙人。没关系,我们可以把下面这些蒙人杀干净,一个不留!这样一来,我们与你之前的梁子就过去了,如何?”

    “哦?”

    “你别看我们平时待蒙人客气,但未必真怕了他们,今日只要杀干净他们,确保事情不会传到汗廷,一切还可挽回。小兄弟,放了大姐儿,我保你成为张家女婿,从此一跃龙门,以你的本事,必然大放异彩,往后哥哥我还得巴结着你呢,哈哈!”

    李瑕道:“太轻易了,我不信你。”

    “怎么能不信我呢?”张延雄道:“大帅的气度、你的本事、世侯的显耀,该说的哥哥都说明白了,我家大帅有十二个儿子,就这两个女儿,视若珍宝,你娶了大姐儿,往后少不了你的前程。再说了,你把她带走了两个晚上,这事……总之这张家女婿你当定了!若不成,让我张延雄被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张文静听了这些对话,心中无比羞恼。

    她有心想说些什么,但脚下是斜斜的塔檐,脚一动就有碎瓦掉下去,风吹来似要把她轻飘飘的身子吹下去。

    不时有凄厉的惨叫声传来,塔下两拨人还在厮杀,血流满地。

    张文静只好紧紧捉住李瑕,再羞恼再害怕,最后也只能不停地哭,她也不知眼里怎就有这么多泪水。

    偏张延雄还在苦口婆心地说那些话。

    “小兄弟,哥哥实话说,刚才哥哥冲上来一看你和大姐儿,就一个念头,你们真就是天造地设,真心的。快别犹豫了,放了大姐儿,下来,我们一起去杀光下面的蒙人,大丈夫做事,别婆婆妈妈的,快,再晚事情就盖不住了……”

    李瑕没答,目光又是四下一瞥,迅速望了好几个方向。

    忽然。

    “嗒”的一声响起。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显然有张家护卫正在试图攀上塔顶,似要绕到李瑕附近突袭。

    “你想骗我?”李瑕轻笑了一下。

    “没有!我让他们停下、停下,别……”

    来不及了,李瑕已迅速拉着张文静往后面撤去,消失在张延雄眼前。

    张延雄大惊,往前冲了几步,抬头一看,只见李瑕已抱着张文静从塔顶一跃而起……

    “不要!”

    ~~

    亳州。

    名叫“沈开”的张家的属臣快步进到堂中,在张弘道面前一拱手。

    “禀五郎,查了杨慎出城前在市集上买的物件。”

    张弘道眼中满是忧色,点了点头,道:“说。”

    沈开道:“他当时住秦伯盛的宅院,故而去的是最近的宋汤街。先兑了一锭银子,最后买了两大包物件,小人打听了许多,或还有遗漏,目前查到的有干粮、衣物、石灰、剪刀、烈酒、铁链、地图……”

    “细说。”

    “是,干粮是一人三天的量,还包括了马饲料;衣物是四套成衣,其中两套是他花钱从更夫和摊贩身上剥下来的……”

    沈开说得很细,张弘道竟是不厌其烦地听着。

    包括石灰买了多少,够腌几个人头;地图有几张,分别画的是哪里。他每一个细节都仔细了解,甚至还让人去把商贩带过来盘问。

    “下一个是纤绳……”

    “纤绳?”

    “是,拉船用的纤绳。”沈开道:“买的最结实的那种,足足买了三十余丈。”

    张弘道皱了皱眉,沉吟道:“三十丈……他想从城墙翻出去不成?”

    “有可能,他还买了不少铁勾子,想必是怕事有不协,要翻城而逃?”

    “嗯,不管是攀哪里,这东西总是有用的。”张弘道又低声喃喃了一句,道:“继续说下一个物件……”

第54章 弘道苑

    鹿邑县,在陈抟塔的北面就是明道宫的弘道苑,中间有水渠将两地隔开。若要从陈抟塔到弘道苑,只有一条青石小道可走。

    塔下的厮杀还在继续,张家调拨的人手都在向这边聚集,包括弘道苑附近的人手都已穿过青石小道过来。

    “那是什么?”

    忽有人抬起头,暗道莫不是看花了眼,真有人能在这里得道飞升不成?

    只见高塔之上,有两个连在一起的身影从塔顶跃出,飞一般向弘道苑飘去。

    ……

    张延雄大步跨出,见到李瑕抱着张文静跳出去的一瞬间,只觉肝胆俱裂。

    再定眼一看,原来李瑕腰间的绳索连着一根铁链,那铁链正挂在一根粗绳之上。

    而那粗绳的一端系在塔顶,至于另一端……张延雄转过头,看到的北面的弘道苑,围墙内有一棵大树。

    绳索的另一端就在那树冠当中。

    李瑕与张文静已顺着粗绳向那边滑去。

    两地距离倒是不远,不过二十来丈,但中间却隔着水渠和高墙……

    一连串的响声中,张家护卫已举起了手中的弩。

    “别放箭!”张延雄大喝道。

    他亳不犹豫丢下手中的刀,开始脱身上的甲胄,准备攀上塔顶。

    “你们快下去,带人去追!别让他跑了……”

    ~~

    昨天夜里,李瑕一整夜都在弄这个纤绳,他打扮成更夫,在陈抟塔和弘道苑之间来来回回,绑了一些东西从塔这边滑到弘道苑那边,最后还上去滑过一次。

    哦,昨夜在路上还碰到了几个正在搜索他的兵卒,他提醒对方要小心火烛,还给他们指了路。

    总之在李瑕看来,十二层高的塔、不到百米的滑翔距离,实无多少惊险可言,比蹦极差远了。

    比从飞机上掉下来也差远了……

    但张文静却是吓得魂都要掉了。

    “扑通、扑通、扑通……”

    耳畔是风声,她的头发也被吹乱,却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如同有只小鹿在里面乱撞。

    脚下是还在厮杀的人群,远处是水池,更远处是一片片民居,这些她刚才都看到了,此时却再也顾不得看。

    她只知道自己在天上。

    于是她紧紧闭着眼,紧紧抱住李瑕。甚至都没想过为什么要抱住他……当时差点被赤那捉住时明明还有赴死的勇气,为何现在却这么害怕?

    纤绳绷得很直,铁链在上面滑过,速度飞快。

    张文静忍不住大叫起来,忘了大家闺秀不能这样大叫,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完全把头埋在了李瑕怀里。

    “噗!”

    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两人在空中摆荡了一下,继续滑了下去。

    张文静感到有一股热流从她领口流了下来……

    ~~

    “看!”

    巴音看到张延雄正在塔上的时候,就已经张弓搭箭。

    他跨在马上,眯着一只眼,姿势像在草原上射大雁。

    才要放箭,只见张延雄往前一扑,巴音就看到有身影向北飞去,仿佛是一对大雁,也仿佛是两个仙人。

    “就算是神仙,我也要把你射落下来。”

    心中这念头一闪,巴音亳不犹豫松开弦。

    “嗖!”

    一箭贯出。

    空中的人影一摆,瞬间滑落下去。

    “死吧。”巴音冷哼一声。

    他对自己的箭术有极大的信心,迅速收起弓,继续提刀杀向那些汉人……

    ~~

    “大姐儿!”

    张延雄大吼一声,目光落中,只见李瑕与张文静已飞入弘道苑的围墙里,消失在树冠之中。

    他怒从心起,攀上塔檐,扯下自己的衣服,挂上粗绳,正要向下滑……

    “咚”地一声大响,张延雄强壮的身子撞在塔檐上,撞碎了许多瓦片,接着整个人摔在回廊上。

    他半边身子都磨出了血,站起身一看,那纤绳另一端已被割断了。

    “追!”

    张延雄大吼了一声之后,转头看向塔下,又大吼道:“别再留情!给我杀光他们,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

    弘道苑。

    张文静从树上跳下,才感觉到脚踩在地上的踏实感,连忙就去解腰间的绳索。

    她打算趁这个机会逃跑。

    接着李瑕跳了下来,他竟没能在地上站稳,摔了一跤。

    张文静目光看去,不由愣了一下,只见他背上插着一支箭,半边身子都是血。

    “你……你受伤了吗?”

    李瑕没说话,站起身,脸色有些苍白。

    他一把捉过张文静,再次把她双手捆起来,拉着她就走。

    她还想挣扎,力气却还是远不如受伤的李瑕。

    “求你放了我吧,你已经利用完我了……放了我好不好?我会让他们别再追你……你已经受伤了……真的,我不让他们追……”

    “别废话,不然我杀了你。”

    张文静还在哭求,李瑕已拿着弩抵在她背上。

    两人穿过房屋,一匹骏马正站在那里,马背上还挂着两个包袱。

    这是昨日进城后李瑕给了这边的道士一笔钱,把马匹寄放在这里。他当时就已计划好了逃跑的路线。

    李瑕径直把张文静推上马背,他翻身上马从后面抱住她,扯了缰绳,驱马便走。

    城中几乎所有张家的人手都在向高塔方向汇聚,但路上也有碰到一些还不知发生何事的张家护卫和鹿邑守卒。

    李瑕每每拿出乔琚的令牌大喊:“在塔下和蒙人打起来了,快去支援!”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策马奔过。

    他在塔上时就已望得清楚,巴音是从南门进城的,发生冲突之后南门绝大多数人都被吸引到塔下,此时那边守卫最是薄弱,因此拍马就向南门狂奔。

    这些事其实也只发生在一瞬间之间,等张延雄从塔上跑下来,一边调人围攻巴音,一边调人追击李瑕时,李瑕已经在城外官道上奔了老远,将他们甩脱。

    他要的,就是这个对方反应不及的时间差。

    ……

    道路两侧的树木不停掠过,奔了几里地,李瑕转道向西,又十余里之后,他勒马转进树林,马速慢了下来。

    张文静此时才渐渐平复了心情。

    对于一个长在深闺中的小女子而言,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是过于刺激了。先是在十二层高的塔檐攀爬,再从天上飞过,之后又是纵马狂飙。

    直到在树林中走了许久之后,她才感觉到李瑕正搂着自己,不由又羞恼起来。

    “登徒子,你放开我。”

    李瑕没有回答她,反而把头埋进了她的脖子,把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张文静吓了一跳,只觉脖子都在发烫。

    “登徒子,你走开……你放开我好不好?再碰我我就自尽,我爹是不会放过你的……呜……求你放开我好不好……”

    林子里静静的,马匹渐渐停了下来,寻着地上的草吃。

    张文静目光看去,才发现李瑕环在她腰上的手已经没在拉扯缰绳了。

    她转过头,发现他竟已昏睡了过去……

第55章 真名

    “你被我俘虏了。”

    李瑕睁开眼,见到张文静那张漂亮的脸蛋凑到他面前,带着郑重的神情向他宣告了一句。

    “我会将你捉回去,化解我家中麻烦,让你的伎俩全都落空……所以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张文静又说道。

    她神色愈发郑重,仿佛这个理由对她而言非常重要。

    “止血……”李瑕喃喃道。

    他是被疼醒的,张文静碰了他的伤口。

    刚才在梦里,他梦到了前世的许多画面。

    那个梦很飘忽,于是李瑕感觉到,这次若是死了,就是真的化为虚无了,回不去了。

    睁开眼看到张文静的一瞬间,发现自己真的被困在这里了,他眼里浮现出的是失望。

    但他从不气馁,打算坚韧地活下去。

    因为是世界冠军啊……

    “我想给你止血。”张文静似乎在努力镇定着声音,但语气还是有些颤抖,又道:“箭上开了槽,血一直在槽里流……我不能从你体内拔出来……”

    李瑕只觉头晕得厉害,恨不能再睡过去。

    他目光看去,见自己还趴在马上,双手被张文静绑了起来。

    “包袱里……酒……擦匕首……挖……”

    他努力翻下马背,撑在地上,又提醒道:“栓马……它别跑了……”

    李瑕知道自己中箭时在高处,这一箭并未射入内脏,最多是卡在骨头上,但就是那小小的导血槽让他失血过多,几乎就要了他的命。

    蒙古人随随便便拎出一个人来可能就是神射手,这还是没淬过毒的箭头。

    这乱世命如草芥,世界冠军的命也不值钱。

    他终于感受到自己不是什么游戏玩家,操作得再炫,该死还是要死……

    张文静已拿出一小壶烈酒把匕首擦了,并着腿蹲在李瑕旁边。

    她这秀气的小姿势,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做这种事的人。

    “我挖啦?会很痛吧,你忍一下。”

    “割衣服……挖……”

    “刺啦”一声响,张文静也没工夫欣赏李瑕小有所成的漂亮背肌,那匕首颤颤巍巍地往伤口里送去。

    “呃……呃……”

    李瑕剧痛,豆大的汗水不停流着,额头上青筋直跳。

    “出来了、出来了……”张文静终于道,但很快她声音里又带了哭腔,“怎么办?还在流……更多了……呜……怎么办……”

    李瑕已无力支撑,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他看到那支箭落在自己面前,箭头上的倒勾和血槽透着致命的危险气息。

    该死。

    “你别晕过去呀,血流得更多了,怎么办?”

    “点火……烧匕首……烙它……”

    “烙烙……烙它?”

    李瑕眼皮重得厉害,失血让他越来越无力。

    他讨厌这种伤在背面,不能自己处理的感觉……

    视线越来越昏暗,他看到那双漂亮的绣鞋在眼前晃来晃去,隐隐听到张文静轻微的抽泣声。

    黑暗压下来。

    忽然……

    “滋!”

    李瑕身子一颤,猛地睁开眼,闻到了空气中烤肉的气味。

    接着,视线中又是张文静那张带着泪痕的脸。

    “烙了,然后呢?”

    “包袱里小布袋……浅蓝瓶子……金创药……”

    ~~

    一个小布袋被慌慌张张打开,那瓶金创药被拿了出来,布袋里一张红色的帖子随之掉在地上。

    张文静蹲在李瑕身旁,先是给他敷了药。

    好不容易把伤口包扎好,她一转头看到地上的帖子,捡起来一看,怔忡了一下……

    良久,她想把这张婚书收起来,最后却还是放回马上的包袱里。

    擦了擦眼泪,她拍了拍马背,低声自语道:“现在这些都是我的东西了。”

    再转头看向趴在地上的李瑕,她默默想了一会之后走过去,拿绳索把他的脚也绑起来。

    “这个也是我的俘虏。”

    又忙了好一会,收拾、吃东西,最后她抱着膝盖在李瑕身边坐下来,等待着家里人顺着血迹找来。

    天色渐暗,林中渐渐安静下来……

    ~~

    有快马从鹿邑县赶到亳州,五十里路,纵马狂奔的骑士终于在闭城门之前回到了张家。

    “五郎,大事不好了!”

    ……

    张弘道听了禀报,脸色已完全变得铁青。

    见他如此,那报信的骑士又低声道:“那些蒙人嚣张惯了,还以为我们不敢还手,二十多人也敢冲杀我们。将军认为,杨慎布置了这一手,事情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了,那还不如杀人灭口,所以下令让我们围杀巴音,没想到……”

    “杀人灭口没错。”张弘道冷冷问道:“但为何会让巴音跑了?还整整跑了四个人。”

    “那巴音实在是有几分骁勇,将军已派人去追,保证不让他活着回到亳州。”

    张弘道终于克制不住,一把提起下属的衣领,叱喝道:“以蒙古人的马术,我能相信你们追得上巴音吗?!你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吗?!”

    “小人……”

    良久,张弘道终于松开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他灰败的神色渐渐恢复了一些,最后伸手给下属整理了一下衣领。

    这动作很有世家子弟的风范,但他的声音里还是带着无法平抑的愤怒。

    “去告诉张延雄,绝对、绝对不能让巴音活着,否则他和我张家一起完蛋。”

    “是……”

    挥退了下属之后,张弘道跌坐在位置上,喃喃道:“为何就成了这样?”

    一开始,只是死了一个乔琚,之后又死了一个嘎鲁,都只是小人物而已。但,忽然之间,张家就当着蒙人的面杀了达鲁花赤的儿子?

    “杨慎?为何会有这样的疯子……疯子……”

    一夜未眠。

    天亮时,张弘道坐不住了,站起身走到门边等着消息。

    终于,沈开策马跑来,才翻身下马人已冲到张弘道身边禀报起来。

    “五郎,南边的消息回来了!这伙人是赵宋右相程元凤派来的,至淮北,先由宋廷安插在邸家的细作接应他们,再去开封……”

    张弘道脸色方才稍好看了些,带着沈开往里走着。

    而更多的细节也终于在他这里揭开。

    “先别管什么开封,给我说杨慎!”

    “是,那‘杨慎’果是化名,其人真名李瑕,余杭主簿李墉李守垣之子,庚子年生人,今年四月因杀人罪判绞刑。入狱后,聂仲由将其带出来……”

第56章 破局

    “好在宋廷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及时,一切还可挽回。”

    张弘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心中又喃喃了一句。

    “李瑕?初出茅庐就对我张家设了死局啊,可惜,这一局我张五郎破了……呵,赵宋……”

    他洗了脸,梳了头,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恢复了雍容的姿态,开始不停发号施令。

    “派人去把情报告诉张延雄,让他务必从李瑕手上救出大姐儿。还有,告诉他不要慌,他还有时间找到巴音,我会稳住额日敦巴日。”

    “是。”

    “把赤那的人头给我腌好,送到颍州去。”

    “是。”

    “沈开,你亲自去调动人马,所有人都用张家旧部。”

    “是……”

    张弘道吩咐完,拿着情报出了门。

    很快,他再次出现在额日敦巴日家中。

    ……

    “这伙宋人凶恶,并非是我杜撰。如今赤那不见了,我们张家也在尽力搜救,但……赤那很可能是被这个李瑕捉了。”

    额日敦巴日眉头皱起,冷哼道:“不可能,我儿子是有点莽撞,也不是懦弱的宋人能捉走的。”

    “这李瑕不是一般宋人。”张弘道把手里的情报往前一推,道:“这里记载的是李瑕在庐州、寿州的所作所为。我张家已经有很多人栽在他手上,张荣枝、乔琚、范渊……”

    额日敦巴日看不懂汉字,招了招手,有一个通译过来,看过了情报,在额日敦巴日耳边小声说起来。

    张弘道默默等到那通译说完、额日敦巴日脸色渐渐凝重,这才开口继续说道:“李瑕设计激怒赤那,让赤那认为是我们张家要对付他、出城冲击了我的人。当时,许多人都看到李瑕骑马追着赤那走了,此事,也有赤那的护卫可以作证。”

    “不错。”

    张弘道继续道:“等我们追上马车,却发现赤那身边的护卫被杀了,而赤那已不知所踪,我怀疑,李瑕把赤那带去了颍州。”

    额日敦巴日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捉了我儿子。”

    “我们怎么敢?”张弘道摊了摊手。

    “我告诉你……万一我儿子死了,不管是谁杀的,我要你张家陪葬!”

    “没找到尸体,赤那应该还活着。”

    额日敦巴日道:“等巴音回来,自然会知道。”

    张弘道眯了眯眼,道:“但赤那失踪已经快四天了,每拖一天,他都危险一分。我们不能只是坐在亳州城里等。”

    “你什么意思?”

    “我们去颍州,李瑕一定把赤那带去颍州了。”

    “放屁!”额日敦巴日发了火,道:“你说来说去,都是说是宋人捉了我儿子,宋人……宋人怎么可能有这种能耐。”

    张弘道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桌上的情报。

    好一会,额日敦巴日在案上一拍,喝道:“说话!你必须对这事负责!”

    “说实话,事情到这一步,都是因为赤那受李瑕挑拨。我张家死了那么多人还步步隐忍,尽心尽力找他,这才辛苦得来这份情报,颍州邸家勾结宋人,也许随时要造反,到时说不定要杀赤那祭旗。现在赤那危在旦夕,达鲁花赤若不信我,我也无可奈何,那就让我张家为你儿子陪葬吧。”

    张弘道说罢,看着额日敦巴日,眼中满是诚恳。

    他父兄不在,只留他坐镇亳州,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必须处理掉这个危机。

    他赌的,就是额日敦巴日还不知道赤那的死讯,赌的就是这个蒙古人会去找唯一的儿子。

    终于,额日敦巴日道:“你说,要怎么做?!”

    “请达鲁花赤随我去颍州,找邸家要人……”

    ~~

    毕竟是要去找亲生儿子,蒙古人做事利落,额日敦巴日当天就安排好一切,带了七十余名护卫,与张弘道出城去往颍州。

    张家也对此事十分尽心,安排了许多人马,足足有三百余精锐,仿佛是要去讨伐邸家。

    他们行进快速,天黑时就到了两州之间的双浮镇附近,次日就可到颍州境内。

    是夜,额日敦巴日冷眼看着张弘道安排队伍休整,却是从嘴中吐出四个含糊不清的汉字。

    “和水冻印。”

    “什么?”张弘道愣了一下。

    额日敦巴日道:“我最近学了一句汉语……和水冻印。”

    “祸水东引?”

    张弘道脸色微变,最后尴尬一笑,问道:“这次去颍州,达鲁花赤上报了吗?”

    “是。”

    “不知是如何上报的?”张弘道负着手,又问道。

    “如你的意,说邸家勾结宋朝,我去查他。”额日敦巴日讥讽了一声。

    “如此……谢过了。”张弘道郑重道谢。

    额日敦巴日道:“只要我儿子没事,我们之间好说,但……”

    “噗”的一声响,张弘道已一刀捅进了额日敦巴日的胸口,迅速往后退去。

    几名亲兵已围上来,护着张弘道撤入军阵之中。

    “动手!”

    弩箭激射而出。

    蒙古护卫们才刚刚脱下甲、放下武器,占据了最好的地方坐下、吃着东西。

    乱箭射来,登时就是一片惨叫,血染了一地。

    一场屠杀突然展开。

    “噗、噗、噗……”

    “一个活口都不许留!”张弘道大喝道……

    他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双手颤抖得不停,比上战场还紧张。

    他曾经杀过许许多多宋人,今日还是第一次杀蒙人。

    若问他怕不怕,他怕得要死,心都在狂跳。

    但没办法,赤那死了、张家已经对巴音下了杀手了,额日敦巴日迟早会发现真相。

    既然已经被那个李瑕逼得洗不清了,那就只能痛下决心把事情做绝。

    借着邸家有人与宋廷勾结的时机,把赤那的人头送到邸家、把额日敦巴日的死栽到邸家头上,把这件事彻底掩盖下去。

    大蒙古国的世侯也不是好当的。

    人若不狠,怎么活得下去?

    ……

    随着最后一个蒙人倒下去,张弘道渐渐镇定下来。

    “清点人数,检查每个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我再说一遍,今日所有将士都重重有赏,你们的家人就是我张弘道的家人,我张家保你们和父母妻儿一辈子衣食无忧。”

    “记住,我们今夜是遇到了邸家的突袭……”

    张弘道走在遍地的尸体当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些话。

    所有尸体被堆在一起,士卒们泼上火油。

    “五郎,清点过了,七十三人,一个不少。”

    张弘道点点头,亲手接过火把,丢了进尸堆。

    火光迅速腾起,像贪婪的火蛇把尸体吞噬。

    空气中是难闻的血腥味与焦味,张弘道眼中光茫闪烁,喃喃道:“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他转头看向沈开,道:“动手吧。”

    “是,请五郎忍耐。”

    沈开说完,一刀捅进张弘道腹中。

    “快,你们几个,带上伤兵,护送五郎。”

    “是!”几名亲卫毫不犹豫往对方身上劈了几刀,方才扶着张弘道赶向双浮镇……

第57章 任务

    大蒙古国在各路府州县都设有达鲁花赤,但品秩不同,高的、低的都有。

    这夜,太和县的达鲁花赤收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到双浮镇外的百户所,只见一个大夫正在给张弘道缝伤口。

    鲜血已流的到处都是,场面十分惨烈。

    “五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他用蒙语向在场的蒙古百夫长问道。

    “还不知道……”

    好不容易,张弘道的伤口处理完,又歇了许久才缓过气来,无力地扫视了一眼在场的蒙人与汉人,最后用蒙语道:“不知是谁派人袭击……我受了伤,额日敦巴日带人向南边追过去了……”

    传达了这个信息,别的对于张弘道而言都是小事,他精神松弛下来,睡了过去。

    天还未亮时,却又听到有人轻声在唤。

    “五郎、五郎……”

    张弘道睁开眼,看到沈开。

    “五郎,你没事吧?我那一刀……”

    “别说这些,事情办好了?”

    张弘道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虚弱,支起身,眼神又恢复了些许干练之色。

    “是。我扮成额日敦巴日的人,趁夜偷袭了邸家麾下的两个百户所……”

    详细地说了一会之后,沈开以笃定的语气道:“这事已成定局,邸家洗不清了,本该等五郎醒后再说,不过颍州的消息也回来了,很重要,这才将五郎唤醒。”

    “说。”

    沈开从怀中拿出几封信来,因屋中烛火昏暗,他摊开看了,给张弘道细说。

    “宋廷安插在颍州的细作叫‘田奎’,是邸琮的家臣,颍州人。十七年前,宋将余玠奔袭开封、河阴,重挫我军后全师而还,当时,田奎曾受过余玠恩惠。余玠升淮东制置副使、主持淮河防务之后,田奎进入邸家、为余玠传递情报。

    再后来,余玠被调任四川,田奎依旧为宋廷细作。直到三年前,宋廷副相徐清叟抨击余玠独掌大权、无事君之礼,赵昀以金牌密令召其还朝,余玠知有变故,愤懑成疾、暴卒而亡。田奎闻此消息,未再与宋廷有所联络。”

    听到这里,张弘道冷笑一声,淡淡道:“常有之事而已。”

    “最新的消息传回,田奎已投效我们了。”

    “真?假?”

    “真的无疑。十五年间,他受够了提心吊胆,眼看宋廷不可能再收复北地,恩人已死,承诺也无一兑现,失望透顶了。且宋廷并未注意保护他,这次才会轻易被我们查出来。他家小我们也控制了,必是真心投顺。”

    张弘道点点头,问道:“田奎手上有多少与宋廷勾结的证据?”

    “很多。”

    “把这些证据,和赤那的人头一起,全栽给邸家,把事情做绝。”

    “是。”沈开继续道:“还有,据田奎交待,两天前,他已经给聂仲由安排了新的身份,扮作邸家派去开封办事的官兵,一应衣着、信令俱全。他说,这是他想为宋廷办的最后一件事,好聚好散。”

    “没有好聚好散。”张弘道冷冷道:“把这些情报发给我们的人,堵截到开封的所有道路,给我堵死了这队宋人。弄死之后,继续栽给邸家。”

    “是。五郎放心,这些人的相貌、身形、包括使用的假身份,田奎都招了,他们绝对逃不掉。”

    “李瑕与他们会合没有?”

    “这还不知。”沈开摇了摇头。

    “记住,我不在乎什么狗屁聂仲由,关键是李瑕。”

    “明白。”沈开道:“此事说来奇怪,据南边的情报,聂仲由要去开封,是有北地世侯想要叛乱,与其联络。但似乎不对……”

    张弘道沉吟起来,缓缓道:“若说有人要叛,该不是出在我淮北……也不会是严氏、汪氏、史氏。一定要有的话,最可能就是山东李璮,但他若要与宋廷联络,直接走海路便好,何必到开封?”

    “此事临安那位也不清楚,只说那世侯有重要情报要给宋廷。另外,经略府在两个月前确实丢过重要文书,至今还没查出是谁干的。”

    “不,若有人能通知宋廷,那情报可一并送去……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宋廷原先在开封办事的人失去了消息,才会继续派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换言之,他们成功的希望本就很渺茫。”

    张弘道说到这里,眼神愈发疑惑,喃喃道:“安排这一点人北上、让其带上大理余孽、用一个三年不联络的细作为其掩护……这与送死何异?就为了做一件不确定之事?”

    沈开道:“如此说来,南边就是故意安排一群人来送死的,为什么呢?”

    张弘道想了想,最后只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题外话。

    “建炎之后,赵宋最有作为的皇帝算是赵昚了吧,‘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平反了岳飞、平反了宇文虚中,呵……平反、平反,于事何补?随他们去吧。”

    “是。”

    张弘道有些讥讽地笑了一下,道:“说眼下,一队必死的细作根本无伤大雅,但其中却出了一个死囚……”

    他说到这里,翻身坐起,要了杯水喝。

    “就是这个死囚,逼得我不得不杀了额日敦巴日、给张家留下这么大的隐患。结果?结果就是为了让他去完成一个那样虚无的差事?哈……真他娘的……可笑!”

    最后这声“可笑”,张弘道几乎是以最激烈的情绪笑出来。

    他把手里的水杯一摔,气血翻腾,不停咳嗽起来。

    “咳咳……他拼死拼活,跟个疯子一样,逼我至此……可笑!咳……咳……气死我了……”

    沈开也是无言以对。

    良久,他拍着张弘道的背,劝慰道:“宋廷给这些细作的情报,估计还不如我们知道的多,布防下去必可捉到聂仲……必可捉到李瑕,还请五郎放心。”

    “我放心不了,今夜杀额日敦巴日之事,做得再天衣无缝,李瑕却能知道原委,此子不杀,我心难安。”

    “是。”

    “这样吧。”张弘道缓缓吩咐道:“找到聂仲由之后,先别急着动手,盯死,等李瑕露面与他们会合,直接扑杀。还有,一定把大姐儿救出来。”

    沈开想了想,又问道:“据张延雄所说,李瑕与大姐儿……敢问五郎,若此人愿意投靠我们,是否?”

    张弘道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思了一会。

    沈开又道:“此人是个人才,想必经此一事足可让他对赵宋失望,若能笼络他,既可为我们所用,还可救出大姐儿……”

    “不。”

    张弘道想到最后,伸手在沈开肩上拍了拍,道:“杀达鲁花赤的隐患太大了。我信得过你,敢让你捅我一刀。我也信得过我们的弟兄,因我们连着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李瑕不一样,他家小在南边,根在南边,必须死。”

    沈开心下感动,眼眶一红。

    他更为张家考虑起来,拱手道:“小人冒昧多说一句,只要将大姐儿许配给李瑕,也可让他与我们休戚与共。”

    “不。”张弘道很坚决,“对付这种狠人,你稍有犹豫就会中了他的圈套,我担不起这风险。”

    沈开却还有疑惑,又问道:“倘若李瑕以大姐儿为质又如何?若有万一,只怕在大帅面前无法交……”

    “我说了。”张弘道打断了他的话,冷冰冰地道:“一定要杀了李瑕,也一定要救出大姐儿,你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了,一定办妥……”

第58章 诸侯之女

    密林之中。

    张文静掀开李瑕背上的布条看了看,仔细地洒了一点金创药。

    她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偏过头,抿了抿嘴,接着又飞快瞥一眼,方才把他被割破的衣服拉了起来……

    张文静觉得吧,现在比被李瑕俘虏的时候要累得多。

    先前,她虽然被绑着,但什么都不用做。

    现在倒好,她反过来俘虏了他,却还要照料他,喂水喂食换药不说,又担心他恢复力气挣脱了绳索,这两天来不管他睡觉还是入厕,都让人觉得不安。

    这天,好不容易忙完,张文静又坐在树下,拿起自己的水囊小口地抿了一口,看向来时的方向,轻声喃喃道:“为何还不找过来呢?”

    “找不到了。”

    张文静转过头一看,见李瑕已经醒来了,脸色也不像前两天那样苍白。

    她哼了一声,道:“我家人只要顺着血迹就能找过来。”

    “第一时间没来,那就是找不到了。”李瑕道:“若让我猜,很可能是那些蒙古人受伤逃了,和我们一样从南城门的道路跑,他们也一路留下血迹,张家顺着他们的血迹追下去了……”

    他声音渐渐虚弱,张文静于是给他喂了点水喝。

    她很细心,把两个水囊分开,那个是她的、这个是李瑕的,才不要一起用一个。

    李瑕道:“血滴在树叶上,风一吹就干了、散了。郊野这么大,根本不可能在数日内全部搜一遍,张家找不过来的,只能封锁各条道路。”

    “哼,你在骗我。”

    张文静其实明白这些,但不愿承认李瑕说的对。

    她还知道在林子里乱走的话,她会迷路,而且她也搬不动他,只能等在这里等张家找来。

    “随你信不信。”李瑕道:“但我们的食物和水快用完了,等下去会死。”

    “我才不会带着你走,你是想骗我往你想走的方向去。”张文静道:“还有,万一迷路了,遇到野兽怎么办。”

    “你想往哪走就往哪走,我被你俘虏了不是吗。”李瑕道:“就顺着来路走,我教你一个办法,沿途做上记号,直直回去就行……”

    张文静不会骑马,也不愿与李瑕抱在一起共乘,只好把他脚下的绳索解开让他骑马。

    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绑得死死的,她自己也累得娇喘连连。

    她牵着马,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发现地上的血迹果然是没了。

    然后,一路上虽然做了记号,最后却还是迷路了。

    ……

    “咦,为什么呀?明明是直直走的。”

    当张文静看到前面一棵树上有一个自己做的记号,她几乎要哭出来。

    “树又不是直成一排的,你怎么可能走的是直线。”李瑕漫不经心道,“而且,来的时候我受伤快要昏迷了,应该也不是直走的,你没注意吗?”

    张文静才不会告诉他当时她已经被抱得……被吓得迷迷糊糊了。

    她气呼呼瞪着李瑕道:“你骗我。”

    “嗯?你俘虏了我,我还教你怎么把我带回去。你却怪我?”

    “你就是骗我,我真的生气了。”

    “好吧,先找水源,顺着河流往下,总会遇到人家。”李瑕道:“怕什么,只要出了森林,淮北三十余城皆是你张家的地盘不是吗?”

    ……

    “我再告诉你一次,我家除了需要向蒙古国纳质、贡赋、从征,其它事务则是自治辖境。你可明白何意?这两路三十余府州县城,是我们汉人在以汉法治理。

    若要说汉奸,你那赵宋朝廷才是汉奸。在金朝时,我张家世代不仕女真。反而是赵构向金朝称臣,‘臣赵构’言犹在耳,你们却反过来指责我们是汉奸,可笑。”

    张文静牵着马走着,转过头看了李瑕一眼,见他在听,又继续说起来。

    “你们隆兴、开禧年间两次北伐,只看当时北方汉人民心所向,便知谁才是更不堪的那个。哼,再说金灭之后,你们端平入洛,守住了三京吗?无能。

    是我们张家给了中原百姓生机。我父兄非是你口中所谓的‘蒙人走狗’,他们谋汉人自救,此,气节也;能为一方诸侯、庇护生民,此,实力也。”

    她说到这里,再次转头看向李瑕,道:“听到了吗?我家的腰板比你那个只会求和纳贡的赵宋挺得直,我家是割据天下的王侯将相……”

    “为什么莫名其妙又和我说这些?”李瑕淡淡道,“翻来覆去的,你就这么爱炫耀吗?”

    他心说自己八枚世界大赛金牌、三次世锦赛冠军、两次全运会冠军,以及许多小奖,炫耀过吗?

    张文静像是噎住。

    炫耀?我是为了炫耀吗?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她也不懂,愣了好一会儿,才气恼起来,跺了跺脚,转过身不理他。

    然而,走着走着,她又带着些不忿的语气,道:“你这么能耐,还不是受伤了。”

    “是啊,我算错了,没算到蒙人的箭术这么厉害,能在那种情况射中我。我心态也没摆正,过于冒险了。”

    “所以你被我俘虏了,输给小女子,真丢脸。”

    “嗯,我输给你了。”

    “哼,你倒还有点心胸,肯承认失败。”张文静道:“那我问你,为何要替赵宋如此卖命啊?”

    李瑕道:“我不为谁卖命,只给自己挣命。”

    “嗯……那好吧。”

    张文静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先前长篇大论到这里,接下来的话却像是堵住了一般。

    她背对着李瑕,嘟了嘟嘴,最后只有一句。

    “你想活吗?”

    “想活,我还要活到最好。”

    “哼。”

    张文静踢开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头。

    她并未意识到这动作不像她努力维持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又转头凶了李瑕一下,道:“到时候你要是不招供,你就死定了。”

    “哦。”李瑕抬起头,道:“天要暗了,傍晚时鸟儿飞的方向就是有水的地方……”

    ……

    两人走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前面有隐隐的水声传来。

    张文静很开心,雀跃地转过头笑道:“真的诶?真的找到水了!你怎么知道的?”

    “没什么了不起的。”李瑕低声自语道,“有几个喜欢野攀、探险的朋友罢了。”

    人以群分,爱好户外运动的朋友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张文静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抬起一只纤纤玉手看了看,自顾自地道:“终于可以洗一下了,你的血沾了我一身,又腥又黏,讨厌死了。”

    李瑕愣了一愣,目光落在她漂亮的脸上,又见这小姑娘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于是他自哂了一下……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果然见前面有一条小小的溪流。

    转过树木。

    正蹲在对岸掬水喝的大汉抬起头来,与他们对视了一眼。

    双方都愣了一下。

    突然,几声大吼声震开,蒙语、汉语都有,飞鸟从树梢惊起……

    “杀了他们!”

    “快走!是蒙古人!”

    “杀了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第59章 奔命

    天边只剩最后一点余晖。

    李瑕在最快的时间内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情况。

    溪边树木稀疏,该是这片树林的边缘了。

    对岸有四个蒙古人,一个重伤,正躺在一块大石边歇息,另一个轻伤者也在那,正光着膀子包扎伤口,露出满胸的长毛。

    这人身材壮硕,但脂肪很厚。李瑕看了的第一反应是“你该刷脂了”,但又马上意识到在这个时代,凭人家的脂肪储备量,生存概率比自己高太多。

    比起自己身边这只漂亮的小麻雀,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些念头一瞬即逝,他已迅速打量了另外两人。

    一个矮胖、一个高大,看起来很累,但都没受伤,正在河边喝水。

    四匹马,正趴在溪边吃草,很疲倦,其中一匹口吐白沫,眼看就快不行了。

    蒙人骑术厉害,把马跑成这个样子,可能已经甩脱追兵一段距离了。

    溪水很浅,他们随时可以跃过来……

    刹那之间各种信息映入脑海,之后,吼叫声才同时响起。

    这就是世界冠军的反应速度,李瑕认为……这该比世侯子女的身份更值得骄傲。

    “杀了他们!”

    “快走!是蒙古人!”

    张文静听着李瑕那不容置喙的喝令,她一慌,连忙拉着缰绳掉头就走。

    跑回树林,有了树木的掩护,不再轻易能被蒙人的箭矢射中,李瑕又道:“快,给我松绑,我拉你上马。”

    小溪那边又传来蒙古人急促的呼喝。

    “哈达、卓力格图,你们骑马去追!”

    张文静听不懂蒙语,也能感受到那种逼迫过来的杀气。

    她虽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此时竟也果断,停下脚步,亳不犹豫拿出匕首割断李瑕身上的束缚。

    绳索一落地,她抬头看向李瑕,忽然呆滞了一下,像是怕极了他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念头才起,惶恐感从心中泛出,张文静只觉遍体生寒。

    下一刻,李瑕已一把拉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拉上马背。

    张文静才觉踏实了一些,身体已整个被他环抱住……

    李瑕知道自己的骑术不足以在树林中策马疾驰,蒙人却能做到。

    而他的马匹休息了两天,这两天来蒙人一直在被张家追捕,马匹体力告竭。

    在平原奔跑,骑术的差距才会缩小,又能把马匹体力的优势放大。

    李瑕很快就下了决心,掉转马头,绕了一圈竟是重新向小溪边奔去。

    两个蒙人迅速追上来,双方距离飞快拉近。

    然而,一匹骏马已冲出树林,马蹄踏进浅浅的小溪,溅起水花……

    李瑕伏低身子,把张文静也压倒。

    他估算着冲出树林的位置距离那两个在大石头上的蒙古人有两百步远了,但还是怕被对方又射上一箭。

    若是再中箭,必死无疑。

    幸而没有。

    他疾驰中匆匆一瞥,只见那光膀大汉站起身。

    “杨慎?!你就是杨慎?你会死在我手上!我射的你……”

    巴音没有箭了,也没想到李瑕敢回头,仓促间只来得及这般吼上一句。

    李瑕已奔远了,马匹的体力优势发挥出来,把双方距离重新拉开。

    林中又奔出两骑,飞快追了过去。

    ……

    蒙、金、宋之间开战以来,至今已有五十余年,中原死人无数,白骨蔽野,千里无鸡鸣。

    忽必烈经略中原这些年,也就是州县之内的人口多了些,大部分地方的郊野依然是一片荒芜。

    荒野苍凉,蔓草萋萋,高过马腹。

    数骑狂奔。

    良久,李瑕没能甩脱蒙古人。

    骑术远不如对方,马匹体力越来越少,再跑下去未必能跑掉;身后暂时只有两个蒙古人,另两个还没来。

    这些判断飞快闪过他的脑海,他忽然勒住马,调转了马头,左手从腰边拿起长剑……

    “他们停下了!”

    月光下,还在策马飞驰的卓力格图眯着眼看去,见到那一对年轻男女就那样驻马而立。

    “先杀了男的!”

    卓力格图大吼一声,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容。

    这就是蒙人的骑术,骑着疲马依旧可以追上汉人。

    卓力格图从腰间拔出弯刀,冲了过去,比身后的哈达快了二十多步的距离。

    越冲越近、越冲越近,卓力格图眼中满是狂意,他要杀了这男的,他要把这女的……

    李瑕右手举起了一把弩。

    “嗒”的一声响,简单,利落。

    几乎是同时之间,“嗖”“噗”两声,弩箭激射,钉进卓力格图的胸膛!

    再狂,劲弩面前,生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卓力格图!”哈达大吼一声。

    “虎!”

    破风声袭来,李瑕弃弩,抱住张文静扑倒在地,连滚了好几圈。

    他们的马匹受惊,长鸣一声,往远处跑去。

    哈达一刀劈空,大怒,控马又向他们冲来,手中弯刀再次斩下。

    李瑕身上还压着张文静,手中一剑刺出,正中哈达的马腹。

    “咴律律!”

    疲马哀鸣,仰起前蹄,把哈达摔翻在地。

    李瑕迅速推开身上的软绵绵的人儿,持剑向哈达刺去。

    他背上伤口裂开,鲜血直流。

    这一剑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迅捷,被哈达避开。

    哈达脚下一勾,把他放倒在地。

    李瑕摔得背上一痛,手中长剑掉落。

    “和我比摔跤?”哈达怒骂,刀又劈下,“死去!”

    “虎!”

    电光石火间,李瑕握住哈达的手,拼了命地推,刀锋却还是压在他脖颈上,割出血痕……

    失血过多的无力感、对手凶残的眼神、脖颈上的冰凉……李瑕发现这里和赛场不同,在这里,输一次就死。

    “啊!”

    他奋力去推开哈达的手,要拼到最后一刻。

    “噗噗噗噗……”

    李瑕突然感到手上的力道松下来。

    他推开哈达,看到张文静拿着匕首蹲在那里,如捣药一般对着哈达的背乱捅。

    她的动作很秀气,幅度很小,看起来有点可笑。

    但人命实在太脆弱了,再秀气的动作也能杀人。

    “呜呜呜呜……”

    见李瑕坐起来,张文静又哭了,她丢开匕首,扑进他怀里,不停地抽泣。

    她显然是怕到了极点,把李瑕抱得很紧,泪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前襟。

    “好了,杀个人而已,马跑了,我先去把弩箭拔回来……”

    ~~

    李瑕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向地上的哈达又捅了一剑。

    因为他不相信张文静的手法。

    然后,他提着剑,向卓力格图的倒下的地方走去。

    地上的人不见了,草地里留着一条血痕。

    那中弩的蒙古大汉竟还没死,正在用四肢在地上爬着。

    李瑕一步一步跟上去。

    他也很累,脚步也是拖着,踉踉跄跄走过去,毫不留情地一剑刺下。

    “噗。”

    李瑕蹲下身,想要翻这具尸体,弩箭在胸膛,他要拔出来。

    背疼得厉害,他一下子竟没能搬动。

    转头一看,张文静正跟在身后。

    李瑕有气无力道:“来,一起搬……”

    突然,蒙古语的喊叫声在远处响起。

    “卓力格图!哈达!你们杀了他们没有?”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7793/ 第一时间欣赏终宋最新章节! 作者:怪诞的表哥所写的《终宋》为转载作品,终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终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终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终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