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搜查
洪德义领着十人拍开了哨站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驼着背,低着头,手里还拿着扫帚,该是这哨站里的仆役。
洪德义也不看他,大步进了前院,见堂上有人还在划拳。
“五金魁啊!六大顺啊!七七巧啊……”
直到洪德义这些人进来了,还在划拳的哨兵这才停了下来,纷纷起身。
他们有五个人,一个贼眉鼠眼;一个矮壮得像个酒坛子;一个高大强壮领口里露着纹身;还有一个神情冷峻像只螳螂……
洪德义目光一扫,落在那提领身上。
那提领却是个年轻人,原本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划拳,此时才刚刚放下来。
他模样俊俏、轻佻,留着怪怪的发饰,耳边垂着一束小辫,上面还挂着个小银链,蒙不蒙、汉不汉的,一看就是浪荡子。
“你是这的管事?叫什么名字?”
“脱脱。”
洪德义一愣,接着他分明听到那浪荡少年又用蒙语说了一遍。
“蔑里乞·脱脱帖木儿。”
“你是汉人,为何会叫蒙古名字?”
“我的额祈葛给我起的。”
“额祈葛?”
“就是养父,我的蒙古养父。”
这时,洪德义手下一名兵士走上来,低声向他道:“百夫长,小人三个月前出城办事,记得这个哨站的提领好像是姓马,不是这人。”
……
李瑕的舌头在嘴唇边滑了一下,显出几分不耐之色。
他表面上看起来态度恭敬,但眼睛里那种不把洪德义当成一回事的神态还是藏不住。
李瑕也知道自己演不了马有力那种恭顺的小吏,所以才反其道而行,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更容易把握的角色。
他就是不太看得起洪德义,也不怕这点被洪德义知道。
“你们说的马有力啊?他滚蛋了,现在这哨站归我管。”李瑕道。
“是吗?”
洪德义没想到他这边在和兵士讲话,李瑕还会插嘴,不由瞥了他一眼,问道:“谁调你来这里的?”
“呼和浩特的腾格尔将军,他说马上要打仗了,让我来捞点功劳。”
洪德义听不懂。
什么“呼和浩特”,听都没听过……
而这个“脱脱帖木儿”说起话来,汉语里夹着蒙语,感觉就是跟下蔡城这种小地方的人不一样,让人拿捏不定。
洪德义再次打量了李瑕,见对方这相貌非凡,气质全然不像是一个小小的哨站提领。
他心里不由暗想:“什么蒙古贵人的养子,养的兔子吧!花里胡哨的……”
总归这不是他要找的人,他洪德义要找的是假扮成下蔡城镇戍军的宋人。
洪德义也懒得与这个有靠山的浪荡子啰嗦,笑了笑,道:“让我搜一搜这里吧。”
“搜就是了。”李瑕也笑了笑,端起碗喝了口酒,咂吧着嘴,显得有些邪性。
~~
“嘭”地一声响,屋门被人踹开。
高明月与韩巧儿躲在这间屋里,眼见几个兵士冲进来,不由吓了一跳。
紧接着,只听外面传来李瑕的声音。
“干什么干什么,吓到我妻子了。”
高明月转头一看,见李瑕大步迈进屋里,施施然站到她面前,挡着几个兵士的目光。
她蓦然安心下来,很在意地看了看李瑕的头发,待看到那银链还在,她才低下头。
“这是你浑家?”
洪德义本在院里,听了动静也跟了进来,问了一句之后,又指了指韩巧儿,问道:“婢女?”
“是。”
李瑕应了一句,余光瞥见这屋里的陈设,心里有些发虚。
这里本就是马有力的屋子,半件女人的物品也没有,只怕不好解释……
突然。
有人喊道:“百夫长,柴房里发现一个人。”
洪德义转过身,带人向柴房走去。
李瑕微微松了口气,也没空瞥一眼自己的“妻子”与“婢女”,快步跟了出去。
柴房里,眼看有个兵士要拿掉张家俘虏嘴里塞的破布,李瑕上去就是一脚踹在那俘虏头上。
“这是个不听话的驱口,饿他几天他就听话了。”
“这样啊。”
洪德义又扫视了柴房一眼,见这里也藏不了人,点了点头,道:“既然这哨站没人,走吧。”
“我送送百夫长。”
一行人走到哨站外,洪德义看着李瑕奇怪的发型,赔笑道:“公务在身,今夜多有得罪了,脱脱替我向你养父和腾格尔将军问好。”
李瑕咧了咧嘴,答应下来。
洪德义分明能感觉到他眼中隐隐的不屑。
但正是因为这种不屑,让他不愿平白得罪人。
“走吧,到别处搜……”
李瑕才送走洪德义,还未回到哨站里,却是又听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他连忙跟上,赶过去一看,果然是高长寿与林子带着人去淮河边丢尸体,回来的路上被截住了。
“百夫长,发现这几人牵着马从南边过来。”
“你们去做什么了?”
那边洪德义还在盘问,李瑕已大步赶了上去,笑道:“这是我们哨站的人,刚巡查完回来。”
洪德义看向高长寿与林子,奇道:“巡查?巡查到这么晚?刚才我们问话为何不应?”
李瑕听了,一脚就踹在林子腿上,接着又在高长寿头上一拍。
“狗猢狲,你们又他娘的跑去逛窑子了?!”
高长寿一愣,似是被李瑕打懵了。
林子却是嘻嘻一笑。
他也不用作声,就这么一笑,那表情里流露出的意味就让洪德义心知肚明了。
……
一行人回到哨站,栓上门。
林子这才拍了拍心口,长舒一口气。
“吓死老子了。”
李瑕道:“好险,你们身上没有脂粉气,只要那百夫长有一点点脑子,这次就折了。”
“他哪有那么容易看破。”林子并不认同,道:“他是武将,又不是捕头。”
他说完,朝李瑕拱了拱手,快步奔进大堂,向聂仲由道:“哥哥,刚才我看了,至少有一千户的人马在搜查附近,淮河岸边的船也全被搜走了。”
聂仲由点了点头,向李瑕问道:“接下来如何?”
“歇一夜,他们搜不到人,也许会以为我们已经渡过淮河回南岸了,到时他们放松了搜查,我们再走。”
“也只能如此了。”
“你们吃了喝了,歇吧,夜里派人盯着。”
“你去做什么?”
“我再去审审那个张家俘虏,看还有没有可用的情报。”李瑕道:“接下来怕是带不了这个人了……”
这天夜里,李瑕在柴房呆了很久。
“跟我再说说张家吧,把你知道的关于张家的一切都告诉我。”
“好,好……大帅有十二子、二女,其中张大郎早卒、二郎张弘基现任大蒙古国宣权万户……”
“张大郎什么时候死的?张弘基又是什么样的人?年纪、相貌、性情。”
“……”
许久,等这张家俘虏说完,已是深夜。
李瑕又问道:“你识字吗?”
“小人不识字。”
“好,知道了……”
~~
与此同时,乔琚蹲在地上,拿着火把照亮着地图。
“搜不到?不可能的。我不信他们能这么快逃出我的包围。”
他喃喃着,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像在算着什么。
“酉时一刻……从这里逃……最快也只能逃到这里……”
乔琚计算完,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站起身来。
“听着,他们还在我们的包围内,绝对没有逃过淮河。”他弹了弹手里的地图,又高声道:“我们重点搜这个范围。一个市集、一个村庄、三个哨站,他们肯定就藏在当中某处……”
第31章 回马枪
高长寿看向后院,见到李瑕走出柴房正在与林子、韩承绪说些什么。
“若非有李瑕,今夜只怕我们已经凶多吉少了。”
“其人了得,少主若能得他襄助,可谓如虎添翼。”
白苍山站在一边说道,他显得很是疲惫,但眼中也有与高长寿一样的“求才若渴”的渴望。
“他是什么心意却难说。”高长寿沉吟着,唤了白苍山的字,问道:“点苍可有妙法教我?”
“无非是……三顾频烦天下计。”白苍山感慨道:“但如今,能活下来才有以后啊。”
高长寿点点头,看到李瑕已经与林子、韩承绪说完话,那两人走进柴房,而李瑕则在后院里伸展了一下身子。
接着,一间屋子的窗户打开,高明月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李瑕就走了过去。
高长寿正看着这一幕出神,忽听身后有人说了一句。
“若不是那几个大理人,我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
~~
高明月实在是睡不着。
也许是不喜这个脏乱臭的屋子,也许是兵荒马乱的情况让人难以心安,也许是担心娘亲留下的遗物被人弄丢了……她起身推开了窗,想要透透气。
正见到李瑕在院子中。
高明月先是瞧了瞧他的头发,见到上面的银链子还在,感到心安了些。
她才想关上窗子,李瑕已走了过来。
“这个还你吧。”
他解下头发上的银链子,递了过去。
“你……用完了吗?”
“差不多,我现在已经找到怎么演那种邪魅狷狂的感觉了。”李瑕像是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所以不用这个也没关系。”
他说话很是自然。
高明月从未感觉过这种……陌生男女之间能如此自然而然说话的态度。她觉得他与她平生见过的其他人全都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不一样。
另外,她也知道他肯定是看出她很在意这根银链子了。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链子,尽量不让指头触到他的手心。
“那个……我在屋里找到几枚玉珠子,可以给你挂上去,应该也会……很狷狂。”
“好啊。”
高明月于是从桌子捡起早已摆在那的几枚小玉珠,放入李瑕的手心。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心想他自己肯定是挂不上去的,而韩巧儿正在睡觉。
但高明月却也没提出要帮他,只是低头不言语。
“安心睡一觉吧。”李瑕也不多说,挥了挥手,道:“休息很重要。”
他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又嘀咕了一句。
“肌肉只有在休息时才会增长。”
高明月偏了偏头,眼神中泛起些疑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是想吃鸡肉吗?
她当然也知道应该捉紧时间休息,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嘛。
总之,今日那“妻子”“浑家”的事,两人却是提都没再提过……
~~
李瑕拿着玉珠子在头发上串了串,没能串上去,也就作罢。
他收了珠子,往大堂走,没进去就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我们说的有错吗?如果不是这几个大理人,我们早就平平安安到颍州了。”
“闭嘴!谁让你在这撒酒疯的?!”
“哥哥,我们心里痛啊……十二个兄弟,说没就没了,老九他们还是你亲自送走的……如果不是他们,怎么会这样?”
“我让你们闭嘴!”
“我们闭嘴简单,可兄弟们能活过来吗?他们大剌剌跑去刺杀不成,没来由连累我们……”
李瑕走进大堂,只见聂仲由一拳把一人打翻在地。
那小子似乎是名叫刘纯,往日里有就有些吵闹,此时被聂仲由干倒了,还坐在地上哭,嘴里嚷着是为大家伙好。
高长寿、白苍山、杨雄、洱子四人站在一边,也不说话,但脸色都已非常难看。
这个夜里的危险和压抑,终究还是让一部分人的神经崩掉了。
吵闹不停,让人烦躁。
李瑕也不言语,径直穿过大堂,走到院里,一把拉掉门栓,把大门开了个通透。
有夜风灌到大堂上,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继续喊。”李瑕转身走回来,“有院门没院门一样的,外面都能听到,想死的就给我用力喊。”
“怎么?觉得没安全感了?反正都是要害死所有人,继续喊。”
他今夜扮成提领,本来只是“表面上”成了这伙人的头领,但这时的威势竟然隐隐有盖过聂仲由、高长寿的样子。
李瑕也非常不高兴了。
他以前作为运动员,最在乎的事情之一就是睡眠,尤其是现在还在长身体的时候。
今夜忙前忙后,让这些人捉紧休息,他们却用这宝贵的时间做没意义的争吵。
“嗒”的一声响,是李瑕从怀中掏出一个鸡蛋,在刘纯脑袋上一敲。
刘纯被风一吹,酒醒了几分,抬头看去,见李瑕剥着鸡蛋,脸色阴沉,他不由自住就低下头,不作声。
聂仲由长吐一口郁气,站起身正想说些什么……
突然,外面又是一阵人喧马嘶。
众人转头看去,不少人眼中已露出惊惧之色……
~~
“娘的。”
洪德义见大门敞开,大步走进哨站。
只见堂上那“脱脱帖木儿”正倚坐在门槛上,手举着酒碗,高仰着头,长发披散,看起来飘逸洒脱又放浪形骸。
洪德义却只觉得他装,那动作明显是硬摆出来的。
“装腔作势。”
暗骂了一句,洪德义又心想道:“老子在辛苦搜寻逃犯,你在这装模作样喝酒,以为自己是个仙……”
李瑕一转头,瞧见洪德义,却是咧嘴一笑,大步迎上,手里的碗随手往地上一丢,“咣铛”一声摔碎。
“哈哈,安答!安答怎又来了?这么晚了还不睡?”
“本来是要歇了。”洪德义道,“这不,上头又有差遣,说是逃犯必定就藏在哨站……”
“咣铛!”
又是一声碗碎的声音。
堂中,白茂的手抖得厉害,酒碗掉在地上,几乎就要马上逃跑。
刘金锁已放下酒碗,想要去找自己的长枪……
“哈哈。”
李瑕转过头看了一眼,迅速把眼中的神情隐藏起来,大笑道:“耗子,这么快就醉了?在我安答面前摔碗,一会你罚三碗。”
聂仲由一听,反应也快,一把拎起白茂的衣领,一巴掌就抽了上去。
“清醒点,还能不能喝了……”
院中,李瑕这才转向洪德义,热情洋溢地问道:“安答刚才说什么?”
“这不,上头说了,逃犯就藏在哨站、村庄、市集这些地方,要仔细再搜。要我看啊,逃犯肯定是在前面的刘集里,却非要我再把哨站也搜搜。”
“这大半夜的,明日再搜不一样吗?”李瑕道:“也让我安答睡个好觉先。”
“脱脱兄弟,之前还叫我百夫长,这就成安答了?”
“都见了两面,在我们草原上,落地就是安答。这样吧,夜里凉,安答先喝碗酒暖暖身子。这镇戍军真是受罪,还不如我们这些杂兵快活。”
“可不是吗,困死我了……”
洪德义打了个哈欠,领了几个亲兵进屋。
那边聂仲由则带人端着酒送去给坐在院里的二十余人。
李瑕请洪德义坐下,洪德义却是摆了摆手。
“脱脱兄弟,不是安答我信不过你,你这哨站我都搜过了,确实没藏人。但我想来想去,就是柴房里那人,真是你的驱口?莫不是今日才捉来的吧?为了个劳力就窝藏逃犯,可不值当。”
“安答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再去看看?”
“好,去看看。我有差遣在身上,你也别怪我多事……”
第32章 破绽
柴房。
李瑕把那张家俘虏的衣领扯开,露出一个烙印。
洪德义拿着烛火凑过去一看,果然是蒙军灭金后给驱口烙的标记。看这人的烙印浅了,该是有十几年了。
“哈哈,果然没错。”
洪德义笑着,站起身之际,却是突然一把拿下那驱口嘴里的破布。
“你是我脱脱兄弟的驱口?”
“哇……哇哇……”
“这是个哑巴?”
“是,一天到晚哇哇乱叫,我这才把他嘴堵上。”李瑕应道,语气已有些不耐。
洪德义尴尬一笑,也觉得自己多想了,跟着李瑕回到大堂上喝酒。
推杯换盏之间,两人聊起来也愈发热络……
“也真是折腾人,我说这哨站都搜过了,逃犯要躲肯定是躲在刘集,非要我再来搜一遍。”
李瑕放下碗,问道:“安答就没想过,逃犯真就在这个哨站里?”
“哪?”
“我。”李瑕道:“我就是逃犯,我们杀了这里的所有人,扮成哨兵。”
洪德义一愣。
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风趣!”
他笑得手里的酒碗都拿不稳,连忙把嘴凑过去吸了一大口,方才大笑道:“脱脱兄弟太风趣了,怪不得蒙古贵人喜欢你。哈哈,我想过你那个驱口是今天捡的,但还真没想过你们是假扮的,就这……大门敞着,酒喝着,肉吃着,你看那个,看他都醉成什么样了?哈哈,你们能是逃犯吗?”
“呵。”李瑕摇了摇头,头发甩动,十分邪魅狷狂。
洪德义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安答又不傻,这里一滴血都没有,还什么‘杀了所有人’,人能凭空变走不成?嘿嘿,我不傻的。”
李瑕叹道:“我就是替安答觉得累。这大半夜的,跑来跑去。”
“都是这样滴,都是这样滴,辛苦的都是下面人。”洪德义感慨道,“可惜啊,我忙到最后,这功劳还是归别人喽。”
“怎么说?”
“这伙逃犯肯定是逃不掉,乔都事那可是个能耐人,居然能说动蒙古督官,带一个千户所的人马来搜,这附近都已经被团团围住啦,捉到他们只是早晚的事。
可惜,我没能去刘集搜一搜,你说……吴天怎么就运气那么好,能跟着乔都事去刘集呢?等他搜到那伙人,立下这个功,唉,我就没有这种命。”
李瑕道:“听安答这意思,这位乔都事不一般?”
洪德义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我一个百夫长为何肯听他的?”
“为何?”
“我听人说啊,乔都事……有可能要成为张家女婿。”
“哈?”
“这事虽然还没定,但别人和我说张家有意招他当女婿,我就留意了,发现乔都事这人了不得,别的不说啊,就看他和千户所的督官说起话来,那蒙语,叽哩咕噜叽哩咕噜,了不得!”
李瑕转身,又拿了一坛酒。
他与聂仲由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是深深的忌惮。
等再转回身子,李瑕脸上已恢复了自然的笑容,问道:“安答觉得,乔都事的蒙语说得好,还是我说得好?”
“哥哥说句实话啊,脱脱你不要生气。”洪德义一挥手,道:“我虽然听不懂,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说起蒙语,拿腔拿调,不如乔都事,不如。”
“我真想见一见乔都事。”
“很快。”洪德义道,“很快,等他搜完刘集,就会过来这边了。嘿,他这人做事啊,细致,就跟绣花一样细。他让我们先控制住这些地方,他要一个一个亲自搜。”
“是吗?”
“他怎么说的?他说,就算在刘集搜到了人,别的地方未必就没有漏网之鱼。逃犯完全有可能分开跑。所以,就算是一个……”
洪德义抬起一根手指,道:“就算只是一个可疑的人,一个哦,我们也要留意。哥哥我啊,这才又转回来看你的那个驱口。脱脱,别怪哥哥,真的。”
从自称“安答”到“哥哥”,洪德义似乎已经有些小小的醉意。
李瑕抿了一口酒,缓缓道:“乔都事做事,还真是细致。”
他这一口酒在口中慢慢咽着,目光扫视着这个哨所。
在李瑕眼里,这里太多破绽了。
蹩脚的蒙语、马厩里多出的马匹、不合身的衣服、有些轻伤者的血迹已经溢出来……
这些,洪德义真就看不到,人活得怎么能这么笨呢?
但,那个乔都事肯定能看出来,绝对……
~~
刘集。
“逃犯就在西咀哨站。”乔琚忽然说道。
“都事,何以见得?”
此时乔琚正在刘集一家酒铺里,进来搜查时酒铺老板正在数钱,乔琚拿起来最上面两串铜钱仔细一看,又问了几句话,当即就有了判断。
“铜钱,这是南边宋人的铜钱。”乔琚道。
百夫长吴天一愣,道:“可这,不是宋钱啊。”
“是,宋钱所用的铜,质劣、量轻。”乔琚道,“这就是宋人仿制的钱,而这两大串都是今日西咀哨站拿来买酒的,说明今日这批宋人贿赂过哨兵……”
他说着话,已经走出了酒铺。
“当时,他们被廖胜突袭,仓惶之中又不熟地形,要躲,必然是躲在路上经过的哨站,同时也是为了灭口,不让我们查出他们将要往哪去。这些人倒是狠辣果断。”
乔琚既有了判断,却也不着急,翻身上马之后,再次发号施令。
“这批贼子狡猾,所有人不要掉以轻心,包围圈务必不要散开。吴百夫长,请你带人与我一起到哨站捉拿他们。”
“是……”
夜色中,乔琚策马而行,不慌不忙。
他仔细又把整件事复盘了一遍,最后喃喃了一句。
“高长寿?这么厉害的吗?有意思。”
乔琚赶到哨站,正是夜色最深但马上就破晓之时。
只见那哨站大门紧闭,里面火光通明,还传来有人在喝酒划拳的声音。
乔琚并不急着冲进去,而是先是下令把哨站包围起来。
准备妥当,他这才一挥手。
“动手!”
“嘭。”
几名兵士一脚踹开大门。
只见那大堂上,果然有十余人还在喝酒。
乔琚眯了眯眼,低声自语道:“我找到你了……”
同时,吴天已带着兵士冲了上去。
“全都拿下!”
第33章 潜逃
哨站中气氛压抑。
火把上的火油滴落在地上,吴天大步走过,一脚踩灭了这滴火油。
“都事,都搜过了,后院没人。”
吴天禀报一声之后,忍不住又气愤地骂了一句。
“娘的,这群鸟厮……”
乔琚却很平静,负着手,扫视着这个哨站。
有十八个兵士抱着头蹲在地上,全都是洪德义的麾下,这已经是确认过的了。
乔琚没有马上审他们,而是先观察。
如此,心底有了自己的判断,才不会被别人的口供把思路带岔。
“说吧,怎么回事?”乔琚终于开口,指了指一名兵士,“你先说。”
“是,此处提领是位蒙古贵人的养子,名叫‘脱脱’,很热情,邀百夫长一起喝酒。喝到后来,他们一起去解手。解了手回来,百夫长就让我们在这里喝酒,说他带哨兵们出去搜捕逃犯……就是这么一回事。”
乔琚一听就明白了,是那个脱脱挟制了洪德义。
他目光一扫,又指了一人,道:“你说,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百夫长和脱脱聊得很投机,以兄弟相称,走的时候勾肩搭背的。”
乔琚拿起一根筷子,手搭在吴天肩上,筷子顶到了吴天的后背。换作是匕首,一捅,就能进心脏。
“是这样吗?”
“是。”
“他们走了多久了?”
“半个多时辰了。”
乔琚叹息一声,又问道:“你们这里剩十八个人,洪百夫长身边还有六个亲卫?”
“好像是,都事记得真清楚。”
“逃犯几个人?”
“一共有十几人吧,我们实在没注意。”
乔琚想了想,吩咐吴天出去继续搜查。
他自己则坐下来,拿出纸笔,道:“都仔细想想,那些人有什么特点。”
“那个脱脱很年轻,很俊俏,头发这样散着,他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那兵士挥手比划了一下,像不知怎么形容。
“洒脱?”乔琚用了一个词。
“对,对,都事说的对。”
乔琚拿笔记着,在脑子里渐渐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喃喃自语道:“脱脱……”
这般仔细盘问了许多,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
乔琚搁下笔,往外走去。
此时天色将明,远处的天空绽出一层薄曦。他策马赶到声音传来的附近,听到前面有人在呼喊。
“别让他跑了!快追!”
“追……”
马蹄声急促,似乎是附近的兵士搜到了宋人,正在追赶。
“都事,找到了六具尸体!”
乔琚连忙进入树林,只见洪德义的六个亲卫就躺在树下。
手一摸,尸体已经凉了。
乔琚遂向吴天问道:“你把兵士派过去堵刚才逃走的人了?”
吴天应道:“是。”
乔琚闭上眼,摇了摇头,道:“那他们已经完全逃出我们的包围。”
天光亮得很快,远处又有叫喊声传来。
“捉到一个啦!”
“继续追!”
“好像是空马?前面好像是空马……”
不一会儿,兵士绑着一个汉子到了乔琚面前。
“你是什么人?”
那汉子张开嘴,却只有“哇哇”的叫声。
乔琚一把捏住他的脸,仔细看他的嘴巴。
“舌头被割了,新伤,止了血,逃犯中有很厉害的大夫……你识字吗?”
这哑汉摇头不止。
乔琚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一条麻绳,一条破布。
“他们蒙了你的眼,给了你一块石头,你磨了半个时辰磨断绳索挣脱出来,一看六具尸体围着你,你吓坏了,又看到有马匹,骑上马就跑,是吗?”
哑汉疯狂点头,不停指着自己后脖。
乔琚过去一看,见他后面烙的则是张家的标志,前面则是蒙军的俘虏驱口时的烙印。
“张荣枝的人?”
哑汉又点头。
乔琚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声,转身就走,淡淡道:“你的主人死了,你活不成了。”
吴天会意,一挥手,有兵士上前,一刀抹了哑汉的脖子……
~~
这天,乔琚一直忙到傍晚。
“都事,下蔡城西门守卒说,天刚亮,城门刚开之时,洪德义就领着十五个哨兵进城了。”
“仔细搜查,但万不可惊扰了百姓。”
“是……”
“都事,查到了,他们在城内的望淮客栈订了五间房,但我等赶到时,只发现了这些哨兵衣服,他们换了衣物,怕是难以搜寻了。另外,找到洪德义了,在客栈的柴房里,头颅被他们砍下来了,还摆在这个东西的前面。”
乔琚接过一看,见是一根柴禾,上面用血字写着“祭吾十二兄弟”,字迹粗豪。
他沉默着,脸色愈发冷峻。
“都事,线索……好像断了?”
“那就再找线索。”乔琚道:“控制住淮河,别让他们逃回宋朝,逼他们继续北上。我在北边捉他们。”
“都事知道他们会去哪?”
“他们之所以走那条官道,很可能要去颍州,那里是河南少数几个不归张家镇守的州城之一。”
“可颍州那么大……”
“没关系。”乔琚道:“这样,你把寿州各条官道封锁十天。我先回亳州一趟,调人手到颍州布局,来个瓮中捉鳖……”
~~
下蔡城外。
一伙十五人的逃犯已经扮成了平民,分为三拨,分别找了三个村镇歇息。
李瑕、韩承绪、韩巧儿、刘金锁、白茂,这五人为一拨,进了桂集镇。
刘金锁与白茂不讲究,就在镇口的土地庙里歇着,李瑕则带着韩家祖孙找了一间民宅借宿。
安顿好之后,李瑕与韩承绪躺下,问道:“韩先生知道郝经吗?”
韩承绪道:“听说过,字伯常,生于陵川,出身于太原郝氏,郝氏族人世代同居,业儒、教授乡里,为一郡望族,但不仕金朝。赦伯常成名时,我已回归大宋,只因对故乡之事多留意了些,知道他名望甚著,乃当世大儒。”
李瑕又问道:“乔琚就是他教出的徒弟,他很厉害?”
“这乱世之中,能成名的,肯定是有真本事……”
韩承绪说着,声音渐低。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见这位老人竟是说着话睡着了。
也是,一夜未睡,又奔波了一整天,老人家熬不住。
“睡吧,我也要睡个饱觉。”李瑕低声自语道。
韩巧儿却是趴到他床边,轻声问道:“李哥哥,我帮你把头发解开吗?”
“好。”
“天还没黑呢,今天不讲故事吗?”
“困了。”
昨夜只有韩巧儿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上,她当然是不困的,于是很乖巧地坐在床边,替他解开了那两络小辫子,轻轻把他的头发抚平。
之后,她也不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只趴在这看李瑕与韩承绪,只觉得有祖父和李哥哥一起住在这里真好。
~~
五里外的贡庄。
“哥哥,你让那些鸡鸣狗盗走一拨,他们不会趁机逃掉吧?”刘纯向聂仲由问了一句。
聂仲由三十多岁的年纪了,折腾了两天一夜,早困得不行,坐在那半睡不睡的,闻言并不说话。
他一向没礼貌,动不动就不回答别人,此时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林子听了,指了指刘纯与另两个禁军,讥嘲道:“还不是你们三人,昨夜那种时候非要闹出口角来,丢了我们禁军的脸,谁爱跟你们一起。”
除刘纯之外,另两人分别叫王顺、王保,是一对堂兄弟,闻言低下头。
刘纯道:“事是我挑的头,与他们无关。若不是那些大理人,我们也不至于这样。就是到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说,大丈夫死不改口。”
“能得你。”林子冷哼一声,道:“事虽然是那么个事,但你不能说出来,懂吗?”
他一边说,一边脱了裤子,给腿上的伤口抹药。
刘纯接了他手里的药,闷声闷气道:“哥哥,我来。”
林子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那么觉得,为些外族人,折了十二个兄弟,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怎么办?这是在办大事,你说出来会误了大事。那就闭嘴,别跟个婆娘一样,叽叽歪歪。”
刘纯瞥了聂仲由一眼,道:“知道了。”
林子想了想,向聂仲由问道:“哥哥,刘金锁是个粗人,要是一个没看住,李瑕他们不会逃了吧?要不,我去桂集镇走一趟?”
“他爹在我手上,逃不了。”
“哥哥,你糊涂啦,他爹不在我们手上。”
“他以为他爹在我手上。”
林子道:“我看未必吧?他那么聪明,没看出他爹不在我们手上?你们说呢?”
刘纯、王顺、王保纷纷点头。
“他肯定看出来了啊。”
聂仲由又不说话了。
林子嘴碎,没完没了地说道:“死了这么多人,难保他们不会怵了,白毛鼠他娘在我们手上,该是不会跑的。但李瑕要是跑了,多可惜。”
聂仲由头晃啊晃啊,忽然点了一下。
他抬起头,像是清醒了些,喃喃道:“睡吧,明日李瑕要是还在,我和他谈谈……”
第34章 招揽
黄庙村。
高长寿抱了一床被子进到屋里,向高明月道:“我特意到隔壁那户人家买来的,刚洗好晒过的。”
“谢二哥。”
高明月正拿着一个木碗在捣药,她这些年对草药略有研究,打算多备些伤药路上给大家用。
高长寿放下被子,道:“你早些睡,安心歇一晚,我们几个就在隔壁。”
“好。”
高长寿转身要走,走到门边却又停下来,想了想,回过头问道:“你觉得李瑕那人怎么样?”
高明月放下舂钵,左手轻轻拨动着右手手腕的银链子,轻声细语地说道:“才认识不久,他已经救我们两次了,是很厉害的人。”
“是啊。”高长寿道,“对了,你一直蒙着脸,他见过你的模样吗?你觉得他……”
高明月听了,微微一愣,接着,似有些恼了起来。
“二哥要是想收买人心,自去与人家开诚布公谈,国破家亡至此,你终于想把我也当物件了不成?”
她说完,柳眉微蹙,偏过头去。
这点脾气来得莫明其妙的。
高长寿也不知她为何忽然恼了,只好赔笑着,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是不喜……”
“那就是不喜,二哥不必问了。”
高长寿无奈,道:“你从小就这样,平时半点脾气都无,一辈子的小脾气都使在你二哥头上。”
“二哥若把我当物件,往后我也没小脾气使给你。”
高明月这句话却已不是在顶撞,声音低落下来。
“好了好了,别气了,不过是问一句,你不喜欢就算了。我沦落到再差的地步,也不会把你胡乱许人。”
高明月想了想,收了些小脾气,缓缓说道:“二哥若真心想招揽人家,摆明了态度去说,大理复国的希望有几成、成了之后能给人家什么。你素来是君子,君子至诚,便是亡了国,也不该坠了高家的风范才是。”
她这声音清清冷冷的,却也让高长寿思絮清明了一些。
“好。”高长寿道:“这样,我们明日早点出发,最好赶在聂仲由之前见到李瑕,我与他谈一谈,开诚布公、君子至诚,行吧?”
“嗯。”
高长寿走到外堂,叹了口气。
白苍山上前,轻声问道:“少主?”
“算了,她不喜欢。”
“这……不应该啊……”
“谁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天到晚闷着。”
高长寿说着,与三个家臣拿茅草铺了地铺。
这租借的民宅哪有那么多房间与被褥,他又怕离得远了妹妹不安全,也就只能这般对付着歇一歇。
……
那边屋内,高明月独自坐了一会,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就恼了。
她闷闷不乐地伸手去解了面巾,忽又想到李瑕已经两天没说那个故事了……
~~
次日,高长寿早早起来,他要抢在聂仲由之前与李瑕谈一谈。
他们约好午时在一个叫顾桥的地方碰头,高长寿提早半个多时辰就赶到了。
他算过,桂集镇离顾桥最近,李瑕会比聂仲由早到。
然而,盼来盼去,林子、刘金锁等八个人到了,却没见到李瑕与聂仲由。
“他们人呢?”
“哥哥与李兄弟在后面聊着呢!”刘金锁大声道。
……
李瑕走在小河边,捡起一块小石头打了个水漂。
“你若问我的意思,这才走了一半路程我们就伤亡过半,转道回去是最好的。”
“事情没办完,不能回去。”
“太危险了。”
聂仲由语气坚定,道:“不管多危险也得继续走。”
李瑕道:“我都不知这次去开封要办什么事。”
聂仲由停下脚步,看向李瑕,问道:“陆凤台、高长寿都想招揽你,你是怎么想的?”
“太小了。大理国太小,陆凤台的官也太小。”
“这一路上你为什么不逃?”
“我父亲在你手上。”
“不在,你父亲失踪了。”
“哦。”李瑕沉默了一会,想了想,问道:“他怎么失踪的?”
“李家失火了,别的我不知道。”
“哦。”
“你不必遮掩,我无意管你父子得罪了谁。”聂仲由道:“我只问你,为什么不逃?”
遮掩?
李瑕瞥了聂仲由一眼,眼神颇为复杂,又有些无辜。
“我逃到哪去?”
聂仲由心想你隐姓埋名躲起来未必不行,前提是……吃喝住行就别那么讲究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聂仲由问着,又补了一句,“除了鸡蛋、牛乳,有什么真的想要的?”
“好久没吃牛肉了。”李瑕低声喃喃一句,反问道:“你这趟差办完后,能有升迁吗?”
“淮左或四川某路军中的副都统制吧。”聂仲由道:“你想要当官?”
“嗯。”
“给你谋一个两浙某县的主薄。”
聂仲由似乎是进步了,终于不再开口闭口“你爹娘在我手上”。
“不要,我和你一样,我讨厌文官。”李瑕道:“武官吧,但不要像陆凤台那种受人管辖的。我想要那种……到小地方独自领兵的,官小也没事。”
“你想从军报国?”
“这么说也行。”
“可以。”
“你能作主?”
“这件事是大功,这么说吧,我这个都虞候也是临出发前刚提拔的。”
“哦?”
聂仲由沉吟片刻,缓缓道:“此次我拿的虽是贾师宪的手令,但我其实是右丞相的人。换言之,这桩差遣是右丞相、参知政事,这两位宰执一起派我来的,且还帮吕太尉办了一桩差遣。”
这么一说就颇为复杂了,李瑕又问了几句才搞明白。
贾师宪,李瑕倒是早就知道,这人在后世也十分有名,名叫贾似道,字师宪,如今任参知政事,相当于副丞相。
聂仲由对贾似道显得有些不尊敬,直呼其人的字号。反而是那位右丞相,李瑕追问了,聂仲由才说“右相姓程,讳元凤”,显得十分恭谨。
程元凤,如今的大宋右丞相兼枢密使。
据聂仲由所说,他曾是这位程右相的护卫、是心腹,又受两位宰执、一位太尉派遣,回去以后肯定能满足李瑕的要求。
一副引以为豪“你看我后台很硬,这事功劳很大”的样子。
但在李瑕这里,聂仲由这番话还不如别说。
李瑕反而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一直以为聂仲由是贾枢相的人,且一直在猜贾枢相就是贾似道。
他不懂太多历史,但有一个朴素的道理,历上名气大的人一般来说比名气小的人厉害。
他隐隐觉得,这事看起来似乎是……贾似道出个手令,也许还只是个公事公办的手令,就把程元凤的心腹派到北边办事。事败了,死的是程元凤的人;事成了,功劳是贾似道的。
……
“若为大义,此行为大宋建功立业;若为个人前途,有两位宰执撑腰,必可满足你的要求。李瑕,你承诺会帮我办成这件事,我今日最后再问你一遍,我可否信你?”聂仲由又问道。
李瑕把眼中那一丝失望之色收了起来。
程元凤就程元凤吧,虽然比不了贾似道,但比起陆凤台、高长寿都不知高到哪里去。
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你把我从死牢里捞出来的,我说过,你给我活命,我帮你卖命。”
“那好。”聂仲由道:“我们这次去开封的目的,之前我都未与你说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蒙古必然要再次南侵了。”
“嗯。”
“北边有一个大世侯想要造蒙古国的反,打算趁我大宋与蒙古开战之时自立。他派了人到开封与我们接洽,介时会给我们重要的情报,且与我们暗中议盟……”
“不是张家?”
“不是张家。”聂仲由道:“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这是机密。两位宰执只吩咐我一定要把情报拿回来。是两份情报,一份是对方提供给我们的军情;另一份是对方与我们配合伐蒙的战略计划,皆对时局有极为重要的作用……”
“若真这么重要,何不多派一些精锐?”
“我很精锐。”
“……”
两人说了许久。
最后,聂仲由道:“都虞候有战时整兵之权,我授你临时代替蒋兴之职。我们继续北上,勿要退缩,可好?”
“嗯。”
“你重承诺,我也是,信我。”
“知道了……”
~~
这日,待二人走到顾桥,李瑕远远就感受到高长寿那满是热切的眼神。
他知道高长寿是什么心思,但这显然已经晚了。
早起的鸟儿未必有虫吃。
彼此相见,还未说话,跑去前边探路的林子已策马疾奔回来。
“不好了,所有的官道都被封锁了,盘查得很严,我们怕是过不去……”
第35章 亳州
当聂仲由把目光望来,李瑕就知道自己这个“二号人物”要出面想办法了。
他目光落在刘金锁手里的长枪上,道:“找个密林,把所有武器都埋起来,我们回下蔡城。”
“为什么?”
李瑕道:“他们把兵力布置在官道上,外紧内松,城内的人手就少了。我们不拿武器,分成两拨,这么大一个州县,他们很难搜到我们。
还有,昨天我在桂集镇借宿时头发还没解,这是最容易辩认的特点。一两天后,他们就能查到桂集,由此认定我们已经出城,搜查的重点也会转到城外。”
“不是,这算什么回事啊?”刘金锁道:“我可是枪不离手的!”
“埋起来。”聂仲由淡淡说了一句。
“哦。”
林子问道:“可没了武器,万一被搜到,逃都逃不出来了。”
“一旦被找到,你有武器也逃不掉。”李瑕道:“但放心,城内是安全的,他们这个封锁的办法只能把我们堵在寿州,且实在不行还有邸家的令牌。”
“但总不能一直被堵在这里,我们还有差遣要办。”
“他们设的关卡总有松懈的时候,到时再走就是。”
既然李瑕这么说了,众人于是安心下来,埋了武器。
这都过了好一会了,刘金锁挠了挠头,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们只是被堵在下蔡城里了啊,我还以为完蛋了。”
李瑕闻言,皱了皱眉,目露思索。
“李兄弟,你是不是比我刚见你的时候又长高了一些啊?”刘金锁又问道。
这粗汉声音大得很,打乱了李瑕的思絮。
说到这个,李瑕“嗯”了一声,转向聂仲由,道:“回了城,买些牛乳喝吧?好吧……实在没有的话,搞点鱼和豆腐来炖。”
“货物和铜钱都丢了,不宽裕。”
“这个给你,应该值点钱,多买一点……”
高明月跟在后面,看到李瑕拿出几个玉珠子,递给了聂仲由。
她看着这一幕,微微就有些走神,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一群人出了树林,混入想进城的平民当中,往下蔡城走去。
走着走着,李瑕似乎又想到什么,忽然道:“你们先进城,我和韩先生去那边的关卡处看看。”
“怎么了?盘查得那么严,凑过去别被捉了。”
“韩先生有河南口音,我扮成他孙子,不会被捉。”
林子眯了眯眼,道:“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
林子显然有些不放心,又瞥向聂仲由。
“去吧。”聂仲由道。
……
李瑕与韩承绪装作出来捡柴禾的,往关卡走去,果然见到道路被封锁了,但凡要离开寿州的都被盘查得很严。
韩承绪一副走不动的样子,坐在路边歇着,任李瑕偷偷观察。
好一会,有六人骑着快马从南面奔来,跨下马匹颇为神骏。
“放乔都事过去!”
关卡那边有兵士喊了一声,拉开栅栏。
李瑕远远望着这一幕,眼中思索之色更浓。
“乔都事?这就走了吗?外紧内松……把我们堵在寿州做什么……”
再一抬眼,那六骑已奔得远了,只留下官道上的烟尘。
快马轻裘、风驰电掣,这让李瑕很是羡慕。
他在淮河以南就没见过这样的良驹。
回想那个聂仲由带的队伍,不过只有几匹拉车的驽马,慢腾腾的。
“韩先生,那种快马日行几里?”
韩承绪道:“照他那般速度,日行两百余里是有的。”
“那一日就可以到颍州了。”
“是啊。”韩承绪一双老眼望向道路,喃喃道:“这路途,换作是我们,可有得走喽。”
“走吧,回去喝鱼汤……”
~~
“驾!”
乔琚夹着马腹疾驰,官道旁一座座小山被他掠过。
回想着这两日遇到的那个对手,乔琚果断决定不在寿州与其纠缠。
他会在颍州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们。
而在这之前,他还要先回亳州汇报此事,并调更多得力的人手。
这次,可不是洪德义那种不擅搜捕的镇戍兵了。
“脱脱?我等你……”
~~
亳州。
亳州在西南方面与颍州接壤,南接寿州,北通归德府。
蒙金、宋金之战后,亳州就凋敝不堪。直到两年前,张柔奉命移镇亳州,此处民生才有了起色。
张柔修建民居、府第、城墙,又搭建桥梁与北面的归德府相通,这才让百姓再次聚集安居。他还修复孔庙,请许多大儒设馆授学,使亳州文教重新兴起。
如今亳州城商旅舟车往来不绝,如承平盛世之时。
因此,张柔的军民万户府在亳州城是极为显赫的存在……
这日,占地广阔的张家府第后院,张文静正坐在闺阁中练字,忽从窗中瞧见下面一名婢女急匆匆地跑过。
她于是搁下笔,起身往楼下走去。
“可是九哥要见我?”
“是,九郎就在前面亭子里呢。”
“知道了,我过去见他便是……”
张文静长着一张鹅蛋脸,柳叶眉,瑶鼻挺秀,肤若凝脂,生得是极漂亮,但却给人一种难以亲近之感。
张柔生了十二个儿子,好不容易才得两个女儿,对她们很是宠溺,张文静作为张家大女儿,虽不恃宠而骄,矜持富贵之气却是很重。她刚满十六岁,性情却已是端庄沉重。
她一路到了水池亭边,果见张弘范正坐在那。
因张家儿子、女儿是分开排行的,因此一个叫对方“九哥”,另一个叫“大姐”。
见过礼,张弘范笑了笑,开口道:“我要到顺天路去,来和你道个别。”
张弘范刚满二十岁,身材高挑,仪表出众。更难得的是,他在这个年纪就留了三缕长须,望之是一位美髯公。
张文静行了一礼,问道:“九哥这是要出仕了吗?”
“也不是什么好事,前阵子有几个大理余孽在六哥治下刺杀蒙古大将,六哥得往和林城一趟,当面向大汗解释,我去替他代管顺天路。”
“六哥不会有事吧?”
“没事,他正好去述职,解释一下就好了。”张弘范道:“你不必管这些,我今日就走,临行前有几桩事交代你。一则,我的书稿、典籍、乐器都已让人搬到后院,你可随时去拿……”
张文静一听,眼中便有了喜悦之色。
有种“我哥一走,他的东西全归我啦”的欢欣,但一瞬间又被她收敛起来。
张弘范见她高兴,笑了笑,接着却是脸一扳,又道:“二则,你不要再与父亲置气了。乔琚是我同窗,我了解他的为人,他确是你的良配。父亲是宠你,才会为你订了这门婚事。”
“但父亲却问都不问我……”
“你听我说,乔琚性情沉稳、才华出众,且又是贫苦出身,他与你成婚之后,绝不敢让你受半分委屈,这是父亲的苦心。否则,向张家提亲的高门显贵无数,父亲为何要替你觅乔琚为婿?”
张文静依然不太高兴,身子一偏,道:“可我不喜欢。”
张弘范苦笑,问道:“他哪里惹得你不喜欢,我让他改。”
“我不愿背后说人是非。”
“不是说是非,你直管与哥哥说,不喜欢乔琚哪点。”
张文静握着双手,侧了个身,道:“若要说,那就是‘热衷’二字。”
张弘范一听就明白了。
他却偏要妹妹再说个清楚,问道:“何解?”
“往深了说,难保他不是攀龙附凤,谁知他待我好是因爱慕我这个人,还是爱慕父亲的权势?往浅了说,我想要的夫婿为人处事该是不卑不亢、有名士风采,而不是在我父亲面前头都不敢抬一下的……势利……老实人。”
最后几个字,张文静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一个词。
张弘范摇头苦笑,故意说道:“原来你是嫌他的出身贫寒。”
“才不是,我才不是嫌贫爱富……”
“那你又要如何呢?那些高门子弟你不喜欢,说他们纨绔傲慢;好不容易为你觅一个寒门俊秀,你又嫌人家老实?大姐儿,你这眼界未免太高了。”
“哼。”
“不是父兄不依你,可你年纪到了这里,又让父兄如何是好?若再不嫁,等蒙古镇守官上门提亲,让你嫁给那个粗鲁不文的赤那,你可就满意了?”
一句话,张文静低下头,不言语了。
张弘范口才本就是好的,所以才在临行前还被父亲派来当说客,此时见把妹妹说不高兴了,叹了一口气,又道:“你信九哥,乔琚已是我们能替你寻到良配了,你嫁他,以后会过得很好。”
“九哥是说我没得选。”
“是为你选遍了高才俊士,才挑出来的他,不然蒙古人……”
“知道了。”张文静终于还是妥协地应了一句,“乔简章就乔简章吧。”
“那就好,别生父亲的气了?”
“哦。”
“那九哥走了。”
张弘范抬了抬手,转身就走,颇为洒脱。
张文静想了想,小步往前追了两步,道:“九哥读书习武最是刻苦,如你诗中所言‘半窗寒雨夜深深,烧断兰膏一寸金’,此番出仕,妹妹祝哥哥前途似锦。”
“哈哈。”张弘范朗笑一声,随口谩吟着,人已出了庭院。
“莫笑十年尘壁上,也曾明破圣贤心。十年磨剑,一朝出鞘定当倚天长鸣……”
第36章 聚会
“九郎竟已走了吗?”
乔琚快马赶回亳州已是深夜,他在城外歇了一晚,次日早早赶到张府,却得知张弘范已经出发了。
“九郎本以为简章你前两日便能回来,不想你遇到了事情耽搁了。”
说话的是张弘范身边的慕僚之一,名叫范渊,字子博。
范渊三十余岁,相貌颇丑,满脸麻子,三缕胡须稀疏,头发也是稀疏几乎连发髻都扎不住,但那一双眼中却有精光透出,仿佛能看破人心。
乔琚叹道:“未能在九郎临行前多见一面,实属遗憾。”
范渊道:“你派人传回来的口信九郎已收到了,嘱咐我留下配合你行事。等拿下这批细作,我们一起送往顺天路。”
“好,六郎没事吧?只怕大汗因此追究。”
“此事不是这么简单。”范渊道:“刺杀兀良合台的人是大理余孽,这谁都明白,六郎最多也就是个不查之罪。但此事之所以被人咬着不放,无非是因为……大汗对大王不放心了。”
乔琚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是我眼界浅了,我本以为只要捉住大理余孽与宋人细作,便可洗脱六郎的冤屈。”
“冤屈不重要。”范渊道:“重要的是大汗在猜忌大王,必会削弱大王的势力,对张家这种大王的属臣动手。不是谁都能被大王保住的,这种时候六郎被人拿了把柄,若不能自证,在大王眼里张家就太没用了。所以那些细作、余孽必须捉住,明白吗?”
“明白了。”
“说说吧,你打算怎么捉人?”
乔琚道:“我判断对方必定去颍州,我们派人过去布控,这些生面孔一到,可迅速捉捕,远好过在寿州带些粗莽的兵士搜捕……”
范渊沉吟道:“我会尽快调拨人手,我们在十天之内到颍州布控。但这批宋人不简单,换作以往,张荣枝到了淮南,宋廷不可能敢不把人交出来。此次竟敢这么大胆,就不怕蒙古宣战吗?”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范渊道:“以宋人的德性,只有一种可能,即他们已经得到消息,知道大汗决意南略。可见中原多有宋人细作。这次这些人渡淮之后直奔颍州,颍州这个细作是逃不掉了,我们直接将其揪出来,自然能捉到人。”
乔琚点点头,道:“我亦考虑过,但只怕得罪邸家。”
“不怕得罪邸家。”范渊道:“我说过,大汗要削大王的势,大王也不能保住所有臣僚。那我们就该把邸家弄出去,这是九郎的意思。”
“明白了。”乔琚深深一拱手,道:“谢范先生提点。”
“不必多礼。”范渊笑道:“人手我来安排,你这两天准备下聘吧,先订了亲,等这趟捉了人送去顺天路,再回来,你就要成为张家女婿了。恭喜。”
乔琚俊脸微红,又是行了一礼。
~~
五日后,乔琚办完了纳征之礼,即给张家送了聘礼。
至此,先把婚约订立了,不管是乔琚还是张家,其实都舒了一口气。
因为亳州的蒙古镇守官之子赤那,也有意要娶张家长女。
镇守官的官名用蒙语说是“达鲁花赤”,是地方的最高监官,张家就算是世侯,也不敢轻易得罪对方,只好抢先一步给女儿订了亲。
而纳征之后,乔琚免不了有些应酬,与几个同窗好友约在涡河河畔的花戏楼相聚。
……
“听说草原上有杀夫抢亲的习俗,帅府便是订了婚约,赤那或许也未必罢休。简章就不害怕吗?”
“不怕。”乔琚拿起一杯酒饮了,只吐出这两个字。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乔琚微微一皱眉,道:“林兄认为我是为了攀附大帅才订这门婚事吗?”
“我可没这么说过。”
“我心慕她,会护她周全。赤那若敢来,谁杀谁还不一定。”
乔琚说着,语气中已带着冷意,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又缓缓说道:“这些年,我拼命读书、习武,拼了命地做事,为的就是能配得上她;我为了有更大的权力,不管遇到什么人,我都一脚踩上去,让他们成为我的踮脚石,为的就是要保护她。”
他声音很轻,带着温柔,但语气坚定,最后甚至有了杀意。
“没有人可以动她,就算是蒙古镇守官的儿子,赤那敢来抢亲,我就让他死……”
“嘘。”
林叙低声道:“别在外面说要杀……的事。”
“没关系。”
下一刻,门外传来朗笑声,两人走了进来。
乔琚转过头看去,只见来的是同窗好友周南,以及一个不认识的少年。
“哈哈,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两位是我的同窗,乔琚乔简章、林叙林安道,我三人皆是陵川先生之弟子。”
周南说到这里,又引着那少年,向乔琚、林叙二人介绍。
“杨慎杨用修,我新结识的俊才,极有才华,回头给你们看他写的词,气格雄浑,声调沉著,环奇高雅,妙哉妙哉……”
这周南一来,座中气氛登时热闹起来。
乔琚不由盯着那杨慎多看了两眼。
这少年也不知多大年纪,身量高挑挺拔,相貌极是英俊,气质隽永似世家子弟,面庞看似只有十六七岁,但眉眼间的沉静、举止间的稳重却像是二十岁。
四人落座,乔琚问道:“冒昧问一句,用修多大年岁了?”
“十八。”
“那与我同岁,你是归德府人?”
“是,归德府砀山人,简章兄何以知晓?”
乔琚笑道:“听你说话,有些归德府口音,但又不太像?”
杨慎道:“我幼时便在外求学,来往的同窗各地人都有。”
“在哪求学?”
“徐州,彭城紫阳书院。”
乔琚给他递了杯酒,问道:“如此说,是公垂先生的弟子?”
杨慎摇头,道:“是德裕先生门下……”
“简章。”周南筷子一点,笑道:“你问得太多了,审犯人呢。”
“哈哈,方才你们没来,简章还说要再踩几个人作踮脚石,继续往上爬。你们小心些。”林叙笑呵呵地说道。
周南也笑起来,问道:“怎么?去寿州一趟回来,又要升官了?”
“没有。”乔琚道,“却是遇到几个宋人,很狡猾,幸而那时还不是我的差事,不然我已办砸了。”
“哈,宋人有什么能耐?”
乔琚道:“不管有没有能耐,回头捉起来便是,我明日便去颍州了结此事。”
“呵,宋人……”
杨慎听他们语气轻蔑,眼中泛起些疑惑之色。
乔琚眼尖,马上问道:“用修似乎有些同情宋人?”
“嗯,我觉得大家都是汉人。”
林叙“哈”了一声,笑道:“你这人毫无城府,这话也敢在外面乱说。”
乔琚道:“我们都是汉人不假,可汉人未必就得是宋人,我辈生在大蒙古国、长在大蒙古国,那自是蒙人。就算是汉人,那也是大蒙古国的汉人。你记住,我们与宋人是生死敌国。”
周南则叹息道:“那破落的宋廷可称不上什么汉家王朝喽,不如早日由大蒙古国一统疆域。”
他给杨慎斟了杯酒,又道:“如今这天下时局、我辈志向,倒是与当年金国完颜亮那首诗最是契合。”
林叙吟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乔琚点点头,接了一句。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乔琚念了这诗,心中豪气上来,拍了拍桌案,道:“有朝一日,我必要参与战事,立不朽功业,提兵南下,捣碎那赵宋小朝廷。”
“哈,简章谬矣,该是为江山一统,非为个人功业。”
“都一样。”
几个书生共饮了一杯,颇有些意气风发。
杨慎掂着酒杯想了想,最后也不知想明白没有,轻轻笑了一下。
“对了,遗山先生的新诗,你们可有听过?”周南忽又问道。
“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好诗。”
周南点点头,叹道:“金国亡了这么久,遗山先生也终于看开了。我辈中原男儿的慷慨豪气,也能教给阴山下的牧人。草原上的人,也能受我们汉人熏陶,何必有外族之分?”
“真是好诗,不像某些人毫无气节,若是那些人作诗,只怕要写‘阴山万古英雄气,也到中原黄河畔’了。”
“不错,这大好河山,不都是我辈中原男儿为大蒙古国打下来的吗。”
“且看吧,且看来日谁能横扫江南……”
乔琚来的早,喝的多,有些醉意,遂站起身来。
“几位,我去吹吹风。”
“哈,简章酒量浅了……”
乔琚笑了笑,推门出去,一路穿过长廊,站在高楼的栏杆边。
江风吹来,让他神志稍清醒了些。
脑子里想着张文静,想着未来的功业,他心中渐感踏实。
又想到张六郎、张九郎的信任,心说这次该去颍州把差遣办好。
接着,又想了到那个人,脱脱……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乔琚转头一看,见是杨慎。
“用修也来吹风?”
“是啊,吹吹风。”
乔琚笑了笑,双手扶着栏杆,道:“我觉得,你是有话想对我说。”
“是。”
“对了,还没听你那首词,该有多好?竟然能……”
“噗!”
乔琚话到一半,低头看去,只见一截短短的匕首已从背后捅进来,将他心口捅了个对穿。
血从匕首不停淌了下去,他感到生命正在迅速流逝。
缓缓转过头,对上的是一双坚定的眼……
第37章 临江仙
雅间中,眼看杨慎起身走了出去,林叙懒洋洋地倚着椅背、拈着酒杯,向周南道:“这可不像你周远疆的作风。”
“什么?”
“你从不带外人与我们聚会。”
周南略有些神秘地笑了笑,道:“用修不一样,他词才之雄,一时罕俪,我绝非吹捧。”
“有多雄才?”
“这么说吧,只论这一首词,已有遗山先生的功力。”
林叙这才坐直,问道:“真的?几成?”
周南道:“我是说,他已有遗山先生的功力。”
林叙放下酒杯,直视周南。
“周远疆,你成功挑起我的好奇了,还不快念。”
周南笑了笑,道:“我是要等酒到酣时,以杨用修这首词,作为今日酒宴的……”
“废话少说,快念。”林叙用袖子扫了扫衣襟,道:“我已酒酣。”
“简章还没回来。”
“我多听一次罢了,有什么关系。”
“那好吧。”周南站起身,整理了袖子,缓缓道:“这是一首《临江仙》,安道且听好了。”
他清了清嗓,踱了两步,终于开口吟起来。
林叙本想再斟一杯酒,但第一句入耳,手里的酒壶已不自觉停了下来。
……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
涡江江水缓缓流淌,临江的高楼之上,几滴血飞溅而出,迎风消散。
乔琚才转过身,杨慎一把拔出匕首,又是“噗”的一下捅进他的小腹。
“噗。”
乔琚习武刻苦,然而猝不及防之下再伸手想去抢那匕首竟是连着两次都没抢到。
杨慎刺的速度实在太快,又是有心算无心。
乔琚感到生机尽去,手中再无力气。
“别捅了……别捅了……我不喊……”
杨慎竟还想再捅,乔琚终于握住他的手,但已不能再争夺匕首。
“我必死了……别捅了……听我说……”
乔琚放开手,带血的手想要去扶住杨慎的肩,想抱住杨慎,以支撑住身体。
但杨慎握着匕首退了一步,不愿身上的一袭白衣沾到血迹。
“我不喊……别捅了……你是谁的人?赤那……还是宋人?”
杨慎不答,此时才转头向走廊方向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地把门关起来。
“是宋人吧……这不是赤那的作风……”
乔琚气若游丝地说着,努力摁着自己的伤口止血。
但三处伤口,他摁不过来。
他只觉神志迷糊,恨不能马上闭上眼睡一觉,但强大的意志力还在支撑着他,求一线生机。
“真的……赵宋不值得你卖命……真的不值……我来给你引见张帅,他会赏识你……救我……我起誓……绝不追究……从此以后,你我生死以共……”
杨慎道:“你居然还不死。”
“帮我摁住伤口……我怀里有金创药……救我……赵宋真不值得……脱脱,是你吧?脱脱……刺杀是小道……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我可以帮你……”
杨慎蹲下身,看着气若游丝的乔琚,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提兵百万西湖上?汉奸。”
“我不是汉奸……不是……”乔琚想摇头,但摇不动,只不停喃喃道:“我不是……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似乎是不想看乔琚这双满是乞求的眼睛,杨慎伸手,捂住了他的眼。
“是你说过的,我们是生死敌国。”
乔琚用最后的力气道:“脱脱……告诉我……你的真名是什……”
杨慎已再次刺出匕首,又在乔琚心口补了一刀,同时嘴里低声回答了一句。
“李瑕。”
~~
纵使乔琚有着极顽强的生命力,终于还是闭上了眼。
黑暗中,他仿佛回到了张家学馆听着陵川先生讲学,一回头,只见张文静偷偷趴在窗边。
少女的眼眸带着认真,那么美,连发丝都让他觉得心动……
明明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那么多……
~~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雅间中,周南一首词吟完,气氛安静了下来。
林叙保持着那端着酒壶的姿势,良久才把酒壶放下。
“是非成败转头空。”他喃喃念叨了一句,苦笑起来,眼眶已发了红,低声道:“说是……文章本天成,诗词讲天赋……我辈白首穷经,只怕一辈子也做不出这样的词来。”
“是啊。”周南长叹。
“慷慨悲壮、淡泊宁静……杨慎杨用修,他才十八岁啊,竟有这样的雄浑词力……”
“遗山先生作那首雁丘词时,不过也才十六岁。”
“遗山先生乃我北方文雄,数百年来有几人可比肩?而这首《临江仙》词意更深,一少年,竟能有如此苍凉旷达之心境?”
“杨用修绝世之姿,往后诗词成就,或可追李青莲、苏眉山。”
好一会,林叙品读着那首词中的意蕴,最后举起酒杯,道:“我先前还怪远疆带外人来赴宴,此时方知,能与用修饮酒,是我这等庸才三生之幸……”
林叙这人也怪,一杯酒饮尽,马上抛开刚才的自怨自艾,爽朗一笑,又问道:“远疆是如何结识了这样的旷世奇才?”
周南遂重新落座,侃侃说了起来。
“你也知道,我那间书院,向来是不禁外人来旁听的,昨日,我正与学生们讲《中庸》,便见他站在窗外。他那气度,自是让人格外注意……”
~~
凭栏处,李瑕收好匕首,拿乔琚的衣服擦干手,在乔琚身上搜了起来。
一瓶金创药、一枚银锭、一道令牌、一块玉佩、一张婚书……最后还有一个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铜制的小梳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李瑕不慌不忙把这些东西收好,起身回到走廊。
他一路走到楼梯处,见到有两个小厮正坐在下面磕瓜子。
他们是乔琚身边的人,来时周南与他们打过招呼。
“简章兄让你们去买本遗山先生的诗集。”李瑕道:“记住,要有那首‘中州万古英雄气’,最新的。”
那两个小厮方才就见过李瑕与周南一起上楼,也不起疑,有一人站起身来恭敬地应了。
“是,小人就这去。”
李瑕也颇为客气,笑道:“你们俩一起去吧,多找两家,这诗集不好找。”
“是,劳杨郎君传话了。”
“不客气,你们也别急,我们还要喝一会。”
支走这两人,李瑕踱步下楼,并不马上离开,而是先去洗干净手,又绕到酒楼的杂物间里,拿起灯油与酒到处泼了,捡起火石点了几条蜡烛,斜放在一条布匹上……
仔细看了一会之后,李瑕才离开杂物间,关上门。
路上见有个厨子正躲在楼梯下偷偷睡觉,他走上前踢了对方一脚。
“别睡了,掌柜的叫你过去找他。”
那厨子猛地惊醒,一转头,只看到一个走远了的背影。
做完这一切,李瑕重新转回楼上雅间。
站在门外,隐隐听到里面周南在说话。
“我总觉得,用修是故意与我接近,他言谈间有意无意总提起张家和简章,想来是知道张家显赫,有心投效,这才向我展示才华,盼我能为他引见。君子成人之美,故而今日带他来见简章。”
“如此高才,想有用武之地,难免的。”
“是啊,助他一把,又有何妨……”
李瑕听他们说到这里,推门进去,拱手道:“两位兄长,久等了。”
“用修竟是一人回来的?我正与安道说你那首词。”周南笑道,“对了,简章呢?”
李瑕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我方才出去想与乔兄聊两句,但他似乎遇到朋友了,支开了我,让我唤他的小厮去买本诗集。”
“朋友?”周南沉吟道,“简章还有什么朋友?”
“不知,隐约听到他与人说什么‘赤那’,但我也未见到……”
第38章 回溯
“赤那?”
林叙与周南本来满怀期盼地想与“杨慎”继续探讨那首《临江仙》,这一刻却因这个名字失去了兴致,转而对乔琚感到忧心起来。
“赤那是亳州的达鲁花赤的儿子,也就是蒙古镇守官的儿子,与简章有些……”
“远疆。”林叙打断了周南的话,勉强一笑,转向李瑕道:“没事的,简章遇到了熟人,过去聊两句,我们等他。”
“好。”
李瑕应了一声,自在心中沉思。
因他听乔琚问过一句“赤那?还是宋人?”才特意回来试探。
他懂一点蒙语,知道“赤那”在蒙语里是“狼”的意思,也是一个人名。
此时得到的消息虽不多,但似乎已足够了。
他分明看到林叙虽然在笑,眼中的担忧不少于周南。
总之,事情办妥,李瑕心中的压力消了不少,看桌上的菜肴不错,下箸如飞,连着夹了许多肉。
“用修慢点吃,我们不急,夜还长……”
周南说到这里,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喊叫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快跑啊……走水啦……”
两个书生站起身,迅速推开门。
“简章……简章……还在吗?!”
“快走!简章不在酒楼里了……”
李瑕转头一看,拿油布把桌上的四条羊排仔细打包了,绑好了提着,从容走出来,与他们一道逃出酒楼……
~~
大火一着起来就不可遏制,很快,整座花戏楼都被吞噬在火海里。
幸而这只是城外的一座临江孤楼,火势并未蔓延到更多地方。
“轰!”
随着火势愈大,一声巨响,豪华酒楼轰然倒塌,灰飞湮灭……
~~
是夜,张家后院中,突然响起了叫嚣声。
“还找什么啊?姐夫肯定死啦!是让赤那干掉了,哼,蒙古人杀夫抢亲,杀到我们张家头上来了!”
说话的人声音清脆,像百灵鸟一般,又带着稚嫩之气,但却又十分嚣张,正是十三岁的张家二姐儿张文婉。
名字叫“文婉”,她却一点也不温婉,挥舞着藕一般的胳膊复又叫嚷起来。
“都给我抄家伙!抄家伙!把大姐儿给我护住!老娘要让他们知道张家的亲不是那么好抢……哎哟……娘你干嘛打我?呜呜……”
“还不快把二姐送回去,小小年纪整天‘老娘’‘老娘’的,把人关好了……”
“呜呜……都别捉我!再动我一个试试,爹爹回来有你们好看!我要去杀掉那些猢狲!放开……呜呜……大姐,你看她们欺负我……”
~~
同一个夜里,李瑕已回到城外的六福客栈。
“给,羊排,冷了点,还能吃。”
林子笑嘻嘻地接过油布包,但只拿了一根羊排出来,道:“我就吃这一个解解馋,剩下三个你明日吃,你喜欢吃肉,我明日吃粮食就成。”
李瑕也不客气,道:“随你。”
“事办成啦?”
“办成了。”
林子还有些不信,又问道:“你真把乔琚杀啦?”
“嗯。”
“那……好吧,我无话可说。”
屋子里响起林子啃羊排时咂吧嘴的声音。
李瑕站在窗边,双手扶着窗柩,动作如同乔琚在酒楼上凭栏而立。
他闭上眼,回溯着整件事,思考着是否还有遗漏。
……
“外紧内松,乔琚走了,却把我们堵在寿州做什么呢?那只能是……他算到了我们会去颍州,他要提前埋伏……聂仲由,我们一定要去颍州吗?”
“是,只有得到新的身份作掩护,我们才能顺利进入开封。”
“太危险了,一到颍州,我们必死无疑。”
“为什么?”
“天时地利人和全在对手那边,我们斗不过他。”
“你怕姓乔的?”
“对,我怕他,他占了先手,我们没机会的。”
“李瑕,想想办法。”
办法?
想到这里,前世的许多画面翻涌起来。
“教练,怎么说?”
“记住,击剑是智者的运动,团体赛最讲究的就是策略……这场比赛太不利了,李瑕,我要你釜底抽薪,你先上,压住他们最强的那个选手,再连挑三人,有没有信心?”
“有。”
“好,釜底抽薪,去吧……”
“老头,不看我比赛,又看三国?”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下一句是什么,我怎么忘了,怎么忘了?我太老了。”
“去睡吧,一会我替你下载下来,你明天慢慢听。”
“好,你现在就下,不然你明天就忘了……”
“好,现在下……原来这是明代杨慎的词……杨慎杨用修……”
思绪回到今世,一条条消息也在李瑕脑中浮过。
“张家重文教,张柔攻入汴京时,金帛一无所取,唯独进入史馆,取走《金实录》及秘府书籍……”
“郝经立志恢复北方汉学,有弟子数十人,开馆授徒,不禁旁听……”
“颍州属邸家,不归张家镇守,亳州才是……”
“乔琚可能要成为张家女婿了……”
“……”
“聂仲由,去给我买件衣服吧,要华丽贵气的。”
“巧儿,再帮我梳个头。”
“韩先生,教我些归德府的方言吧,再告诉我淮北有哪些名儒、书院。”
“白茂,去给我偷张通行凭证。”
“儒慕,把你最快的马和匕首借我。”
“林子,你骑术好,相貌又最普通,你来骑马带我去亳州,再扮成我的仆从。”
“刘大侠,去看看鱼汤炖好了没有,我吃完了再走。”
……
“李瑕,你要去做什么?”
“釜底抽薪。”
“什么?”
“我先去亳州把乔琚杀了。这是我们赢他唯一的机会,只有在亳州他才会没有防备,等到了颍州,我们绝不是他的对手。”
“这太冒险了。”
“不,出其不意,这是最安全的办法。你们在此等着,等寿州关卡松懈再去颍州,领了新的身份,我们再会合……”
“那你小心。”
“林子,走吧……”
……
“陵川先生的弟子啊,周远疆、乔简章、林安道三人最是交好……”
“那就是周远疆的书院了……”
“久仰远疆兄大名,在下杨慎,字用修……”
“一壶浊酒喜相逢……”
……
李瑕复盘完整件事,睁开眼望着月亮,心说这件事还是做得不完美。
但没办法了,在当前的处境下,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他此时才从怀中掏出乔琚的遗物,随意翻看着,最后打开了那张婚书。
婚书上,写着一个女子的生辰八字。
“张文静?”
李瑕想把它丢掉,想了想,最后还是重新收进怀里……
~~
与此同时,范渊正连夜带人从废墟中挖出一具烧焦的尸体。
“范经历,只有这一具尸体……应该可以确认,是乔都事。”
范渊吸了吸夜风中的灰烟,擤了一条长长的鼻涕甩在地上。
他揉了揉鼻子,又拿手在下属的肩上擦了一下,眯着眼,缓缓说道:“乔琚不是赤那杀的,这不是赤那的作风,不然此时他已经提着乔琚的人头满大街炫耀了。”
“那是?”
“我有一个很有趣的想法,不过还要证实。你去,再请安道和远疆来见我一面。路上买点酒给我暖暖身子。”
“是。”
范渊挠了挠头发稀疏的头皮,又向人招了招手。
“你们几个,接下来贴身保护我,记住,一定要形影不离。”
“是。”
“可惜喽,可惜喽……”
范渊这才抱着胳膊走去,嘴里喃喃道:“脱脱……脱脱帖木儿……小子,盲信刺杀是不行滴,不行滴……”
第39章 接手
范渊回到家,只见周南与林叙已在堂中相候。
这两个书生本以为乔琚已离开酒楼,现在却得知他葬身火海,悲恸不已。
范渊则是一边饮着酒、吃着小菜,一边详细地询问发生过的一切。
他时不时就要擤一条鼻涕甩出去,弄得整个鼻头红红的,配上那张脸和稀疏的头发,丑得触目惊心。
但他端坐在那,偶尔抬头间眼中那光芒一转,似乎又显得卓绝不凡。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哈,远疆可知这位杨慎杨用修住在哪里呀?”
周南道:“他似乎说过,住在城内的雅苑客栈。”
范渊点点头,道:“我们这两天就把简章安葬了吧。”
“会不会太急了?不停棺?”
“安葬完,我还要去趟颍州,替简章把那未竟的差遣办了。”
周南又问道:“凶手……”
“我会追查滴。”范渊道:“你们也不必悲伤。死就死了,人谁不死。安道你该去青楼还是去,远疆你回了家也别在孩子面前摆脸。你们不伤感,简章走得也松快。”
说罢,他还嘻嘻笑了一下。
周南与林叙无言以对,道别离开。
范渊咂吧了一杯酒,抬着头,捻着稀疏的胡子,喃喃道:“杨慎……脱脱……可以确定了呀……”
他身边名叫丁全的副手问道:“范经历,你怀疑是杨慎杀了乔琚?”
范渊道:“据杨慎所言,听到乔琚临死前与人谈到‘赤那’,嘻,蒙古人做事直接了当,杀人不过一刀的事,没这么麻烦。就算杨慎所言是真的,那也该是乔琚在找人暗杀赤那,但为何死的却是乔琚?”
丁全道:“有没有可能是乔琚请了杀手见面,没淡拢?”
“这不是乔琚的作风,以他的缜密,不可能让外人听到,所以,‘杨慎’必是撒谎,我几乎可以确认此事就是他所为。”
丁全其实还没完全明白范渊是怎么判断的,但也不好请他再解释得更详细些了,问道:“杨慎就是凶手,为何不告诉周南、林叙?”
“他们又未入仕,告诉他们何益呢,平白让他们添一份自责而已。派人去盯着他们吧,若杨慎再敢接近,拿下便是。”
“是否去雅苑客栈捉人?”
范渊道:“去看看,但依我看……捉不到滴。”
“万一他还在呢,这人胆大得很。”
“哈,人家有本事做出这些事来,能让你这么轻易就捉到吗?”
“那?”
范渊目露思索,缓缓道:“他跑来杀乔琚,恰恰说明乔琚判断对了……他们要去颍州,与他们接洽的细作就藏在颍州邸家。这才是正事,我们不必被他牵着走,因一些枝节乱了根本。”
“我们怎么做?”
“等我接手了乔琚手里的事、安葬了他,三天后继续去颍州。”
“可……杨慎不捉了?”
“细作最重要的是什么?身份。有身份他们才办得成事,这才是关键。”范渊道:“我们明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还知道阻止他们要办的事比为乔琚报仇更重要,何必追着他们跑呢?”
丁全道:“可是我觉得,还是该搜查一下,按常理都是这样。”
“你想搜就搜吧,能搜到也好,但别打草惊蛇……”
~~
次日,林子站在雅苑客栈的门外看了一会。
他长相实在是普通,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遂又大着胆子进到客栈里,要了份早点吃了。
吃完早点,林子一路出了城,回到城外的六福客栈。
李瑕刚锻炼完,擦洗过身体穿上衣服。
“啧啧,你这块儿有点不错啊。”林子推门进来,眼睛一亮,忍不住就感慨了一声。
李瑕坐下,拿匕首切着羊排,慢条斯理地吃着,问道:“如何了?”
“有人在搜查。”林子提醒道:“对了,你这匕首,是昨天杀人的吧?”
“我拿火烤过,拿烈酒擦过,消过毒了。”
林子这才坐下,絮絮叨叨说起来。
“果然有人到雅苑客栈的房间里搜我们了。而且,我们不是放了一个包袱在雅苑客栈的房间里吗?对方以为我们会回去拿,还派人守在那盯梢呢。嘻嘻,被我认出来了,就是盯梢的。这些你都算到了吗?用那个包袱试探我们露馅了没有。”
“周南的书院呢?”
“也有人盯着,看来他们知道就是你杀的乔琚了,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那看来我们这身份是露馅了,接下来怎么办?去颍州和哥哥会合吗?”
“还早,寿州的盘查没这么快松懈,他们还没出来。”
林子又问道:“那我们不逃吗?不会被捉到吗?”
“只要你别慌,就不会被捉到。”李瑕想了想,问道:“亳州城的搜查严吗?”
“好像不怎么严,但显然是有人在找我们。”
“不怎么严?”
李瑕沉吟着,目露沉思。
“怎么了?在想什么?”
李瑕道:“我在想……有人能这么快就锁定杨慎,他很聪明,太聪明了。我们估且把他称作‘乔琚二号’,他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怎地?”林子一愣,问道:“你又要去把他杀掉?”
“乔琚和我说过,迷信刺杀解决不了问题……”
“什么?”
“釜底抽薪……原来釜底有两根‘薪’,抽走了一根,还有一根……”
“什么?”
“嘘。”
李瑕站起身踱步沉思。
林子这才闭上嘴,不再打乱他的思路。
转头一看,见李瑕已经把桌上的羊排吃完了,拿起骨头一看,居然还是热的,他竟还有空把它们再烤一下,吃得时候拿匕首剔得干干净净。
只这一件小事,可见其人做事细致、稳当,还带着优雅。
“啧,讲究人啊……连骨头都不给我嗦……”
好一会儿,李瑕终于回过头,道:“你再去一趟,到乔琚家里吊唁。”
“什么?”
“你去乔琚家里,就说曾受过他的恩惠,听说他要成亲了,想给他送些土特产,没想到人走了。”
林子大惊,呼道:“不是,我怎么敢去?你就不怕我被捉起来?!”
“他们不可能会捉你,放心大胆地去,在那里,你一定能打探到他们要怎么做。只要听他的下属们聊天,听他们接下来要去哪就行,很简单的……”
~~
这天,一直到了傍晚,林子才回来,正见李瑕在客栈后面的空地上练习骑马。
他显然练得很认真,又精进了不少,见林子回来,还问了好几个骑术方面的问题,个个都问到点子上。
“知道吗,马术运动是大项赛事中唯一可以男女同场竞技的项目。”李瑕轻声自语了一句。
“我说,你就不担心我回不来?”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李瑕漫不经心应着,一边很有耐心地拿草料喂马,温柔地抚着马背。
他很喜欢马,如同上辈子喜欢车……和飞机。
林子无奈,道:“走吧,回去说。”
“嗯,我在客栈订了饭,有排骨汤喝。”
“……”
待林子把在乔琚家中的见闻仔细说了,李瑕放下汤碗,缓缓道:“这是还要去颍州捉我们。好一个范经历,风吹雨打,他自岿然不动。”
“那我们不是白忙了?”
“谁说的。”李瑕想了想,道:“迷信刺杀虽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运用好刺杀这个手段,能解决很多问题。”
“我们怎么做?”
“早点休息,明天我们一起进城看看。”
林子一愣,问道:“你还敢进城?”
“当然敢,他们搜了一天搜不到我,很可能认为我已经逃了。”
“可是你的样貌都被知道了!”
“这么大一个城,只有周南和林叙见过我,不怕……”
第40章 猎物
一大早,坐镇亳州的达鲁花赤,即镇守官额日敦巴日就被儿子赤那吵得头痛。
父子俩都不会说汉语,说起话来蒙古语叽哩咕噜的,语速很快。
“我一定要把张大姐儿抢过来,他们说我杀了她的未婚夫,我没有,但就当是我杀的也可以,我要抢她当婆娘!阿布,我要她当我婆娘!”
赤那不过才十七岁,生得五大三粗的,看起来如一个壮年大汉。
他头顶上的头发剃了个秃瓢,只留了额头前面的一点,左右留了一个缯辫。
这种发型名作“小圆额”,乃蒙古五花八门的发型中的一种。因草原上虱子一类的虫子多,所以游牧民族多有剃头的传统……
“阿布,你听到没有?!我要抢张大姐儿当我婆娘!”
额日敦巴日道:“嚷什么?你又不是没女人,那么多女人还不够?”
“张大姐儿是城里最漂亮!身份最高的!我要抢她当婆娘!”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是不能抢,但要再等一阵子。”
赤那道:“我不管!她夫家都被人杀了!我再不抢就被别人抢了!”
“没人跟你抢她。”额日敦巴日道,“说话小声点,又不是在草原上,这是在屋里,你好好说话,我能听得到,我还没聋。”
说着,给了儿子一巴掌,额日敦巴日才继续道:“我说过没有,张柔是忽必烈的人,现在得罪张柔就是得罪忽必烈,再等一等。”
“等什么嘛?”赤那稍微小声了一点。
“听我说,汗廷那边已经有很多人对忽必烈不满,可汗也对他越来越猜忌,很快就要派人南下,清查忽必烈的党羽。张柔这种世侯也逃不到,到时候,再去抢他女儿,懂不懂?”
“不懂!”
“忽必烈重用汉人世侯和士大夫,已经……”
“我不要听这些!我就要抢张大姐儿!”
额日敦巴日终于忍不住,又重重给了儿子一巴掌。
“叫你等着就等着!还有,我给你说这些事的时候认真听了!一天到晚女人女人,不成器,我打死你!”
“打啊!”赤那大吼道:“神虎额日敦巴日,你这只老虎老了!打不过年轻的狼了!你要敢打我,我一定打趴你!”
“滚出去!滚出去!”
……
赤那气呼呼地摔门而出。
他在城内还有个园子,里面养了许多美女。
今日他打算先去城外打猎,有猎物打就打,没有的话就猎杀几个汉人驱口玩儿。回城了再去园子里玩。
至于抢张大姐的事,肯定是等不到忽必烈完蛋那么久,只要过阵子把阿布烦得受不了了、阿布只能答应了,他就直接去抢。
赤那跨上马,领着随从们纵马奔过长街。
不远处的巷子中,李瑕与林子转了出来。
“那人就是达鲁花赤的儿子赤那了。”
林子道:“不像啊,这看起来都有四十岁了吧?”
“就是赤那,我听到的他随从喊了。”
“你想怎么样?”
“若问我想。”李瑕道,“我想把这亳州城的达鲁花赤杀掉。”
“别开玩笑了。”林子低声道:“你看这里防备森严,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说,不是我想怎么做,而是能怎么做。这就是迷信刺杀和运用刺杀之间的不同。”
“不懂你什么意思,我们到底怎么做?”
“先跟着赤那吧。”
一路上看着长街上被马匹踩乱的小摊,李瑕跟到了北面城门,失去了赤那的踪迹。
李瑕浑不在意,嘱咐林子在城门附近蹲着,他则到书店里逛了逛,仿佛真是一个书生。
林子也是无奈,完全想不明白李瑕为何忽然盯上了赤那,这与正事又有何相干?
大半日之后,李瑕拿着两本书回来,问道:“赤那进城了吗?”
“没有,你买的什么书?”
“《陵川文集》和《仲畴诗集》,说是郝伯常和张九郎的诗文。”
林子冷哼一声,骂道:“汉奸出的书,担心看瞎了眼。”
说话间,马蹄声传来,却是赤那一行人打猎回来了……
李瑕远远望去,只见这队伍中蒙古大汉七人,汉人六人,刀上带着血,却不见猎物。
还有一个蒙古大汉脖子上多了一个长命锁。
他们出门时,李瑕就留意过这人,当时脖子上是没这东西的。
“跟上吧……”
对方是骑马,李瑕是步行,一路上依旧是看哪里的摊子被糟蹋过,以此跟着赤那。
拐进三义街的时候,突听前面传来了哭喊声。
那是个女子的啼哭,撕心裂肺。
蒙语的大喊声与狂笑也跟着喊起,之后有人用汉话喊道:“哭什么?跟着贵人,往后你有福享喽……”
李瑕往前走着,目光看去,见说汉语的人是赤那身边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该是他的通译。
前面有一个卖面条的摊子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摊主的尸体还在地上,也不知被捅了多少刀,满地都是血。
一个女子被捆了起来丢在马匹上嚎啕大哭,想必是那摊主的婆娘。
李瑕又往前走了一些,听那些蒙古语的对话,勉强能听出个大概。
赤那似乎在说他看不上这个女人,赏给手下一个叫嘎鲁的蒙古汉子。
嘎鲁哈哈大笑,谢了赤那的赏。
一行人就这么说说笑笑,载着那女人走了,轻描淡写的样子。
他们进到内城,到了某个巷子口,嘎鲁再次大声谢了赤那的赏,说是先回家把女人放下,再来护卫赤那。
李瑕远远跟着,转头对林子道:“你跟着赤那,我跟着他……”
这是城中一片富贵人的居所,偶尔可以看到有巡丁路过,李瑕并不敢离嘎鲁太近,最后隔得很远看到嘎鲁带着女人进了一间宅子,过了一会牵着马出来。
李瑕记下这个位置,继续跟着嘎鲁到了一座占地广阔的大宅院附近,只见前面守卫更多。
这里该是赤那的别院了。
不一会儿,林子从另一条巷子间探出头,二人重新汇合,暂时离开了这里。
“方才那个通译进去了吗?”李瑕问道。
“没有。”林子道:“赤那到了这里,就把他赶走了。”
“知道那通译住哪吗?”
“不知道。”
“好吧。”李瑕道:“那他运气好,活过今晚了,今晚我们先把嘎鲁杀了。”
“你说什么?”
林子愣了愣,又低声道:“今日这事,北边每日里都有,你打抱不平也没用,管得过来吗?”
“倒不仅是因为这个,而是我们确实需要杀掉他。”
“你疯啦?”
“没有。”李瑕道:“我就没选择去杀那个‘范经历’,因他有防备。我很理智,才选择了嘎鲁,他一定没想到自己成了我的猎物。”
林子连忙低声道:“我们是要去拿情报的,不是来当杀手的。”
“我就是在解决问题,筹码太少了,只能这么做。”
李瑕心平气和地说着,手里还捧着书卷,文质彬彬的样子。若有人从远处看来,只怕会以为这是一个世家子弟读书人正在与小厮谈论诗词歌赋。
“如果杀一个人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多杀几个,杀到能解决问题为止……”
第41章 青城赋
这天傍晚,木匠阿福正打算吃饭时,忽见一个年轻人带着仆从进了铺子。
阿福连忙迎上去,笑问道:“小官人要买什么?”
“老丈这里可有什么好看摆饰?”
“有嘞,你看这个佛像怎么样?”
“太大了,有小些的吗?”
“有有有,不过小的比大的要贵一些,因小的难雕些,小官人请看这个……”
阿福看这年轻人显然不太懂行,叫价不由叫得贵了些。
对方却也干脆,只看了看,掏钱把店里最小的佛像买了下来。
阿福又拿木盒把东西装了,一抬头,见那仆从站在年轻人身后。
因这仆从长相太普通,竟未注意到他刚才去了哪里。
阿福也不多想,喜滋滋地收了钱自转去后面吃饭,浑然没发现店里少了把斧头。
……
李瑕与林子走过小巷,问道:“可称手?”
林子手里拿着把斧头掂了掂,道:“有些轻了,但还可以……我说,这个木疙瘩买贵了,我看那木匠手艺一般得紧。”
“买斧头的钱。”
“哈,我以为这斧头算我偷的。”
李瑕把手里的书递过去,又道:“你拿着,我去那边买套便宜的衣服。”
“对哦,免得血溅你一身……”
林子站在巷子里等了一会,李瑕换了一身粗布衣服、背着个包袱出来,两人遂向嘎鲁家走去。
“进去之后别急,先点清有多少人,听到钟楼鸣钟报时辰了再动手。女人、孩子不杀,被拘的人不杀,其他活口一个不留。动作要快,不能让他们跑出门喊人。”
“会不会招来巡丁?”
“报时的钟声持续半柱香时间,半柱香内杀完就行。”
“哦。”
“嘎鲁还没回来,我们杀完他的仆役后,就在他家等他。到时你先把女人孩子们绑了,嘴堵上,杀了嘎鲁再放了她们……”
说着话,他们已回到了那片高门宅邸。
许是因李瑕换了衣服,走动起来不再像原先那么顺利,很快就有巡丁过来喝问道:“干什么的?!”
李瑕不慌不张,拿出一块令牌,道:“军民万户府的,来给贵人送点礼物。”
说罢,他提了提手里装衣服的包袱。
“去吧。”
李瑕这才引着林子走到嘎鲁家门前,扣了门环。
等人打开之时,林子低声道:“怎么办?后面那些巡丁一直在盯着我们。”
“就是要让他们盯着。”李瑕道:“不必慌,钟响时他们就离得远了。”
很快,门被打开,嘎鲁家的门房探出头来。
李瑕又拿出令牌,用蒙语说过来找嘎鲁。
那门房稀里糊涂的样子,大概是只能听懂一点点蒙语,等李瑕用汉话又说了一遍来意,他才请他们进去等待。
林子不由心想,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哈,有人在长江以南就开始拼命学蒙语,有人给蒙古人做事那么久,还全靠比划。
他进门前转过头瞥了一眼,见巷子口的那队巡丁果然已走了……
嘎鲁果然还没回来,抢来的女人大概都是关在后院,前院只有些干粗活的仆役,院子里隐隐能闻到烧肉的香气,厨房正在准备晚餐。
李瑕与林子就在前院里候着,与仆役闲聊这宅院中的情况。
林子背着手,在袍子下面握着斧柄。
“咚~”
一声悠长的报时钟响起,时间已到了戌时……
~~
夜幕降临。
嗄鲁带着五分醉意离开了赤那的别院,晚上自有别的护卫来轮替他继续保护赤那。
心里想着今天抢来的那个妇人,嘎鲁步调轻快,嘴里哼着草原上的小调,走回了自己的宅院。
空气中隐隐带着些血腥味。
他吸了吸鼻子,心想白天打猎时大概是踩到那些汉人驱口的血了,到现在身上还有气味。
用力拍了拍门,门被打开来。
嘎鲁也不正眼去看那门房,大步进了前院。
想到出门前在那妇人身上摸了两把的手感,他脸上浮起淫笑,迫不及待就要往后院去。
院门吱吱呀呀的,被身后的仆役关上,“嗒”的一声上了栓。
突然,嘎鲁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敏捷地横跳了一步。
“啊!”
一只斧头还是劈在了他肩上,剧痛!
这一下本是要砍他的脖子,电光火石间被他避开。
转头看去,只见那门卫竟是个自己并未见过的汉子,已提着斧头狞笑着冲上来。
嘎鲁连忙拔出弯刀,挥斩下去。
他是野兽般强壮的大汉,虽然醉了、虽然被偷袭受了伤,却丝毫不惧对方。
“铛!”弯刀劈在斧头上,两人缠斗在一起。
下一刻,又有一道身影猛地扑上来……
……
“噗!噗!”
林子已弃了斧头,死死摁住嘎鲁的双手。
挣扎、怒吼……嘎鲁的动静一点点小了下去。
院子里,渐渐只听到匕首不停扎进身体的声音。
“噗!噗!噗……”
“可以了……可以了……”林子低声道:“他死透了……死透了……”
李瑕这才停下来。
重生以来他大概杀了七八个人了,之前既是带着割裂感,又只是在生死搏命,求生而已,说不上有什么感觉。
唯独杀乔琚的时候,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当时,李瑕捅的前三下很凶,莫名其妙地竟是因那句“提兵百万西湖上”而感到有些愤怒,这说来很奇怪,他对赵宋朝廷完全没什么归属感。
而当他盖住乔琚的眼,最后给了那一刀,还是温柔的……
今夜不同,这次才是李瑕重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杀人的快意。
如他所言,他杀掉某些人为的是解决问题,可以选择抢了个长命锁挂在脖子上那位,也可以选择那个通译……
但总之,今天他就是选择了嘎鲁,理智之外,他也有想要杀他的愿望。
十五刀,如同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
李瑕眼中终于浮起狠意。
他收起匕首,提起嘎噜的尸体,往大堂拖去。
“愣着干什么?继续干活。”他向林子说道,声音依旧很平静。
“哦。”
“我的书在你身上吧?”
“对。”
“给我。”李瑕又道:“你去后院,把那些女人放了,让她们从后门走,别让她们看到我。”
“好。”
李瑕把嘎鲁拖进大堂,擦了手,接过林子递来的东西,随手把那小木雕放在桌上,还摆了一下角度。
两本书则是下午都是看过了,他直接把《陵川文集》翻开摆在一边,拿布沾着嘎鲁的血,在墙上大笔写起来。
……
“天兴初年靖康末,国破家亡酷相似。”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
写到这里,堂中又是响起“噗”的几声,之后,李瑕才再次收起匕首,继续写下去。
他文化不高,勉强看得懂郝经这诗说的是蒙古灭金之事。
但没关系,嘎鲁的尸体摆在这,这诗也够表达那层意思了。
……
“君不见二百万家族尽赤,八十里城皆瓦砾……”
“城荒国灭犹有十仞墙,墙头密匝生铁棘……”
第42章 添火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秦伯盛念着这诗,看着满墙的血字,害怕得浑身战栗。
那字不算好看,只是一笔一划大大方方,没有半点小家子气,配合着这堂内的情景,却让人毛骨悚然。
秦伯盛是赤那身边的通译,这天天一亮就被叫了过来,走进嘎鲁这间宅子一看,只见竟是满门都被人杀了,尸体都摆在大堂上。
“什么意思?!”赤那吼道,“这墙上写的什么?!”
秦伯盛咽了咽口水,用蒙语向赤那解释起来。
“这……这应该是金国遗民的怀古诗,感慨金朝之事。”
“那又是什么意思?!”
秦伯盛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这个……那个凶手把诗题在墙上,也许,也许是……是想说要像大蒙古国灭金一样……灭灭灭……灭了大……大蒙古国……也许又想说……嘎鲁杀了人,所以也被杀了……”
赤那道:“结结巴巴的,烦死了!告诉我,是谁杀的嘎鲁?!”
“小人不知道……不知道啊……”
秦伯盛说到一半,眼看赤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心中大骇,连忙又改口道:“小人一定查出来……查出来。”
这事其实也不难查。
据巡丁所说,昨天傍晚有人拿张家的令牌过来找嘎鲁。
另外,墙上那首诗乃是郝经所作,而郝经又曾是张家的门客。
再联想到张家的准女婿、郝经的弟子乔琚之死。
秦伯盛很快有了判断……
“小人认为是……张家的某些人干的。”
“张家?!”赤那问道:“张家怎么敢动我的人?!”
“这……许是为了替乔琚报仇?”秦伯盛低声道。
“但乔琚不是我杀的啊!”
秦伯盛头埋得更低,小声道:“也许……也许是嘎鲁杀了乔琚?”
“他为什么去杀他?!”
“那当然是……因为忠心……吧?”
“对啊,嘎鲁最忠心了!”赤那大声道:“原来是这样!你去,把张家的人叫来杀……”
~~
李瑕又换回那一身华贵的衣袍,正坐在一家酒楼的雅间之中。
从窗户向外看去,能看到长街上熙熙攘攘。
这里是张府与嘎鲁家之间的必经之路。
李瑕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忽然问道:“那人就是范经历吗?长得很有特点的那位。”
林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哈,这么丑也能叫有特点?这也太丑了……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范经历’啊。”
他自己是毫无特点的长相,嘲讽起别人来却是底气十足。
李瑕道:“你看他身边的人,有没有你在乔琚家见过的他手下人?”
“哦……有,那个就是。”
“那我们运气不错,暂时把范经历拖在亳州城了。”李瑕道:“这说明,他已经猜到杀乔琚和杀嘎鲁的是同一个人。”
林子其实没有听懂这件事之间的逻辑关系,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只是点头不已。
“原来如此啊……这个给你。”
说着,他把一个剥好的鸡蛋放在李瑕碗里。
李瑕依然注意着街上那位范经历,随口道:“你不用给我剥的。”
“没关系的,你多吃点。”
“你也不怎么洗手,真别给我剥。”
“小丫头片子给你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她有洗手。”李瑕道:“你看那人,步履稳当、胸有成竹,应该是有办法稳住赤那。”
“所以呢?”
“我们的杀得人还不够多。”
“啊,你这么说,我忽然明白了。”林子恍然大悟,低声笑道:“我们杀人,是为了让张家和蒙古人起冲突?对吧?”
“嗯,釜底抽薪,抽了一根还会有下一根,那就干脆添一把火,把薪都烧成灰烬。”李瑕缓缓道:“他们要捉高长寿、要捉聂仲由,我们就借蒙古人的势,让他们疲于奔命。
还有,他们判断我们要去颍州,这也只是推测,但我们若在亳州闹出更大的动静,就可以让他推翻这个判断,猜不透我们的意图。如此,聂仲由才能顺利转换新的身份,到开封行事。”
“嘿嘿,你就说接下来杀哪个就行了。”
“你先去颍州,告诉聂仲由不必在颍州等我了,尽快换了身份,走西边的道路去开封。”
林子一愣,问道:“你呢?”
“我在亳州再拖一拖张家,十五天后,赶到陈州宛丘县与你们会合。”
“不是,你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去宛丘县?我留下来保护你,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颍州找哥哥。”
李瑕就像是没听到林子的话一般,道:“范经历见过赤那之后,很可能要封锁亳州城了。你走,去通知聂仲由……”
~~
长街之上,范渊突然回过头。
他目光扫过两侧高楼上那随风飘扬的酒幡,“噫”了一声,又擤了一条鼻涕。
“经历,怎么了?”丁全问道。
范渊笑了笑,显得更丑了,道:“感觉有人在看我,你说……那位杨慎也好,脱脱也罢,是否此时正在观察我?”
丁全一愣,问道:“那我把这些酒楼茶肆都搜一遍?”
“够了。”范渊道:“你已经打草惊蛇了,我们一停下,人家就不懂得走吗?”
“小贼可恨,想必就是他杀了人栽赃我们,挑拨我们和赤那。”
“走吧,先去会一会赤那。”
范渊笑了笑,又有些讥讽地说起来。
“你记住,赤那根本不关心谁是凶手,他那种人……呵呵,他只想抢我们大姐儿,不要去和他争辩人是不是我们杀的。”
丁全道:“傻子才会认为是我们杀的。”
“对牛弹琴是没有用滴,对付牛,要用草儿把他引开。我们只要说等大帅回来会当面和他谈亲事,先把他敷衍过去。”
“那以后……”
“蒙古人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对付滴,最后啊,还是要看大王啊。看着吧,汗廷和大王……嘻……”
~~
如同范渊猜想的一样,赤那确实非常生气,但一听说等张柔回来会与自己“商量”张大姐儿的婚事,他还是硬生生把杀意憋了回去。
“我告诉你,到时候你们要是不把张大姐儿嫁给我,我杀光你们!别以为我不敢,也别以为漠南王会护着你们!大汗马上就要派人来查你们了!漠南王自身都难保了!”
范渊眨了眨眼,面露惊恐,赔笑着喃喃道:“是……是……我们不敢……不敢……”
“你们最好把张大姐儿给我,再投靠我阿布!懂不懂?!”
“是……是……”
“嘎鲁真不是你们杀的?!”
“真不是,我们真的不敢。”
“那快点查清楚!给我一个交代!敢骗我,你就死了!秦伯盛,你留下看着他们查!”
赤那说完,顾盼自雄地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丁全不懂蒙语,等赤那离开,忍不住低声向范渊问道:“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大汗要派人南下查我们了。”范渊嘻嘻笑了一下。
他瞥了远处的秦伯盛一眼,又悄声自语道:“嘻,草原上的虱子喜欢吃人脑子不成?”
“范经历说什么?”
“没什么。来看那小子的手笔吧……啧啧,凶手有两个人,这两根烤羊腿是他们吃的……”
“范经历怎么知道?”
“通过血迹看。你看,他们先杀了厨房里的仆役,血都干了,羊骨才丢在地上。”
“对,羊骨上的血已凝。”
“这根是杨慎吃滴,世家子弟风范,拿了小刀一边切边一边吃,嘿,杀了人家满门,还敢坐在这里吃肉。”
“该死。”
“拿那个佛像去问问,看他是哪买的……但这线索怕是他故意留下的,为什么呢?”
第43章 喂
秦伯盛随范渊离开嘎鲁家,一连问了好几家木匠。
他渐渐明白过来,范渊确实是在追查宋人细作,恐怕嘎鲁真不是张家杀的。
“既然这样,你们有结果了告诉我。”
秦伯盛矜持地仰了仰头,斜睨着范渊,又冷笑道:“还有,动作快点,别让贵人等得不耐烦了。”
虽然只是蒙古人的通译,他在赤那身边的时候弯腰躬背、满脸谄媚,此时却又显出高人一等的气势来。
那眉毛微挑着,仿佛范渊那张丑脸出现在他面前就是对他的冒犯。
“嘻,你不盯着我们查啦?”范渊笑问道。
秦伯盛侧过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子,淡淡道:“没空和你们这群废物浪费时间。”
说完,他眯了眯眼,见长街上一个妇人正挎着洗衣盆走过,腰肢摇摆,颇有风韵。
秦伯盛不由就要跟上去看看她住在哪,想着回头告诉赤那来抢,又是一桩小功劳。
才抬步,肩膀却被范渊按了一下。
“秦通译慢点走。”范渊笑道:“不如午间一起用个饭?”
“想巴结我?呵,早点把凶手捉到,再劝你家主人把女儿嫁给贵人吧……蠢才。”
秦伯盛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嫌恶地拍了拍肩,再一转头,却不见了那妇人的踪迹。
他又狠狠瞪了范渊一眼,一跺脚,转身就走。
范渊眼中那嘻笑之色渐去,换成满眼鄙夷,又是擤了条鼻涕甩出去,手在街边的墙上一擦,嫌弃道:“臭鼻涕,真恶心。”
丁全目光追随着秦伯盛的背影,也是恨恨骂了一声。
“呸,汉奸……”
“走吧。”
范渊才走了几步,忽又停了下来,转头回看着秦伯盛走的方向,喃喃道:“被这臭鼻涕气昏了头,刚才竟没想到……快!去两个人跟上他!”
~~
与此同时,秦伯盛才转进一条小巷。
身侧巷子里有一道身影正好过来。
“喂。”
秦伯盛听似有人在喊自己,心说哪个狗猢狲这般没礼貌,转过头看去。
“咚!”
一声重响,他只觉头上一痛。
血迸了出来。
满眼都是鲜红,秦伯盛目光看去,血光中见是一个少年,正举着斧头,又是一下狠狠砸下来!
……
两下。
李瑕动作很快,秦伯盛还没能喊出来,斧头就已狠狠砸了两下。
眼看秦伯盛头破血流已然身亡了,李瑕这才轻声自语了一句。
“跟着贵人,往后你有福享喽。”
斧头被丢在秦伯盛身上,一声沉闷的轻响。
李瑕贴在墙边一看,只见那边有两个张家护卫向这边走来。
他看了看手上的血迹,又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似乎是不好跑掉了。
于是李瑕不慌不张地背着手,迎着他们走过去,走到一半时,他拐进另一条小巷,忽然倒在地上呼喊了一声。
“喂,你这人,撞倒我了……”
很快,两个护卫冲上来。
“怎么了?”
“那人好嚣张,追着一个小娘子走,撞倒我也不道歉,我手都磨出血了……”
“他往哪边走了?”
“那边……”
两人连忙追上,沿那巷子找了一会,却始终不见秦伯盛的身影。
忽然,清静的巷子里传来了惊呼声。
“死人啦!死人啦!”
两人赶过去一看,只见那倒在血泊里的可不就是秦伯盛吗?
此时回过神来,沿着方才的道路再找回去,倒在地上的白衣少年早已完全不知所踪了……
~~
“哈,小猢狲。”
范渊摇了摇头,喃喃道:“又晚了一步啊,看来,无论如何都要先捉住这小子了。”
丁全道:“那颍州?”
“颍州我去不了了,请五郎再派人去吧,我不把事情查清楚,赤那是不会善罢甘休滴,此事怕是要让五郎亲自去与额日敦巴日解释了,否则和赤那这种傻瓜说不清。”
“我是想说,有没有可能这伙宋人细作就不会去颍州?那就是乔琚瞎猜的,只凭他们走了去颍州的官道而已。”丁全道:“你看,大理余孽刺杀兀良合台时是扮成我们的人。杨慎刺杀蒙古人,也是嫁祸给我们……那或许,他们就是冲着大帅来的?”
范渊沉吟起来,缓缓道:“如今这个局势,大王饱受汗廷猜忌,若说宋人想趁机反间……嘻,宋人有这个手段和眼界吗?”
不等丁全回答,范渊自顾自地又道:“没有滴,没有滴。这消息连我们也是刚刚得知。南边那帮人就是废物,不可能这么敏锐地捉住这个时机滴,不可能滴。”
丁全点点头,道:“就算是误打误撞,也不能再让宋人细作再挑拨我们和达鲁花赤之间的关系了。”
“我知道。”范渊道:“小猢狲这是要通过一次次杀人,把他变得比大理余孽还重要,逼着我们去捉他啊。”
“该死。”
“你把那斧头拿着,和那小木雕一起去找线索。”范渊道:“我先去见见五郎吧,把亳州封锁起来……嘻,既然这小猢狲非要我陪他玩,我就陪他玩玩……”
范渊回了张府,见了张五郎禀明事情。
再出来时,却见一个孩子正探头探脑地在院子里张望,是张十二郎张弘毅。
“范经历,你过来。”
范渊连连过去,行礼道:“见过十二郎。”
张弘毅今年十岁,颇为乖巧的样子,但在家臣面前也已有了些小小的风范,开口就问道:“乔琚不是赤那杀的吧?”
“十二郎如何知道滴?”
“是我在问你好吧,此事是范经历在查?”
“是,是小人在查。”
张弘毅眼珠子一转,道:“和我说说呗……”
~~
小半个时辰后,张弘毅就满脸谄媚地凑到了姐姐张文婉面前,道:“二姐儿,打听清楚了。”
张文婉头一抬,趾高气昂的样子,道:“那你随我来,我们到大姐儿跟前说。”
“二姐儿,钱呢?”
“你这家伙。”张文婉抬手就打了弟弟的脑门一下,却是掏出一个玉坠子递过去,“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呀?”
“攒着,十一哥被送到汗廷当了质子,要是他在那边人没了,不得把我再送过去啊?我攒些钱,以后肯定有用。”
“呸呸呸,小小年纪整天就胡说八道,十一哥怎么会没?还有,有老娘护着你,谁敢把你送去当质子?!”
张弘毅只是傻乎乎地笑,也不说话。
他像小狗腿子一般跟在张文婉后面,到了亭子里,只见大姐儿张文静正坐在那。
“大姐儿,小十二都去打听清楚啦!”张文婉咋咋呼呼道:“来,快说。”
张弘毅不慌不忙,先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带着讨好的笑容递过去给张文静。
“大姐,你先看这首词。范经历说,凶手就是写这首词的一人,名唤杨慎,字用修。但这却是一个假名。这事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这人也可凶了,这两天接连杀了好多人。我从头说吧,是这么一回事……”
张文静端端庄庄地坐在那,风吹乱了她鬓间的碎发,她伸手捋了一下,心头感到有些茫然。
说来……乔琚死了,她作为未婚妻,若说有伤感那是有一点的,但实在是不多。
从小到大,见过对方几次,也仅此而已。
得知对方的死讯,也就感觉是一个见过几次面的朋友走了,不免让人有些唏嘘。
除此之外,更多的情绪还是担忧,如父兄所言,不想嫁给赤那,总该要有个人能嫁才是。而选来选去,乔简章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是否赤那所杀,也是想要知道……
带着这样的心绪,张文静接过纸条,漫不经心地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首《临江仙》,这词是范渊抄的,范渊的字很好,但此时看来竟有些配不上这词……
第44章 证据
“滚滚长江东逝水……我至今想来,依然感到惊艳,实难想到杨用修会是杀简章的凶手。”
林叙坐在茶楼中,开口又缓缓说道:“但回想起那日,以及这几日城内之事,只怕真是如此了。”
坐在他对面的周南脸色很憔悴,目光看向楼下,问道:“安道也被人跟踪了吗?”
“是,我反过来制住了一人,问了,是范子博让他们跟着我们,说是遇到杨用修就捉起来。”
“那夜我回去之后便有此猜想。”周南低声道:“那看来,简章真是因我而死啊。”
“远疆,你不必自责……”
周南摇了摇头,眼中有泪水滚滚而落。
“若非我受杨慎蒙蔽,带他去见简章,如何会有这样的事?”
“远疆,你听我说。此事不怪你,谁听到那样的词都会惊为天人。”林叙道:“倘那时遇到杨慎的人是我,也必会带他去聚会,要怪,只怪此人心机实在深沉。”
周南不答,但显然还在自责。
林叙又道:“眼下自怨自艾无用,你我该做之事当捉住杨慎、为简章报仇。再当面问问他,我们对他推心置腹,他何以如此对我们。”
“捉住他?”
“我看前日城中那两起命案必与杨慎有关。范子博封锁了亳州城,可见杨慎还在城中。你我是见过他的人,也该出一份力了。”
周南道:“子博为何不早告诉我们?”
“他就是不想你自责。且此事牵扯宋人、蒙古人,他不想我们涉入太深。但事已至此,先把人捉到再说吧。”
“好。”
“我们也别急,亳州城这么大,他……”
林叙话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眯着眼,盯着长街某处。
“安道?”
“远疆,你看那……”
周南转过头,目光落处,只见一个翩翩少年正站在戏园门口,其人身材修长、气质隽永,不是那杨慎杨用修又是哪个?
~~
“范经历,范经历,找到杨慎了!找到了……”
范渊转过头,揉着通红的鼻子,脸上泛起些疑惑表情。
“这么快就找到了?”
“是。就在玉堂戏苑,林安道、周远疆看得分明,绝对就是他,我们的人已经盯着他了,怕他跑了,便先回来报信,快带人去捉拿吧。”
范渊想了想,又吩咐道:“把安道和远疆带走,免得他们涉入此事,得罪蒙古人。”
“是。”
范渊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带人向玉堂戏苑赶去。
到了戏苑地方,他先是吩咐人把园子包围起来。
本还担心那小子会从哪里溜走,不想才走进大门,正见一年轻人踱步出来。
“就是他!杨慎,休走!”
“拿下!”
“……”
范渊已然对上了那人的眼,只看那眼神中的坚定与从容,一瞬间他就可以确定,这就是那个搅得自己不得安生的宋人细作。
突然,一声蒙语的大喝响起,如同炸开一般。
“干什么?!”
范渊转头一看,只见赤那从戏苑中大步走出来。
他皱了皱眉,已有几分恍然,再看向那气定神闲站在那的年轻人,不由自嘲地笑了一下。
“干什么?!”
范渊连忙迎上去,在赤那面前行了一礼,用蒙语赔笑道:“我们正在捉捕杀害嘎鲁的凶手。”
“放屁!”赤那道:“这是我的新通译!”
~~
李瑕也在看着范渊。
他脸上还带着礼貌的笑脸,举止温文尔雅的样子,但眼神里却带着打量。
这一刹之间,两人仿佛用眼神交流了一番。
“通译?”
“是,我杀了秦伯盛,他自然要找个新的通译。”
“我会揭穿你。”
“试试。”
李瑕无声地笑了笑,一脸坦然。
就只在这一刹那间的目光交流之后,范渊看向赤那,才想说话,衣领已被赤那提了起来。
“你杀了我两个手下,我不来找你,你还来找我?!”
“没有……嘎鲁和秦伯盛真不是我们杀的。”范渊道:“我们已经查出来了,凶手就是他,他是宋人派来的细作……”
“信你娘个卵!你们是不是想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除掉?!要不是我阿布不让,我早把你们杀光了!”
赤那显然很是生气,口沫子喷了范渊一脸,又骂道:“你们这些汉人太贱了!杀我的人,又欺骗我阿布!气死我了!”
范渊被提着,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赔笑道:“我们绝不敢欺骗达鲁花赤,绝不敢。”
他指了指李瑕,又道:“这些话是不是他说的?是他在欺骗你,他……”
“你放屁!你是说我比我阿布笨吗?!”赤那吼道:“是你们在骗我阿布,不是杨慎在骗我!”
李瑕看向范渊,偏了偏头,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嗯哼?
“证据,我们有证据,真是杨慎杀了嘎鲁。”范渊忽然道。
他说的时候,目光盯紧了李瑕的眼睛,果然看到李瑕眼中那笑意消散下去。
“证据?!”
赤那终于把范渊放了下来。
他阿布说过,这件事先不要急着判断,等有证据在说。
“给我看看!”
“好……好……”范渊整理了一下衣领,拿手帕把刚才没擤掉的鼻涕擦了,这才又缓缓说起来。
“今日早些时候,我们已经找到那个木匠了,杨慎就是从他的铺子里买了小佛像摆在嘎鲁家,那把斧头也是他从木匠处偷的,此事一问便知。”
“好!那你把人带来问!”
赤那说着,回过头看了李瑕一眼,目光不善起来,立刻有两个蒙古护卫把李瑕摁住。
“你要是敢骗我,我把你踩成肉泥!”
李瑕仿佛还没反应过来,满脸懵懂模样,好一会儿才惊呼道:“我冤枉……”
……
不一会儿,木匠阿福被带了过来。
赤那走上前,一脚踹开一个张家护卫,喝道:“我来审!”
“是,是。”范渊连忙上前赔笑,但却是转头向阿福喝道:“快告诉贵人,那天是什么情况。”
“是,那天,有个小官人带着仆役来小人的铺子里,买走了一个小佛像,还偷走了小人一把斧子。”
丁全拿出东西,问道:“是不是这个佛像和这个斧子?”
“是,就是这两件东西。”
“当着贵人的面,你说实话,那人是不是他?”
阿福抬起头,看向了李瑕……
此时,赤那脸上已经有些狐疑之色;丁全咬着牙,眼中满是兴奋;范渊带着些沉思,再次打量了李瑕。
唯有李瑕还是一脸茫然,转头看向了木匠阿福。
“不是啊。”阿福道。
“什么?!”丁全不可置信。
阿福连忙跪下,道:“那天买了木雕、偷走斧头的,不是这位小官人啊。”
“不……不是你说的吗?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官人……”
“对,是小人说的,但不是他。”阿福道:“小人记得清清楚楚的,真不是他。那人比他矮些,脸比他圆些,肯定不是同一人……”
丁全张了张嘴,他根据林叙与周南的描绘,再与木匠的说辞一对照,果然都是年轻俊俏的世家子弟模样,完全认定了他们说的是同一人。
“可是……”
丁全话音未落,腹上一痛,人已被赤那一脚踹飞。
“骗我?!你们还想骗我!肯定就是你们杀了我两个手下,又想捉我的手下!你们就是想削我的实力,还骗我的阿布?!”
范渊连忙拜倒,道:“贵人息怒,息怒。此事至少证明杀嘎鲁的确实是一个年轻人,而非我们。我们一定尽快追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把我的通译放了!再骗我弄死你们!”
赤那重重哼一声,转身就走。
范渊站起身,只见李瑕被那蒙古护卫松开。
他连忙两步跟上,用汉语小声问道:“杨慎,你真名叫什么?你是拜托了别人帮你去买木雕?又故意留下木雕引我上当?”
“你怎么胡乱怀疑人呢?”李瑕笑道,那天他确实是让林子在街上找了个书生帮忙去挑个小摆件。
“好吧,那我们就比比看,看到底是谁能骗过这傻子。”
“你怎么敢叫贵人傻子呢?”
转身之间,两人也只来得及说这两句。李瑕这位新通译已两步抢上,混在几名蒙古护卫当中跟着赤那离开了。
范渊默默站在那,良久,终是“嘻”的一声笑出来。
“小猢狲,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