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藏舟浦
次日,陆凤台派人在城中搜捕逃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由此,庐州城某处屋子里,高长寿踱了几步,缓缓道:“看来杨雄确实是逃出来了,却不知是真的,还是他们使诈?”
白苍山抚须沉吟道:“若说是真的,未免也太轻易了……但若说是假的,宋廷中确有重臣支持我们复国,派人襄助也不稀奇。”
“那日在街上举着信物那年轻人?”
“有可能是他。”白苍山道,“但这里是在淮右,他们未必保得了我们。据洱子说,他们一行人所住的承平客栈都被人盯着,又见那年轻人似与陆凤台有来往,此人值不值得相信还难说……”
话到这里,名叫洱子的矮壮汉子已赶了回来,快步到他们面前,语速飞快地低声道:“我看到记号了……”
~~
临近傍晚,承平客栈中,聂仲由站在院子里向远处望着,最后目光落在一座茶楼的屋檐上。
茶楼中,陆凤台也在看着聂仲由。
彼此曾是并肩作战的同袍,如今站在不同立场上……那也就这样吧。
太阳渐渐西落,陆凤台站起身,喃喃了一句:“看来他不会有动作了……”
确定了这件事,他往城郊藏舟浦行去。
藏舟浦乃是庐州八景之一,称作“草色藏舟”。
三国时,张辽之所以能在逍遥津大破孙权,就是在前一年就料到孙权会来,于是开凿了藏舟浦,把战船隐藏于此。
如今这里花竹繁茂,成了一处佳景,南淝河从此流过,河边港汊密布、芦苇丛生。
但等天色完全暗下来,景色便显得荒凉起来。
陆凤台在周围布置好人手,却并未离得太近,以免惊动了那些大理人。
他们藏身在芦苇丛中,抬起头向外望去,能看到李瑕与杨雄正站在河边等待。
许久,有四个身影从芦苇丛中出来。
陆凤台皱了皱眉,因为他竟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藏身在这里面的。
他抬了抬手,示意部下缓缓包围。
那四人颇为警惕,一边向李瑕与杨雄走,一边问着话。
“杨雄,是你吗?”
“是,这位李瑕兄弟救了我,他是吕太尉派来的人,有信物为证。”
“太好了!敢问李兄弟可还有同伴?”
那边两拔人说着话,越来越近。
这边陆凤台轻轻迈着脚步,带人缓缓逼近。他努力屏住自己的呼吸,生怕惊动了这些追寻已久的逃犯……
忽然。
“有埋伏!走!”
“好你个小狼崽子!”
月光下,一个矮壮的身影扬刀向一个修长的身影劈去。
那是洱子在挥砍李瑕。
“拿下!”陆凤台大喊一声。
官兵们再也顾不得隐藏行迹,迅速冲上去。
陆凤台目光看去,见李瑕向后退着、避过洱子的一刀,摔倒在地。
接着,那些大理人竟是从芦苇丛中拉出一只小舟,迅速爬了上去,篙子一撑就离了岸。
“中计了!快走……”
“火把照亮!别让他们逃了!”陆凤台大吼道,“给我盯紧了,别放走任何一个人!”
很快,官兵们点起火把,追到了岸边。
只见小舟上站着五个人,正拼命地划桨、撑篙,试图从南淝河行舟逃脱。
“下水追!”
“是!”
一声声“噗通”声响起,许多官兵跃入水中,奋力游向那艘小舟。
陆凤台布置妥当,这才转头看向李瑕,见他已从地上站了起来,倒是没受伤。
此时小舟已经在南淝河上行了一大段,后面是坠着许多官兵游泳,陆凤台一挥手,领着剩下的官兵在岸上追过去。
李瑕快步跟在陆凤台身后。
“他们太警觉了。”
“他们逃不掉的。”陆凤台道,眼神里满是自信。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月亮躲进云里又出来,月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小舟上的五个身影始终没有脱离官兵的视线。
这意味着他们确实逃不掉了。
许久,五人的动作迟缓下来,他们已渐渐乏力,而官兵也越追越近。
陆凤台脚步渐缓,忽然转头向李瑕说道:“你很聪明,可惜,你这是兵行险招,他们注定逃不掉的。”
因为马上要捉住那些人了,他已放松了许多,但眼神中也带上了一些失望之色。
“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里明白,这次不是他们太警觉,而是你提醒他们逃的。”陆凤台道:“我却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明知道我们是对的。”
李瑕沉默着。
“李瑕,我真的很欣赏你。哪怕你骗了我,我也觉得你这次做得很漂亮,先是猜到了我已捉住一人,行一招反间计助杨雄脱困,再用记号提醒高长寿准备船只,对吗?”
李瑕摇了摇头。
陆凤台又拍了拍他的手臂,道:“算了,不承认也好。我就当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最后也拿下这些人了,我还是可以记你首功,往后我们兄弟一起在淮右为国效力,好吗?”
他说罢,笑了笑,再次看向河中,只见已有官兵攀上了小舟……
有人举着火把向这边跑来。
“都头在这里吗?!”
陆凤台转过头,问道:“何事?”
“小的下午跟丢了聂平,想要禀报却一直未能找到都头……”
“聂平?”陆凤台摆了摆手,淡淡道:“不重要了。”
他不再理会这个手下,朝河中喊道:“捉活口!”
忽然,舟上有人大喊道:“陆凤台!我犯了什么事你要捉我?!”
陆凤台一愣,竟是有些呆住。
……
夜风很凉,南淝河上水波粼粼,河畔芦苇丛生。
河上的小舟被官兵牵着往河畔漂来。
陆凤台瞪大了眼,就着火把与月光看清了舟上的人……
“封妙手、马秋阳、武烔、封小莺、刘怒。”
他念着这一个个名字,怒气渐盛,大喝道:“你们英略社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问我?”
名叫封妙手的英略杜成员站在小舟之上,整理了一下衣袍,道:“我等趁着月夜泛舟,你无故缉拿我等,你是什么个意思?!”
陆凤台张了张嘴,一时竟是答不出来。
他转身看向李瑕,眼中失望之色愈浓,问道:“杨雄呢?”
第17章 选择
李瑕转过头,望向藏舟浦的方向。
此时,陆凤台已经追击小舟半个多时辰了,离最开始的地方也很远了。
李瑕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了,开口回答了陆凤台。
“杨雄没有登上小舟,他在登舟的时候就潜入水中逃走了。”
“哈哈,不错。”
名叫“武烔”的英略社成员大笑道:“老子一开始就藏在舟上,等杨雄入了水,老子就站起身来了,让你们以为这舟上有五个人,哈哈哈哈……”
陆凤台脸色愈冷,并不理会这蠢货,顺着李瑕的目光向远处望了望。
“高长寿呢?今夜可有来?”
“来了。”李瑕道:“杨雄做的记号就是通知高长寿在子时碰头,我告诉你的时间提早了半个时辰,又让这些义士引开你。现在,聂平应该已经与高长寿他们碰头,骑快马离开庐州了。你已经追不上了。”
陆凤台不甘地按了按额头,哑着嗓子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与英略社这些闲汉联络的?”
“是聂仲由联络的。”李瑕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与他们也并不相熟。只与封朗中、马大侠、武大侠见过一次,这位封姑娘与刘大侠,则也是第一次见……诸位义士都是慷慨之人。”
李瑕说罢,朝舟上的诸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聂仲由?”陆凤台道,“你在和我约定之后,分明没有和聂仲由商量过。”
“对。”李瑕道:“但在最开始我就与聂仲由计划好了。我判断你有可能已经捉住了某个高氏余部,也告诉过他我有可能会假意投靠你。”
“不太可能,你怎么知道我会招揽你?”
“我故意让白茂在街上偷东西,为的是借白茂之口把我的经历都告诉你,让你觉得我做事情还不错、与聂仲由关系也不好,让你起意招揽我。
这些聂仲由都知道,他知道白茂没什么骨气,肯定什么都会说出来。我们也知道队伍里有你的眼线盯着我们,所以行动的具体细节都是用纸条传递。”
“呵,一开始你就已经在算计我了?”
“算是吧,最开始见面的时候,你在林子肩上拍了一下,我就感觉得出来你为人……蛮热忱的。”
陆凤台神色复杂,道:“聂仲由装病见封妙手、让他们来冒充高氏余部。当时你还没见到杨雄,就已料定我会同意你的计划?”
“是,这案子你有期限,拖不起不是吗。”
“聂平天天出去嫖,为的是麻痹我们,好在今夜甩开监视、接应高长寿?”
“对。”
“不应该的。”陆凤台摇了摇头,道:“你们不应该能配合得这么好,聂仲由不可能这么信任你。”
“他还是稍微比你更信任我,比如他就没有派人监视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帮他、却不帮我?”
陆凤台似乎很受挫败,眼神隐隐有些像怨妇。
“原因有很多。”李瑕道。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有一行人举着火把向这边而来,是聂仲由与林子他们。
那就已经没有必要再拖时间了,很多的原因李瑕也懒得再说,遂随口又说了一句。
“最主要的是,我父亲还在聂仲由手上。”
陆凤台一愣,喃喃道:“可我已经派人去临安……”
“你骗我的,你没派人去临安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你送我的宅子都没留我父亲的房间。”
陆凤台道:“因为我知道聂仲由不会真杀了你父亲。”
“嗯,你是个好上司。”李瑕道:“但我要以父亲为重,我是一个孝子。”
陆凤台沉默了一会。
孝子?
他分明感受得出来,李瑕根本就不在意那个父亲,只是在随口敷衍罢了。
——总不能是为了安慰自己?或是别的理由太难听?
……
聂仲由已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李瑕转过头,道:“你若再不来救我们,我就真的投靠陆都头,以求保命了。”
聂仲由颇没礼貌,也不答话,只是站到李瑕身前,挡着他,直视着陆凤台。
“把人交给我吧。”陆凤台叹道:“高长寿改变不了西南形势、高琼也不行。你明白的,高泰详、高泰禾兄弟都死了,他们的后人又能做什么?”
聂仲由道:“那你告诉我,谁能改变西南形势?”
陆凤台沉默片刻,道:“事已既此,没有人能挽回了。要怪就怪大理国太不争气,朝廷得到消息时它已经灭国了。”
“好,西南防线怎么办?我大宋腹背受敌该怎么办?战马又从何处买?”
“可你做这些真的没有意义!只会坏事……”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多说无益,我要把这些人都带回去审。”
他指了指舟上英略社的五人,又指了指李瑕,喝道:“拿下!”
“慢着。”
聂仲由也是大虽一声,拿出一道手令,展在陆凤台眼前。
“我此番北上,为的可不止高氏一事。”
陆凤台眯了眯眼,看着这封手令,显出些鄙夷之色,眼中却又有不甘。
他凑近聂仲由,压低声音,冷冷道:“你上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两人对恃着,那边舟上就有人不耐烦起来了。
“陆凤台,某乃‘庐阳剑客’马秋阳,要捉我放马来捉便是!”
“老夫封妙手亦奉陪到底!”
“算我‘健步神行’武烔一个!”
这慷慨激昂的呼声中,还掺杂着一句轻轻的女声,带着微微的羞意。
“爹,那位就是你说的李小官人吗……”
陆凤台侧眼看去,目光在马秋阳脸上一扫。
这个庐阳剑客今夜扮的是高长寿,他身材倒是修长,但那长了麻子的长脸怎么称不上相貌出众。
陆凤台看到这张长脸,就想到马秋阳那个在军中任副都头的兄长,正是有这样的倚仗,才能让这种闲汉一天到晚厮混,今夜还闯出大祸来。
至于封妙手,以前是个军大夫,不仅与聂仲由有交情,还曾救过杜相公之子的性命……
而且,捉拿大理人交给蒙人这种事终究是不宜声张。人拿住了都好说,人没拿住,再追究英略社这些人,怕要闹出大乱子来……
陆凤台心中权衡着这些,终是闭上眼,下令道:“放他们走。”
“走吧。”聂仲由道,向小舟上的五人招了手,转身向城内走去。
……
夜风吹弯了芦苇,也把前面的对话声送到陆凤台耳中。
“此次多谢封丈出手相助了。”
“四郎不必多礼,老夫身为大宋子民,抗击蒙鞑,义不容辞。”
“就是,义不容辞!偏某些人总想把并肩作战的同袍卖了,成天到晚,尽是这些龌龊事。”
“娘的,以前害死了岳爷爷,后来气死了余都帅。如今他们再卖掉些异族人当然是心安理得了。”
“哼,让他费尽心机,还不是扑了个空。”
“……”
队伍当中,唯有那白衣佩剑的少年始终不怎么说话,身姿隽永,却又带着些事不关己的疏离感……
第18章 废物
陆家宅院中,早早就响起了女人的抱怨声。
“你好歹是个都头,却是多久没给家里钱了?只会伸手管我要。说什么上头没发饷,偏前几日翠儿又看到你在肥楼请那些汉子吃饭,我本是不想说你的,但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又找我兄弟借三百贯?是不是在外面养粉头了?!”
“有桩公差要用钱,上头得晚几天才能支下来,这才先让内兄周转。”
陆凤台说着,叹息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契据,递在他妻子手里,道:“替我还给内兄吧。”
“宅院?你买宅院做什么?还说不是养粉头了?陆凤台,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都说是公差,公差,用来拉拢人才的……”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吃我娘家,喝我娘家,还找我兄弟借钱养粉头……”
“别闹了!”
过了一会,哭声响起,陆凤台又低声劝慰道:“好了,真没骗你。”
“昨夜那么晚回来,外套都没脱,和衣就睡,这么早起了又要出去,没钱粮拿回家里,你还吼我?吼我……”
此时外间又有人喊道:“都头!都头!统领急着找你……”
陆凤台无奈,在妻子背上轻轻拍了拍,转身往外走。
……
半个时辰后。
“嘭”的一声响,一个瓷瓶砸在陆凤台额头上,裂了一地。
“捉不到?捉不到。”
说话的人名叫张荣枝,摔出瓷瓶之后,拍了拍手,冷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宋人在想什么。”
陆凤台没答话,微低着头,额头上青筋跳动。
“怎么?不服气?”张荣枝又道,“不服气杀了我啊,到时我大蒙古国挥师南下,看看你们能挡多久。”
陆凤台才想抬头说话。
“啐!”
张荣枝一口啐在他鼻子上。
陆凤台又再次低下头,只看得到手指抖得厉害。
“懦夫,事办不成,话也不敢说,你活着有什么用?”
“张君息怒,我等必定追回这些逃犯,交还贵国,还请再宽限两日。”庐州军统领何定赔笑道。
“是吗?”
“一定,一定。”
张荣枝冷哼一声,傲然道:“下次别再让我亲自跟你们这些废物说话。”
何定道:“是,是,节使过两日便回来了。”
张荣枝又盯着陆凤台又看了一会,骂了一句“废物”,这才挥了挥手。
“滚吧,两日后看不到人,你们统统去死……”
何定如蒙大赦,拉着陆凤台赶忙离开。
直到走上了长街,何定转头看到陆凤台脸上的口水还没擦,叹道:“擦了吧,真要唾面自干不成?”
陆凤台有些低落,道:“这点折辱比起大宋曾受过的耻辱,又算什么?”
“唉。”何定长叹一声,“靖康之耻,想起来就让人心里发堵,可如今这形势啊,又到了要谨慎的时候。你可知这张荣枝是何人?”
“汉奸。”
“称不上汉奸,他生于金国,早早就归顺蒙古国,从未受过我大宋恩泽,还能指望他帮着我们不成?倒是他主家张家在蒙古十分得势,又暗与大宋走私通商,不愿蒙古南侵。连节使也得给他家几分薄面。
这次高长寿就是混进张家,本是意图北上劫走高琼,偏巧路上遇到了灭大理国的蒙将兀良合台,起意行刺,还失败了。张家急着捉到高长寿,以消兀良合台之怒。若不然,说不定张家就说是我大宋指使了。
蒙古本就是在找借口南下,这不正是给了他们把柄吗?这些大理人胡乱行事,酿成大祸,却要让我大宋来担这个恶果不成?我不管你昨夜是否故意放跑高长寿。把人捉回来,明白吗?”
陆凤台道:“统领,我真不是故意……”
“不必说了。”何定道:“把人捉回来。节使对此事也很重视,张荣枝更不是在吓我们。”
“是……”
等何定走远,陆凤台还是拱着手站在那里,许久,他才转过身,挺了挺腰板,往承平客栈后面的茶楼走去。
站在茶楼上望去,只见李瑕又在客栈的院子里孜孜不倦地锻炼,像是有用不完的体力。
陆凤台却知道李瑕并不是体力好,而是意志坚韧。
“都头。”樊三走上来道:“他们昨夜没有连夜走,又在客栈歇了一夜,我一直盯着。”
陆凤台问道:“聂平回来了吗?”
“没有。”
“英略社的人呢?”
“都各自散了,他们应该是真的不知道高长寿去了哪。”
陆凤台道:“嗯,这种事聂仲由不可能告诉他们。”
“要不,我们直接把聂仲由捉起来审?”
“不能捉他,他的靠山比我们的靠山大。”
樊三默然,觉得要捉也是能捉的,但得把其他人杀光……可问题是跑了聂平,最后还是瞒不住。
陆凤台问道:“李瑕今早有出门跑步吗?”
“没有。”樊三道:“都头的意思是把他捉起来审?我们可以就把他关在他布置的那个黑屋子里,也许能问出什么来。”
“嗯,一旦他们有人落单就动手。”
陆凤台说着,又叹道:“但我看只有聂仲由一人知道高长寿在哪里。无非就两种可能,一是高长寿要么南下去投奔吕文德;二是躲在哪里等着与聂仲由汇合,以图再次北上。”
“再次北上?他还敢?”
“昨夜,统领已派了骑兵往各方向都搜过,一个人影都没看到。说明很可能是第二种情况。那就还有机会,他们从庐州向北走,过了淮河之前到处都是我们的人,高长寿一露面我们就能拿下。”
“是,只要还在淮右,他们逃不掉的。”
陆凤台喃喃道:“我就不明白了,就这样,聂仲由怎么还敢北上……”
~~
“我们暂时还不能北上。”李瑕一边做着俯卧撑一边说道。
聂仲由问道:“为什么?”
“陆凤台知道高长寿是我们救走的,而且从庐州往北都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一路都被他监视。”
聂仲由道:“他们不敢动手的。”
李瑕道:“过了淮河之后呢?我们过了淮河、被蒙人杀了,你的靠山也不能怪到他们头上吧。”
“过了淮河,我们会有新的身份。”
“不,太仓促了,这一路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转换身份。”
“那你的意思呢?”
李瑕停下动作,站起身,抬起头,望向茶楼,道:“他们不敢动手,那就我们来动手……”
第19章 说客
清晨的微风和煦,李瑕与聂仲由在院子里聊了一会,等到有护卫出来活动了,他们便停止了话题。
正事不谈了,两人也不寒暄,气氛显得颇为干瘪,直到林子出来插科打诨。
“姓陆的那厮还不死心,派人盯着我们,要不我去揍他们一顿?”
聂仲由道:“不用,陆兄人不坏,大家都是行伍之人,奉命行事,不必互相为难。”
“是我们为难他吗?是他为难我们啊。”
聂仲由与李瑕都不搭腔。
林子见这场子热不起来,又嬉皮笑脸道:“哥哥真是偏心,原来给了聂平那么好的差遣,日日到珠翠楼耍。下次再有这种事派我去吧,我林子旁的东西没有,就是鸟……”
“闭嘴。”聂仲由道。
林子转头一看,原来是韩巧儿端着早食出来了,盘子上摆着包子、馒头、锅贴。
小丫头颇为乖巧地把盘子放在石桌上,招呼他们吃,又拿出一个小布袋来。
那布袋里装着好几颗鸡蛋,韩巧儿取出来之后,瞥了林子一眼,有些犹豫,似乎怕这个讨厌鬼又要取笑她,但最后,她还是站在石桌边仔仔细细地剥了起来。
“李哥哥,这个给你吃。”
“你吃吧。”
“我吃过啦,给你……”
这次林子却没取笑韩巧儿,反而是笑道:“还真别说,自从老书呆当了我们这商队领头,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有点管事的样子。”
聂仲由淡淡道:“吃你的。”
“我这不是夸她吗?对了,这次李瑕没被姓陆那厮笼络过去,保不齐就是因为这小丫头片子待他好。是吧?”
李瑕被问了,瞥了韩巧儿一眼,见这小女孩子有些赧然地低下头,眼睛却偷偷瞧自己,带着些许好奇与期盼。
她或者没想太多,但因为是俘虏出身,大抵上还是期待得到认同的。
“嗯,是。”李瑕点点头,又道:“你们都待我不错。”
“后面一句违心了,违心了。”林子嘻嘻笑道:“看来,这次该给小丫头记上一功。”
“那你们就给点实际的。”
李瑕把最后一颗鸡蛋递给韩巧儿,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再出来,却是端了一块煮好的大肥肉,慢条斯理地切着,拿馒头包着吃,接连吃了好几个。
林子看得目瞪口呆,问道:“你今天吃这么多?”
“需要碳水和脂肪。”
李瑕吃完,站起身来,看了聂仲由一眼,道:“我出去逛逛。”
“喂……我们今天不出发吗?”
林子问了一句,只见李瑕摆了摆手,人已出了客院……
~~
“你们继续盯着客栈,别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
陆凤台见李瑕出门,吩咐了一句就迅速起身下了茶楼。
很快,他带着人把李瑕控制了起来,带回去审问。
这正是之前关押杨雄的牢房,但不是县牢,而是都衙内一间屋子改造的。
“你是故意让我捉的,为什么?”陆凤台问道。
李瑕手脚上再次戴上了镣铐,神情却十分从容。
“你受伤了?让人敲了头?”
陆凤台道:“是我在审你。”
“好吧,不用对我用刑,我知道的全都会招。”
“为什么故意让我捉到?”
“想和你聊聊。”
“高长寿在哪?”
李瑕道:“我说过,我和聂仲由是通过纸条传递行动细节,他让聂平把高长寿带去哪,我真的不知道。”
“你认为呢?”
“我认为他们没走远,就在庐州城附近。但你可能找不到,你时间不多了。”
陆凤台道:“你们藏不住他们,你们现在就已经被监视了,越往北,你们越藏不住。”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来和你聊聊。”李瑕道:“你不帮我们的话,我们很难继续北上;但我们如果死藏着高长寿,你也不好过,你还有几天期限?三天?五天?”
“我能搜得出来。”
“你搜不出来。聂仲由暂时不会有动作,我们有朝中重臣的手令,你不敢动我们,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你怎么办?”
“不是我怎么办,是淮右怎么办、大宋怎么办?!”
陆凤台忽然拿手指重重点了点自己的胸膛,又喝道:“你们说我所做所为是龌龊之事,但我赤血报国,俯仰无愧!”
这一声大喝显得颇为突兀。
自昨夜听了英略社那些草莽汉子的讥讽话语、到早间妻子的抱怨、之后张荣枝的羞辱……陆凤台那隐忍的怒火终于上来,一时竟是难以抑制。
“你当我想做这些吗?!若非是为了大局,谁他娘的愿与往昔生死与共的同袍反目,被人骂作汉奸鹰犬。你问我怎么办?我做这些难道是为了自己吗?!”
李瑕沉默片刻,道:“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陆凤台额头上青筋暴起,与李瑕对视着。
他目光炯炯,仿佛要直视到李瑕心底,又仿佛是把自己的心也掏出来给人看。
但李瑕还是很平静,眼神锐利。
“你只不过是一个都头,管多少士卒?五百人?只怕实额远远不到吧?你跟我一样,只是小人物而已,甚至高长寿也只是小人物,对时局还能起多大份量?
把高长寿交出去就能缓一缓蒙军南下?你上头这么和你说的?我看,只能缓一缓你们自己所面对的压力吧?
我理解,蒙人逼压过来,你们压力很大,弱国无外交,面对强国咄咄逼人的气势,你们不知所措了。
我以小人之心揣测一二,也许你们心里想着‘把人交出去吧,结交好蒙人,以后也许有用,归顺了他们还能替我美言几句’,于是决定把人交出去,总归是不亏的……”
“我没这么想!”陆凤台喝道。
“你没这么想,谁知你上头不是这么想的。”
陆凤台不答。
“那我们把目光从眼前这点小事上移开,看远些,看看天下的版图,人家都把你南宋……哦,大宋,把我们这点小小的疆域包围了。像是猎人把猎物逼进了预设好的陷阱,那么,猎物跪下来求一求,猎人就能放过它吗?
陆都头有没有想过,也许在你竭力帮蒙人追捕逃犯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准备兵马南下了,也许四川都已经陷落了,就好像蒙军攻打大理,过了半年大宋才得到消息。
一个小小的都头交出一个小小的高长寿,就能阻止战事?你又真的知道天下局势如何了?莫把自己这点差事想得太重要。”
李瑕说到这里,放缓了一些语气,又道:“我知道你是精忠报国之人,聂仲由和我说过你的为人,否则我也不敢来了。你与聂仲由的分歧,只在于看法不同。”
“你凭什么认为你们是对的,我是错的?”
“这么说吧,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蒙军要打四川。”李瑕道:“他们要灭宋,本应该从两淮直接打下来,攻取杭州才对。”
陆凤台淡淡道:“两淮湖泊河流众多,不利于蒙军作战。”
“这些我不懂,但我听说了你们当年守庐州的故事……”
陆凤台一愣,喃喃道:“嘉熙元年,蒙军进攻两淮,杜相公坚守安丰城三月,重创蒙军近两万人;仅过半年,蒙军再次举兵进攻两淮,号称八十万大军,先破北边的安丰城,攻到庐州,又是杜相公领我等军民血战……但如今,杜相公已经不在了。”
“嗯,是你们解答了我的困惑,为什么蒙军要舍近求远去打四川、打大理?因为有这些军民浴血奋战,蒙军不能破两淮而转战四川,不能破四川而转攻大理。自金国灭后,是你们艰守奋战近二十年,使横扫天下的蒙古铁骑不能南下。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前我觉得……大宋很弱,但如今我发现,大宋的军民一点都不弱。”
说到这里,后面的话李瑕没有说。
陆凤台却懂。
他挺了挺腰杆,眼睛里却泛起深深的悲伤。
自靖康以来,这大宋从不缺热血报国之士,名将、英杰辈出,但局势还不是这样一天天崩坏下去了?
当年守庐州的将帅们,杜相公没了、余都帅没了、吕太尉转战西南渐渐变得贪婪无度……往后,自己还能跟着谁拼死奋战?
李瑕又道:“我们这些人全都只是洪流中的蚂蚁,自相残杀的话阻止不了大象一脚踩下来。蚂蚁该做的是什么?团结,只有蚁群才可以咬死象。但陆都头你现在是要把同伴交给土狼,土狼是吃蚂蚁的,而不会帮着我们对付大象。”
“原来你是来当聂仲由的说客。”
“他的做法我也不太认同。”李瑕道:“但就这件事上,我认为留着高长寿比交出去有用,你应该帮我们。”
“你为何要这么替聂仲由卖命?”
“我不是在替他卖命,是在替自己挣命。大象要来了,蚂蚁招呼同伴聚起来就是在挣命。”李瑕道:“我惜命,因为知道陆都头不会杀我,我才敢出来。”
陆凤台道:“你不必痴心妄想试图说服我,没用的。”
他本来还想说“别跟着聂仲由去北边了,留下来跟着我混”之类的,但想到自己还是自身难保,又把这些招揽的话咽了下去。
他揉了揉额头,平静下来想了想,向樊三吩咐道:“这小子是故意来分我们的心,别听他胡说……你去把珠翠楼里聂平嫖过的娘们都审一遍,看有没有线索。”
“是。”
陆凤台这才又看向李瑕,淡淡道:“我会找到高长寿,这之前,你就在这牢里呆着吧。”
李瑕微微苦笑,心想重生这么久了,但处境看起来居然毫无变化,还是在坐牢……
第20章 小畜生
两日后。
张荣枝眼中泛起冷意,带着森然的口吻,问道:“还没捉到?”
何定有些尴尬,讪然道:“请张君再宽限两日,只要再有两日,我们必把高长寿交到张君手中……”
“啪”的一声,张荣枝一巴掌摔在何定脸上,叱骂道:“两日之后又两日!你们是在戏耍我不成?!”
何定堂堂一个宋军统领,被这样如同奴隶驱口一般任意打骂,脸上也是挂不住,但终究还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再次赔笑道:“万不敢戏耍张君,我们真的一直在尽力搜查,真的在尽力。”
“呵。”张荣枝道:“袁玠人呢?让他来和我说。”
“节使还未回来。”
“不是说两天就回来吗?你们这些宋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言而无信!”
何定不由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是这样,我本以为两天就能把逃凶捉到,没想到这……这这……”
“所以你就是应付我是吗?”
张荣枝眼神愈发狠厉,盯着何定的目光仿佛刀子。
“不敢应付,不敢应付,我们一直在追查,现在已经捉拿了帮助高长寿脱困的主犯,正在严刑拷打,很快就会有结果……这个,要不再找些美人来陪张君……”
“够了!”张荣枝喝骂了一声,负手踱了几步,又道:“我亲自去审,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宋人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是,是……”
~~
张荣枝走入牢房。
才看了李瑕一眼,他瞬间勃然大怒,马上转头瞪着何定。
“这就是你说的严刑拷打?这就是你说的严刑拷打?!”
何定吓了一跳,身子颤抖了一下,额头上冷汗直冒,迅速转向陆凤台骂道:“怎么回事?!为何这犯人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这事,何定觉得非常无辜。
今日到了期限,他问陆凤台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陆凤台怎么答,他就一样的汇报给张荣枝。
因为他信任陆凤台,这个他麾下办事最牢靠的都头很少有出差错的时候。之所以还没捉到高长寿想必是因为这事确实难办,毕竟就连节使都避开了。
何定觉得自己有担当的,一边替上面人应付着这难缠的张荣枝,一边又替下面做事的人兜着。
但没想到陆凤台这次办事这么粗心,说拿了人犯在审,竟是这么审的?!
“统领,此事是这样……”
陆凤台面向何定,一拱手开始解释。忽然,“嗖”的一声响,张荣枝已拿下墙上的一根鞭子抽在他身上。
“还敢狡辩?!”
张荣枝恼火于陆凤台不看自己、只向何定禀报,他知道他是故意的。
“你们这些宋人就是贱,表面上看起来老实,一直在敷衍我!到现在还想找借口!”
这鞭子是特制的,专用来施刑,一鞭下去,把陆凤台背后的衣衫打裂,打出皮开肉绽的血痕。
何定低着头不敢说话,额头上汗水密布。他认为这件事真是陆凤台办错了,现在都不知道要如何让张荣枝息怒。
张荣枝又挥一鞭。
“要不是我亲自来看,都不知道你就是这么办事的。用刑都不会,要我亲自教你是吧?是吧?!”
陆凤台没有哼声,依旧保持着那个拱手的动作。
他很强壮,远壮过张荣枝,但此时站在张荣枝面前,依旧显得很谦卑。
但看到陆凤台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张荣枝反而越来越怒。
他很早就讨厌陆凤台了,他看得出来陆凤台只是表面谦卑,其实心里憋着怨恨。
这种内心怨恨还要装着驯服的态度,一直在刺激着张荣枝。
而看着一个强壮的大汉不得不在自己的打骂下忍着,张荣枝又感到十分快意。
“我教你怎么用刑,废物……”
“你还当我是好蒙骗的……”
“你们宋人就是这么没用,才被金人欺负成那样,现在我们大蒙古国替你们报了仇,你们却还不如一只狗好用……”
一声声谩骂,一下下的挥鞭,张荣枝终于感到有些累了,喘了两口气,转头看向李瑕。
他丢下鞭子,随手拿起一把匕首,走近李瑕。
“看我?看我是吧?我把你眼睛挖下来让你继续看。”
李瑕问道:“你不先问我高长寿在哪?”
张荣枝一愣。
下一刻,被铐在架子上的李瑕突然动了。
“嘭!”
一声重响,张荣枝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按着头重重一下撞在墙上,头破血流。
李瑕手脚上的镣铐竟是解开的,只是虚挂在那里。
“啊……”
“保护小官人……”
“都别过来!”李瑕大喝道。
他已抢过张荣枝手里的匕首,抵在张荣枝脖子上,又道:“谁敢动一下,我杀了他,往后退。”
何定已完全懵了。
他刚才一直低着头等待张荣枝息怒,再抬头,就看到那犯人已控制了张荣枝。
“快,快放开张君。”何定大喊道。
“放开我家小官人!”张荣枝的护卫大喊道。
“啊!你个小畜生,放开我,否则……”
“都闭嘴。”李瑕冷冷叱道,一把捉着张荣枝的头发,又是重重一下把他的头砸在墙上,“嘭”地溅起一片鲜血和一声惨叫。
“啊……小畜生你死定了……”
“嘭!”
“嘭!”
等李瑕再掰起张荣枝的头,众人便看到张荣枝那一张脸上完全是血肉模糊。
“小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看,这里前后都是张君和我的人,你逃不掉的,乱来是会死的。”
何定抬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又道:“我们可以谈谈,你想出去是吧?可以啊,我们可以放你出去。以后天大地大,你自由了……”
“谁说我要出去?”李瑕问道。
何定愣了愣。
“小畜生……你死定了……”张荣枝喃喃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又道:“不止是你……等我大蒙古国南下……屠了你们……啊!啊!小畜生!放开我!好,好……我错了,我错了……”
“小官人!你别这样对我们小官人……”
张荣枝的护卫们拿着刀对着李瑕大喊。
他们有三十人,原本是守卫在都衙周围,但没想到自家小官人在衙门里面被人擒住了,已全都向这边涌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何定更是焦头烂额,又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小兄弟,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谈的,张君性命关乎家国大事,你万不要冲动……我们谈谈,告诉我,你要什么?”
“好。”李瑕道,“那你看好了。”
“好,好,你只要……”
何定话音未落,忽然瞪圆了眼。
他满是不可置信的瞳孔里倒映出血光,看到李瑕拿着匕首直接把张荣枝的脖子割开,如同杀鸡一般利落。
“噗……”
鲜血扬扬洒洒。
“不!”
这一瞬间,何定心神俱丧。
他真的不敢相信,这小畜生怎么敢……怎么敢把人质直接杀了?那他接下来要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
“完了……全完了……”
第21章 统领
“小畜生!你死定了!”
当李瑕持着匕首一下割开张荣枝的喉咙,张家护卫们瞬间被激怒到了极点。
他们都是驱口,所谓“驱口”,即大蒙古国在灭金时俘虏的女真贵族、平民、战俘,赏赐给有功之臣作为奴隶。
他们能成为张荣枝这样的贵族的护卫,是驱口中极为幸运的一部分人,也是对张家最忠心耿耿的一部分人。
但现在,李瑕一刀挥过,就把他们的幸运打碎,甚至也是要了他们的命。
离得最近的两名张家护卫激怒之下,当先就持刀向李瑕扑上去。
但李瑕却不躲,一只手还捉着张荣枝的头发,另一只手握着的匕首,竟在这时又猛地一下捅进张荣枝的心口。
死透的张荣枝已没有任何反应,鲜血喷涌却使得场面更为张狂。
“看,他死的不能再死了!”李瑕大吼道。
“啊!小畜生去死……”
“来啊,他已经死透了!”
李瑕眼中竟是狠辣,仿佛是嫌对面的壮汉还不够暴怒。
动作最快的张家护卫已经一刀挥下,虎虎生风,誓要了结了李瑕的命。
这是狂怒的、避无可避的一刀。
“噗。”
单刀透体而出,那张家护卫低下头,看到一柄血淋淋的刀贯出了他的胸口。
“呃……”
陆凤台拔刀的速度很快,一刀捅死这个护卫之后,左手已提起另一个张家护卫的后领。
抽刀,又是一割,割破脖颈,两个张家护卫的尸体几乎是同时倒地。
陆凤台竟是在一瞬间连杀两人。
这个刚才还任打任骂的汉子突然展露出了强悍的战力。
“动手!杀汉奸!”
“陆凤台你疯了?!”何定大吼道。
一切发生的太快,何定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何定视线里,前一刻还是那个小畜生张狂的动作,一挥、一捅,匕首带着血,眼神带着狠劲,嘴里叫嚣不停。
他刚刚还在想这小畜生死定了,他要把他碎尸万段。下一刻就看到陆凤台那满是鞭痕的身躯挡在眼前,破碎的衣服里显出强壮的肌肉,和杀意。
“杀汉奸!”
“给我拿下他们,拿下陆凤台!”
几乎是在同时之间,何定与陆凤台各自下了一道命令,两双眼睛里都是暴怒。
张家护卫们已继续向李瑕杀去,陆凤台持刀挡住,厮杀在一刹那爆发。
只有樊三、冯胜等几个士卒冲上去救陆凤台,其余人则懵在那里,不知听谁的……
“你疯了?”何定怒吼道,“杀了蒙人使节,蒙人驱兵南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叮”的一声,单刀相交,陆凤台一边与护卫鏖斗,一边慨然喊了一句,话语与他挥刀的动作一样有力。
“蒙人南下,那就由我大宋军民再狠狠把他们打回去!”
……
李瑕看着这一幕,已丢开张荣枝的尸体。
他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两天前,在承平客栈的院子里,聂仲由就告诉过他“若说是报国热忱,我信得过陆凤台。”
彼时,李瑕道:“那就这么做吧。最好的结果是我直接说服他,让他配合我们把那蒙人杀了,否则我们不能顺利北行。”
“如果你不能说服他呢?”
“那就是坏一点的结果,我们得找机会自己杀掉蒙人,逼着陆凤台与我们合作。”
“太冒险了。”聂仲由道:“万一你杀了那蒙人,陆凤台还是不和我们合作呢?”
“我有把握才会冒险。”李瑕说着,把一根铁丝插进头发里……
之后,当他一把捉着张荣枝的头发猛烈地把对方砸在墙上的时候、当他与何定聊天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陆凤台,眼神里只有坚定。
“那你看好了。”
“看,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来啊,他已经死透了!”
李瑕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对陆凤台说的。
“你不是说你一心报国吗?看清楚,我要把这个蒙人杀了,然后你怎么选?”
挥出匕首的那一瞬间,李瑕其实就已看到了陆凤台的答案。
他不做没把握的冒险。
如他所言,他在陆凤台身上看懂了一件事——自蒙古灭金以来,大宋军民艰守奋战二十年、屡屡大败蒙古铁蹄,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杀汉奸!”
这就是陆凤台给他的答案……
~~
“疯了……他疯了……”
何定喃喃了一句,脸色渐渐变得狠厉起来。
张荣枝已死,何定终于可以挺直了腰杆,那唯唯诺诺的气质一扫而空。
他才是庐州军统领,陆台凤不过只是他麾下一都头。
“反了,他们都反了,给我杀了他们!”
“给我杀了他们……”
此时都衙内有四十余名士卒,何定与陆风台的人各半,但何定武职更高,自信能指挥得动。同时又有张荣枝的二十八个护卫配合,今天的事对于何定来说,并不是难以解决的。
难题是以后如何面对北边的张家?但这也是回头再考量的。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些疯子除掉,以免事态扩张……
何定则退出牢房,指挥着人手,并观察军中有哪些人是陆凤台的心腹,方便日后清理。
杀喊声中,透过牢门,能看到牢房里已是乱作一团,陆凤台持刀挡在最前,其身后,李瑕、樊三、冯胜几人配合着他厮杀。
李瑕持了一柄长剑,混战之中竟还使一手飘逸的剑法,一剑刺出便退,看起来打得漂亮,实则如果没有陆凤台挡着,三两护卫冲上去就能把他砍死。
很快,陆凤台、樊三已连中数刀……
忽然,有士兵慌慌张张跑来。
“统领,统领,外面……”
“又怎么了?!”
何定回过头大喝一声,眼中怒火中烧。
他已经失去了耐心,颇为烦躁。
“有……有禁军来了,拿着一封手令要保他们的人,小人拦不住他们……”
“聂仲由?狗猢狲。”何定骂了一句,道:“我去拖住他们,你们尽快把那几个疯子杀了。”
“是。”
何定按着刀往外走去,心里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先把李瑕和陆凤台杀了以便给张家交代,再把聂仲由打发了,此事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才走了十余步,只见聂仲由大步赶来,手中果然举着一封手令。
“禁军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奉命公干。你是何人?为何扣押我的人?!”
何定大怒,心中暗骂:“狗猢狲,你就算是禁军又如何,安敢在你爷爷这个实权统领的地盘上如此放肆?”
接着他扫了那手令一眼,眼皮一跳,又想到天高皇帝远,把李瑕杀了,聂仲由又能怎么样?
他心中冷笑着,脸上带着矜持又客气的神情,道:“某,庐州军统领何定……”
说着,何定站定,等着聂仲由参拜。
但只见聂仲由已拔出佩刀一挥。
“何定勾结敌寇,罪不可赦!杀!”
单刀斩下,一颗头颅滚滚落地,那脸上还带着一副矜持的表情……
第22章 交代
混战之中,陆凤台透过牢门看到聂仲由提着一颗头颅向这边大步而来,威风凛凛。
昔年的生死同袍把如今的上司砍了……这让他颇为惊诧。
陆凤台知道聂仲由狠辣,但绝没到这么狠辣的地步,没想到今日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这一瞬间,他想的是这也闹得太大了,要是城外的庐州军哗变该如何是好……
接着,一声大吼传来。
“老子来也!”
牢外,刘金锁、林子领着十余名禁军冲上,遇到张家护卫就砍。刘金锁大呼小叫,长枪左支右冲,煞是生猛。
聂仲由则高高提着何定的头颅,大喝道:“禁军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奉命清查细作,把这些敌寇给我拿下!”
但院子中的庐州军却是把聂仲由包围起来,面面相觑着,既不听从聂仲由的吩咐,也不敢动手。
牢房中,李瑕提醒道:“陆都头……”
陆凤台终于反应过来,喝令外面的庐州军捉拿张家护卫。
他向来在军中有威望,官职虽不如何定高,却还是能镇得住场面。
何定一死,既有禁军威慑,又有都头镇场,都衙内的士卒终于听令,形势稳定下来。
此时三十个张家护卫已死了十一人,剩下的眼看情况不对,纷纷弃刀投降,其中还有两人本是要投降的,但因刘金锁没来得及收枪,这两人无辜地被这粗莽大汉径直捅死了……
陆凤台喘着气,却是第一时间奔到聂仲由面前,吼道:“你疯了?!你怎么敢杀我的统领……”
聂仲由道:“那你认为今日怎么收场?”
陆凤台沉默片刻。
他本以为,张荣枝既死,何定但凡有点忠烈之义便该先把张家护卫控制下来,却没想到何定是在第一时间要杀自己。
那就已是无关国事,说明何定只想讨好张家了。
“你就不怕庐州军生变吗?”
“这里有你在、城外军营还有统制在,杀一个统领怎会生变?”聂仲由道:“此事我与李瑕事先都分析过了。”
“李瑕?”
陆凤台转头看去,只见那年轻人正拿布仔细擦着剑上的血,一边与被摁住的张家护卫说话。
待看到聂仲由招手,李瑕向这边走来。
“这些北面来的蒙人护卫审一审,我们带走一两个熟悉北面情况的,剩下的交给陆都头吧。我刚问了,都是些奴隶。”
“好。”聂仲由道。
李瑕道:“那蒙人在哪里住的?住所里还有没有他带来的人,派人去杀干净或控制起来。免得我们才过淮河,北边就得到消息。”
“好。”
李瑕一指何定的人头,又道:“陆都头,把你这位上司的心腹除掉,把兵士控制一下,局面也控制一下。”
陆凤台也不回答,似乎在生李瑕的气,自顾自地割下衣襟,拿布条包扎伤口。
聂仲由难得笑了笑,把手里的头颅交给别人,伸手替他包扎。
“知道高长寿一直躲在哪里吗?”
“哪里?”
聂仲由道:“城南有个大宅院,是何定的,他养了三个粉头在里面。高长寿从头到尾就躲在这宅院里,何定做梦都想不到,他想找的人就在他的别院里。可惜你拼了命地搜城,就是搜不到。”
陆凤台默然了一会,啐了一口血痰在地上,问道:“这事怎么收场?”
“刚才李瑕都说过了,你还要怎么收场。”聂仲由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就说临安府来的禁军把你的统领做了、把汉奸杀了,你也没办法。”
“对了,恭喜你,官位都这么高了……之前怎么不说?”
“刚破格提拔的,也就挂个名头。”聂仲由道:“差遣在身,不说为好。”
“好吧。”陆凤台转头在麾下的士卒脸上扫过,又道:“我没办法和统制、节使交代。”
“我出来前,上面和我说过,淮右的袁玠在找门路调到江南西路,他不会追究你的。”
“为什么?”
“他都在准备逃到长江南面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凤台又是愣了愣,忽觉得有些泄气……
~~
次日,淮西制置副使兼庐州团练使袁玠回到了庐州城。
一直以来,陆凤台口中说的“节使”指的便是这位了,虽然袁玠的官位还没到节度使那么高,但如今这大宋风气就是这样,逢武将尊一声“太尉”,逢高官尊一声“相公”。
袁玠时年不到五十岁,美姿容,颇俱威仪,往上首一坐,那高官气势就令人心折。
“发生了何事?”
陆凤台连忙行礼,作惶恐状,禀道:“北面张家派了一人来,名叫张荣枝。此人要求何统领替他搜查几个大理逃犯。何统领于是差遣我去办,并告诉我,这是节使你的意思……”
“胡说八道。”袁玠轻呵一句,不悦道:“大宋官军如何能受外敌指派?何定好大的胆子。”
“是。”陆凤台道:“恰好有一队禁军因公差路过庐州,为首者乃禁军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聂仲由听闻此事,斩杀张荣枝与何统领。”
袁玠听罢,面露正气凛然之色,道:“何定结交敌寇,确有大罪。但一介禁军都虞候竟胆敢斩杀庐州军中大将,擅用私刑,亦罪不可恕,你等何不将其拿下、待朝廷禀公而断?”
陆凤台道:“混乱中,卑职也受了伤,实在是阻拦不住。而且,那聂仲由拿出手令,似乎来头不小,他这趟公差,原是奉了朝中……贾枢相之命。”
至此时,“贾枢相”三字入耳,袁玠眼中方才闪过一丝波澜。
他捻须沉吟着,到最后仿佛是忍无可忍,遂当着下属的面冷哼一声、骂了一句。
“胡作非为,权奸乱国。”
换作往昔,陆凤台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袁玠一眼,也会被袁节使这刚正不阿的气度所折服。
但今日好不容易离得近了,他心中却是又添了一缕失望。
聂仲由给的消息、李瑕作了分析……这位袁节使让何定搜捕高长寿交给蒙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只要事闹大了、人已经死了,他还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果然,最后就是这般道貌岸然地骂上一句了事。
反正,事发之时他袁节使又不在庐州,怎样都与他无关;反正,他准备调去江南了,淮西如何也与他无关。
陆凤台想着这些,把头低下,想到当年守庐州的杜相公,不由眼眶一酸。
耳边,只听袁玠掩太息以长叹,带着忧国忧民的语调道:“此事,如实上奏吧,下有将士勾结外寇、上有权奸肆意妄行,国事奈何啊,奈何……既然何定已死,你办事素来得力,老夫有意替你奏请这统领一职,你可愿意?”
“卑职,愿为节使效死!”
陆凤台慌忙跪下,在地上重重一磕,再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流……
第23章 送别
陆凤台见过袁玠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策马出城,踏上庐州城北面的官道。
他迎风驰骋,吐出胸中郁气,奔了大半日,终于在滁河边看到聂仲由的队伍在缴税过桥。
“聂兄、李兄弟。”
陆凤台下马上前,正见李瑕与聂仲由站在马车边。
聂仲由回过头,道:“你怎来了?”
陆凤台拍了拍二人的手臂,低声道:“我已见过袁玠,如你们所料,他果然没有追究,还升我为统领。我赶来与你们说一声,免得你们记挂。”
聂仲由平时都是紧绷着一张脸,此时终于放松下来,显是真心为陆凤台高兴,但他话语还是克制的,道:“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李瑕却没什么反应,事不关己的样子,也许是意料之中毫无惊喜,也许是根本就没记挂此事。
聂仲由又道:“你还是不该来的,袁玠既然让何定搜捕高长寿,可见他与北面张家有交情。此事他面上不追究,心里必起嫌隙,你跑来相送,万一让他得知,难保往后他不会为难你。”
“无妨,相比讨好这些高官,送你们一程更为重要。”
陆凤台说罢,看了看聂仲由,又看了看李瑕,斟酌了一会之后,道:“李兄弟,有句话我本不当说。但……
这么说吧,聂兄带你北上,确是需要你这个帮手,我若再从他这挖人,极不厚道。但在我看来,你们为权臣奸相驱使奔走,还不如留在淮西投军。
聂兄,这句话当年我便劝过你,南渡以来,禁军已成了朝中重臣获人情、获利益的冗杂之兵。这次相见,我还是这句话……”
聂仲由抬手打断他,道:“你劝不动我的。”
“那好。”陆凤台转向李瑕,郑重问道:“纵是不当讲我还是要问一句,李兄弟如此年少高才,若肯从戎早晚必能大放异彩,北上冒险实为可惜,你可愿留在庐州军中?”
如陆凤台所言,当面挖人墙角不厚道,何况聂仲由北上凶险重重,少带一人便少一份助力。
但,他还是说了。
不仅说了,他还非常诚恳。
“我不是为自己才招揽你。你如此年轻,折在北边实在可惜,我说过,你是璞玉良材,来日也许能成为余都帅那样的大宋名将,若如此则为大宋之福……总而言之,这些唐突之言全因为国惜才,聂兄也莫怪。”
成为名将,这听起来是很遥远的事,但陆凤台却是认真的,他如今升为统领,心中打算要培养李瑕,那往后上了战场凶险就少了许多,进益却很快,如此老兵带新兵,未必不能为大宋再带出一个名将。
他虽是前程有限的小人物,但也愿意推有资质的年轻人一把。
聂仲由听了这些,也没太大反应,淡淡道:“我不管你怎么说,他父亲在我手上。”
陆凤台充耳不闻,只看向李瑕道:“你不必担心这点,只要你肯留下。”
李瑕想了想,摇了摇头,道:“谢谢,但还是算了。”
一句话,不仅是陆凤台,连聂仲由眼中也闪过惊讶之色。
“为什么?”
李瑕道:“这次的事情,我们换一个方式做也许就会有另一种结果。打个比方,如果我们先把手令拿出来,要求你们交出杨雄,那也许何定就直接把杨雄杀了。手令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局面有什么样的应对。这里是淮右,是淮西制置使袁玠的地盘……”
“副,制置副使。”聂仲由道。
李瑕也不理他,继续道:“总之,袁玠之所以现在不追究,那是因为事已成定局,我们已经走了,成功人士做事喜欢考量利弊,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们不做。但如果我留下来,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他放我走我不走,他正好可以把我送去交给北面张家交代。陆统领,你是忠直之士,袁玠愿意用你,你不必因我拂了他的颜面。”
“忠直之士?”陆凤台苦笑一声,看向李瑕的目光愈发有些不同,“你年纪轻轻,竟能想得如此深远?”
“家父教诲过我一些人情世故。”李瑕道:“另外,我也承诺过会随行北上,君子重诺。”
李瑕其实并不懂这宋朝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懂这些是因为人情世故往往相通。
前世他与一些商业骄子合作过许多诸如运动品牌、俱乐部之类的生意,其中少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亏过很多,也赚过很多。
只是没想到才赚了很多,第一架私人飞机就将他送到了这里……
“好一个君子重诺。”陆凤台道:“那陆某便等你们平安归来。”
李瑕觉得自己今日说得有些多了,但看着陆凤台的目光,想了想,还是多嘴又提了一事。
“看情况,蒙军可能很快就要南侵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们的表现,说明你们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你们还抱着幻想不肯承认。之前也说过,我们就算交出高长寿也阻止不了此事的。”
“但……”
李瑕道:“陆统领,最后送你一句话……往后如果有变故,请你保全有用之躯,再图报国吧。”
陆凤台一愣,见李瑕眼中难得有些认真……
他心中颇感触动,却没作回应,拿出酒囊与聂仲由豪饮了几口,方才翻身上马,重重一抱拳。
“诸位兄弟,后会有期了!”
说罢,陆凤台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往庐州而去。
他过来用了大半日,回去又要大半日,跑过来就只为了说几句话而已。
走了不一会儿,正遇到官道上有六骑迎面而来。
其中一人正是聂平,另外五人分别是英挺青年、白巾蒙面的少女、中年书生、矮壮大汉,以及他认得的杨雄。
陆凤台自是知道这就是自己苦苦搜寻而不得的高长寿一行人了。
他本想拉住缰绳与对方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最后只是大笑着喊了一句,径直策马而过。
“大理人,都这么狼狈了还敢继北上?哈哈哈,不错……”
高长寿回过头,眼见陆凤台已奔得远了,衣裳被烈风吹动。
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回应了四个字。
“何惧之有?!”
两拨人就这样擦身而过,有人向北、有人向南……
远处,李瑕回过头望着这一幕,最后在心里自顾自地念叨了一句。
“弱宋,最先看到的居然是这么一群人……”
第24章 高长寿
自蒋兴死后,又经庐州一事,李瑕隐隐成了这支队伍中的二号人物。
聂仲由对他的器重与信任也不是全无理由。
李瑕虽是死囚牢里捞出来的,这反而代表着他更受控;其父李墉李守垣曾经任过余杭县主薄,勉强算是官宦之家,身世清白;至于其人能力,只看这一路而来的表现,竟有点文武双全的意思。
再想到李瑕的年纪,聂仲由心底其实是对他有些惊艳的,心想小小年纪怎么就能这么厉害?最后只能认为也许是官宦子弟就是这么出色。
毕竟聂仲由也不怎么了解官宦子弟。
队伍到庐州时剩下二十三人,其中还有个议和派的眼线被陆凤台指认了出来,聂仲由遂将其打发回临安府。
之后再加上高长寿一行五人,以及李瑕提议带上的一名张家护卫俘虏,如今一共是二十八人。
高长寿在与这支队伍汇合之后,马上就看出了李瑕在队伍中的奇怪地位。
至于聂仲由这个真正的头领,他反倒不怎么重视。
高家世代显赫,哪怕大理国灭,高长寿也是与吕文德这种宋军名将来往,而聂仲由只是一介禁军都虞候。
高长寿此番北上刺杀兀良合台失败,损失了不少人手,仅余五人逃到宋境,遇难之际恰逢聂仲由因差遣路过,彼此汇合,聂仲由想的是“我救了你、问些情报、顺便带你到北边看看有没有机会”,但高长寿认为的却是“宋廷派你来配合我行事……”
这是王孙公子自有的骄傲。
这个分歧在一开始并没有显现出来。
高长寿心底虽有骄傲,却不是跋扈之人,对聂仲由的襄助也是真心感激,甫一见面,言谈就颇为得体且客气……
“小国遗民,多谢都虞候相救。”
“岳侯不必多礼。”聂仲由连忙回了一礼。
高长寿摆手道:“当不得如此称呼,鄙人字‘慕儒’,往后以字相称即可,到了北面也安全些。”
聂仲由不敢拿大,暂时依然是口称“岳侯”。
高家号称“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多的是王公侯爵。高长寿在父亲战死之后便自行袭封了岳侯爵位,领残部抗蒙,之后被蒙军打得找不着北,这才转而与宋军合作,不敢再摆身份。
与聂仲由这般稍稍寒暄之后,高长寿的注意力便放在李瑕身上,笑着问李瑕有没有字号。
李瑕既无字号,便让高长寿直呼自己姓名,他也不客气,言谈间的态度仿佛是多年老友。
之所以这般亲近李瑕,因高长寿这两天已经从杨雄、聂平口中了解了发生在庐州之事,对李瑕的表现极为欣赏。
于他而言,一个禁军都虞候没有拉拢的必要,但一个沦为死囚的年轻才俊完全值得结交。
往远了想,如果能笼络李瑕一起投身大理复国的大业,往后功成,高官爵位自无吝啬之理,未必就不能招揽到这个宋人。
因此,启程北上时,高长寿就把马匹让给别人,自己与李瑕并肩而行,侃侃而谈。
面对高长寿的示好,李瑕显得很平静,还提出了几个疑问……
“你们为什么要冒死去救高琼?”
“一则,堂兄是高家嫡长,他母亲是段氏公主,有他出面才能号召更多遗民抗蒙;二则,堂兄之才胜我百倍,伯父当年宰执大理时,为大宋贩马、贸易、朝贡等诸多事务皆由我堂兄经手……”
李瑕又问高长寿北上的具体经过,高长寿对此也知无不答。
“我们是混入了易州张家,张家在金国时就是河北豪强,如今家主叫张柔,此人很了得,蒙金争战时他结寨自保,聚集了乡邻亲族数千余家。因此金国竭力笼络他,不停授他官职,直到任他为都元帅,结果蒙军一来他就投降了,反过头来灭了金国,立下大功。此后,河南三十余城均属他管辖。
张家每年会派人去哈拉和林城运送礼物,我混入张家之后,本想要随队伍北上营救堂兄,没想到在河北遇到了兀良合台,他正好从哈拉和林去往西南镇守……”
“稍等。”李瑕问道:“哈拉和林?在哪?”
高长寿反问道:“你竟不知道蒙古的国都吗?”
这支队伍里不仅是李瑕不知道那大蒙古国现在的都城在哪,就连聂仲由也说不清楚,蒙古国实在是太大了,各种名字又十分拗口。
高长寿不同,他是贵族出身,比聂仲由要渊博得多。
见李瑕摇头,高长寿便道:“哈拉和林在极远的漠北之地,从大理国直直往北走,要走五千余里。”
李瑕想了想,认为那该是在外蒙了,便问道:“那兀良合台要去西南,为何会经过河北?”
“必是去往开平城见忽必烈了。”
高长寿说着,眼中泛起恨意,咬牙切齿道:“当年就是忽必烈与兀良合台率军杀入大理,九河之战,我高家数十余英烈战死,此恨……不共戴天。”
李瑕能感受到高长寿语气中极深的恨意。
但他关注的问题却不在这里,他来到这个不太熟悉的时代,实在是有太多的情况需要了解,于是又问道:“开平城又是哪里?”
“开平城是忽必烈正在草原上兴建的城池,是他的避暑之地。”高长寿道:“这城刚刚开始建,我也是在张家时听说的。”
“也就是说,忽必烈如今不在开封?”
“该是在开平建城。”
李瑕只觉心里忽然舒了一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对忽必烈是有恐惧的……
高长寿转头瞥了李瑕一眼,又问道:“你是否觉得我刺杀兀良合台之事太过冲动,损兵折将不说,还引来张家追杀,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嗯。”李瑕并不与他客套,实话实说道:“太过冲动了,接下来不要这样。”
“并非我冲动。”高长寿道:“而是我认为我堂兄高琼有可能就在兀良合台的队伍当中。”
李瑕道:“你是认为,兀良合台去镇守西南,会带上你堂兄以稳定大理局势。”
“有可能,所以我才冒险试探,结果露了行迹。”高长寿道:“但现在我们若能及时赶到开封,还有机会再遇到他们……”
李瑕听了,转头看向聂仲由,隐约已意识到这支队伍添了高长寿一行人之后,只怕要有更多节外生枝的麻烦……
第25章 高明月
“二哥为何总在与那人说话?”高明月低声问了一句。
她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的,声音清脆像是小小的银铃。
她手上就戴着一条银铃手链,那是她母亲殉难前留给她的,也是白族姑娘出嫁时要佩戴的首饰之一。
除此之外,高明月再没戴别的小饰物了,她穿着一身汉家男子的衣裳,不再像以前有漂亮的帽子,上面垂着长穗,衣袖上绣着花。
不过虽然男装打扮又蒙着面,她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个小女子。因为面巾上面露出的那双眼睛如一弯明月般漂亮,眉如柳叶,额头白皙。
此时高明月难得开口问了一句,走在前面给她牵马的洱子就招了招手,把白苍山唤过来。
“李郎君确实不凡。”白苍山道了一句,遂开始小声解释高长寿想招揽李瑕帮助大理复国的心思。
杨雄一听他提起李瑕的名字,凑过来又开始不停夸赞。
所谓过犹不及,他这些话在这几天里别人也是听得腻了。
高明月心想,那人再如何了得总归是个宋人,又怎会替大理国复国?二哥又哪来的好处能招揽到人家?
她后悔多嘴问了一句,引得杨雄喋喋不休地说,她也不愿意打断,不由得就走了神,目光看向别处。
只见前面的那辆货车上收拾出了一小块地方,韩巧儿正坐在那里偷偷向这边看。
高明月于是向韩巧儿笑了一下,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就像是能成为朋友。
骑马其实是很累人的事,且周围有许多悄悄窥视的目光让高明月感到不自在。她也希望能像韩巧儿一样并着脚坐下来,再说说话。
但队伍中大多都是陌生男子,这个小小的要求也不知道和谁说,而高长寿从头到尾都在与那人相谈甚欢。
这才是高明月问那句话的原因,她希望兄长能过来问她“要不要到马车上坐一会”,她又不是真的不知道兄长想招揽人才。
潜意识里这点小心思她自己其实也未必发现,主观上她还是认为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时候吃些苦是应该的,不能要求什么。
不过,等一行人中间停下歇了一会之后,高明月听到李瑕在与人说话。
“安排几个人骑马到前面探探情况吧……把这些货物再挪一挪,让两个女孩子坐在马车上……”
女孩子?
高明月低下头,觉得这称呼真是新鲜,似乎比“小娘子”要俏皮一些,她于是飞快扫了李瑕一眼。
谁都没有发现她这个偷瞧的动作。
从这时起,高明月如愿地坐在了马车上,周围有货物阻挡了那些陌生男子的视线,这让她自在了许多。
她抱着膝盖,轻轻揉着小腿,偷偷伸展着脚趾头。
很快,高明月与韩巧儿就开始说起话,小小声的,叽叽喳喳地聊着女儿家的悄悄话,并没有旁人能够听到。
偶尔抬起头,能看到李瑕正在跟着高长寿、杨雄他们学习骑马。
高明月不由心想,那人原来是想要骑马,这才安排自己坐到这里来,那也不必谢他……
~~
这日赶路到了晚间,一行人在某个村落外寻了个破庙,在破庙中又搭了个简易的小棚子供高明月歇息。
好不容易安顿好,高明月本想拉着韩巧儿陪自己躲在这边,吃过饭后却又不见了这小丫头片子。
等外面传来清脆的“李哥哥李哥哥”的喊声,她探出头瞧去,只见几个人正围在篝火旁说话,韩巧儿凑在李瑕与韩承绪之间,跪坐在脚上,支着头,很认真地在听他们说些什么。
高明月留意了一下,今夜宿在庙内的是高长寿、李瑕、聂仲由、白苍山、韩承绪这几人,那些粗鲁的汉子则在外面露营。
尤其是那个绣着可怕纹身的凶恶大汉不在庙里,这才让她稍感安心,终于能认真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外面风大,篝火噼里啪啦的,对话声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往往是李瑕说几句什么,高长寿、白苍山思忖一番又说几句,大家就笑一笑。
什么“大理段氏”“六脉神剑”“一阳指”之类的。
到后来,只剩李瑕一人在说,篝火边的几个人全都认真地盯着他看,那英俊的少年遂成了这破庙里的中心。
高明月见他们的样子,心知肯定是在说很有趣的东西。
她有些小小的恼,恼这夜的风声太大,自己躲在这棚子里听不到那些。又在想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凑过去听一听。
但她才起这个念头,就见几个样貌凶恶的汉子已经搭好了外面的帐篷,也到了篝火那凑热闹。
其中就有那个满口脏话的林子、那个眼神不三不四的白毛鼠、那个不停吹嘘在青楼如何如何的聂平。
高明月于是罢了心思,又缩回自己的小棚子里,抱着膝盖思念着以身殉国的父母,以及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夜到最后,强撑着不愿入睡的韩巧儿终于打了哈欠,被赶到这小棚子里来,这让高明月感到安心了些。
……
次日,让高明月惊喜的是,韩巧儿竟然有非常惊人的记忆力。
启程后,她们坐在马车上,韩巧儿低声说了一句。
“昨天李哥哥说了个可好听的故事……”
“什么故事?”
“是大理国的故事,是百多年以前大宋承平时,大理国主段和誉化名段誉的故事呢。”
在高明月这里其实该称一声“宪宗皇帝”,但她听了,也不反驳。
大理正是从那时起终于能够向大宋称臣,段和誉荣授云南节度使、上柱国、大理国王等职,说是“大理国主”也没错,宋人自是不会拿他当皇帝看的。
高明月也不怎么敬畏这位皇帝,她家高氏才是大理国实际上的掌控者。
她更感兴趣的是那个故事,韩巧儿很快也就说起来。
“这故事叫‘天龙八部’,话说,大理镇南王世子段誉出门游历,偶遇无量剑派与神农帮……”
高明月听了,首先就觉得这与自己所知完全不同。
什么“大理镇南王”指的该是中宗皇帝了,明明只是一个傀儡,还是最窝囊的一个,肯定是不会六脉神剑的,文才倒是有,写诗拍高氏皇后的马屁,自称“妻叫东走莫朝西”。
但这些终归是一百多年前之事了,段氏也好,高氏也罢,这两个纠缠百余年的家族已经一个降、一个灭了。
她高明月又还算得了什么呢?也只能缩在这里听些杜撰的先人故事聊解心中苦闷。
但渐渐的,她发现,那故事真是好听呢,她完全被吸引进去,忘了自己的身世浮沉。
……
“后面呢?木婉清怎么了?”
韩巧儿遂道:“李哥哥就只说到这里呢……”
第26章 淮北
白天要赶路,到了晚上宿营时,李瑕除了要安排许多正事,还要锻炼、洗漱、和韩巧儿学习外语等等,其实是说不了太多故事的。
赶路的第三天,高明月坐在马车上,听着韩巧儿很快就说完昨夜的故事,有些许不高兴地把小嘴微微撅起。
“才说这么一点,木婉清到底怎么样了他也不说。”
韩巧儿低声道:“今天晚上应该就说了。”
这般说着,她们便有些期待起来,就是这样的赶路过程也觉得有趣了些……
不过,这天走了不久之后,这支队伍已行到了寿州,也就是淮河岸边。
寿州古称“寿春”,是淝水之战的古战场,就是后世的安徽省淮南市寿县。
如今天下间有两个寿州,一个是蒙古国的、一个是大宋的,隔着淮河相对。
淮河以北的寿州治所在下蔡城,淮河以南的寿州治所在安丰城。
嘉熙元年,蒙宋安丰之战就发生在这里,今已过去近十九年……
“安丰之战,我宋军伤亡惨重。次年,蒙古再次南侵,兵抵庐州,淮右兵员紧缺,我遂投身军中,那年我才与你一般大。”
聂仲由难得又有些感慨,遥望着安丰城,如此对李瑕说了一句。
李瑕却没心思理会聂仲由的情绪,他遥望着淮河与八公山的地势,道:“渡河以后也许有麻烦。”
聂仲由道:“你是怕有人会对付我们?袁玠?张家?”
“对。”李瑕道:“怎么看袁玠都是在巴结北面的张家,他肯定会派人把消息传到北面。”
聂仲由道:“但我有贾枢相的手令,袁玠未必敢得罪他。”
“所以袁玠想两边都不得罪,他会派人传信,还要把握住时机,最好是等我们过了淮河才出事。”
这些话并不能让聂仲由有任何退缩,他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李瑕又抬手指了指一个关口,问道:“那边是安丰军的驻地吗?”
“怎么了?”
“我们去要些船只和马匹来,再打探些情报吧?”
聂仲由道:“安丰军中难免有北边的眼线,若是亮出旗号,难保不会被人盯上。”
李瑕道:“那就以张家的名义要,我们有个张家的俘虏不是吗?”
……
说出来大概让人不太相信,两国交界之处,敌国的名号有时候更加好使。
宋金之间的走私贸易由来以久,金朝换成了大蒙古国,北方豪强还是那些北方豪强,张家与淮南这边也有很多利益来往。
韩承绪摆出派头,带着人过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一个宋军将官,果然要来了七艘渡船、又购了五匹劣马,还打探到一个消息。
就在昨日,有两个从庐州骑快马赶来的汉子渡过淮河,往北去了,去做什么就不知了。
聂仲由听罢,明知前面要有麻烦,也只能让大家赶紧渡河。
这次,他们比起在长江时都谨慎得多,生怕不知不觉就如蒋兴一般被人割了脖子。
李瑕与聂仲由同坐一船,皱着眉头问道:“你说过到了淮北有人与我们接头?”
“是。”聂仲由也不瞒他,低声道:“到了颍州汝阴县会有人与我们接洽,给我们新的身份,并领我们去开封。”
“汝阴县有多远?”
“两百余里。”
“又要走两三天……与我们接洽的是什么人?”
“大宋安插在颍州邸家的细作。”
“邸家又是什么人?”李瑕又问道。
见他疑惑,聂仲由倒也有耐心,解释起来。
“蒙古灭金之后,在中原设立‘汉军万户’,任命各地豪强统领辖境兵民钱谷,专制一方,称作‘世侯’。比如以张柔为首的张家就是一个大世侯。
不过大世侯手眼通天,反而不好在北边假冒成他们的人。过了河,我们可以打颖川邸家的名义,我有信物,对外就说靠山是镇守颖川的邸琮,乃是大将邸顺之弟。”
李瑕点点头,道:“有这个身份作掩护,遇到寻常的蒙军没关系。但问题是,张家知道我们救了高长寿、杀了张荣枝,必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没有除掉张荣枝,显然不会有庐州到淮河这段安生的路程走。
但从淮河到汝阴县这一段路,李瑕颇有些担忧。渡河时,他始终把手握在剑柄上,盯着河对岸。
然而,队伍顺利渡过了淮河,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会不会是你多虑了?”聂仲由问道。
“也许吧。”李瑕道:“我在想要不要弃了货物,轻装简行赶到汝阴县。”
“我们是扮成邸家的商队。若是丢了货物,持械在蒙古国境内走动,太容易惹人起疑了。”
李瑕道:“看我们如何取舍了。”
林子也凑过来,低声道:“或许袁玠没有传消息给张家,他毕竟是宋臣,真能勾结外敌不成?昨日渡河的那两人未必就是去传信的。何况就算是传信,张家也不能这么快就派人来捉我们吧?”
“慕儒怎么看?”
高长寿想了想,道:“张家只是有可能的危险,但没有商队的身份掩护,走在淮北必然有危险。”
“那就先这样。”聂仲由道,“继续赶路吧。”
……
一行人离开河岸。
走上了大路之后,遇到了一队蒙军搜查,对方也全都是汉人。
依旧是韩承绪上去给了一大笔贿赂,报了邸家的名号,果然顺利通过。
李瑕见这风平浪静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太多疑了。
走到傍晚,一行人在路边停下吃干粮。
待韩巧儿捧着一袋子鸡蛋跑到李瑕面前递给他,终于有人忍不住对此嘀咕了一句。
“一路上他吃的好、喝的好,我们反倒还不如一个死囚……”
“娘的,天天都是他吃蛋,我们吃干粮……”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两个扮作商队护卫的禁军。
说起来,李瑕在这一路的所做所为,聂仲由与林子几人了解、高长寿几人感激,但这些禁军反而不太知情。
他们大多时候只是在客栈里待着,最多奉聂仲由的命令去杀些人。不知李瑕做过什么,对他的待遇有抱怨也很正常。
韩巧儿一听,当即就低下头,扁着嘴暗暗不高兴。
李瑕却是笑了笑,低声道:“没关系。”
那边却是聂平站了出来。
“说什么说?出一份力得一份功,哥哥什么时候亏待过谁?李兄弟做了什么你们不懂就闭嘴,跟谁这阴阳怪气的?”
“哈哈。”林子本来看热闹,见聂平出了头就跟着起哄,嘻笑道:“吃几个鸡蛋怎么了?又不是你们几个下的蛋,尽在这啰嗦。”
“不是,那大家都是一样啃干粮,就他每天吃得好,凭什么?”
“你娘!”聂平大骂道:“还跟老子这里张舌淡扯,还凭什么?你要是有李兄弟一半本事,老子亲自下蛋给你吃……”
李瑕坐在树下听了,也不以为意,又向韩巧儿道:“好了,有人给我们出头了,不生气了,嘴别扁着。”
“嗯,那李哥哥晚上还讲故事吗?”
“晚上要连夜赶路,你快去多吃些。”
“哦,好吧……”
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大家一起走了这么久,关系还是不差的,虽有些抱怨,那也只是抱怨一下。
李瑕倒是没想到聂平会站出来给自己出头,两人其实说不上有多熟。
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拿了两个鸡蛋往那边走去。
这时,李瑕还在走着,聂平还在那嚷着“老子不会下蛋,你也没李兄弟那本……”
一个“事”字没能出口,突然,好几支弩箭破空激射而来,其中一支正好贯进了聂平的脖子。
这个大汉就这么倒了下去,血泼在林子那还在嬉皮笑脸的脸上。
“啊!”
惨叫声响起,一瞬间这边就死了包括聂平在内的三个人,伤了四五个人。
同时,敌人已从对面的暗林里窜了出来。
“杀!”
“杀啊……”
第27章 截杀
乔琚如今就在淮北寿州的下蔡县城。
乔琚自幼家贫,幼时因有机缘,师从于河北名儒郝经,后来郝经被张家聘请,在张家设馆教书,乔琚也因此和张家子弟一起读书、练武。
他时年不过才十八岁,仪表堂堂,又文武双全,得到张柔赏识,张柔任他为军民万户府的都事。
都事虽是小官,却代表着张家的器重。
高长寿刺杀兀良合台之后,时任大蒙古国顺天路总管的张家六郎张弘略受到了莫大的压力,急于捉拿到高长寿给蒙人交代,派了不少人一路追杀。
此事本该是由张家旁系族人张荣枝负责,与乔琚无关。
但在昨日,乔琚却收到了一封南边传来的秘信。
看罢那封信,他就嘀咕道:“救了高长寿也就罢了,竟反过来杀了张荣枝,甚至还敢继续北上?好狠……”
乔琚意识到这伙人不简单,马上开始布置人阻截。
但他一个年轻的外来小官并不能擅自调动太多兵力。
换作别人,这事可能告知张家就好,总归张家会派人捉拿。可乔琚不同,他不愿给这伙人在河北隐藏行迹的机会,让张家花费更大的精力。
他还是费心联络了一番,最后找到一个百夫长洪德义愿意听他调派。
“他们从庐州北上,走去安丰的官道,必在八公山附近渡河,把这十六条道路都给我封锁起来……”
当时乔琚说到这里,洪德义赔笑道:“乔都事,我们也没这么多人手啊。”
“最可能就是颍州……”乔琚想了想,在地图上一点,说道:“这里,到颍州的路。把最精锐的两个什的人手派过去,其它地方只要派两三人盯着就行。”
“是。”洪德义应道:“我麾下最精锐的……那就是什长廖胜。他只要带一什人,等闲三五十个宋人不是他的对手。”
“我叫你带两个什,听我的。记住,遇到这些宋人不要打草惊蛇,先盯上,等人增援。我会再去千户所,请求蒙古督官帮忙搜查……”
乔琚布置好这些,已是他收到信的次日,但这效率放在蒙宋两国都是极高的了。
……
廖胜领了差遣,带了两什人手,共十八人,在下午申时赶到了去往颍州的官道布防。
他不愧是洪德义麾下最精锐的什长,身形高大,留着蒙人的发饰,看起来很是凶恶,不仅如此,他还使得一手好弩。
等到傍晚,远远听到官道那边传来动静,廖胜便带人埋伏起来。
这队人马正好停在前面歇息,廖胜一点一点逼近过去,观察了一会,认定这就是乔琚在找的那支队伍。
廖胜于是派了一个人回去报信,自己则分析起双方的战力。
他这边剩十七人,对方只有二十八人……还是宋人。
天色快黑了,等到夜里再动手,那还不如现在动手。
于是廖胜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以弩箭为号,准备动手。
他开始寻找着目标。
他看到一个汉子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在教训人,正指着两个护卫的鼻子破口大骂,声音极大。
“还跟老子这里张舌淡扯……”
看气势,廖胜认为这汉子就算不是领头,地位也不低。
他抬起弩,眯起眼,眼中冒着冷光。
“嗖!”
一支弩箭激射过去,果然正中那汉子的喉咙。
“叫你他娘的大声喊。”廖胜冷笑一声,起身就冲,一边跑着一边装了一只弩,在奔跑中又射倒一人。
“杀!”
他这边一共也就六张弩,连射了两拨,射中七八人,同时他们也冲出去,在奔跑中拔出刀来。
“杀啊,杀了这些宋狗!”
他们狂呼着冲锋,彪悍、凶猛……
~~
如果让李瑕指挥这支队伍,他会不会抛下货物快马赶到颍州?这已经成了未知。
他考虑的角度与聂仲由、高长寿不同,他是站在袁玠、张柔的这个层面考虑的,大人物的利益摆在那里,追杀就是必然。
不过聂仲由和高长寿说的也有道理,更大的可能就是张家根本来不及围堵。
偏就是这个小的可能发生了。
这一刻看着聂平倒下去,李瑕脑子忽然想到,乱世之中命如草芥的意思,是它不会告诉你“有危险好危险好危险”让你去想办法,而是……就这么突然一下,刀已经在你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比如脖子或心口捅进去了。
命如草芥,才不会管你有没有准备好去死。
这是乱世,每个人,随时,都可能会没命。
这些念头其实也就是一闪而过,李瑕首先做的就是迅速把两个鸡蛋收进怀里……
同时,聂仲由与高长寿也在第一时间站起来。
“快!结阵,以货车掩护!”
“对方肯定还有人,我们应该尽快突围……”
高长寿话到一半,李瑕已赶到他身边,道:“听聂仲由的。”
这是李瑕面对这种情况唯一能做的了。
他并不会临场指挥战斗,也分不清聂仲由和高长寿两人说的哪个更对。他只知道,聂仲由更适合指挥现在这一伙人。
“不要乱!听头领指挥……”
李瑕大喊着,快步跑过,把韩承绪拉到货车后面。
再转头一看,只见高明月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匕首,把拉货车的马的缰绳砍断,把马系在树上,最后牵着韩巧儿也躲到了货车后面,整个过程动作十分灵巧。
这样一来,既可用货车掩护,又可随时上马逃跑。
本以为这是个拖后腿的小姑娘,没想到反应还挺快……
李瑕迅速走向另一辆货车,混乱之中却没看到白茂。
白茂此时已躲到了货车下面,浑身颤抖不停。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在牢里呆得好好的,偏到这种地方来送命……”
心里慌张张地想着这些,白茂抬头看去,正见几名敌军已冲到面前,又有几名禁军迎了上去。
“杀啊!”
刘金锁从货车中抽出长枪,怒吼一声便向前冲。
他宽阔的背上也绣着图样,还有两句诗,与他身前的两句诗对应。
“对垒牙床起战戈,两身合一暗推磨。”
刘金锁手中长枪一送,背上的肌肉隆起,那“推磨”二字以及下面的图样仿佛活过来一般,看得他身后的同袍心神一荡。
“喝!”
在这一刻,对面的敌兵好像也是因刘金锁身上的八美图而走了神,正被那一枪贯入心口。
“锁命金枪在此!谁敢来战?!”
第28章 封锁
一个汉子惨叫一声,倒地而亡,手里的单刀掉落在地上。
高明月探出半个身子,迅速捡起单刀,把手里的匕首递给韩巧儿。
“这个给你。”她低声道:“要是快要落入蒙人手中了,就这样……”
韩巧儿看着她做了一个刺自己脖子的动作,点了点头,有些想哭。
“不怕。”高明月搂了搂她,转头向货车后看去。
混乱中暂时还看不出这一战的胜负,但回头之际,她忽然看到李瑕正不慌不张地站在一边盯着聂仲由指挥,嘴里念念有词,手指也在轻轻动着,似乎在背诵那些指令与动作。
这让高明月有些不解,那人这一路上就不停地在学东西,学骑马、学蒙语、学武艺,现在还要学打仗吗?
可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只觉那人真是很奇怪呢,但她也因此莫名地镇定下来,觉得也许情况确实不危险吧……
李瑕并未发现高明月的目光。
他在聂仲由发号施令的时候确实是在认真学着,努力熟悉这种他还并不习惯的战斗。
而这战斗毕竟只是数十人小场面,要指挥的不多,局面也渐渐被稳了下来。
李瑕这才拔出剑,目光梭巡着,寻找战机。
当他目光一凝,锁定了一个角落的时候,聂仲由也大喊了一声。
“杀了他!”
几乎是同时,李瑕、聂仲由、高长寿三人冲着同一个方向冲了上去……
~~
“二十八人,其中老弱妇孺三人,射杀三人、伤五人,剩能战者十七人,且还是南面软弱之人。我先射杀其头领,再率猛士杀出,必乱,可全胜!”
这是廖胜冲锋时脑子里的想法。
但他很快发现,事情和他想得不一样,这伙宋人非但没乱,还以极快的速度结阵对战。
而且,被射杀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首领……
正是这微妙的心态,让双方的优劣之势开始发生了转变。
其后,廖胜发现这队宋人竟非常能战,尤其是那个绣着花哨纹身的赤膊壮汉接连持枪捅倒了好几人。
廖胜不得不把身边的人都调去围杀他。
恰就在这个时候,聂仲由、高长寿看出他是这股人的首领,同时杀了上来。
聂仲由执的是一把很重的精铁单刀,一刀斩下,虎虎生风。
廖胜堪堪避过,高长寿又是一刀劈来。
高长寿使的则是一把精致的大理刀,细且直,闪着冷冽的锋芒。
廖胜执刀一挡,手中的刀竟被高长寿砍出了一个豁口……
而李瑕本已冲过来了,此时却只是站在一边看着。
因为他发现他不擅长这样的多人打斗。
前世虽然也有击剑团体比赛,那也是一对一轮流上场。
这种刀剑无眼的生死战斗,他真不敢冒然上前……
那边廖胜以一敌二,一接手就知道敌不过,迅速抽身退了出来,打算招呼手下来杀这两人。
正是此时,廖胜才退了几步,兀地寒芒一闪,一柄长剑如闪电般刺来。
高长寿一刀逼退廖胜,正要追砍,忽然眯了眯眼。
他还是第一次看李瑕出剑,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刺,却是流畅地刺穿了敌人的心口……
高长寿眼中绽出激赏的神情。
他不知道李瑕就只会这一招,反而觉得……好一个高手,乱斗之中从容不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致命一击,甚至还保持着优雅飘逸。
“如此俊才,我大理高氏要定了。”
……
李瑕却只觉懊恼。
还是太优雅了,没能改掉赛场上的这个习惯。
他如今所倚仗的还是出剑时的快、准、稳,单打独斗可以,但难以应对更多的生死搏杀。
他虽懊恼,廖胜却已不甘地倒下去死了。
心脏被刺就死,命只有一次,哪怕李瑕也对这一击并不满意……
那边剩下的九名敌兵眼见什长被杀,慌忙转身就逃。
聂仲由、高长寿舒了一口气,并没有要追击的意思。
唯有李瑕大喝道:“别让他们跑了!”
他这一喊,刘金锁当先大步追上,长枪乱捅,他一人就捅死了两人,其余人也纷纷追上。
然而,还是有四名敌兵逃入暗林。
“追不到了,我们没时间耽搁,停吧!轻伤的都站起来,赶快包扎。”
聂仲由大喊着,朝着地上一个受伤的敌人补了一刀。
等他把六个敌方伤员都砍死,他又走向一个重伤的己方伤员。
“老九,还行不行了?”
“哥哥……我走不了了……”
“遗言、抚恤,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你放心去吧。”
聂仲由说着,一只手按在老九的眼睛上,手中的单刀利落地送进了他的心口。
李瑕目光看去,见这老九是昨夜听自己说故事听得最起劲的几个人之一,一晚上都在那傻呼呼地乱喊“看我六脉神剑……”
结果今天人就没了。
就这样,聂仲由又连着送走了己方五个重伤者,每个都是他亲自动手,干净利落。
至此,渡过淮河的二十八人,不到一天又死了十二人,剩下的十六人中还有一个是张家俘虏。
但聂仲由、高长寿还是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
“赶快走,没时间了。”
“把拉货的马也牵出来,挑出十六匹来,我们快马赶去颍州!”
在淮河以南的时候他们人多马少,如今反倒是马匹比人多些,虽然大部分是劣马。
这也算是坏事中的好事了。
一行人还在准备上马逃亡,李瑕忽然道:“不行,我们这样是逃不掉了。”
他凝视着北面,又喃喃道:“往北的道路肯定被封了……”
~~
夜幕才降下,官道边忽然烧起一片大火。
乔琚快马赶到,只见到满地狼藉与火光,一把拎过那逃出来报信的兵丁。
“为何不等我们赶到?为何要急着动手?”
“什长……什长他说,就几个软弱宋人,他他……他以为我们十几人就能搞定……”
廖胜已经死了,乔琚虽生气,却也没办法追究,又转向百夫长洪德义,问道:“道路都封锁了吗?”
“封锁了。”
“人呢?”
“还……还没找到。”洪德义道:“但我已把所有人手都围过来,很快会有消息。”
“不对。”
“不知……不知哪里不对?”洪德义道:“就连淮河岸边,我也派人去盯着了,他们必定逃不掉的。”
乔琚喃喃了一声,指了指大火,道:“他们没理由再花时间纵火,给我把火灭了,我要看看他们到底在烧什么……”
话到一半,乔琚又是一愣,四下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接着却是轻轻一笑,喃喃自语了一句,仿佛是遇到颇为有趣的事情。
“好嘛,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窜……”
恳求大家的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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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读大概是指新章节发布一天内的追更读者数,是考量一本新书的重要数据。
现在我们这本书的收藏应该还是不错的,但可能因为字数太少了或者不好看,大家都在养书。
收藏和追读的比例大概是十比一。
在行业眼光看来,这个数据可能代表这本书不吸引大家看,会影响后续的推荐位。行业眼光是不会管是不是因为情节没铺开、大家才在养书的。
我的编辑和我说,我们这个追读数据,应该是上了不三江了。
三江……就是一个比较厉害的推广位,我写书以来也没上过,具体有多好也不知道。
但还是想上的,嗯……这次还是想要拼一拼。
那就说一下更新吧。
现在大概是每天稳定四千字。因为是新书期,上架前要走完推荐流程的话,我不好爆更,而且老书还剩下一点内容在收尾,最近是每天写两本书,我已经占用了非常多主业上的精力。
这样吧,恳求大家能追读,如果这本书能够上三江的话,上架以后我日更万字,爆更一个月吧。
如果能上三江的话。
最后,感谢你们一直支持我的老书,还跟着看到了这里,当然也有新的书友,总之谢谢你们的支持。
也感谢你们接下来能陪这本书一路开始成长,谢谢~~
第29章 哨站
离淮河北面不远的官道边有一个哨站,其中有哨兵二十一人。
他们不同于下蔡城的镇戍军,只是杂兵,平时负责的就是守着道路和这段淮河,也兼负车站的差使,看管些车马、递些急信。
哨站的提领名叫马有力,这天马有力带着人在官道上拦了一支商队,问过之后原来是颍州邸家的人,也只好放行了。
但这次也不是没有收获,对方给了他一大笔钱。
马有力与兄弟们分了钱,又安排人到西面的刘集买了不少酒肉。
酒肉买回来时天也黑了,他们在屋子里摆开,正要大口喝酒吃肉,忽听外面传来人马嘶仰声。
很快就有人在前院喊道:“人呢?!”
马有力带人出去一看,只见十多名正经兵士在哨站中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大喝道:“我等奉命搜查宋人,你等今日可有见过?!”
马有力是个提领,就算是微末小官,原本也不该畏惧这种普通兵士。
但一听这话,他却有些慌了,应道:“白日里是见过一队人,有三十人左右,往北去了,但……但他们有有通行令牌……”
他说着,偷偷抬眼瞧去,只见这些兵士都执着刀,还押着一个老头和两个小娘子,那老头正是白天见过那个商队的领头人,自称姓韩的。
马有力不由心想:“好嘛,这才过境就被拿了,不知道自己收了他的钱会不会被牵连。”
却听那兵士又喝道:“你等好大胆,私放宋人细作入境,来人,给我全押起来,搜!”
“是!”
“报,屋内有酒肉,他们必是收了贿赂。”
“把他们都押到院里,我要一个一个审!”
“是……”
马有力等人也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地在院里蹲下,被那些兵士拿刀指着。
首先就是他被搜了身,又被押进屋里审问。
进屋之后,他目光看去,烛光中忽然觉得……这几个士兵怎么有些面熟?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
咦!这不就是下午那队宋人商队里的……
突然,马有力身后一个高大强壮的兵士迅速扑上来,一把按住他的嘴。
这人壮得可怕,胳膊粗得像要把那紧绷的衣服撑破,他用手捏住马有力的下颚,竟是让马有力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另一个兵士也迅速走上前,伸手死死掐住马有力的脖子。
“呃……”
马有力愤怒地瞪大了眼。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就是下午那队宋人。
他想喊,但迎来的只有可怕的窒息,以及黑暗……
~~
“死了。”聂仲由轻声道。
刘金锁这才把手从马有力嘴上挪开。
他不放心,又摁着人家的头一转,“嘎嗒”一声把脖子拧断。
林子迅速带着两个人过来,把这具尸体拖往后院。
聂仲由则转向李瑕道:“你来扮这个提领,你比我聪明,还会蒙语。”
“不能算会,只是入门而已。”
李瑕如此说了一句,但也不推却,直接跟着林子到后面换衣服。
而前面的院子里,高长寿又提了一个哨兵进屋里审问。
很快,二十一个哨兵全被刘金锁拧断了脖子,衣服全都被剥了下来。
这是李瑕的计划。
当他们刚刚杀败廖胜,聂仲由与高长寿想要尽快逃脱时,李瑕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不能逃,此去汝阴县两百余里,必会被张家追上。而且,就算安全逃到汝阴,我们以后的行藏也泄露了。”
“为什么?”
“今天过去的只有我们这一队车马,对方一查,就知道我们打着邸家的名号。”
“那怎么办?”
“回去,把路上那个哨站杀干净……”
他们剩下的十六人中,韩承绪太老,高明月、韩巧儿是女子,还有个张家俘虏被关押在柴房,最后能扮成哨兵的也只有十二人,其中还有轻伤员。
好在,现在他们赢得了喘息的时间。
“尸体怎么办?”
“要不藏起来?”
“不行。”李瑕摇了摇头。
他换了一身提领的衣服,表面上像是成了这队人的头领,实则却还只是聂仲由的智囊。
“张家一定会派人搜的,我们得把这些尸体丢进淮河里。”
李瑕说着,转过头向外看去,隐隐约约看到这个夜晚已经喧嚣起来……
~~
“他们扮成我们的人了。”乔琚忽然说道。
他掉转马头,大声道:“他们没有北上,就隐藏在我们当中,给我仔细辩认、仔细搜查。”
洪德义还在发懵,反问道:“我们的人?”
“不错,他们扮成你百户所里的兵士了。”乔琚抬手一指不远处的大火,道:“他们为什么要花时间烧掉尸体?因为他们把这些人的衣服都剥下来了。”
“是,明白了。”
“给我包围这里,每一个树林、屋子、山洞,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给我搜。”
“可是……人手……”
乔琚道:“我已又调了一个千户所的人马,很快就到,让你的人配合着辩认,不可让他们扮作我们的人逃掉,再给我把淮河岸边的船只全都集中起来。”
“是。”洪德义应喏,又道:“这股细作竟如此狡猾,幸好有乔都事你在,他们休想逃掉。”
“废话少说,快去捉人。”
乔琚皱了皱眉,心中对洪德义还是不满的,如果不是他手下的什长打草惊蛇,事情怎会到这一步?
但乔琚不愿在这种时候怪罪于人,还是要认真把事情办妥当。
于是他扯了扯缰绳,马不停蹄去见他联络好的千户所蒙古督官……
~~
哨站。
“你有镜子吗?”
高明月正缩在角落里坐着,见到李瑕走过来向她问了一句,她连忙低下头,也不说话,却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铜镜递了过去。
“谢了。”
李瑕接过铜镜走开,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皱了皱眉。
太过于年轻英俊了,不像是一个哨站的提领,没有那种老兵油子的痞气。
他打算扮得老气一点,想了想却又歇了这心思,反而是把袖子卷起,衣带解下,把领子拉开,下摆一扎,果然多了几分痞气。
接着,他把帽子拿了,发髻打开,招过韩巧儿。
“巧儿帮我把这两络头发编个辫子好吗?”
“好呀,李哥哥要什么样的辫子?”
“耳朵边这两络,其它的就随便扎起来……”
“好呀。”韩巧儿便乖巧地坐在他旁边,仔细地编起来。
“李哥哥,这样不像蒙古人,也不像汉人呢。”
“轻佻吗?”
“不会轻佻啊,很好看。”
“不行。”李瑕道:“我一定要轻佻的,再给我绑个什么装饰上去吧。”
韩巧儿于是把手指支在下巴上思考起来。
接着却是高明月走过来,有些犹豫地缓缓把一条银链子递到他们面前。
“用完了……记得还我。”她低声道。
李瑕点点头,笑道:“谢了。”
“一定要还我。”
高明月说完,又跑回角落里坐着。
那边,刘金锁啃了桌上的肉,向聂仲由道:“哥哥,这里有酒。”
“不许喝。”聂仲由淡淡道,“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
“让他喝。”李瑕道:“大家都喝,喝醉也没关系,但不要大醉。”
刘金锁于是转头看了聂仲由一眼,见聂仲由点头,大喜,拿起桌上的酒壶就灌。
聂仲由想了想,也拿起一碗酒喝了,转向李瑕,问道:“他们去丢尸体还没回来,不会有事吧?”
李瑕颇没礼貌,也不回话,而是转头看向外院,眼神有些担忧。
他却不让人看到这种担忧,嘴里带着微微笑意,道:“没事。”
不一会儿,只见趴在墙头往外探的白茂一转身,有些惊恐地比划了一个动作。
“来了!”
韩巧儿才给李瑕编好辫子,登时慌乱起来。
李瑕站起身,道:“你和高姐姐躲到后面的屋子里去吧?”
“好。”
李瑕安排好她们,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碗酒喝了两口,又含了一口在嘴里漱着,最后朝天上一喷。
漫天酒雾洒了他一身,他开口大笑了两声。
但声音有些干瘪,完全没有他想要的欢快感。
“哈……哈哈……”
而外面已有拍门声响起。
“开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