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荒烟蔓草
月光下,巴音翻开卓力格图,看到了尸体的胸前插着一支弩箭。
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又检查了哈达的尸体。
地上的血滴还未凝固。
巴音跨上马,踏进高高的蔓草。
附近是一片荒冢,也许很多年以前在这里发生过一场战争,又或许是瘟疫,荒野里布满了坟头。
偶有磷火在空中闪过……
“杨慎,我知道你懂蒙语,你就在附近,能听到我说话。”
喊声在夜色中回荡开来,带着愤怒和杀意。
巴音策马走过一个又一个荒冢,搜索着,时不时纵马跃上某个坟头。
“杨慎,我上了你的当,今天我一见你,我就知道上当了。你杀了赤那,逼张家叛乱。你们汉人就只会躲在背后使这种卑鄙的伎俩吗?有没有勇气来与我正面打一场?!”
“我,克烈部的巴音!就是我一箭射中了你。你还要像小鸡一样藏到什么时候?我会找到你,把你的皮剥下来,填上稻草,摆在我的家里。”
“还有张家大姐儿,等我捉到你,看张家还敢不敢杀我,但在这之前,我要对你做什么你知道吗?!哈哈哈,你们躲不掉的……”
……
张文静害怕得身子不停颤抖,而她整个人却已被李瑕紧紧环抱住。
她与李瑕就躲在其中一个小小的坟洞里,外面盖着一块石碑,里面满是白骨。
蒙人的吼叫声仿佛就在头上炸开,从石碑的缝隙里能看到马蹄从眼前踏过。
张文静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吓得叫出来。
良久的窒息……
终于,马蹄从视线中消失。
那骇人的吼声越来越远。
张文静终于舒了一口气,又觉得被李瑕压得透不过气来。
实在贴得太紧了,她一开始都不敢相信两个人都挤到这么小的坟里,几乎是把两个人挤成了一个人。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到耳朵里让人心悸,剑柄硌在腿上硌得人生疼……
“他走远了,别抖了,冷静点。”终于,李瑕低声说了一句。
张文静一个激灵,颤声道:“那……出去好不好?”
“他还会回来,他知道我们就在这片坟地,不会轻易走的。但别怕,他最多守到早晨,他还要躲避你家的追兵。”
“嗯……”
“我要睡了,你记住不要出声,累的话你也睡吧。”
张文静听了前半句,骇了一跳,心跳的不行。
“哦……你要睡了?”
“嗯,保存体力。”
张文静不敢相信他居然要在这个时候睡觉,挤得这么紧,怎么能睡得着?
而且这里是坟洞诶……
但李瑕似乎真的睡着了。
只有张文静还在那小鹿乱撞。
这个夜晚对她而言极为难熬,脑子里纷纷乱乱,整个人如同被放在油锅上煎。
那蒙古人的喊叫声越来越远,终不可闻。
天地静谧下来。
张文静感受着李瑕的呼吸,心想他也许就是故意轻薄自己,要是他真的轻薄了该怎么办?要不要自尽?现在这样是不是已经被他轻薄了?算不算呢……
想着想着入了神。
许久许久。
外面突然响起“嗒”的一声。
是巴音又无声无息地转回来了,踩踏了某个荒坟。原来他是故意喊着远去,想骗他们出来。
张文静又是一个激灵,吓得魂都掉了。
她无意识地把身体贴向李瑕,只觉得缩在他怀里才能感到安心些。
……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有马蹄声踏碎了这个静谧而可怕的夜。
“他在那!别让他跑了!”
“放弩!不留活口!”
“……”
喧嚣声大作。
张文静惊喜起来,她知道这是张家终于找来了,忍不住就要高兴地喊出来。
“我在……”
下一刻,李瑕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
张文静努力挣扎,身子却被李瑕死死压住。
外面的动静还在不停响起。
“又找到了两具尸体!”
“那就剩这一个了,追!杀了他!”
“追……”
马蹄声如暴雨,来的疾、去的也疾,倾刻之间就越来越远。
李瑕终于松开了手,一脚踢开坟洞外的石碑,拖着张文静出来。
夜风吹来,张文静只觉身上一凉,放眼看去,荒野无人。
她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呜呜……我想回家……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回家……”
接着,李瑕的声音传入她耳朵里。
“我会让你回家。”
张文静一听,愣了一下。
李瑕道:“你家人会再找过来的,两具蒙古人的尸体被带着了,只要有人看到伤口,很快就会意识到我们在这里。”
张文静抬起头看去,只见月华洒落在李瑕的侧影上,他显得那样沉静。
李瑕说着,已观察了周围的环境,捉住张文静的手,拉着她就走。
她没再挣扎,喃喃道:“你别杀我好不好?我会求我父兄饶你一命的……”
“都说了不会杀你。”李瑕道:“我在亳州、鹿邑的事情都办完了,没必要再捉着你。”
“我……你会放我回家?”
“嗯,前面应该有条河,你送我到河边吧。”
其实,如张文静所说,在树林里的时候李瑕确实是在故意骗她绕圈圈。
他事先打听过,鹿邑县城西南二十余里有片槐树林,树林西南面有三条大河,这是他的逃跑计划
所以,哪怕一路奔逃,他也从来没有过迷失方向……
张文静脸上泪痕未干,就这么被李瑕拉着走。
好一会儿,她轻声道了一句。
“你背上在流血。”
“没事,血快凝了。”
“你会死的。”
“我不会轻易死。”
“你一个宋人,在北边活不下去的,你……何必为赵宋如此卖命呢?”
“我说了,我不是为任何人卖命。”
李瑕脚步很快,张文静有些跟不上,一只手被他拉着,小跑起来,另一只小手挥舞在空中,很快又开始有些喘息。
她咬了咬牙,把白天想说而没说的话吐了出来。
“你投靠我父兄好不好?我替你求情,他们不会追究你的,还能重用你……”
“不需要。”
“我们真的不是汉奸,我们……”
“那是你的立场,我理解。但我也有我的立场。”
张文静还想说些什么,却喘息着开不了口。
她好不容易才跟上李瑕的步伐,脸上泛着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跑动,还是从坟洞里出来后就没褪下。
两人牵手跑过萋萋荒草,前面果然有一条大河,在月光下泛着波光粼粼……
张文静见此景色,蓦地又眼眶一红。
“马跑了,东西丢了,你伤也没好,真的会死的。”她颤声道:“你真的会死的……”
李瑕转头四下看着,漫不经心道:“情况已经很好了,计划完成了,我也从你手中脱困了。”
“别这样好不好?你为何要一定拿命去拼?”
“因为我不会像你们……你们所有人活得都像狗。我不一样,我是冠军。”
张文静一愣,又因他骂她是狗而有些小小的恼怒起来。
“你才是小狗……你刚才,真的睡着了吗?”
“嗯,所以我很精神。”
李瑕说着,松开她的手,道:“好了,你就站在这里,你家人很快就会找到你。”
张文静只觉手腕一松,反而下意识握住李瑕的衣襟。
“干嘛?”李瑕道。
“我……你被我俘虏了。”
“神经病。”
张文静不松手。
李瑕低下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一闪,把她的手拿开。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你不必再说那些话来招揽我了。”
张文静气恼起来,哭道:“对,我就是怕你杀我,我才招揽你……”
李瑕默然了一会,道:“我现在去下游,你可以猜我会往哪个方向走。”
张文静只是哭,眼神有些委屈。
李瑕转身走了。
她抬起头看去,只见他背上的衣服破开,露出她亲手为他包扎的布条,上面还有血溢出来。
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人一剑,却还那样步履坚定,渐渐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第61章 饵
天光微明时,呼喝声在河边响起。
“大姐儿在这里!”
“找到大姐儿了!”
“保护大姐儿……你们继续追,那小子往哪跑了?!”
“……”
李瑕俯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中,直到看着张家的护卫们迎向了河边那个柔弱的少女,他方才转身重新向那片荒冢走去。
他暂时不打算走下游、上游或者游过河流。
因为丢了马匹,又负伤在身,逃不掉。
就让张家去慢慢追吧。
他寻了一个坟洞,躺下,闭上眼,打算狠狠地休息一天。
总之,这一趟到亳州,依计划把张家逼得自顾不暇了,想必聂仲由也顺利离开了颍州。
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去陈州与他们会合就好……
~~
张文静被护送上马车。
登上车辕之前,她转头又望了一眼那条河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她脑子里想着这句话,又想到“滚滚长江东逝水”,竟是又怔忡了一下。
之后,抱着膝盖坐在车里,发着呆,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过了一会,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张延雄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
“大姐儿没事吧?”
“嗯。”
“敢问大姐儿,李瑕是往哪里跑了?”
“李瑕?”张文静轻声反问道。
张延雄隔着车厢,道:“是,五郎已调查清楚,那‘杨慎’真名‘李瑕’。敢问大姐儿,他……”
“我现在才知道他的名字。”
“是,以他的缜密,当然不会让人知道真名。但临安发来了情报,我们连他儿时玩伴叫什么都知道了,敢问……”
“他儿时玩伴叫什么?”
“孟启。敢问大姐儿,李瑕是往哪里走了。”
“河的下游。”
张文静心想,这情境真和他最初的计划一样呢,经历了那些,最后依旧随他的想法做成了。
“可我们并未在下游搜到此人,大姐儿可知他会往哪走?”
“我不知道。”
张延雄道:“没关系,他绝对跑不掉。”
“是吗?他……他很狡猾,你们大概是搜不到的。”
“是。”张延雄道:“但搜不到也不要紧,我们已知道李瑕要去陈州宛丘县与宋人细作会合,且已盯住了他的同伙,请大姐儿放心。”
“你……你说什么?”
“哈哈,宋廷已经把他们卖得干干净净了,再有天大的能耐他们也死定了。”
车厢里的张文静再次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道:“你们不去先把那个蒙人灭口吗?”
“巴音?这蠢货竟敢在夜里大喊大叫,我们这才找到他,他……”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欢呼。
有人策马过来,向张延雄禀报了一句什么。
“死了?”张延雄反问道。
“是……”
车厢里“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张文静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远处欢呼声愈大。
良久,等这欢呼停了,张延雄才喜道:“大帅回来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
破晓的朝阳绽出了漫天的彩霞。
一列列精锐骑兵整齐地行在官道上,大旗之下,张柔跨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有骑士纵马奔来,浑身带着肃杀之气,手里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裹。
“大帅,办完了。”
张柔目光看去,见这部将打开包裹,露出一颗的人头。
“毁了吧。”
“是……”
~~
陈州,宛丘县。
“是他们吗?”
“是,自称是邸琮的人,护送族老去开封。看到那个老头吗?扮作邸琮的族叔,其实真名叫韩承绪,金国遗民,相州韩氏的一支,百年前迁到归德府。总之,祖宗三代都被五郎查得底朝天了。”
“是否拿下?”
“拿?几个被派来送死的宋人,算什么东西?哦,说起来,算是‘饵’吧。”
说话的是百夫长雷三喜,语气极为轻蔑。
“五郎交代,最关键是要杀掉李瑕,我还没看到他。”
“那个青年不是吗?怪俊的。”
“看起来二十几岁,该是高长寿,大理高氏余孽,这人……相比起来也没那么重要了。呵,盯着就行,别被他们发现了。”
雷三喜微微冷笑着,又扫视了那客院一眼,拍了拍同僚的肩,转身隐进巷子里……
客院门口,刘纯穿着一身蒙军衣着,正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他今日与韩承绪、高长寿一起去采买了东西回来,之后径直走进聂仲由的屋子。
屋中,聂仲由正在看着地图沉思,林子趴在桌边打盹。
“哥哥,这身份果然好使,从颍州到陈州一路顺利不说,在这城里行事也不用顾忌。”刘纯道。
聂仲由没应。
刘纯又道:“但我们已在这宛丘县等了两天了,李瑕还不来,还等吗?”
林子迷迷糊糊地醒来,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夜长梦多,不如早点去开封把事情办了……”
“放你娘的屁。”林子道。
“这般重要的差事,万一因为李瑕耽误了。按你说的,李瑕在亳州惹了那样的大事,被张家盯上了,把追兵引来,不是节外生枝吗?”
林子冷笑不已,道:“之前你嫌大理人碍事,近日怎不说了?我还听你与王顺说什么‘禁军死伤惨重,幸亏还有几个大理人充人手’。怎么?在你眼里,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用了留着,没用了就丢?”
“林子你这话就过份了,我不是为了差事着想吗?要说出生入死,我皱过一次眉头没有?都是哥哥千挑万选出来的,谁怂谁没鸟蛋!但我告诉你,误了差事,死去的弟兄就全都白死了!”
“你娘,一天到晚张嘴就扯,烦死我才罢休,没有李兄弟你能走到现在吗?不等,你也说得出口?!”
“我等是来干事的,不是来交朋友的,林子你要是……”
“都闭嘴!”聂仲由叱喝一声。
屋子两人安静下来,俱不作声。
聂仲由自己似乎也有些烦,神色冷峻,瞥了他们一眼,喝道:“别再让我听你们聒噪一句,听到没有?!”
“是……”
然而,这天夜里,刘纯又找到了聂仲由。
“哥哥,绝非是我存了私心,我等从临安府出来,一千五百余里路途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兄弟们死得就剩这几个了。开封府就在眼前,两百里,三五日即到,却为了等李瑕一人,再等上三五日?
他生也不知、死也不知,便是活着,身后又有多少追兵?他本是一个死囚,是哥哥你救他出来,给他活命的机会,几时亏待过他什么?许是我等早去开封,他反而能在北边活命。
走吧,哥哥,办了差事尽快回临安,相公们还等着情报、力挽家国危局,哥哥也能从此在军中一展拳脚。国事岂不重于个人义气?实在不行,留一两人在此接应李瑕,我们先去开封……”
这次,聂仲由没有骂刘纯,只是缓缓踱着步,眉头深深皱起。
月光凄清。
他感受到肩上担着许多人的性命,这担子压下来,一时竟是让他难以决择……
第62章 弃子
“将军可找到李瑕了?”
鹿邑与宛丘之间的荒原上,沈开翻身下马,语气急促地问了一句。
张延雄道:“找不到,或许已经死了。”
“五郎不要听到什么‘或许’,便是死了,也要看到尸体,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沈开平时绝不敢与张延雄这样说话,但此时脸色却凝重得厉害。
“反正知道他会去宛丘县,何必……”
“他万一不去呢,我们能在宛丘县埋伏多少人?少了,捉不住他;多了,若被他看出来,吓跑了又如何?”
“哈,就一个小兔崽子……”
“将军!”沈开愈发着急,贴在张延雄耳边,低声道:“若事情被他捅到汗廷,你我全家都得死绝。”
张延雄有些不信,道:“一个宋人,能把事情捅到汗廷?他说出来谁信?”
“事情就是他谋划的,他知道所有细节。汗廷是不信宋人,难道就能信我等异族之人?”沈开道:“五郎反复交代,打起十二分精神找他,万万不可小看此子,切记切记。”
“我明白,但这一百二十余里路途我都快翻遍了,就是没有。他许是饿死在哪个角落了。”
“五郎办完颍州之事会亲自过来。若等他对付完颍州邸家,我等却连一个人都没找到,如何交代?真要五郎,甚至大帅亲自来找不成?”
终于,张延雄脸色有些挂不住,大声道:“我拼命找了,就是找不到,那怎么办?!”
沈开连忙向张延雄行了一礼,叹道:“是我语气重了些,将军勿怪。”
“无妨,都是为了公事。”张延雄叹了一口气,道:“找吧,便是把这片荒原烧了,我也把他找出来……”
~~
鹿邑。
张柔找到女儿之后,并未马上回亳州,而是带着她在鹿邑县城内就近歇养。
而张五郎也派了心腹把许多事详细地面呈他。
待听说事情所有的经过、细节,张柔只是低声自语了一句。
“贾似道厉害啊,还以为这次他完了,竟随手丢一枚弃子又给盘活了,论朝堂之争,还是这些宋臣炉火纯青……”
如此感慨之后,张柔挥了挥手,道:“去吧,让五郎把颍州之事办妥。”
笃定自若的语气,很快就让人定下心。
堂中张家属臣离开之后,张文静从后堂转了出来。
张柔见了女儿,笑道:“我家大姐儿可歇好了?”
“本就没什么大碍,哪就用得着一直歇。父亲方才在说什么呢?”
“哈哈,说要杀了那李瑕,给你出气。”
“他那人倒是个人才呢,父亲不招揽他吗?”
“人才哪里没有。”张柔道:“他让你受了这么大苦,还杀了你的未婚夫婿,爹爹当然要替你报仇。”
张文静一愣,似因此时才想起乔简章而有些莫名情绪,喃喃道:“可是……我……”
“对了,李瑕的马匹找到了。”张柔从身边拿起一个小布袋递到她面前,道:“这是乔琚生前的东西,你可要留作念想?”
张文静打开来,见里面是令牌、玉佩、一个空空如也的荷包,以及她那张婚书。
她把那婚书收了起来,把布袋递还回去,道:“父亲明明知道,我当初就不喜欢……”
忽然,有家臣在外面通禀了一声,道是有要事禀报。
张文静只好捏着婚书又退到后堂,这次却是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着……
“大帅,一个时辰前在县郊发现一具尸体,确认过,是我们的信使,衣服、信令、马匹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
“经查,是李瑕做的,他竟是又折返回鹿邑县城歇养了三天,怪不得张延雄死活搜不到他。”
“他怎么进城的?”
堂中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道:“是与我们的队伍一并进城的,当时他甚至还与我说过话,畅谈许久,守城的兵丁见了,当他是与我一道来的,并未盘查,此事是怪我,怪我。”
张柔道:“无妨,先生是做学问之人,又是刚随我从开封回来,当然不知此案。”
张文静躲在后面听着,就知刚才开口之人是当世大儒,赵复赵仁甫,原是宋人,二十年前蒙军攻破宋朝的荆湖北路,俘虏来了他,至此,程朱理学方在北方传布。
赵复道:“如今回想起来,身形、相貌相符,且面色苍白,必是那通缉犯人李瑕无疑,只是我当时竟是完全未曾想到,那从容姿态、谈吐涵养……其人风貌、平生罕见、平生罕见呐。”
“能等得江汉先生这一句夸,这小贼子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张柔淡淡道。
张文静听了不由心想,连江汉先生都夸他呢。
只听赵复又道:“当时他说好再来拜访,却未应诺,累我还到处问询,今日既查到此事,我特来向大帅明言,也请大帅勿怪手下办事之人,错皆在我。”
“不怪先生,是那贼子狡诈……”
堂中,赵复又与张柔对答了几句,退了下去。
“继续说吧。”
“是,李瑕进城之后,先是典当了这枚铜梳,订了间客栈住下,他订的客栈与此处只隔了两条街,其后,他还在城中买药、备粮,想必他今日养好了伤,杀人夺马,往南面奔去了。”
张文静想到原来他这几天也就在不远处,指尖微麻。
等张柔与家臣谈完,她再次转出屏风,只见张柔手里拿着一枚铜梳,不由“咦”了一声。
张柔见女儿讶异,递过那铜梳,道:“看来,这又是李瑕从乔琚身上拿的了……这小贼子。”
“是。”张文静接过,低声问道:“他往南面边逃了,可是要回宋朝?”
“既知道他是要去宛丘县,岂还会被他骗了?呵,说来这小贼确实很有本事,他若不是被宋廷出卖,也许我们真会再被他耍一次,可惜喽。”
张文静低头不答。
张柔观察了一眼女儿的表情,叹息一声,又缓缓说起来。
“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岳飞、宇文虚中、韩侂胄、余玠……连这些赵宋名将皆落此下场,世事如此,何况小小一个李瑕?
相比起来,他还真不算什么,从最开始就是一枚弃子罢了。年轻、位卑,又投效了不该投效之人,纵有万般神通,也只能去死。”
说着,张柔的手掌缓缓按在膝盖上,仿佛按死了一只蝼蚁……
~~
张文静仿佛掉了魂一般,回屋之后就一直呆愣着……
“大姐儿,这就是我当年在家中学馆掉的那枚梳子吧,我就说嘛,一定是被乔简章捡去了。”
雁儿说着,拿起梳子,絮絮叨叨起来。
“那时候,我还以为乔简章家贫,一定是捡了我的东西拿去典当了,没想到他还留着,看来他一定以为是大姐儿你掉的了,不然他肯定典当啦……咦,再说起来,最后竟是被这个李瑕捡了便宜,杀人越货,真讨厌,是吧?大姐儿?”
“嗯?”
“大姐儿,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雁儿为何觉得乔简章定会把铜梳典当了呢?”
“他看起来就是像是那样呀,嗯,怎么说呢……就是在阿郎和郎君们面前就是一副没有底气的样子。”
“那你为何觉得李瑕不像那样呢?”
“嗯?”雁儿眼睛一睁,十分疑惑,“我什么时候说……”
张文静恍如未闻,目光看向天边,轻声喃喃着。
“便是杀人越货、典当物件时,他一定也磊落、坦然。他那人,看起来疏离淡漠,其实是一身傲骨难摧……”
月初求票
求月票、推荐票,求追读。
十月是对这本书挺重要的一个月,求大家的支持,谢谢~~
今天这两章不是加更,新书期大概是不会加更的,会每天保持四千字,今天就是调整一下更新时间。
近期会改在晚上十二点更新。
嗯,这个更新时间可能只会保持一段时间吧。
老书友们可能会知道,我从不断更,但有些时候不怎么准时,类似一天比一天晚一点直到调整回去。
但从不断更。
……
之前和大家说,如果能上三江推荐位,上架后就爆更一个月。
上三江需要一千三四百的追读,现在还差一千个左右。
我抱着希望努力吧,还是继续求一求追读,希望大家能追读。
嗯,不成也没关系,我也有些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由衷谢谢所有响应这件事的朋友们,谢谢你们~~
另外,上架时间现在还说不准,至少还有一周多,也许两周、三周,目前还不知道。
最后,祝大家十一快乐。
第63章 警觉
陈州宛丘县,大概是后世的河南周口市淮阳区。
此处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州城被大湖环抱,城在湖中、湖在城中,形似一个倒扣的碗,故名宛丘。
大湖叫“龙湖”,因伏羲氏定都于此,号曰‘龙师’而得名,占地万亩,水面广阔,有“万亩龙湖”之称。
在龙湖北面,有陵庙名为“太昊陵”,正是“太昊”伏曦的陵庙。
太昊陵始建于春秋,汉唐时不断增建,禁止百姓在此樵采耕犁,宋太祖又设置守陵户,三年一祭。
到如今,天下间战乱不止,守陵户早已消亡,祀事不修,庙貌渐毁,这座人皇的陵庙也开始破败、荒芜……
四野无人,李瑕牵着马,缓缓走在庙陵外。
他一袭书生打扮,白衣翩然,长剑也用布包了起来,挂在马上,仿佛是出门游历的学子。
从鹿邑县一路至此,李瑕感到有些奇怪,隐约怀疑张家像是知道他要去宛丘县一般。
他杀信使夺马,拿了张家信令、纵马狂奔。按道理,张家该是追在身后,比他慢一步才是。
但追在身后的追兵并不多,反而是他转道西进之后,遇到了两次埋伏,几乎要了他的命。
幸而他警觉,险而又险地避过。
直到换了身份,重新折返北边绕道,情况才好了些。
这让他比约定的“十五天”时间晚到了两天。
李瑕与林子约在宛丘县会合,两人却不熟悉这一带,就选定了太昊陵这个双方都知道的古迹留记号。
这日,在太昊陵走了一圈,李瑕转到了陵庙后面的碑林。
穿梭过一块又一块石碑,果然在一块残碑上看到了林子做的记号。
挖开了石碑下的土,里面有一个小包裹,打开来,有一身蒙军装束、一块令牌,以及一张纸条,纸条上仅写了“西洺客栈”四字……
~~
“百夫长,捉到李瑕了!”
雷三喜闻言,眼中绽出喜色。
他是张弘道的妻族,也是当夜诛杀额日敦巴日的百夫长之一。
在马上要对付颍州邸家的关键时候,张弦道却把他派来宛丘,搜捕李瑕。
当时张弘道还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凭李瑕之能,或许该由我亲自去对付。但颍州之事我走不开,只好托付于你,切莫让我失望。”
雷三喜向来景仰张弘道,不信一个小人物还真要张五郎亲至才能对付,毕竟这还是在张家的地盘上。
但既然说了,他便全力以赴。
而这些日子,张延雄、沈开相继传来消息,说是捉不到李瑕,也渐渐让雷三喜感到此子难缠。
好不容易,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人在哪?!”
“一柱香之前,他拿着田奎给的令牌进城,现已拿下……”
“好!”
雷三喜大步向城门走去。
到了地方一看,果然见兵士们押着一个年轻人。
然而,此人并未被捆绑,且周围还有几个陈州殷家之人正在说话。
雷三喜眉头一皱,脸色渐渐难看。
隔着二十余步,已能听到那边的对话声。
“是殷家六郎,殷俊殷茂修,年十八,绝非通缉要犯。”
“千真万确,我九叔在此,足可证明茂修是我殷家子弟。”
“……”
雷三喜眉头紧锁,过去一看,见那殷六郎长相秀气,但傻乎乎的样子确不太像是李瑕。
他接过文书凭证看了,非常不悦地喝问道:“怎么回事?!”
很快,殷俊开始述说事情经过。
“今日,城外圣人庙,即弦歌台那里有场小文会,我赴会时结识了一才子,唤作马致远,字千里,其人仪姿不凡,且极有才情。”
话到这里,殷俊的声音渐小,怯怯看了周边诸人一眼,才缩着脖子继续说起来。
“因……因我才疏学浅,没有好的词作,他愿送我一首小令,却只给了我两句,道是后面的忘了,又拿出这枚令牌,让我在城门处亮出来、什么话都不必说,再进城到西洺客栈喝杯茶水,自有人将他的诗稿给我。
结果,我刚刚在城门亮出令牌,就被拿下了。我还当他是高门子弟,谁能想至那样人物竟会是个通缉要犯呢……”
殷俊话音未落,雷三喜已大喝一声。
“随我去圣人庙拿人!”
“是!”
一众兵士雷厉风行,如狼似虎。
这场面把殷俊吓了一大跳,不由又是一个激灵。
还未恍过神来,只听那记录此事的张家属臣冷冰冰地问道:“殷六郎,李瑕给你何样词句,竟能驱使你这世家子弟替他办事?”
“是一首《天净沙》,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那张家属臣眼睛一亮,下笔飞快,又急切问道:“下一句呢?”
“不……不知道呀,他忘了……”
~~
弦歌台。
“马致远人呢?!”
雷三喜拎着一个读书人的衣领,厉喝了一声。
“马千里?他他他……他走了……”
“往哪走?走了多久了?!”
“这环湖之地,当……当然是从桥上走了,走了已快一个时辰了。”
“把这些书生给我一个一个仔细审!”雷三喜一把摔开手中的书生,喝道:“宁可杀错,也绝不可放过李瑕!”
“可是,这是文教之……”
“文教?是大帅要兴文教,中原才有文教。我让你仔细审,听明白没有?!”
“是。”
“你们随我继续追!”
“是……”
雷三喜才追了数里,忽见远处烟土飞扬。
“吁律律!”
沈开勒住缰绳,一脸风尘仆仆,大声道:“捉到李瑕没有?!我追着他一路而来,他已到宛丘了!”
“跑了。”雷三喜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开口道:“那小贼……”
“你说什么?!”
沈开已下马冲来,双手按着雷三喜的肩,喝道:“你清醒一点!你知道宛丘这张天罗地网,费了五郎多大心力才布置下来?怎么可能跑了?!”
“他才走一个时辰,我马上搜。”雷三喜语速飞快,把事情经过说了。
“不。”沈开摇了摇头,喃喃道:“让我想想,先把动静压下来,鱼已经惊了,别再惊了饵……”
~~
西洺客栈。
“走吧。”
“哥哥,真不等李瑕了?”
聂仲由道:“十五日之期已过,我们又多等了两日,他还是没来,等不了了。”
众人无言,默默上了车马,往北而行。
这支十四人的队伍穿过龙湖上的堤路,又走过了太昊陵。
林子望向太昊陵的方向,道:“我去看看信物还在不在,再给李瑕留个口信吧?”
聂仲由本在皱眉沉思,闻言怔忡了一下,四下扫了一眼,只见道路两侧有些三三两两的农汉在开荒锄草,而身后也有些提着锄头的农汉在走。
“别去。”
“哥哥,不留信让李瑕去开封吗?”
“别去,看看再说。”
“不去也好,东西留在那里,他来了还能有个身份掩护。”林子应了一句,方才意识到聂仲由的言下之意,惊了一惊,压低声音道:“哥哥是说那些人……”
“为何有这么多农汉在六月日头最大之时锄荒?平日这城外可没这么热闹。”
“但若是要动我们,在城内动手岂不是更好,在城内我们更跑不掉。”
“希望是我多虑了吧,提醒大家戒备……”
三三两两的农汉散在道边,锄着的荒草。
有人瞥了一眼走过的队伍,低声向同伴说了一句。
“他们一直在回头看,通知百夫长吧,饵已经惊了……”
第64章 孤胆
沈开听了汇报,微微叹了一口气。
雷三喜问道:“还等什么?他们走得越远,越容易逃。”
“我在想……也许李瑕会来。”
“不可能,打草惊蛇,他已看破了我们的埋伏,不会再来了。”雷三喜摇着头道:“我们几次都没捉到,反而让这贼子愈发警觉,难怪五郎说由他亲至才能对付此子。”
“只要饵还在,鱼总有上钩的时候。”沈开道:“五郎也说了,李瑕是个疯子,极有胆魄。”
“包围重重,凭他一人,敢来?”雷三喜道:“况且饵也快跑了,等不了了,收了吧。”
“是啊,我本想再看看李瑕是否还会找时机与聂仲由会合。可惜,聂仲由已有了防备,呵,这个赵宋的都虞候也不简单啊。”
“这乱世,能活得像样的,谁简单?你我也不简单。”
“嗯,他既然有了防备,动手吧。”沈开道,“留下几个活口继续钓李瑕,杀得慢一点,别围得太紧了,万一李瑕还来呢?”
“怎么可能还来。”雷三喜小声嘟囔道,驱马向前。
“动手!”
~~
马车内,韩巧儿还在念念不忘。
“真的不等李哥哥吗?李哥哥会不会到开封和我们会合呀?”
高明月掀帘看了看,道:“没人留信,他该不会去了。”
她放下车帘,心想短时间内是听不到那个故事了,也不知木婉清后来如何,那人大概会直接转回宋朝吧,以后,未必能再遇到……
此时策马走在队伍中的杨雄与洱子也在讨论李瑕。
“叨叨这么久,他可算是如愿把恩公丢下了。”杨雄盯着刘纯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气呼呼啐道:“我们能顺利从寿州到这里,他还当是他有本事。”
洱子道:“我也早看刘纯不顺眼了。”
“我告诉你,这些宋人里面只有恩公最是了得,他若是不在,回头遇到麻烦看他们怎么办……”
队伍前面,刘纯仿佛是感受到背后被人盯着,回过头瞥了杨雄一眼。
他懒得理会这些没头脑的大理人,转头继续与王顺、王保兄弟说话。
“我那般苦劝了哥哥,他还非要等李瑕,结果李瑕不来,平白耽误了这些时日。”
王顺是个没主意的,道:“哥哥说什么我们听着就是了。”
刘纯道:“就剩我们这几人了,我们就该多为哥哥分担些……”
“走!”
聂仲由忽然大吼起来,勒马喊道:“快走!掉头走!”
异变突起。
马蹄声如雨,前方有上百人的骑兵队伍冲杀而来,周围锄草的农汉也纷纷从草丛中捡起兵器。
“杀!”
“走啊!”刘金锁吼道:“老子断后!你们走啊!”
马车里,高明月一把拉住韩巧儿,抱着她跳上马匹,割掉车绳,策马就奔到高长寿身后。
“祖父。”韩巧儿大哭起来,“祖父……”
韩承绪与她们都在队伍中央,他虽然年迈,却是久经滇沛流离之人,已学着高明月的做法,抱着马脖子骑马跟上。
“你们护住我妹妹。”高长寿大喝道:“点苍,随我开道。”
“杀过去!”
聂仲由策马冲至高长寿身边,挥刀劈向挡路敌人。
他们经历过一次偷袭,已比上次更有经验,又在颍州得了许多马匹,此时已在最快时间内完成应对……
箭矢射来。
“嗖嗖嗖……”
断后的刘金锁挥动长枪,格挡开几支箭矢,腿上却中了一箭。
“啐,鸟厮!”他大骂一声,“都他娘快走啊!”
却见王顺已满身是血,从马背栽落。
白茂骑术不精,才策马跑了几步,见箭雨射来,吓得大叫不已,跳下马背就滚进车底。
“我跑不掉的,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很快,白茂就只有哭喊声传来。
刘金锁也顾不得他,拨马便走。
“走!”
林子骑术不错,还有空四下望着,喊道:“哥哥,四面都有敌人,往哪走?!”
“往回冲!”
在遇袭的一瞬间,聂仲由就已想过,这种情况下唯一有可能甩脱追杀的方向只有一个……龙湖。
跳进龙湖,或许还能有一丝逃生的机会。
他不知道这些人里哪些会水、哪些不会水,但已没时间仔细想了……
“噗!”
奔跑中,杨雄背上中了一箭。
“你们走!洱子,护住郡主!”
他在韩承绪的马匹腚上扎了一刀,自己却不再逃,大吼一声,掉转马头,迎向了追兵。
“追你爷爷!”
长刀斩下,一名追兵被他劈翻在地,同时间,也有数柄长矛直接捅进他的身体。
杨雄虎目圆瞪,还想再拦住几个追兵,人已摔落马下,又是数柄长矛猛扎下。
有马蹄踏上他的尸体,疾驰而过……
“杨雄!”
洱子大哭,却只能继续狂奔,任风吹着他的泪眼。
“我们被人卖了!”刘纯大喊道,“哥哥,被人卖了啊!是李瑕……一定是李瑕被捉了,他卖了我们……”
没有人顾得上回答他。
“是李瑕卖了我们……”
“别喊了!”王保哭喊道,“我哥已经没了……”
“嘭。”
“咴律律……”
王保一走神的功夫,路边一个农汉打扮的敌丁拿着锄头重重一挥,将他打下马来。
他才想要爬起身,又是几柄单刀斩下,径直剁死了他。
“继续追,别让他们逃了。”
“噗。”
“噗……”
倾刻间许多人都受了伤,马蹄溅起泥沙,血滴也随之飞溅。
绝望感一点点逼压下来。
终于,龙湖一点一点显在眼前。
“冲过去!跳湖!”聂仲由不停催马,大吼道。
“我妹妹不会水。”高长寿大怒,“聂仲由!你混帐……”
“我也不会水,我断后。”刘金锁大吼,“不会水的,随我拦住他们!”
“我会水,但我也断后,都别再张舌扯淡!”林子勒着缰绳吼道。
“你娘!”
纵是公侯门第,高长寿也忍不住大骂粗口。
一群狗屁宋人。
忽然。
“看!是船,是船啊……”
“李哥哥!是李哥哥……”
聂仲由抬头一看,只见一艘小船正在龙湖上向这边划来,船上站着一人,正不停挥动着旗帜,果然是李瑕。
“快!冲过去!”
“冲!”
本已绝望的众人瞬间又燃起希望,纷纷催马向湖边狂飙。
“别去!是陷阱!”刘纯大喊道:“你们想想啊,必然是有人卖了我们,就是李瑕……”
“噗。”
刘纯中了一箭,闷哼一声,不再喊叫,咬咬牙,终还是拼命向湖边奔去……
~~
追兵中也有喊叫声响起。
“是李瑕!水面上是李瑕!”
“李瑕来了……”
喊叫声此起彼伏,很快传到了沈开耳中。
沈开本是不急不徐地策马慢行,此时才腰板一挺,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
“竟真来了?!真是一人也敢来?!”
他惊呼一声,眼中已有喜色。
沈开之前说的虽然笃定,心底其实也不相信李瑕真会来,没想到……
“传令下去,一定要杀了李瑕,其余人也不必再留活口,全都杀了!”
“是……”
第65章 龙湖(为盟主“枫槿如畫”加更)
“好个小贼,原来是在龙湖上,难怪追了半天人影都没见着。”
雷三喜恨恨骂着,心中却又有些感慨。
此时想来,李瑕的行动路线也清晰了,无非是让殷六郎拿了令牌去城门,然后马上就找了船只。
如此,既能躲过搜捕,还能继续在宛丘观察形势。
说来简单,但这种处变不惊的心态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雷三喜愈发重视李瑕,迅速把一道道指令传达下去,调派所有人手过来围追堵截。
越来越多人向龙湖奔来……
~~
龙湖环绕着陈州宛丘,有东南西北四条堤道把这万亩大湖分割为四片水域。
西北“柳湖”、东北“东湖”、西南“弦歌湖”、东南“南坛湖”。
四湖当中,属东湖最大。
李瑕的小船就在东湖上。
他将船划到岸边,那边高长寿已策马冲了上来。
“接!”
李瑕大喊一声,拿起绳索奋力掷过去。
高长寿不用他提醒,跳下马匹,立刻捉住绳索拼命拉,把船只拉到岸边。
小船才靠岸,两个正在附近搜捕的敌兵已骑马冲了过来。
李瑕持剑跃上岸,一剑刺入一名敌兵的大腿,就地一滚,躲过对方的长矛,左手握住对方的长矛一拉,右手又是一剑,将对方刺落马下。
“快上船。”
高长寿却不立刻登船,而是手持大理刀劈翻一个敌兵。
他早已受伤,半边身子都是血淋淋,但还是冲着高明月大喊道:“快!”
高明月这小姑娘骑术竟是十分了得,她的马匹虽载着她与韩巧儿两人,加起来却还没有刘金锁一半的重量,控马跑得飞快,仅比聂仲由与林子稍慢。
那边又有两骑敌兵赶来,聂仲由、林子当即冲过去厮杀。
高明月也不多事,奔至岸边,抱着韩巧儿下马,当先跳上船只。
高长寿见她登了船,瞪了聂仲由一眼,跃上船只,只向李瑕喊道:“快!上船!”
这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刘金锁、白苍山、洱子也纷纷赶到。
忽听一声悲鸣,韩承绪跨下的马匹因失血过多,轰然摔倒在地。
他苍老的身躯在地上滚了一圈,慌忙爬起,踉踉跄跄向这边跑来。
刘纯因怀疑李瑕是叛徒而犹豫了一会,又中了一箭落在后面,此时便策马超过了韩承绪,赶到岸边。
“快走!”刘纯大喊。
“过来!”聂仲由转头向韩承绪大喊。
李瑕目光一扫,刹那间估算了韩承绪、大股追兵与岸边的距离,方才冲了过去。
与他一起重新冲回去的还有林子。
而在同一时间,刘纯已拉住聂仲由,喊道:“走啊!别管老头了!”
两人还在推搡,一骑敌兵飞马赶上,长矛刺落,在聂仲由身上捅出一个血窟窿。
聂仲由闷哼一声,握住长矛猛地一推,把对方推翻在地,甩开刘纯拉在他身上的手,扑上前,一刀剁在那敌兵脖子上。
他也不管身上鲜血长流的伤口,一转身,向刘纯大吼道:“你能不能冷静点!还要害死多少人才够!”
刘纯见了他那满是悲愤、通红的双眼,愣了一愣,竟像是呆立住了。
此时李瑕与林子已扶着韩承绪跃上小船。
“走啊!”
刘金锁长枪飞舞,大步跳上船。
小船被这壮汉一砸,剧烈摇晃不停。
“走。”聂仲由一把揽过有些呆滞住的刘纯,扑上小船。
“嗖”的一声,几支箭矢钉在他们前一刻所在的地方。
“快!向湖心划!”
高长寿与洱子用力一撑长篙。
小船才离开岸边,岸上已有一声大吼传来。
“放箭!”
“快趴下!”
“嗖嗖嗖……”
箭如雨下。
小船在湖面上飘荡着,沐浴在箭雨之中。
“跑不掉的……”
“我来!”
洱子站起身,撑起长篙,并用身子将高长寿挡着。
有箭射中了他,他闷哼一声,也不说话,只奋力撑船。这矮壮的大理汉子平日里话就不多。
高长寿才要起来,刘金锁忽然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长篙。
“你有啥力气,看我的。”
“噗……”
一支利箭射入刘金锁的肩胛,他却是哼都不哼,把船调转了一个方向,用他高大的身子挡着诸人。
“噗噗”又是两声响。
却是白苍山站到了刘金锁身后,顷刻就中了两箭。他身材并不高大,但偏是站在那里,挡住了比他强壮得多的刘金锁。
刘金锁再要转身,白苍山的双手已按住他的肩。
“你撑船,我就是个无用的老书生……”
“噗……”
“我们被人卖了!”
箭雨的破风声、箭矢刺入体内的轻呼声中,有人开口喊道。
是刘纯。
他站起身,站到了白苍山与洱子之间,挡住了船中诸人。
“但不是李瑕……咳……我先前说得不对,是我错了。还有,我从来不怕……咳……从来不怕死……”
“放箭!”岸上又是一声大吼。
第二轮箭雨毫不留情地袭来。
“噗噗噗噗噗噗……”
血不停流在小船上……
~~
颍州。
“可知我是如何查到了你?自己看吧。”
张弘道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田奎,随手把一份卷宗丢了过去。
田奎翻开那宗卷,身子一颤,再抬起头来,已是面如死灰。
这卷宗赫然是宋廷所载的关于他的一切情报,其中还有当时余玠调任四川时给枢密院的密折,纸面泛黄、字迹犹存,那是余玠请宋廷保护他田奎。
可如今,余玠已逝,这些文书竟到了这里?
张弘道叹息一声,道:“我知你是真心投效,之所以给你看这个,是告诉你不必再对宋廷心怀愧疚了。你看,他们把你卖得多干净。”
“我……”
“你不明白为什么,是吗?”张弘道轻声问道,“你不明白,你为他们出生入死,他们为何要如此对你?”
“我……我不明白……”
“因为你的恩人余玠死了,还是冤死的。他一死,冤案一出,宋廷如何能再信任你?既使你有情报传回,真假如何分辩?那他们留着你又有何用?”
“可我……可我十五年来做了那么多……”
“谁在乎?”
田奎默然。
“哦,他们还可以把你拿出来,告诉聂仲由‘看,在北边有细作接应,放心去吧’,这便是你对他们最后的用处,用你骗那些人来送死。然后,你也去死,对了,还有你全家。”
张弘道说着,扶起田奎,又道:“想想你所做的一切,你把父母妻儿置在最危险的处境里,每天胆战心惊,最后得到的是什么?背叛,还是最彻底的背叛,连我都替你感到心寒……”
田奎放声大哭。
张弘道轻轻拍着他的肩,耐心等他哭完,等到他眼中悲恸之色渐去、泛起深深的恨意。
“去吧,向颍州的蒙古镇守官检举邸琮,从此往后,踏踏实实地替我办事。”
“谢五郎,小人明白了,若非五郎,小人已被宋廷……剥皮拆骨。”
……
天地浩大。
颍州城内,田奎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对着张弘道重重磕了个头。
龙湖之上,箭矢如暴雨般袭落。
聂仲由红肿的双眼里热泪长流,身上的窟窿里血如泉涌。
他想要站起来,刘纯却死死摁着他,只是摁着他,没有再叨叨一句话,眼神却越来越呆滞。
终于,聂仲由站起身,而刘纯也倒了下去。
尸体掉入湖中,“噗通”一声响。
“放箭!”岸边又是一声大吼……
感谢“公子WV”的白银大盟
感谢“公子WV”的白银大盟,非常感谢。
因为我没有存稿,昨晚加更完今天刚刚起来才看到,想说联系大佬致谢,但我可能不太擅长交际,还是以起点惯例加更表达感激吧,大概会是十章。
请容允我开始攒一点稿,会在上架之后开始加更这十章。
……
我一直都在担心下一笔写的故事会不如人意……嗯,不管怎么写,必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让一部分人觉得某处情节不太满意。
没人能写出所有人都喜欢的大长篇,我明白这点,所以从来都是不管不顾、闷头按自己的节奏在写。
收到高额打赏之后,担心自己会辜负这份支持,也更加心怀忐忑。
我能做的,就是继续依着这个故事的世界观去完善它,尽力写好吧。
总之,希望我不会辜负大家的支持,以这句话自勉一下。
……
最后,很高兴有人喜欢这个故事。
也谢谢这份支持和激励。
第66章 接手
小船终于离开了箭雨的范围,许久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韩巧儿细细的哭声。
聂仲由像是失了魂,傻坐在那看着湖面。
高长寿看着白苍山与洱子的尸体,眼中满是悲色。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把他们放湖里去吧。”
听这一句话,刘金锁忍不住恸哭起来。
这相貌凶恶的魁梧大汉哭起来哇哇大叫,跟孩子一样。
看李瑕俯身去动洱子的尸体,高长寿伸了伸手,高明月拉了拉他,轻声道:“二哥,先治伤吧……”
李瑕于是把洱子放进龙湖,又转向白苍山。
“我来!”
刘金锁已抢上前,抱着尸体缓缓放进龙湖,哭得愈发厉害……
见众人都在治伤,韩承绪示意了韩巧儿一下,操起船桨默默划船,直到离岸边更远,方才看了看聂仲由,又转向李瑕,问道:“该往哪划?”
这句话问得很小声,韩承绪开口时还缩着脖子,显得愈发卑微。
他仅存的那点名门风范也不见了,像是觉得自己一个老朽之人拖累了他们,因此毫无底气。
李瑕正在沉思着什么,闻言转头四下一看。
“这湖上有些小岛,去歇养一下吗?”林子问道。
“不。”李瑕道:“拖得越久,他们包围得越密。很快就会有船只和水性好的敌人追上来,我们得立刻突围。”
“立刻突围?”林子道,“可大家都受伤了,我们连马匹都丢了。”
他只觉得若要立刻突围,还不如不上船、一开始就骑马突围。
李瑕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敌人也想不到我们会突围。这次是我们袭击他们。我们占据主动,才可以选择他们最薄弱的地方。”
“好。”高长寿径直问道:“走哪里?”
李瑕伸手沾了沾血,在船板上画了画。
那是一个“田”字。
“龙湖就像这个田字,分为四片水域,我们如今在东湖。”他指了指“田”字的右上角。
“他们要包围我们,不必包围整个龙湖,人手也没么这多,他们只要包围东湖就够了。而东湖的北面、东面,这两个方向的兵力最多。”
“对。”
李瑕又在“田”字中间一指,道:“哪里兵力少呢?这里,东湖和柳湖之间的堤道;这里,东湖与南台湖之间的堤道。”
“堤道狭窄,他们必然不会布置太多人手,我们冲过去?”高长寿道,“去哪边?西还是南?”
“西,柳湖。他们是从北面追击过来的,潜意识里会以为我们想向南逃,于是像这样……把人手由北边、绕着湖的东面一路追下来,再包围南面的堤道。而西面是最薄弱之处。”
“好,我们跳到柳湖,再向西逃,想办法甩开他们。”
刘金锁探过头,问道:“那船怎么办?在柳湖没有船……”
“搬过去。”
“哦。”
众人又沉默下来。
他们都带着伤,也都很疲惫,开始思考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但就算从柳湖登岸,也没了马匹……”
“至少跳出了包围……”
“……”
李瑕闭上眼,回忆起了他的老教练。
他开口,缓缓说了起来。
“数不清的敌人正在对我们围追堵截,我知道大家都受伤了,也知道这个计划非常冒险。我们确实可以找个小岛歇一歇,一两天内可能都是安全的。但暂时的安全,只会让我们陷入更危险的处境。我的宗旨就是……逆境之中没有退缩,只有抬头迎上、全力以赴。”
他语气很平静,仿佛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几个老弱病残在重围中杀出去,很简单。
聂仲由听了,手突然抖了一下,转头看向李瑕,眼神复杂。
“哥哥,杀出去吧,大不了就是死。”刘金锁道。
“好。”
几人又商议了具体的细节,小船在湖面上打了个转,往西边划去。
……
“哥哥,你还有哪里伤了?”林子裹好聂仲由背上的窟窿,又问了一句。
聂仲由低头一看,只见腹上插着一根断掉的矛尖,血还在汩汩而流。
因他浑身是血,林子此时才看到这处伤,有些慌起来,问道:“伤……伤到内脏了吗?”
“没有,找机会再治吧。”
“好。”林子颤声道:“万一拔了,血止不住就不好了……”
聂仲由没理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沾满血的小包裹,递在李瑕面前。
“这是什么?”李瑕问道。
“文书、信令。”聂仲由道:“若我死了,你带着这些人回去吧,让林子带你去见右相,你想要的职位,右相会给你。”
“好。”
对于李瑕而言,这没什么好推脱的,他这个冠军打算认真活下去。而聂仲由只是普通人,死在他面前也很正常。
而且他看得出来,聂仲由的伤势比表面上严重得多。
林子却已要哭出来,又道:“哥哥……”
“闭嘴,以防万一而已。”
李瑕打开包裹看着,问道:“我们到宛丘的消息和假身份都泄露了,谁出卖的?”
聂仲由喃喃道:“有可能是田奎……但我不明白,他为国效力十五年,为何会出卖我们?许是被捉了,许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田奎是怎样的人?”
“具体的我也不了解,但他多次在暗中为我大宋传递重要情报,仅我知道的,淳祐六年、十年、十二年,他都曾探得蒙军消息给余都帅。虽籍籍无名,却着实劳苦功高……”
李瑕看着手中的文书看了一会,忽问道:“你信得过程凤台……哦,程元凤的人品吗?”
聂仲由皱了皱眉,因他直呼右相名讳而深感不悦。
“右相清风劲节,绝不容诋毁。”
“人品可以是吧……”李瑕喃喃了一句,又问道:“讲信用?”
聂仲由眉头一皱,真的有些生气了。
他脸色愈发有些苍白。
李瑕道:“开封的事,具体怎么办?”
“什么?”
“你如果死了,我要怎么样把开封的事情办完?若带了情报回去,程元凤能给我兑现他的诺言吗?”
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众人皆是一愣,纷纷转头看向李瑕。
现在这样的情况……竟还要去开封吗?
疯了不成?
林子张了张嘴,喃喃道:“可,我们被人卖了啊……”
他想到死去的刘纯,嘴里剩下的话却说不出来,心中满是怨忿与悲凉。
李瑕却只是“哦”了一声,事不关己的态度,仿佛在看别人家夫妻吵架一般。
“我只管程元凤守不守信用?”
聂仲由似乎很惊喜,本已萎靡的精神又振奋起来,道:“右相一诺千金,若你能办成此事,便是一个副统制也可由你……”
“我不要副统制。”李瑕毫不犹豫打断,有些固执地道:“说过了,一个独自领兵的地方武将职位。”
他提高了些声音。
韩承绪听了,转过头深深看了李瑕一眼,又低下头沉思着什么。
高长寿则是看向天边的夕阳,那是他故乡大理的方向,他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
“绝无问题,我以我全家性命担保。”聂仲由已指天起誓,眼中泛起绝然之色,向李瑕道:“开封之事,你……”
李瑕抬手阻了阻他,道:“你若死了,事情我看着办。但你若未死,接下来都听我的。如何?”
“好。”
聂仲由是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汉子,说话毫不含糊,干脆利落一个字。
“好。”李瑕像是勉为其难地谈了一桩交易。
他又扫视了众人一眼,道:“你们都听我的吗?”
“好。”
“就听李兄弟的!”
“先由你指派便是。”
“好!”
末了,还有韩巧儿细声细语补了一句,“我本来就最听李哥哥的。”
李瑕见了众人反应,方才点点头,向聂仲由道:“说吧……”
第67章 过河卒
说着去了开封要如何办事,聂仲由声音渐低。
最后,他在李瑕耳边悄声道:“韩承绪是金国旺族出身,在北地还有些人脉,比如小丫头片子的娘亲就是元好古的遗女。”
“元好古是谁?”
“元好问的亡兄。元好问你可知道?北人称他‘遗山先生’。”
“好像听说过,就是那‘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我不懂这些。”聂仲由道:“我只知道元家是北魏拓跋氏后裔,元好问声望冠绝北地。金亡后,元好问请托耶律楚材庇护了一批中原士人,其中就有韩承绪的一名族兄弟,名作韩承唤,如今在开封经略府任职。这便是我一路带着这祖孙俩的原因,另外,韩承绪的儿子在我手上,他病重,在临安……”
“知道了……”
“那边有船!”刘金锁忽然大喊一声。
李瑕转头看去,见有几艘船正向这边划来,显然是张家派来搜捕的。
“不必慌,他们来不及报信叫来更多人,我们冲过去。”
“好!”
再回过头,只见聂仲由正拿布擦了擦腹上的伤口。
布条被丢进湖里,漾开一团红色的血,被湖水冲散……
“努力活下去,要想办成差事,没有你不行。”李瑕道。
“我知道。”
聂仲由勉力一笑,接过李瑕手里的桨,道:“我来划,你来观察情况。”
“你行吗?”
“行,事情托付了,轻松多了……”
小船渐渐划向东湖与柳湖间的堤道。
此时,这支队伍已只剩下八人,其中还有三人是老人、女子。李瑕的箭伤勉强算是好了,聂仲由、高长寿、林子、刘金锁却是个个带伤。
没人能想到,就这样一支老弱病残,竟会掉头冲杀回来。
木桨在湖面上荡起,小船推开波浪。
天边残阳如血,它迎着晚霞快速冲了过去。
……
“他们在那里!快调人来!”
“我找到李瑕了!”
“杀了他们!”
堤道又长又窄,只有二十余名兵士正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纷纷向小船这边奔来。
也有人跑向远处报信,更多的人将会赶到。
“杀!”
刘金锁当先跳上堤道,他早已丢掉身上那蒙军的衣着,现出他浑身的春闺刺青。
几处伤口都被包扎起来,遮住了刺青上那美人的身体,只露出一张娇容,竟多了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随着刘金锁挥动长枪,肌肉扩张,那美人仿佛是从布条间探出头来,含羞带臊地向外望上一望……
“噗!”
血溅在刺青上,是刘金锁已挑杀了一个敌兵。
“我来开道!走啊!”
“搬船!”
韩绪承奋力拖住船头,将小船往堤道上拉着。
韩巧儿在他身边,咬着牙一起拉着,小脸绷得紧紧的。
高明月武艺并不厉害,但她十分灵活,跟在高长寿身后,拿着小短剑时不时就一剑刺出,杀伤敌人。
忽然,高长寿挨了重重一矛,手中大理刀落在地上,两名敌兵趁机向他扑来。
兄妹二人大惊,李瑕已快步奔上,一剑刺翻一名敌兵。
接着,高明月迅速配合他刺伤另一人。
“我来挡,去搬船。”
“虎!”又一敌兵冲来,单刀挥斩。
李瑕手中长剑才刺出,正是力尽之时,已是格挡不及。
一柄短剑从李瑕背后探出,径直刺进那敌兵心口。
“二哥你去搬船。”高明月迅速说了一句,又向李瑕道:“我掩护你。”
这还是相识以来,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
她虽不爱说话,但此时打斗中却能与李瑕配合得十分默契。
大概是因为国破家亡这些年里,高明月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又尽力不给人添乱吧。于是这个没什么力气的小女子才学了这样一种打斗的方法。
……
“快冲过去!”
真正前面在冲杀最猛的还是刘金锁。
他又受了几处伤,也很疲惫。
好在敌兵也追了一天,同样很累,又是被出其不意地突袭,被打乱了分寸。
再加上敌兵不像这些老弱病残是在以死相搏,而是只想等更多人手过来围剿,终于被刘金锁杀退。
李瑕一行人顺利登上了堤道,冲散了敌兵,抬着船向柳湖冲去。
“走!”
小船被推进湖中。
当先开道的刘金锁又退到队尾断后,接连捅翻几个追兵,护着众人上了小船,划向柳湖。
~~
“哈哈哈哈……”
刘金锁也不顾身上伤势,仰天大笑,又向聂仲由道:“哥哥,你撑住,我们逃出去了就给你治伤。”
聂仲由脸色更加苍白,也不回答刘金锁,转向李瑕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就算从柳湖西岸逃出包围圈……我们没有马匹,又都是有伤在身,逃不远的。”
“天黑了。”李瑕转头看着远处的夕阳,道:“先到荒野里躲藏,休养好了再抢马匹。”
“但没有伤药、食物……”
“也只能如此了。”聂仲由阻止了林子开口说话,道:“登岸之后,分头走吧。你们七人一起,我独自走……”
林子猛地看向他,开口想要劝。
“你闭嘴。”
聂仲由盯着李瑕,低声道:“记得当时我杀了五个重伤的同袍吗?我带不走他们,只好杀了,但他们已安顿好了家小。现在轮到我了,好在该安顿好的都安顿好了……李瑕,你若想做大事,一定要杀伐绝断。”
李瑕没有说话,似乎在估算着什么。
“你下过象棋吗?”聂仲由又问。
“嗯。”
“我以前常看右相下棋,算是懂一点,我觉得若是在象棋里,我不是车马炮,是卒,过河卒。”
李瑕道:“你受了伤,少说话吧。”
“这次出来前,右相送了我一句诗……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我本希望我这个过河卒每走一步,身后大宋的疆域就能多一步。如今想来……想来……”
聂仲由话到这里停下来,似乎不知满腔的话该怎么说。
他偏过头,不让李瑕看他的脸。
而天已黑了下来。
“登岸之后,分头走吧。”聂仲由再次说道,“食物、伤药、马匹,什么都没有,跟着你们,我会死的,让我自己去挣一个活命的机会……”
“好。”李瑕道。
林子与刘金锁的哭噎声响起。
“闭嘴,大丈夫哭什么哭,想害死谁?!用力划!”聂仲由无力地叱骂一声。
他又转向李瑕,道:“你说过你很讲信用,我信你……”
~~
岸边满是蒿草。
远远看能看到龙湖北岸有火龙向这边而来,那是追兵。
聂仲由捂着小腹站在那,已站不直身子。
“你们先走。”
“好。”
李瑕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人渐渐隐入蒿草之中。
他走了几步,再回过头看,只见聂仲由已踉跄着向南走去,止不住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
“给我搜!一个都不许逃掉!”远处已有呼喝声传了过来……
月光下,独行的人走着走着,摔在地上。
他爬起身,钻进蒿草丛中,嘴里又喃喃了一句。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
第68章 脱钩
“鱼咬了饵,脱钩逃了?”
张弘道不可置信地喃喃了一声,厉声道:“怎么回事?!”
“……”
沈开仔细说到最后,道:“等我们再转过头来,李瑕已偷袭了一队人,夺了马匹,趁我们尚未来得及包围,跑了。”
“往哪去了?”
沈开低声道:“不……不知道,追了两天之后,完全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张弘道沉默着。
“我自己都觉得……我们像一群猪一般,被他耍得团团转。”
沈开不敢抬头,又道:“因实在找不到线索,我才留了雷三喜继续搜捕……过来请问五郎,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屋中安静了许久。
“我已经坐实了邸家勾结宋人、偷袭额日敦巴日之事,连邸琮自己都认为是他的家臣做的,他已上书请罪,还斩杀了一百七十三名与宋朝走私的属臣、家小,人头现在还挂在颍州城门上。”
张弘道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
“邸琮甚至不知是我在陷害他,还求我帮他。比起杀了他、他能主动认罪确实是更好的结果。总之,我终于把一桩灭门大祸栽了出去,此事还会牵连邸顺,一个管军总押、一个行军万户,都是手握数万人生死的当世豪强,还不知会落得何等下场。
而我殚精竭虑做完这些,你来告诉我,你们连一个人都捉不住,他逃得无影无踪了?哈……你可知道?邸家肯认罪,此虽更稳妥,但万一某天他们知道真相,这仇可就结大了。而这真相,在李瑕那里。”
平平淡淡的语气。
沈开却听得胆战心惊,一下跪在地上,喃喃道:“五郎,我……我……”
换成是范渊,也许会说“李瑕不是小人能对付的”,沈开却是实诚人,是真心感到无比愧疚,并痛恨自己无能。
良久,张弘道看出他是真的内心煎熬,方才又道:“李瑕要走,无非是两条路,一是走西南折回宋境;二是,去开封继续办事。”
“但以李瑕的聪明,岂会看不出来他们是被宋廷卖了?岂会继续为宋廷卖命?”
张弘道有些疑惑地看向沈开,反问道:“你觉得李瑕是何样人?被出卖了,然后呢?哭哭啼啼?报国无门空自怨?哭的来什么?”
他语气渐怒。
沈开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喃喃道:“这……”
“你们果然没有用心往北搜!自作聪明断定他不会去开封,草草了事!”
至此,张弘道的语气终于暴躁起来。
“我千叮咛、万嘱咐,你们还是小瞧了他!欺他年轻位卑,以常理揣度。观此子心志,他真能在乎什么狗屁赵宋朝廷卖不卖他?”
“我……是……是我猜不透他。”
张弘道长叹一声。
“也罢,怪我不该派燕雀去捕鸿鹄,你去,查明经略府丢失文书一事。我把颍州之事收了尾……咳咳……再亲自去开封拿他。”
“是。”
沈开少有如此挫败之时,抱拳应喏,又道:“听说五郎的伤落了病根,食欲渐减,我那一刀……”
“无妨。”张弘道拍了拍他的肩,“知道吗?我夜夜难寐,一闭眼便梦到汗廷拿了我一家老小,问我为何敢杀额日敦巴日,这才是我病根所在啊……尽心捉了李瑕,把事情盖过去,可好?”
“是!就是万死,我也办成此事!”
……
沈开退下,张弘道踱了几步,感到在颍州呆不住了,恨不能马上亲至开封捉捕李瑕。
有属臣过来,道:“五郎,有人求见,自称叫王荛,这是拜帖……”
张弘道接过一看,喃喃道:“王荛王牧樵?王文统的儿子?”
他虽不认识王荛,却认识王文统。
王文统少年喜读权谋之书,好以言词打动人。
此人在金朝末年考中进士,金国灭亡后就开始到处拜访诸侯,当时也求见过张柔,张柔却不见他。
最后,王文统得到了山东世侯李璮的重用。
这些年,李璮每每向上夸大宋军战力,借此巩固地位;又谋取了涟、海二郡,势力不断扩大……皆是出自王文统的谋划。
张弘道把山东之事看在眼里,认为其人确实是一个诡才,不明白为何父亲不用对方。
他决定见一见王荛……
王荛二十多岁,脸瘦而长,眼狭而小,唇薄、嘴大,笑起来像要吃人,却又十分爽朗的样子。
张弘道对其人观感奇特,竟感到有些摸不透对方。
“我途经颍州游历,听说五郎在此,特来拜会……对了,城门口的人头可吓死我了,邸家治下出了这么多与宋人勾结的叛逆,也不知会是何等下场?”
寒暄了几句之后,张弘道不耐,看王荛欲言又止的模样,道:“牧樵来见我,想必不是顺道拜会这么简单吧?”
“竟是让五郎看出来了。”王荛问道:“可否屏退左右?”
“你们先下去吧。”
待屋中别人都退下去了,王荛却不急着开口,坐在那端着茶杯把玩着。
张弘道虽没工夫陪他在此干坐,但涵养高深,也不开口问。
坐了一会儿,王荛忽然咧开大嘴笑了一下,道:“那我就实话说了。”
他凝视着张弘道,一字一句,缓慢而庄重地吐出了一句话。
“五郎,我们一起造反,如何?”
……
寂静。
张弘道脸上寒霜渐盛。
他像是成了一座冰窟,眯着双眼紧紧盯着王荛,心中满是杀意。
没有人会忽然跑过来,第一次见面,话都没说几句,就邀请你一起造反……除非,他拿着你天大的把柄。
张弘道想不通,王荛怎么可能会知道?
杀额日敦巴日之事如此隐秘,竟被他知道了!
除了王荛,还有谁知道?要如何把他们杀得一干二净?
念头一转而过,张弘道脸色恢复平静,惊诧道:“你说什么?”
“我受够那些踩在我们头上的蒙古人,受够了做下等人,请五郎与我一起造反,如何?”
“牧樵在说什么……哈,莫不是在开玩笑?”
王荛摊开手,又笑。
那笑容分明很爽朗,落在张弘道眼里却只觉得瘆人……
第69章 反骨
“我没在开玩笑,我决意要反了这蒙古国,认真的。”
王荛盯着张弘道,又缓缓说道:“五郎又何必装作听不懂?你心里一清二楚……”
张弘道抿着嘴,心中杀意愈盛。
他感觉王荛在威胁他,但他绝不愿被人威胁。
不管有多少人知道此事,他也要全部杀干净。
王荛却对他的杀意恍若未觉,还在侃侃而谈。
“五郎来颍州不就是为了此事吗?邸琮已杀了一百七十三人,这不就是被你逼的吗?”
张弘道倏然起身,脸色如乌云密布,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然而,王荛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愣在了当场。
“但五郎一直没来捉我,看来也是心存反蒙之念。那我直说吧……就是我串联邸琮,劝他与我造反。呵,五郎好厉害,竟这么快就查到了。”
“……”
仿佛是脖子被人掐到窒息,又忽然松开,张弘道只觉忽然长舒一口大气,心境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怪不得邸琮那么快就认罪了,心虚。
“要造反,汉人们私下串联没什么,但……”王荛叹息一声,又道:“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我们还没准备好,邸琮手底下居然有人会这么蠢,竟敢在这种时候杀了镇守一州的蒙古官。”
张弘道冷笑一声,也不言语。
“当然,五郎也可捉了我向汗廷请功。”王荛道。
他盯着张弘道,狭小的眼睛里带着坦诚,显得很洒脱。
“哼!”
“你不会捉我,我是汉人,你也是汉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见张弘道不说话,王荛晃了晃脑袋,又道:“现在蒙哥已在猜忌忽必烈,若此时汉地世侯密谋造反之事泄露,不仅忽必烈要完蛋,所有世侯……不,是所有北方汉人都会被牵连。这些年士大夫们努力让中原恢复汉制,这份心血将被付之一炬,令尊不也一直为此汉制呕心沥血?五郎,你真舍得把事情闹大吗?”
张弘道佯怒,拍案大喝道:“你还知道这些?!你知道这些,竟还敢撺掇邸琮杀了蒙古镇守官?!要造反的就不是你吗?!”
“五郎息怒,且听我解释。”王荛道:“此事我也没想到,邸琮更没想到,他还在观望。我们绝不敢现在就举事,不过是先做准备。该是我劝了他之后,他与属臣商议,泄了风声,被额日敦巴日得到消息、拿了把柄,这才有人擅作主张,惹出这样的祸端来……其中细节已不得而知了,想来大抵便是如此。”
“哼!你们好大胆子!”
“眼下最要紧之事,乃是将此事压下去,保全邸家。五郎,当此乱世,我辈汉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正该同气连枝,万不可同室操戈啊。”
张弘道脸色冰冷,道:“你们要找死,别带上我。”
“不敢求五郎太多,只求别把所有证据上报。那些与宋廷勾结之事,有许多邸琮确不知情。”
“事情闹这么大,我盖不住。”
“若五郎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余诸事我来打点,或能勉强保住邸氏一门。”
张弘道微讶,扫视了王荛一眼,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
“有人替你兜着?”
王荛只是笑,反问道:“五郎想知道?是要一起吗?”
“我张家对汗廷忠心耿耿,你休要再撺掇我!”
“张家是忠心耿耿,但若有朝一日天下定了,蒙人真能继续放任汉人诸侯掌兵一方吗?令尊年纪也大了,这身后事是如何思虑的?”
张弘道不答。
王荛过了半晌见得不到回答,又咧开大嘴笑起来,道:“好,张家想观望观望,可以,不急,时机还未到。”
张弘道盯着他,终于缓缓道:“你们胆子太大了,行事不密,会死得很惨。”
王荛脸上笑容渐敛,一字一句,回应了一句诗。
“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
……
张弘道终于明白张柔为何当年不用王文统了。
张家要的,是一心为张家门户考虑的属臣,而不是满心只有阴谋事业的狂妄之徒。
观其子,已可知王文统其人极危险,早晚会害死一大批人。
他有些后悔见王荛。
“好了,今日密室私语,想必是不会传出去的,我信得过五郎。”王荛又道:“等有朝一日我们北方汉人准备充分,起兵反蒙、恢复河山,到时,再请五郎决择吧。”
张弘道确实不打算出卖王荛,但也不会表态。
王荛早就知道张五郎的态度,话说完了,站起身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去。
……
“你们联络过宋廷?”张弘道忽然问道。
王荛转过头,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五郎想知道?是愿与我一起造反?”
“不。我在追查一批宋人细作,问你是否与其有所联络?”
王荛谈性大增,重新落座,侃侃而谈道:“说起赵宋,五郎若是担心我们成了郭药师,那就多虑了。放心吧,我们不会投降赵宋、自取灭亡。当年金亡之时,李家便曾投降过赵宋,结果呢?宋廷……”
“这些我知道。”张弘道打断了王荛的话,问道:“只问你,开封经略府的文书是不是你偷的?”
王荛不肯马上回答,反而是见缝插针说起来。
“蒙哥又要伐宋了,赵宋若亡,局势可就更坏了。我等若要造反,该让赵宋与蒙古打得不可开交才好。五郎且听,我是这般想的……”
张弘道冷冷道:“你若不想保全邸琮,大可继续不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王荛道:“就当是我偷的好了,随手为之而已。”
这就是地位、层面的不同了。这些事若是沈开去查,可能查到死也未必有结果,但张弘道有时候一两句话就能问到。
“东西呢?”
“早交给宋廷细作了,想必都到临安了。”
“没有,那人没能回去,宋廷又派人来取了。”
“废物。”王荛闻言冷哼一声。
张弘道问道:“为何不从山东走海路送?”
“谁说此事是李大帅谋划的?”
“那是谁?”
“五郎真想知道?”
“别牵连我。”张弘道摇了摇头,道:“告诉我开封那个细作是谁?”
“这就怪了,既是我给他递了消息,我为何要出卖他?”
“你是想保邸家,还是想保宋人细作?”
“好吧……”
两人又说了几句,最后,王荛道:“我随五郎到开封走一趟,把那宋人细作指认出来便是……”
第70章 江洋大盗
傍晚,开封城外,一座田庄之中。
一盆水泼在地上,冲刷了满地的血迹。
高长寿、林子、刘金锁刚杀完了人,把庄舍的大门关好锁死,开始清理现场。
高明月牵着马匹去安置、寻找有用的物件。
韩承绪去生火造饭。
李瑕大步在田舍中走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之后,准备去审问这个田庄的主人。
韩巧儿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瑕,她记忆力好又会蒙语,要替她李哥哥翻译一些晦涩词语,并把所有信息都记下来。
这一行七人,入室杀人劫掠之事已做得越来越顺手了。
李瑕带队的作风与聂仲由有着强烈的不同。聂仲由总是按步就班地领着朝廷安排的身份稳妥行进;李瑕则是天马行空,不停转换身份,他带的人不像细作,而像一伙江洋大盗。
恰是这种江洋大盗的行事作风,终于让他们顺利从陈州到了开封府……
此时李瑕蹲下身,看着一个被捆绑着的肥胖蒙人,用蒙语道:“我会把你嘴里的布条拿下来,但你要是敢喊,我就把你的皮剥了?听明白了就点头。”
那蒙人用力点头。
“叫什么名字?”
“格日乐图。”
“做什么的?”
“奥鲁官手下的屯官。”
李瑕又问:“奥鲁是什么?”
格日乐图说了一会儿,话里出现了许多生僻的蒙语,李瑕只能听明白一部分。
韩巧儿的作用就在这里,开始给李瑕翻译。
“李哥哥,奥鲁是‘老小营’的意思……他说蒙军出征时会让兵士的家小留在后方或者随军出行,放牧耕作、供应军需、签发丁壮、替换老弱、赡养兵士家小、处理军户纠纷等事务,都是由奥鲁官管理,自成体系,不受地方管辖。他是奥鲁手下管田务的屯官……”
“签发丁壮?能伪造军籍吗?”
格日乐图摇了摇头,一脸无辜,却又有些骄傲地道:“我这屯官是个肥缺,比起签发军户,贪那点封椿钱要好得多。”
“怎么个肥法?”
“嘿嘿,就说这附近汉人娶妻,都得先送到我这里来……”
“平时有去开封吗?”
“有……”
李瑕仔仔细细又问了许久,等格日乐图已不能提供更多消息,他拔出长剑,径直将其捅了个对穿。
韩巧儿却是气愤地搬起一个院中花盆,“嘭”地砸在尸体的脑袋上。
“这小丫头片子……一会你自己扫。”
林子笑骂了一句,带着刘金锁上前搬尸体。
“好重,原来蒙人也有这种脑满肠肥的。”
刘金锁道:“对!我还以为蒙人全都是壮汉,竟有这种肥猪,倒像临安那边的财主。”
林子道:“嘘,都说多少次了,让你说话小声点。”
“噗”的一声,尸体被丢到地窖,田舍中恢复了平静……
李瑕走进大堂,只见桌上摆了好几份文书、地图。
拿起来一看,都是他需要的。
这是在他审问格日乐图时高明月去找来的。小姑娘平时话不多,做事却很细心、妥当。
李瑕拿起开封的地图看了一会儿,忽听到院里传来刘金锁的叫喊声。
“开饭啦!”
炊烟升起又散开,韩承绪已做好了饭。
高明月与韩巧儿手拉着手到厨房里夹了喜欢的菜,端着碗,躲回屋里吃。
“这小娘子真奇怪。”刘金锁大咧咧道,“天天蒙着脸,一吃东西就躲起来,我还没见过她长啥样呢。”
高长寿一听,十分不悦,脸色一沉,含怒瞪了他一眼。
偏刘金锁毫无察觉。
还是林子踢了他一下,小声道:“关你屁事,人家蒙着脸就是不愿让人看,闭嘴吧。”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看,临安城里柳娘还等着我回去呢,我还不能看小娘子……老书呆,鸡腿能给我吃吗?!”
“杀了三只鸡,你们都有,不过鸡胸肉是要留给李郎君的,你别拿。”
“哈哈。”刘金锁大喜,“那柴肉有啥好吃的,他吃东西真是瞎讲究,比小娘子还讲究,有啥用?这鸡腿一会我吃了啊!你们看我,我这腰多粗,我就是啥都吃!”
“你懂个屁。”林子道,“就不能闭嘴吗?你也别这样快活,这是在敌境,不是在你家。”
“当然不在我家,我家哪有这么大屋子?我家的鸡能杀吗?就是在敌境,这才可劲糟蹋不是吗?”
……
吃完饭,高明月与韩巧儿又手拉着手到大堂上听大家说话。
高明月其实挺想听那个木婉清的故事后来如何了,但这几天李瑕没有讲,他平时安排下一步的计划就很忙了。
这天也是,李瑕放下手中的文书,拿着一个鸡蛋“嗒”的在桌上一敲,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说说下一步的行动吧。”
“好!”
李瑕道:“此间的格日乐图是蒙古奥鲁手下的屯官,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派人进城给奥鲁官送粮,我们可假扮成他的人……韩老,你与两个女孩子就扮作城中军户的家小。”
“好!”刘金锁又大声道。
“进了城,我们到一个名叫‘阿古拉’的蒙人家里去住,他是奥鲁身边的官吏,之前格日乐图派人进城都是与他对接,前段时间阿古拉生病了,正好,我们可以杀掉他全家,暂时寄身在那里。”
“又杀?”高长寿问道:“会不会太冒险了?进城后不如找个客栈暂住?”
“不。”李瑕道:“张家很可能会继续追杀我们,客栈不安全。”
“好!我更喜欢住阿古拉家!”
“说的就是你刘金锁,城内不比城外,住进去以后一定不要大声喧哗。”
“好。”刘金锁低声嘟囔道:“以前叫人‘刘大侠’,现在整天就是‘你刘金锁’。”
李瑕道:“再说要做的事,我们要找到一个名叫‘赵欣’的人,他曾是宋军兵士,二十余年前金国灭亡之时,他随军北上、收复洛阳。后来,宋军没能守住洛阳,撤退之后,赵欣就遗落在北地。我们不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从五年前开始,他曾数次传回重要情报。
去年年底,他最后一封情报说北方有大世侯欲反,让朝廷派人来接洽,到时会给我们重要情报、且与我们议盟。但一直到今年,此事一直没有下文,所以聂仲由才被派来。”
高长寿、韩承绪还是第一次听这些,眼中都泛起一些疑惑,觉得……宋廷好像没有很重视此事。
刘金锁和林子却是神色郑重,与有荣焉。
“去哪里找他?”
“开封城内有间正蒙书院,在书院门口留下记号等着,他很快会联络我们。”
“找到他之后呢?”
“拿了情报,回去。”
“这么简单?”
李瑕沉默了一会儿。
这事,聂仲由就是这么对他说的,听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
次日,一行人依李瑕的计划进了开封城。
“咚咚咚……”
扣动门环的响声中,阿古拉家的院门被打开。
“谁啊?”
“格日乐图派我们来探病,还送了一些礼物、驱口过来,搬进去吧?”
“搬进来吧,嘿,这几个驱口不错。”
七人走进了宅院,院门被关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院门重新打开,李瑕与林子走了出来,堂而皇之地拐进开封城的街巷。
第71章 羊
“咚咚咚、咚咚……”
有韵律的叩门声响起。
刘金锁打开院门一看,见是李瑕与林子回来,忙迎他们进屋。
“……”
“你说什么?”
刘金锁稍稍提高了些音量,道:“怎么样?拿到情报了?我们回临安去吗?”
“没有。那赵欣不知怎回事,一直没现身。”
林子没好气应了一句,又道:“我几次让你小声说话,你死活不改,现在肯改了?”
刘金锁就不理林子,拉着李瑕告状,道:“高长寿下午出门了一趟。”
正坐在院里的高长寿抬起头,瞥了刘金锁一眼,有些厌烦这个多嘴的粗汉。
李瑕走上前,问道:“聊聊?”
“嗯……”
两人并肩走向后院,踱着步,李瑕问道:“打听到了吗?”
“没有。”
李瑕道:“我替你打听了,兀良合台在开平见了忽必烈之后南下,路上遭遇你的刺杀,他继续行路,回镇西南了,没走河南,不在开封。”
高长寿一愣,问道:“你怎么打听到的?”
“之前认识了一个老头叫作赵复,别人叫他‘汉江先生’,好像很有名气,他给我说了些河洛的人情风物,因此我知道开封士人喜欢在哪里聚会,今日我去梁园文会,结识了一个年轻人,有意引导他评点时事,也就知道了。”
高长寿有些低落,喟叹道:“你很厉害。”
“不算厉害,只要不把那些人当回事,他们就能正常聊天,就这么简单。”
“是啊。”
高长寿亦是名门出身,岂能不懂这些?但还是不敢到处乱晃。
李瑕道:“兀良合台这次是先去了哈拉和林,估计是与蒙哥谈了南征之事;其后去开平,大概是提醒忽必烈一句蒙哥已在猜忌他;再转道南下,大概是要亲眼在中原看看忽必烈是否真有异心;回镇西南,想必是马上要用兵了……”
高长寿点点头,道:“这些,若让我去打探,我怕是打探不了这么详细。”
“你堂兄高琼确实在兀良合台队伍中,但若要我猜,他这次能重回大理,只怕是已经降蒙了。”
“我不信。”
“不信就不信吧,我就是瞎猜。”
高长寿长叹一声,更显失落,喃喃道:“堂兄已南归大理,我这趟北上竟是白跑一趟,却还死了那么多人。可笑我如此无能。”
“做事就是这样,哪能事事顺意?你没有足够的情报来源,两眼一摸黑,走点弯路很正常。”
“亡国破家之人,想做点事举步维艰。”
李瑕想了想,问道:“谁让你北上的?”
“我自己……”高长寿话到一半,眯起眼回忆了一下,忽道:“当时吕太尉身边有个文士提醒我,若能救回堂兄必能振奋大理人心,又告诉我可以请吕太尉帮忙安排身份……说来,这人却连名字都没告诉我……”
就此事又问了几句,李瑕沉思了一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
他对这趟差事的整体脉络有了些大致的判断,但还不清晰,具体的也只能等回宋境之后再了解。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李瑕问道。
高长寿没有马上回答,有些踌躇着,开口道:“李瑕,此间事毕之后,你可愿……可愿助我复国?”
终于把这句话问出来,他加快语速,又道:“若你点头,等大理复国,封侯封王也……”
“不。”
高长寿话音未落,李瑕已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愿意。而且大理也复不了国,灭国了就是灭国了,死心吧。”
高长寿如遭雷击,脸色迅速灰败下来,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为好。
他嚅了嚅嘴,实是没想到李瑕说话如此直接。
转过头,只见不远处高明月正坐在廊中缝衣裳。
高长寿也不明白为何妹妹竟会不喜欢李瑕?
若他高长寿是个女子,必是恨不能嫁给李瑕才好。
说什么“君子至诚”,果然是自取其辱了……
李瑕却还是很平静,又道:“我没能找到赵欣,会在开封城再呆几天。你们若等不住,可以先回西南。”
高长寿回过神来,正色道:“你我同生共死,既是一起来的,便要一起回去。”
“好。”李瑕道:“若高琼在,救与不救,我会与你商议,但他不在,接下来如何行事,你依旧听我安排,不许再像今日这样擅作主张了,可以?”
高长寿吐了口气,道:“好。”
他默默消化着心中的挫败感,又问道:“没找到赵欣,你打算怎么做?”
“这人怕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查一查吧。”
“有办法?”
“有办法。”李瑕道,“故计重施,没多大意思……”
~~
“子靖、子靖,阎子靖……”
姚燧脚步匆匆跑进阎复的屋出,一推门就喊道:“子靖,你可知我今日到梁园文会结识了何等人物?”
阎复阎子靖正倚在床上看书,抬起头问道:“端甫有何事?这般大惊小怪。”
“你错过了什么你可知道?新调啊,新调,且听我给你弹。”
姚燧姚端甫伸出手,在桌上敲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阎复放下手中的书本,站起身来,道:“这是?新的曲牌?”
“不错。”
“可有词?”
“且慢且慢,你先听我说完,再给你念这首词。”
姚燧倒了桌上的茶水,饮了一口,方才正了正神色,开口说起来。
“你我皆知,这北方文坛,自我伯父在苏门山开设学馆以来才算小有兴旺。但诗词一道除了遗山先生,实无佳作。今日梁园文会开始时亦是如此,无非是些庸才夸夸其谈,如子靖所言,没多大意思。”
姚燧说到这里,又向阎复问道:“子靖认为我那首《清平乐》如何?春方北度,又送秋南去,万里长空风雨路……”
阎复道:“足以力压群杰了。”
“我这首词不过中品,偏无人能拿出诗词来与我比较,无聊之际,我忽见有位少年郎想要游玩禹王台,却被拦着进不来,我一见他,就知他不凡。”
“如何不凡?”
“他与你我差不多年岁,许是比我还要少上两岁。品貌姿仪才情,尤在你我之上。”
阎复闻言微有些诧异,他时年二十,姚燧则只有十八岁,那人若比他二人还要年轻,又能有多少学问?
阎复美丰仪,且颖悟绝人,名冠东平。姚燧出身名门,更是自傲,今日竟能给出“尤在你我之上”的评语,可见那人着实不凡了。
“我让人放他进梁园,攀谈之下,见他性情磊落,值得一交,遂有意试他才情,怂恿他拿出诗词,他推托不下,应了。因听我说过,我要往长安拜会鲁斋先生,他想起潼关,遂填了一首小令赠我……”
姚燧说到这里,默然片刻,长叹道:“子靖,我配不上这等词句,他不该赠我的。”
阎复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何样词句?”
“你且听好了,这是新曲,曲牌名《山坡羊》”
姚燧站起身,整理了衣襟,方才面带庄重地吟诵起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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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北向开封的官道上,张弘道与王荛正在策马奔驰。
王荛忽然一指道旁的累累白骨,毫无顾忌地大喊起来。
“五郎,你还没受够蒙人将我等汉民当牛羊对待、肆意屠宰吗?!”
“王牧樵!你太放肆了,你想要害死我是吗?!”
“张仲书!有本事你杀了我啊!但死之前我会告诉你,我父与李大帅串联了何人……”
“你给我闭嘴!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死就死,我宁握屠龙刀,不当宰羊人……”
风很大,将二人的争吵声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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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城外,一顶简陋的小小红轿上,一名新娘哭成了泪人儿,她要被送去让蒙人先行洞房,才能再进夫家的门。
她的第一个孩子会被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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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城内,一封为经略使史天泽、赵璧请功的折子刚刚被封装起来,将要送至北方。
“史、赵至河南,选贤才,置提领,察奸弊,均赋税,更钞法,设行仓,立边城,诛好恶,肃官吏,置屯田保甲,兴利除害。今,税赋充足,民安商乐,河南大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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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袭华衣的名门子弟姚燧、才子俊杰阎复,还沉浸在词句之中。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72章 耳熟
正蒙书院座落在开封城西南的外马号街,离大相国寺不远。
这日姚燧与阎复早早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往正蒙书院而去。
一路上,阎复目光看去,只觉这次看见的开封城景象与平时似有些不同。
平时看着,觉得漠南王于开封设经略府以来,开封城渐渐恢复了一些繁华。
但昨日听了那曲词,今日看去,看到的却是……凋敝与残酷。
百余年前,宋将杜充开决黄河以阻金兵;二十四年前,金军决黄河以卫汴京,才决了一半蒙军已至;二十二年前,宋军端平入洛,蒙军又在寸金淀开决黄河,以灌宋军。
宋、金、蒙三朝,谁来谁去,竟是全都开决过黄河大堤。
那淹在河水之下的数百万人、上千万人,早已成了枯骨,无影无踪。
人命之低贱,无从说起。剩下开封城残败的屋瓦墙垣还在默默倾诉着兴亡之事。
阎复忽然眼眶一红。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姚燧也起了同样的念头,又低吟了一声。
二人相视一眼,阎复问道:“到底是何等人物?竟能发出这等警世之语,金石掷地、振聋发聩。”
“子靖很快就能见到他,我与他约好今日在正蒙书院再聚。”
又走了几步之后,阎复忽然道:“端甫,我打算从今以后不再作诗词了。”
姚燧一愣。
阎复师从名儒康晔,少时入山东东平学馆,东平行台招诸生校试文章,请元好问评点,阎复为魁首,从此有“冠绝东平”的名号。他弱冠之年就能作出“群材方用楚,一士独辞燕”这等佳句,但如今竟是决意不再作诗词了?
姚燧张了张嘴,想劝阎复两句,却又不知说什么……
到了正蒙书院门口,姚燧忽然抬手一挥,显出喜色。
“子靖快看,那位就是张养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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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已经听林子说了,那两个无聊书生一路上过来没人跟踪,他这才大大方方现身。
三人会了面,寒暄了几句。
“养浩可有表字?”
“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了?想必是还未加冠,尚未取字?”
“是。”
“不如我请赵经略使,或鲁斋先生为你赐字?”
李瑕道:“不敢当,我还是想先入正蒙书院读书,学成后再取表字。”
“也好。”姚燧道:“入学之事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李瑕问道:“昨日我提起此事,姚兄就一口包揽,似乎是与正蒙学院关系匪浅?”
“实不相瞒,正蒙学院便是我伯父开设。”姚燧道,“此事我本不欲说,以免让人误会我在夸耀。”
“不会。”
姚燧于是拱了拱手,道:“家伯父讳名一个‘枢’,字公茂,号雪斋。”
李瑕听了,脸色依旧平静。
这让姚燧微有些尴尬。
李瑕道:“抱歉,我实在不知时事。”
阎复开口道:“雪斋姚公乃当今理学大家,少时便有‘王佐略’之称,曾北觐窝阔台汗,为漠北最早的士大夫之一。他曾任职于燕京行台,因看不惯世侯争相向蒙人行贿,隐居苏门山、教传理学。
漠南王经略中原,征召姚公。姚公始入漠南王幕府,且任漠南王世子之师。他上书举洋洋数千言,首倡‘以汉法治汉地’,至此,中原始开善政。
征讨大理时,亦是姚公谈及当年宋太祖遣曹彬取南唐不杀一人、市不易肆之事,漠南王遂言‘汝言曹彬不杀者,吾能为之!’裂帛为旗,书‘止杀’之令,由是民得相完保。”
李瑕听了,才知道这姚枢是忽必烈身边的近臣,只怕地位还相当高。
姚燧道:“我三岁失怙,是家伯父一手抚养我长大。”
阎复为表示亲近,笑道:“也是姚公为端甫觅得好亲事,端甫的岳父可是原任洛阳廉访使的杨公。”
“洛阳?”李瑕忽捕捉到一个在意的地名。
“是,养浩连姚公都不知道,自是不知姚家乃洛阳名门。”
姚燧谦虚道:“称不上名门。”
“不知姚公是何时入漠南王幕府的?”
“似乎是五六年前。”
“敢问姚公如今在何处?可否让我前往拜会?”
“家伯父年初已随漠南王往开平了……”
三人说着这些,一路进到正蒙书院。
李瑕心中却是微微思量起来。
洛阳……五六年前……正蒙书院……那间谍赵欣当年遗落洛阳是如何活下来的?如何传递消息?如今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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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妥入学之事,姚燧与阎复走后,李瑕换了一身儒裳,在正蒙书院里逛起来,找杂役聊天……
“书院的杂役?是失踪了一个。”
“哦?”
“是姓吴,单名一个‘归’字,都唤他‘老归’,原是个扫地的,比小人来得早,似乎书院刚开时他便在了,失踪了有三两个月。旁的小人不知,小郎君可去问问那个小厮。”
“……”
“老归?不知小郎君为何打听这粗汉?”
李瑕道:“我对刑名之事感兴趣,喜欢查案子,听说他失踪了?”
“是。老归四五十岁,脸上有个大疤,话不多,每日扫完地只坐在那边吹笛子,他就会一首曲子,吹得却好。”
“他可有家人?”
“没有,岂能有家人?隔上一阵子,攒了钱不过是去逛窑子,一去去许久。”
李瑕又问道:“他是哪天失踪的?”
“容小人想想……四月六?那夜下了大雨,小人问他这么大雨还出去啊?他说想去逛窑子了。”
“逛的是哪个窑子?”
这书院的小厮也几分文雅,应道:“下等人不似小郎君们,去不了青楼楚馆。他常去的也就是外城的皮肉店。”
“哪家?”
“就叫皮肉店,离惠济河闸关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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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沈开牵马走进了开封城。
说来可笑,他到如今还未曾近看过那要搜捕的李瑕长何样,因此,他带了几个人在身边。
周南、林叙,此二人是在亳州与“杨慎”相处过的;殷俊,这是在陈州城外与“马致远”畅谈过的。
既不能让张大姐儿来指认李瑕,沈开便带上这三个书生,不论是“杨慎”也好、“马致远”也罢,他都要把那个宋人细作拿下。
一行人从城门往经略府走去。
忽然。
“子靖、端甫,是你们吗?!苏门山一别,许久未见了。”
“远疆兄、安道兄!你们怎来开封了?”
“遇到了一些事,你们呢?”
“我们从苏门山来,将往长安拜会鲁斋先生,故而路过开封,今日正好到经略府见史家二郎……”
沈开有些不耐烦,觉得这些读书人实在麻烦。
但这北方文坛就那么大,这些书生之间皆是互相熟识、且皆出自漠南王幕府谋臣门下,遇上了不可避免要聊上几句。
尤其是听到“史家二郎”四字,沈开更不敢多嘴。
河南经略使史天泽,出将入相,论实力、资历、人脉、地位还在张柔之上。
“我们也正要往经略府去……”
“两位兄长晚间若有空,可否来赴宴?二郎今日开宴,请一位俊才。”
“晚间?”
周南与林叙有些犹豫,看了沈开一眼。
姚燧已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昨日我在梁园诗会结识了一位少年郎,名唤张养浩,此人雄姿俊逸,天才英绝,可谓旷世……”
沈开、周南、林叙、殷俊几人对视了一眼。
这番话,竟是如此耳熟……
“他在哪?!”
“什么?”
“张养浩在哪?!”
“正蒙书院……”
“正蒙书院!快去正蒙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