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终宋TXT下载终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终宋全文阅读

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0章 荒烟蔓草

    月光下,巴音翻开卓力格图,看到了尸体的胸前插着一支弩箭。

    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又检查了哈达的尸体。

    地上的血滴还未凝固。

    巴音跨上马,踏进高高的蔓草。

    附近是一片荒冢,也许很多年以前在这里发生过一场战争,又或许是瘟疫,荒野里布满了坟头。

    偶有磷火在空中闪过……

    “杨慎,我知道你懂蒙语,你就在附近,能听到我说话。”

    喊声在夜色中回荡开来,带着愤怒和杀意。

    巴音策马走过一个又一个荒冢,搜索着,时不时纵马跃上某个坟头。

    “杨慎,我上了你的当,今天我一见你,我就知道上当了。你杀了赤那,逼张家叛乱。你们汉人就只会躲在背后使这种卑鄙的伎俩吗?有没有勇气来与我正面打一场?!”

    “我,克烈部的巴音!就是我一箭射中了你。你还要像小鸡一样藏到什么时候?我会找到你,把你的皮剥下来,填上稻草,摆在我的家里。”

    “还有张家大姐儿,等我捉到你,看张家还敢不敢杀我,但在这之前,我要对你做什么你知道吗?!哈哈哈,你们躲不掉的……”

    ……

    张文静害怕得身子不停颤抖,而她整个人却已被李瑕紧紧环抱住。

    她与李瑕就躲在其中一个小小的坟洞里,外面盖着一块石碑,里面满是白骨。

    蒙人的吼叫声仿佛就在头上炸开,从石碑的缝隙里能看到马蹄从眼前踏过。

    张文静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吓得叫出来。

    良久的窒息……

    终于,马蹄从视线中消失。

    那骇人的吼声越来越远。

    张文静终于舒了一口气,又觉得被李瑕压得透不过气来。

    实在贴得太紧了,她一开始都不敢相信两个人都挤到这么小的坟里,几乎是把两个人挤成了一个人。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到耳朵里让人心悸,剑柄硌在腿上硌得人生疼……

    “他走远了,别抖了,冷静点。”终于,李瑕低声说了一句。

    张文静一个激灵,颤声道:“那……出去好不好?”

    “他还会回来,他知道我们就在这片坟地,不会轻易走的。但别怕,他最多守到早晨,他还要躲避你家的追兵。”

    “嗯……”

    “我要睡了,你记住不要出声,累的话你也睡吧。”

    张文静听了前半句,骇了一跳,心跳的不行。

    “哦……你要睡了?”

    “嗯,保存体力。”

    张文静不敢相信他居然要在这个时候睡觉,挤得这么紧,怎么能睡得着?

    而且这里是坟洞诶……

    但李瑕似乎真的睡着了。

    只有张文静还在那小鹿乱撞。

    这个夜晚对她而言极为难熬,脑子里纷纷乱乱,整个人如同被放在油锅上煎。

    那蒙古人的喊叫声越来越远,终不可闻。

    天地静谧下来。

    张文静感受着李瑕的呼吸,心想他也许就是故意轻薄自己,要是他真的轻薄了该怎么办?要不要自尽?现在这样是不是已经被他轻薄了?算不算呢……

    想着想着入了神。

    许久许久。

    外面突然响起“嗒”的一声。

    是巴音又无声无息地转回来了,踩踏了某个荒坟。原来他是故意喊着远去,想骗他们出来。

    张文静又是一个激灵,吓得魂都掉了。

    她无意识地把身体贴向李瑕,只觉得缩在他怀里才能感到安心些。

    ……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有马蹄声踏碎了这个静谧而可怕的夜。

    “他在那!别让他跑了!”

    “放弩!不留活口!”

    “……”

    喧嚣声大作。

    张文静惊喜起来,她知道这是张家终于找来了,忍不住就要高兴地喊出来。

    “我在……”

    下一刻,李瑕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

    张文静努力挣扎,身子却被李瑕死死压住。

    外面的动静还在不停响起。

    “又找到了两具尸体!”

    “那就剩这一个了,追!杀了他!”

    “追……”

    马蹄声如暴雨,来的疾、去的也疾,倾刻之间就越来越远。

    李瑕终于松开了手,一脚踢开坟洞外的石碑,拖着张文静出来。

    夜风吹来,张文静只觉身上一凉,放眼看去,荒野无人。

    她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呜呜……我想回家……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回家……”

    接着,李瑕的声音传入她耳朵里。

    “我会让你回家。”

    张文静一听,愣了一下。

    李瑕道:“你家人会再找过来的,两具蒙古人的尸体被带着了,只要有人看到伤口,很快就会意识到我们在这里。”

    张文静抬起头看去,只见月华洒落在李瑕的侧影上,他显得那样沉静。

    李瑕说着,已观察了周围的环境,捉住张文静的手,拉着她就走。

    她没再挣扎,喃喃道:“你别杀我好不好?我会求我父兄饶你一命的……”

    “都说了不会杀你。”李瑕道:“我在亳州、鹿邑的事情都办完了,没必要再捉着你。”

    “我……你会放我回家?”

    “嗯,前面应该有条河,你送我到河边吧。”

    其实,如张文静所说,在树林里的时候李瑕确实是在故意骗她绕圈圈。

    他事先打听过,鹿邑县城西南二十余里有片槐树林,树林西南面有三条大河,这是他的逃跑计划

    所以,哪怕一路奔逃,他也从来没有过迷失方向……

    张文静脸上泪痕未干,就这么被李瑕拉着走。

    好一会儿,她轻声道了一句。

    “你背上在流血。”

    “没事,血快凝了。”

    “你会死的。”

    “我不会轻易死。”

    “你一个宋人,在北边活不下去的,你……何必为赵宋如此卖命呢?”

    “我说了,我不是为任何人卖命。”

    李瑕脚步很快,张文静有些跟不上,一只手被他拉着,小跑起来,另一只小手挥舞在空中,很快又开始有些喘息。

    她咬了咬牙,把白天想说而没说的话吐了出来。

    “你投靠我父兄好不好?我替你求情,他们不会追究你的,还能重用你……”

    “不需要。”

    “我们真的不是汉奸,我们……”

    “那是你的立场,我理解。但我也有我的立场。”

    张文静还想说些什么,却喘息着开不了口。

    她好不容易才跟上李瑕的步伐,脸上泛着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跑动,还是从坟洞里出来后就没褪下。

    两人牵手跑过萋萋荒草,前面果然有一条大河,在月光下泛着波光粼粼……

    张文静见此景色,蓦地又眼眶一红。

    “马跑了,东西丢了,你伤也没好,真的会死的。”她颤声道:“你真的会死的……”

    李瑕转头四下看着,漫不经心道:“情况已经很好了,计划完成了,我也从你手中脱困了。”

    “别这样好不好?你为何要一定拿命去拼?”

    “因为我不会像你们……你们所有人活得都像狗。我不一样,我是冠军。”

    张文静一愣,又因他骂她是狗而有些小小的恼怒起来。

    “你才是小狗……你刚才,真的睡着了吗?”

    “嗯,所以我很精神。”

    李瑕说着,松开她的手,道:“好了,你就站在这里,你家人很快就会找到你。”

    张文静只觉手腕一松,反而下意识握住李瑕的衣襟。

    “干嘛?”李瑕道。

    “我……你被我俘虏了。”

    “神经病。”

    张文静不松手。

    李瑕低下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一闪,把她的手拿开。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你不必再说那些话来招揽我了。”

    张文静气恼起来,哭道:“对,我就是怕你杀我,我才招揽你……”

    李瑕默然了一会,道:“我现在去下游,你可以猜我会往哪个方向走。”

    张文静只是哭,眼神有些委屈。

    李瑕转身走了。

    她抬起头看去,只见他背上的衣服破开,露出她亲手为他包扎的布条,上面还有血溢出来。

    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人一剑,却还那样步履坚定,渐渐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第61章 饵

    天光微明时,呼喝声在河边响起。

    “大姐儿在这里!”

    “找到大姐儿了!”

    “保护大姐儿……你们继续追,那小子往哪跑了?!”

    “……”

    李瑕俯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中,直到看着张家的护卫们迎向了河边那个柔弱的少女,他方才转身重新向那片荒冢走去。

    他暂时不打算走下游、上游或者游过河流。

    因为丢了马匹,又负伤在身,逃不掉。

    就让张家去慢慢追吧。

    他寻了一个坟洞,躺下,闭上眼,打算狠狠地休息一天。

    总之,这一趟到亳州,依计划把张家逼得自顾不暇了,想必聂仲由也顺利离开了颍州。

    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去陈州与他们会合就好……

    ~~

    张文静被护送上马车。

    登上车辕之前,她转头又望了一眼那条河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她脑子里想着这句话,又想到“滚滚长江东逝水”,竟是又怔忡了一下。

    之后,抱着膝盖坐在车里,发着呆,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过了一会,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张延雄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

    “大姐儿没事吧?”

    “嗯。”

    “敢问大姐儿,李瑕是往哪里跑了?”

    “李瑕?”张文静轻声反问道。

    张延雄隔着车厢,道:“是,五郎已调查清楚,那‘杨慎’真名‘李瑕’。敢问大姐儿,他……”

    “我现在才知道他的名字。”

    “是,以他的缜密,当然不会让人知道真名。但临安发来了情报,我们连他儿时玩伴叫什么都知道了,敢问……”

    “他儿时玩伴叫什么?”

    “孟启。敢问大姐儿,李瑕是往哪里走了。”

    “河的下游。”

    张文静心想,这情境真和他最初的计划一样呢,经历了那些,最后依旧随他的想法做成了。

    “可我们并未在下游搜到此人,大姐儿可知他会往哪走?”

    “我不知道。”

    张延雄道:“没关系,他绝对跑不掉。”

    “是吗?他……他很狡猾,你们大概是搜不到的。”

    “是。”张延雄道:“但搜不到也不要紧,我们已知道李瑕要去陈州宛丘县与宋人细作会合,且已盯住了他的同伙,请大姐儿放心。”

    “你……你说什么?”

    “哈哈,宋廷已经把他们卖得干干净净了,再有天大的能耐他们也死定了。”

    车厢里的张文静再次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道:“你们不去先把那个蒙人灭口吗?”

    “巴音?这蠢货竟敢在夜里大喊大叫,我们这才找到他,他……”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欢呼。

    有人策马过来,向张延雄禀报了一句什么。

    “死了?”张延雄反问道。

    “是……”

    车厢里“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张文静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远处欢呼声愈大。

    良久,等这欢呼停了,张延雄才喜道:“大帅回来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

    破晓的朝阳绽出了漫天的彩霞。

    一列列精锐骑兵整齐地行在官道上,大旗之下,张柔跨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有骑士纵马奔来,浑身带着肃杀之气,手里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裹。

    “大帅,办完了。”

    张柔目光看去,见这部将打开包裹,露出一颗的人头。

    “毁了吧。”

    “是……”

    ~~

    陈州,宛丘县。

    “是他们吗?”

    “是,自称是邸琮的人,护送族老去开封。看到那个老头吗?扮作邸琮的族叔,其实真名叫韩承绪,金国遗民,相州韩氏的一支,百年前迁到归德府。总之,祖宗三代都被五郎查得底朝天了。”

    “是否拿下?”

    “拿?几个被派来送死的宋人,算什么东西?哦,说起来,算是‘饵’吧。”

    说话的是百夫长雷三喜,语气极为轻蔑。

    “五郎交代,最关键是要杀掉李瑕,我还没看到他。”

    “那个青年不是吗?怪俊的。”

    “看起来二十几岁,该是高长寿,大理高氏余孽,这人……相比起来也没那么重要了。呵,盯着就行,别被他们发现了。”

    雷三喜微微冷笑着,又扫视了那客院一眼,拍了拍同僚的肩,转身隐进巷子里……

    客院门口,刘纯穿着一身蒙军衣着,正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他今日与韩承绪、高长寿一起去采买了东西回来,之后径直走进聂仲由的屋子。

    屋中,聂仲由正在看着地图沉思,林子趴在桌边打盹。

    “哥哥,这身份果然好使,从颍州到陈州一路顺利不说,在这城里行事也不用顾忌。”刘纯道。

    聂仲由没应。

    刘纯又道:“但我们已在这宛丘县等了两天了,李瑕还不来,还等吗?”

    林子迷迷糊糊地醒来,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夜长梦多,不如早点去开封把事情办了……”

    “放你娘的屁。”林子道。

    “这般重要的差事,万一因为李瑕耽误了。按你说的,李瑕在亳州惹了那样的大事,被张家盯上了,把追兵引来,不是节外生枝吗?”

    林子冷笑不已,道:“之前你嫌大理人碍事,近日怎不说了?我还听你与王顺说什么‘禁军死伤惨重,幸亏还有几个大理人充人手’。怎么?在你眼里,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用了留着,没用了就丢?”

    “林子你这话就过份了,我不是为了差事着想吗?要说出生入死,我皱过一次眉头没有?都是哥哥千挑万选出来的,谁怂谁没鸟蛋!但我告诉你,误了差事,死去的弟兄就全都白死了!”

    “你娘,一天到晚张嘴就扯,烦死我才罢休,没有李兄弟你能走到现在吗?不等,你也说得出口?!”

    “我等是来干事的,不是来交朋友的,林子你要是……”

    “都闭嘴!”聂仲由叱喝一声。

    屋子两人安静下来,俱不作声。

    聂仲由自己似乎也有些烦,神色冷峻,瞥了他们一眼,喝道:“别再让我听你们聒噪一句,听到没有?!”

    “是……”

    然而,这天夜里,刘纯又找到了聂仲由。

    “哥哥,绝非是我存了私心,我等从临安府出来,一千五百余里路途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兄弟们死得就剩这几个了。开封府就在眼前,两百里,三五日即到,却为了等李瑕一人,再等上三五日?

    他生也不知、死也不知,便是活着,身后又有多少追兵?他本是一个死囚,是哥哥你救他出来,给他活命的机会,几时亏待过他什么?许是我等早去开封,他反而能在北边活命。

    走吧,哥哥,办了差事尽快回临安,相公们还等着情报、力挽家国危局,哥哥也能从此在军中一展拳脚。国事岂不重于个人义气?实在不行,留一两人在此接应李瑕,我们先去开封……”

    这次,聂仲由没有骂刘纯,只是缓缓踱着步,眉头深深皱起。

    月光凄清。

    他感受到肩上担着许多人的性命,这担子压下来,一时竟是让他难以决择……

第62章 弃子

    “将军可找到李瑕了?”

    鹿邑与宛丘之间的荒原上,沈开翻身下马,语气急促地问了一句。

    张延雄道:“找不到,或许已经死了。”

    “五郎不要听到什么‘或许’,便是死了,也要看到尸体,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沈开平时绝不敢与张延雄这样说话,但此时脸色却凝重得厉害。

    “反正知道他会去宛丘县,何必……”

    “他万一不去呢,我们能在宛丘县埋伏多少人?少了,捉不住他;多了,若被他看出来,吓跑了又如何?”

    “哈,就一个小兔崽子……”

    “将军!”沈开愈发着急,贴在张延雄耳边,低声道:“若事情被他捅到汗廷,你我全家都得死绝。”

    张延雄有些不信,道:“一个宋人,能把事情捅到汗廷?他说出来谁信?”

    “事情就是他谋划的,他知道所有细节。汗廷是不信宋人,难道就能信我等异族之人?”沈开道:“五郎反复交代,打起十二分精神找他,万万不可小看此子,切记切记。”

    “我明白,但这一百二十余里路途我都快翻遍了,就是没有。他许是饿死在哪个角落了。”

    “五郎办完颍州之事会亲自过来。若等他对付完颍州邸家,我等却连一个人都没找到,如何交代?真要五郎,甚至大帅亲自来找不成?”

    终于,张延雄脸色有些挂不住,大声道:“我拼命找了,就是找不到,那怎么办?!”

    沈开连忙向张延雄行了一礼,叹道:“是我语气重了些,将军勿怪。”

    “无妨,都是为了公事。”张延雄叹了一口气,道:“找吧,便是把这片荒原烧了,我也把他找出来……”

    ~~

    鹿邑。

    张柔找到女儿之后,并未马上回亳州,而是带着她在鹿邑县城内就近歇养。

    而张五郎也派了心腹把许多事详细地面呈他。

    待听说事情所有的经过、细节,张柔只是低声自语了一句。

    “贾似道厉害啊,还以为这次他完了,竟随手丢一枚弃子又给盘活了,论朝堂之争,还是这些宋臣炉火纯青……”

    如此感慨之后,张柔挥了挥手,道:“去吧,让五郎把颍州之事办妥。”

    笃定自若的语气,很快就让人定下心。

    堂中张家属臣离开之后,张文静从后堂转了出来。

    张柔见了女儿,笑道:“我家大姐儿可歇好了?”

    “本就没什么大碍,哪就用得着一直歇。父亲方才在说什么呢?”

    “哈哈,说要杀了那李瑕,给你出气。”

    “他那人倒是个人才呢,父亲不招揽他吗?”

    “人才哪里没有。”张柔道:“他让你受了这么大苦,还杀了你的未婚夫婿,爹爹当然要替你报仇。”

    张文静一愣,似因此时才想起乔简章而有些莫名情绪,喃喃道:“可是……我……”

    “对了,李瑕的马匹找到了。”张柔从身边拿起一个小布袋递到她面前,道:“这是乔琚生前的东西,你可要留作念想?”

    张文静打开来,见里面是令牌、玉佩、一个空空如也的荷包,以及她那张婚书。

    她把那婚书收了起来,把布袋递还回去,道:“父亲明明知道,我当初就不喜欢……”

    忽然,有家臣在外面通禀了一声,道是有要事禀报。

    张文静只好捏着婚书又退到后堂,这次却是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着……

    “大帅,一个时辰前在县郊发现一具尸体,确认过,是我们的信使,衣服、信令、马匹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

    “经查,是李瑕做的,他竟是又折返回鹿邑县城歇养了三天,怪不得张延雄死活搜不到他。”

    “他怎么进城的?”

    堂中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道:“是与我们的队伍一并进城的,当时他甚至还与我说过话,畅谈许久,守城的兵丁见了,当他是与我一道来的,并未盘查,此事是怪我,怪我。”

    张柔道:“无妨,先生是做学问之人,又是刚随我从开封回来,当然不知此案。”

    张文静躲在后面听着,就知刚才开口之人是当世大儒,赵复赵仁甫,原是宋人,二十年前蒙军攻破宋朝的荆湖北路,俘虏来了他,至此,程朱理学方在北方传布。

    赵复道:“如今回想起来,身形、相貌相符,且面色苍白,必是那通缉犯人李瑕无疑,只是我当时竟是完全未曾想到,那从容姿态、谈吐涵养……其人风貌、平生罕见、平生罕见呐。”

    “能等得江汉先生这一句夸,这小贼子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张柔淡淡道。

    张文静听了不由心想,连江汉先生都夸他呢。

    只听赵复又道:“当时他说好再来拜访,却未应诺,累我还到处问询,今日既查到此事,我特来向大帅明言,也请大帅勿怪手下办事之人,错皆在我。”

    “不怪先生,是那贼子狡诈……”

    堂中,赵复又与张柔对答了几句,退了下去。

    “继续说吧。”

    “是,李瑕进城之后,先是典当了这枚铜梳,订了间客栈住下,他订的客栈与此处只隔了两条街,其后,他还在城中买药、备粮,想必他今日养好了伤,杀人夺马,往南面奔去了。”

    张文静想到原来他这几天也就在不远处,指尖微麻。

    等张柔与家臣谈完,她再次转出屏风,只见张柔手里拿着一枚铜梳,不由“咦”了一声。

    张柔见女儿讶异,递过那铜梳,道:“看来,这又是李瑕从乔琚身上拿的了……这小贼子。”

    “是。”张文静接过,低声问道:“他往南面边逃了,可是要回宋朝?”

    “既知道他是要去宛丘县,岂还会被他骗了?呵,说来这小贼确实很有本事,他若不是被宋廷出卖,也许我们真会再被他耍一次,可惜喽。”

    张文静低头不答。

    张柔观察了一眼女儿的表情,叹息一声,又缓缓说起来。

    “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岳飞、宇文虚中、韩侂胄、余玠……连这些赵宋名将皆落此下场,世事如此,何况小小一个李瑕?

    相比起来,他还真不算什么,从最开始就是一枚弃子罢了。年轻、位卑,又投效了不该投效之人,纵有万般神通,也只能去死。”

    说着,张柔的手掌缓缓按在膝盖上,仿佛按死了一只蝼蚁……

    ~~

    张文静仿佛掉了魂一般,回屋之后就一直呆愣着……

    “大姐儿,这就是我当年在家中学馆掉的那枚梳子吧,我就说嘛,一定是被乔简章捡去了。”

    雁儿说着,拿起梳子,絮絮叨叨起来。

    “那时候,我还以为乔简章家贫,一定是捡了我的东西拿去典当了,没想到他还留着,看来他一定以为是大姐儿你掉的了,不然他肯定典当啦……咦,再说起来,最后竟是被这个李瑕捡了便宜,杀人越货,真讨厌,是吧?大姐儿?”

    “嗯?”

    “大姐儿,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雁儿为何觉得乔简章定会把铜梳典当了呢?”

    “他看起来就是像是那样呀,嗯,怎么说呢……就是在阿郎和郎君们面前就是一副没有底气的样子。”

    “那你为何觉得李瑕不像那样呢?”

    “嗯?”雁儿眼睛一睁,十分疑惑,“我什么时候说……”

    张文静恍如未闻,目光看向天边,轻声喃喃着。

    “便是杀人越货、典当物件时,他一定也磊落、坦然。他那人,看起来疏离淡漠,其实是一身傲骨难摧……”

月初求票

    求月票、推荐票,求追读。

    十月是对这本书挺重要的一个月,求大家的支持,谢谢~~

    今天这两章不是加更,新书期大概是不会加更的,会每天保持四千字,今天就是调整一下更新时间。

    近期会改在晚上十二点更新。

    嗯,这个更新时间可能只会保持一段时间吧。

    老书友们可能会知道,我从不断更,但有些时候不怎么准时,类似一天比一天晚一点直到调整回去。

    但从不断更。

    ……

    之前和大家说,如果能上三江推荐位,上架后就爆更一个月。

    上三江需要一千三四百的追读,现在还差一千个左右。

    我抱着希望努力吧,还是继续求一求追读,希望大家能追读。

    嗯,不成也没关系,我也有些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由衷谢谢所有响应这件事的朋友们,谢谢你们~~

    另外,上架时间现在还说不准,至少还有一周多,也许两周、三周,目前还不知道。

    最后,祝大家十一快乐。

第63章 警觉

    陈州宛丘县,大概是后世的河南周口市淮阳区。

    此处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州城被大湖环抱,城在湖中、湖在城中,形似一个倒扣的碗,故名宛丘。

    大湖叫“龙湖”,因伏羲氏定都于此,号曰‘龙师’而得名,占地万亩,水面广阔,有“万亩龙湖”之称。

    在龙湖北面,有陵庙名为“太昊陵”,正是“太昊”伏曦的陵庙。

    太昊陵始建于春秋,汉唐时不断增建,禁止百姓在此樵采耕犁,宋太祖又设置守陵户,三年一祭。

    到如今,天下间战乱不止,守陵户早已消亡,祀事不修,庙貌渐毁,这座人皇的陵庙也开始破败、荒芜……

    四野无人,李瑕牵着马,缓缓走在庙陵外。

    他一袭书生打扮,白衣翩然,长剑也用布包了起来,挂在马上,仿佛是出门游历的学子。

    从鹿邑县一路至此,李瑕感到有些奇怪,隐约怀疑张家像是知道他要去宛丘县一般。

    他杀信使夺马,拿了张家信令、纵马狂奔。按道理,张家该是追在身后,比他慢一步才是。

    但追在身后的追兵并不多,反而是他转道西进之后,遇到了两次埋伏,几乎要了他的命。

    幸而他警觉,险而又险地避过。

    直到换了身份,重新折返北边绕道,情况才好了些。

    这让他比约定的“十五天”时间晚到了两天。

    李瑕与林子约在宛丘县会合,两人却不熟悉这一带,就选定了太昊陵这个双方都知道的古迹留记号。

    这日,在太昊陵走了一圈,李瑕转到了陵庙后面的碑林。

    穿梭过一块又一块石碑,果然在一块残碑上看到了林子做的记号。

    挖开了石碑下的土,里面有一个小包裹,打开来,有一身蒙军装束、一块令牌,以及一张纸条,纸条上仅写了“西洺客栈”四字……

    ~~

    “百夫长,捉到李瑕了!”

    雷三喜闻言,眼中绽出喜色。

    他是张弘道的妻族,也是当夜诛杀额日敦巴日的百夫长之一。

    在马上要对付颍州邸家的关键时候,张弦道却把他派来宛丘,搜捕李瑕。

    当时张弘道还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凭李瑕之能,或许该由我亲自去对付。但颍州之事我走不开,只好托付于你,切莫让我失望。”

    雷三喜向来景仰张弘道,不信一个小人物还真要张五郎亲至才能对付,毕竟这还是在张家的地盘上。

    但既然说了,他便全力以赴。

    而这些日子,张延雄、沈开相继传来消息,说是捉不到李瑕,也渐渐让雷三喜感到此子难缠。

    好不容易,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人在哪?!”

    “一柱香之前,他拿着田奎给的令牌进城,现已拿下……”

    “好!”

    雷三喜大步向城门走去。

    到了地方一看,果然见兵士们押着一个年轻人。

    然而,此人并未被捆绑,且周围还有几个陈州殷家之人正在说话。

    雷三喜眉头一皱,脸色渐渐难看。

    隔着二十余步,已能听到那边的对话声。

    “是殷家六郎,殷俊殷茂修,年十八,绝非通缉要犯。”

    “千真万确,我九叔在此,足可证明茂修是我殷家子弟。”

    “……”

    雷三喜眉头紧锁,过去一看,见那殷六郎长相秀气,但傻乎乎的样子确不太像是李瑕。

    他接过文书凭证看了,非常不悦地喝问道:“怎么回事?!”

    很快,殷俊开始述说事情经过。

    “今日,城外圣人庙,即弦歌台那里有场小文会,我赴会时结识了一才子,唤作马致远,字千里,其人仪姿不凡,且极有才情。”

    话到这里,殷俊的声音渐小,怯怯看了周边诸人一眼,才缩着脖子继续说起来。

    “因……因我才疏学浅,没有好的词作,他愿送我一首小令,却只给了我两句,道是后面的忘了,又拿出这枚令牌,让我在城门处亮出来、什么话都不必说,再进城到西洺客栈喝杯茶水,自有人将他的诗稿给我。

    结果,我刚刚在城门亮出令牌,就被拿下了。我还当他是高门子弟,谁能想至那样人物竟会是个通缉要犯呢……”

    殷俊话音未落,雷三喜已大喝一声。

    “随我去圣人庙拿人!”

    “是!”

    一众兵士雷厉风行,如狼似虎。

    这场面把殷俊吓了一大跳,不由又是一个激灵。

    还未恍过神来,只听那记录此事的张家属臣冷冰冰地问道:“殷六郎,李瑕给你何样词句,竟能驱使你这世家子弟替他办事?”

    “是一首《天净沙》,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那张家属臣眼睛一亮,下笔飞快,又急切问道:“下一句呢?”

    “不……不知道呀,他忘了……”

    ~~

    弦歌台。

    “马致远人呢?!”

    雷三喜拎着一个读书人的衣领,厉喝了一声。

    “马千里?他他他……他走了……”

    “往哪走?走了多久了?!”

    “这环湖之地,当……当然是从桥上走了,走了已快一个时辰了。”

    “把这些书生给我一个一个仔细审!”雷三喜一把摔开手中的书生,喝道:“宁可杀错,也绝不可放过李瑕!”

    “可是,这是文教之……”

    “文教?是大帅要兴文教,中原才有文教。我让你仔细审,听明白没有?!”

    “是。”

    “你们随我继续追!”

    “是……”

    雷三喜才追了数里,忽见远处烟土飞扬。

    “吁律律!”

    沈开勒住缰绳,一脸风尘仆仆,大声道:“捉到李瑕没有?!我追着他一路而来,他已到宛丘了!”

    “跑了。”雷三喜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开口道:“那小贼……”

    “你说什么?!”

    沈开已下马冲来,双手按着雷三喜的肩,喝道:“你清醒一点!你知道宛丘这张天罗地网,费了五郎多大心力才布置下来?怎么可能跑了?!”

    “他才走一个时辰,我马上搜。”雷三喜语速飞快,把事情经过说了。

    “不。”沈开摇了摇头,喃喃道:“让我想想,先把动静压下来,鱼已经惊了,别再惊了饵……”

    ~~

    西洺客栈。

    “走吧。”

    “哥哥,真不等李瑕了?”

    聂仲由道:“十五日之期已过,我们又多等了两日,他还是没来,等不了了。”

    众人无言,默默上了车马,往北而行。

    这支十四人的队伍穿过龙湖上的堤路,又走过了太昊陵。

    林子望向太昊陵的方向,道:“我去看看信物还在不在,再给李瑕留个口信吧?”

    聂仲由本在皱眉沉思,闻言怔忡了一下,四下扫了一眼,只见道路两侧有些三三两两的农汉在开荒锄草,而身后也有些提着锄头的农汉在走。

    “别去。”

    “哥哥,不留信让李瑕去开封吗?”

    “别去,看看再说。”

    “不去也好,东西留在那里,他来了还能有个身份掩护。”林子应了一句,方才意识到聂仲由的言下之意,惊了一惊,压低声音道:“哥哥是说那些人……”

    “为何有这么多农汉在六月日头最大之时锄荒?平日这城外可没这么热闹。”

    “但若是要动我们,在城内动手岂不是更好,在城内我们更跑不掉。”

    “希望是我多虑了吧,提醒大家戒备……”

    三三两两的农汉散在道边,锄着的荒草。

    有人瞥了一眼走过的队伍,低声向同伴说了一句。

    “他们一直在回头看,通知百夫长吧,饵已经惊了……”

第64章 孤胆

    沈开听了汇报,微微叹了一口气。

    雷三喜问道:“还等什么?他们走得越远,越容易逃。”

    “我在想……也许李瑕会来。”

    “不可能,打草惊蛇,他已看破了我们的埋伏,不会再来了。”雷三喜摇着头道:“我们几次都没捉到,反而让这贼子愈发警觉,难怪五郎说由他亲至才能对付此子。”

    “只要饵还在,鱼总有上钩的时候。”沈开道:“五郎也说了,李瑕是个疯子,极有胆魄。”

    “包围重重,凭他一人,敢来?”雷三喜道:“况且饵也快跑了,等不了了,收了吧。”

    “是啊,我本想再看看李瑕是否还会找时机与聂仲由会合。可惜,聂仲由已有了防备,呵,这个赵宋的都虞候也不简单啊。”

    “这乱世,能活得像样的,谁简单?你我也不简单。”

    “嗯,他既然有了防备,动手吧。”沈开道,“留下几个活口继续钓李瑕,杀得慢一点,别围得太紧了,万一李瑕还来呢?”

    “怎么可能还来。”雷三喜小声嘟囔道,驱马向前。

    “动手!”

    ~~

    马车内,韩巧儿还在念念不忘。

    “真的不等李哥哥吗?李哥哥会不会到开封和我们会合呀?”

    高明月掀帘看了看,道:“没人留信,他该不会去了。”

    她放下车帘,心想短时间内是听不到那个故事了,也不知木婉清后来如何,那人大概会直接转回宋朝吧,以后,未必能再遇到……

    此时策马走在队伍中的杨雄与洱子也在讨论李瑕。

    “叨叨这么久,他可算是如愿把恩公丢下了。”杨雄盯着刘纯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气呼呼啐道:“我们能顺利从寿州到这里,他还当是他有本事。”

    洱子道:“我也早看刘纯不顺眼了。”

    “我告诉你,这些宋人里面只有恩公最是了得,他若是不在,回头遇到麻烦看他们怎么办……”

    队伍前面,刘纯仿佛是感受到背后被人盯着,回过头瞥了杨雄一眼。

    他懒得理会这些没头脑的大理人,转头继续与王顺、王保兄弟说话。

    “我那般苦劝了哥哥,他还非要等李瑕,结果李瑕不来,平白耽误了这些时日。”

    王顺是个没主意的,道:“哥哥说什么我们听着就是了。”

    刘纯道:“就剩我们这几人了,我们就该多为哥哥分担些……”

    “走!”

    聂仲由忽然大吼起来,勒马喊道:“快走!掉头走!”

    异变突起。

    马蹄声如雨,前方有上百人的骑兵队伍冲杀而来,周围锄草的农汉也纷纷从草丛中捡起兵器。

    “杀!”

    “走啊!”刘金锁吼道:“老子断后!你们走啊!”

    马车里,高明月一把拉住韩巧儿,抱着她跳上马匹,割掉车绳,策马就奔到高长寿身后。

    “祖父。”韩巧儿大哭起来,“祖父……”

    韩承绪与她们都在队伍中央,他虽然年迈,却是久经滇沛流离之人,已学着高明月的做法,抱着马脖子骑马跟上。

    “你们护住我妹妹。”高长寿大喝道:“点苍,随我开道。”

    “杀过去!”

    聂仲由策马冲至高长寿身边,挥刀劈向挡路敌人。

    他们经历过一次偷袭,已比上次更有经验,又在颍州得了许多马匹,此时已在最快时间内完成应对……

    箭矢射来。

    “嗖嗖嗖……”

    断后的刘金锁挥动长枪,格挡开几支箭矢,腿上却中了一箭。

    “啐,鸟厮!”他大骂一声,“都他娘快走啊!”

    却见王顺已满身是血,从马背栽落。

    白茂骑术不精,才策马跑了几步,见箭雨射来,吓得大叫不已,跳下马背就滚进车底。

    “我跑不掉的,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很快,白茂就只有哭喊声传来。

    刘金锁也顾不得他,拨马便走。

    “走!”

    林子骑术不错,还有空四下望着,喊道:“哥哥,四面都有敌人,往哪走?!”

    “往回冲!”

    在遇袭的一瞬间,聂仲由就已想过,这种情况下唯一有可能甩脱追杀的方向只有一个……龙湖。

    跳进龙湖,或许还能有一丝逃生的机会。

    他不知道这些人里哪些会水、哪些不会水,但已没时间仔细想了……

    “噗!”

    奔跑中,杨雄背上中了一箭。

    “你们走!洱子,护住郡主!”

    他在韩承绪的马匹腚上扎了一刀,自己却不再逃,大吼一声,掉转马头,迎向了追兵。

    “追你爷爷!”

    长刀斩下,一名追兵被他劈翻在地,同时间,也有数柄长矛直接捅进他的身体。

    杨雄虎目圆瞪,还想再拦住几个追兵,人已摔落马下,又是数柄长矛猛扎下。

    有马蹄踏上他的尸体,疾驰而过……

    “杨雄!”

    洱子大哭,却只能继续狂奔,任风吹着他的泪眼。

    “我们被人卖了!”刘纯大喊道,“哥哥,被人卖了啊!是李瑕……一定是李瑕被捉了,他卖了我们……”

    没有人顾得上回答他。

    “是李瑕卖了我们……”

    “别喊了!”王保哭喊道,“我哥已经没了……”

    “嘭。”

    “咴律律……”

    王保一走神的功夫,路边一个农汉打扮的敌丁拿着锄头重重一挥,将他打下马来。

    他才想要爬起身,又是几柄单刀斩下,径直剁死了他。

    “继续追,别让他们逃了。”

    “噗。”

    “噗……”

    倾刻间许多人都受了伤,马蹄溅起泥沙,血滴也随之飞溅。

    绝望感一点点逼压下来。

    终于,龙湖一点一点显在眼前。

    “冲过去!跳湖!”聂仲由不停催马,大吼道。

    “我妹妹不会水。”高长寿大怒,“聂仲由!你混帐……”

    “我也不会水,我断后。”刘金锁大吼,“不会水的,随我拦住他们!”

    “我会水,但我也断后,都别再张舌扯淡!”林子勒着缰绳吼道。

    “你娘!”

    纵是公侯门第,高长寿也忍不住大骂粗口。

    一群狗屁宋人。

    忽然。

    “看!是船,是船啊……”

    “李哥哥!是李哥哥……”

    聂仲由抬头一看,只见一艘小船正在龙湖上向这边划来,船上站着一人,正不停挥动着旗帜,果然是李瑕。

    “快!冲过去!”

    “冲!”

    本已绝望的众人瞬间又燃起希望,纷纷催马向湖边狂飙。

    “别去!是陷阱!”刘纯大喊道:“你们想想啊,必然是有人卖了我们,就是李瑕……”

    “噗。”

    刘纯中了一箭,闷哼一声,不再喊叫,咬咬牙,终还是拼命向湖边奔去……

    ~~

    追兵中也有喊叫声响起。

    “是李瑕!水面上是李瑕!”

    “李瑕来了……”

    喊叫声此起彼伏,很快传到了沈开耳中。

    沈开本是不急不徐地策马慢行,此时才腰板一挺,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

    “竟真来了?!真是一人也敢来?!”

    他惊呼一声,眼中已有喜色。

    沈开之前说的虽然笃定,心底其实也不相信李瑕真会来,没想到……

    “传令下去,一定要杀了李瑕,其余人也不必再留活口,全都杀了!”

    “是……”

第65章 龙湖(为盟主“枫槿如畫”加更)

    “好个小贼,原来是在龙湖上,难怪追了半天人影都没见着。”

    雷三喜恨恨骂着,心中却又有些感慨。

    此时想来,李瑕的行动路线也清晰了,无非是让殷六郎拿了令牌去城门,然后马上就找了船只。

    如此,既能躲过搜捕,还能继续在宛丘观察形势。

    说来简单,但这种处变不惊的心态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雷三喜愈发重视李瑕,迅速把一道道指令传达下去,调派所有人手过来围追堵截。

    越来越多人向龙湖奔来……

    ~~

    龙湖环绕着陈州宛丘,有东南西北四条堤道把这万亩大湖分割为四片水域。

    西北“柳湖”、东北“东湖”、西南“弦歌湖”、东南“南坛湖”。

    四湖当中,属东湖最大。

    李瑕的小船就在东湖上。

    他将船划到岸边,那边高长寿已策马冲了上来。

    “接!”

    李瑕大喊一声,拿起绳索奋力掷过去。

    高长寿不用他提醒,跳下马匹,立刻捉住绳索拼命拉,把船只拉到岸边。

    小船才靠岸,两个正在附近搜捕的敌兵已骑马冲了过来。

    李瑕持剑跃上岸,一剑刺入一名敌兵的大腿,就地一滚,躲过对方的长矛,左手握住对方的长矛一拉,右手又是一剑,将对方刺落马下。

    “快上船。”

    高长寿却不立刻登船,而是手持大理刀劈翻一个敌兵。

    他早已受伤,半边身子都是血淋淋,但还是冲着高明月大喊道:“快!”

    高明月这小姑娘骑术竟是十分了得,她的马匹虽载着她与韩巧儿两人,加起来却还没有刘金锁一半的重量,控马跑得飞快,仅比聂仲由与林子稍慢。

    那边又有两骑敌兵赶来,聂仲由、林子当即冲过去厮杀。

    高明月也不多事,奔至岸边,抱着韩巧儿下马,当先跳上船只。

    高长寿见她登了船,瞪了聂仲由一眼,跃上船只,只向李瑕喊道:“快!上船!”

    这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刘金锁、白苍山、洱子也纷纷赶到。

    忽听一声悲鸣,韩承绪跨下的马匹因失血过多,轰然摔倒在地。

    他苍老的身躯在地上滚了一圈,慌忙爬起,踉踉跄跄向这边跑来。

    刘纯因怀疑李瑕是叛徒而犹豫了一会,又中了一箭落在后面,此时便策马超过了韩承绪,赶到岸边。

    “快走!”刘纯大喊。

    “过来!”聂仲由转头向韩承绪大喊。

    李瑕目光一扫,刹那间估算了韩承绪、大股追兵与岸边的距离,方才冲了过去。

    与他一起重新冲回去的还有林子。

    而在同一时间,刘纯已拉住聂仲由,喊道:“走啊!别管老头了!”

    两人还在推搡,一骑敌兵飞马赶上,长矛刺落,在聂仲由身上捅出一个血窟窿。

    聂仲由闷哼一声,握住长矛猛地一推,把对方推翻在地,甩开刘纯拉在他身上的手,扑上前,一刀剁在那敌兵脖子上。

    他也不管身上鲜血长流的伤口,一转身,向刘纯大吼道:“你能不能冷静点!还要害死多少人才够!”

    刘纯见了他那满是悲愤、通红的双眼,愣了一愣,竟像是呆立住了。

    此时李瑕与林子已扶着韩承绪跃上小船。

    “走啊!”

    刘金锁长枪飞舞,大步跳上船。

    小船被这壮汉一砸,剧烈摇晃不停。

    “走。”聂仲由一把揽过有些呆滞住的刘纯,扑上小船。

    “嗖”的一声,几支箭矢钉在他们前一刻所在的地方。

    “快!向湖心划!”

    高长寿与洱子用力一撑长篙。

    小船才离开岸边,岸上已有一声大吼传来。

    “放箭!”

    “快趴下!”

    “嗖嗖嗖……”

    箭如雨下。

    小船在湖面上飘荡着,沐浴在箭雨之中。

    “跑不掉的……”

    “我来!”

    洱子站起身,撑起长篙,并用身子将高长寿挡着。

    有箭射中了他,他闷哼一声,也不说话,只奋力撑船。这矮壮的大理汉子平日里话就不多。

    高长寿才要起来,刘金锁忽然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长篙。

    “你有啥力气,看我的。”

    “噗……”

    一支利箭射入刘金锁的肩胛,他却是哼都不哼,把船调转了一个方向,用他高大的身子挡着诸人。

    “噗噗”又是两声响。

    却是白苍山站到了刘金锁身后,顷刻就中了两箭。他身材并不高大,但偏是站在那里,挡住了比他强壮得多的刘金锁。

    刘金锁再要转身,白苍山的双手已按住他的肩。

    “你撑船,我就是个无用的老书生……”

    “噗……”

    “我们被人卖了!”

    箭雨的破风声、箭矢刺入体内的轻呼声中,有人开口喊道。

    是刘纯。

    他站起身,站到了白苍山与洱子之间,挡住了船中诸人。

    “但不是李瑕……咳……我先前说得不对,是我错了。还有,我从来不怕……咳……从来不怕死……”

    “放箭!”岸上又是一声大吼。

    第二轮箭雨毫不留情地袭来。

    “噗噗噗噗噗噗……”

    血不停流在小船上……

    ~~

    颍州。

    “可知我是如何查到了你?自己看吧。”

    张弘道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田奎,随手把一份卷宗丢了过去。

    田奎翻开那宗卷,身子一颤,再抬起头来,已是面如死灰。

    这卷宗赫然是宋廷所载的关于他的一切情报,其中还有当时余玠调任四川时给枢密院的密折,纸面泛黄、字迹犹存,那是余玠请宋廷保护他田奎。

    可如今,余玠已逝,这些文书竟到了这里?

    张弘道叹息一声,道:“我知你是真心投效,之所以给你看这个,是告诉你不必再对宋廷心怀愧疚了。你看,他们把你卖得多干净。”

    “我……”

    “你不明白为什么,是吗?”张弘道轻声问道,“你不明白,你为他们出生入死,他们为何要如此对你?”

    “我……我不明白……”

    “因为你的恩人余玠死了,还是冤死的。他一死,冤案一出,宋廷如何能再信任你?既使你有情报传回,真假如何分辩?那他们留着你又有何用?”

    “可我……可我十五年来做了那么多……”

    “谁在乎?”

    田奎默然。

    “哦,他们还可以把你拿出来,告诉聂仲由‘看,在北边有细作接应,放心去吧’,这便是你对他们最后的用处,用你骗那些人来送死。然后,你也去死,对了,还有你全家。”

    张弘道说着,扶起田奎,又道:“想想你所做的一切,你把父母妻儿置在最危险的处境里,每天胆战心惊,最后得到的是什么?背叛,还是最彻底的背叛,连我都替你感到心寒……”

    田奎放声大哭。

    张弘道轻轻拍着他的肩,耐心等他哭完,等到他眼中悲恸之色渐去、泛起深深的恨意。

    “去吧,向颍州的蒙古镇守官检举邸琮,从此往后,踏踏实实地替我办事。”

    “谢五郎,小人明白了,若非五郎,小人已被宋廷……剥皮拆骨。”

    ……

    天地浩大。

    颍州城内,田奎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对着张弘道重重磕了个头。

    龙湖之上,箭矢如暴雨般袭落。

    聂仲由红肿的双眼里热泪长流,身上的窟窿里血如泉涌。

    他想要站起来,刘纯却死死摁着他,只是摁着他,没有再叨叨一句话,眼神却越来越呆滞。

    终于,聂仲由站起身,而刘纯也倒了下去。

    尸体掉入湖中,“噗通”一声响。

    “放箭!”岸边又是一声大吼……

感谢“公子WV”的白银大盟

    感谢“公子WV”的白银大盟,非常感谢。

    因为我没有存稿,昨晚加更完今天刚刚起来才看到,想说联系大佬致谢,但我可能不太擅长交际,还是以起点惯例加更表达感激吧,大概会是十章。

    请容允我开始攒一点稿,会在上架之后开始加更这十章。

    ……

    我一直都在担心下一笔写的故事会不如人意……嗯,不管怎么写,必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让一部分人觉得某处情节不太满意。

    没人能写出所有人都喜欢的大长篇,我明白这点,所以从来都是不管不顾、闷头按自己的节奏在写。

    收到高额打赏之后,担心自己会辜负这份支持,也更加心怀忐忑。

    我能做的,就是继续依着这个故事的世界观去完善它,尽力写好吧。

    总之,希望我不会辜负大家的支持,以这句话自勉一下。

    ……

    最后,很高兴有人喜欢这个故事。

    也谢谢这份支持和激励。

第66章 接手

    小船终于离开了箭雨的范围,许久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韩巧儿细细的哭声。

    聂仲由像是失了魂,傻坐在那看着湖面。

    高长寿看着白苍山与洱子的尸体,眼中满是悲色。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把他们放湖里去吧。”

    听这一句话,刘金锁忍不住恸哭起来。

    这相貌凶恶的魁梧大汉哭起来哇哇大叫,跟孩子一样。

    看李瑕俯身去动洱子的尸体,高长寿伸了伸手,高明月拉了拉他,轻声道:“二哥,先治伤吧……”

    李瑕于是把洱子放进龙湖,又转向白苍山。

    “我来!”

    刘金锁已抢上前,抱着尸体缓缓放进龙湖,哭得愈发厉害……

    见众人都在治伤,韩承绪示意了韩巧儿一下,操起船桨默默划船,直到离岸边更远,方才看了看聂仲由,又转向李瑕,问道:“该往哪划?”

    这句话问得很小声,韩承绪开口时还缩着脖子,显得愈发卑微。

    他仅存的那点名门风范也不见了,像是觉得自己一个老朽之人拖累了他们,因此毫无底气。

    李瑕正在沉思着什么,闻言转头四下一看。

    “这湖上有些小岛,去歇养一下吗?”林子问道。

    “不。”李瑕道:“拖得越久,他们包围得越密。很快就会有船只和水性好的敌人追上来,我们得立刻突围。”

    “立刻突围?”林子道,“可大家都受伤了,我们连马匹都丢了。”

    他只觉得若要立刻突围,还不如不上船、一开始就骑马突围。

    李瑕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敌人也想不到我们会突围。这次是我们袭击他们。我们占据主动,才可以选择他们最薄弱的地方。”

    “好。”高长寿径直问道:“走哪里?”

    李瑕伸手沾了沾血,在船板上画了画。

    那是一个“田”字。

    “龙湖就像这个田字,分为四片水域,我们如今在东湖。”他指了指“田”字的右上角。

    “他们要包围我们,不必包围整个龙湖,人手也没么这多,他们只要包围东湖就够了。而东湖的北面、东面,这两个方向的兵力最多。”

    “对。”

    李瑕又在“田”字中间一指,道:“哪里兵力少呢?这里,东湖和柳湖之间的堤道;这里,东湖与南台湖之间的堤道。”

    “堤道狭窄,他们必然不会布置太多人手,我们冲过去?”高长寿道,“去哪边?西还是南?”

    “西,柳湖。他们是从北面追击过来的,潜意识里会以为我们想向南逃,于是像这样……把人手由北边、绕着湖的东面一路追下来,再包围南面的堤道。而西面是最薄弱之处。”

    “好,我们跳到柳湖,再向西逃,想办法甩开他们。”

    刘金锁探过头,问道:“那船怎么办?在柳湖没有船……”

    “搬过去。”

    “哦。”

    众人又沉默下来。

    他们都带着伤,也都很疲惫,开始思考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但就算从柳湖登岸,也没了马匹……”

    “至少跳出了包围……”

    “……”

    李瑕闭上眼,回忆起了他的老教练。

    他开口,缓缓说了起来。

    “数不清的敌人正在对我们围追堵截,我知道大家都受伤了,也知道这个计划非常冒险。我们确实可以找个小岛歇一歇,一两天内可能都是安全的。但暂时的安全,只会让我们陷入更危险的处境。我的宗旨就是……逆境之中没有退缩,只有抬头迎上、全力以赴。”

    他语气很平静,仿佛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几个老弱病残在重围中杀出去,很简单。

    聂仲由听了,手突然抖了一下,转头看向李瑕,眼神复杂。

    “哥哥,杀出去吧,大不了就是死。”刘金锁道。

    “好。”

    几人又商议了具体的细节,小船在湖面上打了个转,往西边划去。

    ……

    “哥哥,你还有哪里伤了?”林子裹好聂仲由背上的窟窿,又问了一句。

    聂仲由低头一看,只见腹上插着一根断掉的矛尖,血还在汩汩而流。

    因他浑身是血,林子此时才看到这处伤,有些慌起来,问道:“伤……伤到内脏了吗?”

    “没有,找机会再治吧。”

    “好。”林子颤声道:“万一拔了,血止不住就不好了……”

    聂仲由没理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沾满血的小包裹,递在李瑕面前。

    “这是什么?”李瑕问道。

    “文书、信令。”聂仲由道:“若我死了,你带着这些人回去吧,让林子带你去见右相,你想要的职位,右相会给你。”

    “好。”

    对于李瑕而言,这没什么好推脱的,他这个冠军打算认真活下去。而聂仲由只是普通人,死在他面前也很正常。

    而且他看得出来,聂仲由的伤势比表面上严重得多。

    林子却已要哭出来,又道:“哥哥……”

    “闭嘴,以防万一而已。”

    李瑕打开包裹看着,问道:“我们到宛丘的消息和假身份都泄露了,谁出卖的?”

    聂仲由喃喃道:“有可能是田奎……但我不明白,他为国效力十五年,为何会出卖我们?许是被捉了,许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田奎是怎样的人?”

    “具体的我也不了解,但他多次在暗中为我大宋传递重要情报,仅我知道的,淳祐六年、十年、十二年,他都曾探得蒙军消息给余都帅。虽籍籍无名,却着实劳苦功高……”

    李瑕看着手中的文书看了一会,忽问道:“你信得过程凤台……哦,程元凤的人品吗?”

    聂仲由皱了皱眉,因他直呼右相名讳而深感不悦。

    “右相清风劲节,绝不容诋毁。”

    “人品可以是吧……”李瑕喃喃了一句,又问道:“讲信用?”

    聂仲由眉头一皱,真的有些生气了。

    他脸色愈发有些苍白。

    李瑕道:“开封的事,具体怎么办?”

    “什么?”

    “你如果死了,我要怎么样把开封的事情办完?若带了情报回去,程元凤能给我兑现他的诺言吗?”

    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众人皆是一愣,纷纷转头看向李瑕。

    现在这样的情况……竟还要去开封吗?

    疯了不成?

    林子张了张嘴,喃喃道:“可,我们被人卖了啊……”

    他想到死去的刘纯,嘴里剩下的话却说不出来,心中满是怨忿与悲凉。

    李瑕却只是“哦”了一声,事不关己的态度,仿佛在看别人家夫妻吵架一般。

    “我只管程元凤守不守信用?”

    聂仲由似乎很惊喜,本已萎靡的精神又振奋起来,道:“右相一诺千金,若你能办成此事,便是一个副统制也可由你……”

    “我不要副统制。”李瑕毫不犹豫打断,有些固执地道:“说过了,一个独自领兵的地方武将职位。”

    他提高了些声音。

    韩承绪听了,转过头深深看了李瑕一眼,又低下头沉思着什么。

    高长寿则是看向天边的夕阳,那是他故乡大理的方向,他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

    “绝无问题,我以我全家性命担保。”聂仲由已指天起誓,眼中泛起绝然之色,向李瑕道:“开封之事,你……”

    李瑕抬手阻了阻他,道:“你若死了,事情我看着办。但你若未死,接下来都听我的。如何?”

    “好。”

    聂仲由是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汉子,说话毫不含糊,干脆利落一个字。

    “好。”李瑕像是勉为其难地谈了一桩交易。

    他又扫视了众人一眼,道:“你们都听我的吗?”

    “好。”

    “就听李兄弟的!”

    “先由你指派便是。”

    “好!”

    末了,还有韩巧儿细声细语补了一句,“我本来就最听李哥哥的。”

    李瑕见了众人反应,方才点点头,向聂仲由道:“说吧……”

第67章 过河卒

    说着去了开封要如何办事,聂仲由声音渐低。

    最后,他在李瑕耳边悄声道:“韩承绪是金国旺族出身,在北地还有些人脉,比如小丫头片子的娘亲就是元好古的遗女。”

    “元好古是谁?”

    “元好问的亡兄。元好问你可知道?北人称他‘遗山先生’。”

    “好像听说过,就是那‘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我不懂这些。”聂仲由道:“我只知道元家是北魏拓跋氏后裔,元好问声望冠绝北地。金亡后,元好问请托耶律楚材庇护了一批中原士人,其中就有韩承绪的一名族兄弟,名作韩承唤,如今在开封经略府任职。这便是我一路带着这祖孙俩的原因,另外,韩承绪的儿子在我手上,他病重,在临安……”

    “知道了……”

    “那边有船!”刘金锁忽然大喊一声。

    李瑕转头看去,见有几艘船正向这边划来,显然是张家派来搜捕的。

    “不必慌,他们来不及报信叫来更多人,我们冲过去。”

    “好!”

    再回过头,只见聂仲由正拿布擦了擦腹上的伤口。

    布条被丢进湖里,漾开一团红色的血,被湖水冲散……

    “努力活下去,要想办成差事,没有你不行。”李瑕道。

    “我知道。”

    聂仲由勉力一笑,接过李瑕手里的桨,道:“我来划,你来观察情况。”

    “你行吗?”

    “行,事情托付了,轻松多了……”

    小船渐渐划向东湖与柳湖间的堤道。

    此时,这支队伍已只剩下八人,其中还有三人是老人、女子。李瑕的箭伤勉强算是好了,聂仲由、高长寿、林子、刘金锁却是个个带伤。

    没人能想到,就这样一支老弱病残,竟会掉头冲杀回来。

    木桨在湖面上荡起,小船推开波浪。

    天边残阳如血,它迎着晚霞快速冲了过去。

    ……

    “他们在那里!快调人来!”

    “我找到李瑕了!”

    “杀了他们!”

    堤道又长又窄,只有二十余名兵士正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纷纷向小船这边奔来。

    也有人跑向远处报信,更多的人将会赶到。

    “杀!”

    刘金锁当先跳上堤道,他早已丢掉身上那蒙军的衣着,现出他浑身的春闺刺青。

    几处伤口都被包扎起来,遮住了刺青上那美人的身体,只露出一张娇容,竟多了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随着刘金锁挥动长枪,肌肉扩张,那美人仿佛是从布条间探出头来,含羞带臊地向外望上一望……

    “噗!”

    血溅在刺青上,是刘金锁已挑杀了一个敌兵。

    “我来开道!走啊!”

    “搬船!”

    韩绪承奋力拖住船头,将小船往堤道上拉着。

    韩巧儿在他身边,咬着牙一起拉着,小脸绷得紧紧的。

    高明月武艺并不厉害,但她十分灵活,跟在高长寿身后,拿着小短剑时不时就一剑刺出,杀伤敌人。

    忽然,高长寿挨了重重一矛,手中大理刀落在地上,两名敌兵趁机向他扑来。

    兄妹二人大惊,李瑕已快步奔上,一剑刺翻一名敌兵。

    接着,高明月迅速配合他刺伤另一人。

    “我来挡,去搬船。”

    “虎!”又一敌兵冲来,单刀挥斩。

    李瑕手中长剑才刺出,正是力尽之时,已是格挡不及。

    一柄短剑从李瑕背后探出,径直刺进那敌兵心口。

    “二哥你去搬船。”高明月迅速说了一句,又向李瑕道:“我掩护你。”

    这还是相识以来,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

    她虽不爱说话,但此时打斗中却能与李瑕配合得十分默契。

    大概是因为国破家亡这些年里,高明月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又尽力不给人添乱吧。于是这个没什么力气的小女子才学了这样一种打斗的方法。

    ……

    “快冲过去!”

    真正前面在冲杀最猛的还是刘金锁。

    他又受了几处伤,也很疲惫。

    好在敌兵也追了一天,同样很累,又是被出其不意地突袭,被打乱了分寸。

    再加上敌兵不像这些老弱病残是在以死相搏,而是只想等更多人手过来围剿,终于被刘金锁杀退。

    李瑕一行人顺利登上了堤道,冲散了敌兵,抬着船向柳湖冲去。

    “走!”

    小船被推进湖中。

    当先开道的刘金锁又退到队尾断后,接连捅翻几个追兵,护着众人上了小船,划向柳湖。

    ~~

    “哈哈哈哈……”

    刘金锁也不顾身上伤势,仰天大笑,又向聂仲由道:“哥哥,你撑住,我们逃出去了就给你治伤。”

    聂仲由脸色更加苍白,也不回答刘金锁,转向李瑕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就算从柳湖西岸逃出包围圈……我们没有马匹,又都是有伤在身,逃不远的。”

    “天黑了。”李瑕转头看着远处的夕阳,道:“先到荒野里躲藏,休养好了再抢马匹。”

    “但没有伤药、食物……”

    “也只能如此了。”聂仲由阻止了林子开口说话,道:“登岸之后,分头走吧。你们七人一起,我独自走……”

    林子猛地看向他,开口想要劝。

    “你闭嘴。”

    聂仲由盯着李瑕,低声道:“记得当时我杀了五个重伤的同袍吗?我带不走他们,只好杀了,但他们已安顿好了家小。现在轮到我了,好在该安顿好的都安顿好了……李瑕,你若想做大事,一定要杀伐绝断。”

    李瑕没有说话,似乎在估算着什么。

    “你下过象棋吗?”聂仲由又问。

    “嗯。”

    “我以前常看右相下棋,算是懂一点,我觉得若是在象棋里,我不是车马炮,是卒,过河卒。”

    李瑕道:“你受了伤,少说话吧。”

    “这次出来前,右相送了我一句诗……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我本希望我这个过河卒每走一步,身后大宋的疆域就能多一步。如今想来……想来……”

    聂仲由话到这里停下来,似乎不知满腔的话该怎么说。

    他偏过头,不让李瑕看他的脸。

    而天已黑了下来。

    “登岸之后,分头走吧。”聂仲由再次说道,“食物、伤药、马匹,什么都没有,跟着你们,我会死的,让我自己去挣一个活命的机会……”

    “好。”李瑕道。

    林子与刘金锁的哭噎声响起。

    “闭嘴,大丈夫哭什么哭,想害死谁?!用力划!”聂仲由无力地叱骂一声。

    他又转向李瑕,道:“你说过你很讲信用,我信你……”

    ~~

    岸边满是蒿草。

    远远看能看到龙湖北岸有火龙向这边而来,那是追兵。

    聂仲由捂着小腹站在那,已站不直身子。

    “你们先走。”

    “好。”

    李瑕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人渐渐隐入蒿草之中。

    他走了几步,再回过头看,只见聂仲由已踉跄着向南走去,止不住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

    “给我搜!一个都不许逃掉!”远处已有呼喝声传了过来……

    月光下,独行的人走着走着,摔在地上。

    他爬起身,钻进蒿草丛中,嘴里又喃喃了一句。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

第68章 脱钩

    “鱼咬了饵,脱钩逃了?”

    张弘道不可置信地喃喃了一声,厉声道:“怎么回事?!”

    “……”

    沈开仔细说到最后,道:“等我们再转过头来,李瑕已偷袭了一队人,夺了马匹,趁我们尚未来得及包围,跑了。”

    “往哪去了?”

    沈开低声道:“不……不知道,追了两天之后,完全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张弘道沉默着。

    “我自己都觉得……我们像一群猪一般,被他耍得团团转。”

    沈开不敢抬头,又道:“因实在找不到线索,我才留了雷三喜继续搜捕……过来请问五郎,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屋中安静了许久。

    “我已经坐实了邸家勾结宋人、偷袭额日敦巴日之事,连邸琮自己都认为是他的家臣做的,他已上书请罪,还斩杀了一百七十三名与宋朝走私的属臣、家小,人头现在还挂在颍州城门上。”

    张弘道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

    “邸琮甚至不知是我在陷害他,还求我帮他。比起杀了他、他能主动认罪确实是更好的结果。总之,我终于把一桩灭门大祸栽了出去,此事还会牵连邸顺,一个管军总押、一个行军万户,都是手握数万人生死的当世豪强,还不知会落得何等下场。

    而我殚精竭虑做完这些,你来告诉我,你们连一个人都捉不住,他逃得无影无踪了?哈……你可知道?邸家肯认罪,此虽更稳妥,但万一某天他们知道真相,这仇可就结大了。而这真相,在李瑕那里。”

    平平淡淡的语气。

    沈开却听得胆战心惊,一下跪在地上,喃喃道:“五郎,我……我……”

    换成是范渊,也许会说“李瑕不是小人能对付的”,沈开却是实诚人,是真心感到无比愧疚,并痛恨自己无能。

    良久,张弘道看出他是真的内心煎熬,方才又道:“李瑕要走,无非是两条路,一是走西南折回宋境;二是,去开封继续办事。”

    “但以李瑕的聪明,岂会看不出来他们是被宋廷卖了?岂会继续为宋廷卖命?”

    张弘道有些疑惑地看向沈开,反问道:“你觉得李瑕是何样人?被出卖了,然后呢?哭哭啼啼?报国无门空自怨?哭的来什么?”

    他语气渐怒。

    沈开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喃喃道:“这……”

    “你们果然没有用心往北搜!自作聪明断定他不会去开封,草草了事!”

    至此,张弘道的语气终于暴躁起来。

    “我千叮咛、万嘱咐,你们还是小瞧了他!欺他年轻位卑,以常理揣度。观此子心志,他真能在乎什么狗屁赵宋朝廷卖不卖他?”

    “我……是……是我猜不透他。”

    张弘道长叹一声。

    “也罢,怪我不该派燕雀去捕鸿鹄,你去,查明经略府丢失文书一事。我把颍州之事收了尾……咳咳……再亲自去开封拿他。”

    “是。”

    沈开少有如此挫败之时,抱拳应喏,又道:“听说五郎的伤落了病根,食欲渐减,我那一刀……”

    “无妨。”张弘道拍了拍他的肩,“知道吗?我夜夜难寐,一闭眼便梦到汗廷拿了我一家老小,问我为何敢杀额日敦巴日,这才是我病根所在啊……尽心捉了李瑕,把事情盖过去,可好?”

    “是!就是万死,我也办成此事!”

    ……

    沈开退下,张弘道踱了几步,感到在颍州呆不住了,恨不能马上亲至开封捉捕李瑕。

    有属臣过来,道:“五郎,有人求见,自称叫王荛,这是拜帖……”

    张弘道接过一看,喃喃道:“王荛王牧樵?王文统的儿子?”

    他虽不认识王荛,却认识王文统。

    王文统少年喜读权谋之书,好以言词打动人。

    此人在金朝末年考中进士,金国灭亡后就开始到处拜访诸侯,当时也求见过张柔,张柔却不见他。

    最后,王文统得到了山东世侯李璮的重用。

    这些年,李璮每每向上夸大宋军战力,借此巩固地位;又谋取了涟、海二郡,势力不断扩大……皆是出自王文统的谋划。

    张弘道把山东之事看在眼里,认为其人确实是一个诡才,不明白为何父亲不用对方。

    他决定见一见王荛……

    王荛二十多岁,脸瘦而长,眼狭而小,唇薄、嘴大,笑起来像要吃人,却又十分爽朗的样子。

    张弘道对其人观感奇特,竟感到有些摸不透对方。

    “我途经颍州游历,听说五郎在此,特来拜会……对了,城门口的人头可吓死我了,邸家治下出了这么多与宋人勾结的叛逆,也不知会是何等下场?”

    寒暄了几句之后,张弘道不耐,看王荛欲言又止的模样,道:“牧樵来见我,想必不是顺道拜会这么简单吧?”

    “竟是让五郎看出来了。”王荛问道:“可否屏退左右?”

    “你们先下去吧。”

    待屋中别人都退下去了,王荛却不急着开口,坐在那端着茶杯把玩着。

    张弘道虽没工夫陪他在此干坐,但涵养高深,也不开口问。

    坐了一会儿,王荛忽然咧开大嘴笑了一下,道:“那我就实话说了。”

    他凝视着张弘道,一字一句,缓慢而庄重地吐出了一句话。

    “五郎,我们一起造反,如何?”

    ……

    寂静。

    张弘道脸上寒霜渐盛。

    他像是成了一座冰窟,眯着双眼紧紧盯着王荛,心中满是杀意。

    没有人会忽然跑过来,第一次见面,话都没说几句,就邀请你一起造反……除非,他拿着你天大的把柄。

    张弘道想不通,王荛怎么可能会知道?

    杀额日敦巴日之事如此隐秘,竟被他知道了!

    除了王荛,还有谁知道?要如何把他们杀得一干二净?

    念头一转而过,张弘道脸色恢复平静,惊诧道:“你说什么?”

    “我受够那些踩在我们头上的蒙古人,受够了做下等人,请五郎与我一起造反,如何?”

    “牧樵在说什么……哈,莫不是在开玩笑?”

    王荛摊开手,又笑。

    那笑容分明很爽朗,落在张弘道眼里却只觉得瘆人……

第69章 反骨

    “我没在开玩笑,我决意要反了这蒙古国,认真的。”

    王荛盯着张弘道,又缓缓说道:“五郎又何必装作听不懂?你心里一清二楚……”

    张弘道抿着嘴,心中杀意愈盛。

    他感觉王荛在威胁他,但他绝不愿被人威胁。

    不管有多少人知道此事,他也要全部杀干净。

    王荛却对他的杀意恍若未觉,还在侃侃而谈。

    “五郎来颍州不就是为了此事吗?邸琮已杀了一百七十三人,这不就是被你逼的吗?”

    张弘道倏然起身,脸色如乌云密布,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然而,王荛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愣在了当场。

    “但五郎一直没来捉我,看来也是心存反蒙之念。那我直说吧……就是我串联邸琮,劝他与我造反。呵,五郎好厉害,竟这么快就查到了。”

    “……”

    仿佛是脖子被人掐到窒息,又忽然松开,张弘道只觉忽然长舒一口大气,心境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怪不得邸琮那么快就认罪了,心虚。

    “要造反,汉人们私下串联没什么,但……”王荛叹息一声,又道:“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我们还没准备好,邸琮手底下居然有人会这么蠢,竟敢在这种时候杀了镇守一州的蒙古官。”

    张弘道冷笑一声,也不言语。

    “当然,五郎也可捉了我向汗廷请功。”王荛道。

    他盯着张弘道,狭小的眼睛里带着坦诚,显得很洒脱。

    “哼!”

    “你不会捉我,我是汉人,你也是汉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见张弘道不说话,王荛晃了晃脑袋,又道:“现在蒙哥已在猜忌忽必烈,若此时汉地世侯密谋造反之事泄露,不仅忽必烈要完蛋,所有世侯……不,是所有北方汉人都会被牵连。这些年士大夫们努力让中原恢复汉制,这份心血将被付之一炬,令尊不也一直为此汉制呕心沥血?五郎,你真舍得把事情闹大吗?”

    张弘道佯怒,拍案大喝道:“你还知道这些?!你知道这些,竟还敢撺掇邸琮杀了蒙古镇守官?!要造反的就不是你吗?!”

    “五郎息怒,且听我解释。”王荛道:“此事我也没想到,邸琮更没想到,他还在观望。我们绝不敢现在就举事,不过是先做准备。该是我劝了他之后,他与属臣商议,泄了风声,被额日敦巴日得到消息、拿了把柄,这才有人擅作主张,惹出这样的祸端来……其中细节已不得而知了,想来大抵便是如此。”

    “哼!你们好大胆子!”

    “眼下最要紧之事,乃是将此事压下去,保全邸家。五郎,当此乱世,我辈汉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正该同气连枝,万不可同室操戈啊。”

    张弘道脸色冰冷,道:“你们要找死,别带上我。”

    “不敢求五郎太多,只求别把所有证据上报。那些与宋廷勾结之事,有许多邸琮确不知情。”

    “事情闹这么大,我盖不住。”

    “若五郎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余诸事我来打点,或能勉强保住邸氏一门。”

    张弘道微讶,扫视了王荛一眼,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

    “有人替你兜着?”

    王荛只是笑,反问道:“五郎想知道?是要一起吗?”

    “我张家对汗廷忠心耿耿,你休要再撺掇我!”

    “张家是忠心耿耿,但若有朝一日天下定了,蒙人真能继续放任汉人诸侯掌兵一方吗?令尊年纪也大了,这身后事是如何思虑的?”

    张弘道不答。

    王荛过了半晌见得不到回答,又咧开大嘴笑起来,道:“好,张家想观望观望,可以,不急,时机还未到。”

    张弘道盯着他,终于缓缓道:“你们胆子太大了,行事不密,会死得很惨。”

    王荛脸上笑容渐敛,一字一句,回应了一句诗。

    “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

    ……

    张弘道终于明白张柔为何当年不用王文统了。

    张家要的,是一心为张家门户考虑的属臣,而不是满心只有阴谋事业的狂妄之徒。

    观其子,已可知王文统其人极危险,早晚会害死一大批人。

    他有些后悔见王荛。

    “好了,今日密室私语,想必是不会传出去的,我信得过五郎。”王荛又道:“等有朝一日我们北方汉人准备充分,起兵反蒙、恢复河山,到时,再请五郎决择吧。”

    张弘道确实不打算出卖王荛,但也不会表态。

    王荛早就知道张五郎的态度,话说完了,站起身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去。

    ……

    “你们联络过宋廷?”张弘道忽然问道。

    王荛转过头,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五郎想知道?是愿与我一起造反?”

    “不。我在追查一批宋人细作,问你是否与其有所联络?”

    王荛谈性大增,重新落座,侃侃而谈道:“说起赵宋,五郎若是担心我们成了郭药师,那就多虑了。放心吧,我们不会投降赵宋、自取灭亡。当年金亡之时,李家便曾投降过赵宋,结果呢?宋廷……”

    “这些我知道。”张弘道打断了王荛的话,问道:“只问你,开封经略府的文书是不是你偷的?”

    王荛不肯马上回答,反而是见缝插针说起来。

    “蒙哥又要伐宋了,赵宋若亡,局势可就更坏了。我等若要造反,该让赵宋与蒙古打得不可开交才好。五郎且听,我是这般想的……”

    张弘道冷冷道:“你若不想保全邸琮,大可继续不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王荛道:“就当是我偷的好了,随手为之而已。”

    这就是地位、层面的不同了。这些事若是沈开去查,可能查到死也未必有结果,但张弘道有时候一两句话就能问到。

    “东西呢?”

    “早交给宋廷细作了,想必都到临安了。”

    “没有,那人没能回去,宋廷又派人来取了。”

    “废物。”王荛闻言冷哼一声。

    张弘道问道:“为何不从山东走海路送?”

    “谁说此事是李大帅谋划的?”

    “那是谁?”

    “五郎真想知道?”

    “别牵连我。”张弘道摇了摇头,道:“告诉我开封那个细作是谁?”

    “这就怪了,既是我给他递了消息,我为何要出卖他?”

    “你是想保邸家,还是想保宋人细作?”

    “好吧……”

    两人又说了几句,最后,王荛道:“我随五郎到开封走一趟,把那宋人细作指认出来便是……”

第70章 江洋大盗

    傍晚,开封城外,一座田庄之中。

    一盆水泼在地上,冲刷了满地的血迹。

    高长寿、林子、刘金锁刚杀完了人,把庄舍的大门关好锁死,开始清理现场。

    高明月牵着马匹去安置、寻找有用的物件。

    韩承绪去生火造饭。

    李瑕大步在田舍中走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之后,准备去审问这个田庄的主人。

    韩巧儿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瑕,她记忆力好又会蒙语,要替她李哥哥翻译一些晦涩词语,并把所有信息都记下来。

    这一行七人,入室杀人劫掠之事已做得越来越顺手了。

    李瑕带队的作风与聂仲由有着强烈的不同。聂仲由总是按步就班地领着朝廷安排的身份稳妥行进;李瑕则是天马行空,不停转换身份,他带的人不像细作,而像一伙江洋大盗。

    恰是这种江洋大盗的行事作风,终于让他们顺利从陈州到了开封府……

    此时李瑕蹲下身,看着一个被捆绑着的肥胖蒙人,用蒙语道:“我会把你嘴里的布条拿下来,但你要是敢喊,我就把你的皮剥了?听明白了就点头。”

    那蒙人用力点头。

    “叫什么名字?”

    “格日乐图。”

    “做什么的?”

    “奥鲁官手下的屯官。”

    李瑕又问:“奥鲁是什么?”

    格日乐图说了一会儿,话里出现了许多生僻的蒙语,李瑕只能听明白一部分。

    韩巧儿的作用就在这里,开始给李瑕翻译。

    “李哥哥,奥鲁是‘老小营’的意思……他说蒙军出征时会让兵士的家小留在后方或者随军出行,放牧耕作、供应军需、签发丁壮、替换老弱、赡养兵士家小、处理军户纠纷等事务,都是由奥鲁官管理,自成体系,不受地方管辖。他是奥鲁手下管田务的屯官……”

    “签发丁壮?能伪造军籍吗?”

    格日乐图摇了摇头,一脸无辜,却又有些骄傲地道:“我这屯官是个肥缺,比起签发军户,贪那点封椿钱要好得多。”

    “怎么个肥法?”

    “嘿嘿,就说这附近汉人娶妻,都得先送到我这里来……”

    “平时有去开封吗?”

    “有……”

    李瑕仔仔细细又问了许久,等格日乐图已不能提供更多消息,他拔出长剑,径直将其捅了个对穿。

    韩巧儿却是气愤地搬起一个院中花盆,“嘭”地砸在尸体的脑袋上。

    “这小丫头片子……一会你自己扫。”

    林子笑骂了一句,带着刘金锁上前搬尸体。

    “好重,原来蒙人也有这种脑满肠肥的。”

    刘金锁道:“对!我还以为蒙人全都是壮汉,竟有这种肥猪,倒像临安那边的财主。”

    林子道:“嘘,都说多少次了,让你说话小声点。”

    “噗”的一声,尸体被丢到地窖,田舍中恢复了平静……

    李瑕走进大堂,只见桌上摆了好几份文书、地图。

    拿起来一看,都是他需要的。

    这是在他审问格日乐图时高明月去找来的。小姑娘平时话不多,做事却很细心、妥当。

    李瑕拿起开封的地图看了一会儿,忽听到院里传来刘金锁的叫喊声。

    “开饭啦!”

    炊烟升起又散开,韩承绪已做好了饭。

    高明月与韩巧儿手拉着手到厨房里夹了喜欢的菜,端着碗,躲回屋里吃。

    “这小娘子真奇怪。”刘金锁大咧咧道,“天天蒙着脸,一吃东西就躲起来,我还没见过她长啥样呢。”

    高长寿一听,十分不悦,脸色一沉,含怒瞪了他一眼。

    偏刘金锁毫无察觉。

    还是林子踢了他一下,小声道:“关你屁事,人家蒙着脸就是不愿让人看,闭嘴吧。”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看,临安城里柳娘还等着我回去呢,我还不能看小娘子……老书呆,鸡腿能给我吃吗?!”

    “杀了三只鸡,你们都有,不过鸡胸肉是要留给李郎君的,你别拿。”

    “哈哈。”刘金锁大喜,“那柴肉有啥好吃的,他吃东西真是瞎讲究,比小娘子还讲究,有啥用?这鸡腿一会我吃了啊!你们看我,我这腰多粗,我就是啥都吃!”

    “你懂个屁。”林子道,“就不能闭嘴吗?你也别这样快活,这是在敌境,不是在你家。”

    “当然不在我家,我家哪有这么大屋子?我家的鸡能杀吗?就是在敌境,这才可劲糟蹋不是吗?”

    ……

    吃完饭,高明月与韩巧儿又手拉着手到大堂上听大家说话。

    高明月其实挺想听那个木婉清的故事后来如何了,但这几天李瑕没有讲,他平时安排下一步的计划就很忙了。

    这天也是,李瑕放下手中的文书,拿着一个鸡蛋“嗒”的在桌上一敲,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说说下一步的行动吧。”

    “好!”

    李瑕道:“此间的格日乐图是蒙古奥鲁手下的屯官,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派人进城给奥鲁官送粮,我们可假扮成他的人……韩老,你与两个女孩子就扮作城中军户的家小。”

    “好!”刘金锁又大声道。

    “进了城,我们到一个名叫‘阿古拉’的蒙人家里去住,他是奥鲁身边的官吏,之前格日乐图派人进城都是与他对接,前段时间阿古拉生病了,正好,我们可以杀掉他全家,暂时寄身在那里。”

    “又杀?”高长寿问道:“会不会太冒险了?进城后不如找个客栈暂住?”

    “不。”李瑕道:“张家很可能会继续追杀我们,客栈不安全。”

    “好!我更喜欢住阿古拉家!”

    “说的就是你刘金锁,城内不比城外,住进去以后一定不要大声喧哗。”

    “好。”刘金锁低声嘟囔道:“以前叫人‘刘大侠’,现在整天就是‘你刘金锁’。”

    李瑕道:“再说要做的事,我们要找到一个名叫‘赵欣’的人,他曾是宋军兵士,二十余年前金国灭亡之时,他随军北上、收复洛阳。后来,宋军没能守住洛阳,撤退之后,赵欣就遗落在北地。我们不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从五年前开始,他曾数次传回重要情报。

    去年年底,他最后一封情报说北方有大世侯欲反,让朝廷派人来接洽,到时会给我们重要情报、且与我们议盟。但一直到今年,此事一直没有下文,所以聂仲由才被派来。”

    高长寿、韩承绪还是第一次听这些,眼中都泛起一些疑惑,觉得……宋廷好像没有很重视此事。

    刘金锁和林子却是神色郑重,与有荣焉。

    “去哪里找他?”

    “开封城内有间正蒙书院,在书院门口留下记号等着,他很快会联络我们。”

    “找到他之后呢?”

    “拿了情报,回去。”

    “这么简单?”

    李瑕沉默了一会儿。

    这事,聂仲由就是这么对他说的,听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

    次日,一行人依李瑕的计划进了开封城。

    “咚咚咚……”

    扣动门环的响声中,阿古拉家的院门被打开。

    “谁啊?”

    “格日乐图派我们来探病,还送了一些礼物、驱口过来,搬进去吧?”

    “搬进来吧,嘿,这几个驱口不错。”

    七人走进了宅院,院门被关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院门重新打开,李瑕与林子走了出来,堂而皇之地拐进开封城的街巷。

第71章 羊

    “咚咚咚、咚咚……”

    有韵律的叩门声响起。

    刘金锁打开院门一看,见是李瑕与林子回来,忙迎他们进屋。

    “……”

    “你说什么?”

    刘金锁稍稍提高了些音量,道:“怎么样?拿到情报了?我们回临安去吗?”

    “没有。那赵欣不知怎回事,一直没现身。”

    林子没好气应了一句,又道:“我几次让你小声说话,你死活不改,现在肯改了?”

    刘金锁就不理林子,拉着李瑕告状,道:“高长寿下午出门了一趟。”

    正坐在院里的高长寿抬起头,瞥了刘金锁一眼,有些厌烦这个多嘴的粗汉。

    李瑕走上前,问道:“聊聊?”

    “嗯……”

    两人并肩走向后院,踱着步,李瑕问道:“打听到了吗?”

    “没有。”

    李瑕道:“我替你打听了,兀良合台在开平见了忽必烈之后南下,路上遭遇你的刺杀,他继续行路,回镇西南了,没走河南,不在开封。”

    高长寿一愣,问道:“你怎么打听到的?”

    “之前认识了一个老头叫作赵复,别人叫他‘汉江先生’,好像很有名气,他给我说了些河洛的人情风物,因此我知道开封士人喜欢在哪里聚会,今日我去梁园文会,结识了一个年轻人,有意引导他评点时事,也就知道了。”

    高长寿有些低落,喟叹道:“你很厉害。”

    “不算厉害,只要不把那些人当回事,他们就能正常聊天,就这么简单。”

    “是啊。”

    高长寿亦是名门出身,岂能不懂这些?但还是不敢到处乱晃。

    李瑕道:“兀良合台这次是先去了哈拉和林,估计是与蒙哥谈了南征之事;其后去开平,大概是提醒忽必烈一句蒙哥已在猜忌他;再转道南下,大概是要亲眼在中原看看忽必烈是否真有异心;回镇西南,想必是马上要用兵了……”

    高长寿点点头,道:“这些,若让我去打探,我怕是打探不了这么详细。”

    “你堂兄高琼确实在兀良合台队伍中,但若要我猜,他这次能重回大理,只怕是已经降蒙了。”

    “我不信。”

    “不信就不信吧,我就是瞎猜。”

    高长寿长叹一声,更显失落,喃喃道:“堂兄已南归大理,我这趟北上竟是白跑一趟,却还死了那么多人。可笑我如此无能。”

    “做事就是这样,哪能事事顺意?你没有足够的情报来源,两眼一摸黑,走点弯路很正常。”

    “亡国破家之人,想做点事举步维艰。”

    李瑕想了想,问道:“谁让你北上的?”

    “我自己……”高长寿话到一半,眯起眼回忆了一下,忽道:“当时吕太尉身边有个文士提醒我,若能救回堂兄必能振奋大理人心,又告诉我可以请吕太尉帮忙安排身份……说来,这人却连名字都没告诉我……”

    就此事又问了几句,李瑕沉思了一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

    他对这趟差事的整体脉络有了些大致的判断,但还不清晰,具体的也只能等回宋境之后再了解。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李瑕问道。

    高长寿没有马上回答,有些踌躇着,开口道:“李瑕,此间事毕之后,你可愿……可愿助我复国?”

    终于把这句话问出来,他加快语速,又道:“若你点头,等大理复国,封侯封王也……”

    “不。”

    高长寿话音未落,李瑕已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愿意。而且大理也复不了国,灭国了就是灭国了,死心吧。”

    高长寿如遭雷击,脸色迅速灰败下来,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为好。

    他嚅了嚅嘴,实是没想到李瑕说话如此直接。

    转过头,只见不远处高明月正坐在廊中缝衣裳。

    高长寿也不明白为何妹妹竟会不喜欢李瑕?

    若他高长寿是个女子,必是恨不能嫁给李瑕才好。

    说什么“君子至诚”,果然是自取其辱了……

    李瑕却还是很平静,又道:“我没能找到赵欣,会在开封城再呆几天。你们若等不住,可以先回西南。”

    高长寿回过神来,正色道:“你我同生共死,既是一起来的,便要一起回去。”

    “好。”李瑕道:“若高琼在,救与不救,我会与你商议,但他不在,接下来如何行事,你依旧听我安排,不许再像今日这样擅作主张了,可以?”

    高长寿吐了口气,道:“好。”

    他默默消化着心中的挫败感,又问道:“没找到赵欣,你打算怎么做?”

    “这人怕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查一查吧。”

    “有办法?”

    “有办法。”李瑕道,“故计重施,没多大意思……”

    ~~

    “子靖、子靖,阎子靖……”

    姚燧脚步匆匆跑进阎复的屋出,一推门就喊道:“子靖,你可知我今日到梁园文会结识了何等人物?”

    阎复阎子靖正倚在床上看书,抬起头问道:“端甫有何事?这般大惊小怪。”

    “你错过了什么你可知道?新调啊,新调,且听我给你弹。”

    姚燧姚端甫伸出手,在桌上敲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阎复放下手中的书本,站起身来,道:“这是?新的曲牌?”

    “不错。”

    “可有词?”

    “且慢且慢,你先听我说完,再给你念这首词。”

    姚燧倒了桌上的茶水,饮了一口,方才正了正神色,开口说起来。

    “你我皆知,这北方文坛,自我伯父在苏门山开设学馆以来才算小有兴旺。但诗词一道除了遗山先生,实无佳作。今日梁园文会开始时亦是如此,无非是些庸才夸夸其谈,如子靖所言,没多大意思。”

    姚燧说到这里,又向阎复问道:“子靖认为我那首《清平乐》如何?春方北度,又送秋南去,万里长空风雨路……”

    阎复道:“足以力压群杰了。”

    “我这首词不过中品,偏无人能拿出诗词来与我比较,无聊之际,我忽见有位少年郎想要游玩禹王台,却被拦着进不来,我一见他,就知他不凡。”

    “如何不凡?”

    “他与你我差不多年岁,许是比我还要少上两岁。品貌姿仪才情,尤在你我之上。”

    阎复闻言微有些诧异,他时年二十,姚燧则只有十八岁,那人若比他二人还要年轻,又能有多少学问?

    阎复美丰仪,且颖悟绝人,名冠东平。姚燧出身名门,更是自傲,今日竟能给出“尤在你我之上”的评语,可见那人着实不凡了。

    “我让人放他进梁园,攀谈之下,见他性情磊落,值得一交,遂有意试他才情,怂恿他拿出诗词,他推托不下,应了。因听我说过,我要往长安拜会鲁斋先生,他想起潼关,遂填了一首小令赠我……”

    姚燧说到这里,默然片刻,长叹道:“子靖,我配不上这等词句,他不该赠我的。”

    阎复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何样词句?”

    “你且听好了,这是新曲,曲牌名《山坡羊》”

    姚燧站起身,整理了衣襟,方才面带庄重地吟诵起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

    同一天,北向开封的官道上,张弘道与王荛正在策马奔驰。

    王荛忽然一指道旁的累累白骨,毫无顾忌地大喊起来。

    “五郎,你还没受够蒙人将我等汉民当牛羊对待、肆意屠宰吗?!”

    “王牧樵!你太放肆了,你想要害死我是吗?!”

    “张仲书!有本事你杀了我啊!但死之前我会告诉你,我父与李大帅串联了何人……”

    “你给我闭嘴!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死就死,我宁握屠龙刀,不当宰羊人……”

    风很大,将二人的争吵声吹散……

    ~~

    开封城外,一顶简陋的小小红轿上,一名新娘哭成了泪人儿,她要被送去让蒙人先行洞房,才能再进夫家的门。

    她的第一个孩子会被摔死……

    ~~

    开封城内,一封为经略使史天泽、赵璧请功的折子刚刚被封装起来,将要送至北方。

    “史、赵至河南,选贤才,置提领,察奸弊,均赋税,更钞法,设行仓,立边城,诛好恶,肃官吏,置屯田保甲,兴利除害。今,税赋充足,民安商乐,河南大治!”

    ~~

    而一袭华衣的名门子弟姚燧、才子俊杰阎复,还沉浸在词句之中。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72章 耳熟

    正蒙书院座落在开封城西南的外马号街,离大相国寺不远。

    这日姚燧与阎复早早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往正蒙书院而去。

    一路上,阎复目光看去,只觉这次看见的开封城景象与平时似有些不同。

    平时看着,觉得漠南王于开封设经略府以来,开封城渐渐恢复了一些繁华。

    但昨日听了那曲词,今日看去,看到的却是……凋敝与残酷。

    百余年前,宋将杜充开决黄河以阻金兵;二十四年前,金军决黄河以卫汴京,才决了一半蒙军已至;二十二年前,宋军端平入洛,蒙军又在寸金淀开决黄河,以灌宋军。

    宋、金、蒙三朝,谁来谁去,竟是全都开决过黄河大堤。

    那淹在河水之下的数百万人、上千万人,早已成了枯骨,无影无踪。

    人命之低贱,无从说起。剩下开封城残败的屋瓦墙垣还在默默倾诉着兴亡之事。

    阎复忽然眼眶一红。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姚燧也起了同样的念头,又低吟了一声。

    二人相视一眼,阎复问道:“到底是何等人物?竟能发出这等警世之语,金石掷地、振聋发聩。”

    “子靖很快就能见到他,我与他约好今日在正蒙书院再聚。”

    又走了几步之后,阎复忽然道:“端甫,我打算从今以后不再作诗词了。”

    姚燧一愣。

    阎复师从名儒康晔,少时入山东东平学馆,东平行台招诸生校试文章,请元好问评点,阎复为魁首,从此有“冠绝东平”的名号。他弱冠之年就能作出“群材方用楚,一士独辞燕”这等佳句,但如今竟是决意不再作诗词了?

    姚燧张了张嘴,想劝阎复两句,却又不知说什么……

    到了正蒙书院门口,姚燧忽然抬手一挥,显出喜色。

    “子靖快看,那位就是张养浩了!”

    ~~

    李瑕已经听林子说了,那两个无聊书生一路上过来没人跟踪,他这才大大方方现身。

    三人会了面,寒暄了几句。

    “养浩可有表字?”

    “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了?想必是还未加冠,尚未取字?”

    “是。”

    “不如我请赵经略使,或鲁斋先生为你赐字?”

    李瑕道:“不敢当,我还是想先入正蒙书院读书,学成后再取表字。”

    “也好。”姚燧道:“入学之事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李瑕问道:“昨日我提起此事,姚兄就一口包揽,似乎是与正蒙学院关系匪浅?”

    “实不相瞒,正蒙学院便是我伯父开设。”姚燧道,“此事我本不欲说,以免让人误会我在夸耀。”

    “不会。”

    姚燧于是拱了拱手,道:“家伯父讳名一个‘枢’,字公茂,号雪斋。”

    李瑕听了,脸色依旧平静。

    这让姚燧微有些尴尬。

    李瑕道:“抱歉,我实在不知时事。”

    阎复开口道:“雪斋姚公乃当今理学大家,少时便有‘王佐略’之称,曾北觐窝阔台汗,为漠北最早的士大夫之一。他曾任职于燕京行台,因看不惯世侯争相向蒙人行贿,隐居苏门山、教传理学。

    漠南王经略中原,征召姚公。姚公始入漠南王幕府,且任漠南王世子之师。他上书举洋洋数千言,首倡‘以汉法治汉地’,至此,中原始开善政。

    征讨大理时,亦是姚公谈及当年宋太祖遣曹彬取南唐不杀一人、市不易肆之事,漠南王遂言‘汝言曹彬不杀者,吾能为之!’裂帛为旗,书‘止杀’之令,由是民得相完保。”

    李瑕听了,才知道这姚枢是忽必烈身边的近臣,只怕地位还相当高。

    姚燧道:“我三岁失怙,是家伯父一手抚养我长大。”

    阎复为表示亲近,笑道:“也是姚公为端甫觅得好亲事,端甫的岳父可是原任洛阳廉访使的杨公。”

    “洛阳?”李瑕忽捕捉到一个在意的地名。

    “是,养浩连姚公都不知道,自是不知姚家乃洛阳名门。”

    姚燧谦虚道:“称不上名门。”

    “不知姚公是何时入漠南王幕府的?”

    “似乎是五六年前。”

    “敢问姚公如今在何处?可否让我前往拜会?”

    “家伯父年初已随漠南王往开平了……”

    三人说着这些,一路进到正蒙书院。

    李瑕心中却是微微思量起来。

    洛阳……五六年前……正蒙书院……那间谍赵欣当年遗落洛阳是如何活下来的?如何传递消息?如今又在哪里?

    ~~

    办妥入学之事,姚燧与阎复走后,李瑕换了一身儒裳,在正蒙书院里逛起来,找杂役聊天……

    “书院的杂役?是失踪了一个。”

    “哦?”

    “是姓吴,单名一个‘归’字,都唤他‘老归’,原是个扫地的,比小人来得早,似乎书院刚开时他便在了,失踪了有三两个月。旁的小人不知,小郎君可去问问那个小厮。”

    “……”

    “老归?不知小郎君为何打听这粗汉?”

    李瑕道:“我对刑名之事感兴趣,喜欢查案子,听说他失踪了?”

    “是。老归四五十岁,脸上有个大疤,话不多,每日扫完地只坐在那边吹笛子,他就会一首曲子,吹得却好。”

    “他可有家人?”

    “没有,岂能有家人?隔上一阵子,攒了钱不过是去逛窑子,一去去许久。”

    李瑕又问道:“他是哪天失踪的?”

    “容小人想想……四月六?那夜下了大雨,小人问他这么大雨还出去啊?他说想去逛窑子了。”

    “逛的是哪个窑子?”

    这书院的小厮也几分文雅,应道:“下等人不似小郎君们,去不了青楼楚馆。他常去的也就是外城的皮肉店。”

    “哪家?”

    “就叫皮肉店,离惠济河闸关不远……”

    ~~

    与此同时,沈开牵马走进了开封城。

    说来可笑,他到如今还未曾近看过那要搜捕的李瑕长何样,因此,他带了几个人在身边。

    周南、林叙,此二人是在亳州与“杨慎”相处过的;殷俊,这是在陈州城外与“马致远”畅谈过的。

    既不能让张大姐儿来指认李瑕,沈开便带上这三个书生,不论是“杨慎”也好、“马致远”也罢,他都要把那个宋人细作拿下。

    一行人从城门往经略府走去。

    忽然。

    “子靖、端甫,是你们吗?!苏门山一别,许久未见了。”

    “远疆兄、安道兄!你们怎来开封了?”

    “遇到了一些事,你们呢?”

    “我们从苏门山来,将往长安拜会鲁斋先生,故而路过开封,今日正好到经略府见史家二郎……”

    沈开有些不耐烦,觉得这些读书人实在麻烦。

    但这北方文坛就那么大,这些书生之间皆是互相熟识、且皆出自漠南王幕府谋臣门下,遇上了不可避免要聊上几句。

    尤其是听到“史家二郎”四字,沈开更不敢多嘴。

    河南经略使史天泽,出将入相,论实力、资历、人脉、地位还在张柔之上。

    “我们也正要往经略府去……”

    “两位兄长晚间若有空,可否来赴宴?二郎今日开宴,请一位俊才。”

    “晚间?”

    周南与林叙有些犹豫,看了沈开一眼。

    姚燧已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昨日我在梁园诗会结识了一位少年郎,名唤张养浩,此人雄姿俊逸,天才英绝,可谓旷世……”

    沈开、周南、林叙、殷俊几人对视了一眼。

    这番话,竟是如此耳熟……

    “他在哪?!”

    “什么?”

    “张养浩在哪?!”

    “正蒙书院……”

    “正蒙书院!快去正蒙书院!”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7793/ 第一时间欣赏终宋最新章节! 作者:怪诞的表哥所写的《终宋》为转载作品,终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终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终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终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