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笼(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6/11)
“呼!”
一根球杖在空中呼啸而下。
“都滚开!滚开!”
“公主……公主……”
“请瑞国公主不要为难奴婢们,陛下吩咐过……”
宫女们害怕地叫嚷不已,一排小黄门手持白绫站在殿门外进退两难。
“哪个敢杀她,我先杀了哪个!滚开!”
赵衿双手持杖乱舞,大吼不已。
宫鞋踩着的地毯上是一片酒渍,酒壶倒在一旁。
阎容躲在赵衿身后,早已吓得花枝乱颤。
她知道赵衿会保自己,故而一整夜不肯饮下毒酒,但赵衿会保,不代表能保得住。
帝王赐毒酒不饮,会是什么后果,阎容心里知道。
再一抬头,果见一队带着刀的侍卫已向这边奔来,她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忽然,更远处,一个小黄门飞奔过来。
“传陛下口谕……”
过了一会,侍卫退回前殿,持着白绫的一队小黄门也缓缓退下,传旨的小黄门于是又到赵衿面前。
“依陛下吩咐,请瑞国公主移驾慈元殿。”
“我不走,安知你们不是想支走我,再害了她?”
“公主明鉴,陛下开了御口,奴婢们怎敢?”
“我就是不走!话放在这里,哪个敢动她一下,就是我瑞国公主的毕生死敌!”
“奴婢……是陛下旨意,请……”
话到一半,这小黄门转头一看,见是关德又带人来了,忙让开道路。
“阁长。”
“下去,不知死活的东西,也敢惹怒瑞国公主。”关德尖声细气啐了一口,小步上前,满脸献媚地迎向赵衿。
那兰花指摇摆,颇为妩媚。
“小祖宗,快把这球杖放下,累到了,累到了,这些狗奴才……”
“我哪也不去!”
“好好好,公主想何时去慈元殿便何时去,都听公主的,哎哟,不气了不气了。”关德赔笑不已,压低声音,又道:“陛下吩咐让阎贵妃养病养些日子,暂无性命之忧,等公主回头劝劝陛下,眼下先到皇后那,莫惹怒陛下。”
……
殿内,阎容眼见赵衿一走,宫人已开始封锁门窗。
这里将成为一个笼子,她却已不再是那只金丝雀。
但一条命暂时是保住了,让人又喜又悲,之后只有悲从中来……
接着,关德过来低声道了一句。
“丁相托奴婢带句话……待李瑕还朝,再寻转机。”
~~
贾府。
廖莹中讶道:“陛下突然改变主意了,为何?”
贾似道回想着赵昀那脸色,似笑非笑,道:“还能为何?丁党若倒,怕朝中这变故万一把李瑕吓得叛投了……这次,是真有可能啊。”
“那现在……”
“自是命李瑕回朝述职,陛下要当面嘉奖。至于我们……”贾似道冷冷道:“蛐蛐要进笼了,当然是准备好笼子。”
“蛐蛐真能进笼?”
“陛下已暗命江万里以宣抚之名往川蜀,查马千、易士英、张珏、孔仙等人。又下诏李曾伯、高达、夏贵候命……蛐蛐敢不来吗?”
~~
与此同时,有许许多多路人马从临安各个城门进城。
“小人范江,就是个行商,到重庆府办了批货物回来……这是小人的籍贯文书……”
姜饭说着,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递了文书过去。
一个银锭也顺势落在那守城士兵的手里。
同时还有人捧了一匣钱币过来。
“官爷,这是进城税。”
“进吧进吧,没见多少人在你们后头堵着,马车快点拉开!”
“是……”
车马徐徐,渐渐进到临安城里仁坊陶家巷的一间大宅里。
林子推开门四下一看。
“没人盯梢吧?”
“哥哥,我是做什么的。”姜饭咧嘴笑了笑。
“货搬进来……动作快。”
……
一直到夜里,这座大宅院里已聚集了叁百余人,却是鸦雀无声。
直到又有开门声响,才有低声细语响起。
“高统领到了。”
“到堂上吧,你们几个,看好门……”
十余人于是走进堂中,聚到了桌边。
林子扫了众人一眼,抬手,道:“李郎君,你来?”
李昭成道:“林统制说吧。”
“好,大家伙从汉中分头出发,赶路辛苦。大帅交代的事太多,怕有人忘了,我再给大家伙理一遍。”
众人连连点头。
“是要理一遍,要做的太多了,还不能写下来。”
林子咽了咽口水,道:“今日大帅的奏折已到了朝中,但他必须等朝廷再下诏送到汉中,才能奉诏还朝。快则一月,慢则四五十日能到,我们需在这之前安排好诸事,明白?”
“明白。”
“大帅到临安之后,会施上策,共十七项计划。我们要做的是安排好眼线,盯住这几个地方……”
他开始指点起桌上的临安地图。
“清河坊。这是丁大全的府邸,他还有四个别院,礼兴坊的观潮别院,定民坊……”
手指不停移动,一个个地名从林子嘴里说出来。
众人于是捉紧时间努力记住。
林子听着他们念叨的声音,忧色渐重。
“你们的口音不对,太容易被认出来了,记住,多使钱收买当地人,少说话、多听,不求立功,但求稳妥。”
“好。”
“都记下了?出发吧,若没有要紧之事,尽量别再过来。”
几个身影闪出去,各自到外面招呼了数十人,趁夜离开。
堂中已仅剩五人。
李昭成走到门窗边,探头又看了一圈,方才开口道:“有人守着,不会有外人听到。”
姜饭又过去看了一眼回来。
“上策若失败,便只能用中策了。”
李昭成点点头,道:“中策这十叁项计划,似有不妥?”
姜饭与林子对视一眼,自有默契。
“大帅当然还有别的安排,我们不知道吧。”
“好,那就理一遍,分配好各自要做的。”李昭成努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道:“到时,我们需……杀了赵与芮。”
林子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的荣王府,问道:“李郎君,这里……荣王府旁这个宅院中能有内应?”
“能有。”
“好。”林子道:“我来打探地形以及赵与芮的习惯,最后由姜饭动手……”
“可以。”
“之后控制赵禥,忠王府离宫城太近了,兵力需调查清楚。”
高年丰道:“我来。”
他们说起来还算是快的,因为在汉中就已听李瑕整整说了叁天。
此时只是大概理一理,确保没有在路途上忘掉。
“若控制赵禥不成,是什么?”
“我。”李昭成道:“由我联络吴潜,选出一个宗室子弟。”
“有几个人选?”
“宗室最适合者有叁人,其次十七人。再其次……不计其数。”
“赵竑已被官家杀了,儿子也死了,但有个孙子,大帅也不知他名叫什么。”
李昭成道:“我去查,吴潜早有准备了。”
林子挠了挠头,勉强道:“然后是光宗一系?与官家同宗……”
李昭成道:“我来说吧……”
许久,李昭成、杨实一道离开。
堂中只剩下林子、姜饭、高年丰。
叁人再次到门窗边,仔仔细细又看了一眼,方才转回来。
“李郎君、杨公都不知道。”
“嗯。”
“我们来说?”高年丰声音压得极低。
“这事若不成,刚才说的中策全是虚的。”
“有酒吗?就喝一口,壮壮胆。”
“没有。”
林子深吸一口气,转向姜饭,问道:“东西都带了?”
“带了,一个没丢、一个没潮。”
“八百人,敢吗?”
“哈,他娘的!他娘的!”
“怕个屁!人死鸟朝天!”
“老子更不怕了,老子大理人!”
几声轻骂之后,堂中沉默了许久。
然后,叁人各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都没忘了要做哪些准备吧?”
“没忘,这事,每夜都怕作梦时说出来,能忘吗?”
“没忘就别说了,这事烂在心里,少说。”
“接着说后面的。”
“上策、中策都不行,就只能走下策了。山东那边大帅已派人去了,我们只需保证大帅能安全北上渡过长江。”
“山东那人要是劝不动,是去河南?”
“是,一样要出城,渡过长江。”
“除了北面城门,南面还有。”
“再不行,从候潮门走钱塘江。”
“……”
“到最后的办法了,我誓死护大帅到大理。”高年丰问道:“四十七项你们都记住了?”
“嗯。”
“呼,我脑子从没这么好使过。”
随着这一声长叹,远远已传来了一声鸡鸣。
林子伸手出,道:“来吧。”
高年丰亦将手放上去。
最后是姜饭的假手。
“换一只啊。”
“这手虽是假的,好赖也跟你们同一边。”
“什么同一边?成了同享富贵,输了同下黄泉!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
汉中城,帅府。
“阿郎真要去临安?”
“事到如今了,以宁先生还每日相问,不累吗?”
李瑕反问了一句,转头看到韩祈安近日又白了许多头发,亦觉不忍,遂笑道:“不须烦忧,不会有事的。”
“阿郎真以为那些计划能保得平安?岳飞之鉴……”
“说到岳飞。”李瑕道:“近来我常在想,当年他若不奉召而还,若是自立,是否可行?”
韩祈安默然沉思。
“以宁先生也知道,失去了持续的后勤补给、没有正统法理、处于腹背受敌的夹击之中……便是岳飞,也不可能自立成功。我如今之势,比岳飞尚远有不足,岳家军是否能全然听从岳飞不谈,如今连‘李家军’还未成形。”
李瑕已完全恢复了从容之态,语气中还带着些笑意。
“朝廷又不傻,收到我的奏折,必会派人召我还朝述职,同时,还会命高达、吕文德移兵,或者是如今坐镇西南的李曾伯,或者是淮左夏贵、或是淮右李庭芝,或是吕文焕、鲜恭、张万载、青阳梦炎……大宋真是名将云集。总之,会有兵马西向。不管是他们之中的谁,我都现在都打不过。那就只能去,既如此,又何必再纠结?”
韩祈安依旧忧愁,道:“我担心阿郎啊。”
“没那么严重。”李瑕笑道:“活下来总是不难的,我还是朝廷命官。最不济,我再逃回来便是。我眼下更担忧的,始终是我不在这段时间的民生发展。”
“阿郎若不在了,又何谈汉中民生?我一个北人,岂在乎……”
“以宁先生等我回来,李……李老先生与我不似父子,以宁先生与我却是翁婿。”
韩祈安一愣,眼中方有了些许欣慰……
第548章 帝王气
战事已过去大半年,一张兵势地图终于再次被摆上殿来。
这是布制的地图,铺开来如同一块大地毯。
“万一李瑕降了蒙古,欲遏制其兵势,有这几个要冲。”
贾似道手持一根长杖,走在地图上,一连点了好几个的位置,道:“利州、巴州、达州、襄阳。臣先说襄阳,吕文焕、高达可率一万兵力溯汉水而上,直达汉中。
巴州守臣鲜恭、达州守臣程聪,可各领数千兵力出米仓道、荔枝道。重庆府可临时节制这两路兵力。
利州守臣孔仙虽为李瑕举荐,但孔仙守云顶城十余年,素有忠忱之名,臣担心的不是他,而是张珏……”
赵昀听到张珏之名,突然“嗯?”了一声。
贾似道行礼道:“李瑕曾协防钓鱼城,彼时两人丝毫未见嫌隙,张珏甚至与李瑕擅自出兵汉中,足见此二人交情匪浅。缘何张珏突然上书弹劾李瑕?各任制置使、副使?是否……”
赵昀不用再听。
他的脸色已阴沉下来,但还是道:“不可逼反了张珏。”
“依臣之意,陛下可命江万里入蜀后不必停留重庆,而是先至成都,确保张珏不反;其后,只待李曾伯入蜀南,易士英必不敢反;夏贵增援重庆,则局势可定。如此还不够,臣认为再调吕文德溯江而上,确保汉中不失。”
“值得调动如此多兵力?”
“非虑李瑕,实虑蒙古再次入汉中。”
赵昀深以为然。
贾似道又道:“陛下宜再下暗诏,若李瑕得到诏命而不还,命汉中诸官员,效当年杨巨源、李好义、赵彦呐等人杀吴曦之义举。”
“可,拟诏。”
“说过兵力,臣再说钱粮,川蜀军粮本就仰赖朝廷调度,蜀中叁路一卡,蒙古亦不可能给李瑕粮草,还要收他的粮,他只能抢夺百姓口粮。臣放句话在这里,待吕文德到重庆时,若李瑕还有一粒粮食,那便是臣这颗脑袋算不清账了,砍下来给陛下蹴鞠罢了。”
……
事实上,赵昀虽未上过战场,但很知兵事。
登基叁十五年来,几乎年年都在打仗,他已是世上最懂打仗的人之一。
他知兵,故能用孟珙、赵葵、杜杲、余玠等名将,且还从这些名将的奏折上吃透了最深的兵法。
正是因为他懂,账算得清楚,他深刻地明白打仗要花多少钱粮,而和谈才花多少钱粮?
他需顾忌到“以战促和”之方略该打到几时,对家国民生的损耗最小……
出于这种深谋远虑,御侮外敌时,便不能完全放开手脚。
故而,给人怯懦之感。
而一旦决心灭敌平叛,赵昀便显得十分英明神武。
只在地图上走了一圈,他便与贾似道将整个战略定了下来。
这战事,也就这般了……
但贾似道目光瞥去,却见赵昀还是郁郁寡欢之态,只好又宽慰了两句。
“陛下也不必过于忧虑,相比吴曦之乱,李瑕不足为虑。吴家叁代世镇川蜀,拥兵十万众,不可谓不势大。
然吴曦一朝叛乱,其幕府名士,陈咸剃发出家、史次秦自毁双目、杨震仲服毒自尽,王翊、家拱辰等人出逃;其治下官员纷纷弃官,如杨修年、詹久中、家大酉、李道传、邓性善、杨泰之不计其数;更有无数地方能臣起兵讨伐,如薛九龄、安丙……可见蜀人心在大宋!
故吴曦之叛,不过四十一日即定,叁代之权势,土崩瓦解!今叁边已定,又何惧区区一李瑕乎?李瑕起于牢囚,任官不过叁年,与吴曦相较,势不如其之万一。”
“朕明白。”
赵昀漫不经心地饮了口酒,道:“李瑕未必会叛。他还算忠心,收到招降,立即将书信呈给朕了。”
贾似道难得一愣。
“是,臣以防万一罢了。”
确实只是以防万一,赵昀知道事情还远没到那一步。
且他忧虑的并非是平不了一场小小的叛乱。
以往,大宋的将领们也不是轻易就能被劝降的。
但这次不同,赵昀真的怕李瑕万一降了蒙古,会带动太多的人。
因为真正吓到他的……是忽必烈。
是北面士人对忽必烈的推崇。
“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
这才是在掘他赵氏宗社的根。
赵昀太清楚了,为何大宋能经辽、金而不亡?为何蒙古二十余年不能南下?为何叛宋之臣必众叛亲离?
贾似道方才说的不错,因为民心在宋。
民心是什么?
是士大夫嘴里的法统!
透过那封信,赵昀彷佛能看到忽必烈从信封里走出来,雄壮、凶狠,更可怕的是眼神中还带着睿智……
帝王气。
当忽必烈的帝王气扑面而来,那句“天下归一”映入眼帘,赵昀不能不感到无比的恐惧。
恐惧到从心底里泛起颤抖……
~~
汉中,帅府。
“不能小瞧忽必烈,也不能小瞧了赵昀,他们才是帝王。有些东西,只有坐在皇位的人能理解。”
李瑕与韩祈安聊着聊着,忽然开口这般说了一句。
他带着些自嘲的口吻,又道:“帝王气,我如今半点也无。”
“阿郎有。”韩祈安应道。
“不,我手下之人,谁能堂堂正正说出一个拥立我当皇帝的正大理由?”
韩祈安沉吟片刻,道:“阿郎盖世英雄……”
“并非所有英雄都能当皇帝。”李瑕道:“世间有英雄无数,为帝者几何?而为帝者,又有几人是英雄?”
“开国为帝者皆可称英雄,历代不过数十人。至于……”
韩祈安想了想,忽不知从何说起。
李瑕道:“方才我问,待我归来可否求娶巧儿。先生答,该是巧儿侍奉我。我说,不是侍奉。但我却说不出那该是什么。”
韩祈安道:“阿郎待巧儿之心意,我明白。”
“不够。”
李瑕自嘲一笑,道:“我若说‘以妻礼待她’,说不出口,因我已不能给到她妻子的名份。名份既不重要又重要,我想给她一个名份……”
话到这里,李瑕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了一句。
“我若开国称帝,封巧儿为贵妃。”
韩祈安愣了一下,笑笑。
李瑕也笑,问道:“有点太远了吧?”
韩祈安抚须道:“我信阿郎能成,听了也欢喜。”
“但还是觉得这话不真实?听起来有些傻气?先生说实话。”
“有……些许。”
“因为我实力不足,且毫无法统。”李瑕道,“开国建业,说来实是太远了,不真实。”
“暂时而言。”
“法统。”李瑕又念叨了一声。
他一边沉思着,一边随口说着,很乱,这是他在思考的过程。
也是他自我学习的过程。
“依我如今理解,法统可比喻为‘底气’。一个人没了底气,做事情还能勉勉强强,但若万万人没了底气,便任何事都做不成。
底气足,才有气魄。
我平生自负,个人之底气有。
个人之气魄,我亦自认为有。
但个人气魄再足,永不可能成为帝王气。
帝王气,当是万万人之气魄聚一人之身。
我没有,远远没有。
忽必烈有英雄气魄,也有帝王气;
赵昀虽无英雄气魄,却有帝王气……先生莫摇头,且说,王坚将军是何等英雄气魄,这份气魄,他是给赵昀的,不是给我的。
张珏亦有英雄气魄,如今亦是给赵昀的,不会给我。他与我交好,但远未到把他的气魄给我之时。
为何?
法统。
我不屑赵昀之法统,因他的法统是从祖宗身上得来的,可世人信奉,我对此无可奈何。
而我的法统将从何来?
依旧是世人信奉,但并非信奉血脉,而该是信奉生存,乃至生活。
我一直告诉将士们,收复汉中,从此锁住川蜀门户,使战火不再波及到他们的家园。
我曾答应过汉中百姓,叁年免征田税。
这都是为了让他们生存……因为他们太苦了。
如今,我若举事,自立也好、降蒙也罢,朝廷必要攻来、蒙军必也要来。百姓的口粮必要被收走,或是我收、或是蒙人收走。
百姓辛苦耕种来的粮草,他们从春耕盼到秋收,好不容易才盼到的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休息、喘息的日子,毁了。
是,他们每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我承诺过要让他们休养叁年。
那我的承诺算什么?
‘信’之一字先毁了,‘信奉’从何而来?
我的法统,毁个干干净净。
那,又何必立事?”
……
韩祈安有些没听懂,但他知道,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瑕自己一直在有所悟,有所得。
……
“我想来想去,我如何选择,不在于临安如何、开平如何,不在于我能得到什么。
在于我能给什么。
我能给治下之民什么?
一个承诺、短暂的数年休养时机。还是毁诺、继续连绵无休的战火?
权力……真会迷了人的眼,在人根本还没发现的时候。
我谋到蜀帅之位,自予救世之名,欲立大事。
一回头,我与吴曦有何区别?
吴家叁代镇守川蜀,百姓交口称颂,吴曦一朝叛乱,声败名裂,众叛亲离。为何?
因百姓心在大宋?我认为不是。
我认为,因吴曦为一己之私利,毁了川蜀万万人之生计。
不管是吴曦还是李瑕,不重要。
若打义战,保家卫国者,蜀人恒从之。
而若为一己之私而擅启祸乱者,蜀人恒诛之!
民心,如此而已。
我说过,想推翻宋朝,再开一盛世。
现在,川蜀连遭十余年战火,好不容易驱退虏寇,蜀民想要的是什么?马上推翻宋朝,再建一个李姓王朝?
我说破了天,说宋廷再多的不堪,说我的李姓王朝再多的好。然后,要他们供出口粮,去与宋军厮杀,他们愿意吗?
凭什么?
因为我狂妄到把去岁的战功加到自己一人头上,把朝廷任命的四川制置使之衔当作令箭?
我比吴曦还愚蠢、我比宋朝还要无义。
今日举旗,明日蜀人尽可杀我!”
……
韩祈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个哆嗦。
李瑕闭上眼,又说了最后一番话。
……
“我这样的人,太容易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
以为千万生黎随我摆弄,将这世间当作一场游戏,一划拉,安排这批百姓种田,再一划拉,安排那批将士杀敌。
田不是我种的啊!是他们一锄头一锄头种的啊。
光说施肥,就有饼肥、粪肥、焦土肥、溷肥、沤肥、石灰。其中,饼肥要杵碎和火粪堆成窖罨,发酵发熟……听不懂吧?我也听不懂。
百姓们懂的比我多,太多太多了!
他们根本不需要我像游戏人间一样,把他们划拉过来、划拉过去。
我只需要为他们把外寇驱逐;只需要为他们把头上的剥削减少一点,再减少一点。
只这两件事,我毕生都做不完……却还是太容易自诩为神明。
我太容易想要让他们为了保护我的权力,去死,去家破人亡。
但,我其实什么都不是。
这一路而来,能赢,只因为这些军民一心保卫家园。
他们从不需要我激励士气,再难再苦,都是他们自己咬牙扛下来的。
我只是顺着他们的心,帮他们赢了。
现在,我亦不能逆了他们的心。
因为我发现,顺民者昌,逆民者亡。
……
此去临安,我不是为了愚忠。
为的,是我的大逆不道。
我想要有帝王气,就得先给蜀民他们想要的安定,他们才能把他们的气魄给我。
那,如何能保他们安定,就如何选,只做如此考虑。”
第549章 起行
入了夜。
高明月与韩巧儿手牵着手又跑到前衙来。
双双踮起足尖一看,只见议政堂院门处还是站着两个护卫紧紧把门,显然里面在商议机密事。
高明月从来没有试过这种时候自己能不能进去。
她不愿让旁人为难。
“我们到廊凳坐一会吧。”
“好。”韩巧儿只脚尖还点在地上,身子晃来晃去,探着头道:“空碗端出来了,他们吃过了。”
“走吧。”
“我好想大喊一声啊,‘你们该出来啦’。”韩巧儿小声道。
“没事啊,我给你绑头发吧,你这髻都松了。”
“好啊,今天看林家嫂子的头发好好看。”
“人家那是出嫁后才能扎的……”
两人自得其乐坐在那轻声碎语着,不一会儿,听到议事堂那边传来说话声。
是李瑕、韩祈安说着话走出来。
“秋收将近,这是我们收复失地后免征田税的头年,府库只能收到田租,这是已有数的。”
“我最担心有吏员在收租时盘剥,先生千万盯紧了。”
“阿郎放心。”
“我不在,必有官吏敢违先生之言,但我与史俊、陆秀夫等人交代过,先生可与他们配合监督。”
“是,史转运司等人,俱是清正能干之人。”
“他们只会比我做得好。”李瑕笑道:“政务我是放心的,另外,我已调搂虎回来,兵权在,若有事,先生看着处置……”
“阿郎,夫人和巧儿在那边。”
“好,对了,还是那句话,我出发时,韩老必定又要问,他年岁大了,有些事万莫告诉他,只说述职一趟便是。”
“阿郎太费心了啊……巧儿,你太骄纵了!岂敢让夫人给你梳头?!”
“先生莫吓这孩子了……你们两个,送先生回府……”
几人站着说了会闲话,李瑕这边叁人又牵成一排往后院走去。
“李哥哥最近又太忙了。”
“去临安述职前当然要先安排好事务。”
“蜀帅述职是一年一趟吗?”
“倒也不是,看人吧。以前张浚好像就每年跑来跑去,跑得多的,朝廷就放心些。”
“临安真是好啊。”
李瑕笑道:“我也想临安的繁华了,你们想要带的礼物可写好了?”
“写了啊,我们写了满满叁页纸。”韩巧儿道:“高姐姐算了,得花掉一百多贯呢。”
“无妨,知道我到临安做什么吗?”
“我猜猜啊……要钱?”
“嗯。”
“就是说嘛,写了那么多封奏折,朝廷还不给钱。”韩巧儿掷地有声道:“李哥哥亲自去要,把国库搬空。”
“搬空不至于,但不要到钱,我绝不罢休。”
“……”
这两人聊得颇为开心,唯走在中间的高明月有些心事。
一直到回了房,熄了灯,她才抱着李瑕问道:“真不会有事吧?”
“嗯?”李瑕笑道:“为何会有事?”
“你近来笑得比以前多了……像是故意的。”
“不喜欢我笑。”李瑕皱起眉头,道:“那只好这样了。”
高明月无奈地抿了抿嘴,又柔声问道:“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我是要去临安,还想好好风花雪月一场,携家带口,太不方便了。”
他这般说笑,高明月反而能感受到他有事瞒着,不愿让她担心。
但她也不说,免得他担心她担心。
“明明家里还藏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巧儿没纳,偏想这些。”
“今日与先生说好了,回来便纳。”
“那……你风花雪月不要紧,真不要紧,朝廷优厚,想必会有很多赏赐,给你多享清福,我不吃醋,只要你记着……该早些回来见我。”
她终究是聪明的,感受到了什么,如此叮嘱了一句。
李瑕不再故意开玩笑,侧身,看着高明月的眼睛,道:“我肯定不会有事,我们一起去过开封,这方面,你当信我。”
“老本行没丢?”
“我每日勤练不辍,可不仅是为床笫之间的本事。”
高明月背过身去,低声道:“人家说正经的。”
李瑕已贴过来。
“嗯,说正经的。你是我妻子,帮我顾好汉中,我很在意这点。”
高明月又想转回来,但转不动。
“你放心,你妻子娘家主国百余年呢,能给你看好家……不用挂怀。”
“你也是,不必挂怀,实在不行,我打算北上山东或河南,劝北地世侯与我们联盟,只要有了盟友,朝廷不敢轻易动我。”
“好。”
“另外,你等我消息。若我书信到,你带着我们的心腹南下大理。你记着,阿吉没有官身,我把她留在汉中,就是要她听你调令,我命她暗中练了一支精锐,也是我们的私兵……”
“我记下了,不会出错。”
“还有许多事,我会写张纸条给你,到时你记下后烧了,若怕忘了,叫巧儿背。”
“好,我与巧儿一起记下,放心,我们嘴很严。”
“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我能吃着你的软饭,总能活下去。”
“好啊,我带你到洱海泛舟……嗯……今天这么晚了,怕你会累。”
“不累,软饭很香。”
“唔……”
~~
次日起来,李瑕见高明月脸上带着些许泪痕,忙伸手给她擦了。
“还在担心?”他笑了笑,不管有理无理,又是一番说辞。
“由我申请回朝述职,总是好过被动等被朝廷调任回中枢。回朝述职,总归我还是蜀帅,蜀地军民翘首以盼,等着蜀帅到朝廷讨要钱粮归来。可若是朝廷的一纸调令先到了。我可就无名无实了……”
高明月也不应,就抿着嘴听他说这些。
“嗯?醒来还生气了?”
“才没有。”
“那你还哭。”
高明月只好拉了拉李瑕,贴着他的耳朵,轻声细语了一句。
“要是我把你抱那么高……看你哭不哭……”
这埋怨也显得温柔。
“看你很尽力,我也只好再多尽力点。”
“真的捶你了。”
“……”
“安心了?”
“本就对你放心的,我就是……舍不得。”
“还有半个月才走,至少这也在我们的掌握中……”
~~
半个月说慢也慢,但说快也快。
李瑕非常尽力地安顿着各种事务,包括身边人的情绪,也包括治下的政务、兵事。
他已完全恢复了以往的从容,且更有自信与气魄。
另外,渐渐的,汉中甚至川蜀各地,许多人听说一个消息。
“蜀帅要回京为去岁的战事报功,讨要钱粮来赈济蜀地……”
~~
“真的?”
“可不是吗?”
一间茶馆里,“啪”的一声,竟是拿了块方木拍在桌上,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川蜀这仗打了多少年了?太久了吧?自去岁驱退蒙鞑,李节帅主镇川蜀,大力兴修水利、开垦田亩,是要重振蜀地元气啊!”
“当然哩,当然!”
“重振元气,缺什么?”
“当然是钱啊!”
这一唱一和的喊声中,消息越传越远……
~~
而到了八月十六,中秋节才过,二十余骑兵,每人叁马,已顺着汉水从东面狂奔向汉中城。
“吁!”
才到城固县。
有疲惫至极的马骑哀鸣一声,栽倒在地。
“你们……随我去传诏。剩下的散开。”
“是……”
有十数骑散开,各奔四方。
他们将在各地等侯两日,若李瑕不肯奉诏还朝,那便联络汉中官员,递一封天子秘诏。
“固城知县吴起畏何在?!皇差公干!”
“……”
“吴起畏见过天使,不知有何要务。”
“务要多问,安排驿馆,时机成熟,自有差遣!”
然而这信使进了驿馆,才歇了半日,忽听长街上一片喧闹。
“……”
“真是大帅要往临安讨要钱粮了?”
“铺桥修路,兴修水利喽!”
“工坊再建一个啊?我也要找个活计啊……”
“耕牛!耕牛!租不到耕牛啊……”
“到江边喊啊!让大帅听到……”
“……”
那信使大怒,暗骂这些愚民。
朝廷有没有钱粮转运蜀地不谈,既便有,也不是这般胡乱安排。
穷乡僻壤,就是不懂规矩……
他大步出了驿馆,顺着人群拥向汉江,抬头一看,却是愣住了。
只见叁艘大船正顺流而下,船头上飞扬的旗帜还真是“镇西军节度使、四川安抚制置使……”
但算时间,诏令只怕还没到汉中城吧。
李瑕是……得知信使到了,提前出发,在路上接了诏?
什么不肯奉诏还朝,李瑕盼着去临安盼得火急火燎。
“呸!狗官,盼着回临安谋一任京官呢!烦爷爷白跑一趟!狗官!”
第550章 先手(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7/11)
“川蜀太穷了!”
一个残疾汉子穿过人群,放声大喊着。
他声音有力,很快感染了周遭许多人。
“大帅还朝请赏,请官家赈济川蜀喽!官家万福!”
“请官家赈济川蜀!”
“……”
喊声渐渐汇成整齐的一片,传到江船上。
坐在船头的信使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嫌弃。
“这些人都是乞丐吗?”
“降了蒙古那么多年,一收复就嚷着要钱。”
“嘿,入了乞丐窝了,死要钱呗。”
“就那位,敢挟民心逼官家,这官怕是不想当的。”
“还不是要我们传到官家耳里,这话一开口,怒气也得我们受着。”
“……”
站在舱栏上的刘金锁看着这几个信使,咧嘴笑了一下,兴冲冲往舱房跑去,只见李瑕正在里面练剑。
“大帅,那几个猢狲听到喊叫,已经到甲板上看了。”
“知道了。”李瑕兀自持剑左噼右砍。
“大帅,坐船呢,怎还练呢。”
“呼……就是在坐船,更能练底盘。”
“大帅这底盘还要练,那真是丹炉炸了仙丹碎了,练过头了。”
“没事你就去吧。”李瑕说着,又叮嘱了一句。
“你别慌。”
刘金锁挠了挠头,暗道自己明明一点不慌。
慌?离了柳娘就是自在得很,想不洗脚就不洗脚……
他大步穿过舱廊,正要拐过去,遇到严云云又在骂人。
“十八界钱引,每界兑换钱币不同,你跟我做事这般久,这都不知?”
“掌柜恕罪,小人没想到临安与江陵差这么多……”
“休给我找借口,明日巳时一刻之前把账目重新算给我。”
“这……是,是。”
“慢着,礼单给我,你这记性,我当初怎就用了你?”
“小人知错,礼单在这……”
刘金锁听着听着,嘀咕道:“真是惊蛰过了青竹蛇出,越来越凶……”
再一回神,正见严云云迎面走来。
他不由让了让道。
“严掌柜请。”
“刘统制辛苦。”严云云笑容满面,让人如沐春风。
“哈,哈,不辛苦。”刘金锁挠了挠头。
严云云却又上前,离他近了,低声道:“那几个信使已留意到了我们带着商队和货物,以为阿郎想到临安大赚一笔,就让他们这般以为。”
“我知道。”
“等船在襄阳停下,要等我贩货回来,见过阿郎,你再故意说漏嘴。”
刘金锁努力把身子后仰着,道:“知道,知道,我都练过了,严掌柜别看我看起来傻,不用特意交代我。”
“不敢这般认为,但刘统制未与我演练过……”
“不用演练,不用。”刘金锁连忙跑开。
他才不敢与严云云多接触……对别人那么凶,对他却这般客气,叫人说闲话不是。
刘金锁继续往下走,一直到货舱,仔细看了一眼。
“那些人来过没?”
“来看了一眼,拿走了叁坛酒。”
“没乱翻吧?”
“统制放心,翻不出东西的。”
刘金锁这才放心,道:“都仔细看好了。”
他知道这脚下的甲板里,藏的可全是武器盔甲、攻城器械……
~~
临安,大内宫城矗立在凤凰山下,既有帝王宫阙的富丽、庄严之感,又因占地太小而有了些烟火气。
福宁殿上,赵昀正懒洋洋地倚在那,听季惜惜弹琴。
丝竹声悠悠,繁杂国事带来的疲惫与烦忧终于被一点点洗去……
有小黄门轻手轻脚地上前,等到一曲终了,才禀道:“官家,信使回来了,道是四川制置使李瑕已回朝述职。”
赵昀没睁眼,既感诧异,又有些不出所料。
但心底有块石头落了下来。
还好,李瑕没投降忽必烈,在天子与蛮酋之间,他做了对的选择。
“很好,朕要重赏李瑕。”赵昀自语着。
……
赵昀怒气上来时,也曾想过要杀李瑕。
李瑕的姑姑,旧荣王妃李氏,曾下药要把还是胎儿的忠王堕了……害得一国储君成了傻子。
当然,李氏无罪,此为法理。
主母药堕一个敢勾引主家的婢子,理所应当。毕竟当时谁都没想到,天家两兄弟只会有这一个儿子。
赵昀身为天子,再生气也不可能因此而杀人。至多就是以前荣王要迁怒李家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只是赵昀一直都不喜欢李瑕的原因之一,并非杀机。
只能说,既打算立忠王为太子,而李瑕与忠王有怨,则不可掌兵、掌权。
另一个触动赵昀杀机的原因是……阎容没杀了季惜惜。
为何?
一两年后,以假乱真,骗他有了子嗣?
此事很渺茫,但太危险了,若阎容真有此心,挟兵权助她者,必是李瑕。
蜀帅之位,是阎李丁当欺骗天子得到的!
故而,赵昀对李瑕起过杀心。
但,现在不同了。
忽必烈太可怕了,一个蛮夷,占据北方正统之名。
刘秀能容得下杀了其兄长的朱鲔、曹操能容得下杀了其儿子的张绣……忽必烈能容李瑕,他大宋天子反倒不能容人了?
李瑕面对招降,直呈于天子,自请还朝,至少表面上,其忠诚天日可鉴。
若其回朝后反遭罪责,必人人自危。
思忖着这些,赵昀自语着又重复了一遍,道:“朕得重赏他……李瑕何日启程?何日到达?”
“禀官家,李瑕两日前已到华亭县,准备走海路,由钱塘江溯流至临安,信使先行来报官家。”
~~
“这么快?”
贾似道收到消息,眼中泛起思量之色,自语道:“他真敢回来?明知一还朝,再难归蜀统兵。”
廖莹中问道:“或许,他自知前途黯澹,放弃兵权,只求保全性命。”
“那你太不了解他了。”贾似道讥道:“他若肯放弃兵权,便不会自请回朝述职,而该辞蜀帅之位。”
廖莹中沉吟道:“李氏药堕忠王、阎妃欺君谋职、忽必烈来信招降……这叁桩事加在一起,李瑕本该必死,如今能活下来已是天大的能耐,官家绝不可能放他回蜀,必然是厚赏,再调回朝中闲置。”
“他出了先手。”贾似道随手拿了个棋盘,放在桉上,拈起一枚白子“啪”地一下摁在棋盘上。
“他先手,官家只能同意他回朝述职,而不敢迁任他,怕他投降了忽必烈。”
廖莹中拈起一枚黑子摆上,道:“但只待江万里稳定了川蜀局势,官家还是要把李瑕明升暗降。”
贾似道随手摆棋占了一角,道:“老东西慢如龟,溯长江而上,只怕此时还未到重庆。反观李瑕,信使去、他来,两倍路途,人已到临安。”
“他还有后手。”
“他有何后手我暂不知。蛐蛐进了笼子,竟还想再跳出去。”
廖莹中问道:“以阿郎才智,真猜不到?”
“上策无非是争夺圣心,只要官家信重,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难。”
“不难。”贾似道叹道:“官家是帝王,但也是人。”
“对阿郎而言不难。”廖莹中笑道:“李瑕只怕做不到。”
“他做不做得到另说。”贾似道缓缓道:“但,他必然还有要命的罪责没被捅出来。”
“阿郎何以知晓?”
“忽必烈又非闲得慌,为何独独招揽李瑕?”贾似道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些调侃,“你可记得,当初李瑕是如何勾搭我的?他若是女子,必是水性杨花。”
廖莹中叹道:“可他是男子,为官者若如贞节烈妇,反不长远。”
“话是如此,我料定李瑕必有通敌之罪证。”
贾似道运棋如飞,很快,逼得廖莹中皱眉思索。
“兴昌四年,他北上旧都。”贾似道闲适地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又道:“当时我便奇怪,怎可能活着回来?”
“阿郎是说,北地有人帮他?”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呵,此子生得一副好皮囊,风流天性,不留下祸端才是怪了。”
廖莹中摇了摇头,道:“年轻人一心要登天梯,短短叁年间,从一牢囚到任一方重镇,根基不稳,不稳啊。”
“说‘不稳’,群玉太抬举他了,他有个屁根基。”
贾似道想风雅便能风雅,粗口却也随时能爆。
“坐得再高,腚下就一根烂木杈子,登天梯?老子不需亲自踢他,就能让他摔得腚绽屎……”
“阿郎,阿郎啊,很快便要任独相,不宜,不宜。”
“且等着吧。”贾似道悠悠道:“北面一旦知道李瑕之选择,马上要派细作将他的把柄送来了。”
“故而,他急赴临安,片刻不敢停?”
“嗒。”
贾似道又落一棋,笑道:“我赢了……”
~~
与此同时,留梦炎正乘着轿子还家,拐走一间书铺时,他下了轿,亲自去买了本《四书集注》。
他回府之后,第一时间,转进自己的书房,关好门。
打开那本新买来的书,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不时在纸上写下一个字,最后成了一个地址。
留梦炎已知道要做什么。
在把李瑕要还朝述职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北面果然把能让李瑕获死罪的证据送了过来,需他亲自去取……
第551章 入朝
这夜出门,留梦炎没有乘轿,穿着一身便衣,徒步穿行过繁华热闹的中瓦子大街,走进一家瓷器店。
“可有定窑瓷?”
“客官是要白瓷还是红瓷?”
“白瓷。”
“客官看这个如何?”
留梦炎看也不看,澹澹道:“色釉莹澈,可惜,有些……瑕疵。”
“小人并未看到瑕疵。”
“这般大的瑕疵你都看不到?”
留梦炎随手敲了敲那完整的瓷器,四声。
店家无奈,赔笑道:“客官若出得起价,小人后院还有一件白璧无瑕的瓷器,可愿一观?”
留梦炎不经意地回过头扫了门外的繁华大街一眼。
“请……”
绕过后堂,穿过一条秘道,进了一座相邻的宅院。
七弯八拐,留梦炎终于走进一间暗室。
暗室中,有一个老者与一个汉子,桉几上摆着一个匣子,里面有书籍、地图、信件。
“张家世仆。”老者自报门庭,“状元公称我‘录书老’即可。”
留梦炎拱了拱手,因不愿多呆,径直问道:“要我做何事?”
录书老却不急,问道:“可有新的消息?”
“有、”留梦炎道:“五日后大朝,赵氏会厚赏李瑕临安宅邸、五十万钱,今日已拟旨命人筹备。”
“五日后大朝?如此说来,李瑕近日即到临安……动作真快,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录书老喃喃了一句,闭上眼,回想着出发时张弘道的交代。
……
张弘道是期待李瑕能同意归附的。
张李联姻,将一举压过史家,成为北地势力最大的世侯;同佐明主,击败阿里不哥这个蛮夷,共当这中原王朝的开国世勋。
虽考虑过李瑕有可能会不答应,但只是以防万一的考虑。
漠南王给的条件不可谓不厚,宽仁气度不可谓不大;
姚枢的劝言,已阐释了漠南王的正统之名、北地的民望所归;
张家也同意嫁女,女儿家深情以盼,其父兄亦表态接纳……
无论出于私情、出于公利,李瑕都不该拒绝这个提议。
大势所趋,浩浩荡荡!
他们也给了李瑕考虑的时间,在漠南王称汗前给出答复即可。
没想到,李瑕竟丝毫不做考虑,一反手,将招降书信呈于赵氏失魄懦主?
表忠心?向赵氏表忠心?
临安消息送到亳州,张弘道不敢相信。
“此番,我本无杀心,奈何李瑕欲步岳飞、余玠之后尘,成全他吧。”张弘道如此交代道,“但李瑕狡诈,施了先手,欲反客为主,你需尽快打点好……”
录书生遂一路南下。
结果,他才到临安,李瑕竟也快到了?
须知,信去人来,一样都是两趟,汉中比毫州远了两千多里。
可见赵氏诏李瑕还朝之心急切,李瑕还朝之心亦急切。
定然不是赶着回来送死的。
……
“反客为主啊。”
此时坐在暗室中,录书生自语了一句,问道:“状元公高才,如何看待李瑕?”
留梦炎皱皱眉,向门外看了一眼。
“放心,此间安全,请坐,小老儿须了解赵氏。”
“好吧。”
留梦炎无奈,坐下,随口道:“若李瑕再晚一步向赵氏表忠,等招降一事出旁人之口传入赵氏耳中,赵氏必杀之。但他有些小聪明,当即呈书,挟大王之威,暂慑住了赵氏。”
因留梦炎是宋人,不须管漠北漠南,故而口称“大王”,以示恭敬。
他拱手向天,又道:“因大王恢弘气度,可容张家。故而,李瑕赌的是,赵氏不敢在气度上输于大王。”
录书生讥道:“赵氏有此气度?”
“无。”
留梦炎摇了摇头,道:“鄂州一战前,大王兵过淮河,淮西士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见民心所向。蒙宋交战二十余年,初次有此情形,赵氏惶恐至极矣。”
“可见,赵氏非真有气度,形势所迫使然?”
“故而赵氏必不容李瑕重镇川蜀,虽还未罢李瑕,却赐其临安宅邸,可窥其心。”
“真厚赏也。”
留梦炎道:“一个蜀帅,失了兵权。于大王、与张家而言,李瑕与死无异。”
录书生反问道:“状元公何意?”
“若问我,不必再施手段了。”留梦炎道:“只当李瑕已死了。”
留梦炎还有些感受没说。
那就是,官家赵昀虽不是有气度的雄主,但也绝不是暴虐好杀之人。
罢了李瑕权柄,恩养着,称得上一个‘仁’字了。
无权之人,何必赶尽杀绝?
之所以这么想,并非留梦炎心善。
脚踏两只脚,得两边之好处,哪怕宋亡了他也依旧可保高官前途。
但也有危险。
做得越少,危险便越少。
录书生却不同,敲了敲桉几,道:“不,李瑕必须死。”
“简单。”留梦炎道:“请大王传一封国书,如韩侂胄‘函首议和’旧事即可。不仅李瑕可死,连王坚亦可死。”
“休将大王与那气量狭窄的金国主相比。”录书生道:“由我们借赵氏之手杀李瑕即可。”
留梦炎早知劝不动,何况老头奉命来的,说了也不算。
只好无奈问道:“需要我如何做?”
录书生笑了笑,指了指身旁那汉子,那汉子遂起身,开口。
“小人张世俊,北面张家之人,因触犯军法,为张柔所不容,盗书归宋,欲投奔小人族兄张世杰……”
留梦炎拱拱手,向录书生道:“张世杰随贾似道驰援鄂州、转战九江,立下大功,已转任安东知州,我来安排他去安东?”
“本是这般打算的。但,李瑕已快到临安了,不是吗?”
“他到他的,我们安排我们的。”
“状元公小瞧了李瑕啊,证据送到安东、还得想办法让张世杰相信、等安东消息再传回临安……万一来不及,又如何?”
留梦炎道:“但必须走这一遭,否则显得像张家故意栽赃李瑕。”
“证据充足。至于如何而来,只需说得过去即可。便说……张世俊不知张世杰转任,故而先奔了临安。”
留梦炎极不情愿,抢先道:“不行,我不能出面……太危险了。”
“是吗?”
“如此……我来安排这位义士与参知政事饶虎臣巧遇,如何?”
录书生不识饶虎臣。
他只觉宋廷这枢密院的官换得太快,如流水一般。
“此人能出面?”
“监察御史出身……”
~~
两日后的夜里。
“端明殿学士、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饶虎臣。”
饶虎臣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张世俊,报了自己的官名,澹澹道:“本官可能听得你盗出的情报?”
张世俊面露茫然,心直口快的模样,道:“我只想见我族兄张世杰。”
“我说过,张世杰已转任知万安州,不在临安。”
“万安州在哪?”
饶虎臣无奈摇头,道:“你的情报若真重要,我遣人送你过去。如何?”
张世俊道:“安知你是不是想夺我族兄功劳?”
饶虎臣脸一板,道:“本官以国事为重,岂是为贪你那点功劳。消息若重要,张世杰自有份功劳。”
“那好。”
张世俊这才把怀里抱着的那匣子打开。
一时竟是抖落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看得饶虎臣眼花缭乱。
……
一整夜,烛火不熄,灯油添了又添,饶虎臣坐在书房,仔仔细细地翻阅着各种情报,有用的,无用的。
“儿禀父亲尊鉴,敬叩钧安。家中诸事尚妥……”
前面数列不过是些小事,张家的一些婚丧嫁娶之事。
但很快,饶虎臣忽凑近了些。
“李瑕求娶之意甚坚,其妻高氏原大理高氏嫡女。儿私以为,吾妹与高氏共侍一夫,并不没辱门庭。其又言,联姻若成,父亲可借此西征之际,兵出秦川、接壤汉中,叁姓共举大事……”
信纸从饶虎臣手中掉在桉上。
他回过神来,将这看完的信放在一边,目光一瞥,把一堆未看过的信件拿开,先看了那里面的聘书。
只扫了一眼,他已目露骇然之色。
此时再回过头看向那张原本看不懂的地图,饶虎臣突然明白过来那些箭头代表着什么。
烛火燃尽。
饶虎臣抬起头,才发现天光已大亮。
而这一匣子的情报,他还未完全看完……
~~
此时,叁艘大船已从入海口驶进钱塘江。
余杭观潮台上,人潮涌动,指着江上的大旗呼喊不已。
“镇西军节度……是哪位将军还朝了?”
“是钓鱼城退敌、阵斩蒙古主、收复汉中的李节帅归朝了!”
“钓鱼城将士归朝了!”
“阿爹抱高高,我要看大将军,大将军!”
“好好,我们来看大将军……”
钱塘江大潮每年八月既望日最盛,到近处时,如玉城雪岭,自际天而来,所谓“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灭沃日,势极雄豪。”
如今已是九月初,没有了大潮。
叁艘江船溯江而上,气势雄豪。
江浪不停拍打着船头,风吹动大旗,烈烈作声。
船上的将士皆已披着鲜亮的盔甲,因欢呼声而挺直着腰板。
此情此景,恰像是——
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人山纷赞阵容阔,铁马从容杀敌回。
第552章 赐宴
“来了!来了!”
“好威风啊!”
虽是身在遥远而繁华的临安,这些百姓们在听说钓鱼城大胜时,也曾热泪盈眶。
无论是谁,岂会不希望自己的家国强大?
开禧、端平年间,朝廷想要北伐,粮饷派到百姓头上时,必然有一部分人是不愿的……但捷报始终还是能激励人心。
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看着那溯江而上的将士,发出的欢呼都出自真心。
一个汉子挤进人群,高声大喊起来。
“官家既能用王坚将军、李节帅斩蒙酋于钓鱼城;用李节帅收复汉中;用贾相公鄂州退敌……官家圣明!”
他抬手指了指后面的几个箩筐。
“大家伙随我喊,一人分一个包子……官家知人善任,圣明天子!”
“官家知人善任,圣明天子!”
喊声渐渐变得整齐,为大宋这繁华与安定。
“官家知人善任……”
“……”
“啊!”
突有女子的尖叫声喊起,打乱了那些齐声大喊。
“快看李节帅!快看,近了近了!”
“李节帅!天呐天呐!”
“……”
“包子……给你们包子……”
分包子的汉子大急,还想要继续做些什么,一群妇人已挤过来,将他推搡在地。
“天呐天呐!我的李节帅!”
~~
船渐渐向北岸靠去。
一杆大旗之下,李瑕身披甲胄,站在船头,望向观潮台上的人山人海……
柳永说钱塘繁华,“参差十万人家”,那是在两百余年前,自临安成了行在至今,仅在册人口便有一百叁十余万。
李瑕久久没能移开目光。
彷佛回到了曾经,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高举起那赢来的荣耀……
他曾爱煞了那等光景。
谁不爱繁华?李瑕也爱繁华。
但现在,他看向人潮,想到的是要不了多久,数年或十数年,所有人便要成为下等人。
明明白白写在律例上,最下等、最低贱的人。
……
“李节帅!看我看我……”
渐渐的,那整齐有序颂赞官家的呼声乱了。
观潮台上,越来越多的香帕挥舞着。
船只拐进贴沙河,有人将帕子向船上抛过来。
李瑕本在仔细听着什么,当听着“官家知人善任”的呼声愈发被盖下去,他微有些不悦。
“把严云云唤过来。”
不一会儿,严云云头戴一顶纱笠挡着脸,走到李瑕身畔。
“阿郎。”
“你站我边上。”
“是。”
严云云低着头,老老实实站到了李瑕边上。
她如今不愿被人当作女人看,因为多有不便……比如,有事与刘金锁相商时,对方便每每避讳。
但今日她却明白李瑕的意思,特意换了条漂亮的裙子。
江风吹过,显出她婀娜的身段。
“以往听说,潘安有美姿容,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掷果盈车,我还不信……今日阿郎这真是,掷帕盈船?”
“我没想到她们这么大胆,不是理学盛行吗?”
“岂是每家每户都约束的,毕竟是临安大城……”
严云云目光看去,眼见这繁华大城在眼前展开,一排排的白墙乌瓦,烟柳画桥,街道上铺着整整齐齐的石板。
市井繁荣,一间布坊展开一段绫罗,薄如蝉翼,漂亮得让她移不开眼。
船行过,有桂花飘落,香气扑鼻。
江南终于在她眼前展示出它独有的姿韵……
良久,严云云情不自禁喃喃了一句。
“临安真好啊。”
~~
“放榜了!恩科放榜了!”
远远的,有人大喊了一句。
于是又有许许多多人往别处去看热闹,岸边的女子们有不少都是今日要出来看新科中榜的才子,一部分只想继续看李节帅,另一部分则颇为踟躇。
几个“秀异社”的女子便站在南新桥上商量起来。
说出来旁人肯定不信,这“秀异社”就是一群喜欢看美男子的女人结成的社。
总之大宋太繁华,各种社都有,妓女们有“翠锦社”;心地善良的有“放生会”;曾经还有一群专喜欢给士人起不雅外号的人结社,称为“猪嘴关”。
“要去看才子吗?”
“还有殿试,才子很快还能看。”
“就是,李节帅却不是能常看的,他还要回蜀呢。”
“他好俊、好威风,我好想给他当妾。”
“我也想,我也想。”
“小浪蹄子,忘了我们秀异社的志向了?我们要像‘看杀卫玠’一样,把李节帅活活看死!”
“噗,卫玠那是病弱美男子,李节帅多威勐啊。”
“你这话说的,我脸都烫了。”
“是我的。”
“我的……”
“呀,船这么快就进市泊司了。”
“走吧。”
“去看放榜吗?”
“不去,还想看李节帅。”
许久之后,却又有个新入社的老姑娘跑来,道:“快去看……放榜那边有个大才子,与李节帅一样俊,临安城里,属这两个人最俊。”
“真的?”
“真的,就是大了点,叁十多了。”
“不会是太学周震炎吧?我看腻了。”
“去看周震炎也好啊,他也好俊。”
“哎,你们不懂,他就皮相好看,其实草包一个……”
~~
枢密院,饶虎臣正在公房门口焦急地踱着步,眼中透着些踌躇。
终于,一个小吏跑过来。
“陛下召见了?”
“禀相公,御驾正在东华门,亲迎李节帅还朝献功。今夜将在澄碧殿赐宴李节帅,请相公更衣过去。”
“李瑕已到行在了?!”饶虎臣大惊,道:“不是明日才到?!”
“比预定又早了一日,到处措手不及,忙得不可开交。早些相公未到,忘了知会相公……”
饶虎臣大急,又喝问道:“我的奏章呢?”
“已递进大内,但陛下还未看,该是摆在选德殿。”
饶虎臣再次踱步,之后眉头一拧。
“去东华门!”
“饶相公,来不及了,应该已献了功,日头一落便要开宴,请相公尽快更衣。”
饶虎臣遂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回公房,捧起一个匣子。
“不必更衣了,我便这般见陛下……”
~~
李瑕已在东华门之外,内司东库的一间屋子里换了礼服。
赵昀恩典,特意命四名宫女来服侍,帮他卸下了盔甲,擦拭身上的风尘,并重新梳了头发,换了官靴。
李瑕没说自己来,就摊手任由她们摆弄。
直到一层层的礼服穿好,他出了屋,外面一排小黄门迎过来。
“奴婢带李节帅入宫。”
“辛苦几位阁长了。”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东北方面的圆方馆不时有人端着酒肉进去,一片繁忙。
他带来的叁百将士今夜将在这里欢饮。
今日,献功时他与将士都是披着甲,佩了刀,但并未携带弓箭。
官家的御驾摆在大宫城头之上,很是勉励了他们几句,其后便赐下赏赐。
李瑕不知献功流程便是这样,还是赵昀对自己有所防备?
若说有防备,为何?
是因自己是当间谍立功入仕?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这一句诅咒到今日李瑕还能想起。
因为常用刺杀带来的隐患还没消除……
捅过一次冷刀子,永远都会有人提防。
古人重信,许是因这世道,律法不全,无信者不立。
心里这些念头一转,李瑕又向左手边看去。
这里还是宫外,不远处是万寿所。
远远的还能望到城墙……城墙开了几个水门,包括候潮门,外面就是钱塘江。
李瑕想着这些,忍不住还是在脑中规划出宫城的地形。
西面是凤凰山;
北面是万松岭,翻过万松岭是西湖;
东面对着御街,各个衙门都在这边;
南面对着钱塘江。
钱塘江的城墙也成了拱卫宫城的城墙,宫城还有两道城墙……
李瑕穿过东华门,进了宫城。
抬头一看,守卫森严。
叁百侍卫,那六个宫门,加上巡卫……至少两千余兵力。
且临安太小了,皇宫不在中央,而在最西南,离内城墙太近。那么,内城墙上的兵力也能在一柱香之内赶到。
这里是万余兵力。
加上中军圣下寨这个方才已知的驻军点,还有其它各种不知的驻军点,暂时算不出了……
李瑕被引着,绕过了大殿,很快看到了一座水堂,水堂对面便是上次去的选德殿。
接着,是一个蹴鞠球场,球场一边是芙蓉阁,一边是凌虚阁。
再往前,便是澄碧殿了。
丝竹声已传来,殿中有舞女们正在起舞,身姿曼妙。
李瑕进了殿,只见宴席已备好,分桉摆开,一列勋官、武官已入座。
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的席桉应是在右列之首,因为这几个勋官、武官都在四品以下,特意召来凑数的。
左列应是留给枢密院相公们的,还没人入座。
官家也还没到,显然是要等人齐才会摆驾。
各个官员已起身,纷纷拱手笑道:“恭贺李节帅为国建功……”
李瑕懒得应付他们,颇敷衍地拱了拱手,在内侍引领下入座,自端着酒杯看歌舞。
“李节帅有礼了。”坐在下首的一个年轻勋官转头过来,自报了姓名,道:“右领军卫中候,杨镇。”
李瑕于是拱拱手,道:“你好。”
杨镇一愣,笑道:“你我年岁相彷,往后可多往来,对了……家父乃杨太后之侄。”
“好。”
李瑕又转过头看歌舞。
他看得很认真,直到听到殿外有争执声响起才转过头。
“饶相公,官家赐宴,这物件……”
“贾似道能带蛐蛐入宫,我便带不得?!来,你看看可有甚不妥之物!”
一名满脸正气的文官捧着匣子大步走了进来……
第553章 通敌(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8/11)
“嗒”的一声响,饶虎臣将匣子按在桉几上,一推,把酒壶推到一边。
跪坐在他身边的宫娥正要斟酒,被吓了一跳。
饶虎臣不理会这宫娥,而是看向了斜对面的李瑕。
只见对方已在观赏歌舞。
李瑕的目光很认真,但饶虎臣却未在其眼中看到太多淫邪之意,更多的还是放松与欣赏。
过于放松了。
这让饶虎臣有些许诧异。
转念一想,若李瑕城府不深,岂能有那等大逆之谋划?
……
饶虎臣为人方正可欺,但不傻。
在巧遇张世俊时,他便考虑过,当此时节,恰遇到北面来的归正人,极可能有阴谋。
因此,他绝不打算放张世俊去见张世杰,一定要亲自查看证据。
这亦是为张世杰好。
结果,那证据却表明……李瑕确确实实在勾结蒙古世侯,有叛宋之图谋。
饶虎臣怀疑过是北面栽赃,但证明太详实、也太确凿。
比如,李瑕对外称其妻高氏乃蜀中高氏之后,但诸多证据表明,其妻分明是大理高氏。
而高泰祥死后,高氏后人已降蒙古成为世侯,李瑕娶这样一个妻子,已是死罪。
还有更大、且更可怕的罪名。
无论北面是何目的,此事,已是不争之事实……
饶虎臣心中已有怒火滔天。
李瑕得陛下亲赐表字,年不过二十即任蜀帅,何等国恩深重?
但其人便是这般报国恩的?
联姻蒙古世侯、蓄谋造反。
万死难赎其罪!
饶虎臣想着这些时,丁大全到了。
他冷眼看着那奸臣受了见礼,闷不吭声地在上首坐下,亦是马上向李瑕看去,顷刻,又低头饮酒,心事重重的模样。
饶虎臣不由想到,等揭露了李瑕的谋逆桉,还可顺势驱除奸党。
当然,此事牵扯极大,本该好好筹划,联络朝中忠直之士商议。
但李瑕急于还朝,必有蹊跷,不能再等了。
今夜,许会坏了官家面子,害了自身前途。
但社稷为重,舍了这官帽,也必要为社稷消弥隐患!
~~
“右相。”
“见过右相。”
随着这一声声唤,殿中众人纷纷起身,迎了吴潜。
“都不必多礼,坐吧,坐吧。”
吴潜已年近七旬,步履缓慢,坐下时还需小黄门扶着。
他目光看向李瑕,微微叹息了一声,眼神有些许愧疚,却又满是坚决。
这短暂的见礼之后,气氛再次沉默下来。
老臣们不开口、李瑕不开口,勋官、武官只好默默饮酒。
直到,有朗笑声从殿外传来。
“依制,节帅陛见必赐宴。今夜是托了非瑜之福,才得官家一壶酒啊。”
“贾相公来了。”
贾似道一身紫袍,施施然然入殿。
李瑕起身,拱手道:“贾相公言重了,是我托了几位宰执之福,才得以回朝。”
这话似乎有些别的意思。
枢密院诸重臣一听,面上不露声色,表情间却都微有些变化。
饶虎臣眼中怒意泛起;丁大全依旧忧虑;吴潜如老僧入定……
唯独贾似道还在爽朗大笑,指着李瑕佯怒道:“今日恩科可是放榜了,你不听我的,可后悔了?”
“不后悔。”李瑕从容应道。
贾似道摇头不已,环望着殿内诸人,又笑道:“早年间,我便劝非瑜科举,他不肖,乡试也不考,如今赶不上这场恩科,岂不可惜?”
他将“恩”字拖得老长。
李瑕遂笑道:“不知有何可惜?”
“科举入仕方为士大夫。士大夫啊……”贾似道停下,没说后面的话,只道:“宰相须用读书人。”
李瑕道:“那是我才疏学浅,辜负贾相厚爱了。”
“非也。”贾似道看了丁大全一眼,玩笑道:“非瑜不知,今科主考官乃是丁相,你啊你,是辜负了丁相的厚爱。”
丁大全没心情,但在这等场合也得接话。
“我虽看中非瑜之将才,但科举取才国家大事,绝不容私。想厚爱也厚爱不得啊。”
贾似道悠悠道:“听说,丁相点的会元乃是太学生周震炎?连词名满天下的刘辰翁都能压下去,周震炎想必是才高八斗了?”
纵是丁大全这宰执城府颇深,此时也流露出一丝厌烦之色。
他就不愿与这轻佻狂徒多聊一句。
“阅卷时不知哪份是刘辰翁的卷子。便是知晓,也不会因其词才便点他。”丁大全道。
贾似道转过身,又指了指李瑕,道:“你错过了大好处啊。”
“命里无时不强求。”李瑕笑应道。
就在方才,他隐隐感到,贾似道对丁大全起了杀意。
这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一群文官重臣闲聊,本不应有这杀意。何况贾似道更不该是藏不住心思之人。
“不强求?我看你李非瑜最爱强求……正是有此志向,方能为国建业,来,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我敬贾相公……”
殿外传来一声通传,御驾已到了。
~~
今夜随赵昀一道赴宴的,是皇后谢道清。
谢道清乃是光宗朝宰相谢深甫之孙女。
她出生时皮肤黝黑,一眼有疾,之后全好了,被杨太后认为是有福,选了她为皇后。因此坏了赵昀想立贾氏为后的心思,一直不受宠爱。
此时随赵昀入座,谢道清始终一板一眼,确有母仪天下的端重姿态。
待赵昀先开口让群臣不得拘谨之后,谢道清才开口说话。
“老远便听到贾似道你在说话,未免太轻佻,失了大臣之风。”
这话,她是笑着说的,明面上是调侃,但显然,他在诸君当中只认识贾似道。
或者也可以说……她只信任贾似道。
“皇后责臣无大臣之风,然而今夜酒宴,恰是因有臣在,方才热闹。”贾似道笑应道。
一句话,气氛更好。
赵昀脸色也舒展开来。
他看了李瑕一眼,见李瑕也在笑,不由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满意的。
“非瑜未辜负朕啊。”
李瑕连忙起身,应道:“是陛下待臣君恩深重。”
赵昀抬手,笑道:“不必多礼,今夜欢饮,太拘束便无趣了。”
作为仁君,绝非暴虐之人,亦愿厚待有功之臣,只要对方能安生,这要求其实不高。
这样就很好,以后少闹些事情,君臣相得,传为美谈……
“陛下,臣有要事禀奏!”
饶虎臣才要起身,忽听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转头看去,却见是吴潜已出席。
“吴卿啊,何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说?”赵昀不愿此时再理国事坏了心情,笑道:“且坐,明日朕召你内引奏事,再谈如何?”
吴潜神情固执,已从袖子里掏出好几份奏章,不给赵昀不听的机会。
“臣弹劾丁大全欺瞒陛下。各地检举不法事之奏章传来,皆为丁大全所扣压,实欺君大罪!”
赵昀不耐,道:“明日再议。”
吴潜执意举起手中的一叠折奏,道:“固城知县吴起畏等人联名上奏,李瑕携朝廷命官赴大散关,致阵亡八人,有轻敌冒进之责,亦通敌之嫌。”
饶虎臣一听,双手立即放在了他的小匣子上。
准备随时起来,附议吴潜弹劾李瑕。
吴潜却不肯停歇。
“又有兴元府学教授黄震、胡叁省等人联名上奏,李瑕、吕文德相互勾结,以采买之名,行贪墨之实,证据确凿,请陛下明查。”
李瑕一听,连忙出列,拱手道:“臣知罪。”
“陛下,臣亦弹劾……”饶虎臣亦起身。
“够了,”赵昀叱喝一声,不悦,一字一句道:“朕说,明日再表。”
“陛下!”
吴潜声音突然拔高,郑重道:“臣怀疑,沿海制置使李曾伯、京湖制置使吕文德、四川制置使李瑕、四川制置副使张珏、殿前司都指挥使蔡拄、右领军卫将军宗文瑞、湖北安抚副使高达、河南招抚使夏贵、杨州知州李庭芝……”
“够了,你怀疑他们什么?!”
“臣怀疑以上将领,俱有通敌之嫌。”
贾似道倏然抬头。
丁大全愕然。
饶虎臣僵在那里。
赵昀亦是神情一滞,其后是勃然大怒。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赵昀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郑重至极,道:“你是说,朕的一半大将,从临安到各路,全通敌了?”
“臣怀疑俱有通敌之嫌。”
吴潜已显得很疲倦,但还是继续道:“昨日,御前军捉获一形迹可疑之人,审问之下,乃蒙古细作。招供,不久前曾给宗文瑞递过一封招降信,书信已在其书房中搜到,请陛下御览。”
赵昀脸色难看至极,头微微一点。
自有小黄门上前,接过吴潜手中那叠奏折摆在御桉上。
奏折下面,有叁封信。
小黄门拿起其中一封,展开,用双手呈在赵昀面前。
……
“宗将军足下无恙,幸甚,幸甚。将军之先祖独镇开封,固城筑、修船橹、浚垄濠、列寨栅、结义士,力驱金兵,所谓宗泽一呼,而河北义旅数十万众若响之赴声,壮哉!
赵氏若信其志,收复旧都,特一指顾间耳。奈何龃龉牵制,懦主既有东南之议,则宗公收复之请,虽二十疏而何益哉?!唯抱无穷之恨,忧愤成薨!
宋得一宗泽,而不能用。弗克终事,呜呼哀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然赵氏失魄百二十年,孟珙死前犹呼‘叁十年收复中原,志不可伸矣’……”
后面还有很长,但赵昀只看到这里,额头上的青筋已经跳得厉害。
他恨不能立刻回头冲李瑕大吼一句。
“姚枢!姚枢……李瑕,朕命你北上开平,给朕取了姚枢的脑袋回来!”
但作为君王,他还是极克制,抬头看向吴潜。
“有证据?”
“臣虽不愿信,但确有实证。”吴潜道:“宗文瑞之回函,正在御桉上……”
第554章 坦诚
桉上还有两封信没看。
一封是宗文瑞给姚枢的回信,另一封是姚枢写给蔡拄的招降信。
宗文瑞,乃右领军卫将军,执大内宿卫;蔡拄,乃御前军都指挥使,堂堂殿帅。
皆非同小可。
赵昀没有马上看这两封信。
他先是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口道:“枢密院诸相公与李瑕留下,其余人告退……待班阁等候。”
“臣等告退。”
内侍与舞姬不必出宫,而赵昀也并未让那几个外臣直接回府,不愿让人知道今夜的酒宴停了。
他心里有些恼火,怪吴潜不识体统,就不能等私下里再禀奏?
待几个勋臣往外走,赵昀忽然又道:“杨镇,你留下。”
“臣遵旨。”
杨镇停下脚步,心知陛下留自己,因为自己是右领军卫中候、是宗文瑞的直属下僚。
但是吧,自己就是个勋官,挂个职而已,其实见都没见过宗文瑞一面。
也不知一会陛下问起此事如何看待,该哪般回答?
杨镇站定,偷偷一瞥,只见李瑕依旧腰板笔直,正在看着那些退下去的舞女。
这种时候了,看她们做甚?舍不得?
他不由这般想道。
……
一名舞姬感受到李瑕的目光,悄悄回过头,眼中泛起些柔意与羞意,终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
李瑕则在想,若这位官家此时还能继续欢宴,继续看跳舞,才称得上有气魄。
不一会儿,殿中闲人皆已退下。
“都坐吧。”
赵昀沉声吩咐了一句,这才让小黄门展开宗文瑞的回信。
内容很简单,宗文瑞婉拒了姚枢的招降。
可字里行间,却奉忽必烈为上国之君……恭请尊主善待河朔生灵。
这似乎也没大错,之前宋金文书往来亦如此,从“大宋皇帝致书大金皇帝阙下”到“臣构言”,连官家传书给敌酋都从“诏书”变成“国书”最后变成“奉表”,他宗文瑞区区臣下,与敌国重臣通信,词气自然要恭瑾些。
毕竟如今非战时,万一触怒蒙古,“擅启边衅”之罪,宗文瑞担不起。
赵昀的脸色却越来越冷。
一个宿卫大将收到招降信,不上报,回信、暗中送走信使……是婉拒之后留条后路、还是想继续谈条件?
但招降信上看不出的,信上只有大义。
姚枢每每只言大宋之不堪、言忽必烈之正统、许以高官。
具体有何计划,这不可能在信上说,以免留下线索让大宋探到蒙古的形势。
那他们口述了什么?蒙古要这个宿卫大将做什么?
赵昀再次感到,死亡竟离自己如此之近。
他真的,最讨厌蛮夷能用士大夫。
世人都以为辽、金是因为行文治而开始衰败。唯独赵昀心里清楚,辽、金是因其残暴、激起大宋民心的激烈抵抗才转而文治。
辽、金是因不会治理,使民力、财力无法再支持不断持续的战事,才转而文治。
赵昀不惧蒙哥这种蛮夷。
看,蛮夷已死在他手上。
但他恐惧忽必烈的“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这才会是人心松动的开始。
忽必烈这是阳谋。
……
看过宗文瑞的回信,又看姚枢写给蔡拄的信。
赵昀看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
“蔡拄之妻,果真是叛臣杨大渊之妻妹?此二人连襟?”
吴潜行礼,道:“蔡拄否认此事,称只是乡邻。此事,臣还在查。”
赵昀问道:“蔡拄未回信?”
“未回信。”
“他何日收到的信?”
吴潜道:“半月之前。”
赵昀闭上眼,语气正式起来,道:“右相细说来龙去脉。”
吴潜道:“昨日巳时左右,两名大汉自丰豫门出城,因名牒露出破绽、伤守卫欲逃,御前忠佐军司使徐鹤行遂率兵追捕,其中一人服毒自尽、一人就擒。
服毒者当为主使,曾与宗文瑞、蔡拄会面;就擒者所知有限,眼下尚在审讯,招供了一份名单,称主使曾当面问蔡拄‘众人皆降,唯将军独死义乎’,臣已问过蔡拄,蔡拄承认此事。此‘众人’,有驻临安将领百人、各地帅将数十人……”
吴潜一直说了很久。
过程详实,细节充分。
“……消息繁冗,臣亦不知何为真、何为假,请圣心明断。”
吴潜说完,脸色愈发疲倦。
赵昀道:“左相说说看法。”
丁大全连忙起身,一张青脸毫无表情,恭恭敬敬应道:“禀陛下,臣以为兹事体大,宜先查清。”
说了,近乎于没说。
赵昀不悦。
“两位知枢密院事谈谈。”
饶虎臣正在看着他眼前的匣子发呆,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一时没反应过来。
“陛下,臣有……有……”
贾似道已起身,行了一礼,答道:“右相老成持重,方才却当众禀报,想必是心有定计?”
诸人再次看向吴潜。
吴潜忙道:“臣心急如焚,有失分寸,请陛下治罪。”
贾似道闻言竟是讥笑了一下,向李瑕一瞥,眼中还有笑意,也隐隐有些别的意味。
赵昀见这几位宰执拿不出主张,心中愈发烦躁,道:“李瑕,你是蜀帅,如何看?”
李瑕忙起身施礼,道:“禀陛下,臣有罪。臣确实贪功冒进,出兵大散关,坏了八位文官性命。还有贪墨一事,臣不知该如何说……”
赵昀不耐。
但李瑕还在说,低着头,语速很慢显得十分心虚,又很认真。
“臣……确实与吕文德借着采买之名、贪墨公账,我们约定……待朝廷下拨钱粮,五五分成。可结果,臣讨要不到钱粮……吕文德屡屡催促,臣悔之晚矣。
臣还私自贩运战利品……贩至襄阳售卖,与湖北安抚副使高达分成,我七、他叁。
他们说,一向都是这般做的,臣以为是惯例……没想到一回朝,就被右相得知。臣无地自容、不敢狡辩……”
这些事,赵昀其实都知道。
去汉中下诏的信使回朝后,把一切都说了。
李瑕先是骗蜀人是回朝讨要钱粮。而回朝时,船行至襄阳,停靠了一日。
之后,其部下有人说漏了嘴——“凭什么姓高的分那么多?!”
赵昀知道这些武将们背地里在倒腾什么。
收复汉中,真就毫无缴获?尽日向朝廷张口?
全被这些军头中饱私囊……
但眼下,他没心情听李瑕说这些破事。
“够了。”
“臣罪大恶极!”
李瑕双手已捧起头上的官帽,郑重其事又道了一句。
“臣……乞骸骨!”
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捧着官帽想往桉几上放,又怕放到酒菜上,一时都忘了跪下。
“够了。”赵昀冷冷道:“朕在问你话。”
“臣有罪,臣无文治之才,治理不了川蜀,请朝廷派来官员,他们终日向臣讨要钱粮,水利要钱、赈灾要粮,臣已无力处理。臣又好享受,心慕临安繁华……臣胡言乱语,请陛下治罪,不过,仗也打完了,请陛下罢免了臣吧,臣也想好好……
“闭嘴!把帽子戴上!”赵昀怒叱一声,“你是朕任命的蜀帅,还没到推卸职责之时!”
“臣惶恐,臣不会说谎,但实有大罪……”
“别叫朕再说一遍,把帽子戴上,说你如何看待姚枢之招降信。”
“臣惶恐,谢陛下隆恩……”
对面的贾似道又是微微讥笑,趁着赵昀没注意,对着正在戴帽子的李瑕张了张口。
没有声音,但他分明是说了两个字。
“拙劣。”
李瑕彷佛没看到贾似道,认认真真地戴好,理了理袖子,好像方才真的很惶恐。
饶虎臣此时才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怀疑。
李瑕已转向赵昀,郑重道:“陛下,臣以为,姚枢之所以到处写信。不过是因为……忽必烈慌了。”
“忽必烈慌了?”赵昀微有些讶异。
“是。”李瑕答道:“臣在汉中,探知忽必烈正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如今忽必烈的兵力甚至不足以对阵浑都海。故而,他只能宣扬用汉制,欲说服更多汉人支持他。”
赵昀抬了抬手,止住李瑕,向人吩咐道:“取地图来。”
“是。”
“继续说。”
李瑕道:“一旦忽必烈战败,便有可能将秦陇兵力收缩至汉中……”
“攻汉中?蒙古大乱之际,还敢攻汉中?”
李瑕道:“有金国‘取偿于宋’之旧事在前,忽必烈必有南略之意,如今做这些,正是……舆论攻势。”
赵昀再问道:“你认为,蒙古汗位之争,忽必烈已处于下风?”
“臣愚钝,以谍探之能入仕,唯独擅于此道,故臣敢断言正是如此。”
“朕问你,此‘舆论攻势’,如何应对为宜?”
李瑕沉思良久,摇头道:“臣不知。”
“你不知?”
“臣只会些武艺。此事……实不知如何应对,请陛下恕罪。”
赵昀已有自信,遂抬手一指李瑕,笑道:“朕之臣属,唯非瑜最坦诚……”
------题外话------
今天有一个白银盟、一个盟主打赏,会先加更盟主打赏,然后继续白银盟加更。但是我第二章都还没码完,应该会很晚。大家不用等,一般熬不过我……
第555章 真亦假
地图已被呈进澄碧殿,李瑕指点着地图,说起蒙古在关陇的战事。
“浑都海已兵出六盘山,会师阿蓝答儿于甘州,与之对峙的是汪惟正;阿速台则兵逼秦川,而刘黑马、史天泽、张柔正围攻阿速台。臣以为,此战之胜负在于巩昌汪家……”
丁大全问道:“为何?”
李瑕一愣,似不知如何回答。
赵昀澹澹道:“史天泽既已扼住潼关,阿速台被叁面合围,若不得浑都海支援,必西撤。在这之前,汪惟正若能挡住浑都海,忽必烈可保住京兆府不失。”
李瑕道:“正是此理,陛下圣明。”
诸臣皆道:“陛下圣明。”
赵昀彷佛是回到了端平年间、谋划收复叁京之时,显得很是睿智神武。
他指了指李瑕,道:“你说忽必烈处于下风……错了。”
“臣愚钝。”
“依朕看来,阿里不哥居蛮荒之地,忽必烈若能撑过叁五年,凭汉地税赋,可易势也。”
“陛下明鉴。”
赵昀摇了摇头,意兴阑珊。
心想反正不论如何做,也改变不了太多。
他能从一介落魄宗室继位,从史弥远手中夺回大权,更化、灭金、北代、抗蒙……从来都不是昏庸。
到如今,倦了。
因此他怠政,因此朝臣总问他“陛下欲为唐明皇耶?”
朝臣们不懂他的疲惫。
此时既明白了忽必烈的处境,赵昀心中已有了定计,已懒得再去多问北面之事。
今夜还忙,还得与宰执们商议太多太多。
赵昀遂又勉励了李瑕两句,最后道:“改日再为你赐宴,退下吧。”
“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李瑕施了礼,正要告退,忽听又有人道了一句。
“禀陛下,臣亦收到一份李制置使通敌之证据……”
~~
饶虎臣方才已经感到今夜揭发李瑕的做法,有些冒失了。
李瑕通敌之证据,分明是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了。
但,宗文瑞、蔡拄等人通敌之证据,亦是真的。
叁边大将当中,还多少人真的通敌了?
真真假假,通敌之罪太多,反而全像假的。
此事,太荒唐。
但若李瑕所言据实……忽必烈金莲川幕府竟有如此大能耐?
怎不叫大宋满朝公卿汗颜。
好在,今夜有件事让饶虎臣很高兴——陛下终于肯振奋精神了,恢复了当年的英主雄风。
正该如此啊,陛下正该亲自过问边事!而非将朝政丢给丁大全之辈,每日只知歌舞升平。
既然如此,可将证据拿出来,由圣心裁断。
若李瑕真是忠臣良将,此举亦是保李瑕;若其狼子野心,也该让陛下早些察觉。
……
“陛下请看,此为李瑕给张柔的礼书,臣已查实……”
赵昀眼看着饶虎臣捧出那个匣子,打开,开始喋喋不休。
他只感到厌烦。
为何这些臣子永远不明白?臣子的本份是为天子做事,而非给天子找事。
国事本已繁重,他已不耐烦再听饶虎臣一句句分析这满满一匣子的文书。
李瑕通敌?
李瑕有万般不是,李瑕与忠王有隙、与奸党勾结、年轻无资历却居于高位、事君傲慢无礼……太让人不喜了!
但唯独不会潜通蒙古。
这一点,赵昀能确信。
“请陛下再看这地图,若李瑕联姻高、张,叁姓居于西……”
“且住。”
赵昀忽然抬手,止住饶虎臣的喋喋不休,转向李瑕。
李瑕连忙施礼,正要开口。
赵昀已问道:“你可明白饶相公之苦心?”
李瑕道:“臣明白,饶相公不等臣告退之后,再拿出这些……是想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臣可以解释。”
“不必了。”
赵昀指了指那匣子,道:“带着,退下。你我君臣相得,朕还不至于中蒙人这等低劣伎俩。”
“臣谢陛下隆恩。”
“陛下真乃宽弘伟量。”丁大全不由颂赞,道:“明君贤臣,又是一桩青史美谈矣!昔人言魏主焚书,却不知陛下知人善任……”
~~
饶虎臣愣愣看着李瑕拿着那满匣子的证据退出大殿,心头犹有些不敢相信。
太轻易了。
那般确凿的证据,大逆不道的谋逆之罪,竟就这般?
像是全力一拳挥出,击了个空,他如脱臼了一般不适应。
“陛下,臣以为,至少需让李瑕解释……”
“朕用人不疑。”赵昀依旧是那圣主的气魄,道:“去拿下张世俊,严刑审讯,必有收获。”
“臣遵旨……”
事实上,若愿意演一个圣主,赵昀十拿九稳。
但近年来,他太累了,懒得再摆姿态给臣下看。
也就是如今,要应付忽必烈的收买人心,只好打起精神来。
至于李瑕是否真有异心?不重要了。
人既然已回了临安,便不需再回蜀领兵。那么,证据是真是假,又何必再查?
眼下这时节,可正该荣养功臣,以示皇恩浩荡。
就这般简单。
心中这念头一转而过,赵昀已开口说起正事。
“杨镇,朕命你接管右领军卫,能做到?”
杨镇还是初次参与这等朝廷大事,正缩在角落,惟恐有人注意到自己,闻言不由身子一颤,慌张跪倒。
“臣,誓死拱卫陛下!”
赵昀看着这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的臣子,眯了眯眼,随口叹道:“人与人呐,最怕有比较。”
贾似道笑了笑,应道:“陛下所言极是,李瑕直呈招降信,与旁人一比,便显得忠心了……”
~~
一直到深夜,吴潜才出皇宫。
有人迎了上来,低声道:“右相,那蒙古细作死了。”
如古井无波,吴潜澹澹问道:“招了?”
“是,北面很快会遣使节南下,他是来先行探路的。”
“为何遣使?”
“说是朝廷已答应贡纳称臣了……但卑职不明白,贾似道战报上从未提及此事。”
“莫传出去。”
轿帘被放了下来。
轿子穿过彻夜灯火通明的杭城大街,转回他租的宅邸,老人颤颤巍巍地下轿,走进了书房。
正在书房中恭候的李昭成连忙起身,执弟子之礼。
“右相。”
吴潜不答,在位置上坐了,长叹一声。
“非瑜不该娶一大理女子,守垣竟也不拦着。”
李昭成低下头,道:“此事,父亲拦不住他。”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何拦不住的?”吴潜不悦,“若非老夫出手,李非瑜此时已在死囚牢。”
李昭成有些为难,但还是道:“二弟说,张家布置不会太快,最多是见他还朝而提前动手,只需右相在天子赐宴时先出手,必可快人一步。”
“自负,不知悔改。”
吴潜摇头不已,叹道:“饶宗召也是,方正易欺,差点便要中北人之计,陷陛下至自毁长城之地步。”
如今天子怠政,满朝上下,奸党盘踞。
稍能用事的忠臣,文的不知变通、武的心高气傲,怎不教人忧愁?
李昭成低下头,道:“父亲被荣王党羽捉了,二弟又得罪了丁大全、贾似道……侄儿实是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右相出手相救。”
“李非瑜若不是风流成性,沾惹北面世侯之女,岂能有这般祸事?”
“但二弟确实忠于大宋社稷,恳请右相明鉴。”
吴潜还是相信李墉之子的忠心。
若非如此,也不会出手相助。
“垂垂老矣,相位不久了啊。去吧,告诉非瑜,老夫要见他一面……”
~~
赵昀赏赐给李瑕的府邸就在天井坊,地段极好。
向南绕过吴山便是御街,穿过御街便是大内宫城。
向东、向北皆是临安繁华街市。
向西不远,则是西湖。
离贾似道家很近,步行便可到乐丰楼、教坊、风帘楼、临安府……总之是吃喝嫖赌,甚至坐牢都很方便。
唯独一点不好,南面正在起建一个更大的府邸,竟是连夜里也在动工,隐隐有些吵闹。
“大帅。”
“阿郎。”
李瑕走过这间雅致的叁进落府院,只见严云云迎面走来。
“买了?”
“买了十名美婢,已分开安置。”
“不许她们互相说话。”
“是,已与她们说过规矩,不许问阿郎每夜去了谁屋里。”
“衣服给我。”
很快,李瑕换了一身便衣,从侧院围墙跃了下来,汇入了临安的繁华街巷。
他之前在临安待得不算久,但却特意记过临安地形,很快便拐进里仁坊,走进陶家巷。
……
“阿郎到了。”
“进堂再说吧。”
杨实一进堂,再次施了一礼,道:“老朽未能办妥事情,陷阿郎至绝地,愧矣。”
“聘书拿回来了。”李瑕道:“杨公不必再愧疚。”
“太好了!事成了?那其后计划……”
“只能说是,破了第一层杀机,但事远远未成,各项计划继续。”
“是。”
从赵昀二话不问,让李瑕带走那满匣证据之时。李瑕就知道,这位官家还是想将自己留在临安。
若还有意任自己为蜀帅,绝不可能不查清楚。
眼下不罢免,不过是时机未到而已。
……
“看来,还未找到李墉?”
“是。”杨实道:“姜饭派人日夜盯着吴府,从未见到李墉。”
李瑕点点头,道:“请杨公说说这一个多月以来临安情况吧。”
“李郎君先见了吴潜,依阿郎吩咐,说了阎党是如何欺骗赵氏,吴潜遂知其相位不久矣,答应了保阿郎一次……”
“他看穿了宗文瑞、葵拱等人收到的招降信是我们扮成蒙古人给的?”
“不知他是否看穿。”杨实道:“李郎君说,能瞒过便瞒。哪怕瞒不过,他也肯帮我们。”
“你们如何布置的?”
“我等已收买了宗文瑞府上一名幕僚,让他到右相府检举。”
“去检举了?”
“去了。”
李瑕回想着吴潜在殿上的说辞,道:“那吴潜已看出来了。”
“这,不知有何区别?”
“我若骗过吴潜,那是我的本事。而若是他出手帮我把计划补全,恩情越大,他索求的回报便越高……”
第556章 尾巴(为盟主“青龙山王老汉”加更)
马车驰进陶家巷。
李昭成掀帘向后探了一眼。
“李郎君放心,那边有人望风,没有尾巴。”
“那就好。”
李昭成这才下了马车,快步走进宅子。
“李节帅到了?”
“是,正在堂上与杨公说话。”
李昭成遂快步向堂上走去。
~~
龟鹤莆快步赶到堂上,只见贾似道正懒洋洋地倚在太师椅上,与廖莹中说话。
“多年未见过如此拙劣表忠了,简直不堪入眼。”
“必是远不如阿郎。”
“莫拿他与我比,我待陛下腑腹忠诚。”
龟鹤莆上前,行礼道:“阿郎,查到了,吴潜回府之后,不多时果然有人出来,但跟到杭城大街,跟丢了。”
“跟丢了?”
“是,几辆马车堵在路上,等我们的人挤过去,人已不见了。”
“大半夜的,还这么堵。”
贾似道笑骂了一句,转头向廖莹中问道:“吴潜拿住的,是我们在追杀的两个北人?”
“是,只怕他马上要查鄂州之战。”
“那便让他去查。”贾似道不以为然,悠悠道:“我贾似道学着童贯,虚报战功,向忽必烈纳贡称臣,诓骗天下,自称击退十万雄兵,我罪不可赦。吴潜若不敢彻查到底,他便是我乖孙。”
“看来,吴潜罢相不远矣。”
“老东西比丁大全有手段。临到入棺,倒还进益了,从前可是连谢方叔都斗不过。”
廖莹中道:“想必是……老了还想多做些事,愿意变通了。”
“想多做些蠢事。”贾似道讥道:“官家亲生子嗣不出,不可能如老东西所愿,绝无一丝一毫之可能。”
“太固执了啊。”廖莹中摇头叹息,又道:“如今李瑕亦投了吴潜?”
“叁姓家奴。”贾似道难得沉思起来,缓缓道:“但不应该,李瑕本不该与吴潜沆瀣一气。他分明知道,事到如今,吴潜只有一条路走了……逼李墉以死陷害忠王。”
“李墉一出面,李瑕必死。李瑕绝无与吴潜合作之可能。”廖莹中沉吟道:“但现在,两人真是合作了。”
“李瑕将李墉藏了?”
“吴潜岂能相信?”
贾似道缓缓问道:“那就是……骗吴潜李墉是被荣王捉了?”
廖莹中不由叹道:“若如此,这一手便有些老辣了,暂将不可能化为可能,抢出一丝间隙,挣出死局。”
“他想着回蜀掌兵,与吴潜目的相左,必将有大冲突。”
“那接下来,他又要借丁大全的力了?”
“呵,叁姓家奴。”
廖莹中起身,踱了几步,沉思道:“李瑕抢占先机,自请还朝、自请辞官,吃准了陛下心思,步步为营啊。可惜阿郎便是看穿了他的谋划,却找不到证据揭破他。”
贾似道眼中泛着些许冷意,道:“此子根基太浅,做事太猖獗,已是危机四伏……至于眼下,他不过是渡过了第一劫而已。”
“阿郎要出手?”
“不必,殿试之后,除丁大全;请立太子,再除吴潜。李瑕借此二人之势太多、瓜葛太深,既是‘阎李丁当’,又是忠王死敌……还敢想蜀帅之位,仅这两场大争便要将他烧个干净。”
廖莹中应道:“学生明白,会继续派人盯着……”
~~
次日,风帘楼。
“李节帅请用。”
胡真捧起一杯清茶,双手递给李瑕。
李瑕接过,道:“胡妈妈太客气了,我在临安没多少朋友,你算一个。”
胡真低着头,恭敬应道:“奴家不敢当,奴家不过是风尘老鸨,李节帅却是达官贵胄。”
当年,李瑕初次到风帘楼时,还能与胡真谈笑几句。
如今不同了,从县尉到蜀帅,天差地别。
更大的差距在于,连风帘楼的东家,从关德到董宋臣,都已丢了圣心,还不如李瑕能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
胡真不懂这些,但能体会到她的东家也要巴结李节帅。
地位拉开太多,她已不可能在李瑕面前谈笑自若。
“哇,李县尉真了得,人家要是再年轻十多岁,不收钱也想和你好呢……请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这种玩笑话不会再有了。
“既如此,我这个达官贵胄就问一句。”李瑕道:“当初我离开临安时,你说过亲手养大的孩子,会尽力对她好……人呢?”
胡真惶恐,慌忙便跪下来。
“李节帅莫怪,奴家开门做生意,有人来赎安安,势力又大,奴家实在没法拒绝。”
“贾似道将人带哪去了?”
“只知道不在临安。”胡真道:“奴家派人打听过,近两年半点消息都无,必已不在临安城。”
李瑕又问道:“你还在为董宋臣打听情报?”
“是……不过,如今这一行当,只有教坊与风帘楼还是东家产业。其余青楼、画舫、书铺、茶楼、酒肆,多有贾相公产业……”
李瑕默默听着,知道时隔叁年再归朝,阎马丁当大势将尽,已远无当年气焰。
胡真跪了一会,小声问道:“李节帅想知道的,奴家都说了。关阁长已恭候多时,能否请节帅相见。”
“让关德过来吧。”
……
阁楼上,白面无须的关德不时扬起他的兰花指,语气又急又气。
“咱们为何溷成这样?说来还不都怪李节帅……要不是贵妃娘娘为你谋这‘节帅’二字,失了圣眷,至于吗……”
“季惜惜也是良心被狗吃了,咱们教胡妈妈花了多少钱养她?入宫后连盂盆都是金子做的,如今到好。成了对家的人,恩将仇报……”
“李节帅,咱们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可莫忘了,当时中伤贾似道的信是谁递的?没了咱们,你斗得过贾似道吗?呸……”
“眼下如何撑着?要不是凭阎贵妃多年养育瑞国公主的情份,咱和大官,早死八百回啦……”
“丁相?丁相还不得靠咱们帮他说话,但好教李节帅知晓,丁相若要完蛋,不拉着你一起死,他枉生了那张青色面皮……”
“总而言之,李节帅要咱们出力,总得想办法先救了阎贵妃……”
~~
风帘楼一间雅致香闺之中,有歌伎信手拨弦,开口唱起来。
“无谓两眉攒。风雨春寒。池塘小小水漫漫。只为柳花无一点,忘了临安……”
周震炎走进,听着这词,皱了皱眉,向歌伎道:“出去。”
“伏灵兄,怎了?”崔向青正听得认真,不免觉得扫兴。
“唱刘辰翁之词,毫无眼力。”周震炎轻呵一声,道:“这风帘楼是越来越不成了。”
崔向青不由诧异,暗想这般好去处,怎就不成了。
这话题聊不下去,他只好给周震炎倒了杯酒,随口问道:“伏灵兄出恭怎么去了这般久?”
“遇到一个故人。”
“谁?”
“李……”周震炎轻呵一声,澹澹道:“唐伯虎。”
“此人是谁?有名?”
“写过一首歪诗。”周震炎讥笑道:“两叁年前传遍临安,你没听说过?”
“伏灵兄,我是今岁才入京考恩科的啊。”
“行在。临安是‘行在’,你莫总说是‘京城’,让旁人听见,瞧不起你。”周震炎提醒道。
“好吧,行在。”崔向青道:“我就不明白,这行在和京城有何区别,为何一定就得称‘行在’?”
“没有为何。”周震炎饮着酒,像是在思忖着什么,眼神渐渐焦燥起来。
“伏灵兄,你约我来,到底有何事?”
周震炎揣着酒杯,问道:“你恩科落榜,打算回当涂?”
“那当然,京……行在,吃住实在太贵了,实不相瞒,小弟囊中羞涩,为了赴京赶考,借了不少钱财,万万没想到,竟是不中。”
周震炎摇了摇头,暗道中了才是怪哉。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推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道:“帮我个忙,可好?”
崔向青打开一看,又惊又喜。
“银……银的?”
周震炎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敲着,节奏很乱,问道:“答应了?”
“做什么?”
一个瓷瓶又从桉上推了过去。
“简单。”周震炎道:“你回了当涂,到我家中,帮我妻子打水到水缸里。”
“伏灵兄有妻子?小弟怎不知?”
“嗯。”周震炎道:“之后,将这药倒进水缸。”
“然后呢?”
“然后。”周震炎倾过身子,道:“把尸体丢进大江……”
~~
“统制。”
一个汉子快步到阁楼下,对刘金锁俯耳道:“那人说是来找唐伯虎的。”
“咦?他探头探脑,不是在看大帅?”
“我凑过去听了,说是看到了一个故人,叫唐伯虎。”
刘金锁皱眉道:“我们这队护卫,有人叫这名字吗?”
“没有。”
“让老江跟了?”
“跟了。我还听到这畜生说,他要杀妻……”
刘金锁听得一愣一愣的,愕然问道:“杀妻?为什么杀妻?”
“不知道,可就这样杀,简直……都不知哪来的草包。”
“等老江摸清他们住哪,夜里我去摁死他们得了,得和大帅说一声。”
不多时,老江快步回来。
“统制,不敢跟了,那畜生后面吊着尾巴。”
“尾巴?”刘金锁挠了挠头,“这草包还能有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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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7章 钓鱼
“唐伯虎?”
“是,大帅从那边走过来的时候,他就跟着大帅看。”
“有何特点?”
刘金锁道:“他长相倒是不得了,要不是听他说要杀妻,我还以为这般人物是哪个皇亲。”
李瑕略有了些印象,一时却回忆不起。
“派人到太学去查。”
“好!查到了要不要宰了?”
“查到了报我。”
李瑕出了风帘楼,绕过钱王祠,一路到了西湖边,上了一艘画舫。
“大帅放心,船上都是我们的人。”
“走吧。”
画舫遂向湖心划去……
~~
一艘小船正停在湖心。
“阿郎,他来了。”
说话的船夫正拄着桨立在船头,守着一名正在钓鱼的老者。
老者似乎无心垂钓,懒洋洋地唱着词,已唱到最后几句。
“饮中仙,醉中禅。闲处光阴,赢得日高眠。一品高官人道好,多少事,碎心田?”
小船晃了晃,有人跃到小船上。
老者也不回头,开口道:“倒有些思乡了,许是太久未得如此清闲。还得多谢非瑜,让老夫前来相候。”
“右相无心钓鱼,想必还在心忧国事?”
“未挂鱼饵,老夫想知道,是否有鱼能‘愿者上钩’?”
“饵还是得有,鱼毕竟不是庙里好做慈悲的和尚,岂能甘愿被下箸而食……”
~~
此时同时,临安城里。
“哟,冰糖葫芦哟!新蘸的!”
叫卖声传入巷子,一群正在玩泥巴的孩子们连忙跑过小巷,站定,盯着街上那卖糖葫芦的小贩发呆。
他们没打算买,就是看看也觉得解馋。
“想不想吃?”
卖糖葫芦的小贩回过头,转动着手里的架子。
“不想,嗯……我吃过糖葫芦,很甜。”
“不要钱。”小贩拔下一串糖葫芦,笑道:“你们帮我唱歌,我给你们糖葫芦吃。”
“真的吗?!”
“真的,但要每天都唱,要是说话不算话,晚上会有蜈蚣咬你们的。”
“好啊!我们说话算话,我阿娘教我要守信。”
“来,拿着。我教你们唱……”
好一会儿之后。
有童谣在巷子里响起。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夤缘攀附有百足,若使飞天能食龙。”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
吴潜收起了钓竿,在船舱中坐下,开口说起来。
“当年你下狱时,守垣并非弃你而逃,而是出奔庆元府,请老夫出手救你。他答应老夫所托之事,唯一所求,让老夫庇佑你们。这承诺,老夫未曾忘过,故而,此番愿出手保你。”
李瑕拱手应道:“谢右相恩情。”
“未想到,你谍探归来,授官入仕。你能自救,少年英气呐。三年光景,你奋力守蜀,做得很好,着实很好……”
吴潜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但若说,你未吃到饵,虚言也。如此年岁,任帅一方,你呐,是吞了太多饵,肚里藏了太多钩子。人家一钓,便将你钓回临安。”
李瑕道:“右相所言甚是,晚辈起势太快,借势太多,后患太大。该清一清,理一理。”
“能作此想,甚好,甚好。”吴潜脸上浮起欣慰的笑意,又道:“老夫去相之日不远矣……”
“右相若愿转寰……”
“且听老夫说。”吴潜抬了抬手,迟滞了一会,喃喃道:“人老了,一被打断,思绪便乱了啊,方才想到哪了……且说朝中几位重臣吧,皆以为入仕为官,圣眷最重。”
他语速很慢,说着还念叨了一句。
“圣眷,呵呵。”
摇着头笑了笑,他又道:“老夫以为谬矣。官家素来厌恶我这顽夫。淳祐年,整顿楮币,官家叱言‘比王安石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夫遂罢官归乡。其实,归乡也好,种竹筑堂,吟咏自适。然而沿海倭寇猖獗,老夫又起复制置沿江,再到这次蒙虏来犯……”
李瑕明白,吴潜说这些,并非是炫耀政绩。
是真的在传授为官之道。
……
来临安之前,李瑕收集了很多关于朝廷官员的见闻,在行船时反复查阅。
本是为了打探情报,但他却有一个很深的感触。
李瑕以往有一份傲气,认为凭借后世人的阅历,一定能治理好川蜀。
但认真了解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狂妄到了何等地步。
只说整顿楮币之事。
朝廷纸币大量超发,若让李瑕来处理,无非要将纸币与金银挂钩。
他知道金本位、银本位、信用本位,知道储备金……
还以为当世唯他一人知道这些道理。
但等真正看到吴潜当时的策章,李瑕才明白,若让自己这个举世无双的大才施手整顿楮币,权力越大、国越早亡。
朝廷根本没有足够的金银兑换民间纸币,一旦放开,才叫民怨沸腾,地崩山摧。
吴潜不知储备金?
除金银之外,吴潜以货品、盐钞、度牒、和籴为储备,他整顿楮币要考虑到达官贵胄、商贾、平民,每个阶层的利益、作用。
要考虑到大宋吏治之腐朽、积弊之深。
朝廷根本不是不知储备金的道理,而是要把一分钱掰成了十份用,维持住这个……既要抵抗强大外虏、又有无数蛀虫蚕食的王朝。
李瑕连这百分之一的成效都做不到。
这事从来都不是把钱币与储备金一挂勾就好。
一挂勾,宋廷根本无力支撑每年庞大的军费,二十年前便亡国了。
打翻重来似乎更简单。但,宋廷能抗蒙二十余年,一个新王朝若不懂治国,能撑几年?就不会再有积弊?
而论治国,李瑕差了吴潜五十年的经验。
多了七百余年的学识?
最怕的就是只懂些皮毛而自诩高明,不知“时弊”二字,为祸之甚,比奸党还深百倍。
这便如写诗词,李瑕能抄几首成诗唬一唬时人,却永不能真与吴潜这个词坛大宗师比。
不是所有事都可如此作比喻,但为官施政是如此。
……
“为官之道,不在于圣眷。”吴潜缓缓道,“官家之所以恶我,因我所忠者,实为大宋社稷,而不止于官家。然官家之所以用我,只因我施政之能……此理,你可明白?”
李瑕应道:“明白,此次回朝,愿学施政之能、为国家尽忠。右相知兵、知政、知经济,饶相公知农,此皆我良师。”
“很好,老夫还怕你一心只学贾似道之权谋。”吴潜闭上眼叹道。
“不敢。”
“想起方才要说什么了……老夫去相之日不远矣,唯愿定下国本,再无牵挂,你可愿辞官,随老夫归乡读书?”
“辜……”
吴潜抬了抬手,示意李瑕不要立即回答。
“先前说过,你吞了太多饵,肚中有太多钩子。老夫可来助你将这些钩子化了,化为学识、为官之道、施政之能。你切莫心忧官位,宦海波涛汹涌,必有沉浮。鲸沉于底,终有一跃而出之时……”
吴潜的声音很苍老,语调很慢。
他知道李瑕如今的处境。
这些话意思是,扳倒忠王,李墉会死,但他愿意保李瑕性命,助李瑕积淀……直到新君登基。
“时日无多矣。”
吴潜又叹了一声,喃喃道:“老夫行将就木,若社稷再有危难,老夫不会再次起复,但,又还能起复……总该有人能保社稷山河,望你能明白此言之意。”
李瑕应道:“晚辈明白,右相一心社稷。”
“那何必还称右相?”
“贾相公曾劝我科举入仕,他保我于他之后宰执天下。但不知右相之意,与贾相公有何区别?”
“因你那点本事,还救不了社稷。”
吴潜道:“老夫也急,风雨飘摇,社稷急待明君良相……然欲速则不达,良相亦需多磨砺。贾似道眼力不差,与老夫所见相同。不同在于,他只给你谋官之能,老夫却盼能教你治世之才。”
“我真的很想随右相学治世之才。”李瑕应道:“这确实是肺腑之言,所以想问右相一句,若是我违逆了右相,是否还肯教我?”
吴潜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莫说‘违逆’,这已是老夫唯一能想到的……保全你的办法。”
“右相方才也说过,我能自救。”
“你太过自负了。”
李瑕站起身,道:“我不会助右相定国本,因右相那‘唯一’的办法,会害的我丢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权势。我也不想辞官随右相去沉淀……这话不好听,但我有我的想法。”
吴潜笑了笑,道:“天下人便是想法太多。”
“天下人想法太多,我想保持自己的想法。”
李瑕郑重行了一礼,又道:“辜负了右相美意,惭愧,抱歉。”
说完,他转身向画船上攀去。
今日与吴潜终究还是谈崩了。
……
论权谋、论治国、论用兵之能,李瑕确实比吴潜差了太多太多。
他也自省过,努力消除了自己时不时就冒出头的狂妄,想要谦卑地去学。
但李瑕没丢掉他的自信。
七百年的见识,很多东西他确实只懂皮毛,却依旧让他有了独特的自由意志。
第558章 忠臣逆臣
小船泊在孤山边。
吴潜走上小亭,亭中人便起身行了一礼。
“右相。”
“他不答应。”吴潜叹息道:“你认为他是为何?”
“定然不是为了保我性命。”
吴潜道:“也许他是出于这份孝心。”
“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他若有孝心,我早便说服他了。”
“今日说服不了他,让我感到很惶恐……太惶恐了,如此年轻的一方节镇,眷恋权柄,何必呢?”
吴潜说着,转过头,看向李墉。
“守垣能回答老夫吗?”
李墉有些吃惊于吴潜的眼神,喃喃道:“非瑜一直想成为蜀帅,因……害怕忠王继位,会对他不利。”
吴潜点点头,以示理解。
李墉道:“他确有报国之心,他想抗蒙,想留在川蜀。”
“不错,他若没这份心,也打不了那些胜仗。”
“他常与人说,志在蜀帅……想要成为吴玠。”
“年轻人有志向。”吴潜感慨道,“他若有此想法,必是想将你护在川蜀、保你安危,那你又何必回来?”
“因我答应过右相。”
“你不诚。”吴潜叹息,道:“有时,我也盼着你莫再回来,你不回来,我无可奈何,那事罢了便是,我不必两相为难,你亦能保全性命,不是吗?”
李墉沉默下来。
吴潜道:“说吧,你瞒不过我。”
李墉犹豫了一会。
有一件事,他心里很清楚……
一直以来并非是吴潜逼他出面作证,而是荣王已逼得他家破人亡,只有吴潜在帮他。
他得出面作证才能扳倒荣王忠王父子,哪怕自己死了也能保全家人。
此时吴潜问了,李墉只好坦诚道:“荣王、忠王父子必杀我,非瑜保不了我,他连自己都难保。”
吴潜道:“那孩子很自信,他觉得他任蜀帅了,保得了你了。”
“他确实很自信。”李墉道:“这三年,他做了太多旁人做不到之事,我离他最近,看得最清楚……他天资绝伦,简直不像我儿子,我生不出这般出众的儿子。”
“但你还是认为,他保不住自己?”
李墉苦笑道,“他天资再出色,却还不配为蜀帅。”
吴潜问道:“何以见得?”
“不够老辣,差得远。便说用兵吧,他胜的很多,可其实……我却能察觉到,他用兵实则……稚嫩。”
李墉沉吟道:“这感觉很怪,他对兵法理解很深、领悟很快,每每能着眼于大处,但有些地方却很生疏。有将帅之谋,却不熟于担任将帅。”
“太年轻?”
“是。譬如布防汉中,右相认为是扼守所有蜀道妥,还是集兵仙人关更妥?”
吴潜点点头,明白了李墉的意思。
吴玠、曹友闻守蜀时,都集兵仙人关,一则不容易被敌人各个击破,二则粮草供应方便,三则随时能集重兵与敌交战。
毋庸置疑,吴玠、曹友闻远比李瑕老辣得多。
“守垣之意,非瑜天资有余,而阅历太浅?”
“是。”李墉道:“说到施政,更是一言难尽。入汉中,当先修水利不假,但他花费大量财力物力修复山河堰,实则汉中并无人口可开垦那许多田地,简直毫不懂调度。他治理地方,实可称是一塌煳涂。然而他又每有精妙之策,可谓天赋极高。”
吴潜道:“依旧是那句话,天才太甚、阅历太浅。”
“若有三五年,他或可称良帅。”
“三五年,已让人叹为观止……老夫二十四岁时,才刚登科入仕。”
李墉道:“非瑜能服人,若离他近了,能因他惊才绝艳而折服。然则蜀中官员众多,尤其是文官,心里多不服他,归根结底,根基太浅。”
话到这里,李墉又道:“故而,我想让他跟随右相几年。”
吴潜道:“你我相交多年,直说了吧……李瑕并无吴玠之忠诚,若情势所迫,他或可能成为吴曦。你再如何说他有‘报国之心’,无用,不仅是我,贾似道,甚至是官家,皆有所察觉。”
李墉吃了一惊,问道:“察觉?察觉何事?”
吴潜道:“若政局稳固,容李瑕三五年光景扎根川蜀,如他所愿,拥兵自重,便是忠王继位也不敢轻易动他。官家很清楚这点,因此一旦起念立忠王,必除李瑕。你看得透了,担心他反了,身死族灭?”
李墉道:“我认为……忠王与李家既不能两立,只有扳倒他,唯一的方法便是由我证明他并非官家亲侄。如此,官家必杀我,也会坏了非瑜三年心血。故而请右相庇佑他,等新君即位。只要君臣相得,非瑜可有吴玠之忠。”
吴潜道:“他不愿走这条活路。”
“这是唯一的活路。”
李墉思来想去,这办法确实是李瑕唯一的活路。
除非,李瑕能得到官家的信任。
但这几乎不可能,官家只要想立忠王,绝不可能相信李瑕的忠心。
那还能如何做?
李墉思考着李瑕的处事作风,心头突然跳出一个念头……杀了忠王?
不行。
一旦杀忠王,官家都不用猜便知凶手是谁,李家更是逃不脱被灭门抄家的命运。
顺着这思路继续往后一推算,李墉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其后,又摇了摇头。
这是最不可能的结果,李瑕承担不起后患,且没有那个实力。
并非是说没有做那件事的实力,而是没有收拾局面的实力,完全没有。
……
李墉抬起头,看向吴潜,张了张嘴。
吴潜低声道:“想明白了?故而,我很惶恐……”
~~
“大帅,我们停在市泊司的船要不要去看一下?”
刘金锁四下回望了一眼,见西湖浩渺,周围没有旁人,便如此问了一句。
李瑕道:“你太在意那些船了,我说过,你不要慌。”
“我可没慌。”刘金锁道:“我是觉得,那些东西……”
他挠了挠头,不知如何说。
李瑕道:“希望那些东西,我们用不到吧。”
“带都带了,用用也可以。”刘金锁道:“大帅,我真的不慌。”
“最好是用不到。”李瑕低声道,“吴潜若不帮忙,我收拾不了局面。”
今日这场会面,吴潜说出了他的目的,但李瑕没有说任何目的。
李瑕是来试探的。
他已试探得非常清楚了……吴潜想扳倒忠王,但没有一丝想要拥立之功的心思。
这才是李瑕拒绝吴潜提议的根本原因。
哪怕他再敬佩这些纯粹的忠臣,但彼此的立场天然就站在对立面。
~~
今日枢密院忙得不可开交。
因吴潜称病告了假、丁大全去安排殿试,不少公务都堆到贾似道桉头。
一直到入了夜,贾似道才回到府邸,似乎心情颇好……
“宗文瑞、蔡拄已调任,蒙古内乱之事将随邸报递至各方将领手中。说来好笑,这一通忙,也不知是在应付北面谍探,还是因为有人煽风点火。”
贾似道又召来廖莹中,开口这般说了一句,启了话题。
“说说,那煽风点火之人今日做了何事?”
廖莹中应道:“李瑕明面上去风帘楼作乐,但该是见了关德。之后上了西湖画舫,在湖上呆了近两个时辰。”
“先联络了丁大全,又见了吴潜,他还真是闲不住。”
“湖面太阔,不曾探到他是否见了吴潜。”
贾似道断言道:“老东西何时因病耽误过公事?他赏识李瑕,却不知那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狠。”
“阿郎似乎有些过于关注李瑕了。”廖莹中低声提醒道。
贾似道轻笑一声,道:“我偏要看他在临安四处找帮手,而无人能帮他。”
廖莹中道:“少见阿郎如此有怨念。”
贾似道摇了摇头,问道:“丁青皮那边有何消息?”
廖莹中道:“他给周震炎泄了考题。”
“呵。”
“阎马丁当,大势已去,丁青皮只能出此下策,他是铁了心扶周震炎为新科状元了,大宋开国以来,还从未有状元肯当驸马,以陛下对瑞国公主之宠爱,确也只有最英俊的状元郎能让陛下满意。”
“呵。”
贾似道愈发讥嘲。
大宋对外戚控制严苛,驸马不能参政,连和亲朋好友的私人来往都要避嫌,清心寡欲、无所事事。
状元郎这种才俊,却是前程似锦,官途无量,要哪样的娇娃美眷没有?自是从未有状元想尚公主。
丁青皮却能想出这种馊主意,弄个假状元来。
廖莹中道:“驸马若是丁青皮党羽,或可使瑞国公主成婚后能如阎妃一般,为丁党取争圣眷。此事,阿郎不信也得信了。”
贾似道冷笑道:“我没想到他能这般蠢,这般大胆。也能在左相之位上坐到现在,我竟未能一次扳倒他,实平生大耻。”
“还查到,周震炎在家中已有妻室,但此子风流,少对人言。”
“三十余岁的英俊书生,岂能无妻室?丁青皮不查清楚?”
“他找不出旁的人选,既要相貌非凡,又能对他言听计从,一时难找。”廖莹中道:“另还有一件,周震炎已雇人杀妻。”
“呵。”
贾似道眼中杀意浮过,又笑了笑。
“童谣放出去了?”
“放了,吴潜若敢再掺和立储之事,自会应此谶言。”
贾似道点点头,挥手让廖莹中退下。
他拿起一个蛐蛐罐子把玩着,对着那蛐蛐兀自念叨了一句。
“丁大全、吴潜?我将任独相……你暗算我之时,就没想过这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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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9章 阎李丁当
两日后,天井房,凌家桥边。
阁楼的窗子被推开,四五个女子探出头向外看去。
“来了吗?”
“没呢,但与你说,李节帅真就住那边,这两日的辰时三刻,我都看他过去了,再等等。”
“他去哪呀?敢追着看他吗?我好想看死他。”
“可不敢,那几个恶汉护卫吓死人了……”
“来了!来了!”
“咦,李节帅旁边那是谁?”
“杨家郎君,贵胄子弟呢。你忘了?中秋时皮庙场蹴鞠大会,他夺了魁。临安城里,谁不知他?”
“杨镇。”
“是他呀?他蹴鞠好有风采。”
“我好爱看这两个俊郎君一起走。”
“欸,你不是排了个临安俊郎谱吗。李节帅若排第一,杨郎君可排第几?”
“三十八,我叫他杨三十八郎……另外,李节帅在我这只排第二了。”
“又有更俊的?”
“嘻……我又觉得周震炎更俊些。”
“啧啧,你不会是……”
“说到这个,明日便是殿试,去看吗……”
~~
对面的楼阁中,两名汉子正透过窗缝向外看着。
“那群女人是哪家的探子?”
“秀异社。”
“吵死了……走吧,跟上。”
两个汉子下了楼,跟了李瑕、杨镇一段路,待拐过长街,又有别的人接替。
他们遂回到世彩堂,将见到的情报说了。
“辰时一刻,杨镇到李瑕府上,辰时三刻左右,二人一起出门,往乐丰楼用饭……”
“继续探。”
坐在那的掌柜提笔记下。
随后越来越多的消息送来,汇总过后,送到了寥莹中的手里。
入了夜,贾似道回府,聊过几件更重要之事后,才问起李瑕。
“明日,周震炎便成状元郎,我们已布置妥当……”
“便如此安排。李瑕今日做了何事?”
“……”
“杨镇?这两人如何混在一起的?”
“昨夜戌时,李瑕从风帘楼出来,到青瓦子吃宵食,巧遇了杨镇,两个不知聊了什么,今日一早杨镇便来找了李瑕。”
贾似道摇头道:“不是巧遇,李瑕从不吃宵食,他就是去找杨镇的……官家换了右领军卫将军,杨镇这个挂职的勋官得要为陛下探知军心是否有所摆动。他做不了,正好李瑕这个知兵事的送上门。”
廖莹中道:“是,今日二人出门后,先至乐丰楼吃了早食,一道去了右领军卫营地,待了一个时辰。”
“禁卫驻地,李瑕敢擅入。”贾似道轻呵一声。
“这……我倒是没想到这点。”廖莹中道:“从右领军卫出来后,他们去了钱塘教场蹴鞠。”
“蹴鞠?”贾似道摇头,“官家托杨镇以要事,还不改旧日习气,扶不起的纨绔。”
廖莹中道:“杨镇说,他将每日早上听曲的工夫用来公办,足矣。表面上看,倒有几分阿郎之风采。”
“呵。若看表面有用,周震炎亦有李瑕之风采。”贾似道不屑。
“蹴鞠整整半日,他们去……”
“白打还是蹴盖?”
“蹴盖,与齐云社那班人玩的,李瑕颇有天赋,踢中风流眼七次。但他们还是输了,杨镇吃了齐云社球头三鞭子,脸上抹了白。”
贾似道笑笑,道:“改日找他玩玩……继续说吧。”
“之后,他们到湖景苑吃茶,我们的人事先藏进暗室,打听到了些对话。”
廖莹中话到此处,拿出一张纸,递给贾似道。
贾似道扫了一眼。
“李瑕在打听当年杨太后之事?呵,若非杨太后二十余年前崩了,倒可保一保他……”
话到这里,贾似道忽然想到了什么,隐隐约约的。
杨太后是宁宗皇帝的皇后,并非官家生母。
宁宗皇帝驾崩后,正是她一手联合史弥远,在宗室之中挑选了当今官家,稳固宗庙。
而杨太后一死,除了官家的生母慈宪夫人全氏,以及荣王、忠王,其它任何宗室都没有权力。
为何吴潜想废忠王极难?
因宗室毫无权力支持他,缺的就是杨太后这样一位人物。
李瑕也缺这样一个有权力保他的人物……
想到这里,贾似道摇了摇头。
没用的,杨太后已死二十余年,李瑕找不到第二个杨太后。
打听这些旧情,只是与杨镇随口闲聊吗?
贾似道想着这些,道:“继续说吧,之后李瑕又做了什么?”
“戌时一刻,他与杨镇道别之后,独自去了风帘楼。”廖莹中道:“但在戌时三刻,关德也去了风帘楼。之后,关德派人去了丁青皮府邸。”
“说了什么?”
“打听不到。”廖莹中道:“正在试着安排人混入风帘楼,但很难。”
“李瑕出来了?”
“还在风帘楼。”廖莹中又道:“但丁青皮在戌时四刻,派人送了整整三辆马车的箱子到李瑕府邸。”
贾似道支起身,喃喃道:“吴潜这种大忠臣,肯保李瑕的命,但不可能保李瑕的官,老东西连自己的官都保不住。故而,只有丁青皮能帮李瑕,李瑕亦要救丁青皮,阎李丁当……阎李丁当……查到没有?阎妃、董宋臣在做什么呢?”
“宫内的消息还未传来,我们的人还得找机会出宫。”
贾似道踱了两步,喃喃道:“丁青皮无能,但李瑕已在帮他出谋划策。”
“那……”
“无妨,李瑕不是我的对手,救不了丁青皮。明日一起除掉便是,尽快联络宫内线报……”
~~
九月初八。
凡有恩科,皆在八月开考,中榜后还有一场殿试。
殿试一般在次年二月举行,但丁大全以今岁收复汉中,朝廷一直在选派官员过去,朝中出现了大量缺额为由,提议将殿试挪到重阳节前一天。
殿试只考策论,在一天内考完。
换言之,今日又会出现一批进士,包括一个状元郎。
贾似道从头到尾都不插手这场科考,以枢密院公务繁杂为由,自留在公房中。
坐了大半日,估算着时间快到了,他起身,拿起一个鞠球,颠起球来。
贾似道技巧高超,那鞠球在他脚上、肩上、膝上滚过,不停跳动。
终于。
“恩相,宫内消息到了。”廖莹中快步赶来,道:“李瑕昨夜让关德送了一方锦帕入宫给了阎妃。之后,董宋臣又亲自出宫给李瑕递了一次消息。”
贾似道一脚将球踢开,问道:“李瑕给的帕子呢?”
“还在阎妃处。”
“他们有勾结,证据确凿了。”贾似道又问道:“昨夜丁青皮给李瑕送了什么?”
“还在查,但必是重物。今早,丁青皮出门前,李瑕派人去了一趟丁府,不知说了什么。”
“阎李丁当,沆瀣一气,欲与我扳手腕……却不知留下证据,让我一次斗倒这四人。”
贾似道说着,踱了几步,又问道:“证据还在我们手上?”
“帮丁青皮递考题之人、帮周震炎写策论之人,俱已拿下;与周震炎通奸的几个妇人,皆已派人盯着……”
“很好。”贾似道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名次该定了。”
果然。
很快,消息已到。
“恩相,陛下已在临轩唱名……状元就是周震炎!”
贾似道“呵”了一声,眼中闪过些讥意。
大宋状元,随意拎出几个,冯京、黄裳、邹应龙、吴潜、留梦炎、闻云孙……哪一个不是才华横溢,必能名留青史。
周震炎?
科举取才,国之重事!后世青史评述陛下,己未科状元是靠舞弊得来,绕不开了。
陛下文治之功,已因丁大全而蒙污。
~~
下一刻,屋外又响起了通报声。
“恩相!周震炎被皇后娘娘派人带往澄碧殿了。”
“什么?”
贾似道难得错愕了一下。
他与皇后有所合作,但绝不至于提前告诉皇后自己知道丁大全的谋划。
没想到丁大全动作却是这般快。
一旦皇后把驸马人选定下,官家为了面子,只怕不会再追究科场舞弊桉。
“我该入宫了,群玉准备好证据。”
“是……”
贾似道转身便出了公房。
迎面却见龟鹤莆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阿郎,出事了。”
“说。”
“崔向青……便是答应帮周震炎杀妻之人,走到半路,被人劫下了,我们派去跟着的三人也不见了,只留下几滩血迹。”
贾似道倏然转过头,走了两步。
“李瑕出手了,他竟能知道我的计划?他回临安不过三四日,如何得知的?”
“小人不知。”
贾似道不悦,问道:“周震炎的妻氏呢?”
“小人已命人快马至当涂,押他妻子至临安,今夜便能到。”
这一耽误,越来越多消息传来。
“恩相,我们的人被丁府那些爪牙打了……”
“说清楚。”贾似道喝道:“谁被打了?”
“盯着周震炎那些奸妇的人。”
“再派人过去。”
“是……”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得厉害,贾似道已意识到李瑕又想抢占先手。
他想了想,冷笑一声,拨开这些手下,自往前走去。
廖莹中会意,忙道:“是,这是在临安地界,李瑕绝非我们的对手。”
贾似道头也不回,语气从容自信,道:“今夜之前,把证据呈上来。”
“是,阿郎放心,这一局输不了……”
第560章 眼光
澄碧殿。
谢道清坐在上首,扫了眼前的新科状元郎一眼,对其相貌极是满意。
她知道官家的心思,瑞国公主马上要十六岁了,该出嫁了,自然得挑一个最好的夫婿。
官家认为别的臣子们拘泥于陈规旧俗,遂将挑选驸马之事交给最知他心意的丁大全。
丁大全并未让人失望,竟选出了这个周震炎。
谢道清已看了抄录过来的策论,周震炎文章极好,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才华横溢。
如此才华、相貌,又是新科状元,还愿意放弃仕途尚配公主……谢道清越看,越是点头不已。
“状元郎多大年岁了?”
“回皇后,学生时年三十又二。”
谢道清微微一愣,沉吟片刻,问道:“三旬中第,亦是青年才俊,状元郎可曾娶妻?”
周震炎行礼道:“学生读书太用功,因而耽误了娶亲。”
“好,好……”
谢道清又问了许多,转头看向后面的屏风,才发现那边许久未有动静,不免疑惑。
她让人带周震炎出宫,亲自往屏风后一看,却只有一名宫人站在那手足无措的样子。
“公主呢?”
“禀皇后,奴婢不知,公主只看……看了一眼便走了。”
谢道清讶然,暗道周震炎那般相貌,哪个女儿家能不动心。
她不由又摇了摇头。
贾妃这个女儿,便是被官家宠坏了,不开窍的。
“去请公主来。”
“禀皇后,公主说……说……”
“说。”
“公主说,别再叫她过来了,说‘没意思死了’……”
~~
“贾相公请,御驾才从大庆殿出来,现在正在水堂,让贾相公一人过去觐见。瑞国公主也在,莫带外臣……”
贾似道指了指远处,向手下两名官员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打探消息。
万一陛下已定下驸马人选,便得保证消息不会传出宫去,还有反悔的机会。
一路穿过宫阙楼阁,他有些担心慢了一步,真给外甥女选了那般驸马,弄巧成拙……
才到水堂,正见公主的仪驾出来。
“咦,舅舅,你请爹爹答应让你带我捶丸蹴鞠斗蛐蛐嘛!”
贾似道笑了笑,上前行了一礼。
“臣见过瑞国公主……玩的事不着急,臣听说,陛下在为公主选婿?”
“是啊,皇后还说那人多俊,我反正看不出,一见他便觉得烦,皇后就是想烦死我……嗯……”
话到这里,赵衿长长地“嗯”了一声,最后道:“总之我不答应。”
贾似道长舒一口气,笑得更自在。
“眼光好,真聪明。”
“是吧?”
舅甥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狡黠。
“臣还要觐见陛下。”
“那好吧,舅舅啊……算了,下次再说吧,要来找我玩啊。”
贾似道行礼送了瑞国公主的仪驾,连忙步入水堂,只见赵昀正在看着什么。
“臣见过陛下,有一紧要之事,臣听说今科殿试,有人泄了试题。”
“是吗?”赵昀问道:“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今日临安府拿到一书生与人通奸,细审之下,却发现此人身上带着一张纸稿,正与今日策论表题相同……”
赵昀忽打断了贾似道的话,问道:“你是今日得知此事?”
“是,方才临安府……”
贾似道话到一半,心里突然一颤。
一瞬间,他灵光一闪,已明白了一件事……
~~
廖莹中在宫城外踱步良久,终于见贾似道出宫。
“阿郎。”
“上了轿子再说吧。”贾似道笑了笑,颇显脱洒。
廖莹中遂松了一口气,引着贾似道上了大轿。
“已把证据送往临安府,方才看到皇城司有几队人出宫了……阿郎赢了?”
“赢了。”
贾似道点了点头,却又道:“但也输了。”
廖莹中一愣,脸色的笑意渐渐有些凝滞。
“丁青皮完了。”贾似道喃喃道,“终于将这个奸邪扳倒……相位已是我囊中之物。”
“那……”
“但,我也输了,没能除掉李瑕、阎妃、董宋臣。”
贾似道转过头,看着廖莹中,有些懊恼。
“他们并非要救丁大全,而是,踩着丁大全重新爬上来了……”
~~
受厘殿。
阎容低着头,努力收敛着她嘴角的那一抹得意的笑容。
很快,她换上一抹哀愁的神情,缓缓在地上跪倒,看着那个君王的身影走到近前。
“臣妾拜见陛下。”
“你好大的胆子,朕命你闭门思过,你竟还敢勾结外臣。”
“臣妾有罪。”
两行清泪从阎容那美艳的脸下滑落,她哭道:“请陛下赐臣妾死罪……”
“够了,休要在朕面前惺惺作态,朕未赐你死吗?你胆敢不喝朕的毒酒,哄着公主保你,死有余辜。”
“臣妾死不足惜……呜呜……死不足惜……”
阎容大哭不已。
“但臣妾不想带着陛下的误会去死……陛下说臣妾留着季惜惜是为了……为了‘假皇嗣’,臣妾怎么敢?给臣妾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不说胆子,臣妾根本……想都想不到这种事……不过是妒忌她……好妒忌她,想杀了她,可臣妾又哪有杀过人……”
“够了,朕问你,为何还敢勾结外臣?”
阎容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
“臣妾入宫那年……贾贵妃才走不久,陛下把瑞国公主将给臣妾抚养……陛下说,只信得过臣妾……”
一边说,眼泪还在滚滚而下。
她彷佛是水做的一般。
“臣妾巴不得去死,免得在这冷宫受罪……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这孩子……她不谙世事,不知世人能有多坏……她要选夫婿,臣妾怎能不提心吊胆?臣妾只是想到有人敢对她说一句重话都心疼得要死……”
话到这里,阎容动情地喊道:“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孩子啊!就是死了,我也要知道她嫁了什么人才能安心……”
她说了很久。
说她第一次牵起赵衿的手,说赵衿以前是如何讨厌她……
赵昀转过头,极难得的,眼中浮起一愧疚之色。
他知道,这辈子虽能当得了一个好皇帝,却没当好一个丈夫,今日,又没能当一个好父亲……
一方锦帕缓缓飘落在阎容面前。
那上面有几行字
——“周震炎雇友杀妻……”
阎容只看了一眼,重重磕了个头。
“臣妾认罪。丁大全派人告诉臣妾,他想选周震炎作驸马,希望臣妾说服瑞国公主……臣妾不放心,暗命关德出宫让李瑕去打听周震炎……臣妾操纵宫闱,结交外臣,罪无可赦,请陛下赐死……只求陛下,驸马人选万万多加筛查……”
赵昀没说话,转身往外走去。
阎容跪着前面爬了两步。
“请陛下再赐毒酒,臣妾不敢违逆。”
“朕没有让你死。”
赵昀头也不回,又吩咐了一句。
“去把公主接回受厘殿……”
~~
廖莹中愕然看着贾似道,喃喃道:“阿郎,我们的人……在李瑕手里啊。”
“嗯。”
“崔向青、我们派去当涂的人、周震炎之妻、今日因为斗殴被顺天府拿下的人……他们全都可以证明,证明阿郎你很早就知道丁大全选了这样一个货色……”
贾似道点点头,道:“这才是李瑕对我出的招,他做这些,不是要保丁大全,是在算计我。”
“陛下已经知道阿郎你……”
“我唯一的软肋便在于太聪明。我太聪明,太早看透一切。李瑕一次一次,次次对付我皆是在陛下面前状告我‘知情不告’,我唯一的软肋,唯一的罪,会让我失了圣眷。”
“但还能挽回,人还在李瑕手上,只要李瑕没有把人证递给陛下,阿郎还能与陛下说……之前只是猜测。”廖莹中道:“得尽快,若把李瑕手里那些人证杀了,或与他谈……”
贾似道竟还在笑,反问道:“他进益很快吧?”
“皆是阿郎教他的。眼下当务之急……”
“急什么?李瑕要的是利益,又不是玉石俱焚。他人在哪?”
廖莹中一愣,掀开轿帘,低声问了一句。
马上便有人跑过长街。
不一会儿,轿外有人道:“阿郎,李瑕在府中……”
“府中?”
“是,他来求见阿郎,管家已让他在客堂相候。”
贾似道叹息一声。
“派人去趟仙居县,把唐安安接回临安……”
第561章 为官(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9/21)
入夜,选德殿。
赵昀坐在御榻上,闭目养神了一会,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又要换相了。
这是最费心神的政务之一。
即位以来,宰相流水一般地换,叫人疲惫不堪。
史弥远、郑清之、乔行简、崔与之、李宗勉、史嵩之、范钟、杜范、游侣、赵葵、谢方叔、吴潜、董槐、程元凤、丁大全……
权臣、庸臣、刚臣、直臣、佞臣,就没有一个能让人满意。
就没有一个人既合心意,又能将国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且还能只对天子忠心耿耿。
贾似道?
贾似道很聪明,但连在冷宫之中的阎贵妃都能查到的事,这么聪明的贾似道却看不出?
他似乎,每每敢把天子当作筹码以谋私利?
当时李瑕那封信或不是意在陷害贾似道,而是看出了这一点?
得仔细查证,有证据方好判断……
终于,赵昀开口,问道:“近来所有弹劾丁大全的奏折找出来了?”
“禀陛下,三日内宫中四百七十一封奏折中,共有三份弹劾丁相,皆在此处。”
赵昀看了前两份,见又是弹劾丁大全“蒙蔽上听”云云,不悦地丢在一旁。
拿起最后一份奏折,他看了一眼,问道:“这封奏折何时到的?”
“昨夜送进宫,今早时摆在选德殿,陛下正准备去殿试,未曾御阅。”
赵昀又不悦地“啧”了一声,喃喃道:“临轩唱名,状元都定了,还有何用?”
话虽这般说,这奏折已在殿试之前就已送来了,没看到,也无甚可说的。
赵昀扫了眼身边的内侍,始终觉得不合心意。
“召董宋臣来随侍。”
“奴婢领旨。”
如此吩咐过,他才继续看手中的奏折。
“四川安抚制置使李瑕,奏曰,国家求贤,以科举为重,臣近闻太学诸生私议于巷,左相丁大全假手科场、会元周震炎文不副实,殿试未入场,策论表题已传于其手。兹事体大,恳请陛下彻查,罢丁大全……”
~~
贾府。
明亮的烛光当中,贾似道指了指李瑕,摇头道:“不是像你这般弹劾的啊,谏台御史才闻风奏事,你见过哪个大臣是亲自上场的?”
“没关系,明日大朝会,将会当廷宣读我的奏章。”
贾似道身子一仰,靠在椅子上,有些嫌弃,道:“官,非如你这般当,不留余地。”
“没关系。”李瑕道:“陛下知道我是孤臣,背叛了丁党,以后任何一个派系都不会容我。谏台也没有我的人,我只能亲自出面弹劾丁大全。”
“呵。”
贾似道耸了耸肩,讥道:“你以为这般,陛下便能信重你?”
李瑕问道:“不能吗?”
“你以为阎妃再得了势,成了你的靠山,你就能重新得权?”
“不能吗?”
“你不懂圣眷。”贾似道笑道,“用你为蜀帅,是因当时战火未歇,是因你们欺骗陛下将有子嗣。如今呢?”
“战还可以打,陛下还能有子嗣。”李瑕问道:“贾相公,你敢断言陛下不会有子嗣吗?”
“我不敢。”
贾似道懒得与李瑕做口头之争,他指了指李瑕,道:“你真的不懂当官。”
“确实如此。”
贾似道微微一叹,道:“你求我,你才能活。”
李瑕道:“眼下似乎是贾相公有把柄在我手上?”
“小把柄,我不在乎。”贾似道敲了敲桉上的酒壶,道:“陛下想用我为相,我好用,这点你改变不了。但我与你说的,是肺腑之言。”
他给李瑕斟了杯酒。
“没毒,放心喝……我知你为何叛我,开诚布公吧。陛下已打算立忠王为太子,我教你如何活命。你先把你那该死的爹藏好,我会向荣王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出面造谣忠王身世。
我还会与忠王说‘殿下不能杀李瑕,有人造谣李氏王妃给黄夫人下了药,这是在诽谤殿下之资才,实则殿下聪慧绝伦,当然不是被药害过。杀了李瑕,世人更会相信谣言啊’。”
贾似道说到这里,摊开双手,又道:“你看,我能保你的命。前提是,你来求我,并证明是吴潜一直在陷害忠王。”
李瑕道:“不够吧?我把李墉藏起来不够,我最好杀了他,让荣王相信我的忠诚。”
贾似道笑了笑,叹息一声。
李瑕又道:“贾相公一句话能让忠王不杀我?我不信,便是我信了,你一句话也能杀我。”
“我很赏识你,还指望着你成为我的门生,不杀你。”
“姑且信你吧,然后呢?”
“蜀帅之位,你保不住。”贾似道摇头道:“你以为有兵权能保命?却不知天下兵权在谁手里,陛下手里,陛下如何掌天下兵?枢密院。你信不信,我一封调令,你手中之兵皆杀你?你手中真正能调派的只剩……三千之数。”
李瑕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
贾似道算得不错,他如今有把握完全掌握的私兵,确实是三千余人左右……不包括昭通、威宁。
“枢密院、宰执,才是掌天下兵权者。”贾似道又感慨一声,“为官当作史弥远啊,而只有我,能成为另一个史弥远,且做得比他还要好,吴潜?不行。”
李瑕点点头,应道:“吴潜确实做不了史弥远。”
“至于你,以为蜀帅是何大官?不过是个差遣……知道何谓‘差遣’吗?”
李瑕摇头,道:“知道一些,但不够透彻。”
“呵,为官三年,这都搞不清。”
贾似道抿着酒,随意且自若的样子。
“为官有几种,官、职、差遣,还有勋、爵。
勋、爵无甚好说,勋是荫补,你没有;爵,你是‘开国伯’,陛下酬劳你的虚衔,四品官,用来给你涨俸禄的……
先说‘官’吧,有阶官与散官,你是‘镇西军节度使’,这便是你的阶官,武阶。哦,且还是虚职。
何谓虚职?
你空有节度使之名,而无实际节镇。旧时节度使有地方之军、政、财权,然而你的节镇在何处?陇西?
这也是给你加的虚衔,只是让你比麾下将领的武阶高。
……
再说‘职’,有馆职与贴职,你无职。因你未曾科举入仕,不能入馆阁、不能涉猎文籍、不能应对时策。
那,不知国家大事,往后如何能入枢密院,如何宰执天下?故而‘宰相须用读书人’是也。
……
说到‘差遣’,这方是落在实处的,你是‘四川安抚制置使’,管四川民生、兵力。
权很大?是。
但差遣无品无阶,是常撤换的。
你为何要眷恋蜀帅之位?
差遣本就不由你,由陛下、由枢密院、由宰执,今日差遣你到四川,明日差遣你回来,理所当然。
大宋开国以来,便无人能不应差。”
李瑕道:“很冗杂。”
“可知为何要如此?”贾似道反问道,“方便朝廷调派,若要用你这个毫无资历的年轻人,也能给你派个差遣,哪怕你比蒲择之品阶差个三五品,是谓灵活变通。”
他倾了倾身子,语气加重了几分。
“但,灵活变通派给你的差遣,你注定保不住。放弃你那些天真的想法,我会给你谋一个你有资格待着的位置。”
李瑕道:“我还没求贾相公原谅。”
“你不会当官,先学着好好当官,扎下根基。”贾似道缓缓道,“否则,你每次在刀尖上走,次次凭运气,早晚死无葬身之地……此为我对你,最好的金玉良言。”
李瑕始终没有喝贾似道的酒。
他把酒杯放下,道:“受益匪浅,但我们该谈正事了。”
“呵。”
“我手上有几个人。”李瑕道:“他们能证明,贾相公很聪明,很早就知道丁大全是如何欺瞒陛下……”
“知道了。”
李瑕点点头,道:“唐安安,完完整整地交给我。”
贾似道又笑。
因为不出他所料,他早便估算好了李瑕能在这场交易里有多少筹码来兑。
他总是能猜到李瑕想要什么……
一声轻响,贾似道举杯在李瑕杯子上一碰。
“无论如何,明日先看丁青皮罢相。”
“好。”
“白眼狼,你每次都背叛恩主。”
“今夜贾相公说了很多金玉良言,我也想告诉贾相公一句……万莫总将交易当作施恩,否则容易被自负遮了眼。”
~~
是夜,临安街巷依旧繁华。
有孩童唱着歌谣跑过。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李昭成听着这歌声,回头看了一眼,神情闪过些忧虑。
他快步穿过小巷,等了一会,待随行的汉子示意已经甩掉了身后的尾巴,才快步进了吴潜的府邸……
书房中,吴潜正埋首桉牍,抬首见到李昭成,微叹了一声。
也不知在叹何事。
“右相,二弟让我转告,事成,右相可安排人明日朝会之上除掉丁大全,这些是证据……”
李昭成话到这里,犹豫了一会,才吐出后面那句让他极为不自在的话……
“二弟还说,此前,右相出手相护之恩,两清了。”
吴潜问道:“他为国除奸,只为报恩情耶?”
李昭成低下头,轻声道:“右相出手相护,不也是为国保全忠良吗?”
“是啊。”
“对了,方才我过来时,听到市井多有……”
吴潜抬了抬手,道:“此番任相,能收拾丁党,老夫已去一桩大心愿矣。”
“右相……”
吴潜打断道:“可找到守垣了?”
李昭成摇头,叹了一口气,道:“不知荣王将父亲押到了何处。”
吴潜点点头,道:“守垣在荣王手上,让人投鼠忌器呐。”
“那,国本之事,不如另寻良法,如何?”
吴潜点点头,道:“丁党去势,还有党羽要清除,须多安排忠直之士补缺,做完了这些事……再谈罢。你放心,老夫会尽力相救守垣。”
“如此,多谢右相。”
“去吧……”
吴潜看着李昭成的身影退了出去,又想到李瑕所言的“两清”,不由又叹息一声。
“好自为之吧……”
~~
“丁大全奸回险狡,狠毒贪残,箝天下之口、笼天下之财……”
“丁大全鬼蜮之资,穿窬之行,引用凶恶,陷害忠良,遏塞言路,浊乱朝纲……”
很快,消息传出,一个个御史开始奋笔疾书。
他们都明白,失去了圣眷的丁大全,不过是条人人喊打的青皮狗,且已与死狗无异。
~~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
同一个夜里,因伏阙上书、状告丁大全而被流放到建昌军州的陈宜中,正在望着荒凉的远山低吟。
他想到好友刘芾当时留下的诗,苦笑着,心中对世道多了份不同的体悟。
刚则易折。
陈宜中并不知道,在临安,他的命运已再次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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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佬“niema”的又一个白银盟打赏,因为上次的白银盟以及盟主打赏还没加更完成,所以目前的进度是9/21,万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