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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33章 战场

    黑暗中,陆秀夫隐隐听到了些声音。

    “李瑕丧尽天良……”

    陆秀夫懒得听这些,努力将这声音挥散。

    他从小就是极有主见之人。

    五岁时,他父亲行商归来,他的兄弟们磨着要各种玩物,唯独他,执拗地只想要油灯。

    因为要彻夜读书。

    后来年少登科,数不清的重臣拉拢,陆秀夫一一回绝。

    他只要为国做事,绝不参与党争。

    陈仓道……他努力回想着一路走来旳地势,回想李瑕是如何行军、安营。

    不该水土不服的,还要收复河山、还要走很远的路。

    但身子很重,不停拉着他往下坠,往下沉。

    终于……

    “嘭!”

    一声重响,将陆秀夫从黑暗中惊醒过来。

    “杀啊!”

    “放箭!放箭……”

    陆秀夫睁开眼,眼前视线昏暗。

    他正在一个帐篷里,转头看去,身边是同榜的探花郎杨起莘,正缩在那,身子颤抖不停。

    “莘老……兄,这是……打仗了吗……”

    杨起莘只是抖,嘴唇嗫嚅着。

    陆秀夫倾耳过去,听到他说的似乎是一句诗。

    “朱颜渐改……功名晚,击筑……悲歌一再行……”

    没有陆游的悲壮,带了太多的恐惧,但杨起莘显然还在极努力地克服。

    陆秀夫勉力站起身。

    “轰!”

    又有什么东西砸在不远处,之后恶臭飘过来。

    “烟里有砒霜啊!”

    “尸油!是尸油!”

    “快,提水!提水!”

    “不能用水!”

    “苍天啊……”

    陆秀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天光才刚亮,眼前是一片烟雾,有士卒大步上前,利索地拿布在水桶里浸湿,“啪”地拍在陆秀夫口鼻上。

    “捂住!烟里有砒霜、巴豆!”

    陆秀夫抬手捂着那湿布,突然瞪大了眼。

    他看到百步远开外,一团烈火正在那雄雄燃烧,然后……从火丛中奔出一个人。

    “啊!”

    “啊!”

    嘶心裂肺地惨叫。

    那似乎是一个士卒,被火球砸中,还拼命想要求活,正在地上打着滚。

    周围的士卒扑上去,拿树枝拍打着、拿沙土掩埋着……

    “尸油!灭不了了!”

    “给他个痛快!”

    “快!”

    “长矛手!给他个痛快!”

    陆秀夫眼睛已经红了,他看着那带着火苗的手高高扬起,挣扎。

    他看着那从躯体上被拍落下来的……一块块黑色的血肉。

    他想闭上眼,却还是抬脚往前走去。

    想结束这一切。

    这不是他从书上读到的“王师北定中原日”,不是……

    ~~

    终于,鲍三怒气冲冲地奔上前,一刀捅进了那还在挣扎的士卒心口……

    “灭火!快……”

    “把那个文官给老子拖回去!哪个让他上前的!”

    有士卒上前扯着陆秀夫便退。

    他挣扎了一下,挣扎不开,一直被向后拉,眼睛却始终盯着地上那具尸体。

    周围哭声渐起。

    “苍天啊!我要回临安……陛下啊!陛下……”

    “别嚎了!”

    “君实。”胡三省上前,一把拽住陆秀夫便往山顶上走,“到这边来……到这边来……该死的……蒙军要攻上来了,这边看得清……方才那火球太近了。”

    “我等是文官啊……”

    “闭嘴……”

    周围尽是这样的争吵,陆秀夫一眼扫过,只觉这些青青蓝蓝的官袍艳得刺眼。

    胡三省则在不停喘息,道:“昝万寿……昝万寿胆子太大了,冲到那些弓箭兵里了……不知到了何处……娘的,他娘的!真是在打仗!啊!”

    “啊。”

    陆秀夫也终于大吼了一声。

    他还是秀气,声音不大。

    但这一声吼,耳朵里那些声音终于不再嘈杂,周围似乎清静下来。

    他放眼向北一望,瞳孔一震,惊呼道:“那是关中?!”

    眼前,就是关中……

    ~~

    陆秀夫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地图。

    他以为汉中、关中,这被秦岭分隔的两个平野是处在同一个平面的……但不是。

    汉中比关中至少高了几千丈。

    这次一路穿过陈仓道,陆秀夫每抬头看头顶上那望不到尖尖的山崖,都惊叹于秦岭之高。

    但直到现在,出了蜀道,向北一看……他才知道自己一直都还在秦岭的“上面”。

    秦岭之于关中,才叫真正的拔地而起!

    “拔地”,陆秀夫咀嚼着这两个字,头皮一阵发麻。

    关中平原成了他脚下的深渊,仿佛站在天上看着人间。

    “鬼斧神工!鬼斧神工!”

    若不收复汉中,只怕他这一辈宋臣,永世也见不到如此恢弘之景。

    亲眼一见,才知道何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何谓“铁马秋风大散关!”

    何谓“云横秦岭家何在?”

    ……

    大散关已在身后,陆秀夫发现自己正站在大散关东北方向的一座高山上。

    这座山的北、东、南三面都是悬崖,只有西面有条小道上山,而小道的路口在陈仓道窄小的峡谷里。

    关中平野上的蒙军如蚁,却攀不上高高的秦岭,只能涌进陈仓道的峡谷。

    但他们也不去攻打大散关。

    大散关堵在南面,砲射出巨石,砸在蒙军之中,他们却只是冒死冲向这座山,迎着石木在山腰处建砲……

    陆秀夫看了良久,忽问道:“这是何山?李帅为何驻军于此?”

    因为他发现,这个山头并无太大的战略意义。

    要想进关中,并不能从这里跳下去,还是要下山走陈仓道,远没有大散关方便。

    而且这里地势太高太窄,粮草根本难以运上来,不利久守。

    “不知。”胡三省道:“这里根本无用,既不能进,又不能退,也打不到大散关。”

    陆秀夫又问道:“那蒙军为何这般强攻?还任我们杀伤。”

    “鬼知道。”胡三省摇了摇头,道:“天一亮,蒙军仿佛疯了一样攻,他们觉得人命不值钱吧?真他娘太不值钱了……”

    陆秀夫望向峡谷里那惨烈的情景,愈发看不懂……

    ~~

    凤翔府。

    刘黑马还在计划着合兵汪家,与浑都海决战。

    偏此时,宋军连续进大散关、白马关、斜谷关、骆谷关、子午关,意图封锁汉中。

    这事……就很讨厌。

    其实,就让宋军抢占了蜀道关隘也无妨,反正宋军也不可能敢出关中;但不抢回来,终究是面子过不去。

    故而,曹操与刘备对垒于汉中时,便觉这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刘黑马还是好面子,还是抽调了一部兵力,欲趁宋军立足未稳,抢回这些关隘。

    但这日,刘元振却过来禀报道:“父亲,大散关传报,有宋军支援,是李瑕亲自来了。”

    刘黑马转过头,十分诧异。

    “竖子不去巩固汉中,到大散关来做甚?阴魂不散。”

    “他还派人传话,问父亲是否忘了还有俘虏在他手上。”

    “无耻之尤。”

    刘元振道:“李瑕若不无耻,如何能说出‘阿里不哥诚慕汉家威仪’这等鬼话?”

    刘黑马一皱眉,走到堂中另一张地图前。

    “推演。”

    刘元振上前,点了点大散关,道:“宋军兵力有两千人驻于大散关,李瑕又亲领一千五百人增援。”

    刘黑马沉吟道:“只这点人?”

    “是。”刘元振道:“且他并未驻军于大散关,而是上了卧虎山。”

    “卧虎山?”

    刘黑马熟悉地势,但却未听过这山名。

    刘元振道:“大散关北面数里,峡谷中有一小路向东,可上卧虎山。此处并非要地,但山高难攻。”

    “多少辎重?”

    “哨马并未发现宋军携带辎重,他们在山上待不了几天。”

    “该死。”

    刘黑马轻骂一声,已完全看明白了。

    蜀道已成鸡肋,与其出兵去抢占,还不如攻打李瑕有益。

    但秦岭那地势易守难攻,要打,需大量兵力、时间。

    李瑕显然是要来吸引他的注意,以让宋军在各关隘立足。

    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这边还在争一盘珍馐,旁边丢着个食之无味的鸡肋,又冲出一条狗来叼。

    暂时让了吧,等汗位之争尘埃落定再一举灭宋……

    “不必理他。”

    刘黑马兴致大减,不耐烦地走开,自去思忖破浑都海之计。

    这是争汗位的第一战,重中之重,不容分心。

    “父亲,可否让孩儿去?”刘元振道:“若能堵住大散关以北这段峡谷,待宋军粮草耗尽,或可擒下李瑕,救出五弟与二舅。”

    “那是蜀道。”

    “他的大旗还插在我们头上。”刘元振冷笑一声,道:“既来挑衅,孩儿确实想陪他玩玩。”

    刘黑马沉吟着。

    这又是阳谋,但确实让人心动,反正也填不了多少人命……

    ~~

    卧虎山上。

    陆秀夫终于看到了跑过的昝万寿,连忙招手大喊。

    “天庆!你可知此山是何要地?为何蒙军如此强攻?”

    昝万寿不知从何处弄了一身盔甲,颇为兴奋,抬手一指,道:“君实兄看那里便知。”

    陆秀夫回过头,只见一杆大旗正飘扬在高山之上。

    昝万寿语气中已与以往有了些不同,有些激动,道:“蒙军是冲着李帅来的,他们这般拿人命来填,是为了围住李帅啊!”

    陆秀夫一愣,心头忽有所感,似乎盼着有一日蒙军也能千人万骑只为围杀自己……

第534章 移营

    “君实兄,我射倒了一个蒙军。”

    昝万寿显然很兴奋,他手里并未拿弓,但陆秀夫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为何能让你上战场?”

    “我找到搂统领,与他比试了。他遂带我到那边垛下,他箭法亦是不俗……”

    昝万寿武举出身,显然是有真才实学,说话间豪气飞扬。

    “但鲍统领过来将我赶回来了,还骂了搂统领一顿,说是读书人金贵,一个村旳口粮都未必供得起一个读书人中进士。我说我不是进士,鲍统领不管……”

    昝万寿这人,或许也有心眼。

    他一路上被这些进士看不起,这番话未必就不是故意说给周围人听的。

    遂有官员冷哼一声。

    但至少陆秀夫颇有触动,心中微叹。

    千人有千面,今日有人吓得尿裤子,有人已能上阵杀敌;有人命如草芥,有的人命却金贵……

    唯在战场上,一切显得如此分明又残酷。

    忽然。

    “蒙军增兵了!”

    “快看!”

    陆秀夫放眼望去,只见北面尘烟滚滚,声势骇人。

    周围的文官议论纷纷。

    “这得有多少人?”

    “上万吧?动静这般大。”

    “平沙日未没!平沙日未没!”

    之后便见昝万寿跑了回来,大步登上这片山头,兴致勃勃地眺望,嘴里道:“诸君可知,蒙军往往一人三骑,便是数百人也能奔出数千人的阵仗……”

    陆秀夫连忙走向昝万寿,问道:“如何看敌军人数?”

    昝万寿道:“得等他们扎营,数帐篷才能知道,一般而言,一个帐篷四到五个兵士。”

    “若此时估算呢?”

    “看旗,但不准。”昝万寿眯着眼,喃喃道:“只能说……若蒙军没使诈,这该是一支千人队。”

    “纸上得来终觉浅。”陆秀夫不由咂舌。

    以往看兵书,十万大军、百万大军也是在纸上常见。

    这次入汉中,李瑕的千余人沿陈仓道而行排成的长队已让他大开眼界。不想,蒙军骑兵的阵仗声势更大。

    若非亲眼所见,安能想象到一千人已是这样浩浩荡荡?

    叹为观止……

    ~~

    战争之苦,远超这些官员的预想。

    每一刻都是煎熬。

    终于到了傍晚,当攻山的蒙军缓缓退去,文官们终于长舒一口气。

    陆秀夫坐在石头上,割下了一段中衣,把宽大的袖子裹好,又将长襟寨进腰带,大步向山道那边走去。

    这次没有士卒拦他。

    穿过那些席地而坐的兵士,他看到独眼的鲍三带人埋葬了死去的将士,之后,竟是又嬉笑起来。

    “今日大散关那边,许鬼斗拿砲石砸死不少人吧?”

    “山下那些蒙鞑,今夜能多包些包子吃,肉馅多。”

    “哈哈,屁大点的战事,看把我们那些青天大老爷吓得,‘我要回临安啊’……”

    鲍三话到一半,见陆秀夫走来,闭口不言。

    陆秀夫不明白,这些将士为何能在目睹同袍战死之后,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就嘻嘻哈哈。

    袍泽之情在他们眼里就那么轻描淡写吗?

    他没说话,拿起一根树枝,双手将它插在那一捧黄土上,郑重行了一礼……

    ~~

    吃过干粮,众文官便早早在帐篷里歇下。

    因陆秀夫与杨起莘都病了,被安排在同一个帐里,方便大夫照料。

    胡三省不放心陆秀夫,挑了最孔武有力的昝万寿与他们同住。

    四人躺在帐中,回想着今日的战事,心思各有不同。

    “呕……”

    外面不时响起呕吐声,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在呜咽。

    “今日,王善王明德吓瘫了。”胡三省道:“战事才起,他便有投降之意……我不欲背后言人是非,但往后,我等离他远些。”

    昝万寿道:“诸君未发现?我等有何表现,皆有专人记着。”

    杨起莘重重咳嗽起来。

    胡三省低声道:“我算看出来了,李节帅故意威慑我等,只因他年少,恐旁人不服他。”

    “话不能这般说。”昝万寿道:“今日蒙军兵力被牵制,并未攻打大散关,再有两日,关城增筑妥当,便是此战之意义……”

    “君实。”胡三省转头问道:“怕吗?”

    “怕。”陆秀夫道:“以往听闻,蒙古掠金时,诸多城池不等蒙军兵至已开城投降,我不解,想着数十万人为何要对几千蒙军投降……今日……”

    话到这里,他想着今日所见之景象,沉默了良久才继续开口。

    “去岁张实张都统诈降蒙古,死守苦竹隘……何等胆魄、何等忠烈,我今日方真正体悟。”

    “唉。”胡三省长叹一声。

    昝万寿道:“今日这不过是小战,一共也没多少兵力,何况还是守山,小打小闹罢了。李节制也保护我们……”

    他这一说,帐中便息了声。

    陆秀夫是沉闷性子,胡三省、杨起莘不爱听他这般说。

    安静了许久之后……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杨起莘忽然莫明其妙说了一句。

    “睡吧,探花郎……”

    ~~

    之后是苦不堪言的三日。

    三日后,又是这样一个沉闷的夜里,胡三省躺在帐中,在心中痛骂李瑕。

    他在赴任汉中时说的一切,比如李瑕是凭奸党升迁、换作他们也能收复汉中……如是种种,已在这一战当中被击得粉碎。

    他讨厌李瑕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一切,讨厌李瑕把他猝不及防地丢进这险恶的战场……

    太累了,胡三省在疲倦中闭上眼,只希望明日醒来别再面对这一切。

    “起来,移营了。”

    胡三省迷迷糊糊中,有人一把拉起他。

    出了帐,勉强能在月光中视物了,只见人影绰绰。

    “不许点火,不许喧哗。”

    “你们做什么?我看不清……”

    “都别说话,移营,送诸位回汉中赴任了。”

    “谢天谢地。”

    “看不清路的,捉紧前面的人。”

    “君实,君实。”胡三省连忙唤道。

    “景参兄,莫说话。”陆秀夫声音平静。

    胡三省这才放下心来,紧紧拽着一个士卒的腰,等了很久,被带着往山下行去。

    ……

    卧虎山这个位置,移营并不危险。因山下就是陈仓道,大散关离得不远,蒙军不敢驻扎在峡谷里。

    走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大散关的轮廓在眼前显现。

    前面有火光亮起,向城头传了信号。

    关门缓缓打开。

    胡三省松了一口气……

    忽然。

    马蹄声从身后响起。

    “蒙人来了!”有官员惊慌大喊。

    “都冷静!有序进城!不许挤!”

    “……”

    城头上火光大亮,有砲石从头顶上呼啸而过。

    马蹄声回荡在山谷中,越来越近。

    “啊!”

    终于有人慌了。

    “都别挤!大帅已有布置。”

    士卒还在呼喝着,然而不受控的官员已开始推搡着,拥堵了城门。

    “别挤。”

    胡三省后面被人撞了一下,有官员一把拽在他身上,向前冲去。

    “把他追回来!”

    “乱跑什么?!”

    “……”

    看到越来越多的官员从胡三省身后跑过,拼了命地往前挤。

    “啊!蒙军来了……”

    “万石兄?”胡三省瞪眼一看,大喊道,“你冷静,冷静啊!”

    他本不怕,但现在被抛在了最后,也开始感到惊慌。

    “万石兄,你别挤了……”

    有士卒过来,一把敲晕了那还在抢门的官员,丢在路边。

    “你做什么?!”胡三省大喝道:“为何不带他走?!”

    “敢抢门的敲晕了丢在最后!”

    “都不许挤!”

    “……”

    “杀啊!”

    厮杀声已然响起。

    混乱中,胡三省腹上突然被撞了一下,摔倒在地。

    他才想爬起来,身上已被踩了一脚。

    箭矢声响,“噗”地一声,温热的血淌下,腥味冲天。

    “啊!”

    胡三省终于失去了理智,嘶声大喊。

    他脑子里一团乱,已完全不能思考。

    “……”

    “杀了他们!”

    “噗……噗……”

    等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一转头,便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佩琈!”

    视线中,弯刀劈下,他的同年黄瑢已被劈倒在血泊之中。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一起吟诗。

    “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杨日夜流。”

    下一刻。

    “万石……”

    “噗!”

    那蒙卒还在挥动弯刀,再次劈倒一人。

    隔着仅仅七八步的距离,能看到他满脸是血。

    那杀意、狰狞、残忍的眼神,仿佛要刺进胡三省心里。

    “啊!啊……”

第535章 交代(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4/11)

    “啊!”

    胡三省尖叫一声,倏然翻身而起,额头上已完全被汗水浸湿。

    他梦到了那个眼神凶狠的蒙卒。

    追杀他直到梦里……

    “景参兄醒了?”昝万寿翻身起来,关切道:“你没事吗?”

    “我……我还活着?”

    “景参兄这说的是什么话?”昝万寿道:“莘老兄拖着你回来旳,都是昨夜之事了,你坐了一整日,两个时辰前才入睡。”

    胡三省喘着气,问道:“这是在哪?”

    “大散关,真不记得了?”

    有人给胡三省递了个水囊。

    他抬头一看,见是陆秀夫。

    “君实,你还活着……”

    杨起莘点了烛火,这是个兵房,依旧是他们同帐的四人。

    胡三省喝了口水,终于回想起来。

    一个蒙军冲杀到他眼前,他被杨起莘拖着,拉进阵线里,然后就是一片光怪陆离。

    ……

    “其实当时要不是有人乱了分寸,来得及进城的。”昝万寿道:“冲杀进来的蒙军都是敢死之士,一百多人杀到李帅面前时也就仅剩三人。”

    “三人?”

    胡三省不信,他分明记得当时至少是成千上万的蒙军杀到面前了。

    这感觉非常奇怪,但他很确定。

    “就三人。”昝万寿更确定,道:“其中一人眼看杀不了李帅,继续冲进来乱杀,结果你们……我们乱了,被他连杀了八个官员。”

    “就一个人?”

    “是。”昝万寿道:“被击溃了就是这样,丢了神志。景参兄……算是镇定的。”

    胡三省低头不语。

    昝万寿道:“哪怕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兵,溃散了也会胡乱冲撞,杀自己人的也有。景参兄真是很镇定了。”

    听他语气真挚,胡三省方才舒了口气,感到心里舒缓了些。

    “蒙古人太凶了啊。”

    “我们见的还不是蒙古人。”昝万寿道:“大多都是八都鲁军,为了能当蒙人,不怕死。”

    四人既然醒了,也不再睡,低声谈论着这场对他们而言惊心动魄的战事。殊不知在敌方主将眼里,这一战也就是玩玩。

    等到天光微亮,营中卯鼓响起,隐隐便有吵闹声传来……

    ~~

    “请李节帅给我等一个交代、给战死的同僚一个交代!”

    “哪怕李节帅有节制我等之权,却绝无故意让我等送死之道理……”

    “……”

    李瑕才披甲出营,便遇到一群官员迎上来。

    但敢冲他喊的也只有三五人。

    毕竟哪怕心中再不满,李瑕的官职摆在这,得罪了他,只怕在川蜀官场上混不下去。

    或许,他们是不打算继续在汉中为官了,且想让李瑕下不来台。

    能损丁青皮党羽的一点威信也好。

    “天一亮,蒙军又要攻关了,诸位打算现在与我掰扯明白?”

    “李节帅想避而不谈不成?死了八个朝廷命官,一句交代都……”

    “要交代?”李瑕道:“好,我对你们很失望。”

    陆秀夫从营中出来,听到这句话,脚步顿了顿,想到了昝万寿说过的许多话。

    “李帅在吸引蒙军兵力……有派兵保护我们……只有一个人就冲乱了我们……”

    他望向李瑕,忽然觉得这种失望理所当然。

    ……

    “这里是汉中、是川蜀。”

    李瑕不是对着那三五个官员说的,他说话时,环顾的是一个个才从营中出来的官员。

    “这里不是你们如诗如画的烟雨江南,这里就是要死人。否则汉中为何如此凋敝?”

    “蒙古南略以来,整个川蜀,从汉中到成都到重庆,上千万人死了,你为何不去要交代?”

    “这不是虚指,而是实打实的……上千万人被屠杀殆尽。我们来,就是来要交代的。”

    “我无力向你们描述出那是何样景象。朱安抚使与我说过一次,他幼时从成都城一百四十万具尸体中走出来,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出来。”

    “他说……路很滑。因为整个成都城被杀光了,尸体堆成山,点燃,尸油像河一样流淌,铺满了整条街,他每走一步都滑倒在地。”

    “这样描述,你们还是不觉得惨,或者说还不够惨,‘千万人’三个字说出来,永远只是简简单单的数字。”

    “不错,我故意带你们来送死。但你们来汉中任官,若未带着必死的决心,还来做什么?!”

    ……

    陆秀夫闭上眼。

    亲身经历这一场战之后,再听这些,他只觉心底疼得厉害。

    他再次看到了那个被蒙军火球砸中的士卒。

    回想着一千人的阵仗,还是无法想象一百四十万人、上千万人被屠戮是何等光景。

    ……

    “这里不需怕死的官员、不需要在虏寇杀来时只会推搡旁人自己先逃的官员,这里百姓也不会以血食供奉不能保护他们的官员。”

    “不必来问我要交代,你们自问能否给治下百姓一个交代,再想想当不当汉中的官。”

    “别忘了,蒙人还会来,很快。”

    李瑕始终很平静,说完,他丝毫不理会那几个想要交代的官员,径直走开。

    这里是大散关、蜀道、汉中,他是蜀帅,还真没人能奈他何。

    他愿意说这些,只是说给愿意听的人而已……

    ~~

    很快,杀喊声又从北面关城隐隐传来。

    胡三省坐在兵房中,良久,忽道:“李……李节帅说得漂亮,还不是一步都未踏进过关中。”

    他不知自己为何这般说。

    也许是自知胆魄不如人,但还带着一丝不服气。

    昝万寿却道:“当然不能去关中,步卒与骑兵野战,如何说呢……景参可知富平之败?”

    这里都是饱学之人,当然都知道。

    那还是建炎四年,宋高宗皇帝才逃到南面,在海上漂着。张浚赶赴汉中,率十八万大军主动出击,意图收复全陕,大败。

    这种傻问题,没人回答。

    昝万寿只好自顾自道:“欲以步战骑、进关中,当按兵据险、先行防御、恃机袭扰,待时机成熟再行反攻。富平之败前车之鉴……”

    “说李节帅便说李节帅,休要一直引用富平之战!”

    胡三省忽然打断了昝万寿。

    他摇了摇头,叹道:“富平之战……有必战的原由。”

    昝万寿不解,追问道:“可我怎么看都不该打?”

    胡三省不答。

    他熟读史书,最是清楚不过,张浚当时若不主动出击、牵制金军兵力、迫使金军不能集兵南下,难道让高宗皇帝一直在海上漂着不成?

    这也是胡三省不爱搭理昝万寿的原因,昝万寿眼界太窄。

    换句话说,如今李瑕坐镇汉中,自是不敢到关中与骑兵决战。

    可若哪天蒙军攻破两淮、直趋临安,李瑕便是带着汉中兵马到关中死绝了,也得出战。

    还管时机、战术?

    故而,蜀帅人选这两年看的是能否稳住汉中局势,到了往后,必然还得看是否有足够的忠心,是否将君王社稷摆在第一位。

    胡三省想得通透,于是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自己会对李瑕本能的不信服……

    因为一个十九岁的蜀帅,官家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解其人忠心。

    李瑕确实能战、有胆魄,但官途不稳,凭什么要信服他?

    但汉中这官,胡三省还是要当的,因他答应过家中母亲,须为国尽忠……

    ~~

    陆秀夫却已出了兵房。

    士卒们并不让他靠近北面城墙,于是他只在大散关内四处走动,观察着,询问着。

    走到粮仓时,他遇到了董楷。

    “君实也来了。”

    “正叔兄。”

    “可找到耕地?”

    “只知祁山道可就地屯田,陈仓道地形还是太险了。”

    “只能从汉中运粮?”

    “最好还有别的办法……”

    两人谈了几句,各自眼神中透出些激赏,又别过,各自继续逛大散关。

    一直到这日的攻事结束,陆秀夫估摸着李瑕已从城头下来,过去求见。

    “知南郑县事陆秀夫,求见李节帅。”

    “进来。”

    “见过李节帅。”

    屋中摆着一张极大的地图,李瑕正在那照着几份情报标注。

    陆秀夫前夜曾见过李瑕杀人,知道他平时像周公瑾,打仗却像吕奉先,文武双全,绝非旁人所言的“玉面小节帅”。

    由此可见,当今圣上着实圣明,虽有丁大全、余晦、袁玠这般奸佞无能之辈,但孟珙、杜杲、余玠、李曾伯、王坚、吕文德……大宋称得上名将如云。

    天子赐字李瑕“非瑜”,或是寄予厚望,希望他不会如周瑜那般英年早逝?

    心中这念头一转,陆秀夫再看向那份地图上,只见标的是关中、陇西地势。

    六盘山、巩昌、凤翔……

    “李节帅此次出陈仓道,原是为了打探蒙人之间的战事?”

    “是你们嚷着要来的。”李瑕道。

    陆秀夫认认真真道:“李节帅说过,在汉中为官,不可含沙射影。”

    “好。”李瑕道:“此来目的有三,一则,由我吸引蒙军注意,使我军能于大散关立足,并分担白马、斜谷、骆谷、子午等关之压力;二则,打探蒙古汗位纷争之战事;三则,让你们这些文官见见血。”

    陆秀夫看着地图,却看不懂。

    不是他不会看,而是不懂上面标注的浑都海、阿蓝答儿、汪良臣、刘黑马分别是谁的人。

    “敢问李节帅,陇山以西这支蒙军是?”

    “贪多嚼不烂,你暂不必管此事。”李瑕问道:“你来何事?”

    “恳请李节帅委任事务,秀夫必全力办到。另外,也请李节帅莫对诸同僚失望,毕竟是初次入蜀,难免有些……”

    陆秀夫这人便是太认真。

    但从江南安乐乡走出来的年轻文官,初上战场,能迅速平静下来……说起来真的很简单,做到的没几人。

    李瑕于是摆了摆手,道:“我知道,汉中百废待兴,正需你们这些人才出力,此番磨砺过了,只盼你们能时时警惕蒙军,抱守土之念……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是。”陆秀夫行了一礼,郑重应下,道:“此次能走一遭陈仓道,受益匪浅。”

    李瑕又道:“你是南郑知县,主理汉中内城,须对往后如何调派粮草、物资支援各地关隘心中有数。说说吧,从汉中城一路运粮到大散关需几日光景?路上消耗几成?每年该运几石粮食过来?”

    陆秀夫大讶,心中添了一份敬畏。

    两人就着这些事谈了一会,又听得一声通报。

    “成州推官董楷,求见李节帅……

    ~~

    次日。

    这路人马开始还往汉中城,诸官员很快将赴任地方。

    走了这一趟,有人心怀隙怨、有人受益匪浅,对李瑕的态度也各有转变。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蒙古人离他们很近。

    在之后很久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将难忘这份恐惧……

    ~~

    “早岁那知世事艰。”

    杨起莘忽然高声吟起诗来。

    回程时他没有再晕倒。

    而如今再读这诗,他才真正体会了诗中的悲情,只觉每一个字都打到了心眼里。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第536章 始争汗位

    街亭。

    一队骑兵袭卷而来,至关城下,刘元振翻身下马,大步而走,穿过一队队兵士。

    “见过父亲、汪帅。”

    正神色郑重对着地图谈话的刘黑马、汪良臣回过头来。

    “李瑕逃了?”刘黑马问道。

    “是。”刘元振道:“孩儿算对了李瑕撤退的时机,遣三百死士突袭,可惜地势太窄。”

    这是意料之中旳事,刘黑马并不惊讶。

    刘元振又道:“但孩儿发现,李瑕身边颇多宋廷文官,遂在次日,往城中抛射了颇多信件。”

    一旁的汪良臣已微微笑起来。

    果然,只听刘元振道:“孩儿在信上问李瑕,既说好了归顺漠南王,携一众宋臣前来,缘何又退走。”

    “仲举高才啊。”汪良臣不由赞了一句。

    刘黑马苦笑,叹道:“让汪帅见笑了,连失了蜀道多处关隘。”

    “无妨,我亦丢了白关马。”汪良臣摆了摆手,道:“事有轻重缓急,暂不必理会这些小事。”

    两人似不在意李瑕,打算将此事暂时搁置,继续商议战事。

    但,刘黑马忍不住还是又道了一句。

    “赵宋有如此人物,只怕后患无穷。”

    汪良臣勾起一丝哂笑,应道:“不论何等人物生在赵宋……又能如何。”

    他也愿意多聊聊李瑕。

    敲了敲案上的地图……但这是六盘山地图,没有蜀道的关隘,于是汪良臣又指了指案角。

    “刘帅不必担心,当年守汉中的宋将曹友闻三兄弟又是何等人物?论兵势,尚强于李瑕十倍不止,照样让我们打开川蜀门户。”

    话到这里,汪良臣颇有感触,道:“家父后来常回想这一战,叹曹家兄弟之勇、赵宋之无可救药。”

    “哦?”

    “不怕刘帅笑话……金亡时,家父曾有附宋之意,幸而,宋蜀帅赵彦呐未予答复。

    家父随阔端太子入蜀时,又幸得赵彦呐一日七道令牌逼迫曹友闻出兵野战,被家父歼灭。

    之后,曹友万、曹友谅扼守鸡关隘,再次幸得赵彦呐不肯出兵相救,家父于是全歼宋军。

    当时赵彦呐直逃回成都,阔端太子长驱入蜀,破剑门,直入成都……刘帅可知,大军是如何攻破成都?”

    刘黑马摇了摇头。

    他其实知道。

    但北地世侯如何来的?结寨自保。

    他们保的是同乡父老,同乡父老又成他们的势。

    某些弃百姓而逃之人,让刘黑马念起其名字,都觉可耻。

    汪良臣则是讥笑,道:“赵彦呐以出城迎战为由,率成都三万宋军直奔?州而逃。阔端遂入成都……”

    刘黑马闭上眼。

    他去年才去过成都,见过那凋敝荒凉之景象。

    一百四十万人被屠戮殆尽……这还只是开始。

    川蜀一千二百万人口,至今已只余不到二百万人。

    刘黑马是学儒之人,哪怕身处敌国,也觉杀戮太过。

    汪良臣还在继续说。

    “其后一月,阔端分兵四路,袭卷川蜀。南路军三日至眉山、两日至青神、一日至乐山;东路军破重庆、涪陵、万州、开州、达州……

    若非阔端当年无灭宋之志、只意在掠夺;若非孟珙稳住京湖、回师川蜀,赵宋在这一年就已经亡了。

    但刘帅再看,孟珙又是何下场?被活活气死了啊……哈。赵彦呐又是何下场?贬知江陵。

    死了千万人,赵彦呐贬知江陵还又活了两年,因赵宋不杀士大夫啊。

    大言无实之辈,为何能任蜀帅?皆因吴曦叛宋时,赵彦呐曾以文官之身刺杀吴曦,宋廷信他忠心,可笑。”

    刘元振摇头叹息。

    他看不起宋廷,但同时也看不起阔端……杀人抢掠的屠夫而已,毫无雄才大略,奸淫掳掠,令人作呕。

    唯有漠南王是这天下唯一的出路。

    ……

    “我汪家何其之幸,幸而未附赵宋。”

    话到最后,汪良臣如此又感慨了一句。

    他的大汗死了,他需要回顾这些,以坚定自己的某种决心。

    “说这些,一句话,没有人能救赵宋。李瑕抢占了汉中又如何?待我等抽出手来,轻而易举便可夺回。”

    刘元振道:“只怕到时,李瑕已不在汉中?”

    两个年轻人皆笑了笑。

    他们是门阀世家,习文习武,身上颇有种自以为是的贵气,最是看不起南边那些唯唯喏喏的宋臣。

    而他们能嗅到李瑕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气质,高傲的世家习气。

    ——李瑕与他们是同一种人,必将不容于宋。

    这是他们的直觉。

    ……

    说过这话题,汉中之事也就暂时被抛诸脑后。

    “继续吧。”刘黑马道:“善甫公传信说,阿里不哥遣人南下,盛情邀漠南王往哈拉和林,共商汗位之事。”

    “鸿门宴。”汪良臣道:“绝不能去哈拉和林。”

    “但,此事奇怪。”刘黑马沉吟道:“他们在等什么?”

    他点了点地图上的六盘山,奇道:“浑都海既不退向漠北、也不东进秦川,驻军于六盘山……为何?”

    “这也是大哥疑惑的地方。”汪良臣道:“故而大哥命我来见刘帅,问是否我们主动攻击?”

    “不可。”

    刘黑马立即摇头,道:“我等处于弱势,不能比浑都海还沉不住气。”

    汪良臣眉头已深深皱起。

    六盘山的兵力已增至五万余人,这是真真正正横扫天下的蒙古骑兵……太让人忌惮了。

    “可再等下去,浑都海兵力愈强,我等弱势愈显。”

    “那也不能主动攻。”刘黑马道:“请回报令兄,务必再沉住气,等莫哥回师开平,等漠南王真正掌握了南征的这支兵马……”

    “大帅!京兆府急报!”

    忽然,有传报声传来。

    刘黑马回头看去,已隐隐感到不妙。

    “报大帅……”

    “说!”

    “攻宋归来的大军,有近半数……反了!”

    刘黑马只觉头一昏,几要栽倒过去,喝道:“怎么可能?!宗王已答应助漠南王登位!”

    “二太子阿速台亲至军中,劝反了哈剌不华,领着三万余人重新杀向京兆府,廉公、商公急请大帅火速回师……”

    刘黑马大怒。

    阿速台是谁?

    蒙哥的次子。

    去岁伐宋之时,阿速台也是随征的,但到了陕西,把陕西百姓当作猎物来狩猎取乐。

    在各世侯的强烈抵触下,蒙哥重罚了阿速台,命他留镇六盘山。

    没想到,蒙哥才死,阿速台已立刻决定支持阿里不哥。

    如今莫哥本要领南征大军到开平,竟是半路上被这个蒙哥汗的逆子截了下来。

    一旦让他们与六盘山的浑都海会师,刘、汪两路世侯已全无抗衡之力。

    显然,阿里不哥太快得到消息了……

    “该死。”

    “该死。”

    刘黑马、汪良臣终于知道对方在等待什么。

    这本已打算会师的两路大军,不得不各自面对强攻。

    汪良臣啐了一口,道:“我必须马上赶回巩昌,汪家将全力抵挡浑都海,请刘帅务必保住京兆府!”

    “誓擒此不肖宗室。”

    西北面,远远的又有信使的马蹄扬起尘烟。

    显然,是浑都海出兵的消息来了。

    比起弱宋,这才是真正的强敌……

    ~~

    子午关。

    “看你窝怂四子!”

    “说得不准,重说。”

    “看你个窝怂式子!”

    “这茬子味,你还敢说你是关中人?”林子皱了皱眉,已很是不悦。

    “我是关中人,但八岁就跟大舅到遂宁……”

    “啧。”林子砸了砸嘴,语气加重了几分,“额是关中人……额,额,会吗?!”

    “额会咧,额会咧。”

    “你们三个,教他再练练。记住,这是要命的差遣。”

    林子摇了摇头,出了这间营房,长出一口气,走上关城,向北眺望。

    他如今已迁为镇西军统制,又负责打探军情。

    包括当年李瑕留在开封的细作,也全由他接手。

    至于姜饭,那是负责内情的,调查汉中、川蜀官员的家底,都足够忙上几年。

    林子这次是来打探关中形势。

    目的有三个,一是安插细作进长安;二是打探蒙古形势;三是放出消息吸引关中人口。

    到了子午关之后,杨奔很热情,根本就不像刘金锁说的那般讨厌,得知了林子的差事,非要亲自带人走一趟先探探路。

    今日已是杨奔出发后的第三日,林子颇为忧虑。

    眺望了良久,他终于是见到北面的蜀道里有十余骑狂奔而来。

    “是杨守将回来了,快开关城!”

    ……

    “吁!”

    杨奔翻身下马,一看从城头奔下来的林子,立刻便去将另一匹马上的胡勒根拽下来。

    “哎哟,守将,我又没逃,根本没逃啊……”

    胡勒根如今汉话已说得极流利,成了俘虏已两年多,不知为何,肚子也圆滚滚了不少。

    他被杨奔扯着衣领,径直被拖到林子面前。

    “说。”

    “快说。”

    “说说说。”胡勒根抬头一看林子,忙道:“我打探到,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四王与七王真打起来了,乱套了……好像是二太子帮着七王要打四王,真的乱套了……”

    杨奔一脚就踹在胡勒根腿弯上。

    “说名字。”

    “守将……守将你在京兆府说的,叫……叫我要装得像……不能提名字。”

    “蠢货。”杨奔啐骂一声,转头看向林子。

    他知道,如今李瑕主政川蜀,极在乎人口。但人口不是说来就来的,从关中吸引难民也极难。

    本以为没机会,但现在有了。

    “关中战事起了,很快会有大量的流民……”

第537章 流民

    “自阔端入蜀二十余年间,川蜀人口锐减千万人,太凋敝了啊。”

    李瑕才回到汉中城,立即便与韩祈安商议了想要从关中招抚流民之事。

    但韩祈安显然也有诸多事务要禀报,顺着这话题便道:“山河堰水利修复以后,可得大量良田,但若无人耕作,这田租不能收上来,三年后田税亦遑谈。到时这钱粮……”

    “确实比不上忽必烈在北地经营十余年。”

    “阿郎,且不必谈数年后的钱粮。”韩祈安道:“我已核算完府库……”

    这便是两人之间的不同,李瑕统领全局,在乎长远,想尽快扩充人口;韩祈安则要顾好一角,保证府库支撑得了李瑕旳一切计划。

    此时李瑕都不必听后面的话,便知道又是没钱了。

    但他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多了?”

    “是没有了。”

    韩祈安又道:“阿郎这段时日能大手大脚,还全靠汪德臣、李德辉、廉希宪、商挺等人,不得不说,忽必烈手下这些人真是有大才,使汉中、利州粮草充沛。但现在这钱粮也已……”

    “我知道李德辉。”李瑕道:“之前在开封时听说过他。”

    李德辉曾是陕西理财大臣,汪德臣屯兵利州时,粮草便由他调度。

    这些年,利州、汉中粮草充沛,此人居功甚伟。

    阿蓝答儿南下钩考时把李德辉捉了,同时还有大量的人才。

    若非如此,李瑕未必能如此轻易收复汉中。

    “李德辉在关中开垦田地数千顷,用纸币和盐券向陕西百姓购粮送到利州,再从利州把盐与其它物资运到汉中、关中,使汉中商旅不绝,稍复元气。”

    “说起这商路。”李瑕问道:“反倒是我拿下汉中后,与关中的商路断绝了。商事不通,以宁先生可有良策?”

    韩祈安苦笑,道:“不能与蒙古通商,自是只能与江南通商。”

    “但南面商人还不来。”

    “此便是我欲与阿郎说的,帐上没有钱粮……”

    李瑕问道:“若有钱粮,如何做?”

    “向江南采购大量物资,待商贾见有利可图,自会前来。”

    “第一个单子很重要?”

    “也可如此说。”

    李瑕想了想,道:“既如此,我修书一封于吕文德,请他遣商旅前来。请以宁先生列份单子,如汉中急缺的布匹、书籍,以及白硅等各种原料。”

    “阿郎,钱从何来?”

    “赊着。”

    “吕文德会答应?”

    李瑕道:“以宁先生还不知道,吕文德与我如亲兄弟。”

    韩祈安记下此事,继续道:“利州、汉中虽有存粮,但蒙哥南下时已耗尽了大半。阿郎收复汉中之后并未核算便开始大肆赏功……”

    “不能说是‘大肆’赏功。”李瑕摆了摆手,正色道:“是将士们应得的。”

    韩祈安道:“但阿郎当时确实未清点仔细。”

    “先把将士们应得的封赏发下去,以宁先生清点起来不是轻松很多吗?”

    韩祈安哭笑不得,拿起算盘,拨打起来。

    “我只能反推回去,大概推算出当时汉中府库……”

    “总之现在是没有了?”

    “不错。”

    “利州西路、潼川府路……”

    “阿郎真忘了?支援了成都府路一百万石粮食,支援了嘉定府五十万石。还有川蜀各处要将百姓从山城迁下来,水利亦要兴修、荒田要开垦,民居要……”

    算盘声噼里啪啦。

    李瑕想了想,终于开口道:“朝廷还欠我们钱,军赏还未下来。”

    “只怕难。”韩祈安摇了摇头,道:“蒲帅收复剑门垒,朝廷答应的军赏至今尚未下来。”

    “我听说,鄂州之战后,朝廷赐吕文德百万钱,赐高达五十万钱,为何我没有?”

    “阿郎这年岁任蜀帅,已是太大的殊荣。”韩承绪摇了摇头,道:“百万钱若是会子,更没多少。”

    这钱对个人门户还是一笔大数目,但李瑕显然不是为门户私利。

    这连年的战火,朝廷早就入不敷出了,仰赖朝廷供应,得在中枢有说得上话的人。

    但李瑕如今的处境……他不仅得罪了贾似道,因不肯举荐丁党又同时得罪了丁大全。

    另外,吴潜邀李墉去临安的信,也正被李瑕扣在屉中,有些日子了……

    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李瑕良久不语。

    当了家,柴米油盐,自是困扰。

    “阿郎何不问问西陵先生?”韩祈安道:“打点朝中之事,西陵先生比我更擅长。”

    “我来考虑此事。”

    李瑕点点头,作为蜀帅,他必须有向朝廷要钱要粮的能力。

    韩祈安又道:“不得不提醒阿郎,之后的计划怕是得徐徐图之了,否则一旦钱粮告罄,欲速则不达。请阿郎与我一起理出这三个月的账目,以作规划……”

    “好吧。”

    计议到夜深,高明月与韩巧儿牵着手过来,再多公务也得放到次日。

    “李哥哥,可是你说过的,睡眠很重要。”

    “好吧,以宁先生也回屋歇了吧……巧儿你还真是什么都记得。”

    韩祈安看着这一幕,才想起还有桩事没与李瑕说。

    但汉中百废待兴,正是忙的时候,也只好再等些时日……

    ~~

    直到两日后,李瑕才得以计划起吸纳关中流民之事。

    而杨果也已自昭通赶到。

    “阿郎久候了,因昭通城诸事需交割,耽误了不少时日……”

    杨果说过昭通的情况,喟然叹道:“一年未见,阿郎竟真做到了如此地步。”

    他这人,并不忠心于蒙古。

    他交往元好问这种不仕蒙古之人,作了大量的悼亡诗,“寒食清明几家哭,问来都是陈亡人”,足可见这一点。

    但杨果对宋廷也毫无好感。

    因此,他对宋军击杀蒙哥、击退蒙军之事并无太多感触,在意的是李瑕的势力。

    此时说的“如此地步”四字,指的是李瑕夺得汉中,而不是立了多大功劳。

    李瑕懂杨果,遂道:“当时说的‘六百里山川’让杨公误会了,如今这三千六百里河山,杨公可信我?”

    杨果抚须而笑,道:“三千六百里河山,可惜人口太少了。”

    “正有意请杨公主理此事。”

    李瑕于是说起汉中的免征之策、说起关中的战乱……

    杨果与韩祈安不同,文人气重得多。

    换句话说,理想主义、浪漫情怀更多……

    他不会考虑此事要耗费多少钱粮,是否会引来宋廷猜忌,闻言已激动起来。

    “敢问阿郎有多大决心?”

    “不论能迁来多少人口,我的决心都大到能包容他们。”

    “一石田租太高了。”杨果起身,上前两步,问道:“一亩地年交五斗田租,可否?”

    李瑕已能看到韩祈安在摇头,遂道:“此事,不可朝令夕改。但我保证,不论是关中来的,山西来的,必与汉中百姓一视同仁。”

    杨果又问道:“阿郎不怕有蒙军细作混在其中?”

    “不怕。”李瑕道:“当然,我们也该有诸多防范细作的办法,如严格的户籍制度、收缴武器。”

    “若宋廷与蒙古和议,再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之议又如何?”

    这是一个颇严重的问题。

    宋廷必然想与蒙古和议,只看蒙古想或不想。

    一旦他李瑕能守住汉中,蒙古便有可能与宋廷谈。

    那么,阻止和议,包括“北人归北”这一条件的人,必然成为祭品。

    岳飞、韩侂胄即是前车之鉴。

    故而,杨果问李瑕有多大决心。

    “我保证,在我治下挥动过一下锄头的北人,绝不会再被遣返回去……”

    ~~

    渭南。

    “嗖。”

    利箭将一个慌乱逃窜的农夫射倒在地。

    有蒙古骑兵哈哈大笑,策马踏过地上的尸体,冲进这农夫的屋舍……

    很快,整个郝家沟已被杀戮成了鬼村。

    这是蒙哥汗次子阿速台派出的先锋,正在对长安城虎视眈眈。

    自从在关中猎民为乐被蒙哥重罚之后,阿速台已恨透了行汉法、纵容汉人世侯的忽必烈。

    他看得出来,忽必烈已与大蒙古国离心离德。

    因此,得知蒙哥死在宋境之后,阿速台毫不犹豫赶到南征大军中,劝诸多蒙古将领支援阿里不哥。

    他们要将关中踏成废墟,重挫忽必烈的实力。

    这是蒙古汗位之争的风起云涌,世间生黎不过是这风云之下的蝼蚁。

    ……

    而在郝家沟以南十余里,还有几只小蝼蚁正在拼命地逃。

    “阿爹……我们要去哪?”

    “长安……得逃进长安……”

    说话的汉子其实已分不出哪边才是长安,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离开他的家乡,只能冲着蒙军最少的方向不停走,不停走……

第538章 关中之势(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5/11)

    “娃儿爹……走啊!带娃儿走啊……”

    郝二富才闭上眼,便又看到他婆娘冲进火海里的场景。

    他一个激灵,猛地又惊醒过来。

    已经不眠不休奔逃了两天两夜,他也就刚刚躲进这树林里眯了一小会。

    眯不着,他知道自己这两条腿,跑不过骑马的蒙古人,恐惧逼迫着他继续跑。

    太累了,头疼得厉害,脚下旳水泡已经烂了,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但郝二富还是背着六岁的儿子郝狗儿继续逃命。

    “阿爹……饿……”

    郝二富舔了舔起泡的嘴唇,已不知该上哪找吃的给儿子。

    本来,他有几亩薄田,再有三两月就能收成了……官府,也许是官府吧,总之能给他留下够吃的口粮。

    蒙人治下与金国治下也没太多不同,甚至这些年比金国还好些。郝二富也是听族里的叔爷说的。

    可现在,田也毁了,家也没了,真是不知何处有吃的。

    郝二富觉得自己会这样走着走着,直到累死。

    他只怕儿子会被饥饿的难民吃了……

    突然。

    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跤摔在地上,背上儿子被摔得老远。

    父子二人爬起来转头看去,却见地上倒着个人。

    郝二富哆哆嗦嗦伸出手,推了推对方。

    “大哥?大哥?”

    那人没应,像是死了。

    郝二富想了想,伸手便往他怀里摸去。

    这一摸不要紧,竟是摸出许多东西,一小包干粮、几个瓶罐、一块木牌子……

    郝二富看不懂那木牌子上写着什么,忙把干粮喂给郝狗儿,又找了找,在那人腰上还找到一个水囊。

    “留着,我们路上吃。”

    肚子里终于有了东西,郝二富正要牵着郝狗儿走,忽听身后哼唧了一声。

    “救……救救额……”

    ~~

    “大哥是哪里人?”

    半日之后,郝二富拿着一个药罐又给那受伤的汉子背后抹了药,问道。

    “额是泾原人,贺顺。”

    “听大哥口音,不像泾阳人。”

    贺顺疼得吸气,问道:“额这口音,怎就不像泾原人了?”

    “说不上来。”郝二富应道:“贺大哥这伤是被蒙古人射的吧?能逃出来不容易。”

    “是。”

    “大哥……往逃哪咧?能不能带上我们……那个,吃了你的干粮……想报答大哥……”

    贺顺想了想,道:“终南山,全真教。”

    “真的?”郝二富忙问道:“仙观肯收我们?不是……大哥能不能带上我们?哪怕就带上娃儿也成……狗儿,快给恩公磕头。”

    郝狗儿说磕头就磕头,连忙跪在地上就咚了两声。

    贺顺披上衣服,转头看了这父子一眼,想了想,道:“那行,额就带上你们,但有个条件……”

    “大哥说,我什么都能做。”

    “路上遇到别的流民,招呼了与我们一起走……额们一起走,额这人心善,想多救些人。”

    郝狗儿愣了一愣,问道:“那那那……吃的……”

    贺顺颇豪气,道:“够。”

    ……

    两日后,三十余个流民缓缓走在荒野之中。

    郝二富颇惊奇的是,贺顺竟然真在一处地方挖出了一袋干粮。

    之后又走了两日,他们已有了五十余人,秦岭也渐渐在眼前展开。

    “那就是终南山吗?!”

    “你们是渭南人,额是泾阳人,你们问额。”贺顺哼唧了一声,自又往前走去。

    前方是一道峡谷,他径直穿进峡谷。

    众流民抬头一看,只见山崖上站着几个道士,不由大喜,连忙跟上。

    但又走了一段之后,忽然见前方一队士卒迎了上来。

    “是宋军!”

    “快逃啊!是宋军……逃命啊!”

    郝二富亦是大骇,抱起郝狗儿便想要逃,然而却见峡谷外扬起烟尘,一队宋军骑兵已堵了过来。

    “哈哈……你们连子午道都认不出,已被额包围了……”

    “贺顺!不许胡闹,莫吓到乡亲们!”

    ~~

    子午关。

    “杨公。”

    “杨公。”

    时近七月,天气渐热,杨果一路赶来,满面的灰尘也被汗水顺着脸上的皱痕冲刷成一道道。

    他带着八个家中子弟,进了城楼,当即便向北面眺望。

    “林统制、杨守将,万莫多礼,如何了?”

    林子道:“三百余流民已安置在北面的子午镇,只待筛查一遍,再送往汉中安置。”

    杨果摇了摇头。

    “太慢了,太慢了,这般还是太慢了,需将消息传开,教流民口口相传,自发来投……这样,老夫往子午镇去一趟,了解关中各地兵祸情形,再做安排。”

    杨奔道:“但万一其中有细作,太危险了。”

    “不妨,不妨。”杨果已站起身来,道:“老夫不信,当此时节,我那些蒙古老友们还有心情安排细作……”

    ~~

    如杨果所言,如今陕西、河南的世侯与文臣们已一片大乱。

    忽必烈留守在京兆府的廉希宪、商挺一日数封信急发往开封,请史天泽、张柔领兵支援,抵抗阿速台的攻势。

    六月十九日,张柔亲至开封,准备与史天泽计议出兵之事。

    才到开封城下,只见城头上大旗晃动,其后,一队人出了城门来迎。

    张柔奔到近处一看,却见来的竟不是史天泽,而是张文谦。

    “张帅一路辛苦,你我私下谈谈,可好?”

    张文谦行了一礼,神色莫名。

    张柔心念一动,隐隐已感到了些许不安。

    两人于是避开亲随,走上城头。

    张文谦踱着步,一直没开口。

    最后,还是张柔先开口道:“陕西战事……”

    “漠南王已知晓了,张帅不必惊慌。”张文谦道:“阿里不哥占了先手,确是锐不可当,但史帅已出兵扼住潼关,可暂使战火不至于波及河南。只要撑下去,以汉地财赋,我等早晚必胜。”

    “润浦兄出兵了?”张柔大讶,道:“但漠南王命我到开封与他商议。”

    “是我。”张文谦道,“在张帅出兵之前,是我有些话想问问张帅”

    张柔目光闪动,似预感到了什么。

    “关乎战事。”

    “不,关乎私心。”张文谦微微停顿,问道:“张帅可记得,在鄂州城外时,我便对李瑕之事有过猜测?”

    “记不清了。”

    “可我已查清楚了。”张文谦一字一句提醒道:“李瑕、杨果、王荛、王文统、李璮、令郎张弘道,以及……额日敦巴日。”

    张柔缓缓转过头,脖子都显得僵硬。

    他没想到,张文谦这么快便将一切查得彻底。

    可笑张弘道拼命想掩盖,竟是这般轻轻巧巧就被张文谦一把揭破。

    “蔡州、亳州、开封、微山……”

    “你骗我只身到开封,要做什么?”

    张柔猛地警惕起来,手已握紧了刀柄。

    “我是文人。”张文谦突然低声提醒了一句,方才道:“还有一桩事,我听说,李瑕向令爱提亲了?”

    张柔又是一愣。

    他与张文谦对视着,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声音已有些嘶哑。

    “仲谦,你我……多少年的老友了?”

    “德刚,你听我说,我不会害你,但你必须亲自向漠南王谢罪。”

    张文谦的眼神很镇定,语气却不容置疑。

    良久。

    张柔闭上眼,一把扯下腰间的佩刀,双手捧起,缓缓举到张文谦面前。

    “请仲谦转告漠南王……臣有罪,只请保全臣的家小。”

    张文谦松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

    远远的,有几名蒙军士卒正站在城头上望着这边。

    他们见到了张柔的动作,漫不经心地转过身。

    ……

    “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漠南王的眼睛。”张文谦道:“莪们……我、姚枢、赵璧、郝经,金莲川幕府的每一个人,都是漠南王的眼睛,你一开始便该知道,你瞒不住。”

    张柔低下头。

    他根本就不怕张文谦,他一刀就能将这个文人劈成两半。

    但张文谦说这些话,代表的是背后的人。

    这个人没有亲自来,但已经带来了可怕的压迫感。

    “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我家五郎不该杀额日敦巴日……”

    “不。”张文谦叹息一声,“你错在……低估了漠南王的心胸,你不够信任漠南王。”

    张柔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张文谦上前一步,按下了张柔手里的刀,低声道:“在漠南王登基之前,亲自到开平,向他坦诚一切,明白吗?”

    “小女之事……”

    “答应李瑕的提亲。”张文谦道,“这也是漠南王的意思。”

    张柔一愣。

    他猛地抬眼,满是不可置信。

    “你回复李瑕,你答应将女儿嫁给他。”张文谦道:“让他领汉中归附,待漠南王登基,将会封他为汉中王。”

    “但大汗死在李瑕……”

    “不,大汗是水土不服病殁的。一切诋毁大汗的说辞,都是阿里不哥的阴谋。”

    “既便如此,李瑕也未必……”

    “不必管李瑕如何。”张文谦道:“你只要记住漠南王的胸襟气度,他将是中州帝王。而阿里不哥是蛮夷,此战,是中原王朝与蛮夷之战,凡我辈汉人,何去何从,不言自明。”

    张文谦一字一句道:“不管李瑕同不同意这个条件,我们要让天下人都明白漠南王的恢弘志向,明白了吗?”

    张柔明白了。

    如今京兆府腹背受敌,急需汉中为后盾。

    比如,汪忠臣、刘黑马若败,至少还能退入汉中,保存实力……

    换言之,漠南王急需李瑕归附。

    若李瑕不肯,消息传开,赵宋必杀李瑕……赵宋皇帝可没有漠南王的胸襟。

    李瑕有计算,透露消息给阿里不哥、酿成了今日关中之局面;传聘书于他张柔,欲强娶他的女儿。

    但现在,漠南王只有一句话,顺水推舟,便要让李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539章 提亲

    亳州。

    离双塔寺不远的一条巷子中,张弘道独自一人走过巷子,在一间小屋的门口停下。

    他曾在这里与李瑕有过一次交谈。

    当时,是李瑕第一次向他提出要娶张文静。

    而这次再遣人来……则是正式提亲。

    张弘道拿起门环,想要叩动,想了想又放下,径直推开了门。

    院门没锁,一个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泡茶。

    张弘道认得这老头,杨果一个族弟,名唤“杨实”,不过是个百无一用旳文人,毫无务实之才。

    想来,李瑕之所以选派杨实,一是因杨实风雅体面,二是张家与杨家有交情,不至于杀他。

    “五郎来了。”

    杨实文雅地挽着袖子,倒了杯茶,道:“山泉,水刚烧开,五郎快坐下品品。”

    张弘道心情不太好,坐下,没拿桌上的茶,从腰间拿起一个酒囊,闷饮了一口。

    他记得,当时在这里见李瑕,连一口酒都没。

    因此,这次他自带了。

    “令尊可答应了这桩婚事?”杨实问道。

    “哼。”张弘道冷哼一声,淡淡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话虽如此,他心思却重。

    他父亲张柔已奉召去了开封,这让他颇不安。

    杨实为人平庸,并不是很好的说客。

    但来之前,事情李瑕已经与他分析透了,倒也能说上两句。

    “五郎啊,老夫说句心里话,之所以答应李瑕为他提亲,老夫也是为张家考虑……李瑕如今杀了蒙古大汗,过往之事,多有人查。大姐儿与他之瓜葛,万一被查到……”

    张弘道大怒,反问道:“所以呢?!反将她嫁给李瑕,让张家与李瑕瓜葛更深不成?”

    “李瑕所爱,大姐儿其人,而非张家。”

    杨实赔笑,又道:“五郎只需想想办法,将大姐儿送走,诈死也好、失踪也罢。明面上,张家不再有这个女儿,而父女之情、兄妹之义,可得两全。”

    “公这般年岁,竟能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言。”

    “好姻缘啊,好姻缘。”杨实叹道:“男才女貌,两情相悦,李瑕时年十九,镇帅川蜀,世间岂还挑得出第二个如此人物?”

    张弘道眉头一皱。

    他听得懂。

    这句话提醒张家……张文静也十九了,若打定主意非李瑕不嫁,熬不起。

    “李瑕已成了亲,我张家之女还能与旁人共侍一夫不成?”

    杨实长叹,道:“往回数三百年,大理高氏是王侯之家、帝王之家,李瑕之妻高氏,乃真真实实的名门望族嫡系,大姐儿与她同进一门,绝不辱没。”

    话虽没点明,但未必不是在说……张家先祖不过只是地方豪强、底蕴远不如高氏。

    李瑕不在意这些出身,但杨实、张弘道反而极在意。

    张弘道闷饮了一口酒。

    杨实问道:“不得不提,蒙人属实是宽待世侯,高泰禾、高泰祥兄弟如此反蒙,蒙人却不株连。五郎且看,如今高琼尚还坐镇大理。五郎何不效他?”

    “大理不同,鞭长莫及。”张弘道不受迷惑。

    “道理是相通的。”

    杨实看了院门处一眼,换了些许郑重之色,又道:“请五郎近些,听老夫肺腑之言。”

    张弘道嘴上说的一直都是拒绝之辞,但还是附耳过去。

    杨实道:“如今,忽必烈、阿里不哥争成如此局势,孰胜孰负,难以预料。张家真要将满门性命押在忽必烈身上?

    阿里不哥何等人?最恨汉制,恨不能将北地汉人屠尽,使中原再成蒙人牧马之地。一旦忽必烈败北,张家何去何从?”

    张弘道听到这里,眼中意味难言。

    他比杨实更清楚,忽必烈眼下的局势很难,几乎可称得上是“不容于蒙古”。

    杨实又道:“还有些话,李瑕未对老夫说过,但老夫站在张家的立场上多说一句。”

    “杨公说。”

    “张家嫁女至汉中,不失为一条退路。若忽必烈败于阿里不哥,到时,张家亦可退入汉中……

    五郎试想,李瑕虽有汉中,却受宋廷桎梏;高氏虽曾主国大理,今已失权。故而二姓联姻,尚不足以称雄一方,缺何物?”

    张弘道缓缓道:“兵马。”

    “若加上张家,三姓联姻,如何?”

    张弘道不答。

    杨实道:“若如此,以张家之兵马,可使李瑕不再受宋廷之桎梏、而得川蜀之实。其后,南连大理,北觑关中,便有称雄之力。或是烧断栈道,自为一国。”

    张弘道目光闪动,良久,缓缓道:“张家的根,在顺天、在保州。”

    他直起身来,看着杨实,摇了摇头。

    “杨公休要诓我,公之所言,绝难做到。”

    杨实道:“老夫亦说了,此为一条退路。张家眼下只需嫁女于李瑕,静观其变,如何?”

    他捧着茶,吹了吹,再次叹息。

    “老夫出发时,李瑕有过几桩交代……其一,看大姐儿心意,若已对他无意,此事便罢了。”

    “哼。”

    杨实道:“其二,李瑕遣老夫来,是正式提亲、而非偷偷拐走大姐儿,因顾着她的父女之情,不愿教她为难。”

    “呵。”

    “其三,老夫前番也与令尊说过……此事,暂不必告之大姐儿,以免事若不成,她失望难过,反倒不美。”

    “故作姿态,当初掳人时为何不考虑这些?”

    张弘道扯起嘴角,似笑似讥,骂了一句之后,倾了倾身子,又道:“李瑕欠我妹妹的。”

    “故而,请五郎相信,李瑕会对大姐儿好。”

    “哼。”

    杨实抚须,叹道:“于小儿女,是成人之美的好姻缘;于张家,虽无名义暗中可得联姻之实,岂不妥当?”

    该说的都说了,他自品着茶,等张家答复。

    张弘道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

    “如何送亲?”

    杨实大喜,起身道:“张家若肯答应,老夫回报阿郎,他将亲赴寿州,于淮河接亲。”

    他之前一直都站在张家的立场劝说,唤李瑕之名,此时才换了称呼。

    “没说答应了。”

    张弘道冷哼一声,自往院外走去,推门时又停下脚步。

    “杨公且再等候数日。家父去了开封,待他归来再谈。”

    “好,好。”杨实忙笑道:“五郎慢走……”

    他这一趟来,算错了张柔回师的时日,已在亳州等待许久。

    但好在,事情似乎就要办成了……

    ~~

    那边张弘道回到家中,才到书房,便见门上的锁已被人撬了。

    “谁做的?”

    “报五郎,十二郎方才挂在那边的树上下不来,小人们过去救……回来便成了这般,请五郎责罚。”

    “下去吧。”

    张弘道推门而入,四下看了看,之后趴在地上。

    顺着日光眯着眼看了一会,他隐隐看到一个秀气的脚印,于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家中这个妹妹,每日便做这些偷鸡摸狗之事,想要探知伐宋之战的始末,尤其是川蜀的战事。

    张弘道已不敢在家中放置这类公文,防得很是辛苦。

    好在,也许要将她嫁出去了……

    心头想着这些,张弘道叹息一声。

    “遂了这鬼丫头的意啊……”

    ~~

    汉中。

    李瑕刚刚收到一份情报。

    “史天泽到潼关了?低估了忽必烈……”

    “阿郎说什么?”

    李瑕没有回答,他难得有些走神。

    ……

    有些事,还是算差了。

    忽必烈比想象中沉稳太多,比如,在得到蒙哥死讯时便意识到其根基在何处,没有贸然北返。

    于是宋廷在明知蒙哥已死的情况下,还是表态愿意纳贡。

    这贡银,不论给不给,有多少人意识到宋廷称臣纳贡的对象是忽必烈,哪怕他还不是大汗?

    贡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侯们如何看待?

    之后这段时间,忽必烈又做了什么?

    那些汉人世侯蠢蠢欲动的心思,到底被压下了多少?

    李璮,分明早早有反意,为何久久不回信,不趁此良机举兵?收到信了没有?

    史天泽,分明早早就联络李璮,暗揣窥测局势之心,如今竟愿意为忽必烈去鏖战阿速台的强兵,为什么?

    张柔,依旧没有给出回复……

第540章 误终生

    “大姐儿,大姐儿……”

    雁儿提着裙子跑得飞快,脸蛋上已是红通通的。

    迈过门槛,她差点被绊了一跤,却还是迅速跑到张文静身边。

    “查到了?”

    “嗯嗯,查到了!”

    “快说。”

    “今日有两桩消息……”

    “按时间说。”

    雁儿拍了拍心口,缓了两口气,才接着说起来。

    “别院的西厨房有个厨娘,她夫家昨日去给亲卫营送酒问了……杀了大汗旳真真是李瑕,消息传到我们阿郎军中,阿郎才退了回来,走到庐州,又有消息说,李瑕把汉中都打下来了。”

    “是真的?还有吗?”

    雁儿对上自家大姐儿那双眼,愣了一愣,吞咽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就这些了,说是,汉中消息传来的时候,那亲兵正在阿郎营外,听里面喊了一声。”

    “如何喊的?”

    雁儿于是双手往腰上一叉,学着张柔的语态,大声喊了一句。

    “不可能!宗王怎可能被李瑕逼退?!不可能!不可能……哎呀,奴婢学得不像。”

    “还有吗?”

    “当时七郎也在军中,喝酒时与人说了一句,他说‘其人举世无双’矣。”

    “举世无双。”

    张文静喃喃了一句,一手撑着下巴,已有些出神。

    她又清减了些,眼神似乎已望到了很远,很远。

    雁儿在她身边坐下,捶了捶腿,嘟囔道:“大姐儿,他好厉害吧?怎么能这么厉害?”

    “是啊。”

    “大姐儿,还有一些乱糟糟的消息,应该又是没用的吧。”

    张文静道:“都与你说了,所有的消息都得报给我。”

    “好吧,五郎今日,又去双塔寺附近那条巷子呢……”

    张文静眼睛亮了亮。

    她之所以能打听到双塔寺,不知已收买了多少人。

    父兄身边的侍妾、婢子、亲随……钱如流水般洒出去,把他们每日的动静一点点推敲出来。

    数不清的线索之中,她发现,父亲与五哥只一起出门过一次。

    于是,她又让凤儿借着出门采买之机,收买了那附近所有的商贩。

    藏在书柜后的一本册子被拿了出来。

    张文静一边听雁儿说着,一边开始记录。

    “五郎进的那条巷子,住了八户人家,不知五郎去见了谁。嗯,一年内搬来的,好像是一个多月前住进去的一个老者,之前没怎么出门呢,今日倒是出来逛了,买了好多东西。

    布店的老板说那老者订了许多最好的丝绸……米铺的老板娘看到,那老者在她铺子外面问一个猎户有没有鹿皮,要完整的,好像又说鸿雁也行……

    不过哦,那巷子里还住着一位乐师,听说是很漂亮啊。五郎也许是去见她也不一定,那乐师就很少出门了,都是让婢子去买……”

    “等等。”张文静停下笔,问道:“他们可有问这位老先生为何买这些物件?”

    “布店的老板没问。”

    “猎户呢?”

    “凤儿已经去打听了。”雁儿道:“她叫我先来报大姐儿……”

    张文静已没在听。

    她低下头,眼神中透出些思忖。

    之后,她脸上悄然泛起一抹酡红。

    “大姐儿……大姐儿……怎么了?”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张文静轻轻念叨了一句。

    这是聘礼,就是聘礼。

    张文静仿佛又感受到了鹿邑那高塔上他带着她从空中飞落时拂面的风……

    那个一身傲骨的男儿家从未弯曲过他的腰,但又有着唯她能体会到的温柔。

    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一切,然后,没有忘记派人来……向她提亲。

    提亲。

    这两个字敲在心中,张文静连指尖都有些发麻……

    ~~

    “是聘礼……真是聘礼,老先生说‘鹿皮不可有一丝损伤,是作为聘礼之用’,是李瑕派来的吧,一定是的!”

    名叫凤儿的小婢子一边默背着这些打探来的话,一边跑回军民万户府。

    她穿过了侧门,急忙忙便要去见她家大姐儿……

    而在大门处,几声马嘶响起。

    “大帅回来了!”

    ……

    “吁!”

    张柔翻身下马,脸上神色如铁。

    张弘道快步赶了出来,道:“父亲,孩儿有话说。”

    “到书房。”

    张柔脚步很快。

    张弘道大步跟上,进了书房,向门外探了一眼,亲自关上门。

    “父亲,孩儿思来想去,认为……”

    “王文统被漠南王收服了。”张柔忽然打断道。

    “什么?”

    张柔一把拽住张弘道的衣领,将这个还在发懵的儿子提在前面。

    “一直在帮李璮造反的王文统,已成了漠南王身边的亲近谋士!”

    张弘道惊呆在那里,完全傻住。

    “你这个蠢材。”张柔压着怒火,一字一句道:“还记得当年王荛这个小兔崽子是如何劝你造反的吗?”

    “这……”

    张弘道只觉头皮发麻。

    恐惧感从脚底一直蔓延上来。

    如此一来,他所做的一切,都瞒不过漠南王了。

    杀蒙古镇守官、给宋人情报。

    “真……真……真的……”

    “李璮的一举一动,都已在漠南王的掌控之中;史天泽已经被吓破了胆;我张家,尤其是你所做的一切,都被王家父子抖落出来。”

    张柔话到这里,眼中怒气迸发,仿佛要一巴掌打死张弘道。

    “娘的,始作甬者抢先向漠南王坦白了,你这个蠢材还在这遮遮掩掩!”

    张弘道大骇。

    他不怕死。

    但他很清楚,忽必烈倚重汉人世侯,这不假,但其本身才是天下最善战的大将。没有一个世侯,能与之抗衡。

    在这一刻,张弘道仿佛看到忽必烈的铁骑杀破保州,把张家上下数千口男丁屠戮殆尽,他的族中女眷,他的妻子儿女都在火光中被拖走,撕心裂肺地哭……

    “漠南王……漠南王……”

    张柔松开手,一把推开儿子。

    他长叹一声,不能不感到无比的敬畏。

    “漠南王宽宏大量,要张家将功赎罪,配合史天泽击败阿速台。”

    张弘道只觉死里逃生。

    他平息了良久,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但,李瑕之事……”

    “都被知道了。”

    “孩儿这就去杀了杨实。”

    张柔重重一脚踹倒张弘道,叱道:“蠢材!你还是不明白漠南王的雄才大略!他要的是忠心,何谓忠心?做到无比的坦诚!坦诚!”

    他越说越怒。

    “杀人灭口、杀人灭口!亏你时至今日还只会杀人灭口!你以为你这些小伎俩在漠南王面前有何用?!

    漠南王要的是什么?天下!他是君王,你到底懂不懂何谓君王?!万物归他所有,英杰跪服于他!”

    张柔话到这里,终于停止继续踹张弘道。

    他闭上眼,只觉无比疲倦。

    “让杨实回去转告李瑕……我可以答应这门亲事,但不会把大姐儿送到汉中。

    在漠南王回到开平称汗之前,李瑕必须举旗,传告天下,他已投顺漠南王……不,是他已归附大汗,甚至是皇帝。

    只要他答应,漠南王会出兵助他清理川蜀宋军;会封他为蜀王,赦免大理高氏,封高氏与大姐儿为蜀王妃;川蜀可以由他经略,甚至是世代镇守。

    只要他愿意出兵助漠南王争夺汗位,便是与国同休,世代尊荣。”

    ……

    张柔说着,掏出一封信,放在张弘道面前。

    “叫杨实把这封信交给李瑕。”

    “这是……”

    “金莲川幕府的诚意,雪斋姚公亲笔所书。”

    张弘道看着这封信,终于服输了。

    需要让姚枢出面相劝,他张弘道还远没有这个资格。

    但良久之后,张弘道还是问道:“可李瑕万一还是不肯……”

    “漠南王爱才,给了一个机会。”张柔道:“若如此条件,李瑕还不肯应允……只能说,我看不到他求娶我女儿的诚意。”

    张柔希望李瑕答应。

    这样的条件并不是常有的,这次是恰好赶上了。

    但若李瑕不答应……那也不需他们再费一兵一卒杀李瑕。

    张家与李瑕的来往中,已留存了太多痕迹,全是真真切切的证据。

    同样的证据摆出来,漠南王能宽恕张家、宋廷却不可能宽恕李瑕……这是雄主与懦夫之间的差距。

    张弘道听懂了。

    他本已起意送张文静去李瑕身边,但现在……

    这是强者为尊的乱世,强者已经开了口,强者不屑于这些遮遮掩掩的小伎俩,只问李瑕一句:是归附以得美满,还是粉身碎骨?

    李瑕若拒绝,死在宋廷手上,又是何等不值?

    “孩儿……孩儿是想说……”张弘道问道:“李瑕若不答应,大姐儿会……”

    张柔摇了摇头,闭上疲倦的眼。

    李瑕没有选择,他张柔也没有选择。

    “那……死都死了,有甚可伤心的?”

    ~~

    这一夜,在汉中城,李瑕依旧困于公务,忙着水利、屯田、练兵,忙着迁移人口、筹集钱粮、审查官员……以期让治下的人们过得一点点好起来。

    这个过程很慢。

    一个学儒的书生从临安过来,从信任李瑕、到开始做事、到做出成果、再到与李瑕同心同德,至少需要数年;

    一个贫瘠的农夫从关中过来,从跋涉过漫长蜀道、到开始屯田、到有了收成、到能有余粮或余力出一份力气,至少也需要数年。

    而李瑕需要数十万、上百万这样的支持者。

    他只能笨拙、缓慢地积蓄实力,同时应对一切明枪暗箭。

    为了他的志向、以及所有他想保护与善待的人。

    ~~

    而在亳州,张文静睁着亮晶晶的眼,许久不能入睡。

    她终于从绣榻上爬起来,仰头望向纸窗外的夜色。

    “马上要七夕了。”

    她心中想着……只不知能否在七夕前将婚事定下来?

    微羞,还有满满的欢喜。

    于是她挑灯、研墨。

    铺上彩笺、落笔。

    “绛蜡银台晃绣帏。一帘香雾拥金猊。人间欢会于飞宴,天上佳期乞巧时。”

    “倾合卺,醉淋漓。同心结了倍相宜。从今把做嫦娥看,好伴仙郎结桂枝……”

第541章 官途(为“干坏事的羊”加更1/2)

    七月初四。

    李瑕看着手中的公函,皱了皱眉。

    任蜀帅已有三月余,朝廷的文书依旧还不太看得懂。

    “这是何字?”他不得不向韩祈安请教。

    “尅。此处,或为克扣之意,亦可指二斗之份量。”

    李瑕只问这一个字,然后看着整段话,独自思考了许久。

    “秋籴每米一石增支作川引八十贯以京劵价揆之,亦比十八界八百文仅铜钱一百六十文足耳,此钱尽到民户止得偿时价之十一。况又减尅于吏手采之,众论但白输尔,蜀民岂能无怨?宜推斗升之恵,以活远民当春和时。”

    韩祈安也忙,坐在那不停拨动着算盘,终于问道:“阿郎可需讲解?”

    李瑕道:“这的是和籴之事?”

    “是,‘籴’之一字,正是这‘入米’,和籴来简单,朝廷收购民间粮食而已。”韩祈安道:“但川蜀这些年,兵祸不止,百姓早无存粮,且朝廷钱引又不断贬值。一贯钱引本是一千钱,到如今,只怕兑不到一百钱。”

    李瑕道:“此处的是,八百文钱引兑一百六十文铜钱。”

    “朝廷有数的,故‘偿时价之十一’,再加上克扣,所谓收购粮食,已与强抢民间粮食无异。”

    李瑕道:“这是我向朝廷索要军功的回复。”

    “看似答非所问?”

    李瑕点点头,道:“看似答非所问,但仔细想来,包含了诸多意思。”

    “阿郎请,我为阿郎拾遗补缺。”

    两人这是在商议,同时也是李瑕习当官的过程。

    “朝廷在哭穷。”李瑕缓缓道:“意思是,仗打了这么多年,朝廷以钱引支援蜀地买粮,使得整个……货币体系已崩溃,甚至,官府从民间购粮的信用已荡然无存,不能再下发钱引到川蜀。”

    韩祈安眼中绽出惊艳之色。

    李瑕眼下对这些公函的审阅还显得很稚嫩,甚至字也认不全。

    但要知道,他才任帅三个多月,且大部分时候还须操心别的事。

    其天赋却极惊人,不是理解文章天赋,而是对政局的见微知著……

    “阿郎所言极是,战事一停,朝廷绝不敢再下发钱引到川蜀。”

    “但我要的是真金白银、铜钱。”李瑕道。

    韩祈安苦笑,点了点那封公函,叹道:“朝廷这意思,不正是没有真金白银?也确实没有了。”

    李瑕道:“另一层意思,朝廷不希望我再向民间‘购’粮,恐激起民怨。”

    “不,恐激起民变只是其一,购粮为何?为养军尔。”韩祈安道:“朝廷之意,不希望阿郎再养兵。但,未必是因为猜忌,更可能是……真的养不起了。”

    李瑕道:“不怕蒙人再打来?”

    “不当家不知米贵啊。”韩祈安道:“我推算过宋廷的财赋,着实叫人惊叹。这二十余年战事,年年入不敷出,硬撑了下来,朝中满是理财之圣手啊。”

    “无甚可惊叹的。”李瑕道:“无非是以‘和籴’剥掠百姓而已。”

    “是,但也没办法。”

    “我知道,打仗,是没办法。”李瑕道:“但丁大全、吕文德之流,也贪得太多了。”

    短短一封公函,看出宋王朝二十余年之积弊……也不知是李瑕进益了,还是这积弊太显而易见了。

    提到吕文德,韩祈安又叹息了一声。

    昨日,吕家的商队已经到了,整整二十余艘船,声势极大,招摇过江,直入汉中城。

    可惜,船全是空的。

    之所以这么快到,便是因吕家一收到李瑕的信,便迫不及待运了空箱过来。

    还拿了本厚厚的账册,要李瑕打一份欠条。

    其跋扈姿态,嚣张气焰……让刘金锁气得恨不能提枪把整个吕家商队杀个干净。

    但,李瑕还真就以帅府采买的名义,写了一张整整三十五万贯的欠条给吕家商队,盖印画押。

    “阿郎,既起吕文德。”韩祈安不由道:“我知阿郎必有定计,但想了整整一夜,还是想不通为何吃这般大亏。岂不是甫一上任便留下天大的亏空?”

    “吕文德与我乃至亲兄弟,兄弟之间不在乎这点钱。”

    “请阿郎莫卖关子,我真是……十分好奇。”韩祈安只好连连拱手。

    李瑕反问道:“韩先生能想到多少?”

    “商队没打吕家旗号,可那范一鹏气焰冲天,只怕太多人已认出他是吕文德女婿范文虎的堂兄。”

    “不错。”

    “船只看似满载货物,但吃水极浅,纤夫步履如飞,有心人必能看出是空船。此事必经不住查。”

    “不错。”

    韩祈安又沉吟道:“以帅府名义赊了这笔采买,更是瞒不住……如何看,阿郎都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

    “但勾结大将贪墨,罪太大了。自污也不是这般自污,一旦传出去,阿郎帅位难保。”

    “之前在大散关,刘元振……”

    李瑕话才到此处,远远地有通报声传来。

    他于是先喝道:“召。”

    “报大帅,城固县尉昝万寿已护送流民三百四十七户,共一千二百一十五人至城外,求见大帅。”

    韩祈安一听,笑了笑,道:“这城固县尉是个能干的,汇报时便能将人数清楚。”

    “不仅能干,还是大将之材。”

    李瑕随口应了一句,向报信的小吏吩咐道:“不必回复,我出城一趟。”

    “是……”

    李瑕起身,先是翻了翻案上的公函,发现下面有三封丁大全的私信。

    这是摆铺一起送来的。

    而摆铺送信,若无急事,临安那边一般是隔十天一送。

    换言之,十天里,丁大全写了三封信。

    李瑕不用看都知道写的是什么,要他举荐丁党为官、问他为何不回复、骂他。

    继续翻了翻,两封吴潜的信……虽未署名,但李瑕知道就是吴潜的人写的。

    他不动声色,将这两封收进怀中。

    “这些请以宁先生帮忙先处置。”谷皕

    “是。”韩祈安起身拱手。

    目送着李瑕出了公房,他亦有些疑惑。

    已经不止一次看到阿郎收走临安来信了……是何事不能与自己这个心腹中的心腹直言?女人?

    韩祈安遂摇头笑笑,暗道阿郎心里还是有巧儿的。

    ~~

    汉中城外。

    郝二富牵着郝狗儿站在一群流民当中,抬头望去,只觉这里不如家乡繁华,人少。

    田也荒了点,但渠修得好,卖点力气种,收成不会比原来的田差。

    但现在已是七月,只能捉紧翻地,种些冬麦,凑合过今年……

    目光一转,只见坐在前方破庙的墙垣上的年轻宋官穿着便衣、没甚架子的样子,壮起胆子,凑了上去。

    “官……官人……”郝二富也不知对方是何官,想来年纪不大,该是个小官。

    “咦,这小娃好瘦,眼睛倒亮。”

    昝万寿先是看了郝狗儿一眼,眨了下眼,方才转向郝二富,沉声道:“何事?”

    “听官人,田租一石,可……可还有别的税赋?”

    “农闲时徭役三月,再无其它。”昝万寿道:“今年已过半,故而收成后交定额五斗。明年一石,记住,休再言‘去年五斗’,否则打你板子。”

    “是,是,小人不敢。”

    郝二富对这点还是满足的,他是农活的好手,一亩地一年种出三石多粮颇有信心。

    若多租上几亩,越肯干,收成越多。

    不像关中那边,按成数收,种越多、纳越多。

    “那再问官人……要是遇上荒年……”

    昝万寿道:“落了户籍,荒年自然不收你田租,许还有救济。”

    郝二富千恩万谢。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会,又不放心,再问道:“官粮多……多少钱收?”

    昝万寿想了想文书上的内容,道:“按市价,收成之后,官粮不强买,只依市价自愿买卖。”

    此时郝二富周围已聚集了不少流民,七嘴八舌又问许多。

    昝万寿于是站起身来,大声道:“本官再一次,官府有青苗贷,让尔等购种子、农具,起建房屋,二分利,不滚利,不强贷……若有官员违此例,尔等可到帅府门前敲鼓告状。

    不愿借贷者,亦可到那边工坊作劳力,按月领薪,亦是一条活路……总之一句话,愿卖力气者,在汉中只会越过越好。相信你们能走到汉中,都不是懒汉。”

    “官人,小人能不能又种地,又去那工坊?”

    “本官不管你这些,但凡你那身板能消受,工坊不嫌你误事……住哪?房屋用地乃划好的,不收分文,但不许私自建房。”

    “……”

    郝二富已搓了搓手,算来算去,觉得在这边似乎也能过得不错。

    当然,心头的漂泊之感很长时间内都散不开……

    ~~

    昝万寿着着,转头一看,忽见不远处有一行人正站在那看着这边。

    他骇了一跳,连忙迎上去。

    “见过李帅。”

    李瑕并未穿官服,也未与前方的流民表露身份。

    他向身后的陆秀夫等官员吩咐道:“伱们先把百姓带去安置。”

    “是……”

    李瑕这才看向昝万寿,道:“城固县的治安做得不错,听你缉捕了一个大盗。”

    昝万寿暗暗咂舌。

    这是他五日前才做的事,公文还带在身上未呈上去,李帅竟已知道了。

    他忙跟上李瑕的步伐,道:“李帅,有件事……”

    李瑕停下脚步,道:“吧。”

    昝万寿看着前方的官员们走远,也不绕关子,径直道:“吴知县在大散关时,捡到一封箭信,信上所书,实蒙鞑离间之计,但吴知县……”

    “吴起畏认为我到大散关是要投降,要把你们全卖了?”

    “此事绝不可信,但吴知县其实是朝中……”

    李瑕抬手,止住了昝万寿要的话,道:“做好你该做的,勿将朝中党争带到川蜀。”

    昝万寿一时猜不透李瑕的心思,连忙抱拳应下。

    他不认为自己是在党争,他还没有靠山。

    但,今日至少已表明了态度,也就够了……

    ~~

    李瑕则已看向那些穿行而过的流民,从他们身上感受着关中的动乱。

    他来,是亲眼观察汉中这些官员的能力,也为保证这第一批从关中来的人口能得到妥善的安置。

    这很重要,只有这批流民过得好了,才能吸引来后续的人口。

    艰难局面之中,至少这些事还在推进着,从不停歇。

    至于昝万寿方才的那桩小事……连吴起畏都能捡到箭信,李瑕又岂会不知?

    李瑕还知道,远不止是刘元振在离间,有更多人看不得他坐在这个蜀帅的位置上。

    丁大全收不到好处,已是怒火中烧,十日间三封信来。

    而朝廷不肯派钱粮,要川蜀减少兵力、与民休养,显然出自吴潜的主张,李瑕与其政见已有不合。

    吕文德不肯派商队运送物资,亦可见贾似道的态度。

    奇怪的是,时至今日贾似道竟是一封信也没来过。

    ……

    内忧外患。

    但李瑕认为这就是他该担的。蒙古南下之后的每一任蜀帅,余玠、蒲择之,乃至余晦,谁轻松?

    他实力还很弱,但好在,他从来不缺迎难而上的勇气……

第541章 官途(为盟主“干坏事的羊”加更1/2)

    七月初四。

    李瑕看着手中的公函,皱了皱眉。

    任蜀帅已有三月余,朝廷的文书依旧还不太看得懂。

    “这是何字?”他不得不向韩祈安请教。

    “尅。此处,或为克扣之意,亦可指二斗之份量。”

    李瑕只问这一个字,然后看着整段话,独自思考了许久。

    “秋籴每米一石增支作川引八十贯以京劵价揆之,亦比十八界八百文仅铜钱一百六十文足耳,此钱尽到民户止得偿时价之十一。况又减尅于吏手采之,众论但白输尔,蜀民岂能无怨?宜推斗升之恵,以活远民当春和时。”

    韩祈安也忙,坐在那不停拨动着算盘,终于问道:“阿郎可需讲解?”

    李瑕道:“这说旳是和籴之事?”

    “是,‘籴’之一字,正是这‘入米’,和籴说来简单,朝廷收购民间粮食而已。”韩祈安道:“但川蜀这些年,兵祸不止,百姓早无存粮,且朝廷钱引又不断贬值。一贯钱引本是一千钱,到如今,只怕兑不到一百钱。”

    李瑕道:“此处说的是,八百文钱引兑一百六十文铜钱。”

    “朝廷有数的,故说‘偿时价之十一’,再加上克扣,所谓收购粮食,已与强抢民间粮食无异。”

    李瑕道:“这是我向朝廷索要军功的回复。”

    “看似答非所问?”

    李瑕点点头,道:“看似答非所问,但仔细想来,包含了诸多意思。”

    “阿郎请说,我为阿郎拾遗补缺。”

    两人这是在商议,同时也是李瑕学习当官的过程。

    “朝廷在哭穷。”李瑕缓缓道:“意思是,仗打了这么多年,朝廷以钱引支援蜀地买粮,使得整个……货币体系已崩溃,甚至,官府从民间购粮的信用已荡然无存,不能再下发钱引到川蜀。”

    韩祈安眼中绽出惊艳之色。

    李瑕眼下对这些公函的审阅还显得很稚嫩,甚至字也认不全。

    但要知道,他才任帅三个多月,且大部分时候还须操心别的事。

    其天赋却极惊人,不是理解文章的天赋,而是对政局的见微知著……

    “阿郎所言极是,战事一停,朝廷绝不敢再下发钱引到川蜀。”

    “但我要的是真金白银、铜钱。”李瑕道。

    韩祈安苦笑,点了点那封公函,叹道:“朝廷这意思,不正是没有真金白银?也确实没有了。”

    李瑕道:“另一层意思,朝廷不希望我再向民间‘购’粮,恐激起民怨。”

    “不,恐激起民变只是其一,购粮为何?为养军尔。”韩祈安道:“朝廷之意,不希望阿郎再养兵。但,未必是因为猜忌,更可能是……真的养不起了。”

    李瑕道:“不怕蒙人再打来?”

    “不当家不知米贵啊。”韩祈安道:“我推算过宋廷的财赋,着实叫人惊叹。这二十余年战事,年年入不敷出,硬撑了下来,朝中满是理财之圣手啊。”

    “无甚可惊叹的。”李瑕道:“无非是以‘和籴’剥掠百姓而已。”

    “是,但也没办法。”

    “我知道,打仗,是没办法。”李瑕道:“但丁大全、吕文德之流,也贪得太多了。”

    短短一封公函,看出宋王朝二十余年之积弊……也不知是李瑕进益了,还是这积弊太显而易见了。

    提到吕文德,韩祈安又叹息了一声。

    昨日,吕家的商队已经到了,整整二十余艘船,声势极大,招摇过江,直入汉中城。

    可惜,船全是空的。

    之所以这么快到,便是因吕家一收到李瑕的信,便迫不及待运了空箱过来。

    还拿了本厚厚的账册,要李瑕打一份欠条。

    其跋扈姿态,嚣张气焰……让刘金锁气得恨不能提枪把整个吕家商队杀个干净。

    但,李瑕还真就以帅府采买的名义,写了一张整整三十五万贯的欠条给了吕家商队,盖印画押。

    “阿郎,既说起吕文德。”韩祈安不由道:“我知阿郎必有定计,但想了整整一夜,还是想不通为何吃这般大亏。岂不是甫一上任便留下天大的亏空?”

    “吕文德与我乃至亲兄弟,兄弟之间不在乎这点钱。”

    “请阿郎莫卖关子,我真是……十分好奇。”韩祈安只好连连拱手。

    李瑕反问道:“韩先生能想到多少?”

    “商队没打吕家旗号,可那范一鹏气焰冲天,只怕太多人已认出他是吕文德女婿范文虎的堂兄。”

    “不错。”

    “船只看似满载货物,但吃水极浅,纤夫步履如飞,有心人必能看出是空船。此事必经不住查。”

    “不错。”

    韩祈安又沉吟道:“以帅府名义赊了这笔采买,更是瞒不住……如何看,阿郎都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

    “但勾结大将贪墨,罪太大了。自污也不是这般自污,一旦传出去,阿郎帅位难保。”

    “之前在大散关,刘元振……”

    李瑕话才到此处,远远地有通报声传来。

    他于是先喝道:“召。”

    “报大帅,城固县尉昝万寿已护送流民三百四十七户,共一千二百一十五人至城外,求见大帅。”

    韩祈安一听,笑了笑,道:“这城固县尉是个能干的,汇报时便能将人数说清楚。”

    “不仅能干,还是大将之材。”

    李瑕随口应了一句,向报信的小吏吩咐道:“不必回复了,我出城一趟。”

    “是……”

    李瑕起身,先是翻了翻案上的公函,发现下面有三封丁大全的私信。

    这是摆铺一起送来的。

    而摆铺送信,若无急事,临安那边一般是隔十天一送。

    换言之,十天里,丁大全写了三封信。

    李瑕不用看都知道写的是什么,要他举荐丁党为官、问他为何不回复、骂他。

    继续翻了翻,两封吴潜的信……虽未署名,但李瑕知道就是吴潜的人写的。

    他不动声色,将这两封收进怀中。

    “这些请以宁先生帮忙先处置。”

    “是。”韩祈安起身拱手。

    目送着李瑕出了公房,他亦有些疑惑。

    已经不止一次看到阿郎收走临安来信了……是何事不能与自己这个心腹中的心腹直言?女人?

    韩祈安遂摇头笑笑,暗道阿郎心里还是有巧儿的。

    ~~

    汉中城外。

    郝二富牵着郝狗儿站在一群流民当中,抬头望去,只觉这里不如家乡繁华,人少。

    田也荒了点,但渠修得好,卖点力气种,收成不会比原来的田差。

    但现在已是七月,只能捉紧翻地,种些冬麦,凑合过今年……

    目光一转,只见坐在前方破庙的墙垣上的年轻宋官穿着便衣、没甚架子的样子,壮起胆子,凑了上去。

    “官……官人……”郝二富也不知对方是何官,想来年纪不大,该是个小官。

    “咦,这小娃好瘦,眼睛倒亮。”

    昝万寿先是看了郝狗儿一眼,眨了下眼,方才转向郝二富,沉声道:“何事?”

    “听官人说,田租一石,可……可还有别的税赋?”

    “农闲时徭役三月,再无其它。”昝万寿道:“今年已过半,故而收成后交定额五斗。明年一石,记住,休再言‘去年五斗’,否则打你板子。”

    “是,是,小人不敢。”

    郝二富对这点还是满足的,他是农活的好手,一亩地一年种出三石多粮颇有信心。

    若多租上几亩,越肯干,收成越多。

    不像关中那边,按成数收,种越多、纳越多。

    “那再问官人……要是遇上荒年……”

    昝万寿道:“落了户籍,荒年自然不收你田租,许还有救济。”

    郝二富千恩万谢。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会,又不放心,再问道:“官粮多……多少钱收?”

    昝万寿想了想文书上的内容,道:“按市价,收成之后,官粮不强买,只依市价自愿买卖。”

    此时郝二富周围已聚集了不少流民,七嘴八舌又问许多。

    昝万寿于是站起身来,大声道:“本官再说一次,官府有青苗贷,让尔等购种子、农具,起建房屋,二分利,不滚利,不强贷……若有官员违此例,尔等可到帅府门前敲鼓告状。

    不愿借贷者,亦可到那边的工坊作劳力,按月领薪,亦是一条活路……总之一句话,愿卖力气者,在汉中只会越过越好。相信你们能走到汉中,都不是懒汉。”

    “官人,小人能不能又种地,又去那工坊?”

    “本官不管你这些,但凡你那身板能消受,工坊不嫌你误事……住哪?房屋用地乃划好的,不收分文,但不许私自建房。”

    “……”

    郝二富已搓了搓手,算来算去,觉得在这边似乎也能过得不错。

    当然,心头的漂泊之感很长时间内都散不开……

    ~~

    昝万寿说着说着,转头一看,忽见不远处有一行人正站在那看着这边。

    他骇了一跳,连忙迎上去。

    “见过李帅。”

    李瑕并未穿官服,也未与前方的流民表露身份。

    他向身后的陆秀夫等官员吩咐道:“你们先把百姓带去安置。”

    “是……”

    李瑕这才看向昝万寿,道:“城固县的治安做得不错,听说你缉捕了一个大盗。”

    昝万寿暗暗咂舌。

    这是他五日前才做的事,公文还带在身上未呈上去,李帅竟已知道了。

    他忙跟上李瑕的步伐,道:“李帅,有件事……”

    李瑕停下脚步,道:“说吧。”

    昝万寿看着前方的官员们走远,也不绕关子,径直道:“吴知县在大散关时,捡到一封箭信,信上所书,实蒙鞑离间之计,但吴知县……”

    “吴起畏认为我到大散关是要投降,要把你们全卖了?”

    “此事绝不可信,但吴知县其实是朝中……”

    李瑕抬手,止住了昝万寿要说的话,道:“做好你该做的,勿将朝中党争带到川蜀。”

    昝万寿一时猜不透李瑕的心思,连忙抱拳应下。

    他不认为自己是在党争,他还没有靠山。

    但,今日至少已表明了态度,也就够了……

    ~~

    李瑕则已看向那些穿行而过的流民,从他们身上感受着关中的动乱。

    他来,是亲眼观察汉中这些官员的能力,也为保证这第一批从关中来的人口能得到妥善的安置。

    这很重要,只有这批流民过得好了,才能吸引来后续的人口。

    艰难局面之中,至少这些事还在推进着,从不停歇。

    至于昝万寿方才说的那桩小事……连吴起畏都能捡到箭信,李瑕又岂会不知?

    李瑕还知道,远不止是刘元振在离间,有更多人看不得他坐在这个蜀帅的位置上。

    丁大全收不到好处,已是怒火中烧,十日间三封信来。

    而朝廷不肯派钱粮,要川蜀减少兵力、与民休养,显然出自吴潜的主张,李瑕与其政见已有不合。

    吕文德不肯派商队运送物资,亦可见贾似道的态度。

    奇怪的是,时至今日贾似道竟是一封信也没来过。

    ……

    内忧外患。

    但李瑕认为这就是他该担的。蒙古南下之后的每一任蜀帅,余玠、蒲择之,乃至余晦,谁轻松?

    他实力还很弱,但好在,他从来不缺迎难而上的勇气……

    ------题外话------

    感谢盟主“干坏事的羊”,一下打赏了两个盟主,万分感激,这两天就先为盟主加更,以免等太久。嗯,因为是加更章节,多说一句……平时加更章,我会尽力把一个完整的剧情写完,但今天正好是一段剧情的铺垫,实在避不开了。也许会有读者觉得没内容,怎么说呢,对我来说高chao章更好写一点,反而越是铺垫章节,我得写越久,因为要把后面需要用到的线索先埋进来。我只能自问没有一句话是为了水文而写~~总之,真心感谢支持。

第542章 安宁

    帅府后院。

    “高姐姐,找到成例了。”

    韩巧儿这般说了一句,捧着一本书,脆生生念起来。

    “孝宗皇帝乾道八年,召颁武举之法于四川,令四路帅臣、宪漕、知州军监、钤辖、路分及寄居侍从以上,每举各保一员,而兴元府、利、阆、金、洋、阶、成、西和、凤州各保三员,较其艺能,命之以官而任使之。”

    高明月看了一眼,先是拿出一张图纸,核对了这些官名、地名,提笔标注好。

    这是她给李瑕整理的各种资料,她最知道李瑕的习惯,不喜看那些繁琐旳文字,喜欢用图纸记资料,以一目了然。

    之后,她拿出稿纸,提笔开始拟奏疏。

    案上还摆着李瑕给的一份名单,是他近期要举荐的一批低阶武职,从指挥到副统制数十人。

    说起来是简单的事,但写在奏折上却有极多需注意的。

    如何措词、如何不让朝廷怀疑是在军中安插私人、如何显得恭谨……

    余玠为何引起朝廷猜忌?

    仅仅就只因为“凡有奏疏,词气不谨。”

    要罢免一个蜀帅,这就够了。

    都不需太多的罪名,态度不够恭敬,管你功劳再大,身死抄家而已。

    这方面,吕文德是个反例,世人说他跋扈确是冤枉他了,连官家都评他“素负忠赤”,恭谨、赤诚。

    李瑕则像余玠,傲上而不矜下,为帅之大忌。

    他对写奏折的行文是满不在乎的态度,会了一句“顿首再拜”,每次都是“顿首再拜”,看着便觉敷衍。

    李瑕亦没心思学这些,因此奏疏如今已全交由高明月拟笔。

    高明月便细腻了太多,每奏事,先找成例,以示对朝廷陈纲旧例之敬畏……

    这篇奏疏拟好,她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放在一边。

    韩巧儿探头一看,夸道:“高姐姐字好漂亮啊,回头李哥哥一抄,字又是杀气冲冲。”

    “就你嘴甜,我们来拟下一封吧,是讨要金银铜钱吗?”

    “嗯嗯,爹说,不可说是用来养兵,朝廷断定近来不会有战事,得说是安抚百姓,因为朝廷被淮西之败吓到了……”

    韩巧儿说到这里,把上次讨钱不成的回函拿出来,很是不爽地嘟囔道:“老不给钱,真小气。”

    “我们先把整个川蜀各年的赋税列出来吧……”

    她们于是开始翻书,韩巧儿很快便打了个哈欠,抱着高明月的腰,把头倚过去。

    “高姐姐,我们的芦荟丸什么时候才能做出来呀?”

    “等我把这些奏疏拟完好不好?你先把成例找出来。”

    韩巧儿最喜欢高明月这份温柔,自自在在又磨叽了一会,问道:“明日我们又要招待女眷吗?”

    韩巧儿不喜欢陪那些官员的女眷吃茶说话,觉得她们很是乏闷。

    比如史转运使家的五女儿,每说一句话都是“答夫人”,亏得高姐姐还要一直嘘寒问暖。

    那陆知县的夫人就更没意思了,往那一坐,像尊观音菩萨。

    “嗯,人家刚到汉中,人生地不熟,这也是在帮你李哥哥做事。”高明月道。

    “那好吧,我们得让她们说高姐姐很贤惠很贤惠才行。”

    韩巧儿其实也就是这样稍微舒缓一下,又坐起来继续翻书。

    她脑子太好用,因此对文牍之事一向是有些懒,也就是为了李瑕才肯这般每日忙碌。

    要不然,她能每日与高明月叽叽喳喳没完,敷敷脸,逗逗竹熊,不要太自在……

    ~~

    这日到了傍晚,李瑕倒是难得地早些回到后院。

    韩巧儿很欢喜,忙去招呼厨房多做两道菜,又安排人去烧热水。

    待她兴冲冲跑回厅里,却见高明月正被李瑕抱在膝上,两人方才也不知在做什么,见她进来,高明月忙站起来,脸上还有点红。

    韩巧儿早就见怪不怪了,无奈地抿了抿嘴。

    因李瑕总是从容自若的样子,韩巧儿从小便跟着他,性格里已有几分相像的成分,上前牵着高明月的手便在桌边坐下。

    她们却是连吃饭前这点工夫也要牵手。

    “李哥哥,今日怎这般早下衙?”

    “如今到任的官员们都熟悉公务了,轻松不少。”

    “太好了,正好今日有野猪肉吃。刘大哥跑到山上打的,说是他家柳娘许是要有了,他得弄点好的。”

    “那看来刘金锁守城还是闲了。”李瑕随口道,“韩老与以宁先生回家用饭了,一会派人送些过去。”

    “刘大哥也有把野猪肉送过去呢。”

    韩家在汉中城已有府邸,韩承绪带着儿子、义女同住,打算让儿子续弦,再给义女招个上门女婿,想要家族兴旺。

    韩巧儿却没跟过去住,此事众人都没提过,很默契让继续住在帅府,她反正每日都能跑到前衙去见父亲、祖父。

    另外,李瑕与高明月常有避着她偷偷做些什么事的时候,韩巧儿也不觉尴尬,因她已经当自己入了李瑕的门……

    此时两句话的工夫,韩巧儿发现高明月已松开她的手,转头一看,却见高明月是去把李瑕的靴子换了。

    “李哥哥,你靴子上怎么这么多泥?”

    “下午到城外安置人口。”李瑕与高明月一起洗着手,道:“这批关中来的百姓很勤快,也不借我们的青苗贷,挖了窖子住。”

    他对此颇有感慨,不免多说了两句。

    “领着他们到划好的地方,开口就是借铲子,一个汉子放下孩子就开始挖,我们安置好一千余人,他已挖好了窖子……怕铲子要还回去,一口气不敢歇。”

    这份辛勤,李瑕也不知如何说,摇了摇头。

    高明月低声道:“家中尚有粮食,我明日招待官眷时,牵头开设粥棚赈济流民如何?”

    “也好。”李瑕笑道:“这些人勤恳,连二成利都不让我赚。”

    只要他肯说笑,气氛便活跃起来。

    韩巧儿便掰着指头数,道:“高姐姐一说,陆夫人肯定是第一个响应的……对了,李哥哥,你有没有见过陆知县的夫人啊?”

    “没有,为何这般问?”

    韩巧儿道:“前日招待这些女眷,陆夫人说她官人是天下独有的英姿呢。”

    高明月道:“亏你记性好,陆夫人不过是随口闲谈。”

    “话里就是这般意思啊。都没见过李哥哥,她却偏说她家官人第一。”韩巧儿颇不满,只瞧着李瑕,眼睛里闪着爱慕之意。

    李瑕道:“她说的没错,陆秀夫在她眼里就是英姿第一。”

    “可是……”

    李瑕摆手笑道:“便是刘金锁,在柳娘眼里也是最英雄的,各有各的伉俪情深。人家说的是喜欢,哪真就有甚排名?较真反而失了意趣。”

    高明月瞥了李瑕一眼,抿嘴笑笑,低头不语。

    韩巧儿本也明白,偏李瑕又多说了一句。

    “巧儿长大就明白了。”

    韩巧儿遂有一瞬间的气闷,嘟囔道:“都已经长大了,自己看不到。”

    李瑕则已走了神。

    他不算懂史,却听说过宋亡之时,陆秀夫亲手把妻子儿女推入海中。

    无情乎?

    若说陆秀夫无情,李瑕近来却也看到他们夫妻恩爱。

    只能说这世道,弱者便像是有罪。

    李瑕如今亦还是弱者。

    但他坚信这只是暂时的……

    ~~

    是夜。

    “官人纳了巧儿吧?”

    绣帐之中,高明月蜷在李瑕怀里,好不容易歇过气,如此问了一句。

    “嗯?”

    “过两日是七夕,查了黄历,正好宜嫁娶……巧儿那心意,你真不知吗?”

    李瑕道:“总觉得她还没长开,吃不消。”

    高明月低声道:“我……也吃不消。”

    “不信。”

    “唔……真的……”高明月抚过李瑕的胸膛,喃喃道:“你故意的……想要多纳妾……我输你了,别这样……”

    “真的别?”李瑕附耳过去,轻声又夸赞着高明月的漂亮与可爱。

    “再歇一会……说正经的,再不纳巧儿,她该急了。”

    李瑕揽了揽她,道:“说正经的,我对巧儿……更多的是,我喜欢骄纵她,看她越来越活泼,越过越大胆,刚见的时候那般面黄肌瘦,过得太苦了。保护她,养好她,我就会知道,我一直以来做到了多少事,不是在白忙。而不是想要对她……像这样……”

    “唔~~”

    高明月仰起头,好一会之后,却是轻轻捧住李瑕的脸。

    “对我就……就只有色心?”

    “比对巧儿,多了份色心。”

    “嗯……可是腰疼了,先说会话好不好?”

    高明月如今已对李瑕也能叽叽喳喳,她最喜欢在这种歇息的时候抱着李瑕说些小小的心里话。

    不需隐藏,不需修饰,就纯粹小女儿家想说的。

    “其实我也喜欢骄纵巧儿,我知道你也希望我能大大咧咧一点,用你的那不正经的话说就是‘放开心扉’,但莪是你的妻子啊,肯定还是要把架子端起来……不过你对我的包容我都知道的。”

    她自觉说这些很无聊,于是又问李瑕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不会。”李瑕道:“我最初留意到你,是你坐在马车上和巧儿说悄悄话的时候,虽然是在危险当中,但你们让我感到岁月静好……我需要你们在背后,一直都是。”

    高明月很开心,换了个舒服姿势揽住李瑕。

    ……

    “以前父亲战死、大理国灭的时候,我觉得天塌了,遇到你,把我的天撑起来,我觉得你太累了,所以你撑着的时候,我想陪你撑,虽然我力气很小。总之呢,我做不到巧儿那样逗你开心,不过我也想宠着她……”

    话到后来,高明月也会说起张文静。

    “我还偷偷想过,要是父亲和伯父投降了,是不是家里不会变成那样,可是,担心再也遇不到你。后来听了你说张家女郎,你问我吃不吃醋,我其实觉得她就像另一个我,不用经历那些动乱,但遇到你,还是喜欢上你了……”

第543章 炸药

    每年七夕,江南都是极热闹的。

    乞巧节如今可称得上是女儿节,贵家多扎彩楼于庭,摆上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等物,由女郎呈巧,望月穿针,焚香列拜。

    若在临安,走在街上,香风盈盈,赏心悦目。

    但在汉中,显然没有这般靓丽景象。

    从临安来的官员家中,不少女眷们都颇为失望。

    好在帅府夫人还算重视乞巧节,带她们开设粥铺,又办了一场朴素旳劝桑会。

    说来,李瑕如今钱粮不足,已减了些初入汉中做事大手笔的气魄,许多计划已慢下来。反倒是高明月做的这些小事惠而不费,为他赢了些许官声。

    到了夜里,夫妻二人加上韩巧儿便坐在庭中,为麾下将领们安排婚事,也算是过一个别样的乞巧节。

    李瑕初任蜀帅时,就安排过让大量的士卒们迎娶当地女子。

    此事看似不重要,其实有几分意义。

    先是为了军纪,减少以后外地作战出现强抢民女的情况;

    避免军赏分发下去之后,大量的光棍士卒跑去饮酒作乐、坏了战意,不如让他们成亲以后安家置业,以后能更有保国热情,同时能让钱财回流到享乐之外的行业;

    再则是为了人口,虽然几年内都不会见效,但也得尽早安排。

    另外,牵姻缘也是一份恩情……

    士卒们的亲事好安排,李瑕对将领们的亲事则要更慎重些。

    他把军中押官以上的将领列了份名单,高明月则仔细挑选了一个多月,列出适宜的女子。

    两人就像是家长,拿着名单开始点鸳鸯谱。

    “到林子了……他说喜欢漂亮的,但不能太漂亮,要看起来舒服但不至于艳丽。”李瑕看了看,见后面记的翻来覆去都是差不多的话,道:“总之是要清秀。”

    “杨主事的夫人有位侄女,年方二八,样貌好,清秀娴雅,可以吗?”

    “杨起莘?”李瑕微微沉吟,道:“你考虑得是不错,但探花郎能看上林子这武将吗?”

    “我与杨夫人提过,二十三岁的统制,又经历过钓鱼城一战,她是满意的。杨夫人娘家不算显赫,并非士族,但胜在家风淳朴。杨主事五十六中榜,杨夫人陪她苦读三十余年,无一句怨言。”

    “确是好门户。”李瑕点了点头,道:“巧儿写下,明日恭喜林子哥。”

    他就这般把林子的婚事包办了。

    “下面是姜饭……喜欢漂亮的,岁数不能太小,怕木讷,要有趣,最好再丰腴些。”

    “倒有一户良家姓徐,本是汉中人,早年迁到泸州,听说汉中收复后搬回来,捐了二百贯修桥钱,故而我请徐家夫人来致谢过一次,她是个善心的,这次开粥棚出了不少力。说是家中女儿年已二十又四,许过一次婚,未出阁男方便在战乱中没了。这徐家女知诗书,就是……性子稍有些要强。”

    李瑕再次点点头……

    ~~

    数日后。

    “你家掌柜在吗?”

    “掌柜在后院,李先生随小人来。”

    李昭成穿过这商行的院门,后堂传来算盘噼里啪啦声,之后便听到严云云在骂人。

    “压不下价?他吴家去岁卖给关中的生丝,一两七十文,到我这里却要一百文。你去问他,是否觉得我不如蒙古人凶狠、是否还在通敌?”

    “还有你,去告诉郝老头,与其长年购黄州的硅石,不如在汉中开矿,让他自去找阿郎批文,到时我一次凑出开矿所需,休要日日遣人来聒噪……”

    李昭成等了一会,待堂上的伙计都退下去之后,才走了进去。

    严云云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怎又来了?”

    李昭成拿了条子递过去,道:“郝老道长开铁矿需要钱,李节帅让我到你这边支用。”

    严云云点点头,拿着一本账簿翻着,道:“先生也与阿郎说一句,商行的钱终归是阿郎自己的……罢了,阿郎有分寸。”

    看着账簿,她脸色微有些为难,又拿过算盘。

    她打点的是李瑕暗地里的生意,但要给帅府应急,却也吃力。

    算盘声又起,李昭成站在那等了一会,忽道:“方才在门口遇到姜饭了,给了我张请谏,他要成亲了。”

    “恭喜他。”

    “他很高兴,说是李节帅亲自为他牵的婚事。”

    严云云淡淡道:“还是阿郎做事干脆了当,一出手便妥,对姜饭好、对谁都好。”

    “是。”李昭成道:“姜饭很中意他家娘子,他还与说我,不必因他而有顾忌,他看得出我对你有意,还说……”

    “你能否莫再纠缠?能否就当我是个男人?我管着阿郎所有的生意,你知道有多少人一直在盯着?他们觉得我这下贱女人哪天看上某个男人,万一把阿郎的产业吞了,然后……”

    “你担心这个?”李昭成温柔地笑了笑,道:“这点你不必担心,若是我们……”

    “李先生。”严云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聘你做事,不是让你纠缠不休的。”

    “你听我解释……”

    “不想听,我很后悔把你睡了,因没想到你是这般性子。”

    算盘声未停,严云云语气冷冽起来。

    “以往都是别人嫖我,我不甘心,因而睡了你。但前几日我买了几个奴仆,清一色的俊秀少年郎……我便在想,当时何必对你下手呢?我有权,亦有钱,什么得不到?偏沾上你,自找麻烦。”

    李昭成道:“莪不信……”

    “客气话说够了,我也烦了。”严云云道:“旁人都称阿郎作‘大帅’,偏你学那些朝廷命官称‘李节帅’,自隔于我等之外,偏还能受阿郎信重,自恃才高是吧?你了不起。你看,连听你说一句话我都烦。

    我做事,最恨旁人因我是女子喋喋不休,偏你总将我当女子看待。娶我?娶我这个妓子,这个毁了容的残花败柳就是你的恩义、施舍,就显你的痴情?若说你做菜时还有些许风采,这自诩风流的姿态却教我烦到骨子里。”

    李昭成已然呆立在那。

    江南来的少年书生,从小家教甚严,还是头一次领教风尘女子的刻薄。

    严云云看他模样,摇头叹息一声。

    “我知道那夜你很舒服,因此迷了心窍。但多的是妓子会这些本事,待得空了,我领你到城西怜香楼走一遭,往后你……”

    李昭成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去。

    严云云像是毫无良心,仿佛没看出他的失落,径直拿起一串钥匙起身。

    “李先生,郝老头要的钱莫忘了,领你去库房取吧,私事了了,公事却不好耽误……”

    ~~

    “都十多天了,如何还是这般心事重重?”

    郝修阳随口说着,一边推动秤砣,仔细称了硫磺与硝石,问道:“因女阎罗没看上你?”

    站在一边的李昭成吓了一跳,惊问道:“道长如何知晓?”

    “老道又不瞎。无怪乎你不是李墉的亲儿子,你看他父子二人,哪个会像你这般为情所困。”

    郝修阳把硝石一推,又喃喃道:“帮我研磨……他非得说我道门《丹经》所载配方威力不足。”

    李昭成接过,一边研磨着,一边叹道:“她那般女子,我平生仅见。”

    “哈,你平生才见过几个女子?”郝修阳拿起几粒皂角,想了想,又丢开,自语道:“此番不加皂角一试。”

    李昭成终究是没能马上释怀,面带愁容。

    郝修阳笑笑,悠悠道:“年少真好,老道想如你这般愁都愁不起来喽……手艺不错,倒进来,我们试试这次这个震天雷够不够响。”

    李昭成依言做了,道:“我亦羡慕道长洒脱。”

    “儿女情长终是小事,等到时……”

    郝修阳说到一半,收了声,随手点了震天雷往炉子里一丢,盖上盖子,拉着李昭成往后退了好几步,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柱子。

    “注意看这次多高……”

    “好,道长方才想说什么?”

    “到时你就放下了。”

    “道长莫非有事想告诉我?”

    郝修阳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拉着李昭成扑倒在地。

    “轰!”

    巨响声之中,那炉子四分五裂,碎片飞射开来……

    ~~

    半个时辰后,李瑕到了火药作坊,先扫视了周围一眼,最后凝视着灰头土脸的李昭成,脸色始终冷峻。

    李昭成低下头,知道能制出威力更大的火药,李瑕不该是这神情。

    看来是因为严云云之事。

    “二弟,我对严……”

    李瑕忽然问道:“你也知情?”

    “什么?”

    “你过来。”李瑕招了招手,问道:“耳朵出问题了?”

    “我是问二弟,我对何事知情?”

    李瑕转向郝修阳,问道:“郝道长知情?人呢?”

    “啊?!”郝修阳拉着耳朵,大声喊了一声。

    “看来郝道长是知情了,他人呢?”

    “啊?!”

    李瑕道:“郝道长知道的,他这一去会死。”

    “啊?!老道听不见了?”

    “郝道长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我已有实力保他平安。”

    郝修阳依旧愕然看着李瑕的嘴,一副听不到的样子。

    李瑕又道:“不说也无用,我已派人封锁了水陆交通,他到不了临安。”

    “好像能听到一点了,大帅说什么?”

    李瑕道:“汉中官员中有吴潜心腹,他就藏在其中一人宅子里,对吗?”

    “等等,等等……老道好像能听到一点了。”

    李瑕道:“郝道长,你我相处以来,你还未见过我发火。”

    郝修阳终于叹道:“李帅又何必为难老道?老道不过是太聪明,猜到了李墉心思,但万事不管的,万事不管的。”

    “你没帮他?”

    “真真没帮他。”

    李瑕转身就走。

    李昭成呆愣了一会,连忙提步追上去。

    “是父亲走了?”

    “嗯。”

    “他去临安了?”

    李瑕已翻身上马,道:“你要不想他死,给我打起精神来。”

第544章 屋漏(为盟主“干坏事的羊”加更2/2)

    “丁大全之意,是拔擢合州知州马千为?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说是马千在钓鱼城之战时守卫重庆有功。但阿郎是知道的,此人并无显眼表现……”

    韩祈安话到一半,转头见李瑕正凝视着汉中城的地图,手指在汉水以及几条蜀道间划动。

    “阿郎?”

    “以宁先生继续说,我听着。”

    “阿郎说李西陵叛乱了,命姜饭四下搜捕他……可他为何要逃?各中隐情,能否请阿郎明言?”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好吧,他是我旳生父。”

    “什么?!”

    韩祈安大惊失措,手中的信件掉在地上。

    “……”

    良久。

    韩祈安问道:“阿郎是说,李……令尊去助吴潜易储了?”

    李瑕道:“以宁先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今这个皇帝赵昀,没有儿子,只有一个亲侄子。结果,李墉亲口承认私通了黄定喜,就像在说‘陛下,你连侄子都没有,只有一顶绿帽给你弟弟’。好,李墉因此死了,他的儿子李瑕又如何?赵昀杀了李墉,还能再留李瑕镇守川蜀,还能不杀李瑕吗?”

    韩祈安愣了愣,感受到了李瑕的怒火。

    他从未见李瑕如此生气过。

    “阿郎息怒,此事……”

    “吴潜是满意了,他不怕死,他只要把皇帝唯一的近亲血脉拉下储位,换一个宗室子弟。李墉就为了吴潜这了不起的忠诚,却要葬送我所做的一切。”

    “阿郎,令尊……李先生……李老先生……”

    李瑕脸色愈发冷峻。

    他之前不愿告诉韩祈安此事。

    因为,说不清等于没说,而一切全说清了,他怕听到韩祈安劝自己……杀了李墉,以绝后患。

    而李瑕也知道这是个大患,却终究没动手。

    “李老先生不会这么做的,一个父亲……为人父者,绝不会去亲手葬送儿子的前程性命……”

    “我本也以为他不会!”李瑕道:“现在,他就是这么做了。”

    韩祈安沉吟着,缓缓问道:“阿郎是否误会了李老先生?或许他是为了去消除这些隐患?”

    李瑕摇了摇头,继续凝视着地图。

    他清楚,他并不是李墉的儿子,两人关系没有亲近到这种地步。

    无论如何,他得将李墉再捉回来。

    ……

    韩祈安深深叹息一声,脸色也渐渐愁苦。

    入汉中这些日子,有太多值得欣喜之事……他们这些人终于有了落脚点,各种计划终于铺开。

    就好像一间屋子,外面是风吹雨打,好在屋子里还算安宁,他们正在努力加固。

    但现在,屋外的风雨却更大了。

    得罪了朝中重臣、讨不来朝廷的钱粮、怕被猜忌……桩桩件件,本就千头万绪。

    竟不知,还有李墉这样一个大隐患。

    “吴潜愚忠之辈,误我事矣!”韩祈安想着想着,不由大骂一声。

    “姜饭太慢了,还未从城固回来?”

    李瑕不耐,起身往外走去。

    迎面却又有人匆匆跑来。

    “大帅……大帅,虚庵杨公回来了,急事求见!”

    ~~

    一封信被李瑕打开……

    “李阃帅阁下无恙,幸甚,幸甚。阁下以不世出之才,建业立事,拥旄数千里,壮矣。奈何明珠暗投,骥服盐车?

    赵宋自弃中原,无岁不望许和,无人不怯用战。汴梁不守,江都再奔,懦主失魄,庸臣无义。岳飞冤死、侂胄授首、孟珙悲绝、余玠毒亡。长城自坏,徒伤北面之羞,天柱既摧,有异南枝之泣,呜呼哀哉。阁下若不审,论功行戮,指日可待……

    夫礼乐灭于秦,中国灭于晋已矣乎?非也,天之所与,不在于地,而在于人。昔之天下,吾民也,今之天下,亦吾民也!天之所与,不在于人,而在于道。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昔苻秦三十年而天下称治,至今称为贤君;元魏以汉法为政,典章文物,灿然与前代比隆。故,有功于天下则甚大,有德于生民则甚厚矣!圣王之道,为天地主立,以道为统,而以为传……

    五代以降,国难并兴,礼乐崩坏,生民望圣主之拯己,如赤子之求母。幸天开圣人,明王道、修帝德、应天心,以天下为度,恢弘正大,不限中表,不颇不挠,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

    王推赤心,必赦罪责功,弃隙录用。朱鲔涉血于友于,汉主不以为疑;张绣剚刃于爱子,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于当世,迷途知返,待开国建制,使王侯专制汉地诸道,如汉之分封,唐之藩镇……

    天下归一,息师抚民,致治成化,创法立制,敷布条纲,四海称平,万万生灵安乐。此,君之所盼,亦吾之所盼。深望早励良规,顿首以待!”

    ……

    姚枢的信很长,李瑕整整看了两柱香的工夫。

    沉吟了许久之后,他把信递给韩祈安,转头看向杨实。

    “张家答应了我的求亲?”李瑕开口问道。

    杨实一拱手,哭道:“老朽愧对阿郎!张柔先是答应了,收了阿郎的聘书、礼书,还要了一份迎亲书,说是让阿郎亲自去迎亲……但……但张柔之后又说,需要……阿郎先举旗。”

    “聘书、礼书都给了?”

    “是。”

    李瑕点点头。

    他遣人抛进张柔营里的聘贴是空的,为的是吓张柔,但,给杨实带去的却是真正的聘书。

    李瑕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也给了最大的诚意,因为他真心想娶张文静。

    本以为张柔有可能会答应。

    因为张柔有把柄,可能会害怕,也可能认为忽必烈会败,需要李瑕这个退路……但没想到,忽必烈宽恕了张柔。

    更重要的是,相比而言,李瑕实力还不够。

    “杨公辛苦了,路途艰难,请杨公先去歇息,改日设宴谢媒。”

    “万万不敢领阿郎谢。”

    “无妨的,张家毕竟是答应了。”

    李瑕起身,亲自送了杨实。

    再回到堂上,韩承绪还在看姚枢的信。

    李瑕回到位置上独坐着,似乎已忘了去找姜饭问追查李墉的进度。

    好一会,韩祈安才从信上移开眼,愣愣看着李瑕。

    “屋漏偏逢连夜雨……坏事都挤到一处了……”

    “以宁先生认为,宋廷已容不下我?”

    “哪怕任何事都未发生,只说阿郎年纪轻轻、功劳过甚,便有余玠之祸……何况是得罪中枢三相公,得罪了储君……再加上此事。”

    李瑕沉吟着,问道:“如今自立……只怕不行。”

    韩祈安想都不想,摇头道:“若自立,不如投了蒙古,至少只是一面受敌,还可得蒙军支援。”

    “旁的先不说,我若携蜀而降,宋必亡,仅凭这点地盘,绝无争雄之力,何况一投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姚枢以平辈之礼待阿郎,文辞恳切,比宋廷有诚意……”

    李瑕道:“忽必烈比宋廷可怕。”

    “可眼下之局面,是忽必烈能容阿郎,而宋廷不能相容。”

    韩祈安思忖着,又道:“阿郎暂降蒙古,先娶了张家女郎,若能在汗位之争尘埃若定之前拉拢张家兵力,是否可有自保之力?”

    “那就太小瞧忽必烈了。”

    “但若有可能是……天赐阿郎之姻缘?在阿郎为宋廷迫害之际,有一条出路。”

    李瑕摇了摇头。

    闭上眼,他仿佛是看到了张文静坐在婚床前,缓缓放下手里的团扇……

    很快,他又睁开眼,趁着没想见她那灵动的眼睛之前挥散脑中这个念头。

    “先冷静吧,忽必烈会给我考虑的时间,离消息传到临安还很早,不必急,容我想一想……”

    ~~

    临安。

    贾似道一个多月前才从鄂州班师回朝。

    因他解围鄂州、肃清江汉之大功,官家赵昀亲自出了临安城迎接,并加他为少傅、封卫国公。

    但贾似道却感觉到,官家对自己不似以往那样亲近了。

    且,丁大全还杵在左相之位上……

    贾似道知道这是为何,因李瑕的一封信。

    这年轻人倒是有趣,投靠到他门下,最后却背叛了他,还在暗地里狠狠捅了一刀子。

    贾似道并未去信给李瑕,至今尚未对此事提过一句,就像是他不知情一般。

    一直到七月二十八日,他才等到了他要的消息……

    “阿郎,找到了。”

    “哦?在哪?”

    “镇江,丁青皮的老家。”龟鹤莆低声道:“小人已派人去劫了。”

    贾似道点点头,又问道:“那御医呢?”

    “还在。”龟鹤莆颇疑惑,道:“这丁青皮也是怪,一个都没杀,发了善心不成?”

    贾似道一边看着手中的一头小蛐蛐,一边漫不经心道:“善心?杀了御医官家便要起疑,至于季惜惜……藏上一两年可有大用……真是个美人儿。”

    龟鹤莆遂笑起来,想了想觉得不妥当,又收了笑容。

    “阿郎,这七月末的虫儿小了些吧?阿郎以往可从不玩这种小虫。”

    贾似道眼神便阴了下来,道:“有些伏虫还未长大,但偏喜欢跳出来乱叫……如何是好呢?”

    “小人不知。”

    贾似道遂把手中的蛐蛐笼一递,道:“拿去喂鸡。”

    龟鹤莆一愣,道:“阿郎从不这样待蛐蛐……”

    “我喜欢蛐蛐,但不能被蛐蛐咬了。”

    龟鹤莆这才意识到这只伏虫是谁,连忙转身道:“是,是,小人这就将它喂了鸡。”

    “再想办法联络皇后宫中人,有句话呈给皇后。”

    “是……”

    ~~

    赵昀近来无心国事。

    去岁,有凤凰落在宫城内的凤凰山,这是大祥瑞,或意味着他将能生出儿子。

    他对此抱了很大期待,又收了不少佳丽入宫,直到遇见季惜惜。

    因此,一旦听说季惜惜有可能怀了,赵昀便确信龙种将出世。

    偏偏那两个月正是鄂州战事最吃紧之际,他没能好好守在季惜惜身边,结果……人竟是丢了。

    堂堂大宋天子的后宫,竟能丢了一个大活人?赵昀绝不相信。

    但那空荡荡的宫殿就摆在那,不信也得信。

    赵昀惊愕之余,已疑心起他的皇后谢道清、弟弟赵与芮。

    之后种种证据,皆指向谢道清……

    赵昀理智上明白这不能相信,但他从来就不喜欢谢道清。

    那个生下来皮肤黝黑,眼有疾病的女人,因皮肤蜕落变白、眼疾被治好,被视为有福气。

    有福气?还一儿半女都生不出来!

    当年,赵昀只想立贾氏为后,但杨太后一定要立并不美貌的谢道清。

    赵昀是从宗室选出来的皇帝,自己的生母全氏只能封慈宪夫人,他只能屈从于不是他母亲的杨太后。

    心有芥蒂,他忍不住就想要把一切怪罪在谢道清头上,恨不能扼住她的脖子……“把朕的女人和孩子还给朕!”

    “陛下……陛下,贾相公求见,有要事禀奏。”

    一声轻唤,把赵昀从浑噩中扯了回来。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

    天下已无事,这些臣子还尽日聒噪。

    但他还是抬了抬手,道:“宣。”

    ------题外话------

    为盟主“干坏事的羊”加更,感谢盟主的大额打赏~~今天这章太晚,因为这章中间那段信写得太久,抱歉~~

第545章 连夜雨

    “下雨了。”

    轿子里的季惜惜才恍过神来,喃喃了一句。

    她脸色苍白得厉害,眼神中满是恐惧。

    但她还是伸手掀开轿帘。

    “恩相,下雨了……你……进来避避么?”

    贾似道回过头来。

    他有轿子,就停在一边,此时只是下了轿,站在宫城外等待官家的召见。

    七月末的雷雨才开始下雨滴便很大,打在贾似道的官帽上,他不以为意,只是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季惜惜一眼。

    季惜惜真的很漂亮,像是用玉凋琢出来的美人,整张脸无一处不精致。

    贾似道目光下移,只不知她的身子是否也同样完美。

    季惜惜腰肢轻转,摆出我见犹怜的姿态,拿她那勾魂的眼痴痴看着贾似道,像是好爱慕他……

    她太害怕了。

    见到官家,她会死。

    只有贾似道高抬贵手她才能活,她知道贾似道是好色的,于是拿出勾人的本事。

    “恩相……”

    贾似道眼神已恢复了清明,转过身,背对着季惜惜,开口道:“我说过,你不会死。”

    “奴家残柳之姿,死不足惜,亦不怨恩相。听说恩相鄂州一战退敌……”

    “官家问,你便老老实实说,我不需你添油加醋。”

    “可奴家犯了欺君……”

    “真蠢。”

    季惜惜一愣。

    贾似道抬手指了指远处跑过的一群官员,讥道:“满朝士大夫,尽是些无药可救的蠢货。只当丁青皮是政敌,尽日只知弹劾、弹劾。争权夺势而已。”

    “恩相金玉良言,可奴家愚钝,未听明白。”季惜惜柔声说着,表示出好奇与仰慕。

    “一心争权夺势,却不知何谓权柄,岂非可笑?”贾似道的谈性也因此而增,道:“权从何来?圣心。”

    “圣心?”

    “丁大全之势,真在于他的左相之位?真在于他那群尸位素餐的党羽?可笑满朝青紫,无一人能看到根本。尚不如一伏虫。”

    贾似道讥讽之意更甚,在雨中抬了抬双臂。

    “庸医只知治标,我贾师宪不屑为之,出手则治本。”

    他这才回过头,看着季惜惜,道:“我不像那些像蛐蛐一样的蠢材,只会咬着丁青皮,咬他的皮肉。我从未将丁青皮放在眼里,圣心一移,他便是我脚下一只虫……”

    季惜惜再不懂党争之事也听明白了。

    她知道贾似道要对付的是谁了……

    ~~

    阎容一觉睡醒,伸了个懒腰,只觉十分惬意。

    “喵。”

    一只狮猫轻轻巧巧跃过来,冲着阎容便喵了一声。

    这狮猫通体雪白长毛,耳朵里带些粉,双目湛蓝,声音里还带着些许不满。

    “你这小东西,我睡会怎了?”

    “喵。”

    “你可算醒了,快来陪我下双陆。”赵衿已追着狮猫跑过来,冲着阎容嚷道,语调与她的猫一模一样。

    阎容懒得理她们,自又翻了个身,掀了薄毯,伸展着她傲人的双腿,招宫女来按揉。

    “这般多人侍候你还不够?”

    “她们笨死了,与她们下双陆好没意思。”赵衿一把抱起狮猫,问道:“小于菟,你也讨厌下雨对不对?”

    “一会你该向皇后问安了,回来再玩吧。”

    “要去也该你去,我可不去。”赵衿不喜欢谢道清,轻哼一声。

    阎容悠悠道:“雨真大,我也不去。”

    赵衿于是一招手。

    “快,把双陆摆上……”

    “官家。”

    “官家。”

    “喵。”狮猫迅速转头一看,似感觉到赵昀身上可怕的怒气,倏然逃开……

    “爹爹,谁又惹你……”

    “你舅舅在凌虚阁,你去找他斗蛐蛐玩。”

    “真的?”赵衿大喜,趿了鞋便跑。

    一群宫人连忙行礼,快步跟了上去。

    ……

    阎容一开始还恃宠而骄,漫不经心地倚在那。

    “哪个不开眼的又惹官家……”

    渐渐地,她感受到了赵昀的怒气不同于寻常。

    那妖冶之姿终是收了起来了,她起身,愣愣看着赵昀。

    “你勾结内臣、外臣,招权纳贿;你排除异己,陷害忠王、皇后。这些,朕都可以包容,旁人当朕昏庸,当朕真看不明白,谁知朕心知肚明,只因信你最忠心于朕。”

    阎容大骇,连忙跪下来。

    “甚至,你妒忌季惜惜、赶走她,朕还是可以包容……”

    “陛下,臣妾……”

    “住口。”赵昀的声音不大,透着股冷冽,“朕还没说完。”

    阎容却越来越怕,身子已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肆无忌惮,声焰嚣天之时,能把整个临安,甚至大宋踩在脚下。

    但这一切权力都来自眼前的天子,一旦天子变了心,她不过是空有一副皮囊的女人。

    “但你竟敢计算朕?觉得朕想要一个儿子,一次次耍弄朕……”

    “臣妾没有……臣妾没有,有人在污蔑臣妾……臣妾绝不敢……”

    赵昀一把捉住阎容的头发,将她的头抬起来。

    他眼睛里已有血丝,瞪着阎容的眼。

    “你还想骗朕!你还敢骗朕!”

    阎容疼得大哭,却不敢挣扎,只能哭喊道:“臣妾真的没有……”

    “没有?”

    赵昀哈哈大笑。

    “你没有,你没有……”

    他摇了摇头,对阎容失望至极,松开手,往外走去。

    阎容跪着扑向前,一把抱住赵昀的腿。

    “陛下,臣妾错了……是臣妾做的……是臣妾想让御医骗陛下季惜惜有孕……臣妾坚信陛下早晚会有亲生儿子……但但……但太多人劝陛下立忠王为太子了,臣妾太慌了,真的太慌了呜呜……是怕陛下动摇,这才……才出此下策……”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朕?”

    “臣妾句句属实啊陛下!陛下,再等等……会有儿子的,会有的……臣妾就是想再拖一拖……”

    赵昀一脚踹开阎容,怒喝道:“你还在瞒朕!你还在瞒!”

    “没有!没有!”

    “朕已五十又五了,朕的叁个儿子……永王两岁夭折、昭王半岁、祁王才两个月……上天赐给朕的福泽尽了,尽了……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朕不会再有子嗣……所有人都知道!你们都在嘲笑朕,看,老东西还想要子嗣……哈……”

    “陛下……呜呜……不是……不是……臣妾相信还会……”

    “够了!你再妄想欺骗朕一句,朕撕烂你的嘴!”

    阎容大哭。

    一道闪电落下,窗外炽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赵昀道:“你可以收丁大全和李瑕的好处,可以为他们谋官。但你不能一次次又一次撕扯朕的伤疤,你明知道朕有多恸!”

    “陛下,求你……”

    “你明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朕在想什么,朕问你‘我是不是又死了一个儿子’,你是怎么回答朕的?你明知道朕有多恸,还敢用你这张脸对着朕笑,告诉朕这个儿子还能找回来……朕想到你这妖妇当时的嘴脸都觉恶心!”

    赵昀越说越怒。

    “你不杀季惜惜,是否还想一两年后再捡个孩子来继储?到时内有丁大全、外有李瑕,阎李丁当,欲谋……”

    “轰!”一声巨雷砸落。

    阎容再无力撑着身体,匍倒在地上,哭着。

    她已无法再扭转圣心,只希望能用自己楚楚可怜的姿态让皇帝饶过她一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

    “阎贵妃。”有尖细的声音响起。

    阎容勐然抬头,喃喃道:“对,让董宋臣来见本宫……快,召董……”

    “阎贵妃,这是陛下赐你的酒……”

    “本宫不喝!不喝!”

    “贵妃知道的,若打翻了,不会有第二壶。”

    那小黄门端着盘子退了两步,在地上跪下来,如此说了一句,磕了个头,匆匆逃了。

    “嘭。”

    宫门被关了起来。

    阎容环目四顾,偌大的宫殿已见不到一个人影。

    就只有那壶毒酒安安静静地立在那……

    ~~

    季惜惜洗过澡,从温泉池里出来,坐在榻边。

    她知道官家今夜不会有心情过来。

    但至少,她活下来了。

    她不过是个毫无心计、懵懂天真的弱女子,入了宫,身子有些不舒服,旁人说她是怀孕了,她说“恐陛下失望,待确认了再告诉陛下。”

    御医说她有孕,她茫然不知所措,想见陛下,但战事不断。

    再之后,她被人送走……直到被贾相公救回来。

    除了这些,她什么都没说,贾相公也什么都没说。

    御医倒是招供了很多。

    最后是官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阎贵妃那个妖妇的计。

    今夜,阎贵妃会死。

    来日,等官家缓过心情,这圣心,总归是要落在宫内某个人身上的……

    季惜惜想睡,但想着这些,她睡不着。

    于是坐在那,听雨下了一整夜。

    受厘殿里,阎容正饮下毒酒呢,那妖妃用民脂民膏建了赛灵隐寺求功德。

    功德?

    祸国妖女死了,才是对这大宋社稷最大的功德……

第546章 旧事重演

    雨下了一整夜。

    赵昀起身,感到无比的疲惫。

    他真的老了,无心于政务。

    但还有太多事要做。

    要除掉董宋臣,罢免丁大全、李瑕,阎李丁当可以是奸党,但不能是不忠心于他的奸党;

    要罢免吴潜,以免这个老东西对他的侄子……不,是养子、是唯一的嗣子,以免吴潜要把皇位从他这一系交回到宗室手中。

    宗室?去他……的宗室!

    赵昀绝不容许。

    等忙完这一切,又要开始每日督促傻儿子读书了,头疼。

    当初就不该挑李仁本家的长女为荣王妃,好妒之恶妇,连陪嫁侍女怀孕了也要药掉。

    把堂堂储君,药成这副德性。

    李家就该满门抄斩!

    竟放任李家人活到了今日……

    “传贾似道,选德殿内引奏事。”

    ……

    “朕即位以来,灭金驱蒙。今蒙古大乱,外患已平、叁边安定。朕有自知之明,这般文治武功,朕已竭智尽力,难再更上一层。所虑者,宗庙之传承,近朝中多有劝朕立太子者……”

    说着说着,赵昀突然发怒,拿起桉上的果子砸向贾似道。

    “贾师宪!你敢在朕说话时玩胡桃!”

    贾似道被砸了一下,竟还自顾自低头把玩袖子里的两枚胡桃,道:“陛下既不信任臣,何必来问臣?臣这性子,本不该为官,不如放臣自由自在吧?”

    赵昀大怒,拍桉喝道:“你活腻了?!”

    贾似道这才收了胡桃,恭恭敬敬道:“恭听圣谕。”

    赵昀吹了吹胡子,见贾似道这一板一眼的模样,依旧不痛快。

    “你近前来。”

    “遵旨。”

    “不必端着,笑。”

    “是……”

    “啧。”赵昀砸了砸嘴,道:“为何不像从前那般与朕亲近了?”

    “臣怕陛下,臣不愿再知枢密院事……”

    赵昀长叹一声,问道:“鄂州之战前,你可料到忽必烈会退兵?”

    “陛下?”

    贾似道惊愕不已,喃喃道:“陛下是认为……臣故意的?”

    他慌忙跪倒在地,双手就要去摘官帽。

    赵昀上前,一把摁住贾似道的手。

    “请陛下容臣致仕……”

    “够了,朕是说,有人在构陷你,朕不信。”

    “臣万口难辩……”

    “不,你亲入鄂州城,七百骑移镇九江,已不需辩一句。你回朝之后,不争权,不夺势,只为朕找回季惜惜,这份赤胆忠心,朕还能疑你不成?”

    “陛下就是疑臣,臣宁愿不当这官……”

    “唉。”

    赵昀叹息,忽问道:“我多久未与你斗蛐蛐了?”

    “自臣奉命宣抚两淮、京湖以来。”

    “两叁年光景……犹记当时我与你玩乐,还感年轻力壮,今日,我却觉自己已老了。你还年轻啊,你这相貌……与你姐姐有几分相像。”

    贾似道低头不语。

    “我愧对你姐姐啊,她为我生了唯一的女儿。可我却连一个皇后之位都给不了她,还让她早早……香消玉殒。”

    赵昀是真的悲伤。

    活到如今,他愈发深切地体会到了帝王的孤独。

    后宫佳丽无数,唯一真心待他的人早已病故多年。

    “这皇帝,我当得再好,何用?保护不了平生挚爱,为人夫者,我终究是……”

    贾似道不由红了眼,道:“姐夫。”

    “好,好。”赵昀大喜,拍了拍贾似道的手,感慨不已,“旁人啊,总说朕昏庸,用奸臣,他们不明白啊……不明白朕想要的就只有一份真心而已。一声声‘陛下’‘官家’,有几人是真心待朕?不如你这一句‘姐夫’,假意忠诚千万,唯你这份真心难得……”

    “臣以为陛下不信臣了……”

    “好了好了,莫说这些,帮朕料理了国事,待天晴了,陪朕蹴鞠。”

    贾似道惊喜交加,连忙起身。

    他终于恢复了以前那嘻笑怒骂,却又运筹帷幄的自信姿态。

    “姐夫,真打算立忠王为太子了?”

    “休再宽慰朕还会有子嗣,否则你与阎李丁当有何区别?”

    贾似道长叹一声。

    他神情很痛苦,像是不愿接受这事实,却又只能接受。

    这才是真正为赵昀考虑。

    不像阎李丁当,只会利用赵昀的痛苦,谋一己之私。

    “欲立太子……吴潜老匹夫必不能在朝。而如今川蜀由李瑕任帅,李瑕系李仁本之堂孙,与忠王之隙,可谓势不两立,一旦他得知忠王已为太子,恐将叛宋降蒙,此大患,陛下不可不查,不可不慎!”

    贾似道没有提丁大全。

    那就是个跳梁小丑。

    “汉中新复,蜀帅方任,此非儿戏,如何处置为妥?”

    “陛下宜先不露声色,召他还朝述功。”

    赵昀微微一惊,问道:“师宪之意……他手握兵权,敢不听调任?”

    “臣揣度,只说还朝述功,李瑕也未必敢来……”

    ~~

    赵昀没有意识到,这对话很耳熟。

    当年就是在这里,谢方叔与他有过一场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

    “余玠拥兵自重,不知事君之礼,请陛下出其不意而招之。”

    “陛下莫非虑余玠手握大权,招之不至乎?”

    “臣度余玠素失士心,必不敢来……”

    余玠死后,竟还有人想为余玠鸣冤。

    这些年,赵昀只觉可笑,坚决不愿平反余玠,一直到去岁蒙古大军压境,才不得不为激励川蜀士气,追复了余玠的官职。

    但赵昀心底里依旧不认为自己错了。

    余玠若无异心,何必自尽?

    那一杯毒酒,世人说冤,但分明就证明了余玠的狼子野心……

    ~~

    是日,在云顶城、钓鱼城、凌宵城等地,一批批的军民收拾了最后的行李,准备搬离。

    一块牌位被人捧起。

    “余公啊,走吧。”

    “兄台这……可是识得余公?”

    “曾居余公幕下。”

    “且容在下一拜……兄台可知余公当年为何自尽?”

    “不知,但我推测,公亦无可奈何。”

    “此话怎讲?”

    “余公自知入朝必死,不愿大宋再有岳武穆之冤桉;若奉召不往,又恐朝廷讨伐,将士自残;进退维谷,遂有人劝余公,唯降蒙一途,余公或是忧虑久则生变,唯一杯毒酒……受牵扯者最少。”

    “呜呼哀哉,幸而余公终是平反了。”

    “幸而平反了……”

    ~~

    临安宫城。

    丁大全一把推开拦住他的侍卫。

    “我要见陛下!陛下,枢密院有要事禀奏!枢密院有紧要军情……”

    “……”

    “陛下,丁相在殿前闹事……”

    赵昀看了贾似道一眼,并未让他退下,神色澹澹地点了头。

    “传!丁大全觐见。”

    ……

    “陛下,汉中急奏……四川制使李瑕恳请还朝述职,并附紧要密信,请陛下御览!”

    赵昀没有马上去看那呈上来的折子与密信,而是转头看向贾似道。

    君臣皆有些愕然。

    李瑕未必敢来……其言犹在耳。

    但,李瑕却是已自请还朝了?

    赵昀心中一动,方才对贾似道的信重已减轻了一分。

    他拿起那封密信,摊开……瞳孔张开,之后脸色倏然一变。

    丁大全已跪了下去。

    “臣请陛下罢免李瑕蜀帅之职,速召其还朝!请陛下遣一宰执重臣宣抚川蜀……”

    赵昀良久不答。

    贾似道眯了眯眼,目泛思忖,其后冷笑了一下。

    还朝便还朝,失了权柄之人,与死了也无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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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