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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62章 宗室

    夜里从贾府出来,李瑕回府睡了一觉,在四更天起来,换了一身隆重朝服,往大内宫城走去。

    今日要开大朝会。

    天色未亮,灰蒙蒙一片,御街上已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哇。”刘金锁不停转着头,感慨道:“官真的好多……”

    临安内城,也就是小小一个钱塘县,官眷便挤了四十余万人,当然多。

    可以,只需把在朝官员拉出来组成一支大军,人数上已可胜过蒙哥的大军。

    挤过御街,李瑕看时间还早,先到漏院里看了一眼,见人太多,没他这种武阶官员歇脚之处,干脆又退出来,往丽正门前排队。

    他虽在闭目养神,但挺拔笔直,姿仪出众,很快引起了旁人注意。

    “咦,这般年岁的四品伯爵……敢问阁下高名?”

    李瑕回过头,只见是旁边文官队列中,一个红袍官员正抚须相问。

    “劳阁下相问,高名不敢当。李瑕,李非瑜。”

    “赵与訔,字仲父。”

    听到这个表字,李瑕沉默了一下。

    赵与訔年纪在四十五六岁模样,气度文雅,颇有风骨,挂着笑意通了姓名,自我介绍道:“中奉大夫、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

    “原是府尹当面,失礼了。”李瑕连忙拱手行了一礼。

    李瑕其实知道这赵与訔,大宋宗室。

    因为他近来多在暗中打听宗室人物,以备与忠王抗衡。

    之所以对赵与訔有印象,因为听过赵与訔有个儿子……大书法家赵孟頫。

    但这赵与訔,一看就不行。

    赵与訔与当今官家同一辈,都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十世孙。

    但,官家是燕王赵德昭之后,赵与訔则是秦王赵德芳之后。

    差得太远了,从九世祖开始就分了岔。

    论血脉,排在赵与訔之前的宗室还有数百人。

    “非瑜出身嘉兴李家?”

    “是,李家迁居嘉兴百余年。”李瑕应道,这事他知道的不多,曾听李昭成过一点。

    赵与訔点点头,又问道:“敢问裕斋公是非瑜何人?”

    “是晚辈伯祖父。”

    李瑕知道,裕斋公指的便是李仁本,李家家主,李墉的伯父。

    因赵与訔不称官名、只称字号,这是在私叙,李瑕也只好执晚辈之礼。他不太喜欢这种应答。

    “那你我之间还沾着亲。”赵与訔脸上含笑更浓,却又带着些悲惋之色,叹道:“亡妻李氏,是裕斋公之族中侄女,亡妻唤裕斋公‘伯长’,她与令尊亦是族中姐弟……”

    李瑕倒是第一次听这事。

    他只知道李仁本嫁了长女给荣王赵与芮,引了满门祸事。却不知李家原来还有远亲,嫁了宗室赵与訔。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宋宗室多得是。

    赵与訔已是宗室末枝,秦王的九世孙,荫补了一个司户参军,地位很低,比当今官家继位前还不如。

    他如今能任到四品高官,靠的确实是个人才干。

    宋朝这种养宗室的办法,似乎好过许多别的朝代……

    总之,赵与訔当年娶李家族女,门当户对。

    “遥想当年,先荣王妃初嫁时,我亦在场,与令尊有一面之缘……没想到,荣王与李家闹到这份上。”

    赵与訔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李瑕听得明白,赵与訔这是在表明立场——我看不上荣王赵与芮。

    赵与訔似乎误会了什么,把李瑕当作是吴潜的人。

    或者是,有意试探李瑕的态度……

    这话怎么答都不好,李瑕干脆不答。

    赵与訔笑了笑,又问道:“非瑜还未二十吧?可曾婚配?”

    “已有婚配,娶了蜀中高氏女子。”

    赵与訔微微一愣,有些惋惜。

    其后,宫中鼓声响起,宫门缓缓打开,朝会已然开始了……

    ~~

    李瑕穿过宫阙楼台,进到大殿站定,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事情。

    他意识到,自己对李家的了解太少了。

    李家曾是书香门第。

    当时,家主李仁本颇有才名,但不愿为官,赋诗曰:“金带重,紫袍宽,到头不似羽衣间。君王若许供香火,神武门前早挂冠。”

    只这诗,可看出李家底蕴。

    李家多有族女嫁赵宋宗室,门庭显赫不上,比不了谢、贾、杨几家,但也算不差。

    官家赵昀继位时,皇弟赵与芮封荣王,赵与芮相当于从平民一跃为天潢贵胄。

    所以,赵与芮娶李家嫡长女,其实是为了借一借李家的声望。

    随李家长女陪嫁的侍婢,有一人名叫黄定喜,勾搭了赵与芮,怀了孕。

    李家长女给黄定喜赐了份堕药,没堕成,导致赵禥出生时,神智有缺陷。

    多年间,这事一直都不算什么,也没多少人知道。

    直到官家赵昀打算在宗室中收一个嗣子。

    当时,李仁本与一批朝臣坚决反对官家选择赵禥。

    公心有没有不谈,只李仁本的门户私计,因为当时李氏王妃已逝世多年,赵与芮也有了继王妃。而黄定喜这个儿子,与李家已毫无恩情、只剩仇隙。

    赵禥生母卑贱、智力残缺的消息,正是李仁本帮助证实、且散播出去的。

    之后,嘉兴遭了盗贼,盗贼杀入李家,李仁本身死,李家族灭。剩下当时在余杭任官的李墉,以及幸免于难的李昭成。

    至此,反对赵禥之声偃旗息鼓,赵禥从荣王之子,成了官家之子,受封忠王。

    一剂堕胎药已成灭家之仇……

    而这些年,李墉能活下来,显然是受到了一批朝臣的庇护。

    那么依照李墉的想法,是不是只有斗倒了赵禥,换一个宗室,才有活路?

    ……

    想到这里,李瑕忽然灵光一闪。

    他稍转头,瞥了瞥站在另一列的临安知府赵与訔。

    站在李墉的角度来想。

    若扶持一个宗室……

    比如,打个不太可能的比方,就比如这赵与訔。

    赵与訔有十个儿子、十四个女儿,且他深负才干、家教极好,把儿子都教导得很好。

    这十个儿子随便挑一个给官家当嗣子,必定都比赵禥好。

    于大宋社稷如何有益且不谈。

    从李墉的门户私计而言,赵与訔的亡妻也是李家族女。

    赵与訔的十个儿子中,有五个儿子都是其李氏亡妻所出……

    当然,这是个比方。赵与訔还远远不够格,知临安府只是个“差遣”,临安知府几乎是一年换一个。

    且,吴潜势力之中,远不止一个李墉,与宗室有联姻的人太多了。

    宗室中,排在赵与訔前面的也太多。

    但这就是吴潜“鲸沉于底,终有一跃之时”的意思。

    那,这其实也是李墉的意思。

    ……

    李瑕发现,低估了李墉。

    本以为李墉是怀着满腔傻里傻气的报恩之心,是要逃到临安玉石俱焚,毁自己心血的。

    现在看来,李墉心里有自己的计较。

    本以为吴潜若已找到李墉,会立即发作,扳倒忠王赵禥。

    不是的。

    人家二十二岁中状元,当了一辈子的官。要易储,还能连易了储之后如何收拾局面的后手也不先布置好?

    那么,“李墉被荣王捉了”这种辞,以吴潜的水平,只怕不会信。

    为何不问?

    极有可能,李墉已见到吴潜。

    吴潜出手保他李瑕,根本就不是被骗了。

    而是打算借他李瑕的力。

    西湖上的一场谈话,吴潜虽没服他,但还没放弃……

    再推算,今日赵与訔忽然搭话,根本就不是凑巧。

    赵与訔也有心思。

    这人是吴潜一系,但不是吴潜的最佳选择,排在济王血脉之后,排在光宗、孝宗皇帝血脉之后。

    但,赵与訔想得到吴潜的支持,帮吴潜服李瑕。

    今日的寒暄,细想起来,那些亲切笑语,原来只有两个字——

    “帮我。”

    怎么帮?还是牺牲李墉一人,伪证忠王赵禥不是官家亲侄。

    而正是他赵与訔服了李瑕,让李瑕愿意受吴潜庇护,于是李墉安排完儿子,心甘情愿出面。

    赵与訔既出了力气,吴相公是否也该劝劝官家,反正都是大宋宗室亲戚,不论血脉近些远些,该挑个懂事、孝顺、聪明的孩子,以保全宗庙为重……

    希望再渺茫,赵与訔也想为儿子们试试。

    ……

    同时,这也是吴潜在初次没能服李瑕之后,又加上了一个筹码。

    “官家不信任你,忠王要杀你。我们避一避,不谋一时,而谋国本。来看看,适合为储君人选的都有谁,赵知府家中四郎赵孟颂如何?他家教好、人品好,他生母是你家族姑、他父亲人很好……”

    李瑕动心吗?

    有一点。

    但他还是没有忘记,吴潜做的这一切,根本上还是在守护着这赵家社稷。

    他向吴潜瞥去,只见那个垂垂老矣的右相正站在文官队列前面,像是睡着了一般,其身如枯木,却还在为这赵家社稷苦苦支撑……

    ~~

    一直走神到这里,朝会上礼乐已停。

    “众爱卿,谁有本可奏?”

    “臣李瑕,有事启奏……”

    李瑕双手捧着笏,出列。

    他要当众弹劾丁大全。

    这其实是他得到来参加朝会的消息时就安排好的,要他把之前的那份奏章背出来。

    事实上,就连丁大全要怎么处置,官家与枢密院重臣们都已经连夜商议好了。

    朝会,从来不是用来会议政事的,不过是再过一遍流程,诏示圣意。

    没多大意思。

    ……

    知临安府赵与訔高声念着他彻夜审查出的证据。

    然则,赵与訔的心思并不在朝会、不在丁大全,而在朝会前的小小偶遇。

    这些赤紫高官,哪个还肯多看一眼丁大全?

    个个都已经在布局下一场纷争……

第563章 朝会

    “臣……乞……乞骸骨……”

    “陛下!丁大全该罢免,而非请辞,臣请陛下圣裁!”

    随着这悲呼、怒叱,大殿上不少臣子都看向站在一边那个,已表现得事不关己的李瑕。

    李瑕才回朝不过五六日,竟扳倒了丁相?

    自谢方叔之后,这已是栽在他手上的又一个左相。

    但也有人看得透彻,丁大全实则并非是李瑕扳倒的。

    本质上,是吴潜、贾似道联手斗倒了丁大全……

    丁大全为何选周震炎这种货色为驸马,出这种愚不可及的招术?为何只手遮天的丁大全连周震炎有妻室都查不到?

    因为吴潜一任相,丁党党羽一直都在大举失势。

    在朝政上,右相吴潜紧紧压制住了左相丁大全。

    这是才能之差距,无法弥补。

    ……

    旁人只看到吴潜起复后,常做的一件事便是请官家罢免丁大全。

    他太刚直,惹陛下不快,这不假。

    但,吴潜的每一次弹劾,其实是在表明他的态度——陛下便是不罢免丁大全,臣也要对付丁党党羽。

    作为右相,他做得到。

    可以说,吴潜并非全然是愚忠,而是尽到了宰执的职责,也保持了臣子的分寸。

    等到赵昀真打算罢免丁大全,就会发现,原来吴潜已经把很多重要官职安排好、或备好了补缺的名单。

    但赵昀还是厌恶吴潜,因为吴潜这做法太刚、太直。

    自诩忠于社稷,罔顾君上之威!

    而就是因吴潜这么做了,故而今日丁大全罢相,国事能不误;故而贾似道一直说丁党“大势已去”。

    丁大全会的,只有请来圣眷,罢免吴潜。

    于是,贾似道出手,毁丁大全之圣眷。

    以吴潜之能、贾似道之谋,二人若肯合力是如何?

    比如,贾似道移镇九江,一夜之间稳固江西与两淮之防御时,其粮草、兵力等等一系列的后勤,全靠吴潜在朝中调度。

    便是忽必烈见了,也断言无法速胜,从而退兵。

    贾似道的权谋,能弥补吴潜的刚则易折;

    吴潜的才能,能弥补贾似道的好高骛远。

    丁大全,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只不过是,他们做到了最后一步时,被李瑕抢先了一步……

    ~~

    “诏谕,降丁大全为中奉大夫,迁任南康军四练使……”

    “臣……领旨,谢圣恩!”

    丁大全缓缓跪倒在地,高举双手。

    当众提出的罪证,并不是他选了个周震炎来欺瞒官家。而是科场舞弊、淮西之败、侵占民田、贪权受贿……他的罪证罄竹难书。

    这些罪证,不是第一次被提出来,他始终屹立不倒。

    但今日不同,他失了圣眷……

    丁大全知道,再挣扎也无用了,只希望能保住一条性命。

    朝廷不杀士大夫,名义上,他依旧是官。

    不过,朝廷虽不杀他,世上却有太多人想杀他了……

    承了旨意,丁大全转头,怨毒地看了李瑕一眼。

    因李瑕曾让关德告诉他“贾似道已握住了周震炎的把柄,丁相选周震炎为驸马,危矣。李瑕有办法抹掉这些把柄,但需要钱……”

    金银已送过去了。

    但没想到李瑕竟是反戈一击。

    此时回头一眼,既是怨恨,也是威胁——“保住我的命,否则你也休想好过。”

    ~~

    李瑕看到了丁大全的眼神。

    他不在乎。

    在官家眼里,他李瑕就算有点贪财,也无妨。

    只所以要丁大全的银子,为的是给贾似道造成“李瑕与丁大全同谋了”的假象,使贾似道陷入误区,不能立即想到李瑕会先行检举丁大全。

    抢出一个时间差。

    然后,把贾似道布置了很久的功劳抢过来……送给阎妃。

    只能送给阎妃,否则李瑕根本没有调查周震炎的理由。

    这件事对李瑕而言,损人不利己。

    由他检举丁大全毫无好处,只会使赵昀生恶,使他成为众矢之的。

    原本李瑕还有很多计划需要丁大全的帮忙。

    若有可能,他是想救一救丁大全的,可惜其人太奸又太蠢。

    在贾似道、吴潜的合力之下,他救不了丁大全。

    既然如此,干脆除了以绝后患,同时帮阎妃复起,引为援助。

    至于那些贾似道的把柄,李瑕一开始就不打算交给赵昀。

    因为,损人害己。

    就算证明了贾似道明是引而不发等官家吃亏,也伤不了贾似道的根本,只会激怒对方。

    不如做场交易。

    做了交易,贾似道顺利拜相,便会转身去对付吴潜,李瑕与阎妃则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官场上,有利则合。

    争权夺势,只讲利益。

    ~~

    李瑕还在这场周旋之中,对权谋之术有所进益。

    原本他只能算是将帅,现在已开始补足政治上的不足。

    因为,他的志向不仅是将帅、政客,他要全面。

    不能因为觉得“党争内斗真是太肮脏了”就躲开。

    农夫要种地尚且要淌粪肥,那要保护万万农夫的地,一点脏水都不想碰怎行。

    要立事,不能怯,不能怯于斗争。

    若不如人,那便学,学权谋、学施政,补足短板。

    短板补上之后,哪怕还不如人,其它的长处才有机会押上来。

    只会权谋,最多只能成为史弥远;

    只会施政,最多只能成为文彦博;

    只会打仗,最多只能成为张浚;

    只会造枪,最多只能成为陈规。

    因为这是宋朝。

    贾似道说的那番话,确实是肺腑之言。

    宋朝之官制,能让李瑕想做的事业,难上许许多多倍。

    以官、职来恩养,安文臣武将之心,地方官全是“差遣”,则使臣子无久镇地方之名义。

    谋逆难,起义更难,没办法在两股势力间存活。

    所以历史的进程是等到一百年后,一个王朝已腐朽、且没有外敌,才能有人改换天地。

    因此贾似道才说天下之权在枢密院,他要在宰执之位上只手护山河。

    他看得很透彻,可称得上当世聪明绝顶之人。

    吴潜亦然,只是比贾似道刚直太多。

    ~~

    李瑕远没有他们聪明,李瑕自认为强处是他并非当世之人。

    他有很多先进于当世的想法,民生、科技,但都需要太长的时间去实现。

    直到出现一个拐点,即势力大到让朝廷不敢轻易动。

    否则在势力才冒头,才有一点点威胁时,必会被抹杀。

    因为,宋朝的整个框架就是天然防造反的。

    所以需要权谋。

    权谋不宜过甚,但不能没有。

    它是把保护伞,李瑕需要用它来保护还在成长中的谋逆势力。

    这才是他临安之行所要做的。

    他不断告诫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是学到权谋,然后用权谋把保护伞撑起来,而不是把一切砸烂、玉石俱焚。

    所以,李瑕想要的上策,确实还是要赢得皇帝的信重。

    目前为此,上策各项计划,有成功的、有在进行的、也有失败的。

    已躲过了张家的离间计、已助阎妃起势成为他的援助;

    与吴潜、贾似道还在接洽,争取他们继续支持他为蜀帅;

    但丁大全没了,所有需要丁党帮忙的后继计划全都要调整。

    ……

    整场乏闷的朝会,李瑕便是在想着这些东西。

    “冤枉啊!冤枉啊……”

    突然听到有人大喊,李瑕回过神来,转头看去,此时才发现,原来周震炎这个新科状元也在朝会上。

    “诏谕,褫夺周震炎状元头衔,降至四甲末名,任崖州司户参军……领旨谢恩。”

    这是流放了。

    李瑕回想起贾似道之前眼中浮起的杀意,知道周震炎肯定活不到崖州。

    他有些无聊地想到……姜饭说的那个临安社团的什么排名,第一名是自己的了。

    再转头一看,贾似道正与龙椅上的官家对视了一眼,还点了点头。

    嗯,更活不成了。

    公主哪是好娶的……

    ~~

    好不容易散了朝会。

    李瑕正随着人潮往丽正门而去,头上的官翅半点不晃,步履稳当得像当了好多年大臣。

    忽听有尖细的声音响起。

    “李节帅留步。”

    李瑕回过头看着,施礼道:“原来是孙阁长。”

    孙安极诧异,喜道:“李节帅竟还记得奴婢?”

    李瑕指了指腰间一块玉佩,应道:“不敢忘。”

    孙安脸上笑意更浓。

    “陛下说,前番赐宴李节帅,因国事搅了,安排阎贵妃再行操办,那便请李节帅明夜入宫,澄碧殿赴宴。”

    一句话,要传达的消息已传达到了。

    李瑕于是拱手道:“臣领旨。”

    ……

    之后,李瑕才出丽正门,却又遇到赵与訔。

    “今日喜识非瑜这般俊才,一道吃早食如何?”

    “只恐耽误了知府公务。”

    “无妨,无妨。”

    “那,恭敬不如从命……”

    李瑕知道,自己与赵与訔这一道走,又要更得罪赵与芮。

    但又如何?深仇大恨早早都结下了……

第564章 积怨(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0/21)

    荣王府。

    “不久前,皇兄命丁大全为忠王择妃。”赵与芮缓缓开口道,“定的是临安府判官顾砮的女儿。”

    叶梦鼎抚须沉吟,道:“顾砮是丁大全之党羽……今日朝会,丁大全罢相矣。”

    赵与芮道:“请叶公来,正是为此事。”

    “顾砮之女,不宜为忠王妃。”

    “但已行过聘了。”

    叶梦鼎道:“荣王且放心,朝臣必会反对忠王娶顾氏。”

    “我担心的是……”赵与芮搓着手道,“忠王既已是皇兄之子,我本不该多管他的婚事……”

    赵与芮是嫌自己插不上手。

    官家嗣子的婚事,当然由官家说的算。

    但,朝臣也能管。

    叶梦鼎遂问道:“可有适宜人选?”

    赵与芮道:“我表兄全昭孙,官知岳州,去岁任期已满,携家还朝,过潭州时正遇阿术之蒙军,表兄中了一箭,不多久便离世。他儿女众多,其中九女儿正与忠王年岁相彷……”

    叶梦鼎已明白了。

    这代表着,官家生母慈宪夫人对忠王的支持。

    与其让忠王迎娶别的大臣选出来的女子,不如就娶了慈宪夫人的侄孙女,亲上加亲。

    还有,是荣王不希望忠王受朝臣的摆弄,又因他名义上无权干涉送出去的儿子,于是想借助母族全氏来控制忠王……

    “全家这位女儿,当时可是随着全知州在潭州?”

    “是。”

    “无恙否?”

    “无恙。”

    叶梦鼎叹息一声,缓缓道:“阿术兵一路而上,破诸城,唯有潭州未破。彼时,潭州百姓见天有祥云,道是有祥瑞庇护……许是应在全家女儿头上?”

    赵与芮颌首不已,道:“叶公高见。”

    “朝臣们可上奏,全氏女儿随父往返江湖,倍尝险阻,贤良淑德,可为忠王妃。”

    “多谢叶公。”

    叶梦鼎低声又道:“彼时,陛下召见,必问全知州死于国难之事,她只须答……亡父虽苦,湖淮百姓更苦。”

    赵与芮得了这个交代,面露喜色,又问道:“事成矣?”

    这问的,其实是立太子之事。

    “忠王乃陛下之子,立为太子,法理应当。”

    叶梦鼎正色应了一句,认为荣王不必过于谋划,以免如戚戚小人。

    “荣王,老夫不便多留,这便告辞了。”

    ……

    出了荣王府,迅速上了轿子,叶梦鼎叹息一声。

    他已五十九岁了,素有匡扶天下之志,可惜至今还无缘中枢。

    只因才华高绝,而被任为忠王之师。

    若忠王能立为太子……

    叶梦鼎思及至此,又想到他这年岁,也不知还能否熬到宰执。

    让人既觉踌躇满志,又觉遗憾。

    ~~

    叶梦鼎走后,赵与芮也是叹息一声。

    两名幕僚从偏堂走了进来。

    “叶公没提。”赵与芮道,“羞于开口啊。”

    “荣王,这总归是好事。”

    “是好事。”赵与芮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是好事……”

    他一向都知道赵禥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不,连德行都一模一样。

    还未成亲,就搞大了侍婢的肚子。

    “好事虽是好事,只怕吴潜等人又要反对皇兄定国本了。”

    “禀荣王,说到吴潜,方才学生收到消息,散朝之后,赵与訔与李瑕一道在御街的茶铺吃了早食。”

    赵与芮一听,有些许愠怒,轻骂了一声,道:“赵与訔?八杆子打不着的旁支,与他有何干系,也敢上窜下跳。”

    “正是如此。”

    “他们说了什么?”

    ~~

    “晚辈听说,忠王极为好色?”

    御街上的早食铺子必然会有很多耳目。

    李瑕知道这点。

    但与赵与訔在二楼雅座坐下之后,他还是把话题引到了赵禥身上。

    李瑕道:“晚辈还听说,忠王夜御女婢十余人,白日不肯读书,只饮酒作乐,差点气昏了官家。”

    赵与訔放下筷子,不易察觉地,有丝为难之色从眼中闪过。

    他接触李瑕,想要循序渐进地了解对方。

    但一场朝会之后,李瑕似乎将他看穿了,开口就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说赵禥的不是。

    总不能是脑子不好。

    “此事如何说呢……”

    赵与訔颇为难,缓缓道:“官家子嗣单薄,忠王作为官家嗣子,为宗室开枝散叶,应当的,应当的。”

    “忠王果然忠孝。”李瑕又问道:“据传他身子不太好,出生起便手足无力,七岁方能言,如此尽忠,让我等臣下深为忧虑……”

    “拦住他!”

    “保护大帅……”

    “嘭!”

    一声重响在楼梯上响起。

    赵与訔转头看去,只见李瑕的一名护卫正将一个汉子砸下楼梯。

    那汉子爬起身,手便往腰间摸去,竟是拔出一把单刀,又扑了上来。

    “刘金锁,你莫伤了人。”李瑕朗声道,“此处是御街,临安知府正在此,若伤了人,我也保不了你。”

    刘金锁哈哈大笑,一脚又将那汉子踹飞出去。

    很快,一队御前军士卒已迅速赶到。

    “哪个不开眼的敢在御街斗殴?!”

    “效用恕罪,小人不过是看这粗汉不顺眼,你看他身上的花绣,真他娘碍眼。”

    “……”

    食铺下面一阵喧闹,坐在二楼的两个官员却都很平静。

    赵与訔脸色不变,却是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结交李瑕的意图,已被这年轻人看穿了。

    另外,李瑕这种作派,哪天被人当街捅死了也不稀奇。

    “我公务还忙,这便去府衙了。”赵与訔道。

    李瑕起身,道:“恭送知府。”

    “不必送了。”

    “见谅。”

    李瑕拱拱手,终于坦诚地又说了一句。

    “阁下想与我说何事,我或许是猜到了。但某些事……便像今日。无人想杀阁下,却有人随时会捅我刀子。”

    李瑕指了指桉上的早食,又道:“故而,我实在不能像阁下这般悠闲饮茶。”

    这也是他想对吴潜说的。

    赵与訔一愣,之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非瑜少年锐气啊,今日吃饱了,改日再聚。”

    “知府慢走……”

    ~~

    这是一场朝会后的早午食,朝堂上因丁党失势忙得一塌煳涂。

    李瑕却很闲,至少明面上要摆出很闲的样子。

    但好在临安城里多的是闲人。

    半个时辰之后,李瑕就与杨镇一起去了教场蹴鞠。

    又惜败给了齐云社,但李瑕蹴鞠技艺大涨,出了些风头。

    ……

    傍晚时分,他们走在回程的路上,到了路口,李瑕抬手一指,道:“你府邸在那边,再会。”

    “到非瑜府上用饭。”杨镇脚步不停,问道:“听说非瑜一封奏书扳倒了丁青皮?”

    “不是,是御使们上了数十份奏书。”

    杨镇道:“我还听说,今早有丁党的手下在御街刺杀你?”

    “嗯?那人供招的?”

    “不是,御前军押到半路,让人逃了,查到是丁青皮的人。”

    “好吧。”李瑕反问道:“所以定藩打算带这十个蹴鞠高手保护我?”

    杨镇得意道:“好歹也是禁卫,谁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闹事?”

    李瑕抬头看了一眼巷边的楼阁,一个窗台上,显出高年丰的半张脸。

    “无妨的,那些人杀不了我,生气了,冲动了而已。”

    “嘿,丁青皮任左相时尚未……”

    杨镇话到一半,忽听前方又人喊了一句。

    “杨定藩,哈,你又输了?”

    此时他们才走到李瑕府邸外,转头一看,只见一行衣着富贵之人从南边街道过来。

    其中一个趾高气昂的年轻人冲杨镇喊了一句。

    “诗文你不会,蹴鞠你也一般,你还能做什么?”

    很是奚落的语气。

    李瑕认得对方。

    他曾被对方的手下人砍了五刀……

    ~~

    “真晦气。”

    杨镇低声嘟囔了一句,皱了皱眉,很不高兴。

    他是杨太后侄孙,在这临安城少有人敢惹他。

    但总有地位比他高的纨绔,比如慈宪夫人的侄孙。

    杨太后都死二十余年了,慈宪夫人却还在,且还是当今官家之生母。

    但杨镇却不愿输了气势,仰首道:“全固世,你休招惹我,好狗不挡道。”

    “鸟嘴,有本事你往前试试。”全永坚冷笑一声,目光却看着李瑕。

    全永坚自然还认得李瑕。

    当年,李瑕正是在他手底下逃了,然后靠上阎贵妃,逃到川蜀任官。

    现今李瑕再回来,竟已然是蜀帅,与当年地位天差地别了。

    全永坚不能再在明面上对付李瑕。

    因此他挑衅杨镇。

    纨绔子弟间斗殴没什么,但有人不小心给李瑕划了一刀……

    同样是勋贵,全永坚比杨镇有心计得多,他身边这些人看似只是随从。却有好几个技击高手,袖子里藏了刀,刀上已抹了毒。

    ~~

    “来啊,我怕你?”

    “来,你上前来。”

    “怕你?只要说好莫告状,打得你哭爹喊娘,倒街卧巷……”

    杨镇还在叫嚣。

    李瑕却已感到有些无聊。

    因为,荣王还不够重视他,三年前让全永坚来杀他,确实只差一点。

    但都已经过去三年了,纨绔们闭眼、睁眼,什么都没做,而李瑕的三年,却是天翻地覆。

    “刘金锁,赶了。”

    “是!大帅!”

    刘金锁应了,拿出一枚响箭,以火折子点燃。

    “咻”的一声大响。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就从东面响起。

    数十名川蜀将士径直从李瑕府中杀出来。

    ~~

    “哇!”

    南面不远处是吴山,山腰处,一座正在修建的宅邸中,有人爬上楼阁,赞叹了一句。

    “快看!那边有人在打架,好有趣。”

    “吓跑了,那是全家的人?”

    “有趣有趣,不过打得太快了,望风而逃啊……那人便是李瑕么?好嚣张,好讨厌啊。”

    “讨厌?不错,确实讨厌。真聪明,好眼力。”

    “舅舅,我们去教训教训他们,既然都穿着蹴鞠服,便与他们打一场!定个赌注呗,输了抹白泥,每人再挨二十鞭子。”

    “不行……”

    “那我再想个别的赌注。”

    “并非说赌注不行,是蹴鞠不行,看过了府邸便回吧。”

    “我都半年没蹴鞠了!哼。舅舅怕输不成?我可听那女人说过,舅舅真的输他太多次了。”

    “呵。”

第565章 邀约

    临安城太小,不适合为国都,这是赵氏南渡之后已说了一百二十年的事。

    大内宫城被挤在最西南方向的凤凰山东麓,使得吴山成为了临安城最好的地段。

    吴山左带钱塘,右瞰西湖,居于宫城与市井之间,是整个内城比较中心的地带。

    山高不过三百尺,上山不累,又仍然有凌空之感,可尽揽临安城之江、山、湖、巷陌。

    官家赵昀赐给李瑕的宅子便在吴山东麓,虽不大,但寸土寸金。

    这是厚赏,连宰相都没有的福泽,是为犒赏李瑕收复汉中、呈书表忠之功。

    今日之前荣王一直没对李瑕动手,也是因为官家对李瑕这份优容厚待。

    若杀李瑕,便是不给官家颜面。

    该等忠王被立为太子,或者继位再谈……

    但,今日李瑕太过份了,简直是与李仁本一模一样的德性。

    所以全永坚来了。

    代表着天子之生母全氏的态度。

    他来一趟,不论能否杀李瑕,至少在御赐的宅子前教训李瑕一顿,宣明——忠王不容污蔑。

    “敢与忠王为敌者,掂量掂量!”

    李瑕也表明了态度。

    蜀地带来的骄兵悍将,只一轮冲锋,直接告诉整个临安城他的立场。

    “我就与忠王为敌了。”

    这不是一场斗殴,这是一场对话。

    ……

    这些,杨镇看不懂。

    杨镇以为李瑕是在给他出头。

    他以为全永坚与自己一样,就是个混吃等死纨绔。

    他还以为今日就是一场勋贵子弟之间普普通通的争执。

    “方才还敢叫嚣,一转眼吓得屁滚尿流……哈哈,全大衙内,有本事你回来啊!”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不该送我回来的。”

    杨镇还在笑,摆手道:“有何打紧?我岂怕他?又非第一天与他作对,涂脂抹粉的男凹之辈。”

    两人说着这些,正要进门,便见隔壁那间深宅大院里有一队人出来。

    “李节帅有礼了。”

    “穆效用升官了?恭喜。”

    李瑕认得对方,是贾似道麾下一个叫穆庚的军官。之前他躲在提刑司,正是穆庚负责守卫。

    “难为李节帅还记得小人。”穆庚拱拱手,指了指对面那大宅,道:“恩相就在此间,请李节帅移步一叙……”

    ~~

    李瑕知道贾似道不会动手杀自己。

    荣王气急败坏,贾似道却不会这般,得顾着官家的心意。

    他与杨镇依旧穿着那蹴鞠服,穿过一重院落,又穿过一重院落……

    楼台都已建成,富丽堂皇,正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前院的大池塘还在开掘,假山亦未砌好。

    到处可见有人在移栽花木……

    吴山这寸土寸金之地,能圈出这样一块地建造如此府邸,却不知要花费多少?

    一路上了观景台,只见贾似道正坐在那饮茶,看着账本。

    “见过贾相公。”李瑕如见了老友一般,随意一拱手,问道:“丁大全才罢相,贾相公却有好闲心?”

    “吴潜想要的那些官位,给他便是。”

    贾似道讥笑一声,指了指远处在建的戏台,又道:“此处本由丁青皮督造,如今,烂差事落在我头上了。”

    “哦,那贾相公太辛苦了。”

    “看那,你的府邸以及那片宅院本该圈进来。可惜,官家为了赏赐你,此事作罢了。”

    “陛下之隆恩,臣无以为报。”

    “拙劣。”贾似道啐骂一声。

    李瑕不以为意放下手,道:“我在汉中时,曾屡次上书请朝廷功赏将士,但不知……”

    “丁大全贪了。”贾似道将手里的账册轻摔在案上,淡淡道:“今日查账,发现缺了二十余万贯,又不知这笔钱到了何处?”

    “总不会是在我家。”李瑕随口道。

    “那是在我家不成?对了,你今日太过招摇……”

    贾似道话到一半,忽有一个宫娥从后面的亭台中跑出来。

    “贾相公,敢问蹴鞠赛定好了没有?公主要生气了。”

    贾似道无奈,转头向李瑕、杨镇,吩咐道:“明日陪我一起蹴鞠。”

    他抬手一指,指向不远处的蹴鞠场。

    李瑕道:“怕不凑巧,明夜须至宫中赴宴。”

    “赛过一场,我带你一道入宫便是。”

    李瑕正待回答,忽感到杨镇拉拉自己。

    贾似道眼尖,已见到这一幕,淡淡道:“想说悄悄话便过去说。”

    杨镇甚是尴尬,忙行礼道:“不敢……”

    “呵,去商量好。”贾似道自低头看账本。

    杨镇连忙行了一礼,拉着李瑕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别答应,此处是瑞国公主府。”

    “我知道。”

    李瑕已到临安六七日,自不会连邻居是谁都没查。

    杨镇道:“听说瑞国公主正在选婿,你我又如此英俊潇洒,此事大有奚跷……万一被选上,前程毁了不谈,你我家中那许多美婢又如何安置?一辈子守着一人,啧啧……总之万莫答应,万莫答应。”

    “定藩去拒绝贾相公便是。”

    “我如何敢说……”

    私语到这里,忽听得后面有人说了一句。

    “公主不宜出面。”

    “既是李节帅与表兄到我府中,该尽地主之宜才是。”

    端庄平和的声音响起。

    李瑕、杨镇转头看去,一群宫娥已扶着步辇从后面的亭阁出来。

    那步辇上围着纱帘,一瞥之间,只见一衣着华贵的女子坐在上面。

    杨镇不敢多看,或许是不敢被公主看到,连忙低下头行礼。

    李瑕已有妻室,不似这般杨镇这般害怕,只拱了拱手。

    “见过瑞国公主。”

    “免礼,此地并非大内,不须拘礼。”

    步辇上的端国公主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姿仪极佳,又道:“李节帅与我既是近邻,万莫客气,杨家表兄则更不必见外。”

    “是。”

    “难得秋高气爽,因见李节帅与表兄蹴鞠归来,舅舅一时技痒,我这府邸刚落成,亦想邀些闺中好友过来,办场蹴鞠赛,凑个热闹,不如定在明日如何?李节帅可愿给这面子?”

    一句话,李瑕已隐隐感到这瑞国公主颇有心计,且心中极有主张。

    公主府新建,邀人观场蹴鞠,无可厚非。

    当臣子的,不好违逆。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多谢李节帅与表兄……”

    “彩头,表姐还要说彩头啊。”又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李瑕目光看去,见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正凑在步辇边叽叽喳喳不停,提醒着瑞国公主。

    “蹴鞠没有彩头有甚意思?还有,还有,我也要上场的……”

    她话到一半,似感到李瑕的目光,遂仰起头,骄傲地冲他挥了挥小拳头。

    “我们赢定……对吧?二叔。”

    她显然很喜欢蹴鞠,说话间还踢了踢步辇。

    “这是自然。”贾似道仰了仰头,瞥向李瑕,亦有挑衅之色。

    李瑕只是笑了笑,算是回应了这神态十分相像的叔侄二人。

    ……

    终究是桩小事,说好之后,李瑕与杨镇便告辞离开。

    “唉,好在公主没看上我们。”杨镇拍着胸轻声道,“不过与贾相公蹴鞠,又得挨许多鞭子。”

    李瑕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回过头,恰见观景台上,那瑞国公主掀开纱帘,向这边看来。

    隔得虽远,竟还能感觉到那小女子身上有股子气势……

    ~~

    夕阳从孤山落下,仅剩最后的余晖。

    有一行人护着轿子,缓缓进了全府。

    全府是官家生母的娘家,座落在仁美坊、西湖边,毗邻着荣王府与慈宪夫人府。

    “禀大郎,九姐儿回府了。”

    “让她到偏堂,我有事说。”全永坚正拿着药包敷着脸,吩咐过后,站起身来。

    他进了偏堂,见妹妹全玖正坐在那,一派端重模样,如观音一般。

    “还未出阁的姑娘家,父亲丧期未过,去哪了?”

    全玖双手放在膝上不动,应道:“在公主府见到了大哥与人打仗。”

    打仗?

    全永坚想到当时那场面,脸上便有些挂不住。

    “伱……你今日去公主府,怎不与我说一声?”

    全玖仪态温婉端重,嘴巴却很厉害,道:“小妹安知大哥会在父亲丧期到青楼享乐,再怒气冲冲赶到吴山与重臣争执?”

    “你不懂就别管。”全永坚皱眉,脸色更难看,道:“说事,姑祖母派人来了,要安排你为忠王妃。”

    “我……嫁给忠王?”全玖微微讶然。

    “不错。”

    “可……”全玖想到赵禥那样子,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点点头。

    “好吧。”

    她知道,家里是该有个女子来母仪天下。

    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荣王已联络了朝臣安排。”全永坚在厅上坐下,“待解除了忠王与顾氏的婚事……”

    “……”

    全玖听着长兄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捋了捋自己耳边的头发,渐渐低下头。

    嫁给忠王,她没甚不愿的。

    毕竟她真正要嫁的,是那个位置。

    但偶然间,心头又浮起今日见到的那位年轻节帅……手握骄兵悍将平定西南、能在宰相与公主面前一派从容,气度姿仪,可谓冠绝当世。

    不会再有更出色的人了。

    情窦初开了吗?

    全玖心中自问着,摇了摇头,不过只是见了一面而已。

    不过只是想到若是在潭州战乱时遇到他会如何如何……

    而今已回到了临安。

    再出色的人,当然还是比不上那天下独尊的位置……

第566章 蹴鞠

    天蒙蒙亮,赵衿已揉着眼坐起来,任宫娥给自己更衣。

    “要去给爹爹叩安吗?”

    “官家诏谕,近日皆不用叩安。”

    赵衿却不管这些,兴冲冲吩咐道:“那我直接穿蹴鞠服。”

    “是,公主……”

    赵衿一低头,见自己一双小腿粉粉嫩嫩,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技巧……我蹴鞠,靠的技巧……”

    “是啊,贾相公常对官家夸,公主最有蹴鞠的天赋呢。”

    “那当然,你们别告诉我爹爹和妖妃啊,就说我去看我的府邸去了。”

    “是,董大官都安排好了。”

    宫娥们服侍着这不老实的公主,耳边那吹牛的话,许久都没停下来。

    “我舅舅是天下最会蹴鞠的人,今天我们肯定是赢的,赢了之后,连什么大帅都得给我们输服,多威风……”

    “那个妖妃总说她眼光多好,为社稷选了栋梁之材。我叫她看看,她的栋梁之材输在我脚下,哼……”

    “先蹴鞠,然后到舅舅府上斗蛐蛐,叫小娘子们跳肚皮舞看,你们看过肚皮舞吗,有趣的……”

    “不知是否有工夫到西湖钓鱼,我还没钓过鱼呢……”

    说着说着,仪驾已摆在宫内便门处。

    今日出行的安排贾似道自然会办妥并过来接驾。

    但赵衿到得太早,此时便门都还未开,她不由掀了轿帘看了又看,满是期待。

    ~~

    “既然要赛,那就得赢。”

    李瑕随手拿起一张纸放在桉上,拿起炭笔,先画了球场。

    “赢?”杨镇大讶,“贾相公很厉害。”

    李瑕平时和齐云社是踢着玩的,对他而言那是训练。

    但今日不同。

    “今日是比赛。”李瑕道。

    很认真的一句话之后,他扫视了蹴鞠队一眼。

    杨镇身边有六个玩伴水平实在太差,已被李瑕换掉了,连夜找了齐云社的蹴鞠高手顶上,其中还有三个女子。

    “你们都知道我是蜀帅,打过几场仗。我可以说一句……打仗和比赛,在我这里一样的,都得赢。”

    诸人不由振奋,挺直了腰杆。

    只觉自己是要到战场立功一般。

    “好,现在来布置战术,定藩你是球头……”

    杨镇道:“我不敢当球头,非瑜你当球头吧?”

    李瑕点点头,当仁不让。

    他技巧还不如齐云社中的几人,但地位却高。

    “好,对方球头必是贾似道,我认为他的蹴鞠技艺华而不实……”

    ~~

    贾似道穿着一身蹴鞠服,手里却还拿着些公文看着,同时还听着身边人汇报。

    “今日既不朝会,也不内引奏事,官家此时还未起,昨日董宋臣又招了几个女冠、瘦马、清倌入宫。”

    “把消息放给吴潜,让他好好规劝官家。”

    “是,慈宪夫人遣人递了牌子,想要入宫面圣。”

    贾似道一听,道:“把顾砮是丁党的证据放出去,帮他们一把。吴潜有何动作?”

    “没动作,那帮人昨夜一直在通消息,想补丁党留下的缺额。”

    “……”

    路途并不远,他们很快便接了仪驾到了公主府。

    瑞国公主还有女眷要接待,贾似道则自往球场。

    “阿郎!”

    二十余蹴鞠高手已站在那恭候。

    贾似道随手点了五男五女,道:“今日只许胜,不许败,胜了重重有赏。”

    “是!”

    在这临安城里蹴鞠,这些人还从不怕了谁。

    赢肯定是要赢的,贾似道心里却是在想另一件事……

    若是公主能看上李瑕,倒是颇有意思,让官家逼着李瑕休了那高氏妻,从此解了兵权。

    让这心比天高的竖子知道何谓笼中之雀。

    再收服了他,也牵制荣王、慈宪夫人在宗室中的权力。

    可惜,是个成过亲的,配不上阿姐留下的女儿?

    但,确实是足够出色?

    罢了,这终究是小道。

    今日与李瑕蹴鞠,更重要的是在对忠王一系摆明态度——他贾似道会上哪条船还没定,需要更多的诚意……

    想到这里,李瑕的蹴鞠队也到了。

    贾似道笑了笑,待李瑕到了面前,道:“今日本相肯与你蹴鞠,你该谢本相。”

    “好,谢贾相公。”李瑕随口道。

    贾似道没想到这么轻巧,有些恼火,道:“我与你蹴鞠,便是在告诉临安城,你我有交情。让那些想暗地里动刀子的都收了。”

    “不错。”李瑕道:“故而我谢贾相公,毕竟临安城得听贾相公的,贾相公说可以杀人了,大家才能动刀子。”

    “我没感受到你的诚意。”

    “需要我故意输吗?”

    “不必。”

    贾似道虽涵养颇深,此时却也着恼,澹澹道:“你尽全力,否则我赢得不痛快。”

    ~~

    全玖也到了。

    她再次扮成瑞国公主,在观赛台上坐了。

    这事不合规矩,但她知道宫里不会追究这些小节。

    因为一切都是为了哄瑞国公主高兴。

    宰相、节帅、高官、勋贵,所有人都在卖力地哄当今天子唯一的掌上明珠高兴。

    平定天下也好、宰执天下也罢,还不是那披上那身蹴鞠服,在这里表演。

    这也是全玖一定要嫁给忠王的原因。

    天下独尊的权力。

    全玖便坐在台上,目光看向李瑕,觉得这个男子确实惊才绝艳。

    她再不能嫁给一个类似这般的俊郎少年,但无妨,终有一日,天下所有俊才都会匍匐在她的脚下。

    “臣,拜见皇后……”

    “臣,拜见太后……”

    她不会再像在潭州城里时一样,呼喊着却喊不来人来救父亲的性命,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血从那箭槽里不停流。

    “公主,公主……”

    想着想着,有人又低声唤了一声。

    全玖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在唤自己。

    “请公主开场。”

    全玖看着那在球场中站定的宰执、节帅,刻意等了片刻,开口道:“鸣笛吧……”

    “嘀!”

    随着笛声,一个鞠球被高高抛起……

    ~~

    大宋太祖皇帝一生就只作了一首诗,诗云:“治定不应忘武备,花间蹴鞠是雄图。”

    开国以来,大宋的皇帝、亲王、宰相们,便常在大明殿蹴鞠。

    这一颗小小的鞠球,已在宋王朝被抛到了最高点……

    赵衿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鞠球,亮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欢喜。

    “我来!我来!”

    蹴鞠的对抗性其实不算非常激烈,故而能男女对赛。

    球场被一张大网分为左右两边,对垒的双方各站一边。

    网子上开了个球洞,便是风流眼。

    不停颠球、传球,待所有人都过了一遍球之后,才能射风流眼。

    球若射过风流眼,便可得分,若从网子上弹下来,可接住,继续传。

    关键是,不落地……

    赵衿这边是左军,先开球。

    此时球已在左军传了一圈,贾似道正在摆一个八仙过海的踢法,踩上了几个队员的背上。

    赵衿是副球头,需要颠一会球,一直到贾似道准备好才行。

    很快,鞠球已传到赵衿脚背上。

    她有些夹不住,但马上颠起球来,玩得十分厉害。

    “快传。”

    “给。”

    赵衿转身一踢,那鞠球稳稳当当被抛给贾似道。

    贾似道凌空一翻,勐将那鞠球重重一踢。

    流星一般,径直穿过风流眼。

    贾似道站得太高,这一脚使得鞠球根本就是直直击向地面。

    那边杨镇连忙一脚铲去,但来不及了,鞠球才击在杨镇脚上,已迅速触地。

    “嘀!”

    右军已先失一筹。

    赵衿大喜,叉腰道:“哈,我厉害吧?!”

    右军那边却不塔理她,李瑕已迅速提振士气。

    “无妨,继续,调整好防守……”

    赵衿喊道:“说好的啊,输的人全部抹白泥,吃鞭子。你们莫不是在让着我们,那就太没意思了。”

    她这边叫叫嚷嚷,那边鞠球已传了一圈。

    “他们的副球头接球技艺一般……快传。”

    赵衿大恼,嚷道:“什么叫一般……”

    下一刻,只见李瑕已一脚抽射,鞠球径直穿过风流眼向她这边飞来。

    “哼,我接得住。”

    她最大的弱处便是脚板有些小了,夹不住鞠球。

    但好在这一球来势并不快。

    小蛮靴轻轻一勾。

    “哈。”

    然而,那球竟是还在转,转速很快,“嗒”的一声已落在地上。

    “嘀!”

    “这……”

    ……

    “我来接。”

    “左竿网。”

    “给……”

    “快,对面有破绽。”

    赵衿拼命在球场上跑起来。

    她人在哪,对面的球便往哪里落,旁人又不敢碰到她。

    渐渐的,她似乎已成了左军最大的破绽。

    “嘀!右军得一筹……”

    “滴!左军得一筹……”

    “右军……”

    “右军……”

第567章 彩头(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1/21)

    全玖坐在看台上,渐渐觉得这场蹴鞠赛有些不那么好看。

    左军这边倒是踢得很漂亮,各种花样都有,让人眼花缭乱。

    右军那位李节帅却完全相反,脚法凌厉而实用,每击球必过风流眼,过风流眼则必落地。

    完全是为了赢而蹴鞠,看着有些……失了风度。

    且瑞国公主千金之躯,没人敢碰她,只好让公主自己满场奔走,已十分狼狈。

    胜负已定,比赛便无趣了。

    但另一方面,全玖却又觉得……李瑕的身姿还是好看。

    他身上有种专心致志的气质,全玖说不出,只觉得他挥汗如雨样子,合该成为她碧玉年华的回忆。

    也就这般了,又不是自己的……

    但渐渐地,全玖眼中浮起隐隐的不悦。

    她目光开始在赵衿与李瑕之间来回移动。

    终于,赵衿已累得跑不动了,支着膝盖站在那。

    “你还来?!”

    李瑕颠了两下球,一踢,依旧是向赵衿所在处落起。

    “咚。”

    “哎呦。”

    全玖吃了一惊,连忙起身。

    “公……公,公然欺负女子……”

    ~~

    “哎呦。”

    赵衿捂着脑袋,指着李瑕,大喊道:“你为何总是把球踢过来?为何总是踢过来。”

    “因为知道你接不住。”

    李瑕理所当然的语气。

    比赛就是这样,击敌之弱。

    他没再看赵衿,转头看向场边的香柱。

    香燃起,一场蹴鞠赛已到了最后。

    笛声已响。

    “这不算。”有人喊道:“这不算,他踢的一点花样都没有,阿郎……”

    贾似道喘着气,累到已有些翻白眼,好不容易才恍过神,不悦地扫了李瑕一眼,又看向赵衿。

    “我,我贾佩……”

    赵衿也不知是提醒贾似道还是没缓过气,道:“我贾佩……愿赌输服,但没完,得再赛一场,得再赛一场。”

    李瑕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将鞠球踩在脚下玩着。

    只要有比赛打,他都乐意奉陪。

    贾似道却是摇了摇头,不愿再蹴鞠了。

    他又不是高俅。

    他贾似道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之所以会蹴鞠,那是因为他多才多艺。

    与李瑕这种眼中只有胜败之人,没有再赛的必要了。

    “不必了。”贾似道转向赵衿,道:“累了,带你去斗蛐蛐。”

    “舅……就是被这人欺负了,我们才得把场子找回来……喂,你会斗蛐蛐不?比斗蛐蛐啊!”

    李瑕懒得理贾似道这侄女。

    简直与贾似道一模一样的德性。

    “贾相公,忘了还有彩头吗?”

    “我会送你一个更大的彩头。”贾似道不以为然。

    李瑕道:“但说好的是二十鞭子。”

    贾似道本已向看台走去,一听,倏然回过头。

    “你还想鞭打本相?”

    “比赛有比赛的规矩。”

    贾似道盯着李瑕的眼睛,脸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渐去,泛起一抹冷峻。

    还有威仪。

    宰执天下的威仪。

    “你,想打本相?”

    李瑕丝毫不惧,认认真真道:“彩头是贾相公定的,我们答应了,且全力以赴了。”

    “非瑜!”杨镇大喝一声,上前就拉李瑕。

    “贾相公莫怪,我们年轻识浅,非瑜说笑的……”

    “没有说笑。”李瑕道:“我来便是为了一个道理,全力以赴了,答应给的东西便该给。”

    “若本相说不呢?”

    李瑕笑了笑,问道:“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贾相公要反悔?”

    忽然。

    那清脆的女声又响起。

    “好,我们愿赌服输,打就打呗。”

    贾似道还在与李瑕对视,闻言一愣,转头向赵衿看去,有些愕然。

    “我贾佩,愿赌服输……那个谁,二叔啊,都说好了,哪有蹴鞠输了不挨鞭的……”

    赵衿说着,双手遮了眼,背过身去。

    贾似道无言以对,终是叹息了一声,站在赵衿身边。

    “非瑜,不要这样。”杨镇还在拉着李瑕低声劝着,“真别打……”

    李瑕道:“无妨,贾相公私下与我是好友,我素知他大度且守信……你们都不打?那我来打。”

    ……

    贾似道其实没有很生气。

    输了挨鞭子,本就是临安鞠场的规矩。

    在临安玩蹴鞠的,谁还没挨过齐云社那些人几鞭子?

    他就是想赖掉而已。

    发火,威压,换别的彩头,总之要赖掉。

    毕竟连忽必烈的岁贡他都敢不给。

    至于损威风?官家和官场上的明眼人都会知道,他贾似道到底是为了谁才挨这几下的。

    “啪。”

    “啪。”

    “啪……”

    因旁人不敢打,只李瑕一个人拿着鞭子一个个打过去。

    也不是很疼。

    但赵衿还是哭了。

    她从小到大,从没吃过这种疼……

    ~~

    “啊,输了……我输了……呜呜……”

    “好了,公主莫哭了,去斗蛐蛐吧。”

    “不要叫我公主……呜……我贾佩……我贾佩还要把场子找回来……”

    “公主,他们已经走了。”

    赵衿转头一看,只见偌大的球场上,已然只剩自己这边的人。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转头看向走过来的全玖。

    “表姐啊,我输了,但我说我蹴鞠很厉害,这是真的。”

    “见过公主,公主技艺高超。”全玖上前,柔声劝道:“是那李节帅欺负弱女子,他胜之不武。”

    “话也不能这般说,不然我还怎么蹴鞠……表姐,我今日真是失常了,我其实很厉害的……”

    全玖根本不在意这些。

    她只知道,今日这事传到官家耳里,以赵衿的性子,反而会发了狠地保李瑕了。

    无非是说“哪个敢动他就是我平生之敌,这场子我得亲自找回来……”

    瑞国公主的脾性还是好猜的。

    那,李瑕知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公主?

    这般想着,全玖偷瞄了贾似道一眼,却见贾似道已走到一旁去安排护卫,浑然不在意那几鞭子。

    看得出来,李瑕这人,怕是很对贾似道的胃口……

    ~~

    傍晚,全玖回到家中,依旧是听着兄长絮絮叨叨婚事。

    “姑祖母今日已见了官家,忠王与顾氏女已解了聘……”

    “兄长,你欲杀李瑕?”全玖忽然问道。

    全永坚一愣,讶道:“你怎知道?”

    “问过兄长昨日带出门的人。”全玖应道,“但近日,贾相公不会容你再动手。”

    “为何?”

    “贾相公其实很看重李瑕,想用他。”

    全永坚摇头道:“我不明白。”

    全玖始终还是那端庄姿态,道:“不过是提醒兄长一句,要杀李瑕,须瞒着贾相公,且尽快,以免留下后患。”

    全永坚又是一愣,呆呆看着妹妹,彷佛不认得她。

    “你……”

    “兄长须知晓,贾相公要的是控制忠王,你不可全信他。而李瑕很了得,要杀得趁早,切莫等我成了忠王妃,太子之位却丢了。”

    全永坚还在发呆。

    全玖架势愈足,温婉地劝慰了一句。

    “父亲不在了、姑祖母年岁已高、我将为忠王妃……兄长该振作精神、担起家业才是。”

    ……

    不能自已,全玖心底有念头不停浮起来——杀了李瑕。

    她有足够的立场要杀他,她的兄长与表叔一直就在做,为了她的丈夫。

    可,全玖忽然就想亲自参与布置。

    为何呢?

    她一派端庄地坐在那,想了良久才想明白。

    今日,看着赵衿与李瑕蹴鞠,其实感到了……嫉妒。

    瑞国公主,天子娇女。

    无数民脂民膏为其建了奢华大宅。

    嫌礼数太烦,便让旁人扮成公主,好跑去与男子蹴鞠,嬉嬉闹闹。

    一回头,公主之位还是赵衿的。

    赵衿,总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堂堂宰执、国之重臣,就因她一句话,乖乖转身挨鞭子。

    今日找李瑕蹴鞠玩,明日若想找李瑕玩别的,依旧只要招招手。

    甚至可想到,若赵衿看上李瑕,还会有无数人帮她,哪怕杀了李瑕妻子。

    而她全玖,却要嫁给了忠王那样一个人?

    忠王那样一个人……

    她要证明,嫁给忠王是值得的。

    便是威风凛凛的节帅、惊才绝艳男儿,也会死在她张张嘴之间。

    这该是她收获到的权力……

    ~~

    “又菜又爱玩。”

    李瑕想了想,如此形容了一句之后,又道:“听说过贾似道有这样一个侄女?”

    姜饭道:“贾似道确实有个兄长,名为贾贯道,是个文人,字写得好,文章也不错,但性情与贾似道全然相反,避居于台州读书……只能打听到这些了。”

    “贾贯道的女儿?”李瑕沉吟道:“有些太宠溺了。”

    “这……贾府的消息是最难探的,我再去探。”

    “不必了,再探要叫他起疑……你从侧院的暗道出去。”

    “是。”

    李瑕也就是听过其它情报之后,再多问一句,既打听不到,那便算了。

    此时已是黄昏,该往大内宫城赴宴。

    他已梳洗过,且换好一身礼服。

    才出府门,便见到贾似道的大轿子已停在那。

    李瑕也不客气,径直进去。

    “贾相公宰执天下,竟这般有闲暇?”

    “我会用人、敢用人,故有暇。”贾似道自信笑道,“且说好了一道入宫赴宴。”

    “贾相公实在守信。”

    “你以往不似这般嘴贱。”

    “嗯?”李瑕颇诧异。

    “你打了我,我不怪你,给你个前程吧。”

    贾似道说着,忽将手里的一封公文丢了过来。

    李瑕接过,扫了一眼,皱起眉。

    “先前说过,会为你谋一个你够格的差遣。”贾似道缓缓道:“浙西安抚使,如何?”

    李瑕缓缓摇了摇头。

    “事还早,你考虑。但等吴潜老匹夫一走,我必要着手公田法,缺的正是个不畏死的独夫,你正是这个独夫。今日我挨了你二十鞭,要的便是你的气魄。”

    贾似道的神情已全不似白日时轻佻,郑重道:“一场蹴鞠,瑞国公主欠了你人情,会在陛下面前保你不死,这是我替你挣来的。故而,你可相信,我能替你挣更多活命机会,可成为你的后盾。把你那些小伎俩丢开,把心思放到国事上。”

    他指了指李瑕手中的文书。

    “也把你那不畏死的气魄放到国事上,随我奋命扫除百年积弊,你我将中兴大宋社稷,重回盛世强国……”

发了一章但没显示出来?

    嗯?发了一章但没显示出来,567章不显示,VIP章节又不允许删除,怎么办?

第568章 世事如蹴鞠

    “好比今日这场蹴鞠,你起初不愿,但听从我安排,不仅尽兴,还结识了贵人,我贾似道一诺千金,答应你的彩头已给了。

    任浙西安抚使、为我试行公田法,亦是此理。你此时有犹豫,但只须听我安排,自可放手施为,一展平生之志,岂不酣畅?”

    贾似道话到此处,再次强调了一遍自己的宽厚与信义。

    “南门立木、千金买骨。我挨二十鞭子,为的是让你能信我。你再说个彩头,我言出必践。”

    李瑕道:“贾相公已是第三遍提起挨打之事了,心眼有些小了。”

    “我在说正事。”贾似道沉着脸道。

    “好。”李瑕点了点手上的公文,问道:“取民间田契彻底查勘,敢问,这‘民间’指的是谁?”

    “自是阡陌连天的巨富之家!”

    贾似道语气铮然。

    “豪人之室,膏田满野,连栋数百,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草民百姓,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枉穷困,不敢自理。”

    他复念了一遍公文上的字句。

    “谢方叔所言不假,‘豪强兼并之患,至今而极!’但他只会劝陛下,我不同,我做事,我宰执天下,除大宋之根弊。”

    李瑕道:“若真是‘收豪强逾限之田地’,似无不可。但贾相公知道这些人的势力有多大。?”

    “我知道。”

    “贾相公真知道?此时贾相公只怕还看不到他们。”李瑕道:“朝会时,他们在大殿上昏昏欲睡,看似毫无威胁;他们还在鞠躬行礼,在贾相公你门下效命……”

    “我知道。”

    “你不知道。”李瑕道:“你的一切权力,都是他们给你的,你是他们选出来的。”

    “呵。”贾似道冷笑摇头。

    李瑕道:“不信?豪人之室是谁?正是你贾相公遍布朝野之党羽!吕文德这个贾相公的擎天巨柱便不提了,翁应龙、东元鞠、俞明、张濡、黄公绍、王庭、于德生……”

    “够了。”贾似道低叱一声,一字一句道:“我,才是宰执。我至今日之位,皆凭通天手段。”

    极强大的自信。

    这大轿,似乎都要承载不了如此自信的贾似道。

    李瑕难得叹了一声。

    “贾相公,我还是那句金玉良言送你……莫将交易当施舍,会被自负迷了眼。对我如此,对旁人亦然,你怕是还没看清楚,你背叛的是何等势力。”

    “我看得清楚。”贾似道缓缓道。

    他不再有方才的气势,眼中出现了些许颓废的神态。

    “大不了,身败名裂,如此而已。”

    许久的沉默。

    从吴山到大内宫城路途太短,担不起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贾似道于是又道:“赌而已,我很会赌。”

    李瑕道:“赌注不仅是贾相公一人之身家性命。收豪强逾限之田,一旦施行,极可能成了……豪强剥掠民田。到时,朝野到地方,会有多少人打着你公田法之名,强占斗升之民那仅剩的微薄田地?”

    贾似道点点头,道:“故而我要用你。”

    李瑕不语。

    他知道自己能入贾似道的眼,理所当然。

    贾似道又道:“故而,我挨了你二……故而我需用你,你不畏死,你得罪了储君、得罪了整个朝野。唯你,意志坚定,手段狠辣无情。”

    轿子外,拥堵的道路已被疏通。

    李瑕掀帘看了一眼,御街尽头,宫城在望了。

    “此时还不急,你有时间考虑。”贾似道缓缓道,“立太子之前,我会保你一命,也只能保你到那时。”

    “官家答应这个吗?”李瑕举了举手中的文书。

    贾似道摇了摇头。

    “官家,不喜多事。”

    ……

    两人已不再多说。

    李瑕收起手中的公文,心中自思量起来。

    世间之事,确实就像今日这场蹴鞠。

    贾似道踢起球来,花团锦簇,煞是好看,被称为临安一绝。

    但,还是输了。

    有比赛,就有输赢,就有奖励。

    而他李瑕,就是这般一次次在比赛中赢得奖励。

    先手破北面离间之计,赢得了赵昀的宽仁;转手除丁大全,赢得了阎妃的保全;抬手与贾似道交易,赢得了相安无事……

    再到今日这场蹴鞠,又赢得了贾似道的看中。

    对他有杀意者,已仅剩‘太子’一系了。

    这些,暂时还不足以让他回归蜀帅之位。

    还需要再赢几场。

    没关系,他最喜欢比赛了……

    ~~

    “女儿就是喜欢蹴鞠比赛啊。”

    大内宫城、受厘殿中,赵衿面对着父亲的质问,有些心虚地应道,“不就是到我的公主府玩一场,有什么大不了。”

    “朕也喜欢蹴鞠,但宫内不能蹴鞠吗?!”

    “那不一样,所以说是比赛啊。”赵衿理所当然道,“爹爹选的那些宫女蹴鞠不厉害,舅舅又总是让着我。”

    她抬头看了一眼,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爹爹也不厉害。”

    “朕年少时,技艺不逊于贾似道。”赵昀负着双手,澹澹道了一句。

    赵衿小声都囔道:“我又不知道。”

    站在一旁的阎容不敢再像以往那样放肆,拉过赵衿,柔声问道:“被打的还疼吗?那李瑕太放肆了,该叫官家杀了他……”

    “啊?”

    赵衿诧异道:“你怎知他打了我?”

    她转头向赵昀看去,只见赵昀已沉下脸来,忙道:“爹爹可不要惩治李瑕,是我叫他打的。蹴鞠嘛,有赏有罚才好玩,女儿也挨过爹爹的鞭子……”

    “朕那是打你吗?轻轻打的……”

    “李瑕也是轻轻打的啊。”

    “都打哭了。”

    “那是因为他们不肯再赛了,我场子还没找回来呢!”赵衿瞪大眼看着赵昀,像是有些想要震慑住这个皇帝。

    “总之爹爹要是动他一下,我真的生气了!一天到晚公主公主的,玩什么都让着我,我都烦死了!真是烦死了!”

    “好了好了……”

    “我说真的!”赵衿气急败坏道:“他又不知道我才是公主,以为我是贾佩呢。我叫表姐扮成公主,我好下场蹴鞠。他以为我是贾家女儿才轻轻打了两下,鞠场的规矩得守……”

    赵昀也不应,坐在那饮了碗汤药,听着女儿的叨叨。

    好一会,他忽问道:“衿儿觉得,你表兄杨镇为人如何?”

    “嗯?哪个是表兄啊?”赵衿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显然,她没什么印象。

    赵昀沉默了一会。

    往日看来,杨镇仪表、品性皆不差,主要是年纪适合。

    但相比而言,有些平庸了。

    “你认为……李瑕为人又如何?”

    “我若是说了,爹爹不能惩治他啊。”

    “嗯。”

    “有点讨厌他。”

    赵昀微讶,问道:“是吗?”

    “他觉得他好了不起一样,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赵昀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抚须沉吟。

    挑来挑去,能入眼的贵子都不愿当驸马,想当驸马却没那份贵气……此事,再说吧。

    “你老实说,让你表姐冒充公主,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主意?”

    “当然是我的主意。”赵衿得意道:“让表姐扮成公主坐台上观赛,我就可以蹴鞠了。聪明吧?”

    “很聪明。”赵昀问道:“你认为这位表姐如何?”

    “很好啊,又端庄又温柔又漂亮又聪明,总之样样都很好。”

    “有这般好?”

    “嗯。”赵衿重重点头。

    赵昀见女儿这神情,心中对养子的婚事便有了决定。

    母亲、弟弟、女儿,还有朝臣们都这般说……太难得有这般所有人主意一致的事,省得他再费神。

    很快,有小黄门来报,臣子们都入宴了。

    “入宴吧。”

    赵昀对阎容澹澹吩咐了一句,自往殿外而去,自上了御辇,当先起驾。

    阎容看了桉上那药碗一眼,微微一笑,不急不徐步上她的凤辇。

第569章 荣养

    依旧是在澄碧殿,重开前次被打断的赐节帅宴。

    歌舞融融,满殿生香。

    没有别的文武大臣,唯有李瑕与贾似道在。

    因为,李瑕已经在向枢密院述职,没必要再让太多重臣来见,且丁大全刚罢相,朝臣们忙得厉害。

    入席之后,贾似道也不说话,揉了揉脸,挤了好几次,才挤出玩世不恭的笑意来。

    他也累。

    既要处理繁重国务,又要嘻嘻哈哈陪天子玩乐,还得保持着云澹风轻。

    李瑕端着酒杯不饮,看着那些舞姬们腰肢款摆,已有些想念汉中了。

    不知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打到了何等程度……

    “御驾到!”

    “臣见过陛下。”

    “师宪与非瑜皆是朕之近臣,今夜只欢宴,不必拘于礼节。”

    “臣遵旨。”

    “官家又编了新舞?”贾似道笑问道:“方才见这舞,手袖为容,踏足为节,大曲缓叠,妙矣。”

    赵昀得意,抚须笑道:“确为朕昨日与季娘子编排,唯差些曲词,师宪可填上一笔……”

    李瑕忽感到了什么,转头一瞥,却见是阎容正在看他。

    三年前,隔着帘子李瑕见过阎容那一只玉手,此时一瞥,他才真正看清她的面容。

    这妇人看似不过二十余岁,皮肤光洁得如同新生幼儿,浑身上下却带着少见的风韵,妩媚欲滴。

    方才殿中那些歌姬皆美,却无一人有她这般美态。

    她一双媚眼正看向李瑕,朱唇含笑,似想要勾他的魂。

    异常妖冶。

    时人皆称阎妃妖妃,所言不虚。

    她没有那种端重姿态,只有无比的艳丽。

    那挂着笑意的红唇轻轻抿了一抿……

    未必是有意的,许是她媚态天生。

    李瑕则是阅历丰富,不轻易被女色所惑,只不过是……感到血液已开始汇聚起来。

    阎容遂扫了李瑕身上一眼,有些得意,那双眼似微微弯了弯,带着笑。

    李瑕先坐下,这才迎上阎容那夺魄的目光,以示坦然。

    然后转过头,继续看歌舞。

    ~~

    “燕子楼边柳色新,画眉人去镜生尘。来年羞结空床梦,闲拨琵琶过一春。”

    “哈,你贾师宪作诗从来只赋蛐蛐,近日如何作这等绮丽诗句?”

    “官家取笑了,臣近来结识一位红颜知己……”

    赵昀悠悠然笑了笑,道:“朕听说过。”

    “官家竟知?”

    “李慧娘?”

    “臣汗颜。”贾似道苦笑道:“因听了她一曲琵琶,想纳她为妾,奈何被她推拒……”

    “有趣,有趣,竟还有人敢推拒你贾相公……”

    君臣二人闲聊着这些风流韵事,算是为今日酒宴定了基调。

    没了吴潜、饶虎臣这等臣子在旁,赵昀自在得多,又不由笑骂了一句。

    “吴潜老匹夫年轻时也风流,‘云散落霞如绮,嫩绿与残红,又是一般春意’,未想他活到老了,反倒成了顽夫,甚是可恶。”

    “哈,‘春意,春意,只怕杜娟催里’,右相……哦,左相,左相吟春而已。”

    赵昀拍了拍膝盖,笑了笑,问道:“师宪话里有话啊。”

    “臣不敢。”

    贾似道懂官家,官家不爱在酒宴上说政事,那是讨厌费神的政事。

    比如,公田法肯定不能现在拿出来。

    提一提轻松的政事却是无妨,也不可避免。

    这其中的分寸,他掌握得住。

    赵昀果然不生气,指了指贾似道,已心里有数,转头看向李瑕。

    “非瑜在临安,习惯否?”

    李瑕正看着一名小歌姬,她因听了那些词句也不知想到什么,脸泛微红,看着倒颇有趣。

    他连忙回头,应道:“禀陛下,臣习惯。”

    赵昀抬手指了指,莞尔道:“莫总盯着一人看,看得人家跳错了两个动作,你学周郎顾曲不成?”

    李瑕既没看出那舞蹈中的错误,也没听懂这玩笑话,应道:“臣愚钝。”

    贾似道遂笑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官家尚看,非瑜不读书,当罚。”

    “哈,罚一杯。”

    那边舞乐方歇,领头的歌姬已盈盈一拜,护着那小歌姬,嗔笑道:“奴家分明是想叫陛下顾舞,陛下知歌知舞,一眼看到了错处,请陛下责罚。”

    因她声音软糯,使殿上气氛又欢快不少。

    赵昀龙颜大悦,赏了她一杯酒。

    李瑕感受得出来,其实赵昀非常好相处。

    不过,皇帝与天下众生,就像个巨人与蚂蚁。

    皇帝有时不是真要杀人,只是随脚一踩,随手一按,便有可能弄死一群蚂蚁。

    对李家而言,荣王就好像是皇帝那只脚、那只手,压垮了李家的蚁穴。

    现在,李瑕这只蚂蚁爬到皇帝肩上了,看到的反而是随和与宽仁。

    只要那只手还没把他从皇帝肩上掸下来。

    ……

    李瑕不愿被掸下来,心中已在估算着。

    他到临安不过六七日,算时间,江万里这才刚刚入蜀,想必正见到百姓已从一座座山城迁下来。

    距离江万里稳定住川蜀局势并把奏书送回临安,还早。

    在这之前,赵昀不会罢掉他这个蜀帅。

    “臣在临安习惯,但有些清闲。”李瑕于是道,“臣斗胆,请陛下赐臣一个差遣。”

    贾似道脸上又浮起讥笑,把他这以退为进的伎俩看得清楚。

    果然,赵昀笑骂道:“你不过回朝述职,待述了职,还须为朕戍守川蜀,竟还讨要差遣?”

    贾似道揣度着官家心思,无非是江万里奏书未至,暂不愿罢了李瑕。

    至于继续任蜀帅?说说罢了。

    马上要立忠王为太子,放这个忠王之敌去领一路大军,岂能放心?

    李瑕道:“臣不会施政,唯擅谍探。如今北面汗位之争如火如荼,不如由臣来刺探此事?随时报敌情于陛下……”

    赵昀沉吟了片刻,感受到了李瑕的真诚。

    似不愿再去川蜀那穷乡僻壤,想要留在繁华临安。

    酒杯被放在桉上,他开始考虑。

    大宋的情报分由几个机构负责,皇城司监察宋朝官民百姓,由天子直属,李瑕不宜入皇城司;

    在战场前线刺探军情的先是机宜司,后改为宣抚司、都督府负责,下设边铺,包括制置府管谍探,不必再调任;

    唯独中枢掌握谍情的机速房。

    但,枢密院……

    “你想入枢密院机速房?”

    “臣愿为陛下分忧。”

    “师宪,你是宰执。”赵昀有些随意地问道,“你以为,让非瑜兼任机速房计议官如何?”

    贾似道瞥了李瑕一眼,微微冷笑。

    机速房归宰执、院臣轮值管辖,可见其重。

    计议官每日见的都是国之重臣,参详的都是机秘事宜。

    想都能想到,若让李瑕进枢密院,之后随时会在吴潜、饶虎臣之间来回摇摆。

    “臣以为不妥,馆职须用读书人。计议官虽官职不高,却须参阅大量文书,往往以太常博士担任,未有地方节帅兼任之旧例。”

    这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理由。

    赵昀遂看向李瑕,道“听到了?”

    “臣愿辞蜀帅之差遣。”

    赵昀大笑,抬手一指,道:“你还年轻,不读书,如何使得?朕还盼着往后用你为宰执。”

    “臣惶恐。”

    “不必惶恐。”赵昀目露赞许,道:“史俊上表称,你在汉中戍屯还有不足。譬如,只须先修褒惠渠,开垦出一批良田,招抚流民,以工偿其田租,再修柳边堰,如此循序渐进,可更吸引流民归乡,又可使汉中一年之钱谷分作五年花销……”

    李瑕仔细听着,连连点头称是,受益匪浅。

    汉中施政,他是初次治理那么大地方,手下文官又少,做得肯定算是很差的。

    大方向没错,但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太多的问题。

    之所以韩祈安每天拿着账册苦劝,就是因为李瑕不会调度。

    “调度”二字讲究太细了,只说田亩,山阳与山阴处的地每年的产出就差得太多,如何分配让百姓满意都要理章程。

    所有细节李瑕都要从头开始学,更惶提如别的文官一样,将一分钱掰做十分来做事。

    赵昀于是捏着李瑕这把柄说了许久。

    若只在文书上论政事,这位天子可谓是极知政。

    “史俊大大小小罗列了大小七十余项你施政之错漏。”赵昀最后道:“但朕以为,你做的并非不好,不过是细处略有不当,失之于稚嫩。”

    “臣愧对陛下重托。”

    “不,你还年轻,朕对你是寄于重望啊,视你为宰执之材。这样吧……你既嫌在临安述职清闲。到太学去读读书,也不必入舍,自会有人教导你。”

    “臣谢陛下隆恩。”

    ……

    李瑕知道,这是吴潜的手笔。

    史俊那样的忠正能臣,立场从来不难猜,一看就是吴潜说服不成,开始用计了。

    至此,各方对他的态度已渐渐定下来了。

    赵昀想将他留在临安荣养,只等江万里稳定川蜀;

    赵与芮想杀他,随着立太子之事,杀心会愈演愈烈;

    贾似道想用他,让他做为一把刀子,割除大宋积弊;

    吴潜想让他潜下去避一避,读书,重塑对社稷之忠诚。

    就没一个人想让他重归川蜀。

    但无妨,今夜这番对答,已消解了官家的一部分戒心……毕竟他李瑕是想留在临安的。

    再筹划一番,就差最后几步了。

    李瑕于是转头瞥了瞥坐在那的阎容。

    阎容一直没开口说话,但她似乎一直在看着李瑕。

    因此,他目光一落过来,她便发现了。

    她低头,捧起金杯,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手指轻轻拨动着金杯。

    那金杯被转过来,显出一点胭脂。

    连这胭脂,也带着妖冶之感,它被轻轻晃了晃,指向了一个方向……

第570章 消磨(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2/21)

    夜有些深了,宴饮还在继续。

    殿上又摆了张桉子,赵昀与贾似道开始斗蛐蛐,李瑕站在贾似道身后看着。

    比李瑕预料中有意思,尤其贾似道是行家,评点起来又风趣,让人看得津津有味。

    旁边还有漂亮的歌姬们凑趣,确实比白日的蹴鞠有趣。

    李瑕差点都有些理解这些君臣了。

    若说怠于朝政,谁又不恋贪美色、欢娱,还有这歌舞升平,至少还不算昏聩。

    若说自毁长城,他李瑕这个蜀帅确实有反意。哪怕只是出于直觉,察觉到了,也不可能放虎归山。

    换谁来当这个大宋朝的天子、宰执,又有几人能做得更好……

    但理解归理解,没用。

    要的还是改变。

    那边阎容还坐在御桉边,扶着额头,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

    李瑕看了看殿外的天色。

    “陛下,臣……”

    “领他出宫吧。”赵昀挥了挥手,另一只手正搂着一个美姬,双双盯着那两只正斗得激烈的蛐蛐。

    自有小黄门上前,领了李瑕往净房而去。

    他往南,过了选德殿,水堂,往球场的方向走去。

    不经意回头,只见阎容的仪驾已出了澄碧殿,向北面后宫缓缓行去。

    ……

    “李节帅请。”

    过了球场,孙安快步迎上,四下看了一眼,迎着李瑕快步走了一段,眼前便是一条回廊。

    回廊很长,走到底,翻过栏杆,是堵高高的围墙。

    孙安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小小的洞。

    不一会儿,有娇媚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好你个坏了心肝的……”

    李瑕微微一愣,便听对面又说了后面的半句。

    “莫不是挖了这暗洞往外面送钱财?”

    之后,有个宫娥慌张道:“奴婢不敢,是好不容易才找着的。”

    孙安忙道:“贵妃,李节帅到了。”

    阎容似在笑,道:“都退下吧。”

    “是……”

    窸窸窣窣的响声中,旁人都退了下去。

    过了片刻,阎容道:“坐下说吧,隔着墙,听不清。”

    李瑕在墙边坐下,向那小洞里看了一眼,只看到裙摆晃动,露出一双红色凤头鞋以及一点白色的罗袜。

    阎容已坐了下来,足尖并在一起,往前伸了一伸。

    “李节帅可看出来了?官家对我不似从前,都怨你。”

    李瑕道:“我只请贵妃带句话,未曾想贵妃竟让季惜惜谎称有孕,且还被人找到。”

    阎容笑问道:“我合该将她送到川蜀,给李节帅养着才好?”

    “事已至此。贵妃有什么话不能让关德递,非要当面说?”

    “人说你我是同党,不多见见怎行?”阎容道,“你再近些,赏你个物件。”

    一道令牌被丢到地上。

    那凤头鞋往前一推,将它推到这边来。

    “你凭此令牌,可到宫城北面酒库找商阁长,他可帮你递急信给我。”

    “谢贵妃。”李瑕将令牌收了,道:“我有个安排,可让我继续任蜀帅,亦保贵妃地位无忧……”

    “我先说。”

    “也好。”

    阎容道:“你来想办法,助我为皇后。”

    李瑕不语。

    阎容又道:“官家心意,马上要立赵禥为太子,一旦事定,你我皆死。但若我能当了皇后,你有怎样的好处你该知道……”

    李瑕不答反问道:“关于赵禥的情报,贵妃何时给我?”

    “三日内关德自会递给你。你答应我,帮帮我,好不好?”

    “贵妃想当皇后,须与官家说才是。”

    “莫玩笑了,有几个坏消息听不听?”

    “嗯?”

    “董宋臣投靠贾似道了,与谢道清成了一伙。”

    “确定?”

    “我有察觉,你要信我,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李瑕点点头,道:“此事我信,关德还可靠吗?”

    “可靠。”阎容道:“不过,我们情况很糟……我不知要如何与你说。”

    最后这句话,她是在咬着唇说的,带着些为难,隔着墙也透着股妖治。

    李瑕不急着回答。

    时间不多,但阎容显然比他急。

    “官家待我早已不似从前了,如今不过是看在赵衿的面子上留着我,彷佛成了个看孩子的奶妈子……”

    李瑕道:“但只要官家还在,瑞国公主还在,贵妃不会有事。”

    “唉。”阎容幽幽叹了一口气,显得很委屈,“你都不知我想要什么?”

    “我确实不了解贵妃。”李瑕澹澹道。

    “那……你想了解么?”阎容轻声问了一句。

    “不想。”李瑕径直应道,“谈接下来的计划吧……”

    凤头鞋从墙洞中探出来,轻轻地,踩在李瑕的靴子上。

    “不想听。”

    阎容的声音很好听,自顾自说着。

    “宫里美人很多,我不过是其中姿色平平的一人,官家许久许久未曾碰我,但我却知道,他为了应付董宋臣不停送来的美人,已在用药。非瑜该明白,要不了几年,你我便走投无路了。除非,我当了皇后,你……”

    李瑕移开脚,道:“这也是我要对贵妃说的。但你当不了皇后,官家不会同意,朝臣不会同意。”

    “非瑜,只有你能帮我了。”

    “那便请贵妃按我的计划来。”

    “不要,也不想听。”

    阎容娇哼了一声,却是已将脚收了回去,她似乎已站了起来。

    “李瑕,你惹恼本宫了,一拍两散罢了。”

    似嗔似笑的一句话。

    但这一句话之后,阎容却是径直走掉了。

    李瑕不以为意,并不担心因此失去这个宫内的助力。

    阎容故意要惹得他担忧罢了,要他一直想着这事,惶恐不安最后失去判断答应帮她。

    但他亦花丛里趟了半辈子,岂又不知这种手段?

    李瑕遂唤过孙安,重新向宫外而去。

    脑子里又想到杨太后联合史弥远易储之事……

    这办法并非不行。

    但他李瑕如今远无当年史弥远的权柄,根本无法镇住朝野上下。

    差得太远了。

    无论如何还是得回川蜀,那才是属于自己的根基。

    何况,杨太后当年是何等手腕,阎贵妃比不了的。

    别的不说,就阎妃那妖冶的模样,显然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场。

    阻力太大了。

    一念至此,那凤头鞋又浮在脑海中,李瑕亦觉脚背上有些痒意。

    他吹着夜里的冷风,转念想些别的东西。

    一路回到吴山宅邸,李瑕进了书房,铺开笔墨,先是将史俊上奏指出他不妥的政务记下来。

    再把贾似道给的那份公田法的文书放在一旁。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

    “进。”

    “阿郎。”严云云进来,放下水盆,又多点了两支蜡烛。

    “林子晚间来过一趟。”

    “找到李墉了?”

    “没有。”

    李瑕皱眉自语道:“他必在临安,不在吴潜处,还能在哪?”

    严云云亦不知,只低声汇报着林子给的情报。

    到最后,李瑕点点头。

    “找到李墉,事情便顺了,或很快便能回川蜀。你明日转到陶家巷,告诉李昭成我接下来的安排,此事重要,帮我盯着他们。”

    “是。”

    李瑕揉了揉额头,回想着今夜赵昀的态度,知道已消散了这个天子大部分的戒心,上策达成,只差最后几步了。

    再一抬头,却见严云云还坐在那。

    “怎还不走?”

    “阿郎今夜想要女人?”

    “嗯?那也不会碰你,我说过了,不与下属有瓜葛。”

    “那为阿郎安排?府里还有那些买来的……”

    “不用,带不走,麻烦。”李瑕道:“你去吧,正事要紧。”

    “是。”

    李瑕回过头,看着严云云丰腴的背影,忽觉她远不如阎容有韵味。

    脑中这念头很怪,但他却是自语了一声。

    “让你知道何谓意志。”

    ~~

    这夜李瑕梦到了许多东西,先是与贾似道在田间量地……坐在太学里读书,吴潜给了他一戒尺……收拾行李想回汉中,路上却遇到了刺杀……

    汉中的金戈铁马,临安的繁华琐碎一点点远去……终于,高明月出现在眼前,温柔地照顾着他,然后,像是高明月,又像不是……

    李瑕翻身而起,转头一看,天色已亮。

    临安城在消磨人的意志。

    他应对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流汗。

    “阿郎,有马车到了府外……”

    ~~

    唐安安抱着一把古琴步入李府,穿过一重宅院,正见到李瑕在庭院中起身,接过一块布擦拭着身躯。

    那样……的身躯。

    唐安安发呆了一会才回过神。

    再一回头,只见年儿还在傻看,于是拉了这小丫头一下。

    李瑕已披上衣服,大步走了过来。

    唐安安低下头,将手里的琴抱得更紧了些。

    她依旧很美,甚至更美了。

    此时心境也更复杂了,一时全然不知如何面对这位旧识。

    “你……”

    “屋子安排好了,你先过去吧。”李瑕道。

    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这丫环留下,我有话要问。”

    唐安安一愣,看了年儿一眼,有些怛忧。

    但她又不敢不从,只好随着仆婢往后厢走去。

    ……

    年儿抬头看了李瑕一眼,李瑕那眼神让她有些羞,又因有些生分了,于是低下头。

    之后再抬头,再低头。

    “见到你还真是……蛮开心的。”她这般都囔了一句,想了想,想起一件要紧事,“对了对了,姑娘的身契,他们给你了吗?”

    “在屋里,你们的都有,一会给你。”

    年儿很开心,笑道:“不用不用,你收着就好呀,你真的好起来了。不过刚才干嘛对姑娘那个语气?”

    “又没凶她。”李瑕道。

    “但是但是……好吧……那你把年儿留下来做什么?是不是想问我话,放心吧,姑娘一直没有嫁旁人,这也是多亏了你,听说你在给贾相公做事,所以他们才照顾好姑娘呢。”

    “嗯?是这么和你们说的?”

    “嗯嗯。”年儿正盯着李瑕衣襟里出神,闻言反应过来,用力点了点头,“只听到一点点欸,说是要你好好给贾相公做事之类的。”

    “好吧,他嘴上还要占便宜。”李瑕随口道:“嗯?看我做什么?”

    “又不是没看过,那时候给你敷药,天天看。”

    李瑕笑了笑,也感到开心。

    他转身向屋中走去。

    不一会儿,年儿也跟过来,抱着行李探头看了一眼,褪了鞋子,踮着脚进来。

    李瑕本在找她们的身契,转头看去,见这丫头长高了些,不像当年那般瘦弱,水灵娇俏的模样。

    “年儿多大了?”

    “嗯,十六还是十七?年儿也不知道,人贩子交给妈妈的时候没说年纪呢,你把衣服拉好嘛,出了汗再着了凉。想去打水给你擦汗,就是不知道水井在哪?”

    李瑕笑了笑,走到榻边坐下。

    他本有许多话想说的,想说要纳年儿为妾、放了唐安安身契之类。

    但见她叽叽喳喳已进入了丫环的角色,完全没有想要你农我农的样子,他一时也懒得开口吓她。

    于是在榻上仰躺下来,枕着手听着她说这三年的经历,无非便是姑娘如何如何。

    他对唐安安不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听着年儿的声音便觉轻松。

    到最后,年儿却又不说话了。

    “嗯?”

    他抬头看去,只见年儿正站在那偷偷抹眼泪。

    “怎么了?方才还开开心心的?”

    “年儿不是个好丫环,身契在你手上……还一直说一直说,没规矩,不会做事,你不想要我了……不知道怎么办,更一直说没完……你不要只要姑娘、赶走年儿好不好?以前那样骂你、踢你……年儿错了……”

    李瑕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只好起身过去哄她。

    “给我抱抱可好?这三年很担心你。”

    年儿本来还在抽泣,闻言惊愕了一下,行李便掉在地上。

    “啊?”

    李瑕已把她拥入怀中……

第571章 不思蜀

    受厘殿,雪白的狮猫从柜子上跃下来,冲着阎容喵了一声。

    “叫我做甚?没良心的小东西。”阎容没好气骂道:“我快死的时候你撒腿就跑,要吃的却是叫得欢。”

    “喵。”

    “问你主子去……公主呢?”

    “禀贵妃,公主又去躺着了,该是前日累狠,还未缓过劲来。”

    “你带这小于菟到院里扑蝶玩,再让膳房煮些猪肝给它拌着吃,看它馋的。”

    吩咐过后,阎容自抚着额倚着,悠悠叹了口气。

    终于,一直到傍晚,才有宫娥跑来禀报道:“贵妃,关阁长回来了。”

    “快传。”

    阎容支起身来,看着那快步赶进来的关德,忙问道:“如何?”

    “回贵妃,奴婢在风帘楼坐了一整日,未见到李节帅。”

    “他今日又不来?”阎容大讶。

    “是,连着两日一直窝在府中。奴婢不敢登门,派了小厮过去,被打发回来了。”

    “如何说的?”

    “李节帅不见客。”

    阎容神情一滞,却还是笑了笑,道:“急甚?他已在谋划了。”

    “贵妃,还有一桩不好。”关德低声道:“皇后今日先是见了慈宪夫人,之后见了忠王,最后又见了全氏女……”

    阎容顿时面泛寒霜。

    “董宋臣一整日都在宫内,为何不报本宫?”

    “大官他……他显然是……”关德声音都有些颤,细声细气喃喃道:“大官是倒向皇后了。”

    说实话吧,连关德其实也想投靠皇后了。

    如今宫内这形势,一眼便知。

    阎贵妃以往占着官家的宠幸,也权倾天下过,这不假。

    但宠幸这种东西,说没便没的。

    且阎贵妃不争气,这些年一个孩子也怀不上。到了如今,官家五旬过半,显然不可能再生出孩子,更遑提都不再召她侍寝。

    若官家千秋万岁,一直宠着公主,自然也不会废了阎贵妃。

    但有些事旁人不知,关德却是知晓,官家近来开始用勐药来应付那许多美人儿。

    打算立太子,然后如此肆意折腾……还能折腾几年?

    一句话,宠幸都是虚的,富贵长存靠的还是名份、实力。

    皇后才是忠王的养母,身后有慈宪夫人、荣王、满朝文武官员。

    连贾相公、董宋臣都像狗一样嗅到气味,往那边靠了。

    关德也是前阵子在风帘楼与李瑕见过太多面,得罪死了忠王,这才还愿意随着阎贵妃搏一搏。

    听她那些哄鬼的话。

    “你不必慌,董宋臣是瞎了眼,至今还不知李瑕有多大能耐。本宫告诉你,左相吴潜与忠王势不两立,李瑕能联络吴潜扳倒忠王,再扶本宫为后,如此可由我们来挑选一个宗室。往后,本宫便是杨太后、李瑕便是史弥远,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是,可是,李节帅不肯见奴婢……”

    “都说了他已在谋划。”阎容妩媚一笑,又道:“本宫已说服他了,去,明日继续去联络,等他消息。”

    “奴婢明白了。”关德磕了个头,退下。

    他明白阎贵妃没甚谋略,但媚骨天生,要降服李瑕还是十拿九稳的。

    局势到如今,唯一能倚靠的,也就这么个李节帅了。

    ……

    眼看着关德退下,阎容终于大急。

    她坐不住了,在殿内走了两圈,啐骂了一声。

    “还不理我……丧良心的,忘了是谁为你谋的蜀帅。”

    迫不及待又坐到铜镜前,阎容看着镜子,自信再次浮上眼中。

    “你会答应的,你只是在考虑。”

    她低声自语着,躺回榻上,抚着自己那绝美的脸庞,脑子里想到了很多。

    官家那一碗一碗的勐药喝下去。

    吴潜振臂一呼,不可立傻子为储。

    赵禥拉着婢女的衣带,哇哇大叫着被拖出东宫。

    谢道清的凤冠摔在地上。

    贾似道的书房门被推开,那个年轻人走进,从容笃定的说了一句。

    “贾相公,我又赢了,那么,阎贵妃当为皇后。”

    ……

    没有具体的计划。

    阎容脑子里只有这一幕一幕的画面,无比清晰。

    她根本不需要具体的计划,但坚信李瑕能够做到。

    两次,她从垂死的边缘被扯回来,只因听到“李瑕”这一个名字。

    那个一战平定西南的男人回朝了,之后从死局中挣扎出来,至今已将朝堂上敌视他的势力引为援助。

    只有她,从最初就看到了他有多大的本事。

    这就够了。

    她这样的美人,从来只要勾勾手指。而那样一个男人,将会为她拼了命,从腥风血雨里把她扶上后位,甚至太后之位。

    从此,他们将一起,只手翻云,只手覆雨。

    “臣,左丞相兼枢密使李瑕,参见太后娘娘。”

    阎容闭上眼,嘴角勾起一丝妩媚的笑意。

    “李相,你过来……”

    ~~

    “年儿,你过来。”

    “不要。”

    入了夜,李瑕放下手中的情报,看向正在屋里又是拖地又是收拾被褥,忙得不亦乐乎的年儿。

    “这些有下人做的,你过来。”

    “才不过去,而且年儿就是下人啊。”

    李瑕道:“你不是下人,我说了,我想让你进我的门。”

    年儿抿了抿嘴,目光偷偷看着李瑕,有些脸红。

    李瑕又道:“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那……那不是不愿意啊。”年儿大急,连忙往他这边跑了几步,快近前时又停下来,道:“但肯定要我家姑娘先进门,我才能当你的通房丫头的。”

    鸡毛掸子在空中挥了挥,她连忙丢开,叽叽喳喳又说起来。

    “姑娘和年儿很贵很贵的,你的钱也是好不容易才挣来的,就是要还了身契,那我们也是你的人啊,姑娘说了,她哪也不去的。”

    “好,会养着她,这两年我不能放她走,两年后随她的意思,想嫁人也好,继续让我养着也无妨。”

    “话是说好了,但姑娘不想嫁别人啊,当然还是得入你的门啊。”

    “我又不知道她是不是被贾似道收买了。”

    年儿急得跳脚,道:“姑娘才没有被收买,你怎么不说年儿被收买了,见钱眼开的那个明明就是年儿。”

    “因为我信得过你。”

    “那郎君也信姑娘好不好?她真的很好啊,要怎样才能信姑娘嘛?”

    “再说吧,日久才见人心。”

    年儿很是不满,都囔道:“都不知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信人,真是……”

    李瑕笑笑,颇愿意逗这丫头玩,抬手一指窗外。

    “看到庭院里十多口箱子吗?都是金银珠宝,莫与你家姑娘说,万一被贾似道派人偷走。”

    “啊?这……”年儿很是为难起来,之后又担忧起来,向李瑕问道:“金银放在那,会不会发霉啊。”

    “你过来。”

    “不要。”

    “白日都敢过来的。”

    “那不一样,白日里你忙得厉害,到了夜里……就要欺负人。不过,怎么有那么多书要看啊?太累了吧?”

    “不过来算了,我睡了。”

    李瑕自站起身来,脱了衣服要去拧布。

    不一会儿,年儿又凑过来,扭扭捏捏的样子。

    “年儿给你擦呗。”

    “好……喜欢吗?”

    “嗯……嗯。”

    “喜欢就随意摸吧,一起躺?”

    “那先说好,年儿还是可以像昨夜那样帮你……可以帮你弄,因为胡妈妈教过,但是告诉你,姑娘和年儿都是清清白白的身子……还有,你要是想那个……得先纳了姑娘才行。”

    “好,我知道。”

    “那你盖这个……香吧?晒了一整天呢。”

    “不晒也可以,也许快要带你回家了。”

    “去请姑娘来陪你好不好?年儿真的下了决心呢,你要是不纳姑娘,年儿可不让你……”

    李瑕问道:“是不是因为年儿腿粗,不愿让我碰?”

    “才不粗。”

    “之前你说的,因为腿粗不能当花魁。”

    “啊?那是胧儿,胧儿!就是你花我家姑娘钱去嫖的那个!才不是年儿,年儿腿一点都不粗!”

    本来已逃到床那边的年儿急得不行,絮絮叨叨不已。

    “我可告诉你,胡妈妈可说过了,年儿也是小美人胚子,这才安排去服侍姑娘,花魁的身边人呢,也是挑选的,才不是胧儿那种外院使婢,才不是。”

    “过来,我看看是不是真不粗……”

    “真的吧?”

    “那年儿为何不当花魁?”

    “当然当不了啊,年儿太笨了,学不会弹琴背不了诗,你看,我后脑勺不够平,牙齿还有点不齐呢。我家姑娘才是全身上下没一处可挑剔,连后脑勺都是刚刚好的。”

    “牙齿不齐吗?看不出来。”

    “这里。”

    “再近些我看看,看不出。”

    “有点看不出吧?你摸摸就知道了……”

    ~~

    临安城连夜风都显温柔。

    胡马退兵已半年,天下再次恢复了安定,歌舞升平。

    月沉日升,有快马从北面赶来,直驱枢密院。

    之后,一众宰执、院臣火速赶进宫中,惊扰了连续数日沉溺于后宫的君王。

    “陛下,淮东急奏,蒙古世侯、山东李璮已兵过淮河!”

    “都慌什么?”赵昀脸色不变,只有不耐烦与疲倦,“召李庭芝速北上御敌,传旨夏贵支援淮东……”

    计议良久,群臣退下。

    赵昀独坐了一会儿,思忖着忽必烈的打算,最后召来几名皇城司都知。

    “官家……”

    “母多礼,朕问你,吴潜还在查鄂州议和一事?”

    “禀官家,是,卑职多次暗中提醒吴潜适可而止,但他还是去见了丁大全。”

    赵昀脸色难看起来,踱了几步,又问道:“北面有使节将要南下?”

    “据说淮西收到了北面传信,卑职还在查。”

    “那为何李璮还是出兵了?”

    “卑职不知,此事……当问枢密院机速房。”

    赵昀不悦,按着膝坐在御榻上沉思着,最后又问了一句。

    “李瑕近来在做什么?”

第572章 此间乐

    “李瑕近日在做什么?”

    贾似道桉前铺着一张淮东战场的局势图,看了许久,却突然问了句题外话。

    廖莹中回过神来,转身从屉中抽出一叠情报。

    “自宫宴之后,李瑕大部分时候都闭门不出,偶有出门,也皆是玩乐。”

    “仔细说。”

    “九月十二午时,李瑕至乐丰楼用饭,在雅间听唐安安抚琴,他抱着婢女在窗边坐了一个多时辰。”

    “十四日清晨,李瑕携唐安安至灵隐寺烧香,在飞来峰上与婢女玩闹。”

    “十七日傍晚,在燕子市买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等物,花费上千贯。”

    “其后两日未出门,二十日在西湖畔逛了一圈。”

    贾似道皱了皱眉,问道:“就这些?”

    廖莹中应道:“此为李瑕近日所有行迹。”

    “杨镇未去见他?”

    “去过一次,李瑕不见杨镇。”

    “他未去太学?”

    “未去。”

    贾似道又问道:“那他在府邸里都做些什么?”

    “派人在公主府望着,李瑕偶尔出现在楼阁上,不过是在与唐安安追逐打闹。”

    “唐安安未递消息出来?”

    “那小女子有心计,怕只是嘴上答应,耍了我们。”

    贾似道隐隐想到什么,目光又落回地图上。

    “李璮……是我的同窗。”

    廖莹中有些讶异,问道:“阿郎与李璮同窗?”

    贾似道目露回忆,缓缓道:“父亲当年制置淮东,招徕忠义军,使太行山以东尽归大宋。当时,忠义军首领李全,正在父亲帐下,因而我与李璮同窗过一年,那年我还小,但我早早便看出来,李璮狡诈之辈,不可深交。”

    他踱了两步,又道:“思来想去,李璮此番进犯,必是出于私心,与忽必烈之使节有关。”

    廖莹中道:“此事阿郎不是一直都知道?”

    “但我在怀疑……李瑕与李璮有所勾结。”贾似道语气冷冽下来,“若真是如此,这便是通敌之罪。”

    “李瑕?他为何?”

    “为了回蜀地任帅。”

    廖莹中摇头道:“哪怕淮东有战事,亦不足以让官家放李瑕回蜀任帅。”

    “这不够,但这或会是他的第一步棋。”

    “李瑕敢?”

    “我希望他不敢。”贾似道语气冷冽,道:“往日他所做所为,我知道他从未真心通敌。但若这次是他唆使敌兵入境,那他已触到了我的逆鳞。”

    下一刻,堂外有人禀报道:“阿郎,探到消息,官家招李瑕奏事。”

    贾似道毫不惊讶。

    “呵,且看吧,此间乐,不思蜀……”

    ~~

    选德殿内。

    “彭”的一声响,赵昀拍桉怒叱道:“朕命你到太学读书,为何不去?!”

    李瑕应道:“臣以为是过几日再去。”

    “朕看你是被美色消磨,年纪轻轻便失了锐气。”

    “臣知罪,臣愧对陛下重托。”

    应来应去,永远都是这几句话,故而赵昀一向认为李瑕这人无趣。

    目光看去,只见李瑕脖子上还带着几个红印,简直不成体统。

    赵昀怒气冲冲哼了一声,却也懒得再骂了。

    私心里,他理解李瑕。

    据说那唐安安是不逊色于季惜惜的美人儿,年轻人把持不住,耽于美色,实属世间常事。

    “把淮东战报给这尸位素餐之臣看看。”

    “臣愧……”

    “够了。”赵昀又叱骂一声,“看战报。”

    李瑕不是老臣,没有赐座奏事的殊荣,站着接过那战报看了一遍。

    无非是李璮发兵攻打淮东,战报并不详实,看得人云里雾里。

    “你如何看待此事?”

    李瑕应道:“臣认为,李璮此番进犯,并非忽必烈授意,而是出自私心。”

    关于这一点,赵昀知道。

    他还知道得更多。

    鄂州之战时,贾似道谎骗忽必烈会称臣纳贡。

    当然,贾似道从头到尾都没有权力给出这等条件。

    如今阿里不哥势大,大宋这边肯定不可能给忽必烈兑现。

    但忽必烈似乎要遣使团来了。

    李璮此举,或是为了要破坏议和?

    赵昀没想明白的是,李璮到底是反还是不反,如何敢这般两面三刀?

    他遂问道:“为何如此断言?”

    “臣北上谍探取回的那份情报便与李璮手下谋士王文统有关,王文统与李璮有姻亲,一直在谋划助李璮叛乱自立。”

    “李璮若有此心,为何不联络我大宋,反而出兵进犯?”

    李瑕沉吟道:“臣回朝述职前,得到消息……王文统似乎成了忽必烈之近臣。”

    赵昀皱眉,问道:“你如何知晓?”

    “臣在汉中时,遣派了谍探往关中一带。”

    “为何不早报?”

    “臣……述职奏章里有提到此事。”

    赵昀不悦,示意小黄门去找出李瑕的述职奏章。

    那奏章太长,他扫了几眼,才在密密麻麻的小字找到这一项。

    依惯例,赵昀须抽出两日光景,照着这些条目细细听李瑕述职,然后,便该让李瑕回蜀了。

    这并非不行。

    观李瑕回临安这些日子的所做所为,并不像原先猜测那般要与阎妃等人图谋易储。

    但,马上要立太子了……

    这才是唯一绕不过去的顾虑。

    赵昀思量着,起意想试探李瑕对自己那个嗣子的态度。

    但念头一起,很快又消了。

    太年轻的蜀帅本就不妥,又不是非得要李瑕守蜀,又何必问?

    赵昀遂拍了拍膝,语重心长道:“‘卿今当涂掌事,不可不学’,你可知此言出自何典故?”

    “臣愚钝。”

    “朕常读书,自以为大有所益。”赵昀道:“亦期你来日非吴下阿蒙。去吧,多读书,朕盼着能用你为宰执。”

    “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

    “去太学。”

    李瑕离开大内宫城后,上了轿子,吩咐了一句。

    轿子遂沿杭城大街向北。

    到了里仁坊附近,前方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大帅,路又堵了,离太学也不远,要不走过去吧?”刘金锁问道。

    轿中无人回应。

    刘金锁掀开轿帘一看,只见李瑕睡着了,那大红官袍已脱下来盖在脸上。

    “啊,大帅睡着了,等着呗!这都不知得堵多久。”

    几个汉子从一旁走过,似不经意地向这边看了一眼,遂走进了一间酒肆,坐了下来。

    ……

    不远处,里仁坊陶家巷,院门被打开。

    正在堂中整理消息的李昭成回过头,上前迎了来人,又迅速关上堂门。

    “找到了?”

    “没有。”李昭成指点着临安城地图,道:“城南这边高年丰一直带人在找;城北林子也加派了人手,但始终未见到父亲。”

    “吴潜府邸在此,林子一次没见过他?”

    “一次没有。”

    “城外呢?”

    “姜饭还在带人探查。”

    “没线索?”

    “毫无线索。”李昭成道:“二弟当知,父亲……很能藏。”

    “但不该一点线索都没有,不该的。”李瑕皱了皱眉,道:“我如今只差这一步了。”

    李昭成面露惭愧,低声问道:“二弟信我吗?我真是不知父亲下落,我不会眼看着他……”

    “别说了,继续找。”

    李瑕举步往外走去,手触到门栓时却是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喃喃自语了一声。

    “荣王府?”

    “荣王府有派人盯着。”

    “我是说,他是否有可能……藏在荣王府里?”

    ~~

    荣王府。

    “禀荣王,官家已下旨赐婚了,明日忠王下聘,慈宪夫人正与皇后商议婚期,该会定在明年春忠王加冠之际,大婚之后,忠王必立为皇太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赵与芮点点头,皱眉沉吟道:“九月末至明年春……还有三五月呐。”

    “大礼操办三五月,该要的,该要的。”

    赵与芮自是知晓这一点,但心中却有隐隐的不安。

    他捻须思忖着,很快便明白这不安来自何处……因吴潜还在相位上,因李家还未斩尽杀绝。

    于是赵与芮招过身边一个寡言少语的中年汉子。

    “找到李墉了?”

    “小人一直让人盯着吴潜、李瑕,从未见过李墉。”

    “安排人再去刺杀李瑕一次,看他现不现身。”

    “是……”

    赵与芮眯眼看着手下人的背影离开,皱眉又自语起来。

    “分明是我的儿子,他怎可能证明不是我的?怎可能?”

    ……

    穿过荣王府许许多多的亭台楼阁,东厢后面有座院子,是忠王生母隆国夫人的住处。

    是“隆国夫人”黄氏,而非“荣王妃”。

    哪怕是生出了当今天下唯一的皇嗣,出身卑贱的黄定喜也从来就没资格成为荣王妃。

    便是有朝一日,她的儿子继承大统、成了九五至尊,也只能在她的封号上多加上几个字。

    因为那已不是她的儿子,是官家与皇后的嗣子。

    荣王早已续弦了妻室,已近二十年未曾来看过她。

    更准确的说,是十九年四月二十天,自从她生下孩子,就只在受封夫人时远远见过赵与芮一面。

    当然,从未有人在意过,黄定喜心底喜欢的是不是赵与芮。

    也从未有人在意过,黄定喜在做什么……

    “四郎……四郎……”

    “我们会死。”

    “奴婢死也甘愿……二十一年了……奴婢一直没能忘掉四郎……”

    黄定喜也老了。

    她任由汗水淌下,伸手抚着李墉的眉眼,凝视着他满头的白发,依稀还能看到当年那个风采翩翩的李四郎。

    然后,是迟来的满腔欢喜……

第573章 选择(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3/21)

    里仁坊,陶家巷。

    “李节帅今日来过了,上策将要成了,但还差最关键一人……即家父,请诸位务必尽快找到他,否则下个月西南一动,便来不及了。”

    李昭成声音很轻,透着一股心力交瘁之感。

    他收起桉上的临安城地图,摊开一张荣王府地图。

    “现在来布置……”

    许久,待李昭成说完,高年丰却是转头看向杨实,都囔了一声。

    “上策快成了?那后面的中策岂不白忙了。”

    “阿郎做事素来多有布置,上策能成自是最好。”杨实低声道,“至于中策,必然不成,老夫观那些重臣呐,他们若能收拾了局面,不会帮阿郎,第一件事便要杀阿郎……”

    高年丰似懂非懂,只好收了心里的遗憾,转头看了李昭成一眼,眼中又闪过一丝狐疑。

    说心里话,他已有些信不过李昭成了。

    就算要做成上策,关键的一人找了这么久找不到,安知不是因为李昭成?

    果然,环视一圈,姜饭、林子都打了眼色,有私下计议、沟通彼此情报的意思。

    “咳咳。”

    李昭成又咳了两声,转头看了眼一旁的严云云。

    只见严云云戴着个鬼面具,露出半张伤烧的脸,眼神冷冽,给这屋里添了几分肃杀。

    李昭成道:“我知道,接连数日找不到父亲,诸位已信不过我,有件事……我与李节帅商议过后,也该明说了。”

    “那快说呗。”

    姜饭已不耐烦这些读书人了,卖关子还没完了。

    “家父……并非名‘李西陵’,而是,讳名‘墉’。”李昭成缓缓道:“乃是……李节帅生父。”

    严云云倏然转过头。

    “你说什么?!”

    李昭成彷佛忘了身边还有几个专作暗杀的汉子,愣愣看了严云云一眼,点了点头。

    这事,本该李瑕亲自来说的,但太多人盯着。

    只好由他说了。

    严云云愕然许久,以手抚额。

    她本以为不过是睡了一个幕僚的儿子。

    没想到却是阿郎的兄长……

    此时看着李昭成那满是歉意又期待的眼神,她不由心烦地叹了口气,道:“继续说事吧。”

    “哦,好,现在我会详细告诉诸位,李家与荣王府的恩怨……”

    ~~

    隔着三条街,不时有童谣响起。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奚季虎穿着布衣走过街巷,到了吴府门外,一路都皱着眉。

    吴璞、吴琳正等在门外,拱手行礼道:“姐夫来了。”

    “那童谣更多了……来了几人了?”

    “五人。”

    奚季虎叹息一声,随吴璞、吴琳进了门。

    他是吴潜的女婿、门生,淳右甲辰年进士,与留梦炎同榜;

    吴璞、吴琳则是吴潜的长子、次子,兴昌四年进士,与闻云孙同榜;

    可见吴潜极擅于教学生,其门下确实才俊辈出。

    但今夜,这些才俊都显得有些悲壮……

    堂内只有寥寥数人,吴潜正坐在上首,执笔写着奏折。

    “见过岳翁。”

    “仲威来了,可想好奏折如何写了?”

    “孩儿想再劝岳翁一句,此时停手,犹来得及。”

    吴潜头也不抬,喃喃道:“来得及保全相位,大宋社稷可担得起这样一位君王?”

    “孩儿明白了。”奚季虎道:“孩儿的奏折已写好,请岳翁过目……”

    “子茂,你来弹劾贾似道鄂州议和一事。”

    吴璞大吃一惊,道:“父亲,可贾似道根本无权议和,若非他诓诈蒙人,那便是……是官家……”

    吴潜不应,只吩咐道:“让你弹劾。”

    “是,父亲。”

    吴璞低头一想,已明白过来。

    这根本就是在逼迫天子。

    几乎便是在对官家说“陛下若不答应臣易储,臣豁出命也要毁掉陛下的文治武功!”

    他目光看去,只见他的父亲已垂垂老矣。

    但那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写满了“刚烈”二字……

    ~~

    忠王府。

    “美人!哈哈,美人!”

    大堂上灯火通明,赵禥大笑着,追遂着到处奔跑着的美婢。

    “呀,殿下……”

    撕扯声响起,轻纱飘落。

    被擒住的美婢娇喘了两声,赵禥已得意得哈哈大笑。

    “哈哈,又一个!又一个!”

    他瘫坐地上坐了,大口喘着气,道:“一会再追,一会再追,你们两个弄给我看……好累,脚酸了,快来捏脚,我要躺在你们身上喝着酒看她们弄,酒来,酒来,哈哈哈……”

    有内侍匆匆跑来。

    “殿下,叶公来了!”

    “什么?!”

    赵禥惊坐而起,瞪目道:“他怎又来了?!快快快,美人儿快躲起来……裤子裤子,快给我把裤子拉上!”

    ……

    叶梦鼎已走到堂外,听着里面的动静,驻足不前。

    他仰起头,因屋檐处的灯笼太刺目,只好闭上双眼,深吸了几口气。

    世人皆知忠王手脚无力、七岁始能言,但以往也不过是愚笨、孱弱一些。

    近年来,却愈发荒淫无度了。

    朝堂上,相交多年的朝臣们一个个还在上书直谏官家不要耽于酒色。唯独他叶梦鼎、杨栋,根本不能再谏言。

    非是怕触怒官家,是太没脸面啊!

    “看看你叶镇之教出来的皇子,耽于酒色,远甚于官家百倍!”

    叶梦鼎思及至此,突然伸手用力抽了自己两巴掌。

    “啪”地两声重响。

    叶梦鼎心里好受不少。

    可思来想去,还是无可奈何。

    这是唯一的皇嗣,心里再苦,也得扶持着走下去……

    那不堪入耳的声音渐渐歇了,他大步进了大堂,只见赵禥正捧着本书在看。

    “殿下在看何书?”

    赵禥吓了一跳,连忙又翻到封页上看了一眼。

    “孝……孝经。”

    “敢问殿下‘故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何解啊?”

    赵禥苦了脸,拉着叶梦鼎的衣袖,道:“先生,皇叔父说我不会治理国家,以后得靠先生。”

    每次都是这句话。

    叶梦鼎摇头叹息,之后板着脸道:“不可胡言乱语!若传入陛下耳中,又得鞭责殿下。”

    “学生知错了。”赵禥委屈巴巴道。

    但叶梦鼎还是感受到了一丝慰藉。

    眼前的皇嗣子虽有万般不是,终究能信重忠臣。

    让人感到肩上的担子愈发重得厉害了。

    “殿下,明日便要下聘……”

    “为何又要下聘,不是都下过聘了?”

    叶梦鼎抚额欲哭,耐着性子,道:“这次,殿下要娶的是全氏女儿,下了聘,来年便要大婚,加冠成人……”

    “先生,我能不能纳胡氏?”

    “殿下!”

    叶梦鼎大喝一声,压了半天的火气还是爆了出来。

    “殿下知不知道?!有人今夜正在谋划废了殿下!又有多少人正在为了殿下而奋不顾身?!能消停几日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骇的赵禥脸色巨变。

    叶梦鼎颤抖的双手压在了他的肩上,红着眼道:“殿下呐!让老臣看看,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可好?”

    ~~

    “噗……”

    血从一个蒙面大汉胸口喷涌而出。

    年儿正站在秋千上与李瑕说话,忽然见一个黑影跃过院墙,被李瑕一脚踹飞出去。

    之后,护卫们冲上来,挥刀就砍。

    血光四溅。

    “杀……杀杀人了……”

    年儿吓得险些要从秋千掉下来,李瑕却已将她整个人扛在肩上。

    “没事,别怕,进屋吧。”

    “姑娘!姑娘!”年儿方才回过神来,不由大喊道:“我家姑娘……”

    “好了,别喊,她不会有事……你们看好书房,剑给我,莫全杀了,有人逃就追上去。”

    李瑕脚步很稳,吩咐过后便向后院大步走去。

    年儿急得不行,想从他肩上下来自己走,但推了两把又推不动,慌得不行。

    一路上都能听到刀兵相交的声音,护卫们蜂拥而至。

    终于绕到了后厢,“彭”的一声,门被李瑕踢开。

    年儿被放下来,一转头看见了唐安安,她这才大哭起来,眼泪不停往下掉。

    “姑娘!姑娘没事吧?呜呜……方才……方才……郎君你有没有受伤……”

    唐安安正抱着一把琵琶在调弦,抬头看了李瑕一眼,美目一敛,放下琵琶,起身起了个万福,声音平静而温柔。

    “见过节帅。”

    “嗯,没事了。”

    李瑕还忙,拍了拍年儿,转身又向外走去。

    年儿一愣,转头傻傻看着他,虽惊魂未定,须臾又担心起来。

    “姑娘,他他他……”

    “放心吧,他不会有事。”

    “哦。”年儿这才松了一口大气,不停拍着胸脯,显然是吓得不轻,过了一会又问道:“他是不是生气了?”

    “生什么气?”

    “就觉得,他生年儿的气了。”

    唐安安眼中满是苦涩,上前抚了抚年儿的头,叹道:“我不知道,我已经完全不了解他了……”

    ~~

    “我了解李瑕,他不是那般好杀的。”

    “哈?你不过见了他两次。”

    “两次足矣,荣王府死士杀不了他。”

    “本非为了杀他,为了找到他那个该死的爹。”全永坚皱了皱眉,“我只怕在天子脚下闹出这等动静,收不了场,偏荣王要我将动静压下来。”

    “兄长如何做的?”

    “还能如何?称有盗贼,让御前军去追捕,借机搜查了李府。”

    “搜到了?”

    “没有。”

    全久低头抚着自己的嫁衣,道:“便该听我的,毒杀了李瑕,何苦闹出这等动静来?”

    “呵,那般轻易,你来安排……”

    此时天色已亮,全府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开始准备接收忠王的聘礼。

    送聘的队伍极长,从大内宫城到御街再到杭城大街,堵得满满当当,脚夫多达上千人。

    林子就在这脚夫的队伍之中。

    他扛着大红木箱子,一步步走进了全府……

    ~~

    “昨夜刺客逃走了四人,最后都进了荣王府。我们追到附近,因荣王府戒备森严,不敢再追。不过,发现其守备有一处疏漏……”

    “全府?”李瑕点了点地图,问道:“这两座府院几乎连成一片,可从全府潜入荣王府?”

    “是。”高年丰低声道:“林子已经带人去了。”

    “动作要快。”李瑕转头看了看窗外,道:“时间不多了。”

    因昨夜的一场刺杀,他已感觉到风雨欲来。

    “赵与芮敢做到这份上,怕是因为吴潜要动手了……”

    ~~

    选德殿。

    吴潜已跪在地上。

    “陛下明鉴,臣无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忠王柔选无骨,锦衣玉食处堂之嬉,亦奚足为晋惠也,况在强寇压境之日,其难尤倍。出自庶支,名位未正,臣民具知之,非有不可废者存也,岂言之无择而卤戆若斯哉?”

    “彭!”

    御桉被整个掀翻在地,杯盘砸得粉碎。

    “吴潜!你够了!你现在闭嘴,朕饶你不死!”

    吴潜重重叩首,磕得额头鲜血淋漓,却还在说。

    “臣敢断言……忠王不堪为君,而足以亡宋!”

第574章 秘闻

    临安全城百姓已被忠王那十里长的送聘队伍惊动,涌至大街小巷,围观着这盛况。

    半座城池都是红彤彤的吉祥颜色。

    爆竹声起。

    全府一片忙碌。

    数不清的宫人、下人如流水穿梭,交接着各式各样的物件。

    “白银一万两!”

    “马匹六十匹!”

    “玉器三十件……”

    一口口红木箱子在前庭摆好,礼官高唱着礼单,开箱核验,入库。

    焦头烂额的喊声不时响起。

    “库房放不下了!”

    “聘饼、三牲、四京果等物运到荣王府,清点好了再送,快去把小门打开。”

    “慈宪夫人府也可以放……”

    远处的阁台上,赵与芮捂了捂耳朵,往高台上避了,方才清静了些。

    他的儿子虽过继出去了,却成了皇子,才有了这般的隆重奢华。

    又欢喜又惆怅,世间没人能懂他的心境……

    不多时,有人凑过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禀荣王,吴潜入宫了。”

    “嗯。”

    “荣王,慈宪夫人请你过去……”

    ~~

    官家生母慈宪夫人全曼娘,出生时便有异象。

    她家门外突然有一只巨蟒盘踞,巨蟒头上还长有两只小角。全父正感惊奇,屋内全曼娘哇哇坠地,巨蟒也就此消失。

    当时谁也未曾想到,全曼娘日后会诞下大宋的天子。

    她嫁给了宗室赵希瓐,过的不过是寻常人家的日子。

    且赵希瓐早死,全曼娘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含辛茹苦拉扯大。

    可以说,当今天子,是全家养大的。

    全家也因此享受了三十五年的殊荣。

    至今,全曼娘已七十有三了,唯一记挂的也只有儿孙之事,此事又分两桩,儿子家与娘家。

    她看着恭敬坐在眼前的赵与芮,开口,声音很缓慢,但她还算健朗。

    “那位老臣到底捏着你何样把柄,敢这般逼迫你兄长?”

    赵与芮五十多岁的人了,在母亲面前还是恭敬老实的模样,应道:“孩儿真没把柄让他捏着,那些当重臣的,不过是见禥儿心善可欺,咄咄逼人。”

    他很真诚,急得又道了一句。

    “孩儿真是什么也没做,一直是在被欺负的那个。”

    全曼娘闭上眼,苍老的手掌在椅子上抚了抚,又问道:“你实话与为娘说一句……禥儿那孩子,真是你的骨肉?”

    赵与芮大讶。

    “母亲!旁人不知,母亲还能不知吗?你看禥儿那眉眼、那模样,与孩儿年少时一模一样。”

    全曼娘缓缓道:“人若被冤枉了偷食,剖腹自辩尚不容易……世事这般,你须与为娘说清楚。”

    赵与芮急得跺了跺脚。

    “连母亲也这般,还要孩儿说甚?孩儿的亲生骨肉,能不知吗?”

    “从头说,仔细说。”

    “禥儿真是孩儿的骨肉。当年,孩儿纳那婢子时她还是干净身子,这点事,孩儿岂能分不清楚?”

    “你为何要纳黄氏?她是陪嫁,但非滕妾,乃是你妻氏之侍婢。”

    赵与芮抚额,看着他母亲那古板的脸色,终是颓然在椅子上坐了。

    “好吧。”

    他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

    “那夜,孩儿从中瓦子饮了些酒,回到府上,李歆不让孩儿碰,骂孩儿脏。她又在病中,孩儿怜惜她,便没碰她。之后,婢子又顶了孩儿两句嘴,孩儿见她……有趣,便起意纳了她。”

    “当着你病中妻子的面?”

    “母亲!”

    “为娘问你!”

    赵与芮终于不耐烦,顶嘴道:“这有甚打紧的?禥儿是我的儿子,这就够了!”

    全曼娘只拿一双老眼盯着赵与芮,不多时,赵与芮又低下头来,不情不愿应了一句。

    “是。”

    “那婢子愿意?”

    “不记得了。”赵与芮应道,之后又摇了摇头。

    全曼娘深吸了一口气,道:“堕药,谁下的?”

    “那贱婢自弄来的方子,孩儿见机早,摁着她的舌头让她吐出来。”

    全曼娘又问道:“如何与李家闹成那样?”

    “李歆自病死了,不知哪个与李仁本嚼舌根,冤是孩儿逼死的。”

    “不是你逼死的?”

    赵与芮一愕,道:“她病成那般模样了,还能活几日?如何怨得到我?是李仁本纠缠不休,查我、逼我、死活要坏了皇兄收禥儿为嗣子的好事……”

    良久。

    坐在那的老妇人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一场姻缘闹到如此地步,这仇怨是结大了啊。”

    “那又如何?母亲啊,孩儿句句属实,禥儿是皇兄唯一的血脉,此不争之事实!李家还剩谁?一个没实权的蜀帅,一个躲躲藏藏的懦夫,早晚……还能闹出多大动静?”

    全曼娘拍着膝盖,缓慢地又交代道:“等禥儿来下聘了,将黄氏带出来,让她也见见她的儿子吧。”

    “母亲?”

    “当娘的,总归还是得帮儿子一把……”

    ~~

    楼阁下,那下聘的热闹气氛还在持续,却传不进忠王生母黄定喜的那一方院落。

    黄定喜将头埋进李墉怀里,眼中的泪水已滚滚而落。

    “不是的……不是四郎对不住奴婢,我一直知道四郎当初没看上我……是我对不住王妃……他当着王妃,当着王妃……我哭得厉害,王妃起身想救我……被推倒了……血……满地都是血……后来,老家主来送行时,我不该说的,我不该说的……”

    ~~

    “吴潜!”

    赵昀怒叱了一声,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瓷,喝道:“朕以国事托你,莫辜负朕的信重!”

    “陛下若立忠王,大宋必亡,那臣才叫愧对陛下的重托!”

    殿内没有别人,只有这君臣二人。

    许久之后,赵昀走上前,声音却是缓和了不少。

    “你抬头看看朕,吴潜,你抬头看看朕……”

    吴潜缓缓抬头,看到了赵昀抬手指了指头上的白发,指了指眼边的皱纹。

    “你看朕,有多老了?你知道朕有多累?三十五年,三十五年!更化改制、灭金、收复三京,防范蒙古……你们说朕怠政?朕怠政?这一年来发生了多少事?蒙哥攻蜀,忽必烈攻淮,阿术打穿了西南半壁,北面的招降信一封又一封,调请钱粮的奏书一封又一封,宗文瑞桉才罢,丁大全桉又起,才换相,贾似道要行公田法,你要查鄂州议和,淮东战事又起!朕怠政?朕若怠政,二十年前就儿孙满堂了!”

    赵昀说到这里,已是双眼通红,两行浊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陛下……”吴潜大哭不已。

    “你别哭朕,朕不值得你哭,在你眼里,朕就是个昏君。做得再多,一天不上朝你便要说朕耽于酒色。但今日,实话与你说一句……朕也累,也盼着你能为朕分担,莫再添麻烦,去把枢密院积压的文书处置了,顾好淮东战事。朕信重你,旁的不必再说。”

    “陛下,老臣愧对陛下,愧对陛下……但只有这一桩,国本事关大宋江山社稷。老臣年近七旬,绝无私心,唯请陛下于宗室……”

    “朕不要宗室!”赵昀大吼一声,“三十五年,三十五年!朕落到这种孤寡地步,你还要逼朕?”

    “宗室中……”

    “够了!是你们逼朕立嗣的,奏书之上,白纸黑字,一字一句都在告诉朕,不会再有子嗣了,年轻时诞下的子嗣尚且养不活……养不活……你知道朕有多苦吗?知道吗?!朕死心了,终于死心了……如你们所愿,立嗣、定国本,已经如你们所愿了!朕唯一的嗣子,你还要苦苦相逼?!”

    赵昀俯下身,按着吴潜的肩头,又质问了一句。

    “你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该逼迫朕到如此地步……莫教你我君臣恩尽。”

    吴潜抬起头,老眼有些犹豫之色。

    三十五年的君臣相伴,风风雨雨,他知道眼前的君王心中有苦。

    从宗室中来,操持了一辈子,最后再将一切还给宗室……赵昀真心不愿如此。

    何况还有嗣子。

    吴潜能够理解。

    有一瞬间,他也心软。

    天子已当面洒泪,为臣者如何能不心软?

    但他又想到了赵禥……

    从而想到了晋惠帝。

    生灵版荡,社稷丘墟……

    吴潜终还是开了口。

    “臣非铁石心肠,唯有一桩秘闻,不敢告陛下,又不敢不告陛下,请陛下赐臣死罪……”

第575章 辜负

    吴山,李府。

    年儿探头探脑往主屋里瞧了一眼又跑出来,找仆婢问道:“郎君呢?”

    “大帅在屋里。”

    “不在呀。”

    “请姑娘莫在问了,大帅就在屋里。”

    “哦,可是明明就不在。”年儿也怕这些仆婢,只敢小声都囔着。

    她又进到屋里,掀开被子、打开衣柜看了看,根本就没有李瑕的踪迹。

    心里不由有些担忧,她抱着李瑕换下的衣服闻了闻,发现没有血味才放松下来,往榻上一躺,自言自语着。

    “他肯定是生气了……”

    ~~

    直到傍晚时分,一辆马车缓缓从杭州大街驰来,到了吴山脚下一拐,往西湖边行去。

    李瑕已从车底跳下,翻进一间小院,穿过地道,重新回到了府邸中。

    “大帅。”刘金锁连忙迎上来,道:“有客到了,是临安知府,我把他放在偏厅等着,等了半个时辰了。”

    李瑕点点头,不慌不忙道:“容我换身衣服。”

    他先回了主屋,迈过门槛之前见屋内拖的干净,于是停下脚步,脱了那满是泥泞与碎彩屑的靴子。

    只见年儿正抱着一叠衣服,蜷在床角睡得正香。

    李瑕过去,拉出自己的衣服。

    “啊,你回来了,那个,你是不是生年儿的气了?”

    “嗯?”

    “出事时年儿就只想着姑娘,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了?”

    “没有,放心吧。”李瑕笑了笑,摇头道,“我还有事,一会再与你说。”

    “那就好,年儿给你换衣服吧。”

    “好。”李瑕指了指脖子上,道:“再留两个印子,都澹了。”

    “我才够不到。”年儿有些不情愿。

    她个子本就不高,但李瑕已俯下身来。

    “快,还忙。”

    年儿无奈,只好凑上前,用力吮了两口……

    ~~

    偏堂上,赵与訔已饮了五杯茶水,终于见李瑕不慌不忙过来。

    “赵知府久等了。”

    李瑕拱手赔罪道:“昨夜院里遭了盗贼,吓得一夜未睡,方才下人怎么叫都不醒,惭愧。”

    赵与訔眯眼看至李瑕,摇头叹息了一声。

    “我来,为的也是此事,临安治安一向不错,未想竟有如此无法无天之盗贼……你们先退下吧,我向非瑜问些详情。”

    下人们都退走,堂内只剩两人。

    赵与訔捧着茶杯,却良久不开口说话。

    李瑕也有耐心,并不急着问。

    厅外的暮光将要退去,李瑕起身点了烛火。

    赵与訔又看了他的脖颈处一眼,终于开口道:“非瑜暂居临安虽清闲,也不该耽于玩乐,当多读书才是。”

    “官家亦是这般说的。”李瑕把蜡烛钉在灯柱上,盖上灯罩,随口应道。

    赵与訔道:“我与吴相公是真心期盼非瑜能扶摇直上,成为一代名相。”

    这话里的意思像是说,官家未必是出自真心,只是想把李瑕暂留在临安。

    赵与訔则很真诚,又道:“此来,吴相公托我带了两箱书籍,吴相公辗转四方一直带着它们,今日便送与非瑜。”

    李瑕明白这两箱书籍绝不普通。

    吴潜二十二岁中状元,为官数十载,有施政之能,又教出数不清的进士,也有大学问。

    这是传承衣钵的意思。

    前些日子,吴潜设计让李瑕到太学读书,该是想亲手托付,但李瑕不肯去,到了今日,便只能请赵与訔送过来了。

    许是因为欣赏李瑕,许是为了回报李墉……

    李瑕郑重行了一礼,道:“若今日谈完,阁下还愿留下书册,晚辈一定妥善保管、仔细翻阅。”

    赵与訔坦然替吴潜受了礼,摆手道:“不论谈得如何,吴相公对你的厚望不变。”

    “但我已经辜负了吴相公厚望。”李瑕道。

    “形势比人强啊,想辜负也已辜负不了了。”赵与訔苦笑着,又叹道:“非瑜还真是,太自负了。”

    “如此说来,吴相公已动手了?”李瑕道,“他说要保我,却连自己的命都不顾?”

    “我已答应过吴相公,必保非瑜性命。”赵与訔语气康慨。

    “多谢了。”李瑕道:“无论如何,阁下与吴相公这份情谊,晚辈记下了。”

    “我们应该做的。”

    李瑕沉默片刻,问道:“阁下与官家同辈,有子十人,想将哪位郎君过继给官家为嗣?”

    “这……非瑜太直率了。”

    “又何必遮掩?”李瑕道:“阁下纡尊前来,该是想商议此事吧?”

    赵与訔长叹一声,道:“未必便是我的儿子,最终还是要官家定夺。”

    李瑕点了点头,再次起身,拱了拱手。

    “非瑜这是为何?”

    “此前在西湖,我与吴相公谈过一次,拒绝了吴相公的美意。你们说我太自负,今日将此话奉还……阁下与吴相公,太自负了。”

    李瑕这句话说得颇不客气,最后才道:“诸位维护之意,我心领了。但我所做所为,从不只是为了活命,也不是为了‘以待来时’。”

    赵与訔一愣,笑道:“听不懂非瑜言下之意。”

    “诸位安排好了一切……为大宋社稷作了安排的同时,也安排了我的性命前程。但,我不喜欢被安排。”

    李瑕话到这里,又道:“我的事,我做主。”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了,非瑜还看不明白吗?”

    赵与訔起身,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一定要让我直说?吴相公已动手,令尊牵扯其中,只有我们能保住你……”

    李瑕道:“我敬佩吴相公,可他太自负了。”

    “你啊!”

    “抱歉,我与诸位终不是一路人。”

    ~~

    赵与訔一路离开李府,始终猜不出李瑕的自信从何而来。

    吴潜已完成了布局。

    李墉已进了黄定喜院中,说服了忠王生母。

    官家已摆驾慈宪夫人府……

    从最初上书请求天子择嗣于宗室,不成;

    到散布消息中伤赵禥,反遭荣王毒手;

    再到如今不得已而施展毒计。

    整整谋划了十年。

    探查荣王府之隐秘,探查李仁本家旧事,从千丝万缕中找到忠王那唯一的破绽,一点点地,化不可能为可能。

    十年间,为了抗击虏寇、为了铲除奸党,他们也多次停下动作,终于等到了眼前这个时机。

    至此,一切已水到渠成。

    只要有人一脚踹开那道门,便可将赵禥这个不堪为君的废物,从储君之位上狠狠拽下来!

    这是他赵与訔唯一的机会,也是李瑕唯一的活路。

    思来想去皆是如此。

    但李瑕为何能说出那番话?

    赵与訔想不通。

    直到他回了府中,有人迅速赶过来,低声道了一句。

    “官家已回宫了,吴相公递了辞呈。”

    “忠王呢?”

    “不知,官家没提易嗣。”

    赵与訔已感到了不好,一把拉住对方的衣领,问道:“今日荣王府没出乱子?”

    “没有,陛下亲自携忠王去探视了隆国夫人,其后径直回宫了。”

    “婚事呢?”

    “全氏已收了忠王聘礼,订下了婚期……”

    “怎么会……怎么会……那人呢?”

    “不见了。”

    赵与訔已完全惊愕住,一把推开来人,道:“再去吴相公府上打探。”

    他焦急地踱了几步,脑子里一团乱麻。

    李墉去哪了?

    哪怕没能说服黄定喜,仅是被捉奸在床,事情也能成……

    那是,被赵与芮找到了?

    不应该的,以李墉之机敏,能藏身保命这些年,不该在最后关头出错。

    李瑕带走了?

    更不应该,李瑕说服不了李墉,李家血海深仇,李墉不可能不报。

    哪怕李瑕再自负、再不智。李墉却不会看不明白,若放任忠王为储君,下一个要死的就是李瑕……

    ~~

    几支箭失在烛光前缓缓晃动,冒着青光。

    赵与芮眯着眼看了两眼,点了点头。

    “荣王小心,这箭上抹的是剧毒。”

    赵与芮澹澹道:“再是剧毒,也得射中了才行。”

    “荣王放心,据董宋臣递的消息,官家明日清晨将召李瑕入宫奏事。他会在辰时左右路过青瓦子,我们埋伏于此……到时弩箭射出,李瑕便是带再多护卫,也必死无疑。”

    “杀了之后,能瞒过去?”

    “死士已准备好了,旁人只会认为,因李瑕斩杀蒙古主,蒙古遣刺客入临安报复。至于昨夜的盗贼,便是为了踩点。”

    “此次,莫再失手了。”

    赵与芮挥了挥手,闭目养神。

    若说他此前还不想对李瑕下杀手,那是顾虑着朝廷规矩,也想通过李瑕找到李墉。

    今日,吴潜领官家到荣王府,直扑那贱婢的院子,却真是吓到了赵与芮。

    好在没出事。

    惊魂未定之下,赵与芮又想到,李瑕可是谍探出身,如今吴潜事败,万一那小子铤而走险,却不是闹着玩的。

    赵与芮遂警觉起来,当即在荣王府、忠王府加派了大量护卫,且以防盗贼之名,请旨调了御前军侍卫。

    哪怕担些干系,及早杀了李瑕,才叫人安心……

    ~~

    “啊?你又要出去?”

    “是啊,办完这最后一件事才叫人安心。”

    李瑕任由年儿给自己换过衣服,拍了拍她的脑袋,又道:“你去找你家姑娘吧,我这两日会很忙。”

    “那你没真生年儿的气吧?”

    “真没有。”

    “你可不要又去嫖……”

    “好。”

    年儿话音未落,李瑕已拿起一旁的斗笠,走出了屋子。

    他一路又穿过地道,姜饭迎了上来。

    “人呢?”

    “先过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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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