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神算
一场突袭结束后,等宋军清理完战场已是天光大亮。
孔仙忙了一夜,稍有空闲,却又回到了萧世显的尸体旁,无力地坐在地上。
他背上的伤势只做了简单包扎,便开始连夜调兵、追杀蒙军溃兵,失血过多,使他看起来颇为虚弱。
提在他手里的两个头颅,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咚”的一声。
“姚世安,还有这蒙鞑的首级我给你拿来了。”孔仙喃喃道,“特意带来给你看看。”
他捧起脱林带,把这个残缺一小半的头颅摆在萧世显面前,又把嵌在上面的碎石片拔下来丢在一边。
“嘿,破是破了些,狗东西敢杀进城来,被砸烂了。你看了,也该瞑目了。”
孔仙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想要合上萧世显那双怒目圆睁的眼。
手却有些不舍地停在了空中,最后又落了回去。
“当年你我一同受命为利州驻扎,你不是说终有一日,我们能到利州上任吗?怎么就走了呢?”
孔仙看着萧世显,思绪像是回到了曾经。
那时他们随余帅收复汉中,最后虽功亏一篑,却带回了大量的人口辎重。
萧世显意气风发,“这‘利州驻扎’封得好!此番重挫汉中蒙军,再给余帅两年光景,何愁汉中不复?到时你我兄弟戍守利州,为川蜀之门户。”
但,自那以后,萧世显就越来越沉默寡言,再没那样笑过了。
“不是要一起上任利州吗?怎就走了?”
孔仙颓然坐在那,又低声道:“这些年,我对不起你。你每次都说‘忍不了、忍不了了’,可每次都是我,我总说‘再忍一忍,外虏当前,当与姚世安合力抗蒙’,结果还是被你说中了,他那人重私利远甚公义。”
话到这里,整夜都没来得及哭的孔仙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是我害死你了啊……我害死你了啊……”
~~
堂外,李瑕抬了抬手,拦了拦聂仲由的脚步。
“稍待一会吧。”
“嗯。”聂仲由道:“昨夜我到这里,姚世安已从侧门离开,只捉到一个姚逸明。”
李瑕问道:“审过了?他知道哪些情报?”
“就是一个替姚世安联络的,能知道什么。”
“云顶城的兵册、粮册呢?”李瑕问道。
聂仲由道:“没找到,审了姚逸明,他说不知道,或许是在孔将军处也有可能?”
“一会问问吧,姚逸明押在哪?”
“那边。”
李瑕转身就走,不一会儿再过来,一边走,一边擦拭着剑上的血。
再回到聂仲由面前,他把手里的破布一丢,道:“姚逸明受了伤,没活下来。”
聂仲由压低声音道:“这就杀了?不送到临安交代之后问斩?”
“你我又不是没见过朝堂,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昨夜之事,云顶城内将士们都看见了,不需要‘对证’。这种人留着反而多生枝节,浪费人力、粮食。”
“可你无权……”
“都说了,我有蒲帅的军令。”李瑕随口应道。
聂仲由无奈,唯有叹道:“好吧。”
见堂内孔仙终于平稳下来,二人这才上前。
“孔将军。”李瑕道:“天亮时,纽璘派兵上山,看脱林带已大败又退了。”
“幸而有你们及时抢回城门,否则云顶城只怕已失守了。”
李瑕道:“是孔将军及时召集城内守军,我等不敢居功。”
孔仙已恢复肃容,道:“先说战果吧,昨夜歼蒙军三百八十六人,俘虏两百二十四人。歼叛军一百七十三人,俘虏七百零九人……可惜,让张威逃了。”
“是。”
这些俘虏如何处置,李瑕并不多言,孔仙是老将,什么都比他懂。
李瑕最在乎的,是云顶城必须有兵力能与蒲择之策应。关于这一点,孔仙比姚世安让他放心得多。
谈了几句之后,孔仙问道:“非瑜是如何提前知道姚世安要叛逆?”
李瑕沉默了一下。
如何提前知道的?
他并不知道。
事实就是,姚世安哪怕不叛,昨夜李瑕也打算拿下他,区别只在于杀或不杀。
这话却是不好对孔仙说,李瑕道:“他不对劲,物之反常者必为妖。”
孔仙不由叹息。
昨日,李瑕刚进城便与姚世安有冲突时,孔仙还心生不悦,结果事情却成了这般模样,让他不知做何感想才好。
末了,他只好叹道:“非瑜神算呐。”
这一句夸赞李瑕无颜承受,只是拱了拱手,道:“孔将军有伤在身,又要操持城中防务,若有差遣,只管吩咐。”
孔仙问道:“你是如何看的?”
“多打探蒙军动向,若纽璘再攻城,则坚守山城,拖其兵力;若蒙军攻打成都,则出兵为蒲帅侧应。”
“话虽如此。”孔仙道,“但蒙军多是骑兵,便是与蒲帅决战,必是轻骑不停放箭骚扰,切割、削弱我军,有一击必胜之机,才以重骑兵冲击,我等如何为策应?”
话到这里,他苦笑道:“我并非推托,是真对此忧虑。”
蒙军作战,都是先精骑四散而出,凭借骑兵的优势拖垮敌人再冲锋,极少出现那种双方摆成方阵相互厮杀的大战。
比如这次,纽璘就打算先拔掉灵泉山、剑门关、云顶城,把蒲择之逼入绝境。
那便几乎不可能出现蒲择之与纽璘大战正酣、这边云顶城守军突然杀进纽璘后方的情况。
反而是,云顶城守军若敢轻易离开山城,很容易被灵活的蒙古骑兵掉头歼灭。
这道难题,孔仙解不了。
李瑕却道:“但纽璘却未必能一直维持稳健的作战风格,打下去,他总有失误的时候。”
这句话,是李瑕曾经常听到的,赛场上奇迹般的翻盘往往都是有这种战到最后的心态。
说来简单,这种逆境之中能不慌的有几人。孔仙看在眼里,能感受到这年轻人不骄不馁的沉稳。
“李非瑜,是个靠得住的人啊。”孔仙心想道……
~~
蒙军营寨。
纽璘虽败却不气馁,面色沉静地在大帐中踱着步思忖。
他身量极高,如同在走动的塔。
张威跪在地上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偷眼瞥见这蒙军都元帅,心中畏惧不已。
好不容易将经过说完了,张威忙道:“小人与姚城守是真心归附,恳请都元帅饶命。”
“我杀你做什么?”纽璘道:“起来吧,能把云顶的城防图画给我?”
“小人带了,带了。”张威忙从怀中掏出好几本册子,放在纽璘脚下。
他考虑得显然颇周到,除了说要替蒙军招降张实,还将云城的城防、兵册、粮草、屯田位置等等情报一应带了出来。
纽璘拿起地图看了一会,却是不着急先攻山城,下令让兵马先歇息一日。
那黄纸黑线的地图虽简陋,完全可看出云顶山城的布局。
北面是一条上山的险道,东南面的金堂峡是一片绝壁,西面亦是难攀,且上面有宋军坚固的城墙。
宋军的屯田位置集中在南面,因云顶城与别的山城一样,选址都是方山,方山的特点是山高而险、顶上却一马平川。
而城中的粮仓、仓库也多集中在南面。
纽璘思忖之后,认为要破云顶,强攻极难,重要的是烧毁宋军的存粮、物资,等城中粮尽,自然还会有人杀守将投降。
“张威,能带人攀上城南吗?”
张威不敢犹豫,当即道:“小人熟悉云顶地势,能。”
纽璘点了点头,心中已有定计。
论行军打仗,纽璘最佩服的不是大汗蒙哥,而是宗王忽必烈。
在他看来,蒙哥打仗有点一根筋,反观忽必烈灭大理一役,穿山跃岭、革囊渡江、翻跃苍山奇袭龙首关、裂帛止杀……这其中的坚韧、智略、胸怀,才是大将之风。
纽璘更愿学这些坚韧、智略、胸怀,而不是傻傻地抢攻坚城。
……
两日之后,八月初二。
夜里,纽璘选出百余人随张威由南面攀上悬崖。又命麾下千夫长带队从西面趁黑上山,攻打云顶城西城垛。
受命的千夫长名叫“都剌”,颇为敏捷。
仅凭他这点人马自是攻不下云顶城,但他们本就不是意在破城。
都剌麾下,每个人都背着一捆干草,干草中混了砒霜、巴豆等物,又泼了火油,一旦烧起来毒烟滚滚。
都剌只需命人将干草掷入城头,以火矢点燃,便可烧杀大理的宋军。
更关键的是,趁宋军守卫西城,张威可带人攀上防守最薄弱的南面山崖,烧毁宋军的屯田与粮仓。
如此,再围困宋军,可不攻而破。
三更时分,都剌好不容易才带人攀上了陡峭的高山。
低头看去,只见脚下如同深渊。
他们不敢大声喘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城墙上的守军,果然见到这边的守卫比北城松懈得多。
歇了一会,都剌还没顺过气来,但看宋军还没发现,不由安心了许多。
“宋人……宋人果然想不到我们会攻西面……准备放火烧城。”
他们继续向最后一段山路攀去。
突然,城头上亮起火光。
紧接着,“嗖嗖嗖”的箭矢声响,有火矢从城头上射下来。
有的火矢射进山下深邃的黑暗中,有的落在陡峭的山地上点燃草木,却也有火矢射落在蒙军背上的干草上。
“蓬!”
一触到火油,那一团火燃得极快,背着干草的蒙军还来不及卸下背上的干草,已瞬间吞没了他的身躯……
“啊!”
惨叫声让人不忍听闻。
而越来越多的火矢已从城头上射下来。
都剌抬着头,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喃喃道:“有防备?怎么会?”
下一刻,一团火焰带着惨叫声砸落下来。
“蓬!”
又是一团火焰燃起,惨叫声更为凄厉。
随之而起的还有滚滚毒烟。
这夜的风向是由西向东吹,渐渐地,城中也响起了越来越多的咳嗽声。
都剌捂着口鼻,好不容易才不让自己滚下山坡。
“快!把干草点燃抛上去……”
第340章 烧粮
“是毒烟……咳咳咳……毒烟……”
城头上,守城的宋军也没想到那烟是有毒的,他们也被熏得咳嗽不已,弯着腰,脸色痛苦而狰狞。
“继续放箭!”
站在西城城楼上的守将名叫“羿青”,是萧世显的副将。
羿青向来最敬重萧世显,因萧世显之死,他这两日来情绪十分低落。
今夜他奉命守西城,本以为是孔仙担心他太悲伤找点事情给他做,却没想到蒙军真的会来偷袭了。
看着城下那些蒙卒被烈火吞噬,羿青只觉心中大畅,痛快感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羿青也知道那些烟雾里的毒气,他站得最高,却也感到头晕。
但他的眼神却依旧发狂,不停下令继续放箭。
能把这些蒙卒活活烧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大快人心?
“放箭!放箭!”
……
七月三十的夜里脱林带突袭云顶,这才八月初二,宋军其实也没缓过气来,又陷了这样的战事。
但打仗就是这样连绵不绝,让人透不过气。
人连续几天吃同一道菜都会感到厌倦,何况是一战又一战?
蒙、宋双方士卒都已经历了十数年的征战,哪一个不感到痛苦?
但他们只能继续奔走在战火与毒烟之中。
一个名叫“皮丰”的云顶城守卒射出火矢,努力摒住呼吸,却还是有毒烟进了他的口鼻。
皮丰与羿青不同,看到蒙军的惨状,他并没有感受到痛快,哪怕这一场小仗明明要胜了。
他听得出来,这次来的蒙军大部分都是汉人,那些惨叫声里也不乏乡音。
闻了毒气,皮丰难受得厉害。
他忽然觉得……有什么意思呢?这仗不停地打、不停地打?连喘气都不能喘,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又去摸身后的箭囊,手却不停地颤抖起来。
憋不住了,想吸气。
憋不住了……
吸了一口气,呛得皮丰整张脸涨得通红,只觉自己要死了。
“要死了……”
下一刻,有人喝道:“所有人撤下城头!”
~~
“不行!”
城楼上,羿青大喝道:“给我放箭!咳咳……把这些蒙鞑全都烧死!烧死!”
“撤下城头!砲车来了,以砲击杀蒙军。”
羿青回过头看去,夜色中,只见是李瑕带着武信军赶来。
羿青是感激李瑕的,感激他杀了姚世安为萧世显报仇,也感激他守住了云顶城。
但感激归感激,不代表他就愿意听一个知县的吩咐。
“李知县!大好机会啊!咳……你看,我们能把这些蒙军活活烧死!”
李瑕没有再回答,只是高举着一块令牌,大喊道:“所有人,撤下城头!”
随李瑕一喊,他身后的武信军士卒们纷纷喊道:“弟兄们,快撤下来避毒烟……”
“不行!李知县!你要临阵干扰我指挥不成?!”
这种情况下,没有人再听羿青的号令,城头上的守军纷纷跑下石阶,弯着腰大喘气。
~~
“咳……咳咳……”
“快!这里有水!所有人拿布沾了水,包住口鼻……”
皮丰冲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水桶。
拿湿布盖住口鼻,他呼了几口气,终于觉得气顺了些。
“缓过气的弟兄们快去打水救人!”
“让一让,让武信军击砲,把火球砲过去就能击杀蒙军!”
“快……”
一道道喝令都是有条不紊,局势终于开始好转。
皮丰感受到没那么难受了,忽听到人喊了一句:“快,把他们抬到小东门。杀虏要紧,弟兄们的性命也要紧……”
他也被武信军安排着去打水,并帮助更多被毒烟熏晕的同袍。
莫名地,因为方才这句话,皮丰心头微微一颤,脚步不由加快。
他与另一名士卒抬了一个伤兵再回来,只见局势已稳定下来。西城墙这边人愈发多,却显得井井有条。
良久,有欢呼声响起。
“又胜了!我们又胜了!”
城下的蒙军已经被击退了……
皮丰想也能想到,这次,蒙军的伤亡一定不小。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之前打了胜仗时那么高兴,听到胜利的呼喝,甚至没有刚才那句“弟兄们的性命也要紧”让他触动。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些走神……
突然,皮丰被人推了一下。
“快让开,将军要过去了。”
皮丰连忙退到人群之中,他转头看去,正见羿青大步走向李瑕。
这时周围的将官已在重整队列,命令所有人各归其队。
但皮丰却忍不住跟上羿青,往李瑕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
“李知县。”
“羿将军,方才情况紧迫,勿怪,我干预你指挥,向你赔个不是。”
“李知县当我是何样人?我来,是来向你赔不是的……那啥,我羿青绝非苛待士卒之人,方才是我杀敌心切,太心急了。”
“我理解,将士们坚守数年、十数年,本就清苦,这几日连番大战,又闻了毒烟。大家都有情绪……”
皮丰愣愣站在那,听着这些对话声远远传来,忽觉得像是心里被什么堵住一般。
过了一会,李瑕与羿青向这边走来,路过他身边时停了一下。
“杵在这做甚?!”羿青见了皮丰这傻样,不由喝道:“还不归队?!”
李瑕却是走上前,问道:“怎么了?”
“小人……小人……”
“很难熬吧?”李瑕见他模样,已了解了他的心情,“行伍生涯,艰苦困厄,想不起为何而战了,这日复一日的,想必是很煎熬。”
只听这一句话,皮丰不由大哭。
“小人想娘亲了……小人被毒烟熏的要死了……连杀了那么多蒙军都高兴不起来……但小人没随姚城守叛逃,没有……不懂怎就这样了……高兴不起来……”
李瑕没说话,只听他哭诉。
“那些人里有小人的同乡……是我们那的口音……叫得好惨……他们为啥要用毒烟熏我们……我孬了……孬了……”
最后,李瑕抬手拍了拍皮丰的肩。
“没事,你是好样的。没人喜欢过种日子,这很正常。”
“小人是孬种……”
“不,你是好样的。”李瑕又重复了一遍,道:“我也受够了,真的,不是你孬。有时我也觉得熬不住了。但,这仗不是我们说不打就能不打的。哪怕降了,也要被蒙人驱使着继续打下去,看到那些被火烧死的蒙军吗?其中有多少是你我一样的汉人?”
“嗯,小人高兴不起来……胜了,但高兴不起来……”
“不是为了高兴,是为了有一天能不用再这样打仗。”李瑕道:“我们只有一直胜、一直胜,才能决定打还是不打。现在我们没有选择,那就直面它。总有一日,我们会回到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皮丰嚅嚅着,愣愣看着李瑕。
今夜事忙,李瑕没空多说,道:“先归队吧,明夜我们开场庆功宴。”
“欸……是!”皮丰傻傻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有人踢了他一脚,笑道:“傻蛋,打胜了仗还不好?”
“就是说啊,又打胜了。”
“……”
说起来,云顶城上的仗,宋军可以说是还没输过。
但年年胜,局势一年坏过一年,云顶城守军士气已日渐低迷,这不是两句俏皮话能扭转的……
~~
李瑕转头看向夜色,忽见南面有火光窜起。
“怎么了?”
“李知县!不好了!南城的粮仓被蒙军烧了。”
“告诉将士们不必慌,尽快灭火。对了,明夜庆功宴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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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军大营。
天光大亮时,纽璘坐在大帐之中听着昨夜的战况。
西面惨不忍睹,宋军竟有埋伏,蒙军烧死、毒死、摔死……损失了近半人。
但毒烟还是使得云城守军混乱,一百蒙军精锐得以翻进南城门,放火烧了宋军粮仓。
这一百人攀上悬崖就摔死了二十一人,放火之后又被宋军堵截,却还是有十八人沿原回返回。
总的来说,纽璘还是满意的。
要知道,他攻的是旭烈兀四万大军都打不下来的云顶城,如今城中粮少,只要再围困半月,何愁云顶城不克?
眼下而言,至少云顶城不能成为蒲择之的支援了。
“石抹按只,你领三千人继续围困云顶,记住,散出精骑,封堵要道,不让宋人下山觅粮即可。”
“是。”
纽璘拍了拍盔甲,道:“其余人,随我西进成都。蒲择之这只老山羊中的箭够多了,到了刚宰的时候……”
第341章 主动权
八月初三。
云顶城南的火势已经灭了,士卒们先是清理了西墙外的战场,又被调到城南清理废墟。一派忙碌景象。
羿青走上城楼,只见孔仙正坐在那出神,嘴里喃喃着。
“李瑕……李非瑜……”
羿青抱拳道:“孔将军。听说晚间还要开功庆宴,这大战之际,哪有这种闲工夫……”
孔仙回过头看了一眼。
羿青这人长得五大三粗的,满脸都是胡须,根根如铁,因常年不怎么洗,与血污灰尘几乎结成了一块。
萧世显在世时,少有说过的俏皮话之一就是“羿青你这胡子都能当面甲了”,如今萧世显走了,孔仙便也将羿青当作自己的兄弟看。
“犒劳将士一番也好。”孔仙道,“李知县与你这粗人做事不同,他心细,看得出来将士们士气低迷。”
“杀外虏、保家乡,哪个浑球敢不尽力,抽两鞭不就得了。”
“毕竟守了这么多年,局势又不见好,连主将都叛逃了。”孔仙道,“人心,又不是铁石。”
羿青知道这种事他说了不算,不再多嘴,又问道:“将军你在这做甚?风大,再把你伤口吹裂了。”
“等李知县过来。”
“他去哪了?还要将军你等。”
“去查看城上水井、水池是否被人投毒,文官心细、心太细了,不服不行。”
这云顶山上,宋军开凿水井十八口、水池三十二个,说来简单,但高山凿井自是艰辛。
守军们有这份吃苦耐劳的坚韧,孔仙却没自信能带他们破局,思来十分惭愧。
姚世显之事,其实对他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以前,他觉得顾全大局是对的,但现在他开始不断怀疑自身,惭愧感始终萦怀在心间,每一件小事都能触动。
羿青道:“我怎听说李知县就没考科举,是北面立功回来的,该是我们武官。武信军那边都传开了,他在北面……”
“我知道。”孔仙道:“这份智计,不是普通武官能有的。”
他指了指南面的仓房,又道:“张威逃了、没在姚世安那找到兵册、粮册。李瑕便猜到蒙人要对我们的粮草动手。两日内将粮草搬走,又增强了西面的防事……你我就想不到这一点啊。”
羿青道:“但我就不明白了,哪怕是空仓,为何要放蒙人进来烧了?”
“让蒙人估量错我们的粮草,总会有用的。”
孔仙说着,又想到李瑕当时说的话。
“如今蒙军毫无破绽,就像鸡蛋里没有骨头。但我们要有耐心,孵,等到鸡蛋孵出小鸡了,总能找到骨头。而每一点信息误差,都有可能是一个小小的裂缝……”
当时李瑕说着,“嗒”的一声,把城里最后一个鸡蛋敲破,剥了吃了。
孔仙欣赏这种坦然自若,早已不再有刚碰面时的不满。
不知不觉中,他已愿意让李瑕来安排山城防务。
又等了一会,山城中各个将领忙完手头的事情过来,李瑕也到了,众人一边望着山下的地形,一边摆好地图,议论接下来的安排。
孔仙是主将,当先开口道:“先说蒙军动向吧,瞭望到纽璘的大部已经西进了。留下的蒙军或在三五千之间。”
似乎是特意与李瑕说的,孔仙还遥指了一下地形,又道:“从云顶城下山,兵马只能走北面山道,而蒙军大营就扎在北面的东岳庙附近,扼死了我们道路。若想从陡坡与悬崖攀下去,也有小股蒙骑正在四处哨探……”
行军打仗与普通赶路不同,携带着盔甲、武器、粮草,而攀下陡坡悬崖又只能少数人慢慢下,一旦被蒙军发现就陷入被动。
羿青道:“我们有六千人,杀下山去,吃掉这股蒙鞑怎样?”
孔仙摇了摇头,道:“蒙军不会与我们在山下决战。”
他拿出推演的兵旗在地图上摆开。
“蒙军骑兵会散开,此时如何做?若赶向成都,分兵多少人去?多少人留守云顶城?去了之后,蒙骑一路袭扰削弱,直到我们精疲力竭再冲溃我们。
现在蒙骑封锁了道路,打探不到成都的战况。退一万步说,便是能杀到成都,安知彼时纽璘是否与蒲帅开战?
若非是双方鏖战正酣之际,数千步兵杀向野地,只会被骑兵吃掉。到时我等全军覆没,云顶城也失守,蒲帅更无支援。”
孔仙说到这里,回想起三年前,吕达率兵五千、义军两万支援成都之事。
他们战意昂扬地杀出去,锐气正盛之际,蒙军并不与之决战,不停缀着,以轻骑放箭,断粮道、堵去路。
最后,二万五千人就像一头遍体鳞伤又疲惫不堪的熊一样摔在地上,被猎人一刀一刀分割。
聂仲由听了,默然片刻,难免有些泄气。
他知道李瑕劝过蒲择之率军入驻云顶城,但蒲择之却选择与云顶互为犄角而守。现在看来,这互为犄角之计根本就难以实现。
“不如,派人突围,请蒲帅率大军再到云顶城?”
李瑕摇了摇头,道:“城内粮草确实供应不了三万大军。”
“为今之计。”孔仙点点头,道:“李知县是如何看的?”
商议到此时,又是一种“明明总是打胜仗战局却一直恶化”的感觉,但只有李瑕还保持着稳沉的样子。
“言之总总,难点在于主动权。步兵对骑兵,主动权总在骑兵手里。他们想打就打,何时打、何地打,都是由他们决定。这不行,应该由我们来决定。”
随着李瑕的开口,这场军议的主导者渐渐从孔仙换成了他。
“步军有步军的优势,未必比骑兵穿插得慢,但要结合地势,山与水……”
城楼中的年轻人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天边云卷云舒,洁白的云又慢慢染上一层金黄。
~~
入夜,云顶城上如期开了一场庆功宴。
山城无酒,将士们无非是围坐在那吃些东西,听武信军说些云顶城之外的事,聊解一些独守孤城的苦闷。
皮丰领了些赏钱,但无处可花,只好揣在怀里,感觉不像是以前那般爱钱了。
他就坐在那捧着馍吃着,吃完馍后,他抠着指甲缝里的泥污,像是永远都抠不干净。
“马部将来了,让马部将说说故事呗。”
走过来的是武信军的部将马九。
马九生得一张圆脸,眼睛小、胡须稀疏,没有部将的威风气,笑起来让人感到很好亲近。
“能说什么?该说的都说了,将军们知道你们打了这么多年仗烦了,但蒙人不退,我们只能打下去。”
马九笑了笑,扫了扫那张破桌,在上面坐下来。
这桌子是士卒们锯木钉的,晃个不停。马九也不以为意,笑眯眯道:“但孔将军说了,等这仗打完,找戏班子来,排出戏给大家伙看看。”
皮丰不由抬起头,眼睛都有些发亮。
这种日子里,一出小小的戏,便能成了他的一个大大的期待。
“能演《目莲救母》不?我小时候看过,可好看了。”
马九笑道:“那不随大家伙点吗,想看甚不行。”
皮丰不由问道:“那得是好几出戏?”
“嗯,大几十出,唱个三五天的。”马九把脚踩在桌上,看桌子晃得愈发厉害,又放了下来。
一群士卒嘻嘻哈哈,又有人道:“马部将,再说说李知县与聂将军在北边的事呗?”
“说说就说说,那北地跟咱们这可不一样。”马九叹道:“蒙鞑治下的地方,那真个是……”
皮丰早忘了抠手指,就那么愣愣盯着马九看。
月光下,马九的圆脑袋随着破桌子晃啊晃,似把皮丰也晃晕了神……
第342章 缺粮
“正是那时,李知县孤身一人,冲进了东京汴梁皇宫。”
“皇宫?!”不少士卒惊呼一声。
马九一拍大腿,桌子更晃,他却是兴奋道:“可不就是汴梁皇宫吗,那宫里有一个北边的大人物,叫甚名字聂哥哥却不能说,但是北面传了几百年的大家族,在唐朝、承平时、金国时都当过高官,如今蒙鞑狗汗身边的高官。
却说这高官正是李知县要见之人,但皇宫中还有蒙鞑狗汗派去的高手,名为‘江北十八怪’,个个武艺高强。
李知县便一人一剑,独战这十八怪,为首第一怪诨名‘吞天蛇’,使得一柄金蛇长枪……”
马九这一点故事,全是林子与他说的。他本就记不清,与麾下士卒们闲聊了几次之后就彻底变了样,此时说来东说一嘴西说一嘴。
皮丰却是听得蒙了,遥想那汴梁皇宫里的一场血战,心驰神往。
“李县尉大喝一声‘呔’!一剑将那吞天蛇的蛇头斩下来,之后便进大殿见了那高官。那高官告诉李知县,要是大宋能多打几场胜仗,他们北边的各个将军便也要起兵反蒙,‘共复汉人河山’。”
话到这里,有人问道:“那就不打仗了?”
马九说得激动,小眼睛一瞪,道:“可不就是不打仗了嘛!”
他腚下那破桌终于是撑不住,“砰”的一声塌了下去,马九摔在地上,哈哈大笑。
皮丰见这一幕,本很是担心,最后却不由跟着傻笑起来。
他从没想过,一个堂堂部将,也能跟他们这些小卒一起乐呵。
这事,归根结底,因李瑕这个知县都从不抖威风,因此马九也不愿拿部将的名头压这些苦守孤城的将士。
“继续说,继续说,说到哪了……”
……
这夜,皮丰翻来覆去睡不着,时而想到这一战过后将军要请戏班来,时而想到汴梁皇宫里的刀光剑影,时而想到天下汉人共同举事再无征战。
想到马九摔坐在地上的一刻,他还会忍不住笑笑。
八年孤驻云顶城,日子过得如漫长的黑夜,一点点小小的期待便成了他的星光。
~~
次日,羿青在军中调了千余人,与武信军一起组成了三千人。
小小的整编之后,这三千人被交由李瑕指挥。羿青领一千五百云顶守军,聂仲由领一千五百武信军。
皮丰就在羿青军中。
他本以为是要去支援成都,然而,羿青却是下令,让一千五百人从东面攀下金堂峡。
沱江奔流不息,在这一段劈开两岸的深山,形成了悬崖绝壁。
攀下金堂峡不难,蒙军虽然有游骑哨探,但在这悬崖与沱江之间的狭窄地形上,根本无法调大队人马阻止宋军下山。
但下了山又能如何?挤在江边根本不能攻击蒙军,反而很难再爬回云顶城。
在皮丰想来,这还不如从北面下山。
虽这般想着,他还是在腰间系上绳索,往悬崖下攀去……
~~
蒙军营地。
石抹按只听了哨骑的禀报,问道:“下去了多少人?”
“慢慢攀慢慢攀,都大半天了也没下去多少人,这一天下来,一千人能下到崖下都难。”
石抹按只嘀咕道:“宋军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将军,是否派兵去杀光这些宋军。”
石抹按只摇了摇头,看着地图。
地图很简单,一条沱江,两边都是高山,西面画了个圈代表云顶城。
而金堂峡就只有一条小缝,在这样的小缝隙里骑兵施展不开,又会遇到山顶的砲石……且没必要去打。
“下来的宋军根本哪也去不了,敢从南北方向出来,我们马上能堵死他们,只能重新爬回云顶山。要不就是……渡过沱江?”
石抹按只嘀咕到这里,兀自点了点头,很佩服自己的推断。
宋军派小股人下金堂峡,只能是为了渡江。
“去做什么呢?”
石抹按只想了想,道:“找粮食。城里粮草被烧了,宋军不敢与我们决战,只好派人去找粮食。”
他嘿嘿一笑,因猜出了宋军的意图而愈发得意。
石抹按只没有阻止宋军下金堂崖渡江,阻止也阻止不了,只吩咐了五百骑兵从上游渡河。
“渡过河之后先拖垮这千余宋军,他们粮草不多了,很简单就灭了他们。”
“将军,若是宋军就呆在沱江东面的山里呢?”
石抹按只道:“山里能有什么粮食,他们必会出来找粮。不然不用你动手,饿也饿死了……”
作了如此安排,石抹按只不再管这千余人。
在他看来,这宋兵主将实在是蠢得厉害,这种时候还敢分兵,还不如一股脑地杀下山来。
石顶城上的粮草显然不多了。
又过了几日,山上有个名叫“蒋金石”的部将偷偷派人下山来请降,与石抹按只约定八月初九,请蒙军上山夺城门。
石抹按只嘴上答应下来,到了八月初九夜里,却只派了十余人上山。
这十余蒙军上山后躲在岩缝里呆了一夜,天亮时却见宋军从树林里鱼贯而出。
“将军说的不错,宋军果然有埋伏。”
石抹按只哈哈大笑,讥嘲宋军竟还想用这笨办法骗他上山去打攻城战。
“他们都没粮草,围都围死他们了,哪还要攻城?等着吧,急的是他们,很快,他们就会下山想要决战。”
如石抹按只所料,八月十一日,山上粮食告罄的宋军果然杀下山来。
~~
与此同时,成都城外,蒙军正在准备攻城。
战场上蒙军造着砲车,一口口大锅摆开正在烹着人油。
纽璘与阿卜干大马金刀坐于大帐之中,身边站了一排人,张威也在其中。
“杀了兀良合台后到大理……段兴智死了……灵关道……成都……云顶山。”
阿卜干问道:“突然审这么多人,要审什么?”
“马屁股后粘了一只会蛰死马的毒蜂啊。”纽璘道,“从云顶城过来,走得急,没问清楚这里面藏了这么一个人。”
“谁?”
“李瑕。”
阿卜干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杀了兀良合台的正是他。”
“速不台那儿子不是被叙州史俊斩杀的吗?”阿卜干问道。
他其实是看过阿术传来的战报,但以为是史俊打败兀良台合时,麾下一个将领杀了兀良合台,没将李瑕当一回事,没记住这个名字。
纽璘不同,想过之后便推算出李瑕的整个踪迹,并对其在成都之战中起的作用有了大概的估量。
他没回答阿卜干,反而思虑起云顶城的情况。
“石抹按只对上这人,怕是脑子不太够用。”
纽璘想到这里,招过儿子,吩咐了一句。
“也速答儿,你回去,替了石抹按只……”
~~
云顶城下,四千宋军杀来,石抹按只见其锐气正盛,并不与之交战。
蒙军行军并无太多辎重,沿途带着牛羊或杀马吃,又可每日四散抢掳。
骑兵一散开,宋军连可攻打的营寨也没有,四千人结着阵列追了一会,见追不到蒙军,只好又向云顶山退去。
宋军一撤,蒙军又掉转马头追上来,也不用结阵,轻骑赶上,对着宋军就是一阵乱射,待宋军回头射箭,他们却又散开……
如此几次之后,宋军疲惫不堪。
石抹按只对这种打法最是娴熟,哈哈大笑,终于命令重骑冲撞宋军阵列。
蒙军重骑再结成阵列,宋军已慌得厉害,向云顶山城狂奔。
山道狭窄,落在后面的宋军显然已来不及上山,一千余人慌不择路,连忙掉头向南跑去。
那是云顶城西南方向的另一座山,叫“钟嘴梁子”,因为山梁起伏,状如钟嘴。
石抹按只毫不犹豫,立刻下令追击这支宋军。
毕竟云顶城难攻,反正山上又无多少粮草,不如先歼灭这一千余人。
眼见重骑冲不上钟嘴梁子,石抹按只又立刻下令,命一千轻骑绕过高山,继续围堵……
第343章 看穿
从钟嘴梁子向南,到处都是山峦起伏,道路崎岖。
东南十余里,有个山隘叫“阎王坡”,从钟嘴梁子过来,一路上都是深山窄谷,风出来如同鬼哭。
羿青正在阎王坡上埋伏。
前几日他率军从金堂峡上攀下、渡过了沱江,在东岸的山林里穿梭,从鹰嘴崖到老虎口,又突然折返。
有五百蒙骑一直在山下缀着,被羿青在老虎口与鹰嘴崖之间的山道上击败。是役,羿青并没能斩杀太多人头,却俘虏了数十蒙军。
之后,羿青便率一千五百人在东岸南下,渡过了沱江之后便直奔阎王坡,准备着陷马沟、落石等等。
终于到了约定好的八月十一,羿青不知李瑕能不能按约定把蒙骑引过来打,整个人都焦虑起来。
“头埋低点,拿叶子盖一盖,别被太阳照到亮了。”
羿青踹了麾下部将一脚,猫着腰向山顶走去,路上也检查着一个个兵士。
山崖边,百余士卒手拿着铁锥正守着几个巨石,把它们的边角都凿圆,只有这样巨石才能滚动起来被推下山。
“行吗?莫要到时候推不下去,让蒙鞑逃了。”羿青拍了拍一个士卒的背,沾了一手的汗。
他也不在意,随手在腿上擦了,盯着那石头。
“将军放心,八年,小人凿的石头都数不清了。”
应话的是皮丰,一双手被石头划得血乎乎的。
羿青看了皮丰一眼,踹了他一脚,道:“我记得你小子,回头手上的伤结痂了别总抠它,你他娘的老喜欢抠。”
“诶,不抠。”皮丰应道,虽被踹了一下,心头却也暖和起来。
羿青一直以来就注意到麾下士卒的各种习惯,但他的性格不爱说话,怕显得跟个老娘们一样絮絮叨叨。但前次庆功宴上,他也听到士卒们说了些心里的苦闷,因此学着照顾他们。
他拍了拍皮丰的背,道:“看你今日难得精神些,不错。”
皮丰还是怕自家将军,憨笑了下,道:“小人想打胜仗……看戏。”
“出息。”
羿青笑骂一声,转身走开,站在崖边望去,眼看着日头渐渐向西,心里又不免嘀咕起来。
“李知县呐李知县,真能把蒙鞑引来吗?”
忽然,羿青眼一眯。
“来了!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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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丰趴在山崖上,看着友军如同溃逃一般穿过下面的山谷,不多久,马蹄声如雷般远远传来,是蒙军的骑兵正在紧追不舍。
“蒙鞑想不到会有埋伏。”皮丰心想着,手微有些颤抖,不是因为紧张,他都是老卒了当然不会紧张,而是因为兴奋。
终于,下面的蒙骑已追进山谷。
“动手!”
皮丰一个打挺,骨碌碌地爬起来,大喝道:“用力推啊!”
“一,二,使劲!”数十个宋兵将士吆喝着,齐力推动着巨石。
他们在悬崖边上埋了几个树桩,计算好了巨石滚到那里会弹起来,砸在下面的山道上。大颗的汗珠从他们脸上滚滚而下,那被凿得圆滚滚的石头晃动了一下,开始向下滚去。
“嘭!”一声巨响传来。
崖上的宋兵欢呼一声,又喊道:“继续推!把蒙鞑堵死!”
皮丰血糊糊的手又破开,在石头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子。他却浑然不觉,只觉有用不完的劲……
山风又吹进阎王坡,响起如鬼哭般的哭咽声,把山谷中的惨叫带向钟嘴梁子。
落日熔金,在天边勾抹出一片血红……
~~
两日后。
“吁!”也速答儿勒住缰绳,跨坐在马上,冷眼扫视着石抹按只的营地。
石抹按只迎过来,道:“也速答儿,你怎么来了?”
“你败了?”也速答儿问道。
石抹按只讪讪道:“小败了一场。”
也速答儿问道:“损失了近千人?”
“你怎么知道?”石抹按只脸上挂不住,嘟囔道:“你才来,哪个该死的东西就跟你多嘴。”
“我八岁就跟着阿布打仗,这都看不出来,白打那些仗。”
也速答儿说着,翻身下马,手里的马鞭一抖,“啪”的一声狠狠抽在石抹按只身上。
“噢!”
石抹按只痛叫一声,脸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这一鞭是替我阿布打的。”也速答儿道,“你挨了,这事就暂时揭过了,回头阿布再亲自罚你。”
也速答儿说着,丢开马鞭,从腰间解下酒囊丢过去,道:“这酒是我请你喝的,我年轻,打了你。但草原上的汉子,胸怀也要像草原一样广阔,你别怪我。”
“不怪你,我自己运气不好,中了宋人的埋伏,没说的。”石抹按只痛得嘶了两口气,拿酒痛饮了一口,又道:“但你看着,这仗我能找得回来。”
也速答儿揽着他的肩,道:“进帐说……你不是运气不好,是遇到的宋人太狡猾。打听过是谁指挥的吗?”
“谁?”
“李瑕。”
……
也速答儿今年只有二十岁,他长得像他父亲纽璘,年纪轻轻就满脸胡子,但他的眼神却很沉静。不仅智勇双全,还会说汉话、会写汉字。
进了帐之后,也速答儿一边听石抹按只说着,一边提笔在地图上画着。
“宋军下了金堂峡后,你派谁过江追击他们?”
石抹按只道:“派了都剌领着五百人去追。”
也速答儿道:“叫他过来。”
都剌上次带人攻云顶西城,被宋军火攻,大败;算上这次,已连接两次大败,进帐之后连忙向也速答儿请罪,也挨了一鞭子。
“你是在鹰嘴崖被击败的?”
“是。”都剌挠了挠脖子,应道:“当时损失了一百多人,我带兵逃了三十余里,休整好再追过去,宋军已不见了踪迹……”
也速答儿仔细听了,看了都剌一眼,见他浑身是伤,挥了挥手,道:“去台,把伤养好,偶尔输几仗没事。”
“谢将军。”都剌又挠了挠脖子,退了下去。
也速答儿向石抹按只又细细问了阎王坡上的战事,了解了简详的经过。
“不是很厉害的智谋,无非是先遣千余人到东岸,利用沱江甩脱你的哨探布置伏兵,再埋伏你一场。”也速答儿道,“如果是我在,李瑕骗不了我。”
石抹按只不服气,道:“回想起来简单,打的时候怎么能想到……”
“云顶城上有粮。”也速答儿道,“张威没能真的烧掉汉人的粮仓。”
“有粮?”
“嗯,没有粮食那些宋人不可能在野地里绕那么久。看来是李瑕已有准备,早已转移了粮食。”
石抹按只道:“我就是不知道这一点,才中了汉人的计。”
也速答儿道:“有三千汉军在云顶城下,在哪?”
“不知道。”石抹按只道:“已经不在阎王坡了,我派了哨骑去找,还没消息。”
“应该是李瑕亲自带的。”
“你怎么知道?”
也速答儿道:“云顶城守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这样打过。蒲择之特意派李瑕过来,可见这人是有能耐的,只能是他在和你兜圈子。”
石抹按只有些服气,问道:“那怎么做?”
也速答儿闭上眼,把他那双弯曲得变形的长腿架在马鞍上,枕着手思考起来。
“能去哪……要带三千人去支援蒲择之……但他不会直接去,沿途都是阿布的哨探,除非他能歼灭石抹按只……”
想到这里,有哨骑回来,进帐禀报道:“找到宋军了!在南面的五挂山……”
“好!”石抹按只转头向也速答儿问道:“怎么做?去咬死他们?”
“不。”也速答儿道:“五挂山离这里五十里远,宋军不可能过去。”
“为什么?”
“他们没有粮食,走不了那么远。”
石抹按只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他们有粮食吗?”
“云顶城上有粮,但李瑕这三千人没有粮。”也速答儿道:“他先派千余人下金堂峡,一人最多携带七日口粮。后面那千余人没携带任何辎重,要敢走那么远,等粮食吃完了,很快就要溃败。”
“可明明探到他们在五挂山。”
也速答儿想了想,忽站起身来,道:“他想偷袭我们。”
“什么?”
“今夜,李瑕必派人来偷营。”
石抹按只不信,道:“哨骑都派出去了,宋军根本就不在附近。”
“不,他们就在附近。”也速答儿道:“三千人就在云顶城上,还有三千人就在沱江东面。只等今夜两面夹击你。”
“沱江东面?”石抹按只转过头,向沱江望去……
第344章 失约
鹰嘴崖上,李瑕凝望着江水,聂仲由、羿青正站在他身后等候吩咐。
“石抹按只不过两千兵力,若再派兵去五挂山,营地里便只剩千余人。一旦他们发现动静,不会与我们交战,只会立刻散开。我们要歼灭他们,必须先包围。”
李瑕抬手一指远处江面上的浮桥,道:“马九,你率两百人,先抢夺浮桥。记住,在不惊动大股蒙军的情况下,杀掉浮桥附近的守卫。”
马九站起身,应道:“是。”
“浮桥东、西各是三十人,你必须先派一百人从上游泅水过去。不可逃掉一个人,可明白?”
“明白!”
李瑕又道:“我们过江之后,会立刻烧毁浮桥。隔绝蒙军向东逃窜的道路。南面是云顶城,孔将军会率部正面攻打蒙军。我们则要堵住西、北两个方向。
羿青,云顶守军熟悉地形,渡江之后立刻西进,在雷打岩设伏;聂仲由,武信军之后再渡江,到小云顶设伏。
记住,不急着先动手。等孔将军率兵下山,蒙军四遁之后再动手。”
~~
蒙军营地。
也速答儿道:“宋军已渡江三次,他们最多不过两三小船用以运载重物。第一次是在金堂峡;第二次是在阎王坡东面的淮口,从东岸泅到西岸;第三次在淮口从西岸泅到东崖。今夜是第四次……”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道:“我们在这里,东岳庙。东边是野猪林。浮桥就架在野猪林,你上次派五百人到东岸就是走的这里。今次宋军不可能再慢慢渡江,他们只能争夺浮桥,才有可能突袭我们。”
石抹按只问道:“我们趁他们过浮桥时半渡而击?”
“不。”也速答儿摇了摇头,道:“宋军人数更多,不要轻易决战。一旦被拖住,云顶城守军杀下来,败的会是我们。”
“那怎么做?”
“宋人有句话‘未战而先算也’。”也速答儿喃喃道:“阎王坡一战,宋军封堵山谷,使我们千余人少有能逃走的。可见李瑕心狠,作战每每喜欢围堵歼灭,今夜必然也是这般……我们有几条退路?”
“两条。”石抹按只道:“向西、向北。”
他在地图上给也速答儿指了出来。
“西边这条路我知道,我今日过来便是走的这里。”也速答儿道,“这里有个山谷叫‘雷打岩’,是个埋伏的好位置。”
石抹按只道:“北边这里有座山也是,这几年被称为‘小云顶’。”
也速答儿道:“石抹按只,带一千人去五挂山,但不要真的去,假意向南的骑兵过了钟嘴梁子后就绕回来,绕到雷打岩,等着。若宋军想分兵过去埋伏,我会率剩下的一千人立刻西进,两面夹击他们。”
石抹按只问道:“要是宋军没分兵呢?”
“宋军若不分兵,渡江之后必会全力攻营,我会佯败西进,引他们进入雷打岩,以伏兵杀败他们。”
也速答儿说完,眼中泛起自信的神情,道:“今夜,我必胜……”
~~
是夜,月光很亮。
马九亲自率了一百人游过沱江,也不披甲,猫着腰,沿着野猪林奔向浮桥。
一百人脚步轻轻的,趁着浮桥边的守军还未反应过来,猛然杀了上去。
战斗结束得很快,马九提着带血的刀,圆脸上又泛起笑意。
“快,去通知李知县,可以过江了……”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几名蒙军士卒正远远望着这一幕,之后立刻翻身上马。
“走,去告诉将军,宋军已开始过江了……”
这几个蒙卒骑术高超,夜色中策马也并不发出声音,迅速奔向蒙军营寨。
营寨里所有蒙军都未入睡,已纷纷跨坐在马上等候命令。
也速答儿听了信报,脸上泛起满意的表情,吩咐道:“准备吧,宋军上钩了。”
之后,继续有哨骑飞马来报。
“报,宋军已过了浮桥……”
“报,望到宋军分兵,有一千人向西面雷打岩而去……”
也速答儿翻身上马,喝令道:“大蒙古国的勇士们,出发!杀败这些懦弱的宋人!”
“杀!杀!杀!”千余蒙骑迅速向西袭卷而去。
也速答儿知道,石抹按只已埋伏在雷打岩,等宋军一到会立刻杀出。到时蒙骑两面夹击,一个回合便可杀败那一千五百宋军,之后便可驱赶溃兵击败宋军大部。
他策马走上西进的道路,月光下能看到山峦在眼前转过。
有士卒伏身看了地上的脚印,禀报道:“将军,宋军刚才已过去了。”
“我知道。”也速答儿应道,智珠在握的样子,还自语了一句。
“幸好我赶到的及时,否则石抹按只今夜又要大败了。”
然而,快到雷打岩时,还未听到杀喊声。
“石抹按只人呢?怎么还没设伏?”也速答儿喝道:“乌热,你带哨骑向前探探,怎么回事……”
箭雨突然射了下来。
“嗖嗖嗖嗖……”
“杀啊!”
随着蒙卒的惨叫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宋人的大喝。
“杀虏!”
前方,一列列宋兵正执着长矛,组成了森然大阵。蒙军才转过山路,前排的蒙骑还来不及勒马,已向宋军的长矛阵撞上了上去。
“吁咴咴……”
也速答儿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迅速回过头看向来路。长年打仗的直觉告诉他,还会有宋军赶上来,绝不能在此与宋军作战。
“冲过去!勇士们,宋人立足未稳,杀穿他们!”
也速答儿毫不犹豫,立刻下命冲破前方的宋军。
虽是极短的时间内,他也看出来了。宋军根本没想到蒙军会这么快就到,没来得及到雷打岩埋伏,阵列布置得十分仓促。
这证明他的分析没有错,问题是石抹按只到底去了哪里?
暂时顾不得许多,重要的是逃出生天。
“杀穿他们!”
蒙骑没能提起速度,只能驱马上前,以打头锤、弯弓迎战宋军。这种肉搏并非他们常用的战术,基本上与宋军保持了同等的伤亡。
也速答儿心疼欲死。
蒙军人少,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向来喜欢利用骑兵的优势进行袭扰。今夜这一仗这般打,便是赢了,对他而言也是输了。
好在他观察的没错,宋军确实立足未稳,那宋将也心疼兵力,很快下令让宋兵退向两侧的山地,以箭雨向蒙军攻击。
也速答儿见状,当先冲锋,终于杀穿了宋军的阵线,领溃兵向西而逃。
但至此时,他还是不明白,石抹按只到底去了哪里……
~~
“哒哒哒”马蹄声响了许久,直到天色大亮,也速答儿终于看到前方狂奔而来的百余蒙骑。
“石抹按只呢?!”
也速答儿策马迎上,盛怒之下还是压着火气扫视了一眼来的蒙卒们,只见一个个狠狈不堪,似经历过一场大败。
“石抹按只呢?”也速答儿再问,声音已十分克制。
“将军。”都剌策马迎上前,声音里满是惶恐,道:“石抹按只将军已经……回长生天了。”
“怎么回事?”
都剌也不答,只是挠着脖子,显得很为难。
也速答儿皱了皱眉,策马上前,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嗖!”
突然,都剌身后一人张弓搭箭,一箭应弦而出。
也速答儿猛一抬头,只看到那朝面门而来的锋利箭簇……
~~
雷打岩。
李瑕已领兵赶来,查看着战场,道:“看来蒙军是换将了。”
“只可惜没埋伏成功。”聂仲由道。
“不可惜。反而是长了个教训,要奇袭还得有足够的情报才行。这新来的蒙将厉害,差点就反过来埋伏了我们。”
李瑕神色平静,又喃喃了一句。
“好在他晚来了一步,也好在这次我们多留了一手……”
第345章 谁的命重要
早在云顶城上的庆功宴时,羿青问过李瑕一个问题。
“李知县说我们的将士‘厌战’了,蒙鞑怎就不厌战?”
彼时李瑕想了想,道:“与环境有关吧,我们汉人从事农耕,自给自足。蒙人不一样,他们的妇人孩子放牧,男人全民皆兵,抢掳就成了他们的职业,一天不打仗就断了一天的收成。”
羿青听不懂,嘟囔道:“这话说得也太绕了吧。”
李瑕道:“想来,蒙人也是会厌战。他们打仗是为了抢掳,成都之战却没得抢掳,想必普通的蒙军士卒也厌倦了。”
“那为何有姚世安这种叛降的狗贼,少有蒙人叛降?”
“蒙人、汉人,其实都一样,只要有理由也会叛降。”李瑕道:“人性都一样,都懒惰,想求生,想过好日子。”
说到这里,李瑕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来,道:“我们可以试试。”
“李知县,这是啥?”
“小心点,别让伤口碰到了……知道荨麻吗?”
“不知道。”
“蝎子草知道吗?”
“知道,咬人草。”羿青道:“这山林里多得是,蜇到人了痒得厉害,得在伤口上撒尿才能好。”
“就是类似荨麻的效果,但是苗巫配的,厉害百倍。”李瑕道:“你下了金堂峡之后,若俘虏了蒙军将领,可以用在他身上,能让他痒得痛不欲生。”
羿青小心翼翼接过那匣子,问道:“然后呢?”
“让他拿东西来换解药,蒙军的情报、主将的人头、出卖手下的士卒都可以。最好是在他身边安排人手,再作联络。”
“能成不?”
“蒙古人并不比汉人硬气。”李瑕道:“如姚世安这般能守孤城数年,已是意志坚定之人,连他也都叛逃了……当然,万里挑一的硬骨头也有,遇到这种,你就别用这东西了,省着点。”
“好咧。”羿青又问道:“对了,这真的有解药吗?”
“没有。。”
“尿也不能解?咬人草都是用尿解的。”
“荨麻只是比喻,这里面大概是虫卵,遇血会孵化。”
“哦,啧啧……”
几日之后,羿青在鹰嘴崖俘虏了都剌。彼此一见,颇有些冤家路窄的意思。
“哈哈哈,狗鞑,你不是拿砒霜巴豆毒你老子吗?这次就休怪老子以牙还牙了。”
说着,羿青不等通译帮他翻译,径直将黑乎乎的东西抹进都剌脖子上的伤口。
“你们两个,换上蒙军衣甲,跟着这位都将军回营……”
~~
都剌痛不欲生。
蒙军南下以来最讨厌的就是南边各种奇奇怪怪的草木与虫子,军中常常有水土不服而生病之人,他们将各种病症统称为“瘴毒”,认为豪饮烈酒能治瘴毒。
从鹰嘴崖归营之后,都剌已饮了三袋烈酒,身上的“瘴毒”却始终未解。
都剌一心只想解除这种痛苦,遂把两个宋兵留在了身边,带入了蒙军营寨。
待阎王坡一战之后,李瑕便派俘虏给他递了个消息。竟是用蒙文写就的纸条,封装在蜡丸里,内容是让都剌引蒙军到五挂山去。
没想到这日也速答儿入了营,却是让石抹按只领了一千人假意进攻五挂山。
蒙军才出营,云顶城上当即便点起狼烟。
石抹按之也望见了狼烟,若是平时,他懒得在意这些细节,这次经也速答儿分析过,他才知道宋军果然是有奸计。
“也速答儿真聪明。”石抹按只跨坐在马上,转头与都剌闲聊着。
都剌痒得厉害,额上汗流不止,咬着牙应道:“嘶……是真聪明。”
石抹按只道:“我们过了前面那道山梁,云顶城上看不到了,便绕道回去。”
“这么快?”
“得尽快去雷打岩啊。”
“啧……将军,再往前走几里吧?额秀特……别让云顶城上的守军瞧见了……”
石抹按只忽眯了眯眼,道:“你脖子怎么了?也被虫蜇了?”
“没。”
“记得阿孛日吗?”石抹按只道:“到了这鬼地方以后得了瘴毒,肚子涨得比马肚子还要大,不停呕血,求我给他一刀送他回长生天。”
都剌没心情听他啰哩叭嗦,忍着痛楚应道:“记得。”
“你要是也得了瘴毒,跟我说,我也送你回长生天。”石抹按只咧了咧嘴,道:“放心,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帮你养。正好你兄弟去年死了婆娘,继了你婆娘。”
都剌在某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将军,到前面的山梁子里……嘶……停一停,往我脖子上撒泡尿……”
“你说什么?”石抹按只一愣。
“撒泡尿……听说是宋人的土方子。”都剌道:“别人的尿我嫌弃……只能由将军来了……”
~~
林子带了八百人埋伏在山坳里。
依照李瑕与羿青的计划,应该是石抹按只驻守营地,由都剌领兵来攻五挂山。没想到来的蒙军竟打的是石抹按只的旗号。
林子犹疑不定,却见前方一骑快马奔来,正是羿青安排在都剌身边之人。
“林部将,都剌打算在前方三里处斩杀石抹按只,请林部将速领兵杀败蒙军……”
林子不敢再犹豫,当即领兵杀出。
这战场并非宋军预先准备好的,但蒙军失了主将,抵抗到了夜里,终于被宋军击溃。
再听了也速答儿之事,林子心惊不已,连忙点了军中百余会骑马的士卒,换上蒙军盔甲马匹,向雷打岩赶去。
天亮时,他们终于绕到雷打岩西面,只见山道中蒙军溃兵正鱼贯而出。
那边也速答儿拨马而出,与都剌大声吆喝着。
林子低着头,目光闪烁着,心想也速答儿才到一日,便能看出那么多布置,若不是都剌这一步暗棋没被看出来,这次只怕要吃大亏了。
“这人不能留。”
心中这念头一转,林子张弓搭箭,毫不犹豫对着也速答儿就是一箭射出。
“噗。”
也速答儿闪身一避,箭支已从他面颊贯了过去,将他两边脸各窜了一个窟窿,血流了满脸。
来不及喊,他身子一俯,拨马便走,重伤之下、危急之际竟还了一箭。
这一箭力道更大,角度更刁钻,径直破开都剌身上的札甲,狠狠钉进都剌肋骨之中。
“将军!”此时后面的蒙卒才反应过来,纷纷抢上,对着都剌、林子就是一阵乱射。
“杀了他们!”
“都剌叛了!”
~~
林子曾北上亳州,见过李瑕刺杀乔琚之事,今日这举动未必没有效仿之意。
然而未能射杀也速答儿,他也不免有些遗憾。想来若是李瑕亲至,必会以蒙语应答,近身与也速答儿接触,施出避无可避之杀招。
“可惜没好好学蒙语。”
正这般想着,箭雨已到眼前。林子连忙一扯都剌的缰绳,率部狂奔。
他这一百人骑术远不如蒙骑,一击不中便不也与蒙骑交战,只能向两边撤去,眼看着七百蒙骑远遁。
“该死!”
战事暂歇,林子想到与大功失之交臂,懊恼不已。再转头一看,只见都剌身上插着几支箭,浑身血流。
“解……解药。”都剌喃喃道。
他这两个字竟是用汉语说的,想必身上难受得狠了,竟是还学会了这词。
林子见连蒙人都能学会汉语,更加生气,捂着伤口吼道:“解药个屁!你这毒根本没有解药!”
都剌虽听不懂,但眼神立即就黯淡下来,他脑子里忽然想了石抹按只临死前说的话。
“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竟还杀我……我的命比你重要的多……”
此时,都剌生气渐去,兀自喃喃道:“我的命……才重要……”
第346章 推进防线
时近正午,也速答儿率兵狂奔三十余里,带残兵逃出生天,才停下来艰难地翻身下马。
战场上,小卒往往只中一点小伤就难以保命。为将者不同,用得了金贵的药,随行还带着医术高超的大夫。
“将军忍一会,小人要把箭从你脸上拔出来……请将军张嘴。”
也速答儿张开嘴,脸上如撕裂般得剧痛,感受到那大夫拿出铁钳伸进嘴里,“咔嚓”一声将箭杆剪断。
“脸上出血不多,但箭上抹了金汁,小人虽有上好的金创药,却也得先为将军清创……只怕还要烙了伤口……这……将军这脸这怕要毁了,小人……”
周围有几个蒙将闻言,拎起那大夫就要恫吓。
也速答儿却是摆了摆手,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道:“让他治。”
他满脸满嘴都是血,声音如同风吹过破屋般漏着风,十分可怖。哪怕只说了三个字也显得极为痛苦,额上的青筋爆起。
一柄匕首颤抖着,被那大夫举起来。
“那……小人就动手为将军清创了……”
那大夫开始割也速答儿脸上的皮肉,并用烙铁止血。也速答儿几乎疼死过去,这种伤势,连咬牙都不能……
终于,冰凉的金创药敷在脸上,那大夫又拿了止血药塞着也速答儿的嘴。
“将军尽量不要出口水,以免伤口不能愈合……”
也速答儿浑身湿透,不言不语地坐在地上,拿手指在地上写道:“宋军歼灭不了石抹按只的兵马,去把溃兵收拢回来。”
“将军,这仗败了,去找都元帅吧。”
也速答儿没说话,只是敲了敲地上的字,眼神中怒火似在跳跃。
他心底念着李瑕的名字,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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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扶起林子,道:“你做得不差了。”
“我差点就能击杀蒙鞑主将,太可惜了。”林子犹在懊恼。
“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沉溺于懊恼。”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商讨下一步吧。”
不一会儿,聂仲由、羿青分领着麾下的部将上前,地图也被摆出来。
李瑕先对昨夜的一战进行了一个总结。
“我审过俘虏,蒙军新来的这个将领叫‘也速答儿’,是纽璘的长子,这人很厉害,智勇类其父。他若是再早来两天,这次败的就会是我们。因此,我们不能再掉以轻心,对付石抹按只的奇谋不能用在也速答儿身上,只能正面硬战。
接下来,也速答儿有两个选择,退走与纽璘合力,或收拢溃兵继续堵截我们。无论如何选,他都慢了一步。暂时已不能阻止我们进军了。”
李瑕话到这里,在地图上点了点,指了一个叫“洛带镇”的地方。
“我打算进军洛带镇,此地东距成都五十里,离纽璘的中军大帐不过三十里,随时可打探到成都之战的进展,方便支援蒲帅。”
聂仲由问道:“离蒙军大部这么近,若纽璘先攻我们又如何?”
“那就缓解了蒲帅守城的压力。”李瑕道:“蒲帅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喘气的时间,修缮成都城墙,调整军心士气,等待叙州、泸州方面的援军。”
“但我们能守住吗?”
李瑕道:“这次击败了云顶城下的蒙军,我们便有时间从容进军洛带镇。孔仙将军会趁这两天运送粮草、辎重过来。”
他在地图上云顶城与洛带镇之间画了画。
“洛带镇离云顶城也是五十里,中间都是山峦。我们要在这些高山之上布置哨岗,使云顶城与洛带镇随时能互助支援。也速答儿新败,已拦不住我们,等他反应过来,就会发现,我们的防线从云顶山向西南推进了五十里。”
聂仲由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若纽璘大军来攻要如何防守。”
“你看这里,洛带镇东面是两座山,滚龙坡、五里坡。蒙军若小股兵马来,我们可在山上以砲石帮助守城。若是大股兵马来,我们便退入山地,伏击蒙军,边打边撤……”
聂仲由凝视着地图沉思了一会,觉得李瑕的计划多少还是有些瑕疵需要补足,但当前的情形确实已只能照这样走了。
半日之后,近三千人便向洛带镇进发,那边孔仙已派人开始清剿山间的蒙军溃兵,并运送辎重。
……
聂仲由与李瑕并肩而行,道:“你北上之时还不会这些的。”
“哪些?”
“行军打仗。”
李瑕道:“现在也说不上会,还差得远。没打过上万人的大战,只是些小阵战。”
“称得上进益飞快了。”聂仲由道。
“总该要有些进步,都过去一年了。”
“我佩服你。”聂仲由道,一副有话就直说的样子,“当年从牢里捞出你,我没想到你能走到这一步。”
李瑕抬眼看着前方的青山,想了一会,忽道:“等这仗打完,我要与明月成亲,到时来喝喜酒。”
“那是自然,我还以为你是在想战事。”
“战事无休无止,也打太久了。”
聂仲由那张螳螂一般瘦削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道:“原来你也有厌倦的时候,我以为你喜欢打仗。”
“不是厌倦。”李瑕摇了摇头,一板一眼道:“合理的休息,才能更好的运动,打仗也一样,现在却是连休养生息的时间也没有。”
“没办法。”聂仲由道:“自古守四川必守汉中,失了汉中,只有挨打的份。”
“是,明明是小胜不断,但始终无法扭转局面。”
聂仲由道:“这般说吧,纽璘已立于不败之地。骑兵或许有小败,但难以被重挫。你我能埋伏千余敌兵,却埋伏不了两万人。纽璘稍有小败,汪德臣即可立刻支援,因此小胜再多,也极难扭转局面。”
“我知道。川蜀门户已经丢了,只求能保住了蒲帅大军。”
聂仲由依旧觉得可惜,可惜箭滩渡一败,大局上终究还是输了。如今李瑕做得越好,越让他觉得遗憾。
当初若换李瑕守箭滩渡,结果是否大不相同……聂仲由忽有了这样的感慨。
但李瑕资历、官职显然不够。
“贾似道被调到两淮了。”李瑕忽然道。
“什么?”聂仲由一愣,没听懂。
李瑕道:“我们带回的情报、兀良合台的人头,贾似道有用,他应该已答应我联络杨果了。”
“你怎么知道?”
李瑕道:“贾似道到两淮的消息是蒲帅告诉我的,他不会毫无理由就过去,还有去年塔察儿、帖里垓进攻两淮,才到了山东便被李璮动了手脚,很可能与此有关。
从我得知迁为知县那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些事。当然,这事需要有更具体的消息才能判断,可惜开年来我就一直领兵在外……太想回庆符县看看了,纽璘耽误了我太多事。”
聂仲由沉默了一下,道:“打败他。”
“对了,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李瑕道:“蒲帅只让我增援云顶城,并没有给我处置姚世安的权力。”
聂仲由虽早有预料。
“到了你该知道此事的时候……蒲帅对云顶城发生的事只怕没有预料。”李瑕说出了他的担忧。
……
如今在身边的这些人当中,李瑕只有在面对聂仲由时才会把心里这些想法说出来。
他也需要喘息,也有许多私事与公事要安排,心里也有忧虑……
~~
此时,纽璘正在对成都发动强攻。
蒙军驱赶着俘虏来的汉兵,如蚂蚁一般涌向成都的城墙;砲车抛出尸油凝炼的火球,轰然砸向城中,烈火熊熊。
宋军嘶声叫喊着,奋力将冲上城头的敌兵推下,抱起木石狠狠地砸下去。
远远的,汪德臣从利州派来的精骑已赶来,汇入蒙军的营地。
宋军收复家园的热情已在渐渐消褪,家园已然残败、荒无人烟,而蒙军却越打越多,让人感到无比绝望。
“轰!”
城楼经不住烈火的焚烧,轰然倒塌。
残破的城墙也是摇摇欲坠,落在蒲择之眼里,仿佛是大厦将倾……
第347章 洛带镇
雷打岩一败,蒙军损失了两百余人。而都剌虽杀了石抹按只,却并不能将蒙军引入宋军预设的埋伏点,因此那支蒙军虽大溃,却并未被歼灭太多。
短短两日之后,也速答儿收拢溃兵,重新聚集起一千六百人。
从这方面而言,也速答儿挫败了李瑕想要埋伏蒙军的计划,避免了本可能发生的覆灭之祸。
只因接手的时间太短,没能识破都剌的背叛,好在,这种小伎俩并不能大量杀伤蒙军。
也速答儿还发现一件事,即李瑕的作战方法其实与蒙军一样。
这边蒙军不愿意攻强云顶城,吸引宋军到野地袭扰,那边李瑕不愿与蒙军野战,则吸引蒙军到各种山坳、峡谷;
这边蒙军招降了姚世安,那边李瑕就招降了都剌……
自古以来打仗无非都是那些计谋,只看运用而已,李瑕运用得不错。很明显,这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初上战场,正在飞快地学习。
可笑的是,自蒙军开战以来,每每有宋军大将归降蒙古,却少有蒙古将领投降宋朝。这件事不管在蒙人还是宋人想来都是不可置信,仿佛蒙人永远不可能投降。
几乎没有宋人试着去招降过蒙将,唯有李瑕。手段虽卑劣至极,但李瑕做成功了。
这件事,成了也速答儿心底里的一根刺。
“只有懦弱的宋人会叛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绝不能允许有宋人敢唆使蒙人背叛,想都不能想……必须只有宋人才是卑贱的、贪生怕死的。”
也速答儿在心底反复念叨着,愈发想要击杀李瑕。
相比起来,脸被毁容反而不那么打紧。也速答儿更讨厌的是李瑕骨子里那股傲气。竟然有自信逼蒙人背叛,愈细想、愈是让他感到李瑕的狂妄。
“让我捉到,我要打碎你的脊梁骨……”
~~
洛带镇。
从秦至唐初,洛带镇便一直是驿道上的重要驿站,早在三国时便有繁荣街市,诸葛亮兴市时更名为“万景街”,但到了如今,镇子里已是一片荒芜。
八月十五日,又是一年中秋,李瑕率军入驻洛带镇。
一列列兵士穿过杳无人烟的万景街,脚步声急促,却又井然有序。
李瑕选定了万景街上一间破败的客栈作为临时指挥所,入驻之后便将一张张地图摆开。
“粮草不要运进镇上,就留在东面的滚龙坡上,每三日运送一次;岗哨立刻布置起来;还有驿道,马上掘了,陷马沟必须挖到西边的芦苇荡……”
李瑕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指的是洛带镇西边的一片小湖泊。洛带镇没有城墙,这片湖泊便是他们西面最重要的防事之一。
至于南边,则是一条玉带河。
“玉带河上游的玉带湖上须有人去筑堤截水,若蒙军从南面攻来,我们便放水淹他们。羿青,你派人去办。”
手指移到洛带镇北面,李瑕沉吟了片刻,道:“北面无地势可以倚仗,乃是最难守之处。想必很快,也速答儿就要休整好,重新杀过来了……”
羿青听着这些,也不说话,他已经习惯于听从李瑕的吩咐。
反倒是聂仲由虽与李瑕是旧识,却始终保持着独立的思考,问道:“也速答儿是否会领残兵先去与纽璘汇合?”
“应该不会。”李瑕道:“等他收拢好兵马,再绕道成都,我们都已修筑好防御工事了。他是惯打仗之人,不会纵容我们在洛带立足。何况还是个年轻人,总有傲气。”
聂仲由瞥了李瑕一眼,目光落处少年人脸上的皮肤细腻光滑,他不由心想李瑕这评价旁人年轻的语调倒有些怪异。
“洛带镇以西至成都,已无地势可倚,接下来正面对敌,唯有死战。不可再心存侥幸了。”
“明白。”
“我知道今日是中秋。”李瑕道,“但还是要让士卒们连夜筑防,这样吧,今夜我们三人带头,各负责东、南、北三面的防事。”
“好。”羿青道:“我就和士卒们说,今年中秋打退了蒙军,往后年年过太平日子的中秋。”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倒也不必许这种不可能兑现的承诺,战事还长……”
“哦。”
羿青挠了挠头,他以前待下严苛,如今想宽待士卒,倒不知怎么做才好了。
聂仲由拍了拍羿青的背,道:“走吧……”
~~
成都。
因是中秋,加之城中粮食也渐渐用尽,被围困的宋军士气愈发低落。
蒲择之有心想要犒赏将士、提振士气,但战事日渐吃紧,显然无力这么做。
这天夜里他只能亲自去往一个个营帐探望士卒。
“蒲帅,我们守着成都,是等朝廷的援兵吗?”一个队将见蒲择之来了,虽感激涕零但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会有援兵来的,叙、泸那边会派兵马来接应……”
蒲择之话到一半便停了下来,以他的地位,本不必对这些士卒多解释,之所以下意识多说一句,无非是因他自己也没底气。
叙州、泸州兵力本就不多了,要从岷江逆流而上前来接应如何能做到?
有时连蒲择之自己也感到泄气,但这不是他一人之事,担负着社稷重担,他也唯有振作精神。
中秋佳节就这般潦草地过去,临安城内也许还是花团锦簇,但西南深陷战乱,早没了半点过节的气氛。
八月十六日,天光未亮,蒙军的号角声便再次响起,又是一轮攻城战。
城楼已被烧毁了,宋军连夜在东城又搭建了一个高台,用以登高远望、临阵指挥。兵士们带着十二面军鼓、号角,以及诸色令旗上了高台,木梁上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蒲帅,战台不稳,你是否……”
“川蜀亦不稳,我等遂来稳定危局,又何惧一小小木台?”
蒲择之打断了麾下兵士的劝阻,大步迈上站台。八字步站开,他站在那,便如定海神针一般。
眺目远望,只见稀薄的晨光中,一排排攻城的汉兵方阵已从东面而来。
因人数众多,双方排开列阵便花了许多时间,天光也渐渐大亮……
幸而川西百姓已被迁移走十余万,蒙军掳掠不到太多人攻城,否则成都只怕已在早几日前便要陷落。
既便如此,蒙骑四出还是从各个乡村搜寻出了上万百姓,驱使着他们攻城,这些人扛着云椅、推着砲车走在最面前,阵型松松垮垮,如同蚁群。
后面便是蒙古汉兵,有十二个方阵,阵型密集,驱赶着攻城的百姓。最后才是纽璘的骑兵,加上汪德臣派来支援的精骑,以凑成两万余人。
这两万余人分为轻骑与重骑。
轻骑便是蒙军的探马赤军,阵型分散,随着号角声四散开来,向成都四面游走而去,寻找着防御的弱点,并不时吆喝着命蒙古汉兵驱百姓去攻打;
重骑则守在纽璘的中军大部,排开阵列,铁甲铿锵、弯刀森然。他们并不有所动作,而是等着宋军败退后再冲锋,以一举冲溃宋军……
相比之下,宋军这边气势就弱得多,连日来伤亡不断已不足三万人。
蒙军可以集中兵力只攻一点,宋军却不得不分守四面城墙,且守着城杀伤的都是被驱赶来的百姓、汉兵,蒙军却越打越多。
这种情况下,宋军士气愈发低落……
双方便在这样紧锣密鼓的准备中,渐渐接触。
昨日的攻城战中,成都东面的城墙已坍塌了一段,今日这里将是蒙军的主攻之处……
~~
在纽璘的预想中,蒲择之本该更早被击溃。
箭滩渡一战,可以说是大局已定。但蒲择之偏还要垂死挣扎,迁移川西人口、增援云顶城……使得宋军得以吊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也该掐断了。
“今日便是决胜之际,宋军守不出成都,极可能出城而逃。等我命令,冲垮他们……”
第348章 大战与小战
“敢退者,斩!”
十余个蒙军探马赤军从各个方阵之间策马奔来,偶见到蒙古汉兵当中有缩足不前者,便催马过去,手中弯刀毫不犹豫斩下,将头颅悬挂着。
攻城的百姓与汉兵胆颤心惊,不得不全力应战。他们攻向那段已坍塌的城墙,在那里,宋军连夜用木石堵住缺口。
他们奋力推着木盾车、堆土车向前,到了离城墙百步内,城头上的箭矢便倾泄而下,如雨般射落在人群之中,木盾车上嗒嗒作响,更多的人却是惨叫着倒在箭雨之中。
“继续向前!”
后来者便踏着尸体趁着两轮箭之间的空隙冲向城墙。在这个时候,蒙古汉兵们也向城内抛射火球,压制城头的宋军。
蒙军并不指望这样抛射造成多大的伤亡,而是要把堆土车推过去,且任由百姓死在城下,等尸油火球砲射过去,便可燃起熊熊烈火。
“轰!”
火球砸在被堵死的城墙坍塌段,燃起烈火。宋军只好推着沙土灭火。
而城墙下,木盾车、堆土车相继推过来,尸体堆积,越堆越高。而城头上的木石、箭矢、金汁已然告竭。
鏖战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有蒙古汉兵杀进了城墙。
……
“堵住他们!”蒲黼竭力大吼。
今日正是蒲黼负责守卫这一段城墙,眼见已被蒙军攻破,连忙领兵杀过去。
宋军蜂涌向前,以血肉之躯代替木石。
“快准备木石、火球!弓箭手呢?!还不射后面的敌兵?!”
蒲黼急得脸都已扭曲,他放目看去,愈发多的敌兵向这边涌来。而蒙军的砲车也渐渐调整好了角度,不时有尸油火球砸在这段城头,使宋军疲于应对。
“蒲将军,撤一段吧!”
“不行!”蒲黼大吼道:“给我堵住他们……”
火球又狠狠砸下来,正砸在蒲黼阵中。
还在端着金汁的宋军被砸倒在地,滚烫的金汁泼了他们一身,惨叫声吓得周围的宋军一片大乱。
“杀进去!破城就在今日!”城墙下的蒙古汉兵嘶吼不已。
“拒马!快将拒马推过来……”
蒲黼还在指挥,才回过头,只见敌兵已涌进缺口,向他这边杀来。
“噗噗噗……”
宋军将士连忙迎上,长矛捅去。然而他们这段城头已被攻得太久,士卒疲惫、武器残钝、阵形混乱,而敌军好不容易冲进城,个个如疯了一般。
蒲黼再次回头望了一眼,见支援的宋军还在远处,被烈火阻隔。
他于是拔出佩刀,迎着这些敌兵杀了过去……
蒲黼书香门第出身、进士及第,上阵杀敌并非是没有选择,他本可以选择当一个雅致高贵的文官,饮茶品诗。
但他还是选择了随父上阵,在这地狱一般的成都战场上,染着令人作呕的血污,迎上了凶神恶煞的敌人。
“堵住他们!杀……”
长矛与单刀相交,对敌双方都杀红了眼。
终于,有人一刀斩下了蒲黼的头颅。
“我杀了个宋人将军!我杀了个宋人将军……”
“破城啊!”
~~
战台上,蒲择之身子晃了晃。
他把最凶险的一段城墙交给儿子守卫时便曾想过这种结果,却未想到它真的出现了……
但战场上连给他悼念儿子的时间都没有,他只能调派着兵马,命人堵上缺口。
蒙军的火球还在不时砸落,阻碍着城头上宋军之间的支援……
~~
蒙军中军大阵。纽璘跨马坐在一列列重甲骑兵当中,听人禀报着战事。
“都元帅,快要破城了,刚才已冲进缺口一次。”
“嗯。”
“都元帅,蒲择之把北面的守军调了两千人左右到东面。”
“延八都鲁,你去攻北城。”纽璘道:“别让老东西有喘气的机会。”
延八都鲁问道:“宋军要撤,必从南面出城,这会不是会蒲择之的伎俩?”
纽璘不悦,骂道:“叫你去就去。”
末了,他还是解释了一句,道:“宋军一撤,骑兵冲一个回合就能击溃他们,就让他们撤。这在兵法上叫‘围三阙一’,懂吗?”
“不懂。”延八都鲁道:“听都元帅吩咐就是。”
这边才吩咐完,忽有几骑快马从东面赶来。
纽璘回过头,眯了眯眼,预感到会是也速答儿的消息。
果不其然,正是也速答儿派人来禀报战况。
待纽璘听说石抹按只身死,还损失了一半人马,却也不发怒,很平静地道:“石抹按只是战死的,就这么说。”
“是。”
“那支宋军呢?李瑕领着他们上哪去了?”
“洛带镇,小将军说洛带镇无险可倚,他会领兵去击败那支宋军,将李瑕的人头带回来。他出发时命我来报都元帅,此时该已到洛带镇了。”
纽璘问道:“为何不早来报我?”
“小将军说,都元帅对阵宋军三万人,兵力也吃紧,不需都元帅增援。”
纽璘道:“你去告诉他,这仗若败了,就算是我儿子,我也必处置他。”
“是……”
待这几骑蒙卒又策马离开,纽璘有一瞬间皱了皱眉,喃喃了一句。
“还是太年轻了……”
~~
与此同时,五十余里开外的洛带镇,一场小小的战役也正在如火如荼之际。
也速答儿并未再以骑兵袭拢,他迫切需要一场胜仗稳定军心,树立威望;
李瑕并未再诱敌深入、至山谷埋伏,他迫切需要击败也速答儿,支援成都。
双方竟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决一死战,或多或少,都有些被逼无奈,却也都战意坚决。
战事就在洛带镇北面。
比起纽璘、蒲择之数万大军惊天动地的大战,洛带这一战动静小得多,双方加在一起不过只有四千余人。
“嘭!”
重响声中,马匹砸落在陷马沟里,一名蒙卒惨叫着,试图从沟里爬起来,身体却已被矛尖刺穿。
所幸后面的骑兵及时勒马,正在用弓箭向宋军还击。下一刻宋军的箭矢也射来,射穿了陷马沟里的蒙卒。
“驾!”
有骑兵跃过陷马沟,继续向宋军放箭。
“绕过去!绕过去……”
呼喝声响,控马技艺高超的蒙卒迅速向两边绕道,又有十余骑栽入陷马沟,但已离宋军越来越近。
“推拒马!重甲步兵阵列……”
“喝!”
宋军亦爆发出大吼声。
双方互相试探着,接近着……
也速答儿吐出了含在嘴里的药,开始亲自发号施令,脸上还未结痂的伤口再次流出血来。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需要身边的传令官大喊才能传达出去,但他的眼神里却满是狂意,其中还包含了一些愤怒。
也速答儿确实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间,宋军就布置好了这么多陷马沟。
但这只是小道而已,战场上最重要的还是战力、指挥。
很快,蒙军在他的指挥下,并不理会那些结列的重甲步兵,而是由两翼包抄过去,以箭矢攻击宋军的侧翼。
宋军以重甲兵迎战的计划受挫,竟是放弃了北面的防事,向洛带镇缓缓退去。
镇上并无城墙,也速答儿知道宋军这是想打巷战,立刻下令探马赤军绕过宋军大阵,先行赶到洛带镇,堵住宋军归路。
“宋人必有布置陷阱,小心他们火攻。”
果不其然,探马赤军才到洛带镇,城中登时火起,阻断了蒙军的截击的计划。但蒙军事先已有防备,伤亡并不大。
也速答儿冷笑,下令冲锋。
双方互相试探到这里,都没能在智略上赢过对方,也只有硬碰硬的接战了。
随着宋军的缓缓后撤,蒙军终于踏过了各道陷马沟,骑兵们收起弓,换上打头锤,战马在地上刨着土,渐渐提速,撞向宋军的阵列……
“跶跶跶跶……”
“顶住!”
“杀穿他们!”
“嘭!”
巨响声中,有宋兵撞飞起来,砸在身后的同袍身上,也有蒙军的战马被长矛刺穿,哀鸣不已……
第349章 小战
武信军于箭渡滩一败,能逃出来的也都是丢盔卸甲。此时宋军当中的重甲兵基本都是云顶城的守军,但也不多。
云顶城城防坚固,平时作战不需太多重甲,一共也仅有步人甲两百副。他们排成两排,前排的士卒斜举着长矛,抵御骑兵的冲击。后排挎着斩马刀,准备斩马腿。
宋军这套战法确实能有效的克制骑兵,绍兴年间,岳飞每以重甲步方阵杀败强悍的金军铁骑。
但到了蒙宋交战之际,宋军士卒身披六十斤铁甲,加上兵器,负荷近一百斤,列阵之后往往求战而不得,硬生生被蒙军拖垮。
今日,也速答儿是看出宋军重甲兵仅两百人,才敢与宋军硬碰硬。
以他在战场上的经验,蒙骑只要冲破这两排防线,便可在宋军阵中杀个对穿,摧坚陷阵,长驱直入。
如他如料,蒙军很快将宋军的防线撞出了缺口。
……
一个名叫“哈日高”的蒙卒摔下马,甩出了手里的打头锤,接连砸倒三名宋兵。
他很快起身,抽出弯弓,如猛虎一般扑向前,斩向一名宋军弓弩手,手中弯刀乱挥,护住周身,努力杀乱宋军弓弩手的阵列。
马蹄声起,又有蒙卒冲进宋军阵中,引起一片混乱。
哈日高大喜,吼道:“杀穿他们啊!”
“弓弩手向后撤,盾手、刀斧手补上!”
宋军部将大吼声响起,弓弩手从阵列的缝隙间退后,一列列盾手向前,盾牌横挡。
哈日高一刀砍在盾牌上,突然肩上一痛,不由惨叫。
一个名叫“卞源”的宋军刀斧手从盾手身边转出,持刀劈下。
这刀是斩马刀,刀背厚,刀身重,刀刃磨得锋利,径直破开哈日高的皮甲,将他开膛破肚。
卞源斩杀了蒙卒,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只听队将吼道:“盾牌手列阵,刀斧手准备,斩马腿!”
来不及了,一列蒙卒已策马杀来,挥锤猛击,“嘭”的一声重响,卞源头上的木盾破裂。
“斩!”
卞源手中十来斤的大刀横斩,径直斩断一条马腿,血泼在他脸上,带着温热。
马匹轰然倒地,马上的蒙卒正扑向盾手,纠缠在一起,卞源连忙抢上,斩马刀猛劈那蒙卒的背。
“呼……呼……”
喘息越来越重,卞源也累得不轻,喃喃道:“两……两个……”
“嘭!”
一柄打头锤砸下,将卞源的脑袋砸得血肉模糊……
战场上,类似的厮杀不断发生着,很快,交战处的土地已被鲜血染红。
若这般不停地打下去,双方伤亡相当,也许蒙军所有人拼光了,宋军还能剩下千余人。
但这显然不可能发生,只要胜败之势稍显,总有一方会败退。
也速答儿要的就是以气势压住宋军,宋军一败,蒙古骑兵便可追上去,轻而易举地展开屠戮。
时间一点点过去,也速答儿凝望着战场,忽然发现了宋军阵列上的破绽。
他猛地咧嘴笑出来,牵动了脸上的伤势,剧痛。但他浑然不觉,大幅挥动着手臂发号施令……
~~
蒙军比宋军更灵活,始终掌握着主攻的权力。
眼看宋军不断加强正面的防线,蒙骑们迅速又策马退后,重新汇聚,撞向了宋军的右翼。
右翼主要是聂仲由的武信军,前一刻还在不断以盾手、刀斧手支援云顶守军,下一刻蒙骑已向他们冲杀上来。
“不许撤!驾矛,顶上去!”聂仲由下令道,声音已喊得沙哑。
这一战让他又想到了箭滩渡,又是一场正面对敌的鏖战,又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为了能尽快支援成都,李瑕放弃了之前迂回纵深的策略,临战之前显得并无太多信心。这一点唯有聂仲由感受到了。
来不及想这些了,蒙骑已撞进武信军的防线。
愈来愈多的蒙骑涌向宋军右翼。如同一杆大锤有力地横扫过来,誓要将宋军砸得分崩离析……
也速答儿眼中有了喜色。他之所以敢迎战两倍之敌,正是因为骑兵更容易把握住战场上这样的战机。
他比宋将指挥得更出色,有强大的自信能打赢这一仗。
然而,宋军主将的大旗不退反进,已向蒙军迎了上去。
~~
李瑕深知武信军的士气不足,箭滩渡一败必然导致他们担忧主将先退,他们确实是今日这个战场上最容易溃退的一支兵马。
因此,李瑕在蒙卒杀入右翼的第一时间,亲自顶上了去。
若论兵法而言,他这一举动显然是错的。
这代表着宋军不会再有后备队,一旦蒙军再有增援,看不到希望的宋军便会立即败退;一旦蒙军杀了他,或砍到大旗,宋军也会立刻溃败。
假设打仗是一场考试,李瑕这次的答卷又错得一塌糊涂。
但打仗从来就不是考试。
……
“破敌!”
武信军部将蒋金石竭力大吼着,嘴里已满是鲜血。
蒙军对右翼的第二轮冲锋就已杀破了他的方阵,他自己也中了一锤。高速冲锋当中抡来的一锤已砸坏他五脏六腑。
蒋金石心知自己必死,不愿再退,奋起余力又喊了一声。
眼前的蒙卒勒马避过,又是一锤砸下。
“嘭!”
打头锤砸在蒋金石的头盔上,他登时气绝,但临死前却死死抱住了锤杆。
身后,宋军的呼喝声大作。
李瑕领兵顶上蒋金石的方阵,长剑斩下那蒙卒的手掌,血喷薄而出,伴随着剧烈的惨叫。
长矛手迅速赶上,将这蒙卒捅下马来。
李瑕继续冲锋,喝道:“列阵!架矛!”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看倒在地上的蒋金石,迅速指挥着兵士补上这段防线。
而前方,蒙骑的下一轮冲锋又到了……
~~
也速答儿顾不得擦伤口处的血,认真地盯着战场、听着哨骑的汇报,认为这一战已到了关键时刻。只要能穿破宋军的右翼,甚至直接斩将夺旗,此战必胜。
他没有犹豫,将麾下所有的兵马都押了上去,且催动战马,亲自杀向宋军。
今日这场血战,他必须要赢。
忽然,有号角声响起。
也速答儿已杀入宋军阵中,听到号角声不由回望,只见北面烟尘滚滚,终于,一杆大旗于道路上显现出来。
“是宋军!”
“宋军的援军来了!”
也速答儿眉头大皱,暗想这显然是不可能,云顶城至多不过三千人,守城已是勉强,若敢来攻,蒙骑完全可以抢在宋军前面封锁云顶城的道路。
宋军不应该敢如此冒险。
“他们没有多少人……”
也速答儿分明有了判断,但来不及了,蒙军大惊之下已心生退意。
事实上,这支蒙军本归石抹按只统领,也速答儿为将不过两三天光景,胜时还好,一遇挫折,立刻便出现了指挥不顺的情况。
已有蒙骑脱离战场,远远逃开……
胜败就在这一瞬间。
“撤!”
也速答儿心知今日占不到便宜,果断下命令,勒马便走。
蒙军抛下遍地的尸体,如潮水般向西面撤去。宋军欢呼着,踏过血泊,穷追不舍。
连奔数里,也速答儿顾不得边策马还边回过头看去,只见那赶来的宋军不过百余骑兵,在马尾上系了树枝。
“该死!”
他心中嘀咕了一句,暗想这一仗还没完,再给他机会拉开距离,整好兵马,还可掉转马头冲溃宋军。
“嘭!”
一念至此,前方的骑兵突然勒马停下,也速答儿猛地撞上了去,摔下马来,盔甲在地面上发出闷响,蒙军乱成一片。
“将军!前面又是陷马沟!”蒙卒的声音里已满是惊恐。
也速答儿满脸血流,落在刚战败的蒙军士卒眼里极是狠狈,任他极力稳定士气,蒙军士卒却更加慌乱。
甚至有马蹄踩在了也速答儿腿上。
任他智勇双全,战场之变幻莫测,竟还是让他陷入这等狠狈处境。
“啊……啊……”
因太用力喊叫,也速大答脸上的伤口已完全裂开,任何命令都成了漏风声,也无人再听他指挥了……
~~
杨奔领着庆符军的马军六十余人,又从云顶守军中调了四十余擅骑之士,早已候在滚龙坡上,见战事到关键时刻便领兵杀出。
果然将蒙军逼向西面预先挖好的陷马沟处。
这不是太有利的地势,战机稍纵即逝。
“杀上去!”
杨奔毫不犹豫,当即便领着区区百人杀向那乱成一团的蒙军……
~~
时尽黄昏,西距洛带镇不过五十里的成都战场上还是杀声震天。
纽璘已命令中军的重骑兵向成都西门进发,随时准备击破宋军大部。
他看得出来,蒲择之很快就要突围了。
战到这时,纽璘其实也很紧张,虽然他看起来一直从容不迫,但临危受命,新任都元帅,要带领蒙军打败蒲择之,于他而言其实并不容易。
他何尝不忌惮宋军的战力?也只有通过箭滩渡、灵泉山、剑门关、云顶城的一场场小战,削弱宋军实力、打压宋军士气,才敢与蒲择之决战。
终于,到了决胜之机。
纽璘专注于战场,老眼旁皱纹愈深,喃喃道:“老东西,别熬了,出来吧。”
终于,有哨骑回报道:“都元帅,宋军要出城了。”
“好……”
话音未了,又有丢盔卸甲的蒙骑自东面狂奔而来,远远便扯着嗓子大喊。
“都元帅!小将军败了,请都元帅支援……”
纽璘皱了皱眉,不愿错失击败蒲择之的良机,只好临时抽调中军千余人向东增援……
第350章 援军
蒲择之并未走下战台,他目光看去,只见越来越多的蒙军已从东城的缺口处涌进城中,宋军已无法将他们杀出去。
成都这座残城守不住了,此事已成定局。为今之计,只能逃回重庆,尽量保全将士。
但要撤也不是说撤就撤的,无序地撤退必将引起大溃败。
蒲择之不停调轮着兵力,将疲备的将士安排到城西列阵齐结,让新力兵顶上城头守卫,摆出要继续死守成都的姿态。
他知道纽璘布置了重骑兵在埋伏。但蒙军披着重甲苦等一天,人马也会疲惫,也需要就食。
须等到傍晚,蒙军人马乏惫之际再杀出成都,免不了一番血战,但若能抵住蒙军攻势,便可趁夜色行军进入岷江峡谷。
这是无奈之计,未必能顺利。却已是垂垂老矣的蒲择之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不远处,又一团火球被蒙军的砲车击入城中,就在战台附近燃起熊熊大火。宋军已没有兵力去扑灭它……
“蒲帅,时辰到了。”
蒲择之回望了一眼蒲黼葬身之处,又迅速转回头,下令道:“鸣金吧。”
传令兵开始击钲,尖锐的鸣金声远远传开,宋军早已得到军令,放弃了城头,转入城内组织着巷战,防止被蒙军咬住。
他们没有纵火烧城,而是保留了这座古城……留待下次来收复。
这是为将者时时刻刻要注意的地方,蒲择之若下令纵火,则会给士卒带去“蒲帅已对川西心灰意冷”的感觉,使士气更为低落。
城墙上,蒙军如蚁群一般攀爬上去,城内的街巷中,宋军如潮水般涌向西城门。
伤员是走不了的,倒在地上哀号,被抢上来的蒙军结果了性命,这让正在撤离的宋军心里堵得厉害。
蒲择之再注意,也无法在这件事上提振他们的军心,只能任他们泪流满面。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因儿子的死,在心里默默流泪。
他下了战台,却是登上西城的城楼继续指挥。
西城城头上的宋军暂还留在城头,不停地放箭,逼退城外的蒙军。之后,城门在缓缓打开,一列列宋军执着长矛杀了出去。
没有口号。
喊什么呢?还乡?这是在收复成都时就喊过的。
总不能喊着“逃命”迎敌,宋军士卒沉默地向前冲着,没有太多时间集结阵列,迅速向前方一排排的铁甲重骑兵杀上去。
宋属火属,军衣多是红色,仿佛与地上的血融为一体,也仿佛是日薄西山的残阳。
他们奔过百步,百五十步,终于冲到了蒙军阵列前百步之内,迎接他们的是蒙军的箭雨,“嗖嗖嗖”破空声响彻。
失去了城墙的凭障,宋军的伤亡激增,第一轮箭雨之下便留下了三百余具尸体,很快,蒙军的第二轮箭雨又射过来。
城头上,蒲择之痛苦地闭上眼。
“一帅无能,累死三军……”
这是他对自己的评语。但评语不重要,再自责也挽回不了将士们的性命。他却还要继续指挥。
痛苦地睁开眼,蒲择之再次向战场眺望。然而,转头之际,他忽然愣了一下。
东面,很远很远的地方,道路尽头似乎有一条黑线在逐渐放大。
蒲择之努力睁大眼望去,渐渐看到,那是一群溃兵……黑甲,蒙军溃兵?
终于,他看清了那些黑点,正是蒙古溃兵,正疯狂地向纽璘的中军大营逃窜,在他们身后,是正徒步追赶的一支兵马……红色军衣……
蒲择之第一时间回过头,看向纽璘的中军大帐,身子不由自信就是一颤。
蒙军人数还少于宋军,却要围攻成都这个大城、且要布置骑兵拦截宋军,纽璘几乎是把兵分布到了极致,中军大帐不过仅剩千余人守卫。
不,已没有千余人,那正在溃逃的不正是纽璘的中军守卫吗?
“援军来了!”
一声大吼突然在西城城头上响起。
“咚!”又是一声战鼓,这是宋军的鼓手一听有援军就兴奋的砸下了鼓棰。
“对!击鼓!”蒲择之喊道:“告诉将士们,援军来了!截住蒙军,别让他们回援!”
“咚!咚!咚……”
鼓声突然激烈起来。
此事说来奇怪,同样的声音,但很明显能听出鼓手比原来更激荡。宋军士卒亦是士气大振。
“破敌!破敌!”
他们终于有了口号,仿佛重新有了力气,握紧了长矛,冲向前方的蒙军重骑。
~~
蒙古骑兵还在控马,准备迂回一圈从侧面冲击宋军那混乱的阵列,突然见宋军士气大振,皆是一愣。
战场太大,他们不像站在城头上的宋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继续放着箭,准备着大战。
唯有蒙军将领们迅速派出哨骑,去打探到底出了何事……
~~
“发生了何事?!”纽璘怒吼道。
“小将军……战死了!”
纽璘的怒容忽然凝固住了。
“我们领兵向东支援,没走多久,迎面就是小将军的溃兵冲上来……速度又快,根本拦不住,冲乱了我们的阵列,只听到他们喊‘小将军战死了’,宋军就追上来……”
纽璘似乎不信,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他是了解自己儿子的,也速答儿智勇双全,不可能轻易战死。
但另一方面,纽璘又深知也速答儿为人傲气,还太锐利,没磨成一个沉稳的老将。
在纽璘看来,也速答儿今日根本就没有李瑕决战的必要,偏是想要立功……
脑中这些念头一闪而过,纽璘迅速催动战马,迎向东面。
他虽是都元帅,却从来不惧亲自冲锋,何况此时中军大帐人少,拉不住溃兵,唯有他亲自斩将才成稳住局面。
马蹄踏在地面,纽璘竟是如离弦之箭般直直迎上奔来的宋军,亲身后二十余精骑见状,迅速跟上去。
“慌什么?!随都元帅杀敌!”
~~
宋军这边,追在最前头的是杨奔。
洛带镇一战,他在关键时刻杀出,一举奠定胜局,又趁其混乱之际当机立断冲进蒙军之中斩杀也速答儿。
血泼开那一刻,杨奔兴奋得浑身颤栗。
这是他渴望已久的大功,忽如其来地就到了他手中。
可怜也速答儿,一身勇力还没来得及施展,因脸上的伤口剧痛反应不及,被杨奔一刀斩杀。
杨奔亲自高举着也速答儿的头颅,一路驱赶着溃兵冲蒙军的大帐。
突然,迎面一支利箭激射而来。
“噗!”
箭矢破穿杨奔身上的札甲,卡在他的肋骨上,径直向他射落在马下。
“杨奔!”那边邱寿领步卒赶到,护住杨奔。
“人头!”杨奔重伤之下犹大喊道:“人头……”
话到一半,杨奔瞪着眼,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邱寿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也速答儿的人头,一名蒙将已飞马而来,顷刻间已奔到他面前。
“噗!”
蒙将弯弓劈下,径直砍翻邱寿。
“邱寿!”
~~
血泼在马头上,纽璘沉着脸,勒马便走。
他有“勇力过人”之称,一刀斩将,竟是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易。
马匹掉了个头,纽璘俯身,拾起地上也速答儿的头颅,收在怀中,策马便去收拢溃兵。
“都元帅威武!”蒙军高声大喊。
纽璘这一冲锋,看似凶险,却算准了宋军狂奔五十里,体力不支。
果然,宋军见此情景,不敢再追,开始列队,步步逼进。
蒙古溃兵们终于有机会重新休整。
局势仿佛便要被纽璘稳定下来……
渐渐的,落日在西边的群山从沉下去,天地间唯剩稀薄的夕阳光亮。
突然,火光从蒙军中军大帐燃起。
纽璘还在收拢溃兵迎战宋军,转过头看了,不由愣了一下。
“有小股宋军混进溃军之中,杀入营地了,不必理会他们……”
下一刻,十余骑踏营而出。
“阿卜干已死!”有人高举着一颗头颅,用蒙语大喊道,“蒙古宗王阿卜干已死!”
蒙军大惊。
纽璘张了张嘴,只觉心胆俱裂。
这感觉,就像是正在与人专心打斗时,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子,捅进了心肺之间。
“宗王……”
宋军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号角声起,整理好阵列的宋军再次挺着长矛冲了上来。
而蒙军营帐里,火势还在燃烧。
终于,那杆大纛缓缓倒了下去,轰然砸落……
第351章 义子
李瑕有自知之明,他的战略眼光或许不错,但在具体的战术指挥上其实不如羿青、聂仲由。
因此,在击溃也速答儿的兵马之后,李瑕便将指挥权交由他们二人。他则跨上战马,亲自带着杨奔那百名马军衔击溃兵。
奔三十余里,正见纽璘派来的千余援兵,这些援兵没想到也速答儿败得如此惨烈,被溃兵冲撞,人仰马翻,又不知宋军到底有多少人马,连忙掉头后撤。
正在这时,李瑕命杨奔继续驱赶溃兵,他则领二十余人从侧面杀上,草草换上蒙军衣甲随溃兵而逃,不时射杀蒙军百夫长,增加混乱。
待后面的宋军掩杀上来,蒙军的撤退终于变成大溃败。
十余里官道说远不远,骑兵全速狂奔冲到纽璘的中军大营已勒不住马。
李瑕感到有些兴奋,毫不犹豫便领二十余庆符军杀进蒙军营地。
这绝非正经打法,世间少有主将在这种时候选择亲自闯营。小人物才需要冒险去搏,偏李瑕从不自诩是大人物。
他非常清楚,论大战指挥,他万不可能比得过纽璘。与其以己之短击彼之长,不如剑走偏锋,刺其腹背。
果不其然,纽璘在危急关头依旧稳住了溃军。
宋军力疲,难以在交锋之初奠定胜局,那越打下去只会越难。一旦还在攻城的蒙军回援,倾刻便可击败宋军。
万幸李瑕踏马进了大营,他果断向蒙军大纛冲去。
“放火!砍倒大纛!”
马势迅疾,李瑕俯低身子,持着长剑死死盯着前方,忽见三十余蒙卒护着一个披着锦袍的肥胖男子疾奔。
“宗王快走!宋军攻上来了!”
“别拉我,成吉思汗的子孙……嗝……什么都不怕,就是蚊子太多了……”
李瑕听得懂他们的呼喝,喝道:“都元帅命我等保护宗王。”
那边阿卜干饮了好几斤酒才出来,他这人清醒时还算精明,喝醉后却是醉态可掬,拍掌大喊道:“你骑术太差啦……”
“嘭!”
疾马猛撞在蒙卒身上,李瑕重重摔飞起来,他就地一滚,犹不忘长剑横扫,划破两名蒙卒的小腿,血雾从伤口中喷薄而出。
二十庆符军也有样学样狠狠冲撞,起身后对着阿卜干的扈从就是一阵狂砍。
李瑕已如猛虎夺食般扑向阿卜干,手中长剑猛刺,毫不留情就捅穿其心口,又扯住阿卜干的肥胖的身躯挡了两下。
“宗王?宗王死了!”其余蒙卒大惊,转身就跑。
“夺旗!”
李瑕用力斩下阿卜干的头颅,立刻又冲向大纛……
~~
“蒙军大纛倒了!”
成都城头上,一声大吼响起,声音还带着颤抖。
“纽璘死了!援军斩了蒙鞑主帅……”
蒲择之快走了两步,扶着城墙极目远眺,只见夕阳的残影中那杆大纛缓缓倒了下去。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吼道:“反攻!”
本已急促的战鼓愈发惊天动地,宋军的鼓手仿佛疯了一般,大汗淋漓,使尽了浑身气力猛击鼓面。
“咚!”
那羊皮鼓面终于经不起他这般狂敲,破裂开来。
鼓手犹不兴尽,不听指令,冲到城墙边,嘶声竭力地大吼道:“胜了!胜了!破敌啊!”
城门外,杀出城的宋军已不需激励,个个状若疯虎地杀向蒙军……
山峰上那轮落日愈沉,天地间完全成了一片腥红,宋军的红色军衣仿佛是融入这抹红光之中,铺满了成都郊外。
终于,蒙军的鸣金之声响彻了这片红色的天地。
黑色的骑兵如潮水般向北涌去,一点点融入黑夜之中……
纽璘没有选择。
他任都元帅的时日太短,又未得到蒙哥汗的亲自册封,没有被赐下金符。是阿卜干全力支持,他才得以指挥大军。
阿卜干一死,纽璘绝不敢与蒲择之继续大战。
~~
是夜,成都城内又是一片欢腾。
李瑕走过长街,每走一步,都会遇到士卒们围上来由衷地感激与褒扬。
他始终坚持一个说辞。
“并非是我等援军救了你们,是你们拖住了所有的蒙军主力,才创造了这个偷袭蒙军大帐的机会。此战最大的功劳在于你们。”
“李知县,小人一辈子不会忘了你。”
“往后李知县成了大帅,小人要向人吹嘘,在成都随李知县打过仗……”
许久李瑕才脱离开人潮,时不时还能听到有人在笑,却也能听到有人在大哭。
“蒲帅呢?”
“蒲帅在东城……”
这个夜里的喧闹似乎与蒲择之无关。
蒲择之正立在东城城头,看着城墙的缺口发呆。
附近的尸体已经搬走了,但没找到蒲黼的,显然是已被烧成了焦炭。
李瑕走上城头,看着蒲择之那苍老的身躯,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先打破沉寂的是一名跑来询问公务的士卒。
“蒲帅,王将军问粮草之事。”
“我一会过去商议。”
蒲择之说罢,转过头,才见到李瑕正站在那。
“非瑜来了,怎不打个招呼?”
“见过蒲帅,我也是刚到,想禀报云顶城发生之事。”李瑕说着,见蒲择之动作有些艰难,上前扶了扶他。
月光照下来,离得近了,便能看到蒲择之脸上的泪痕。
两人却并未就蒲黼之死说些什么,蒲择之开口还是缓慢而沉稳,道:“军务繁忙,边走边谈吧,云顶城且先不提,你对成都之战是如何看的。”
“纽璘今日虽退却,稳定军心之后必卷土重来。剑门关已失,成都门户大开,残城不可倚,田地荒芜,粮草不足,只怕是守不住。不如再收缩兵力,复图剑门关?”
蒲择之道:“纽璘之所以暂撤,并非实力折损。而是丢了阿卜干,他这临时受命的都元帅名不正言不顺,须等蒙哥正式册封。
算日子,只怕过不了一月蒙军必卷土重来,这点时间,也仅够我们的大军退回重庆,不足以经营成都。”
“是。”李瑕见蒲择之心中有数,不需提醒,遂不多言。
蒲择之心想,若调李瑕到军中,或可派他再试着奇袭一次剑门,但他既不愿,加上朝中派系交错,他亦已有靠山,强求不得。
又走了几步,蒲择之有些失望,道:“文华很欣赏你,还说过战事过后要请你吃酒长谈。”
“文华”是蒲黼的字,蒲择之一直没提儿子的死,但稍松下心神,还是无意识地提起他。
死了儿子,又有几个父亲不悲伤?
李瑕忽然想到了李墉。
李墉看得出儿子完全换了一个人,却还是留在庆符县,不肯放弃那一丝希望而已。
“非瑜呐。”蒲择之停下脚步,忽问道:“我有意认你为义子,你意下如何?”
李瑕有些不解。
收义子之风,五代时最重。如李克用的十三太保,如朱温传位于假子。宋朝廷最不喜五代留下的军阀风气,《宋刑统》对此做了诸多规定。
当然,规定是规定,宋时收义子依旧盛行,如孝宗朝的名相虞允文,任中书舍人时便敢收比他官职还高的武将为义子。
但这种事朝廷显然不喜欢,尤其是蒲择之在川蜀的身份,很容易落人口舌。蒲择之曾任礼部尚书,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可见蒲择之这提议,并非是为了自己,更多的还是为了李瑕,给予他在官职之外的权力。
蒲择之忠诚坦荡,不怕朝野非议;李瑕不同,不愿太早引起朝廷察觉到他的野心。
且在李瑕看来,世上没有白占有的好处,平白受人馈赠,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没怎么犹豫,直截了当开口道:“谢蒲帅厚爱,但小子担不起,毕竟是家中独子。”
他素来是这样的性格,想要的从不推却,不想要的便直言相拒,哪怕蒲择之刚死了儿子。
“为何?”蒲择之愣了愣,有些失落,问道:“你不愿?”
“我敬重蒲帅,但并未想过认蒲帅为义父。”
蒲择之抬眼看了看李瑕,目光落在那笔直的背脊上,感慨道:“你啊,站得直,性情也直。”
李瑕并未松开扶着蒲择之的手,道:“我性格有些缺陷,尤其在接人待物之事方面,还请蒲帅见谅。”
蒲择之道:“我又不是远之则怨的小人,岂会怪罪你。若因这点小事就感到被拂逆而不悦,我便担不起你的冒死相救了。”
李瑕道:“蒲帅担子太重了。”
蒲择之勉强笑了笑,心想李瑕虽未答应当义子,这份关切却比一个义子的名义更由衷。
~~
夜深。
“可惜非瑜年轻官小,否则我卸任之时能举代他主政四川,可安心去职。”蒲择之喃喃了一句。
“蒲帅说什么?”
蒲择之毫不避讳,环顾座下心腹将领,道:“尔等记住,李瑕可为大宋栋梁。”
这是颇为正式的一句评语,诸将皆心中一凛。
“继续议事吧。”蒲择之道:“方才说到哪了?”
“是。投降蒙古的叛将罗显在如今正驻守剑门关,末将与他是同乡……蒲帅若想重夺剑门关,末将愿去信一封招降他。”
蒲择之沉吟半晌,道:“剑门关事重,我亲自写封秘信,你想办法递过去。”
“是……”
军议之后,蒲择之身后一名幕僚上前,低声道:“大帅今夜行事只怕不妥。当众表态想要举代蜀帅人选,万一落入朝臣耳中,恐误会大帅有视川蜀为私土之意。私自与叛将联络,更容易落人话柄,不可不慎。”
蒲择之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了一声。
这些事,他又何尝不知呢……
第352章 关扑
川西一战,因剑门关被蒙军占领,蒲择之最后还是选择退回重庆府。
幸而宋军伤亡不算大,抢回不少人口与辎重,且斩杀都元帅、蒙古宗王各一人,战果多与损耗,算是与余玠收复汉中一役相当。
往后,保存了战力的宋军或许有收复成都的可能,前提是攻克剑门。
此事蒲择之似乎还在谋划。
而李瑕身为知县,不能太久不在任上,八月二十三日,他便启程返回庆符县,聂仲由出城相送。
“将士们都想来送你,被我拦住了。”聂仲由牵着马,望着前方奔流的岷江,问道:“你为何不留在蒲帅军中?”
“文官更有前途。”李瑕随口敷衍。
聂仲由却很认真,道:“我想着,你若追随蒲帅,早晚能成为一方大将,领我等继续杀敌。”
他三十七岁的人,大儿子都十四岁了仅比李瑕小三岁,但自从他说过把命卖给李瑕之后,已甘心听从李瑕吩咐,遂有“领我等杀敌”之说。
“有机会的,磨刀不误砍柴功。”
“想必等临安的赏封下来,你还能升官吧?”
“赏赐该会有的,希望不会离开叙州吧。”
李瑕对升官毫不在意,甚至并不想高升,他更在乎的是在此战当中的成长,在军中建立的人脉与威望。
哪怕各种宋军名义上不归他调派,如今已尽知李瑕之名。
如他所言,往后总有机会并肩杀敌。
聂仲由偶尔觉得看不透李瑕,但他不是多话的人,只是伸手为李瑕整理了马鞍,又道:“保重,成亲了就派人来说一声,我去为你贺喜。”
“就这几个月吧,不捉紧的话,只怕等到来年战火又起。”
“是啊。”
李瑕最后交待了一句,道:“军中将士的赏赐一定不能薄了,你切记尽力争取,若遇到刁难,就找蒲帅。”
如说笑一般,他又道:“等往后我当了蜀帅,都是我麾下大将,尽早培养吧。”
聂仲由难得扬了扬嘴,道:“军中都传开了,庆符知县李非瑜,年少便立志镇蜀,志存高远。”
“是吧,志存高远……你也不必送了,再会。”
李瑕翻身上马,抬了抬手,径直策马而去,身后五十余名庆符马军跟上,扬起一阵尘土。
聂仲由站在那,伫目良久,终是嘀咕道:“走得也太干脆了,一点舍不得都没有?”
他其实是极舍不得的。
但岷江江畔,那数十骑已渐渐消失在山川与天际之间。
“唯见长江天际流。”聂仲由低声吟了一句。
他不会背更多诗,能想到这一句,还是去年北上过采石矶时韩承绪念过,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情境已恍如隔世。
短短一年间,李瑕已从一介死囚到名扬川蜀,阵斩蒙古宗王了……
~~
庐州。
贾似道已改任两淮宣抚大使,统兵于庐州。
去岁,蒙哥遣塔察儿、帖里垓进攻两淮,以配合川蜀的战局。
这情报正是李瑕等人从北面带回,朝中唯贾似道算是重视此事,派人赴山东与李璮联络。
李璮遂指责塔察儿、帖里垓过东平诸处时“掠民羊豕”,断了大军的补给。
等到兀良合台大败,这路攻两淮的蒙军竟真就不继续南下了。
贾似道布置此事看似轻而举易,实则是洞悉了蒙哥与忽必烈之间的冲突,深知北地蒙军亦不愿深入两淮河流湖泊众多之地。
立下如此大功,可惜却是间谍暗计,上不得台面,劳功不能彰显,贾似道却也不急,反而是自请到两淮镇守。
在他看来,只要官家知道他能干就行。往后多的是增加政绩的机会,还能避一避朝中丁大全的风头。
到任之后,贾似道除了整兵抗蒙,又暗中收集了丁大全之心腹、淮西制置副使袁玠的各项罪证,只等往后扳倒丁大全。
这天下诸事,仿佛成了他笼里的蛐蛐,随意拨弄。
他这人颇为奇怪,在临安时享得了锦衣玉食,到了兵营却也能与士卒同吃同睡,挤在臭气熏天的兵营里躺茅草席也躺得住。
这日,贾似道正在营中与人赌钱。
对方都是袁玠麾下将领,有统制方元忠、副统制曹升、统领袁懿之、副统领陆凤台等等。
他们玩的是“关扑”,就是在罐子里摇铜币,猜有几个正面、几个反面。
这局轮到贾似道摇罐,他随手便将桌前的一堆银块押了出去,道:“纯六。”
罐子里一共就六枚铜币,若六枚皆是正面,则称为“六浑纯”。
六浑纯自是极少见的,赔率又高。
贾似道既押了注,诸将不敢不押。
曹升一看桌上的银块就变了色,赌到现在,他已对贾似道的赌技心服口气服,心知这局又要输,喃喃道:“贾相公,末将没这么多钱了。”
“你若输了,写个欠条便是。”
“那……纯五。”曹升苦着脸押注。
袁懿之押上一堆交子,道:“纯三。”
方元忠亦是推上一交子,道:“纯三。”
陆凤台见了满桌的钱,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抱拳问道:“贾相公,末将能不赌了吗?”
贾似道还未说话,那边袁懿之已喝道:“陆凤台,莫扫兴。”
“不错。”方元忠道:“赌桌上你怕了就退,战场上也要弃同袍逃命吗?”
陆凤台脸色愈发苦涩,道:“那末将押纯五,输了也是欠着。”
“都说了,关扑的时候不必这般拘谨。”贾似道只是笑,笑容颇为玩味。
此时龟鹤蒲走进来,递了封信给贾似道,低声道:“阿郎,蜀地的战报。”
“摊开。”
贾似道一边看着龟鹤蒲手中的信件,一边随手摇着罐子,“啪”的一下按在桌上。
“开吧。”
陆凤台目光瞥去,见贾似道已专注与信件之上,他又看向桌上的罐子,已被人缓缓掀开。
“一个……两个……六个?这……”
陆凤台只觉一口气堵到胸口,心疼欲死。
很快,一张欠条已摆在他的面前,白纸黑字写着“八百六十一贯”,触目惊心。
陆凤台转头看向袁懿之,袁懿之这会又不说话了,满眼恼怒地瞪着桌子,嘴唇张翕。
方元忠侧过头,如同没感受到他的目光一般。
陆凤台无助,只好在欠条上盖上手印,脸上已满是颓然之色。
“今日就玩到这吧。”贾似道头也不转,道:“龟鹤莆,把桌上的钱收了,至于两位将军的欠条……免了吧,我还不至于要找杀敌的将军催债。”
曹升、陆凤台俱是一愣,再转过头看向方元忠、袁懿之,一眼之间,彼此似乎隔阂愈深。
“那……我等告退。”方元忠脸色阴沉,竟不等贾似道回答,径直向外走去。
袁懿之亦是冷笑一声,跟了出去。
他们背靠袁玠,袁玠背靠的丁大全乃是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还真不太怕贾似道……
陆凤台连忙抱了抱拳,低声道:“谢贾相公饶了末将这一遭。”
他两头受气,心中满是为难。
才走到门外,忽听贾似道低声念叨了什么,陆凤台不由又停下脚步。
他飞快瞄了贾似道一眼,见他正在沉思,只好又低下头,匆匆离开。
就在刚才,他分明听到贾似道念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李瑕。”
……
“娘的,这贾蟋蟀,一天到晚只知道赌。”方元忠才出来就啐了一口。
袁懿之道:“他若没出老千,我名字倒着写。”
“呵,当朝大员……轻佻。”
“还有你们两个,别跟个狗似的,被算计了知不知道?!”
陆凤台挨了骂,也只是低着头,默默无言。
~~
“又能赌钱,又能办事,有趣……把这些钱散下去吧,分给这几日投靠过来的将士。”
“是。”
“十几年练的手艺,非说我是出老千,可笑。”
“酒囊饭袋罢了,阿郎陪他们玩玩,赚个乐子不是吗?”
贾似道笑了笑,拈起桌上的铜币摆玩着,心思回转,喃喃道:“李瑕又跑到成都去了?蒲择之阵杀阿答胡……”
“阿郎说什么?”
“庆符县多久没消息了?”
“最近一封消息还是年初传来的,说李瑕要去五尺道。”
贾似道沉吟道:“这么说……我派去的人被他杀了?这小子。”
龟鹤莆不信,道:“他岂有这样的胆子?想必是他人不在庆符,没有消息也正常。”
“派人带封口信过去,告诉他……北面的老东西我联络了、临安的小娘子我赎了。再问问他,逢年过节连个礼物都无,像话吗?”
第353章 人口
叙州。
“近来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江春招呼李瑕在茶厅中坐下来,道:“潼川路安抚使卢大人到叙州了你可知道?”
不等李瑕回答,江春自顾自道:“这些,说了你大概也是不太明白的,你官小,许多消息不甚灵通,州官与县官真是大不相同。”
“我到了叙州上任,既要安置从川西迁过来的人口,又要筹备兵马与船只北上接应蒲帅。唉,时事维艰,只恐蒙军要攻到叙州来……这官升三转,要愁的事便多了,与为官一县不同,大不相同。”
李瑕道:“通判还未得到消息?纽璘大军已暂退剑门,蒲帅已准备回师重庆了。”
“非瑜如何得知的?”
“我正是从成都过来。”
江春微讶,摆手苦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从庆符县来的。想必是被卢安抚带去成都了?”
“差不多吧。”
从李瑕进门,就一直是江春在絮絮叨叨,消息又不灵通,又爱显摆升官。
李瑕也不好多说在成都的经历,以免江春难堪,只是道:“看得出,通判近来是真的很忙。”
“忙归忙,该照应你的,我绝不含糊。”江春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道:“正要派人去告知你一声,淯井监正在查庆符县私盐一事,已捅到了转运使司。”
“哦?”
“非瑜果然还未得到风声。”
“并未听说此事。”
“此事难办啊。”江春拍了拍膝,道:“毕竟是一路转运使司,我这小小一州通判,难以插手。你需想办法打点打点。”
“多谢通判挂念。”李瑕随口敷衍,提起来意,道:“今日路过叙州,是想请通判帮忙把人口安置到庆符县。”
江春挑眉道:“庆符县?如何安置得了许多人?”
“开荒扩城便是。”
江春捻须道:“不瞒非瑜,新任的魏知州对此事十分烦恼,庆符县愿为州衙分忧自是好的。但这赈济难民所需钱粮,有大缺口。”
李瑕道:“依朝廷规定,开荒的田税减免三年。而安置如此多人口,县里钱粮略有些不足,州衙多少也该给些支持,哪怕能减免全县两赋税也行。”
江春良久不答,最后才沉吟道:“我先与知州相议……对了,私盐一事你也上点心,转运使司那边一定要去打点。”
“是。”
两人谈到这里,一名下人进了厅,道:“阿郎,卢安抚派来了人来,请李知县过去。”
“卢安抚?”江春愣了愣。
李瑕已起身,道:“通判,那我就告辞了。”
江春看着李瑕那笔直的身影离开,眼中泛起些忧色,喃喃道:“看来,私盐一事已捅到安抚使处了……李非瑜,都提醒你上心了。”
不一会儿,江荻、江苍跑来。
“父亲,李哥哥呢?”江苍一进厅便转着脑袋四下看,道:“咦,我听说他来了啊。”
江春懒得应儿子,目光看向江荻,只见她一身男装,腰间佩着长剑,手中握着一卷书,步履从容,愈发像个世家子弟,偏不像是个大家闺秀。
“看你,像什么样子。”江春指着江荻骂了一句,又指向江苍,骂道:“还有你,缩头缩脑,跟在你姐身后像个跟班一样。”
“哦。”
“都下去吧,李非瑜是办正事之人,岂有工夫与你等孩童胡闹。”
江春打发了儿女,又想到李瑕所言,不由心想这小子麻烦缠身,竟还来央求迁人口到庆符。
“帮他就帮他吧,毕竟成了州官,帮旧属一把……”
~~
直到次日,江春才从潼川路安抚使朱禩孙处得到了消息,包括成都之战的详细情报。
“非瑜虽年轻,却是个难得的将才。”朱禩孙抚须感叹道:“这次蒲帅来信中还特意提及了他的功劳。”
江春颇为惊讶,暗道李瑕做了这样的大事,到底是如何忍住连一句都不炫耀的。
“他到叙州后,最先便见了你。”朱禩孙又道:“看来,你与非瑜亲厚?”
一时之间,江春已有与有荣焉之感,忙道:“是,亲厚,亲厚。庆符官县廨小,非瑜无处可住,我便安排他与我同住,有违朝廷例制,往上官恕罪。”
朱禩孙点点头,道:“年轻人能展露头角,离不开长者帮扶。”
“不敢称是帮扶。”江春露出汗颜之色。
他回想起昨日显摆的州官身份,心中不免有些真的汗颜。
再想到那私盐一事……李非瑜与四川制置使、潼川路安抚使都有如此交情,何惧一小小盐监?
自己那些叮嘱,反倒显得可笑了,难为李非瑜也不戳破。
朱禩孙脸色郑重了些,开口谈起正事。
“川西迁来的十余万百姓之安置,载阳如何看待?”
“载阳”是江春的字,他在庆符县时是一县主官,无人以这种口气称呼他。到了叙州则不同,久违地每每被称作“江载阳”。
“此事。”江春道:“迁至长江以南为妥。但人数众多,唯能吏可安置百姓而不生乱。”
话到这里,江春回想起李瑕的前来拜会之事,忽然若有所悟。
原来,李瑕不是有事相求,而是来提点自己的。且进城肯先来看看老上司,亦是给足了面子。
“朱安抚,观整个叙州府,北面容易陷入战事,筠连是羁縻之地,唯庆符县占地最阔,知县、主簿皆能吏,不如将此事交给他们?”江春道:“实不相瞒,非瑜昨日来见我,亦是主动请缨。”
朱禩孙并不惊讶,只淡淡问道:“前期赈济百姓的钱粮如何筹置?”
“叙、泸实无钱粮赈济。不如……免庆符县两年赋税如何?”
朱禩孙似乎点了点头,道:“魏文伯这个知州怕事、躲事,你比他勤勉。”
“不敢当,不敢当。”
“但你等万不能将这些百姓视为负担。蒲帅千辛万苦从蒙虏手中夺回这些人口,不是让你们推来推去的!”
“是,绝无此意。”
“起来吧,我不是冲你。”朱禩孙道,“公是公,私是私。李非瑜开口要免庆符三年赋税,你还知道减一年,不算差。”
“是,是。”江春连忙擦汗,心中已是感激李瑕周到。
“既然李非瑜有此等担当,区区十余万人,也不别再分散各州县了,可交由庆符县衙安排屯田。但川中将士苦无粮草,蒲帅迁置百姓亦是为了早日看到屯田之效,只能免庆符一年税赋。”
官职差了几层,眼界便完全不同。对于江春、魏文伯这些州官而言,要花费精力、钱粮去安置百姓,只嫌麻烦。
朱禩孙考虑的则是大局,一开口气势便不同。
“到后年秋,不仅要有秋税,我还要看到这十余万人开荒的粮食运往重庆府。”
“是,安抚使的意思我明白了。”
“不要只明白我的意思,遇到多想想为官一任,如何才是对治下好,对大宋社稷好。”
江春连忙拱手,道:“是,置民开荒所需的一切农具、耕牛,州衙一定尽力。”
朱禩孙这才抚须颌首,稍满意了些。
“载阳啊,我招你来谈,而非招魏文伯,并非没有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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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已溯符江北上,正在返回庆符县。
刘金锁领着百余庆符军随他一道返程,自见面起便喋喋不休。
“知县你又不在,几位先生只好让我率兵到泸州神臂城。还以为我要去打仗呢,原是替换泸州守军。被当成了民壮,气煞我也。
等朱安抚回来,又调我到他的亲兵营,说是要北上接应薄帅。真是日日都在紧赶慢赶地造船,知县你看我这手……嘿,结果又不去了。你说孬不孬?”
李瑕漫不经心道:“不去不好吗?”
“知县和聂哥哥打仗,就我,净日地看家,有甚好的?”
“嗯。”
“知县你倒是说句话啊。”
“别人都要磨砺,你刘金锁最勇猛擅战,因此留你看家。”
“嘿嘿。”刘金锁不由咧嘴大笑,“以后知县可别留我看家了,好不?我看杨奔这伤没个三年五载的好不了,他看家最好。”
“嗯,不用你看家了。”
李瑕一边思忖着各种事情,目光落处,两岸青山缓缓退开,庆符县城已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