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终宋TXT下载终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终宋全文阅读

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54章 知县

    “李哥哥你快看,这里是主屋,是你的屋子,爹派人翻修了一遍,这床榻、衣橱都是新打的,还有这个梳妆台,也是请城里手艺最好的木匠打的。”

    韩巧儿抬手指了指,又道:“旁边是我和高姐姐的屋子,再旁边是阿莎姽姑姑的屋子。祖父和父亲还是住在西厢,北边院角那一片养了好多只鸡,还养了两只会产奶的母牛。以后李哥哥就可以每天吃鸡蛋、喝牛奶了……”

    “嗯,确实很合我心意。”

    “还有更好的没说呢。”韩巧儿有些兴奋,脚步匆匆又跑到廊下,道:“那边,原本义父抚琴听雨的小亭子拆掉了,石料用来修城墙。我们新搭了一个木架,李哥哥你不是总喜欢在木架上拉来拉去吗?以后就可以在那里拉了,秋千也移到那边。”

    趁这小丫头没完没了说着这些的时候,李瑕转头看向高明月,她白净了些,更显貌美。

    高明月微低下头,有些害羞,眼中却有温柔的喜色,欣慰于他安全回来了。

    两人于是拉了拉手。

    韩巧儿背对着他们,没看到,犹在努力介绍着这官舍中的各种改变。

    末了,李瑕问道:“巧儿想过没有,若是我升官了,我们就不住这里了。”

    “有啊。”韩巧儿道,“前几日听到李哥哥的消息,父亲就说‘只怕这官舍修缮后阿郎一天都未住便要升迁了’,但我们可以把鸡和牛都带走了。

    对了,对了,姑姑还我们裁了好几身新衣服。还有,高姐姐和阿莎姽姑姑在那边种了许多草药,制成香膏抹上脸上可舒服,李哥哥你看,我有没有变白啊?”

    “有,还长高了些。”

    “有吧?”韩巧儿很是惊喜,踮了踮脚凑到李瑕身边比划着。

    大半年未见,她有太多太多话想说。

    换作别的孩子大概会忘掉,偏她记忆力好,想说的事一件不落,恨不得如倒竹筐似的一下子倒出来才行。

    高明月拉着韩巧儿道:“巧儿,我们晚些再和他说。他刚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对哦,祖父和父亲就在前衙等李哥哥。”

    韩巧儿也乖,马上就停下来,老老实实跟在李瑕后面。

    李瑕与高明月并肩走着,问道:“近来辛苦你了。对了,威宁那边需要的粮草可送过去了?慕儒可有来信?”

    “送去了。”高明月懂李瑕,已掏出一叠清单、信件,一边说着一边分别递过来。

    “这是第一批送去的粮食与物资,韩老先生让熊佰将带人走一趟。高年丰本想去,但担心被蒙人得知他在威宁,我没同意。”

    李瑕接过清单看了看。

    盔甲、兵器等军需庆符县亦不足,只给了高长寿少量,倒是瓷蒺藜火球送了一批,供高长寿稳定局面。

    高明月又递了一封信,道:“这是二哥的来信,他在威宁还算好,招了不少大理旧部,包括舍利僧亦与他有所联络。不过,与乌撒部偶有些小冲突,他在尽力维持……”

    李瑕道:“阿勒、勒余父子不傻,眼看慕儒在威宁打开局面,很快就会意识到危胁。但在蒙军的压力下,这些小冲突反倒是次要的,阿术可有去攻威宁?”

    高明月道:“正要与你说,阿术似乎有攻宋的计划,甚至是从广西北上,打穿湖广,但具体的大哥还在探查……这是大哥的来信。”

    李瑕接过信,边看边问道:“他没被怀疑吧?”

    “大哥没提。”

    “他那人就是那样。”李瑕道,“有苦处从来不说,要应付阿术,必不容易。”

    高琼信上的内容与高明月复述的差不多,信上还附了一份清单,让李瑕派人带物资到大理走私,多是些奢侈之物。

    “这些商贸物资准备了吗?”

    “韩老先生已准备妥当,三日前刚出发。”

    “嗯,你们做得很好,辛苦了。”

    在大理城李瑕中毒一事上,他看得出来,高明月并非那种强势、能代替他统领部下的女子。

    但她细致、聪明,能成为一个极好的贤内助。

    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她不像武则天,更像长孙皇后。

    把心中这莫名其妙的想法收了,李瑕踏步进了前衙,只见韩家父子已候在廊下。

    许久未见,韩承绪有些激动,迎上李瑕。

    没有太多寒暄,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阿郎,钱粮不多了……”

    ~~

    庆符县的地图上,一块块可开垦的土地被标注出来。

    “这些年战乱不止,川中地广人稀,并不缺地。朝廷甚至一度规定,自带马匹从军者,分地两顷。当然,分的未必是可垦种之地。”

    韩祈安整理着思绪,缓缓道:“荒地好找,但要安置十余万人,初期所需的钱粮……雪上加霜呐。”

    李瑕点点头,问道:“如今私盐卖得如何?”

    “卖得虽不错,可招兵买马、打通威宁,一桩私盐生意实在受不住这般开销。”

    韩祈安说着,已翻开账册、拿出算盘,要给李瑕算账。

    李瑕目光看去,见他头发稀疏了许多,好在精神还不错。

    “以宁先生开始掉头发了?”

    韩祈安苦笑道:“算账算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啊。”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这样吧,今年的秋粮不必交了,马上就到九月收粮,先拿出来赈济移民吧。”

    “是,好在阿郎回来了。这等事,我们还真作不了主,”

    算盘啪啪作响,韩祈安提笔算起来。

    李瑕又道:“我会再与蒲帅、潼川路、叙州再要些钱粮,朝廷也该有所赏赐。能稍解燃眉之急。”

    “这部分,我算好之后拿出一个具体的数目来交与阿郎,方便与诸公协调。”

    “还有,我们的生意不仅要向大理做,往叙州,往长江以东也该一路铺过去了。”

    “提到此事,何不问问李先生?”

    韩祈安停下笔,又道:“长江沿途往来大宗货物,必是商路。但此事我与父亲并不熟悉,如今阿郎幕下最了解宋境情况的,当属李先生。”

    李瑕难得迟疑了片刻,问道:“李先生……近来如何?”

    韩祈安似乎振奋了些,显然十分佩服李墉。

    韩承绪也是抚须点头不已。

    “方才一直谈钱粮,想与谈谈李先生之才干,竟是抽不出空来。阿郎请看这几份账册与文书,各个工坊,包括火器坊、制甲坊、矿山,皆是李先生在打理,他若入仕,必是能臣。连房主簿都自称‘才干在李西陵之下’……”

    话到这里,李瑕倒是想到一事。

    当初李墉任职的余杭县是何等大县。庆符这等偏远下县,加上迁来的十余万人,人口比余杭县也是小巫见大巫。

    一个畿县主簿,官职比他这下县知县还高两转,治理一方的能力、经验更不知高了多少。

    尤其是这份经验,没有十年光景熬不出来……

    “阿郎?”韩祈安又道:“何不召李先生来问问?依我所见,阿郎该将李先生收为心腹。”

    “嗯,我自有分寸。”李瑕起身道:“才回来,诸事繁杂,一桩一件慢慢安排吧。”

    “也对。包括房主簿在内,阿郎该有许多人要见,见过之后再长谈不迟。”

    李瑕起身,独自出了公房,想了想,向房言楷的公房走去。

    ~~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房言楷一抬头,见到李瑕,有些发愣。

    他本以为李瑕刚回来,不会这么快见他。

    “房主簿还在忙?”

    “这……”

    房言楷站再起身来,拱手,行了一礼,道:“见过知县。”

    昔日位在主簿之下的县尉,越过他成了知县,这感觉颇为怪异。

    “知县若有吩咐,可召我过去。”他又补了一句。

    李瑕却没摆知县的架子,如往常一样搬了张椅子在房言楷对面坐下。

    “繁文褥节不必讲了。今日时间不多,我来,是来与房主簿大概规划一下我们这个庆符县接下来的发展……”

第355章 失魂症

    “我们这个庆符县……”

    待李瑕离开后,房言楷低声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回顾整个对话,这是让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本以为李瑕少年得志,任了知县,会在他面前摆架子,但这种预想中的难堪并未发生。李瑕自始至终都就事说事的态度。

    房言楷遂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

    到了傍晚时分,他再次抽空来到符江对岸李西陵家中用饭。

    他一直没把家小带来庆符,两年来都是独自用饭,如今李西陵算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能与李西陵为友,却不可能与韩家父子这等北归人为友,正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推门入堂,李西陵正在品茶,回过头笑道:“你鼻子倒是灵,今日郝老道长在山上捕了条大蛇,昭成正炖蛇羹。”

    房言楷莞尔道:“郝老道长捕的蛇,莫不是蛇妖?”

    他在县衙里终日一副古板面容,但中进士前也是诗酒年华过来的,在友人面前也有风趣的一面。

    “自然是蛇妖,你我食之,或可羽化飞升。”

    “莫胡诌了,李知县今日归来,未召你过去?”

    “他去军营了。”李西陵道:“我份内之事办得妥当,无甚要说的。”

    房言楷已在桌前坐下,执箸等着,显得颇为自在。

    不一会儿,李昭成端上蛇羹及几样菜肴,郝修阳也落座,四人把酒用羹。

    菜肴入口,味道颇鲜美,房言楷本有心夸赞几句,却又将话语收了回去。

    因与李西陵成了好友,这李家父子的事他是最清楚的……李昭成喜欢下厨,不喜读书科举。李西陵则认为偶尔下厨怡情可以,但不是男儿正道。

    那,再夸李昭成厨艺,便是给友人家中添乱了。

    用过饭,饮了几杯酒,房言楷叹一声道:“到了今日,真是在一小儿治下任职了。”

    “正书欺他年轻罢了。”李西陵捧着酒杯道:“撇开年纪,李知县之人品才干,你可服气?”

    房言楷苦笑。

    李西陵道:“而我之所以到李知县幕下任事,恰是因他年轻,如此年纪便有此等成就,往后又如何?”

    “道理我皆懂。”房言楷道,“然自出仕以来,兢兢业业,却始终于此一阶半职打转,连初入仕的少年也爬在头上……”

    “往后回乡,于亲朋旧友、师生同门间如何抬得起头?”李西陵忽打断了房言楷的话,笑问了一句。

    房言楷一愣,半晌,点了点头。

    李西陵这句话,正是戳到了他心底。

    “他们会说‘听闻正书兄任上那知县李非瑜年不过十七’?为官至此,有何颜面可言?”李西陵又道。

    “我亦知这些都是虚枉……”

    “世情如此。”李西陵道:“故而天下间多的是碌碌无为之辈,放不下其可怜的自以为是。而慧眼识珠者,少之又少。”

    他凑到房言楷近前,又道:“房兄,你欲与碌碌之辈为伍,或真心为治下之民施展才干?”

    道理房言楷都懂,他许是太孤独,需要有人聊一聊,聊过之后,忽然间释然了许多……

    ~~

    “房主簿走了?”

    刘苏苏进堂,问了一句,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残羹。

    “嗯,他蹉跎太久,眼界也窄了。”李墉随口道了一句,问道:“你可吃过了?”

    “在后面吃过了,在临安还从未见过这般大的蛇,吓得人没胃口。”

    李墉看着妾室,叹息了一声。

    “相传苏东坡贬官惠州,曾派老兵到市中买蛇羹。其妾室朝云不食蛇,东坡遂称是海鲜,后朝云得知所食为蛇肉,惊吐成疾,病体缠绵数月,香消玉陨。遂有‘高情已逐晓云空’之句,可惜可叹呐。”

    刘苏苏回过头,嗔道:“阿郎又胡说了,东坡为朝云引魂时,分明写的是‘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岂是误食蛇羹?”

    李墉只是笑笑。

    他看到桌上的蛇羹想到苏轼与妾室朝云,又想到了更多。

    苏东坡悼亡妻,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其侍妾朝云相伴其二十三年,一生辛勤,万里随从,东坡又写下“佳人相见一千年”。

    这些,他李墉亦经历过。

    但近来,他想到的却是苏东坡的丧子之恸。

    李墉思量着这些,开口喃喃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刘苏苏最是明白李墉的心思,不由停下动作,劝慰道:“阿郎,莫太伤怀了。若妾身看,郝道长所言不差,该是得了失魂症,才会如换了个人一般。”

    “倒非伤怀,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啊。”

    “是病,总会有好的一日。”

    ~~

    那边李昭成提了一个食盒,进了庆符军营。

    “李知县可在?”

    “在大堂上,小人引李郎君过去。”

    李昭成进了军议堂,只见李瑕正在那对着烛火翻看名册。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昭成提了提手中的食盒,道:“做了些蛇羹,吃吗?”

    “不吃蛇肉,不好意思。”李瑕道。

    “你以前没这般挑剔,给什么吃什么的。”

    李瑕道:“不是同一个人了。”

    李昭成在他对面坐下,打开食盒,拿出一盒糕点放在案上,也看到了案上的空盘。

    “看来你吃过了,但尝尝这个吧,我做的糖糕,你以前最爱吃。”

    李瑕却是又摇了摇头,道:“我不吃甜食。”

    他向食盒里看去,见还有两盘时蔬,道:“那两道菜看起来不错。”

    李昭成苦笑,端了菜出来,四下一看,见没有旁人在,道:“二弟不认得我了?”

    “不认得。”

    “好吧,我本名‘李玞’,算是你族兄,亦是你兄长。是父亲的堂侄,亦是他的养子……”

    李昭成有些费力地解释了一遍,这些家族关系有些错综复杂,但李瑕还是听懂了。

    简单来说,李昭成是李仁本的嫡孙,他亲姑姑曾是荣王妃。后来,李家被荣王迫害,他被李墉收养,才改了现在的名字。

    说来,李墉也是自幼失怙、被伯父李仁本收养,如同一个轮回。

    “哦,怪不得旁人说我们家以前深居简出,是这个缘由。”李瑕道。

    “我们家”三字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名册,看向李昭成。

    李昭成男生女相,个子虽高,长得却颇漂亮,眨了眨眼,道:“是啊。我们家深居简出。”

    “我打算与……李先生,与他谈谈荣王、忠王一事,但等我忙过这阵子吧。”

    “你入狱之后,我们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但还没能设法救你,你已经北上了……”

    “我知道。”

    李昭成问道:“你不怪父亲吧?”

    李瑕道:“我真是换了个人,不是心生怪罪。”

    “你就未尝想过,你是得了失魂症?”李昭成问道。

    李瑕道:“我的情况,我最清楚。”

    “你若是换了一个人,可有平生过往?原本又是谁?”

    李瑕夹着桌上的菜吃着,随口道:“我原是个……剑客,天下排名第一的那种,死后魂魄占据了这个身体。”

    “都做过何事?”

    “无非是每日辛勤练剑。”

    “为何?”

    “为了赢,奋斗的人生才有意义。”

    李昭成沉默了一下,对李瑕这句话毫无认同感,

    “或许,是你臆想出来的呢。这些年,李家不得安生,屡遭大灾。父亲不得已,参与到扳倒忠王一事。你见他如此,臆想出一个人来代替自己,牧守偏远之地、练私兵。可有这种可能?”

    “这是你的臆想。”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与失魂症的症状相合。”李昭成道,“你这人吧,从小做事就太容易入神。”

    李瑕沉默了片刻,明白他说的“失魂症”大概指的是“人格分裂”。

    他忽然也在想,前世那一辈子,真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不成?

    也只是一瞬间,李瑕摇了摇头。

    以他坚定的意志,倒不至于被人三言两语就引得自我怀疑……

第356章 父子

    “李郎君和知县聊完了?”

    “嗯,刘佰将这是换防?”

    “是咧,这是什么?好香。”

    “蛇羹,刘佰将吃吗?”

    “可以吃吗?!”

    “自是可以。”

    “太好了!多谢李郎君!”

    “不必客气,盘子就留下吧,我明日再来取……对了,刘佰将觉得我手艺如何?”

    “那当然是没得说了……”

    李昭成听了刘金锁的夸赞,颇觉满意。

    回想起来,当年家中遭厄,他被李墉收养,一开始总觉得寄人篱下该做些什么,遂常跑到厨房帮忙。

    后来李墉让他不必做菜,该好好读书,但李昭成是真心喜欢做菜。

    一路上想着明天该做哪道菜,他回到家中,只见李墉还在堂上等着。

    “父亲,我见过二弟了。”

    “可看出什么来了?”

    “确认他是得了失魂症。”

    李墉问道:“何以断言?”

    李昭成不加思索道:“因为只有这一种可能。父亲千思百想,难不成还能不认这儿子?”

    ~~

    李瑕本以为回到庆符县之后会很忙。

    十余万百姓要从叙州迁来安置,要开荒扩城;庆符军要扩军整编;威宁在建城,需要联络支援……

    忙确实是忙,但几日之后,他发现未到预料中的程度。

    房言楷、李墉完全有治理一县的能力,在接受了李瑕的规划之后,许多事都能处置得井井有条。韩家父子亦才干出色,做事愈发得心应手。

    李瑕虽不闲,却没有借口回避李墉。

    他并非避事的性格,还是与李墉见一面。

    “近日,我与昭成兄聊过几次,觉得我们之间或者有些误会。”李瑕颇为坦荡,开口便道:“我不想给你们错误的希望,最后又失望,直说吧,我并非得了失魂症。确实不是你儿子。”

    李墉直视着李瑕,并不回避他的目光,但却避过了话题。

    “昭成今年十九,还未有字,你却已有了……非瑜。”李墉摇了摇头,道:“本想着待你加冠时取字‘成瑜’,错过了啊。”

    “非瑜也挺好的,名与字,不过是代号而已。”

    李瑕轻轻敲了敲桌面,斟酌着,又道:“去大理之前,有些事我们没聊清楚。我这次回来,听说你做了很多……多谢。”

    李墉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许久。

    李瑕想聊的话不多,最后问道:“李家与赵禥之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你还记得此事?”

    “不是记得,查到的。但还有些具体内幕我还不知。”李瑕道,“我虽不是你儿子,但你若信得过我,可与我明说,尽力帮你。”

    李墉往椅背上倚了倚,问道:“为何如今想起问这些?”

    李瑕坦然道:“我解决问题的思路与你不同,你想的是借吴潜的势,我则认为这乱世之中,兵权才是王道。你留在庆符,应该安全无虞。”

    “那为何今日又要问?”

    “不知道聊什么好。”

    李墉想了想,也不隐瞒,开口直说。

    “大姐当年确实曾让黄定喜服下堕胎药,险害赵禥丧命,谁成想赵禥成了皇嗣,李家也因此陷入大祸。直到五年前,临安城内又发生了一桩案子……你可记得‘魏紫姚黄’?”

    李瑕摇头道:“不记得。”

    李墉道:“官家之姐四郡子嫁给了魏峻,生下一子,名为‘魏关孙’,慈宪夫人对这个外孙极为宠爱,一日,她在宫中与官家闲聊,想见见外孙。

    然而外姓人入后宫,须悬挂腰牌,唯宗室子弟可免。官家嫌繁琐,临机给魏关孙取名‘赵孟关’,称官家义子入宫面圣。

    事过不久,临安便有了‘魏太子’与‘魏紫姚黄’的传闻,意思是‘魏子’出身高贵,生母为郡主。‘姚黄’则暗指赵禥,其生母黄氏乃奴婢出生,说是官家有意传位于外甥。”

    李墉话到最后,又道:“正当传闻如火如荼之际,魏关孙在赵与芮府内的瑶圃池溺毙了。”

    李瑕皱了皱眉。

    荣王府他是去过的,那瑶圃池他也路过过。

    当时在临安,若非他警机与幸运,只怕也已成为那片荷花池下的一具枯骨。

    李墉又道:“彼时,吴潜任右相,闻此大案,震惊不已,恳请官家彻查。结果,官家只以魏关孙这孩子调皮跳入池中游泳溺亡,草草结案。

    但吴潜已查到,魏关孙溺毙之日,乃与赵禥同游荷花池。不论谁为主谋,赵禥必定知情,一国皇嗣,不仅智力缺残,且如此凶残,吴潜遂决意不容他继承大统。

    偏赵禥受官家包庇,吴潜无奈之下,多方查探找到我,要我指证赵禥并非赵与芮亲生。此事……我本已拒绝。之后,吴潜罢相,便不了了之。”

    李瑕问道:“之后呢?”

    “到了去岁四月,你打死孙天骥入狱,我才意识到,忠王一党亦在查我,大祸临门、避无可避了。

    我辞官多年,无人能相护。只好烧了宅子,诈死脱身,联络吴潜的人,答应了他的要求,条件是他会护你们周全……也包括,把你从牢中救出来。”

    李瑕沉默片刻,问道:“赵禥不是你儿子?”

    李墉摇了摇头,道:“我与黄定喜之间并无私情。”

    “那为何吴潜会找你作证?”

    “黄定喜曾有段时间当过我的贴身丫鬟,之后……才成了大姐的陪嫁丫鬟。”

    “是否还有一种可能?”李瑕道:“黄定喜怀的是李家哪位子弟的孩子,是赵与芮曾想药堕了这孩子,但还是生下来了。赵与芮看官家的几个皇子相继夭折,起了让赵禥继位的心思,因此才对李家灭口。”

    李墉又摇头,道:“伯父向来做事仔细,若如此,绝不敢让黄定喜陪嫁。何况,若赵禥不是赵与芮亲生,赵与芮岂敢做出这等坏赵氏社稷之事?”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吴潜废储之心极坚。”李墉道:“他曾说,若再出个如钦宗一般的昏庸皇帝,后果远甚靖康之祸,赵禥……比钦宗去之远矣。”

    李瑕不太了解宋钦宗在靖康之变时到底做过哪些蠢事,因此感觉不到吴潜这句话里的深邃恐惧。

    李墉拍着膝盖,神色也有些茫然,又道:“我得吴潜相护,得以活命,此事已避不开。他如今已在谋复相位,等到那时……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吧。”

    李瑕道:“我并非吴潜所救。”

    “你在临安,受过梦窗先生大恩,不是吗?”

    “你竟知道?”

    李墉点点头,叹道:“你我受人恩惠,不可不报;伯父一家之血仇,亦不可不报。赵与芮父子逼我至此,也唯有奋起反击。”

    李瑕道:“你若去,必死无疑。”

    李墉迟疑了片刻,道:“你如今要做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一些。吴潜复相之前,我能帮你多少,我尽力为之。等到往后,你顾好你大兄与姨娘……无论你是否我儿子,想必能够做到。”

    “也许到时,你未必需要那么做。”

    李墉道:“若你肯听我一句劝,我亦要说一句,你所作所为,实不该也。”

    “你看出什么了?”

    “我不知你要做到何种地步,但以国力养私兵,我岂会看不出?”

    “很明显?”

    李墉道:“你我受赵氏宗室迫害,此事如房言楷等人尚不知,只以为你立志为蜀帅,而我知晓。”

    他带试探的语气,又问道:“你想拥兵自重,借此扳倒赵禥?”

    李瑕不答。

    李墉问道:“知道吴曦吗?”

    “不知。”

    “高宗朝的抗金名将,有七人后来被追封为王,蕲王韩世忠、鄜王刘光世、循王张俊、鄂王岳飞、和王杨沂中、涪王吴玠、信王吴璘。

    其中,吴玠、吴璘两人为兄弟,经营和尚原、饶凤关、仙人关等地,屡败金军,保卫秦陇、屏障巴蜀。

    吴璘之孙便是吴曦,官至四川宣抚副使,兼任陕西、河东招抚使。开禧三年,吴曦自称蜀王,叛宋降金,将阶、成、和、凤四州割让金国,以铁山为国界。

    称王仅四十一日,吴曦便被官军所杀。吴家三世建功西陲、八十年功勋,自此付水东流。且朝廷愈不信任川陕领兵之将,多方挟持。”

    “因此当今官家完全不信任余玠?恐余玠步吴曦后尘?”

    李墉道:“何止不信任余玠,坐镇川蜀的,哪怕是蒲择之,朝廷也未必信任。”

    “蒲帅?”

    “为蜀帅者,稍有风吹草动,必被贬谪,蒲择之成不了你的靠山,蜀中绝不容有私兵。”

    李墉说着,神态愈发悲观,叹道:“往后你被降罪,逃到大理吧,你不是想娶一个大理女子吗?”

第357章 走近

    “我要娶谁,由我决定。”

    李瑕感觉到李墉语气中的些许怨气,神色一敛,郑重其事道:“你莫阻挠我。”

    李墉笑了笑,莞尔道:“我又未反对你这婚事。”

    “但你语气中对我自作主张有所不满。”

    李墉道:“你既自认非我子嗣,又何必与我强调?”

    李瑕道:“因你不信,你神态之间分明将我当成你儿子。”

    “你要我如何?看着活生生的儿子在眼前,当他死了吗?”

    李瑕默然。

    李墉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道:“你那未过门的大理妻氏,我并未见过,只是前阵子安排粮草南下时,她吩咐过几桩差事。”

    “那是我的主意。”

    “回想当初你欲娶唐安安,我便告诉过你,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门第相当。”李墉道:“可还记得她?”

    “不记得,但见过一次。”

    “不想娶唐安安了?”

    李瑕渐觉得谈话过程中,与李墉的关系变得有些奇怪。

    他向后倚了倚,摇了摇头,道:“你对我,太多试探了。”

    李墉问道:“觉得那小丫头有些心计?”

    “嗯。”

    李墉再次苦笑了一下,眼神却变得和蔼了些,道:“今日你有所问,我皆开诚布公。你我……可以交心几句?至少,我绝不会害你。”

    “好。”

    “你想当侬智高?”

    李瑕道:“你说话真的太多典故了,我听不懂。”

    “侬智高与吴曦相似吧,为名将狄青所败,后流亡大理。”

    “我没打算当侬智高。”李瑕认认真真道。

    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李墉斟酌着,道:“吴潜复相之前,我尽力帮你……无论你是否我儿子。”

    李瑕道:“吴潜复相之后,我也不建议你去举证。”

    “到时再谈吧。”李墉漫不经心,问道:“迁十余万人安置在庆符,你要了多少钱粮?”

    “免了庆符县一年赋税。”李瑕将事情简单说了。

    “你办得不对。”李墉摇了摇头,道:“莫看蒲择之、朱禩孙欣赏你,但公是公、私是私,他们依旧在试探庆符县能拿出多少钱粮,看张远明案、私盐案、走私案当中,你贪墨了多少钱粮。”

    “不是贪墨。”

    “且听我说,你与蒲、朱私交再好,但莫忘了他们首先是高官,其次才是你的忘年交。迁十余万人至庆符县,该伸手讨的钱粮却不讨,他们作何感想?”

    李瑕道:“我讨了,但蜀中确无钱粮。”

    “叙、泸二州从未失陷过,重庆府堂堂一方重镇,仅是你庆符小小一县可比?朱禩孙嘴上叫穷,实则要看你有多大意愿要迁置这十余万人。”

    李墉话到这里,叹道:“你太想要这些人口,被看出来了啊。”

    李瑕微微一凛,意识到自己确实太想要这些人口了。

    “如何做?”

    “叫穷而已。”李墉道,“你千辛万苦谋得官位,行事需要更加将自己视为大宋臣子才是。”

    李瑕颇有感悟,点了点头,道:“受教了。”

    李墉道:“此事,我替你办吧。”

    “多谢了。”

    李墉摆了摆手,道:“没有我,你也能办得成,看花费多少心力罢了。你对我无所求,我看得出。”

    李瑕确实是对李墉无所求。

    他直截了当地说了“我不是你儿子”,从未想要拿一段假的父子关系去获得什么,哪怕是一点点归属感。

    偏是如此,李墉愈发认定他只是得了失魂症。

    一开始,李墉也有无数怀疑,有许多事想要探究。却在李瑕的坦诚中,怀疑变成了无奈、不舍。

    想探究的,全被李瑕无情地揭开了,李墉唯一能选择的便成了割舍或不割舍。

    李瑕亦觉无奈,该说的都说了,还能逼着李墉割舍不成。

    ~~

    “你近来有心事?”

    这日清晨,高明月坐在秋千上,剥着鸡蛋,看着李瑕锻炼完,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算是有一点吧。”

    李瑕接过鸡蛋,目光落处,高明月的手指纤细白皙,与蛋白相映,十分好看。

    “遇到难题了?不是很顺利吗,韩老先生还说你会用人,见了李先生一次便能将他引为心腹,尽心做事。连房主簿那么高傲之人也轻易收服了。”

    李瑕道:“这事我并非不想说,但不太好说。”

    “好吧。”高明月倒了一碗牛奶,闻了闻,嫌有些膻,微微皱着眉,还是递给李瑕。

    “你今日还去兵营吗?”

    “嗯,今晚早些回来,你继续教我彝语可好。”

    “好,我要考考你。对了,昨日听严云云说,在南边商路上看到一只好大的竹熊,很是漂亮,巧儿念叨了一晚上。”

    “熊猫?”

    “没有见过,我也不懂。私盐的账我核了一遍,没有错漏,严云云说想再开几口盐井,不过庆符、筠连二地加上南下的商路,卖得还是少了。”

    “嫁衣的事,让她帮忙安排了吗?”

    高明月低了低头,道:“没有……哪有新娘子自己说这些的。”

    “那我来看着安排。”

    “那个……二哥不是说等他在威宁立足了,再来替我们办吗?”

    “不要理他,年年打仗,难得近来稍清闲一点……你也喝一口。”

    “不喝,太膻了。”

    “喝了能更白。”

    高明月看着李瑕,眼神里似不信又似有些意动。

    李瑕递过碗,让她小抿了一口,想早点成亲的念头再次冒出来。

    每日清晨也只有短短一段时间能这般说会话,待前衙传来梆声,李瑕换过官服过去处理了几桩公事又去往庆符军营。

    ~~

    如今庆符县到处都在大兴土木,符江上又搭了两座拱桥。

    走过拱桥,东岸正在建新城,难民也开始从叙州迁来,一派繁忙景象。

    李瑕虽将这些事安排给主簿与幕僚们去办,但每日都会抽空亲自与难民聊聊天。

    他不穿官袍,也不披甲,只穿着布衣,不时找人问问他们的住宿、赈济等事宜。

    “每日有放粥,吃不太饱,能活下去不错喽。不过小兄弟,老汉与你说啊,这城池建在河边不安生哩,得建到山顶上。你说这边那些个当官的……”

    “老丈放心,庆符县北靠长江,南有群山,还有兵马驻守,不会让蒙军打过来的。”

    “嘿,小毛孩子,老汉能信你的吗?城墙也无,愁死人……”

    这等有见识的老汉往往只是少数,更多的难民多是疲惫麻木的样子,双目无神,似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无,唯在见到那一排排新盖的房舍时眼神亮了亮。

    李瑕走到庆符营,只见一列列新兵正在将官的安排下扛着木石。

    这是李墉与他商量的,与其操练新兵让他们白费力气,不如干些活……算是权宜之计吧。

    但这只是上午的体能训练,之后这些新兵还要练习搏斗、弓马、急救、识字等等。

    练兵之事,李瑕一向喜欢亲力亲为,每日只要有空都会过来。

    庆符军中已有人私下说:“李知县不像知县,倒像是个将军。”

    “说什么呢,李知县往后是要当蜀帅的……”

    这日,李瑕又是在营中忙到傍晚,李墉再次来见了他。

    近来两人会面次数多了些,彼此分明都有些尴尬,李墉却偏喜欢来。

    “工坊那边制好了一批盔甲,来向知县汇报一声。”

    “李先生辛苦了,让人搬到武库,我们过去看看。”

    李墉看起来并不辛苦,摆了摆手,道:“还是当年在余杭为官时事务更繁琐,此间民风淳朴,少有那些麻烦事。”

    两人并肩走着,李瑕已比李墉高些,侧过头能看到他头上的白发。

    到武库看了盔甲器械,眼看周围无人,李墉微叹了一声,道:“你若得空,劝劝你长兄吧。”

    李瑕淡淡瞥了他一眼。

    李墉近来说话每每都是这般,“你长兄”“你姨娘”仿佛李瑕就是他儿子一般,李瑕也拿他没办法。

    “他怎么了?”

    “心思总在些厨艺小事上,不思进取。”李墉道:“昭成天资聪敏,往后可为你之助力,你请他帮忙做些事,他会听。”

    “嗯。”

    李墉道:“我见了李知县这张脸,不由将你当作儿子了,知县勿怪。”

    “倒也不必抱歉。”李瑕板着脸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被你看出来了。”李墉摇头苦笑,背过手,向库房外走去。

    “对了,可否再帮我做件事?”

    “知县请讲。”

    李瑕沉吟片刻,道:“我的婚事……帮忙筹备一下吧?”

    李墉没回头,背对着李瑕,道:“三书六礼确实麻烦,这样,明日让刘娘去县衙走一趟。”

    “多谢了。”

    李墉没回头,迈过门槛,仰着头,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笑。

    “刘娘说的对啊,是病,终归会好的……”

第358章 口信

    县衙里的梆声日复一日响着,清早时韩承绪渐渐习惯在务公前捧上一杯香茗。

    泡的是很便宜的茶叶,他却觉得日子愈发有盼头。

    “待阿郎成了亲,巧儿也该过门了。”

    韩祈安眯着眼,在图纸上标注着建城的进展,漫不经心道:“小丫头年岁还小,阿郎的意思是说不急。”

    “不小了。”

    “好在阿郎娶的是高氏郡主,能对巧儿好。早些晚些的反倒是其次。”

    “说来,你与巧儿她娘皆是美姿仪,小丫头却是……”韩承绪摇了摇头,苦笑不已。

    韩祈安道:“长开了便好,元娘小时候也是这般。”

    “你又何曾见过巧儿娘小时候?”

    “父亲忘了?那年陵川诗会我便见过她一次,我十岁,元娘八岁,个子小小的,黑黑瘦瘦……”

    “以宁啊。”韩承绪叹道:“可有想过续弦?”

    “孩儿身子骨不好,罢了。”

    “身子骨慢慢养便是了。”

    “要不了多久蒙军还会攻蜀,又非太平时节,岂有这等心思?”

    “仗再打,日子总得过下去。”韩承绪未再劝儿子什么,喃喃道:“算来,阿郎的战功快要传到临安了,莫要被调离了庆符才好。”

    “阿郎命我给丁大全写封信……”

    公房中,父子俩话到这里,县衙的小吏黄时敲门进来。

    “两位先生,知县可在?”

    “今日有桩案子要升堂,知县已过去了。”

    “来了位信使,派头大得没边。”

    韩祈安起身道:“我去见见他。”

    “韩先生。”黄时道:“那人口口声声,只要见知县。”

    韩家父子对视一眼,明白了那“派头大得没边”是何意……

    ~~

    方回坐在小厅里等了一会,待李瑕下了公堂过来,他也不起身,安坐如故,淡淡看着李瑕。

    “见过李知县。鄙人方回,字万里,徽州歙县人,时年三十。”

    李瑕道:“贾相公派你来的?”

    “正是。”方回整了整袖子,道:“徽州知州魏公赏识鄙人诗才,曾带鄙人至永嘉,得吕太尉引荐至恩相幕府。”

    “贾相公派你送了信?”

    “欸,不急,李知县不看茶?你我闲聊几句?”

    “给方先生看茶。”李瑕在主位上坐下,官气渐显。

    方回笑道:“听闻李知县会做诗,曾有‘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之句,可是抄的?”

    李瑕淡淡看了方回一眼,有些疑惑之意。

    他当时在临安,抄唐伯虎这句诗哄住黄镛,后来黄镛伏阙上书,知道了他的真名,将此诗传开也是有可能的。

    “是抄的。”

    “果然。”方回道:“鄙人有首诗,‘袍絮无堪换,柴钱久未还。有人来问字,赊酒醉花间’,想必李知县正是觑此诗中之意,临摹了诗意。”

    李瑕并不客气,道:“没听说过你这诗。”

    方回道:“魏公曾赞鄙人可为当世陆游,李知县真未听过鄙人之诗?”

    “贾相公派你来,要说何事?”

    “哈哈,李知县年少任官,真是急躁。”

    方回说着,见一中年男子端茶上来,摆了摆手,道:“这位兄台,面色腊黄,莫不是有痨病在身?莫碰到茶水……”

    韩祈安端过茶水,脸色愈发难看。

    方回浑然不觉,向李瑕道:“李知县,这位是你的幕僚吧?借着送茶之际来会会我,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方先生好眼力。”

    “鄙人前日已到庆符县,四处逛了逛。”方回道:“李知县练兵、治民,为常人所不能之事……”

    李瑕神情依旧平淡,看着方回,心中已有些警惕。

    却听方回最后道:“但,李知县,你魄力小了啊。”

    “是吗?”

    “可知贾相公是如何做的?”方回道:“早在嘉熙二年,贾相公便上奏‘裕财之道,莫急于去赃吏。艺祖治赃吏,杖杀朝堂,孝宗真决刺面,今日行之,则财自裕’,面对地方劣绅贪官,合该狠狠抄没。反观李知县你,上任以来,仅抄了一个张远明,量小了,量小。”

    李瑕脸色终于冷峻起来。

    方回抬手一指堂外青天,又道:“淳佑三年,贾相公出任沿江、京湖、两淮等地,大力屯田、开垦荒地,不仅供应当地粮饷及筑城所需,且有余粮支援他方,官家赞他‘乘边给饷,服勤八稔,凡备御修筑之费,自为调度,尚有余蓄,殊可加奖’。反观李知县你,迁川西难民,却还伸手向州府讨要钱粮?”

    “你想说什么?”

    “李知县要鄙人明说?好!”方回高声道:“你是功是过,是贤是奸,皆在贾相公一念之间!今贾相公遣我来,你却是如何待我?!”

    “咣啷”一声,李瑕忽起身拔出长剑,提剑走向方回。

    “你……你干什么?”

    “你真是贾相公派来的?莫不是北面细作?”

    “我……我怎么会是……”

    方回吓了一跳,来不及起身便想往外逃,摔在地上,脸色一片煞白。

    他一向是这种狂妄性子,想着贾似道能派自己来传话,必是要压一压李瑕气焰。却没想到李瑕二话不说便要以细作之名杀他。

    这哪有半点为官之人的样子?

    李瑕倒也没真的杀了方回,见他吓得瑟瑟发抖,只拿剑尖抵着他的喉咙。

    “贾相公爱开玩笑,派你来,无非是吓吓我。你若当了真,太狂,我杀了你,他也不会怪罪我,你信吗?”

    “我我我……我不敢了……李知县……别闹……”

    “有事说事。”

    “好……好……贾相公遣我带两句口信,还有……还有北边某人给贾相公的回信……”

    ~~

    “方回方万里,此人颇具才名,有几首诗传得很广,我在临安时也听说过。”

    李墉说着,缓缓吟道:“‘每逢田野老,定胜市廛人。虽复语言拙,终然怀抱真。如何官府吏,专欲困农民’……此人,有怜民之心呐。”

    “父亲莫被方回之诗骗了,此人言行不一,人品奇差,士林间多有传闻。”李昭成道:“他写诗讥嘲临安百官依附丁大全‘如君多是折腰人’,转头便赋《梅花百咏》献媚贾似道。”

    “是吗?”

    李昭成道:“孩儿宁不学诗书,也不效此等另令人作呕之才子。”

    李墉笑了笑,对这种年轻才子不以为意,沉吟道:“贾似道也在找我。”

    李瑕点点头,道:“李先生觉得,他这逢年过节要的礼物是什么?”

    “看来,我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倒没有。”李瑕道:“眼下你若去找吴潜,必为贾似道所趁,且留在庆符吧。”

    “嗯,暂且如此吧。”

    “总之是与你说一声,你注意隐藏身份。”

    李瑕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他只向李墉说了贾似道派人来试探之事,以提醒李墉小心。至于其它的,李瑕并未多说。

    而他怀里揣着的,是杨果的来信。

    约定好的时间已到,蒙哥果然已派人到北面钩考,清查汉地世侯……

    ~~

    庐州。

    贾似道举着一柄大刀抡了两圈,喘气不停,拿汗巾擦着脸。

    “阿郎何必这般辛苦?”龟鹤莆连忙端着水盆过来。

    “呼……出来带兵打仗,不练练怎么行……孟少保当年能将边防托付于我,你却真当我只会斗鸡走犬。”

    “阿郎不会斗鸡,会斗蛐蛐。”

    “哈。”贾似道也不嫌脏,径直在校场上坐下,忽道:“算时间,方回已到了庆符县了,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阿郎怎选派那狂徒过去?”

    “恶心恶心那小子。激怒了他,便能看出更多东西,正如斗蛐蛐,是需撩拨的。”

    贾似道径直躺下,翘了个二郎腿,咬着稻草,看着天空,又喃喃道:“还是临安好啊。”

    “阿郎啊,你都四十又三了,还这般,人家会说我们轻佻的……”

第359章 布局长远

    远处的校场上传来士卒们的呼喝声。

    贾似道哼着小曲,翘着的二郎腿晃着晃着,靴尖只随着他自己的调子轻轻点着。

    他这人爱玩,女人也多,却从不对此上心,平日哼曲也从不哼香艳曲词,这点便与世间文人不同,他不需彰显自己的风流蕴藉,更喜欢哼自己谱的《促织歌》之类。

    “大哉天地生群物,羡尔区区志不伦……”

    “阿郎,药洲先生回来了。”龟鹤莆小声提醒道。

    “那便过去吧。”贾似道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膀子肉,道:“筋骨不似从前了。”

    那“药洲先生”是贾似道的幕僚廖莹中。

    廖莹中字群玉,号药洲,福建路邵武人,其先祖曾弹劾秦桧,遭罢官。

    他是甲辰科进士,却是任官皆不可授,只愿为贾似道门下幕僚。

    “哈哈,群玉回来了。”

    “阿郎,吴潜在庆元府那边……”

    贾似道摆了摆手,却是先一指案上的几本书,笑道:“先说你又搜罗到哪些好书。”

    廖莹中本是一本正经的模样,闻言竟有些眉飞色舞,忙不迭拿出几本书来,一一递过去。

    “阿郎请看这个,你我刊印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已成册了。”

    贾似道接过,一摸那封面便赞了一声,道:“装帧得漂亮,质地坚韧。这是抚州萆抄纸?纸宝墨光,醉心悦目呐。”

    廖莹中笑道:“阿郎再看这用墨,皆杂泥金,不易退色。”

    他说着又递了另几册书,道:“这次又找了些孤本,如这《奇奇集》《悦生堂随抄》,皆佳本也,刊印成册流传,世间又添一缕书香。”

    廖莹中乃“世彩堂”刊书世家出身,自幼便立志刊书,认为唯书籍可利于万世。

    而世间肯不惜花费重金支持他做这些事的,只有贾似道一人。

    在他眼里,贾似道虽声色犬马,却始终力保社稷山川,刊书籍以传文道。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志向。

    比起高谈阔论的满朝文武,爱斗蛐蛐的贾似道才是始终在做实事之人。

    “你我刊书,万万要校对好,只出上品书册,莫要计较花费。”

    贾似道捧着手中几本书看了,亦是真心喜欢,这般交待之后,方与廖莹中谈起正事。

    “吴潜在庆元府如何了?”

    吴潜罢相之后,隐居了数年,去岁起复,授沿海制置大使、知庆元府。这次廖莹中到庆元府,便是打探其所做所为。

    “吴潜到任之后,修吴公塘、大西坝、北郭碶、澄浪堰等水利;又订立《义船法》,征民间船舶充作战船;代民输帛,一年来所蠲百五十万贯……政绩匪然。”

    “他确是能臣。”贾似道点点头,道:“试过他了?可愿与我联手扳倒丁大全?”

    廖莹中微微一笑,递过一封未拆过的密信,之后拿出火折子,亲手点了桌上的蜡烛。

    贾似道拆掉封蜡,仔细看过信,随手放在蜡烛上点了。

    一缕烟气冒出,他把玩着手里的火,直到最后一点纸片化为灰烬。

    廖莹中道:“阿郎,我担心的是,吴潜比丁大全更难对付。”

    “若无后手,我怎敢与虎谋皮?”贾似道哂笑一声。

    他又恢复了那轻佻的神情,问道:“群玉,你说吴潜是如何想的?忠王有何不好?假设扳倒丁大全之后,吴潜任相,再扶忠王继位,他便可为下一个史弥远,执掌朝纲。”

    “阿郎谬矣。”廖莹中道:“史弥远之辈,吴潜平生最是深恶痛绝,岂会效仿?”

    “虽能臣,毫无魄力。”贾似道讥道,“他不当,我来。”

    “阿郎有把握?”

    “吴潜复相,必着手对付忠王。试想,若是他命李墉举证忠王之时,李墉反手一击,出卖吴潜,会是如何?”

    廖莹中道:“看在官家眼里,吴潜敢阴谋陷害皇嗣,与造反何异?”

    贾似道点点头,道:“明知凶险,非要去磕,冥顽之辈……我佩服他。”

    “可李墉会这般做吗?如此关键的证人,吴潜岂能放任阿郎买通他?”

    “李墉看似是关键,荣王、吴潜皆如此认为。”贾似道悠悠然道:“可唯有我,看出李瑕才是个人物。”

    “李瑕……”

    “他敢把我派去的人全杀了,好大胆子。但由此可见,李墉必已至庆符县。”

    “吴潜真敢放他去?”

    “哈,这些自诩义气之人相交。”

    贾似道又是讥笑一声,咳了咳,板起脸,模仿起吴潜的样子,抚须长叹道:“守垣啊,老夫谋事,只为大宋社稷。你亦有此公心,愿舍身取义,老夫又何惧放你去见见亲生骨肉?”

    廖莹中含笑摇头不已。

    贾似道又走了一步,揉了揉眼,仿佛李墉的语气,道:“恩相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负恩相!”

    “阿朗真是将这些人看透了。”廖莹中笑了一会,方才道:“但李墉这等人,只怕不愿背叛吴潜。”

    “李墉若帮吴潜,必死无疑,而荣王苦苦相逼,绝不会放过他们。李瑕要救父,唯有一条路……立战功,手握重权,直到朝廷不敢动他。”

    廖莹中神色一凛,道:“非常人所为啊,竟有这份心志。”

    “换作你是李瑕,千辛万苦斩兀良合台、击阿答胡,能立下这般大功。岂能甘愿再让李墉去冒死举证?”

    “他唯有投奔阿郎,助阿郎扳倒吴潜。”廖莹中不由感慨道:“阿郎布局长远,朝中无人可为匹敌。”

    这“布局长远”确实虚言,如今丁大全气焰正炽,贾似道才刚打算联手吴潜对付丁党,却已连对吴潜的办法已准备妥当。

    “刨除李墉之事,我亦打算收服李瑕,他是个人才。去年丁大全便借着李瑕的功劳更得圣眷。”贾似道却是叹息了一声,道:“但,这只蛐蛐却未必肯入笼。”

    “依方才所言,李瑕只能拜在阿郎门下。”

    “你小看他了。今岁成都一战,想必蒲择之会很赏识他,蒲择之背后的李曾伯亦是朝中不小的势力。另外,他至少明面上还是丁大全一党。”

    廖莹中道:“李曾伯、丁大全,可没实力、本事参与到皇嗣之争。”

    “但他们却可助李瑕的功业。”贾似道眯了眯眼,道:“两三年间,此子若不可控制,如何是好?”

    “一少年人而已,该不至于。”

    “难说,此子天资类我。”贾似道悠悠道:“需尽快让他心甘情愿服我。”

    “是。”廖莹中道:“我已将唐安安送至苏州。”

    贾似道点点头,沉吟道:“两淮这边,袁玠的罪证我已准备妥当,只能时机恰当,交由吴潜,让他出面对付丁党……接下来,得设法调到京湖。”

    廖莹中一愣,问道:“阿郎为何改变计划?”

    “北面又有情报了。”

    廖莹中作为贾似道最信任的幕僚,知道许多隐秘之事,比如,去岁李瑕带回的情报之后,便一直是贾似道派联络了杨果,并挫败了塔察儿攻打两淮的计划。

    “哪怕在我们这些宋臣来看,山东李璮做事也太明目张胆了,杨果敢还敢传消息过来?”

    贾似道难得深沉了些,压低声音道:“蒙哥似乎要对忽必烈动手了,你可知,如今蒙古在中原的统帅已不是忽必烈,换成了塔察儿。”

    廖莹中瞳孔放大,震惊不已。

    “这……如此大事,为何朝中一点风声也无?!”

    贾似道冷笑,道:“一群尸位素餐之辈,能知道个屁。”

    廖莹中犹自震惊,蒙古在中原的第一统帅换人了,宗王忽必烈被罢免,这是何等大事?偏宋朝这边根本就波澜不惊……

    就连贾似道,也是在谈完了如何对付政敌之后才谈及。

    “塔察儿,塔察儿。”廖莹中好一会才缓过神来,道:“塔察儿在山东连李璮都压不住,蒙哥怎会用他为帅?”

    “塔察儿打仗不过尔尔,却对蒙哥有拥立之功,由此亦可见蒙哥对忽必烈猜忌之深。”

    贾似道翻出地图,道:“他去年没攻入两淮,今秋又打算出兵攻打京湖。我既得到消息,这退敌的功劳,必是归我了。”

    廖莹中道:“北面是否有可趁之机?”

    贾似道摇了摇头,叹道:“依杨果信上之意。忽必烈被夺了节制兵马之权,蒙哥派人钩考、对汉官罗织罪名,致使北面人心惶惶。我若可击败塔察儿,或有可能劝北地世侯们与李璮一同叛蒙。但,杨果太天真了……”

第360章 火候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我有些天真了。”

    屋中灯火如豆,李瑕与韩承绪相对而坐,捧着那封秘信对谈。

    北面之事,李瑕不会与李墉说,只能与韩承绪谈。

    “在开封时,杨公告诉我,若宋廷能击败蒙军几次,或可使北面世侯群起反蒙。我没能看出这其中的不妥。”

    韩承绪眯着老眼,道:“看信上说的这几件事,确有端倪……去岁李璮之所做所为,可见反蒙之意极坚,竟敢明胆张目断蒙军后勤。此举与公然割据何异?他敢这般做,想必是联络了不少世侯,故而杨公有那般判断。”

    李瑕道:“越是如此,我越担心。”

    韩承绪明白,叹息道:“李璮之做法,便像阿郎今日就在庆符县起兵造反,火候未到呐。去岁哪怕放任塔察儿到两淮打上一仗也罢,竟是毫不遮掩。”

    “我之实力,远不能与李璮相比。但他行事太狂,注定难成大事。”

    “蒙人暂时不动他,无非是蒙哥想要尽快灭宋,又欲对付忽必烈。待空出手来,必除李璮无疑。”

    李瑕道:“你若是北地世侯,心存一丝反蒙之念,敢与李璮这等人谋事?”

    韩承绪苦笑道:“未必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些。”

    李瑕道:“能成大世侯者,哪一个不是人老成精之辈?”

    “阿郎担心杨公?”

    李瑕沉思着,缓缓道:“我为官以来,与蒙军打过几仗,看待时局与当初有些不同了……要煽动北地世侯举事,小胜是不够的,宋军年年都在打胜仗,却还没到逆转局势的时候。

    我们需要一场大胜,收复成都、收复汉中,兵进秦陇、虎眈中原,如此,才能给北人信心。可杨公信上所言,蒙哥钩考中原,汉地百官人心惶惶,‘此大好时机,望尔等把握’?”

    韩承绪缓缓道:“托这封情报,今岁京湖战场,贾似道必可击败塔察儿了。依杨公设想,蒙军中原之统帅刚轮换,又遭大败。李璮举事,北地世侯惶惶之际群起响应……”

    “杨公错了。”李瑕道:“我说兵进秦陇、虎眈中原,是要让北人对我们有恐惧。如今北地人心惶惶不假,但那是对蒙人的恐惧。汉地世侯依旧鄙夷宋廷,唯李璮野心勃勃之辈蠢蠢欲动,如何成事?

    杨公将此视为时机,接连传情报与贾似道,却未见他身后之大世侯有所动静。只怕那些人看清形势,转手便要将杨公卖了。”

    韩承绪叹道:“可怜一片赤血丹心,到头来只成宋臣之功劳薄、世侯之替罪羊。”

    “若当初我若未去开封,杨公心灰意冷之下烧了那些情报,不再动作,或可在这次钩考中平安无事。”

    “阿郎不必如此想。”韩承绪道:“你大败兀良合台,让朝中大臣与之联络,一直在完成对他的承诺。今次是杨公太心急了,他曲辞华美、富于文采,却非谋事之臣。”

    “不,不是他心急,钩考局已南下了。是我没做到。”李瑕喃喃道:“我太慢了,成都一战,我若有兵力能守住剑门关,或许还有反攻汉中的可能,杨公之处境便大不相同了……真是一步慢,步步慢。”

    “阿郎?”

    “我欠他的。”李瑕道。

    韩承绪道:“庆符军成军已是速胜,败兀良合台已是万难,阿郎已做到如此地步,还能如何呢?”

    “该做得更好才对……”

    李瑕的眼神也不知在看何处,陷在了思索当中。

    韩承绪道:“以阿郎之官位,这些事万难做到,本就得看贾似道那边……”

    “知道贾似道为何把这封情报给我吗?”李瑕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他在敲打阿郎。”

    “嗯,他在告诉我,朝中只有他重视这些。他提醒我,我必须依附于他才能做成事情。”

    “那我们如何回应?”

    李瑕想了想,道:“我写封信给他,请他派人北上,若杨公有难便设法相救……下个节日是重阳节,到街上买个蛐蛐笼作礼物,一并送给他。”

    “蛐蛐笼?”

    “礼物不重要,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行。对了,此事不必告诉李西陵。”

    贾似道只派了一个讨厌的书生来,而非军中精锐,这是在表现他对李瑕和李墉并无恶意。

    这点李瑕心里清楚,同时也知道,贾似道不可能放任吴潜行废立之事。

    暂时而言,两人立场相近,表个态就表个态吧。

    ……

    李瑕推门出了公房,心思莫名地有些沉重。

    杨果给的情报,有些他已经用到了,比如兀良合台攻蜀、塔察儿攻两淮的计划;有些则让他对时局更加清晰,比如他借机看出李璮的心思。

    还有一些,诸如北地的人心赋税、旭烈兀的西征、汗廷的斗心争角等等,暂时皆未用到,以待来时。

    那来时,就是他们一起畅想过的恢复汉家江山。

    李瑕还年轻,还在不断壮大实力,等更好的机会;杨果却已经老了,一个亡国之人,一辈子已不知能有几次机会。

    “让姜饭来见我。”李瑕在廊中招了个小吏吩咐道。

    不一会儿,姜饭匆匆赶来,断臂上没装钩子,而是装着个铁拳,甫一见面便抱拳行礼。

    “见过知县。”

    “那个全真教来的刺客……俞德宸,近来如何?”

    “禀知县,他在牢里被关了大半年,每日只是打坐修行。”

    李瑕道:“你想个办法,让他从牢里逃出去……”

    ~~

    次日,庆符军营。

    名叫“胡勒根”的俘虏扯着汉话对一个宋禾说道:“不是我养不好,是这个马种不好。”

    他是去年十二月攻庆符县时被俘虏的,至今已有九个多月,汉话说得十分利索。

    “我看是你不肯尽心。”宋禾道。

    因于柄战死之后,马军的另一名佰将换成了杨奔。两人相处得不好,宋禾每每都是冷着一张脸。

    “不是。”胡勒根道:“最好的是蒙古马,其次是大理马,这个马种太差了。”

    “啪”地一声,宋禾给了胡勒根一个耳瓜子,道:“给你三天时间,这些马匹还是这般没体力,你给我滚回黑屋子里。”

    胡勒根偷眼瞥着宋禾,也不敢反驳,嚅嚅应了。

    杨奔斜睨了这边一眼,心知确实是马种的问题,却懒得为一个蒙古俘虏得罪宋禾,只招了招手,道:“宋佰将,过来一下……”

    那边胡勒根自牵着马去洗了,到傍晚时分,他四下一瞥,发现周围看守的兵士竟不知去了何处。

    他愣了愣,又是四下一看,渐渐起了逃跑的心思。

    他戴着镣铐,穿过马厩后方,兜兜转转,在营寨中找到一个小洞。

    “胡勒根”在蒙语里老鼠的意思,他之所以有这个名字,便是因他身材矮小。

    这大半年教庆符军的将士说蒙语,常有人提起此事,问他为何这么矮。

    “蒙古人又不是每个都高,当然也有矮的。”胡勒根对这些问题十分厌烦,只觉这些汉人实在没有见识。

    以前吧,胡勒根还算壮,如今减膘不小,已勉强能从这个小洞钻出去。

    这是他计划了好久的,今日终于找到时机。

    钻出小洞,他跑进一片小树林,松了一大气,暗自庆幸远处过往的人群没发现自己。

    过了一会,胡勒根找到一块大石头,要砸脚上镣铐。

    才举起石头,他却是愣了一下。

    逃出去了去哪?

    回大理那肯定是不去的,远就不说了,那地方又热又湿,虫子又多,他早就不爱呆了。

    去投别的蒙军?一个人哪能在宋境走那么远?

    万一被捉了,又得被关到那黑屋子里……

    胡勒根心中千回百转,放眼四望,实在不知怎么逃了,只好叹了口气,放下石头,重新走回小洞边,努力钻过去。

    在那洞口卡了半晌,他正费着力,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靴子。

    胡勒根骇了一跳,抬起头,见到了李瑕。

    “第三次了,我说过凡事不过三,下次再逃,我把你的皮剥下来。”李瑕用蒙语道。

    “不不不……不是,李知县,我没逃。”胡勒根用汉语道:“我去采……采点草料喂马。”

    “我一直看着你逃的。”

    胡勒根又吓了一跳,忙道:“我我我可是回来了……回来了。”

    李瑕问道:“所以呢?这次不算?多给你一次机会?”

    “对对……啊,不不不,我肯定是不会再逃了,肯定没有下次了。”

    “你汉语说的不错。”

    “是是,小人可喜欢说汉语了,小人还会成语……老实安分,老实安分。”

    “起来,帮我办件事……”

第361章 休憩

    这日李瑕连着安排了许多事情,一直到夜深了才从庆符军营回县城。

    去年每有这种时候,他都是直接在军营过夜。如今不同了,他是知县,早上县衙梆响之后便要签诸多文书,有时还得升堂断案……不过,这些也可以交给县里那位勤于公务的主簿。

    李瑕每夜都回去,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高明月在。她在,那座官廨对李瑕而言才有了家的感觉。

    穿过城门,走过长街,沿街唯有沁香茶楼上的灯火还亮着,严云云正站在那。

    当时韩承绪收严云云为义女,李瑕稍有些不解。但思考过之后也渐渐明白,这年头的人极重家族。

    北地的韩家、宋境的李家、大理的高家也唯有通过家族关系才能凝聚并相互信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对严云云而言,这义女的身份带给她的安全感,再多钱财也带不了。

    前阵子,淯井监查私盐一案,让严云云十分紧张。而李瑕一回来,什么都没做,这案子便烟消云散了。

    严云云贪慕这种威风,她不必与李瑕有太多亲近,只要偶尔看他从楼下路过,她便能汲取到力量。

    这种事说白了就叫“狐假虎威”,茶楼上的这一盏灯火相候,就是她“假借”的过程。

    李瑕越有本事、她与他羁绊越深,便越能感到骄傲,面对曾践踏过她的世人时便愈有底气。

    不仅严云云如此,庆符县内许多人亦然……

    李瑕走到前衙,进了公房,只见韩祈安依旧埋首案牍。

    “以宁先生还未睡?”

    “阿郎。”韩祈安道:“马上要秋收了,正在核算粮食。今岁不需输税到州府,阿郎又要扩充庆符军,多留些军需。”

    “你身子骨弱,莫太辛劳,这种可以交给房主簿的事便交由他吧。”

    “县里出了几桩案子,城东有三个兄弟争产、庙村有个女子与人通奸杀了丈夫……房主簿也忙。”

    一县之大,大大小小的案子层出不穷,李瑕一心练兵,不太喜欢断案。身为县尉之时便不太管快班之事,房言楷这主簿便一直兼管刑讼。

    当然,这事关民生治安,不得轻忽。可见房言楷着实是为庆符县做了许多事,不论是江春或李瑕主政之时。

    “房主簿就喜欢做事,如今也不会克扣庆符军粮草,给他压压担子无妨。”

    李瑕说着,推了桌上放凉的药碗到韩祈安面前。

    韩祈安捧过药碗,笑道:“阿郎放心吧,我这身子骨每日见好,还要看阿郎成……蜀帅威镇八方。”

    李瑕签过当日的文书,与韩祈安随口聊着公务,便向后衙转去,路过房言楷的公房,只见里面还有烛光。

    穿过长廊,过了两道院门回到后衙,韩祈安转去西厢,李瑕便拾步进了大堂。

    阿莎姽正坐在那对着一筐草药挑挑捡捡,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打招呼,表情有些冰冷。

    因李瑕让她制些麻药、金创药,供士卒治伤时用。阿莎姽讨厌被当作小吏一般不停做事,已是许多天都没好脸色。

    “你要把药制成膏状,方便保存和携带。”李瑕道。

    阿莎姽不回答,但是听进去了。

    她本是像女鬼一般的人物,这时却显得有些可怜……

    内堂里,高明月与韩巧儿听到李瑕的声音,连忙跑出来。

    “李哥哥,我真的要学那么多东西吗?筹算好难啊。”韩巧儿掘着嘴,委屈巴巴道:“都算了一晚上了还算不出来。”

    近来高明月常帮李瑕审阅账册,李瑕便教了她包括阿拉伯数字、简单的运算法则在内的许多东西。

    且李瑕认为韩巧儿就在该读书的年纪,又让高明月督促其学业。

    小丫头记忆力好,从前韩承绪教她文章诗赋她往往听一两遍即可记下来,十分轻松,遇到算数、下棋之类的事却极为吃力。

    对于韩巧儿来讲,这就是日子安定之后的小小烦恼了,但她还是乖的,只敢小小的撒娇,说了一会话之后便被李瑕打发去睡觉。

    “我们给李哥哥烧了水,烧水的时候围着火炉,够亮堂,不会坏眼睛。”

    “还是伤眼,你早点起了白天再读书比较好。”

    “哦,但是白天你不在,阿莎姽姑姑就都是晚上才起来的。”

    韩巧儿嘟囔着,依依不舍地随高明月回了屋。

    李瑕在营里弄了一身汗,自去洗漱,只见热水与干净的衣物都已准备好。

    洗过之后,他再转向主屋,特意往高明月的屋子绕了一圈,便见她轻轻推门出来。

    “巧儿睡了?”

    “嗯,她明明很困了,一定要等你回来才肯去睡。”

    ~~

    屋内,韩巧儿翻了个身,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自从上次的大年夜之后,她已自认为大姑娘了,但越觉得是大姑娘,她越不知该在李瑕与高明月面前如何表现。

    明明是想更表现得更自然一点,帮高明月活跃一下气氛,也不给她带去太大的压力,结果却更加被当成小孩子。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韩巧儿看着纸窗外的剪影心想道,“那就等你们成亲了再说吧,明明都长高很多了……”

    ~~

    屋外的两人已在廊中坐下,高明月伸展了一些手臂,显得有些轻松,道:“巧儿被你照顾得愈发像个小孩子了。”

    “本来就是小孩子,你也是。”李瑕觉得她们活泼一些蛮好的。

    “才不是,人家和你同岁。”

    “对了,我们的婚事我拜托李夫人帮忙操持,她说十二月比较好,可以准备得妥当,且有个大吉日。”

    提到婚事,高明月每每有些害羞。但如今她在李瑕面前也放松了些,敢谈些自己的感受。

    “当主母好难啊,以前母亲教导过我,但还是不太会,有太多人和事要管了。”

    她坐在那并着脚尖,漂亮秀气又有些沉稳,就是个正在努力成长的小姑娘。

    “确实比想像中难。”李瑕道:“本以为成亲是很简单的事,但他们说光是发请柬给宾客,让他们安排好事务启程来,整个过程便要三两月。车马真慢啊……也好,更庄重些。”

    “都要请谁呢?”

    “慕儒大概是过不来了,得通知一下,老聂得请,该送些礼物到重庆府与云顶城军中。临安的靠山们也得说一声,显得尊重。”

    “那你家里?”

    “家里该有人会过来。”李瑕沉吟道,“对了,还会给你伪造一个身份,便说是自小订亲的人家,户籍李先生在办。”

    不论真假,大理高氏称始祖为高翔,乃是三国时的蜀汉大将军,封玄乡侯,如今蜀中亦有其后人。

    李瑕身为朝廷命官,与大理通婚颇麻烦,便将高明月的户籍办在蜀中高氏名下,往后要恢复身份也好说。

    “那今日太晚了,你早些去睡,明夜我再教你彝语,你再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好,另外还有件事情。我打算出趟远门,得去见个人,大概三两个月回来。”

    “那……那好吧,你路上一定要小心。”高明月也不问李瑕要去哪,只低声道:“我会把家里顾好的。”

    “过两日才走,我得先把县里安排妥当了,提前和你说一声……嗯,你回屋吧,去睡了。”

    “再呆一小会也可以。”

    坐在回廊上的一对男女离得更近了些……

    因各自性格的原因,虽相识了一年多,但两人之间的进展始终比较缓慢。

    李瑕并不急着让这份感情升温,这辈子他愿意慢慢地了解一个人并与之相处,毕竟结为夫妻是一辈子的事。

    这与前世那些露水情缘不一样,他也没有太多经验。

    ~~

    从成都归来的这些日子,算是李瑕的一个小小休整。

    他有了一个未婚妻,也有了个像爹又不像爹的长辈或幕僚,虽然还在与他们磨合,但那种异乡人的疏离感也在这种磨合中一点点消减。

    他安排着县务,很快便到了两日之后。

    “知县。”姜饭快步进了公房,低声道:“知县安排的事,小人办妥了,他们已经出发了……”

    “收拾好了吗?”

    “好了。”

    “走吧……”

第362章 劫

    庆符县往北的山路上,胡勒根偷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俞德宸,趁其不注意,在树干上做了个记号。

    “我说,你等等我啊,我救了你。”

    俞德宸回过头,站在那也不说话,但还是等了等他。

    他们之所以同行,是因姜饭把俞德宸从牢中带出来,押去营里修寨栏,说是庆符县如今不养牢犯了,所有犯人都得干活。

    俞德宸也无所谓,被关了十个多月,已有种在哪修行都是修行的感悟。

    干活干了两日,他便遇到了胡勒根,两人悄悄说了几句话,胡勒根得知他也是大蒙古国人,便提出要带他逃跑。

    “我告诉你,我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了,在营寨那边挖了个洞……”

    借着胡勒根的充分准备,两人好不容易,终于是逃出了庆符县。

    俞德宸暗忖自己幸运,而离开庆符时他回头忘去,发现自己已经没了暗杀李瑕的信心。甚至连李瑕的样貌都记不住了。

    回想起来,唯有那个县令女儿还让他印象深刻……

    此时胡勒根迈着小短腿跟上来,问道:“其实我早想逃跑了,但不知要怎么才能逃远,路也不熟。”

    “我带你去利州,你可入汪帅军中。”

    “这里到利州也远,你懂路?”胡勒根又问道。

    俞德宸只是点了点头,不多话。

    “我们在路上不会被宋人捉起来吧?”

    “先去顺富监,那里有汪帅的细作接应。”

    胡勒根眼珠一转,道:“汪帅的细作?”

    “嗯。”

    “和我仔细说说吧。”

    俞德宸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总之到了之后我去联络便是。”

    “汪帅不会将我当成逃兵处置了吧?”

    “不知,我只是个修道之人。”

    俞德宸不爱说话,应过之后便闷头赶路。

    “你这人。”胡勒根不满道:“我好不容易学会汉话,我们多聊几句。”

    “没什么好聊的。”

    俞德宸转头向山边看去,只见小小的山路上,一个老妇正在采野果。

    “心劫难渡。”他喃喃了一句,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目光有些茫然。

    “你什么态度啊,我是蒙人,你是北人,我还救了你,你懂不懂大蒙古国的规矩。”胡勒根又道,“快和我说说了,过了富顺监之后,怎么去利州。”

    这次,俞德宸连应都懒得应胡勒根……

    两人走到夜里,在一片山林中歇息。

    “我去找些吃的。”胡勒根道。

    “你别去。”

    “不找吃的,明日哪有力气赶路。”

    “你别去。”俞德宸的语气中渐渐有了冷意。

    胡勒根不解,向后方看了一眼,啐道:“不去就不去,睡觉……额秀特,还不如当俘虏睡得好。”

    他也烦透了俞德宸,铺了些干草在地上,自顾自便睡,一不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睡梦中,胡勒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俞德宸那张充满杀意的眼。

    “呃……呃……”

    胡勒根努力挣扎,双手却被俞德宸的膝盖死死压住。

    俞德宸额上青筋暴出,眼皮跳得厉害,似乎也很紧张,但眼神中却藏着一缕坚决。

    他喘息得很厉害,被他死死掐住的胡勒根却已快要窒息而亡。

    忽然,树林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数人箭一般冲上前来,将俞德宸扑倒在起。

    胡勒根这才感觉到活过来了,一下挣扎起来,贪婪地呼吸着。

    “他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他要杀我……我才是忠心的……知县……知县,我很忠心……”

    李瑕不急不徐地走过树林,看了一眼胡勒根,没理他,径直走到被姜饭等人摁在地上的俞德宸面前,问道:“为何要杀他?”

    俞德宸没有挣扎,反而是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是你安排我逃出来的?”

    “嗯。”

    “你要骗我,揪住汪德臣布在宋境的细作。”

    “差不多吧。”李瑕道,“为何要杀胡勒根?”

    俞德宸偏过头,依旧不回答。

    李瑕道:“我听说,你关在牢里的时候,有个姓阮的老婆婆有时会去给你送饭。”

    “她不是细作。”俞德宸道:“与阮婆婆无关,她没有通蒙……是因为我曾寄住过她家,她心好才照顾我……你别动她。”

    “我知道。你一个全真教的,为何杀蒙人?”

    “全真教怎么了?我终南山上的同门从未劫掳过百姓!”俞德宸厉喝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我等不过只是修行之人。”

    “你等不事劳作,每日于恢弘庙宇当中修行,衣食何来?”

    “姓李的,你要杀便杀,废话许多。”

    “杀你做甚?倒是你,奉命来杀我,却吃了我大半年牢饭。”

    俞德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再给你一次杀我的机会。”李瑕拿过俞德宸的太常剑,随手抛在地上,向姜饭道:“放开他。”

    “知县……”

    “放开他。”

    俞德宸翻身起来,看着地上的剑,却没马上拾起。

    李瑕已持了佩剑在手。

    “来。你说的,我火烧重阳观,气死李志常,毁你全真教气运……”

    ~~

    “我全真教只怕是气运不转,由此衰落呐。”

    “师父,怎么了?”

    开封城内重阳观,小道士孙德彧正在与他师父李道谦说话。

    李道谦神情低落,抚着长须道:“淳和真人已北上,将与那些秃驴辩论,然这等口舌之争,实看汗廷之心意,这次,汗廷只怕更信任佛教。”

    “师父,你方才是说‘秃驴’吗?”

    李道谦一愣,矢口否认道:“为师何曾说过?哪怕有所争论,但为师也不会对佛教恶语相向。”

    孙德彧道:“那是弟子听错了。师父,若是我们输给了佛教,会如何呢?”

    “师兄们削发为僧、烧毁一部分道经、将各地道场让给佛教所有……这些都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全真教将从此一落千丈。”

    “后果很严重啊。”孙德彧不由十分感慨。

    “此为我全真教之大劫呐。”

    孙德彧抬头看着这间略有些简洁的小殿,又问道:“那重阳观我们还重修吗师父?”

    李道谦道:“自然要修,重阳观绝不会让给佛教,此乃祖师羽化之地。”

    “可是我们没有钱了。”

    李道谦又是长叹一声,喃喃道:“是啊,钩考局南下,清查河南官员,那些与为师交好的汉官们纷纷落狱,失了这些供奉,自是无钱修重阳观了。”

    “这日子可真难过。”孙德彧道:“我们会不会也被捉起来?”

    李道谦说不出来。

    全真教为了重修重阳观已采购了大量的材料,偏遇到钩考局要查赋税。

    他也见过那阿蓝答儿一次,只觉对方杀气腾腾,眼下这情形,已有些前途难料。

    “师父,你怕了吗?”

    李道谦斜睨了徒弟一眼,道:“去做今日的功课。”

    “是。”

    孙德彧老实应了,出了偏殿又摸了摸袖子,那里面藏着他上次采购金漆扣下来的十贯钱。

    “要不要给师父应应急呢?”他心想着这些,绕过空旷的道场。

    这里本是三清殿,去岁被一把大火烧得不成样子,不久前才被清理干净。

    “师弟!”一个稍年长的道士跑上来,喊道:“累我好找,史家二郎来了,要与你论道,你赶快过去。”

    “啊,史二郎来了?”孙德彧颇为惊喜,心想又要有钱赚了。

    他揉了揉脸,才继续摆出恬淡的表情。

    “快走吧,千万结交好史二郎,如今这开封城里,唯一还能依靠的唯有史家了。”

    孙德彧会意,低声问道:“怎么了?又有哪位大官完蛋了?”

    “这次是赵经略使……”

    “不会吧不会吧?”孙德彧轻呼道:“连堂堂经略使都完蛋了,那……那我还和史二郎论什么道啊?快让师父跑吧,我们赶紧回终南山。”

    “闭嘴,你不知开封城只许进不许出?”

    孙德彧被吓得不轻,走了几步却又问道:“那酒楼还开着吗?万一我们也完蛋了,好歹先吃顿好的。”

    “你觉得呢?城内除了我们重阳观,哪还有安生之处?”

    孙德彧再次摸了摸袖里的钱,暗道这情形不妙,可千万别人死了钱还没花完……

第363章 史家

    史樟依旧穿着一身麻衣草履,看着走来的孙德彧,他忽然又想到了姚燧。

    去岁,阎复死后,姚燧便与史樟割袍断义,因此他的真心朋友已不多,近来结识了孙德彧,觉得这小道士机灵有趣又率性,倒值得一交。

    “史二郎今日怎过来了?”

    “有件事拜托观主。”史樟拂了拂袖子,显得颇为洒脱,道:“告诉你也无妨。阿蓝答儿迫害赵经略使,家父派人传信于漠南王,却被拦着不让出城。正好观主派人北上参加佛道之辩,故请他捎带口信。”

    孙德彧惊讶地张了张嘴,低声道:“这等大事,二郎不必告诉我也行的。”

    “无妨。家父襄助汉官,已与阿蓝答儿摆明旗鼓。”

    孙德彧不敢多聊这些,道:“其实我们也不想与那些秃驴争辩,偏是躲不过去。”

    “怕输?”

    孙德彧嘟囔道:“还不是因为如今佛教更受汗廷信重吗。”

    “躲是躲不过去的。”史樟道:“佛道之争,由来已久。”

    他信奉的是老子、庄子之学,还自号“散仙”,乃信道之人,自是站在道教这一方。

    全真教谈起佛道之辩,往往只说汗廷偏心。但史樟与孙德彧聊天,却不必谈政局,反而能说到争辩本身。

    “晋惠帝时,道士王浮编写《老子化胡经》,传说老子过西域,至天竺,化身为释迦牟尼,建佛教,世称‘老子化胡’,佛教只是道教之旁支。如此一来,佛教自是极为不满,魏晋、隋唐、宋金年间皆有论战。

    如今大汗再召佛道两教辩论,实为平息佛教之愤怒。且不说汗廷信重与否,只谈‘老子化胡’一说,我查阅典籍,唯见《史记》上一句‘西出函谷关而去,莫知所终’,别无记载。既缺乏实据,想必是辩不赢了。”

    “啊?”孙德彧好生失望。

    他入全真教以来,一直是深信释迦牟尼是老子化身,没想到连史樟都查阅不到记载。

    “本以为若是输了,那也是因汗廷偏袒,可这样……”

    史樟摆了摆手,道:“你我修道,讲究的是清净无为,非是为争抢地盘,成败又何必介意?”

    孙德彧道:“话是这么说,但我又不像师父那般修为高深,当然介意。”

    史樟笑了笑,问道:“你为何学道?”

    “自是为了修行。”

    “知我为何喜欢与你来往吗?”史樟指了指孙德彧,道:“因你为人率真,不虚伪不说谎……说实话。”

    “好吧,当道士自是为了活下去。”孙德彧道:“我是四川眉山人,因战乱丧亲,寄养在终南山,不当道士哪有吃的?”

    “还算坦诚。”史樟笑了笑。

    “说实话,我就不懂二郎你,分明长在王侯之家,不肯锦衣玉食的享乐,却当个散修之人。”

    史樟说孙德彧坦诚,他自己却不坦诚,随口道:“故而说,我比你更有道心。”

    “那倒也是。”

    孙德彧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又道:“如今这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全真教若是衰败了,日子就难过了。”

    史樟悠悠道:“当年长春真人不远万里会见成吉思汗,为全真教积四十余年福祉,至今享尽喽。”

    “享尽了?”孙德彧自语道:“我分明还没开始享呢。”

    “自吐蕃归附大蒙古国后,全真教由盛转衰已成定局。”

    “就没别的办法吗?”

    “除非再有一次‘龙虎相会’。”

    孙德彧当然知道龙虎相会,却不明白史樟话里的意思,不由颇为疑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也许三四十年后,你我之间便是一场龙虎相会。”

    史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平日故意附庸风雅,但偶尔还是忍不住稍显出心中的想法。

    他说完,自知失语,但对方只是一个小道士,倒也无妨。

    史樟笑了笑,摆手道:“好了,不与你这小道童闲聊了,走了。”

    孙德彧看着他施施然然向外走去的背影,犹自不解。

    “三四十年?就算万一我成了掌教,能比作长春真人,你却要当成吉思汗不成?龙虎相会,牛皮吹得真大……”

    ~~

    那边史樟回到家中,立刻便到书房见了史天泽。

    “怎去了这般久?”史天泽背对着史樟,正负手看着墙上的地图。

    “若孩儿只见过张真人便匆匆回来,旁人便知孩儿有事寻他。因此又找了个小友闲聊了一会。”

    史天泽头也不转,淡淡道:“话虽不错,但你老庄之学接触得多了,做事散漫,往后还能做到雷厉风行吗?”

    史樟一愣,颇受启发,行礼道:“父亲教训的是。”

    “阿蓝答儿竟真敢动赵璧。”史天泽沉吟道:“去岁那件事,赵璧是知情者,万一将我供出来……”

    “依孩儿所见,赵经略使当不至于这般愚蠢。”史樟道:“今日阿蓝答儿扣押赵经略使,罪名是‘克扣军赏’,倘若赵经略使敢供出父亲,反是叛国之大罪。再者说了,他深陷牢狱,唯一能指望的便是父亲。”

    “事关史家存亡,不可以常理度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是,孩儿不敢大意。”

    史天泽道:“我与赵璧共事多年,他是否克扣军赏我最清楚。阿蓝答儿动他,只因他是漠南王的人,且是汉人。”

    史樟道:“但我们史家不同。祖父于成吉思汗时便归顺大蒙古、父亲你则是窝阔台汗的汉军三大帅之一,我们史家从未受过漠南王提拔。”

    “但漠南王以汉法治汉地,我们亲近于他……此事,大汗心知肚明。”史天泽缓缓道:“阿蓝答儿并非不想动我,只是忌惮我手中的兵权罢了。”

    史樟感受到史天泽深深的为难,皱眉沉思起来。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上,此时才发现史天泽一直在看地图。

    “父亲莫非是在考虑……”

    “今日赵璧才被扣下,杨果便来见了我。”史天泽语速很慢,显然还在思考,“他问我,漠南王已被夺了兵权,往后汉地将不再以汉法治理,我可愿屈从?”

    史樟眉头皱得愈深,喃喃道:“孩儿虽忠诚于大蒙古国,然自幼习得儒道,习得诗词歌赋,亦有经世济民之心……岂忍看中原再沦为牧马之地,连回回人也踩在我等汉民头上?”

    “杨果亦是如此说。”史天泽低声沉吟道,“案上有几封情报,你看看吧。”

    史樟上前,拿起那几封秘信,才看了两眼便吃了一惊。

    “这……宋军有这等实力?竟能又斩一都元帅……宗王阿卜干……”

    过了一会,他竟是又在情报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李瑕?此人还未死?果然是个祸害……”

    史天泽道:“蒙军攻不下蜀地,阿蓝答儿南下钩考,塔察儿攻京湖的情报已被杨果传给宋人,还有山东李璮也在蠢蠢欲动。一切看起来都是举事之机啊。”

    史樟手微微一抖,心底突然有些激动。

    “父亲,我们准备动手吗?待塔察儿在京湖一败,斩杀阿蓝答儿,未必不能割据中原,只要联络山东李璮,再让宋军牵制住汉中的汪德臣,未必……”

    “急什么?”史天泽轻声喝骂了一句,“沉不住气。”

    史樟愣了愣,自知失态,连忙低下头。

    “再等等。”史天泽缓缓道:“过几日张柔会到开封,与他商议之后再谈……”

第364章 钩考

    蒙哥汗七年这个秋天,对于中原的汉官而言显得极为难熬。

    阿蓝答儿在关中设钩考局,先后查核京兆、河南财赋。罗织罪状、逮捕官员。

    八月,负责军粮供给的理财大臣李德辉受到牵连。

    汪德臣屯兵于利州,扼四川咽喉,其数万大军之粮草一部分便是靠李德辉调度供给,李德辉一被捉,蒙哥攻蜀的计划亦大受影响。

    其后,阿蓝答儿至京兆府,拿下了京兆宣抚使廉希宪、京兆宣抚副使商挺、陕西路宣抚使赵良弼等人。

    九月,拿下了河南经略使赵璧……

    几个重臣还只是被羁押,其余官员则纷纷被严刑拷打,死在狱中。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阿蓝答儿这次钩考,旨在除灭忽必烈之势力。

    果然,到了九月中旬,忽必烈设置的安抚、经略、宣抚三司已被全部裁撤,北地已有重归混乱之势。

    这一切,南边的宋廷完全没能得到消息,史樟却看在眼里。

    史樟向来非常清楚地知道,蒙古人不会永远信重汉地世侯,早晚有一日会做清算。因此他自视才高,却不敢显露,故作出闲云野鹤之态。

    这次,他隐隐感到会是一个起事的机会。

    蒙哥的猜忌没错,北地汉人就是只尊忽必烈这个贤王而不知有大汗。既然这位大汗不肯行汉法,那便让他看看汉人门阀的实力。

    史樟疑惑的是父亲史天泽还在顾虑什么,为何还不肯下决心?

    很快,阿蓝答儿解答了他的疑惑。九月十六日,河南经略司参议杨果被羁拿。

    史樟得到消息,吓了一跳。

    “这怎么会?父亲不是一直在保着杨果吗?杨果也不是漠南王的嫡系啊。”

    史天泽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开口道:“参议以上,此次被捉拿的官员中,杨果是唯一一个不是漠南王提拔之人。”

    大蒙古国很少有科举,但确实有过。那还是耶律楚材在时举办过一场,状元名叫杨奂。

    杨果便是被杨奂赏识,从而起复为官,再被史天泽调到开封,从未见过忽必烈。

    考虑到这一点,史天泽又道:“看来,阿蓝答儿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杨果有些事做得太不小心了。”

    史樟额上已有汗珠在往下淌,强自镇定,道:“两日内……两日内张柔便到,我们与他商议好,劝他一起……”

    “记得我去岁说过的吗?”史天泽忽然问道。

    “孩儿不知父亲指的是哪句话。”

    “杨果是该保还是该抛。当时说过,极可能是要抛掉的。怎么?大蒙古国才稍打了几场败仗,你便忘了?”

    史樟道:“抛了?可眼下这个机会……”

    “机会?若是机会。漠南王岂会不敢与大汗稍加抗衡便交出兵权?连漠南王都觉时机未到,你我父子算什么,也敢称机会?”

    这一点史樟却是一直未曾想到,仔细想了想便感到背脊上一片凉意泛上来。

    大蒙古国的实力,蒙哥的威望,谁能比忽必烈更了解?连忽必烈都俯首听命,已说明了太多问题……

    “可李璮如何就敢公然割据……”

    “那是个蠢材,不足与谋。”史天泽冷笑一声,道:“我本想再等等,先做筹备,再等一个更好的时机。可杨果既已被捉了,不能再等了,得杀了他。”

    “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灭口了。”

    ~~

    要在阿蓝答儿的牢狱当中杀人自是不容易,此事史天泽自有安排。

    而史樟则去了一趟龙亭湖畔的知时园,销毁一些情报。

    他向来是以闲云野鹤的面貌示人,出门也不讲排场,只带了几个护卫一路缓缓而行。

    才绕过矾楼旧址,那边巷子里却绕出三个道士。

    “咦,是史二郎……见过史二郎。”

    “德彧?你怎么在此地?”

    “我带我两位师兄出来吃炒菜。”孙德彧道。

    史樟的目光早已落在了孙德彧身后两人身上,这两个道士都是身量颀长挺拔,一个二十几余,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俱如高天孤月,质本光洁。

    “在下史樟,不知两位道长如何称呼?”

    史樟是喜欢结交风流人物的,不由拱了拱手,微微一笑,笑容薰面和风。

    “贫道俞德宸。”

    “贫道张君宝。”

    史樟看向那位更年轻些的道士,笑道:“君宝不是全真教德字辈的?”

    “贫道原是散修之人。”张君宝道:“让史郎君见笑了。”

    孙德彧拉了拉俞德宸道:“二郎,这位是我师兄,他师从我们祖庭观主洞明真人,使得一手好剑术。张师兄则是武当山紫霄宫张宗师的弟子……”

    史樟微觉好笑,他信道、又博览群书,对武当山也有了解。

    宋代皇帝向来信道,宋徽宗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封真武神为“祐圣真武灵应真君”,在武当山上建了紫霄宫。

    做这些,宋徽宗是希望真武神能平定北方战乱。

    可惜,这种近乎于惶恐的遵崇并没能为宋朝保住北面的疆域,只使得世人渐渐开始信奉真武神,使武当山道教日渐兴盛。

    武当山地处十堰,位于襄阳西北方向,属于蒙宋交战之地。有人投蒙,有人归宋,倒也不稀奇。

    不过,史樟还是问道:“张道长怎会来开封?”

    张君宝还未答,俞德宸已道:“贫道奉师命入宋境办事,与他相识,并受他相救。”

    “哦?俞道长去办何事?”史樟笑道:“我心中好奇,俞道长若不便说便罢了。”

    孙德彧低声道:“师兄,这位史二郎乃是经略府的衙内。”

    俞德宸点点头,拱手道:“贫道奉命,诛杀烧毁重阳观之恶徒,李瑕。”

    史樟一愣。

    “你可杀了?”

    “自是杀了,首级已交给栖云真人,贫道此来开封,便是为了此事。”

    史樟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他才又问道:“确是真的?”

    “贫道有向道之心,遵太上之律,岂会口出诳言?”

    史樟听罢,暂时也顾不上交结朋友,向知时园的方向看了一眼,拱手道:“我有些急事要办。稍候再往重阳观看看李瑕的首级,为俞道长表功。”

    俞德宸道:“不过是遵师命而为,何来表功一说?”

    “俞道长不知,那李瑕于蜀地又办下好大一桩事……我们回头再说,再会。”史樟虽没太多时间,却还是温文尔雅地说了一声,方才趿着草鞋离开。

    ~~

    “咦,他最后也没跟来啊?”

    “有要紧事吧。”

    “好吧,钱还是一样给我啊。”

    “嗯。”

    孙德彧又回头看了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对着日头仔细端详,眼中渐渐泛出光彩来。

    “别看了,让人撞见。”俞德宸淡淡道。

    “有何关系?我辛苦挣的,又不是偷蒙拐骗来的……”

    张君宝转身看向知时园的方向,沉静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思忖之色,暗道史樟竟是不起疑心,性子未免也太闲散了些……

第365章 破绽

    孙德彧带着两个师兄回到重阳观,迎面便走来一名道士。

    “师弟,这位便是终南山来的俞师弟吗?我听说俞师兄已杀了那恶贼李瑕。”

    孙德彧道:“是啊,孙师兄才听说吗?”

    “昨日奉师命送几位师叔出城,今日才回来……对了,俞师弟,与我说说你是如何诛杀李瑕的。”

    俞德宸微微侧过头,道:“我由终南山经利州南下,到了庆符县,结果那李瑕已南下大理。只好一直呆到上个月,当时李瑕已偷袭了成都。我便潜入县衙,趁他熟睡之际,斩下他的头颅。”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之后呢?”

    俞德宸道:“李瑕在庆符练兵近两千人,大肆追杀我。我受了重伤,一路逃到川西,幸为君宝所救。”

    “你回过终南山?”

    “未曾。”俞德宸道:“我并不确定所杀之人是否为李瑕,先将首级带来开封,请诸位师兄们确认。”

    “县衙中杀的,会有假?”

    孙德彧道:“就是,重阳观大火之夜,苗师兄在李瑕写‘不肖道士丘处机’时见过他,也都辨认过了,当然不会有错的啊。”

    “闭嘴,不许提长春真人名讳。”

    “哦。”孙德彧眼睛转了转。

    “苗师兄当夜根本就没看清李瑕,彼时大家忙着救火,哪有空细看?且人头带过来只怕已有腐坏。想必苗师兄心中认为一定是,故而越看越像。”

    俞德宸道:“师兄所言有理,我在县衙中斩杀的确有可能是别人,因我也未见过李瑕。”

    “正常而言,该是李瑕。俞师弟从利州回来,没请守军辨认?”

    俞德宸淡淡道:“若告诉他们,他们必留下首级报功。我是为全真教诛贼,非为官兵立功。”

    “俞师弟自有高格,不贪慕俗尘功业,受教了……对了,这位张君宝师弟是?”

    “他来寻亲。”俞德宸道:“君宝是德安人,他有位叔父曾在窝阔台汗三年到了北地。”

    “哦?姓张,江南西路德安人,窝阔台汗三年到了北地……莫不是玄逸真人?”

    那玄逸真人名叫张志迁,年幼时被蒙军俘虏,同村的百余人都惨遭杀戮,只有他幸存下来,蒙军返回中原后,张志迁形如槁木、心同死灰,遂绝情入道。

    俞德宸点点头,道:“我亦如此猜测,可惜师叔已北上开平,否则见上一面便知。”

    李瑕只是挂着礼貌的笑容站在一旁。

    这“张君宝”的身份本就是他与俞德宸一起编的。正是因为张志迁不在开封,他们才故意冒充寻亲者。

    ……

    待与这位道士别过,三人走到无人处,俞德宸很快便没了那高天孤月之感,显得有些焦躁,转向李瑕低声道:“你说过的,只是到开封来接人。”

    李瑕道:“是,只来接人。但要接的人被捉了不是吗?”

    “我还要替你把人救出来不成?”俞德宸深深皱眉,道:“你休要得寸进尺。”

    “我看你做得不错,乐在其中。”

    “没有。”俞德宸断然否认,“我只想尽快回终南山修行。”

    带人到开封一趟、慌称已杀了李瑕……这些,事后终归是能遮掩过去,毕竟他只想做一个清静无为的道士,而非入仕于蒙古官场。

    事情本来不难,偏李瑕要接的人入狱了,今日才去探查,遇上史樟,又演了一出。

    俞德宸觉得自己似乎越陷越深了。

    “何必总扯着我?我不会再替你扯谎隐瞒。”他郑重地强调了一遍,显得有点啰嗦。

    李瑕道:“那你与史樟直说好了。”

    “你……你当我不敢?”

    “你敢,去说吧,我说真的。”

    俞德宸拂袖背过身,很是不悦,深吸了几口气才道:“你若要救谁,自杀入牢房,岂不简单?”

    “嗯?”李瑕道:“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他走到窗边,透过疏疏落落的树枝,看向远处那个蒙古武士像。

    记得去年刘金锁已分明将其推倒、砸裂,结果一年多过去,全真教又重新砌了一个。

    “有些事,用简单粗暴的手段解决不了……”

    孙德彧偏了偏头,插嘴道:“俞师兄,我怎觉得你被他算计了?不如多收些钱吧,反正你也撇不清了。”

    “你是修道之人,如何能开口闭口谈钱?”俞德宸低头瞥了孙德彧一眼,口吻中有些师长的样子。

    “谈钱不行吗?”孙德彧却是道:“有本事你向我师父告我啊。”

    俞德宸一愣,怒道:“你这顽童……”

    “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师兄若是要告我,我便将师兄没杀掉李瑕还引他入境掳人之事全抖出来。”

    “你要如何?”

    孙德彧手一摊,道:“师兄也给点钱吧?”

    “啪”地一声轻响,俞德宸在他手上一拍,道:“迷而不省,不去酒色财气,你不如还俗归家,何必久恋玄门?”

    “先性后命嘛。”孙德彧也不恼,搓了搓手,依旧是笑呵呵的。

    他之所以混迹在李瑕与俞德宸身边,因为李瑕一来,就被他认出来了,摊手便要到了封口费。

    然后李瑕又让他带路,在城里逛逛,打探了一点消息。

    孙德彧一个小道士,大概也是不太明白做这些有何等后果。

    比如重阳观被烧,虽然很严重,但他自小见过太多战祸,不就是火嘛,谁没见过啊?

    就当是人间业火好了……

    “我是俗人,反倒师兄你不染酒色财气,为何又要帮李瑕?”

    俞德宸没有回答,有些苦恼地看向天边。

    他这一代人,幼年便经历了金国的灭国之乱,活在大蒙古国治下,却说着汉语、学着儒学、入了道门。

    窝阔台汗、蒙哥汗从未让他觉得像个皇帝,他的圣人始终是老子、孔子、庄子……

    活得太迷茫了。

    终南山上断情绝性的清修道人们每日只是清修,反倒是庆符县那间小院里热腾腾的年糕能让人嗅到一点人间烟火气……

    “我承诺过他,君子重诺。”俞德宸想不明白,遂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们是道士啊,又不是君子。”

    “史樟应该快来了,小道士帮我去应付他。”李瑕忽然道。

    “我去?你们呢?”

    “就说张君宝北上去寻玄逸真人了。”李瑕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银锭,递在孙德彧手里,道:“这是给你的酬金。”

    “好啊!”孙德彧喜不自胜。

    “小道士真是个纯粹的、乐于助人的人。”

    “我觉得你说的好对啊……”

    ~~

    史樟眯着眼看着匣子里的头颅,微有些失望。

    从庆符到开封走了二十余日,这头颅已有些腐烂,不好辩认。

    “可惜姚端甫已去了洛阳,不然便可让他来认一认。”史樟喃喃了一句,又想到了姚燧。

    “二郎就没想过,这未必就是李瑕?”孙德彧忽然凑上前问道,神神秘秘的样子。

    史樟道:“有可能,去岁王荛便是杀良冒功,以假尸糊弄了事。对了,你师兄与张君宝何在?”

    “张君宝说要北上去寻他的叔父,一转身就不见了,俞师兄去找他,但好奇怪啊。”

    “有何奇怪?”

    孙德彧一副苦苦思索的表情,道:“那张君宝……不像二郎方才形容的李瑕吗?”

    史樟愣了一下,接着微微苦笑。

    “你不信你师兄?”

    “我当然信我师兄,但有没有可能是这样?李瑕看破了师兄要去刺杀他,找了个替死鬼放在屋里给师兄杀,然后他的人重伤了师兄,又假意相救,跟着来了开封。不然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史樟眯着眼思考了一会,摇头道:“不会。”

    “为何不会?”

    “你有所不知,李瑕如今乃是宋朝知县,不久前成都一战他又立下功劳,官职只怕还要再升一升。一个宋廷文官做事,定要不同于以往,若还执迷于孤身入间这等小道,未免可笑了。”

    “哦。”孙德彧低下头,好生失望。

    史樟拍了拍他的肩,道:“莫垂头丧气的,你年纪小小便能做出这般猜测,已是难能可贵。但要知道,为官者是人上人,要会的是驱使下僚做事,而非亲身冒险。”

    “二郎就这么断定张君宝不是李瑕吗?”

    史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抬手挥了挥,道:“告诉栖云真人,将李瑕的头颅交给钩考局吧……我走了。”

    史樟是知道的,杨果近年来一直在与宋朝的贾似道联络,那么,李瑕无论要做什么,告诉贾似道便可,根本不必孤身前来开封……

    ~~

    然而,这日史樟将这事与史天泽说了之后,史天泽沉思了一会,却是道:“来的就是李瑕,且他还故意露出了破绽让你知道。”

    史樟完全愣住,愕然道:“孩儿不知这是何意。”

    “不知何意?李瑕在告诉我们,他来了。你自诩聪慧,竟是连这都听不出来?连个小道童都不如……”

第366章 逼迫

    史樟张了张嘴,完全没有会过意来。

    “这……李瑕怎敢来?又怎会故意露出破绽?太冒险了……此事……”

    史天泽看了儿子好一会,见他实在没猜出来,终于开口说起了推论。

    “当时张五郎费尽心思尚不能捉住李瑕,终南山上一个不通俗事的道士却能轻易刺杀成功?之后,一个年龄相貌与李瑕相符之人又恰好救了他,跟着他进了开封?”

    “这……或只是凑巧。”

    “我不信凑巧。”史天泽道:“若是李瑕来,或是料到杨果有难要来相救,或是有紧要之事要与之商议,偏杨果入狱了,李瑕孤身一人,不论要做何事,必不可少的是要找到杨果背后之人。”

    史樟暂时没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闭嘴沉思。

    史天泽道:“杨果从未告诉过李瑕联络了谁。因此,李瑕只知有世侯正在观望局势,而不知具体是何人。”

    “父亲是说,他是想与我们联络,这才故意漏破绽给我?”

    “这是很明显的破绽……他在试探你。”

    “试探?”

    “钩考局大肆缉拿官吏,开封城内人心惶惶,谁会关注西南局势?成都一战的战报尚未传开,谁会在乎李瑕?”

    “唯有……杨果背后之人?我们?”

    史天泽道:“最有实力的世侯就这么几个,杨果又是我一手提拔的,李瑕能猜到是我,这并不稀奇。为了证实这一点,他故意在知时园附近等着,真到见了你,遂确定了史家。”

    史樟问道:“他没想到我们要杀杨果灭口?还以为我们一心反叛?”

    “他当然想到了,否则他便会与你开门见山直说。”

    “那他这到底是何意?试探我,之后呢?”

    史天泽道:“他在暗中告诉我他来了,他想要与我谈谈。”

    史樟依旧想不明白,道:“他为何敢冒这么大的凶险?就不怕我杀了他?”

    “你可有杀了他?他还活着。”

    “这……”

    史天泽冷笑,道:“他仅与你打了一个照面,你未能立刻察觉异常,当机立断杀了他,便不会再有机会。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不见了踪迹。”

    “就算如此,他凭何确定父亲会与他谈?”

    “因阿蓝答儿正在钩考,他手里也许有我们通敌的证据。”

    史樟道:“我们并未留下证据。”

    “他就是证据。”史天泽道:“李璮太蠢了,让王荛与杨果联络频繁,阿蓝答儿必是捉到把柄才会捉拿杨果,李瑕这是要将火引到我身上。”

    “如此一来……我们可否将李瑕与杨果一起灭口?”

    “在阿蓝答儿的眼皮子底下,你还敢大肆搜捕不成?”

    史樟沉吟片刻,问道:“李瑕想与父亲谈?到时我们杀了他?”

    史天泽神色复杂,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

    他这儿子自然算是极聪明,可惜太年轻了,且从未任官做事,考虑问题远不够周全……

    下一刻,屋外传来喝问声。

    “何事?!阿郎正在谈事,不得靠近。”

    “府外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史樟大步而出,喝道:“送信之人呢?!”

    “不见了,只留下这一封信。”

    史樟接过信,只见上面写着“史经略使亲启”,字迹工整简练,却少了许多笔划。

    他又盘问了几句,直到问不出什么来了,才转回书房。

    “父亲,这信还未拆。”

    “念吧。”史天泽淡淡道。

    “是。”

    拆开信封,只见上面的字迹与信封处相同,许多字亦是少了笔划,还以奇怪的墨点用来断句。

    “竟是从左往右横着写的,当我不会断句?”

    史樟皱了皱眉,低声念起来。

    “史公见信如晤,多谢你前次提供情报,我受益匪浅,深盼还有再次合作机会。我久闻史家乃燕地世族,百年间周济百姓、兴办私塾,每遇荒年,往往发数万石粮食赈济灾民,豪侠之名著称河朔,四方鸿儒争相归附、各郡百姓感恩戴德。虽大宋未能收复燕云,幸有如史家这等慷慨悲歌之士,为北地汉人传承礼教诗书,大功于万世。”

    读到这里,史樟摇了摇头,道:“李瑕这文章狗屁不通,却懂得向父亲献媚……”

    “献媚?”史天泽淡淡道:“他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难为赵宋有人肯公允地评断一句。”

    “宋人懦弱可笑之辈,于我等素有偏见。”

    “我看是你对李瑕有偏见,竟连祖辈功德也忘了。”

    “孩儿不敢……”

    “继续念。”

    史樟继续看向手中长信。

    “我亦听闻令尊在世之时,恰逢蒙军灭金,长驱燕赵,山河残败,生灵涂炭。世乱如此,如何自保。故而令尊携乡民会见铁木真,虽投效蒙人,实为保全百姓之无奈之举。然炎黄子孙安可久屈于鞑虏、任人鱼肉?男人立于世间,岂甘忍此奇耻大辱?

    山东李全、李璮父子素有英雄意气,数十年间领红袄军相继抗金、抗蒙、抗宋,从不肯屈服于人,可谓大豪杰。我深为其风骨壮志折服,想必史公亦然,否则史公何以联络四方之士?世乱至此,正是我等汉家男儿兴复神州之际,志岂在封侯?

    近来得杨公居中联络,宋军屡战屡胜、李璮肝胆相照,正该力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何以你竟偃旗息鼓,退缩不前?老矣?畏矣?畏阿蓝答儿?阿蓝答儿区区鼠辈便将一代史家之主震慑至斯?我等振兴大业,还需史公否?

    我虽年少,倚大宋军力侥幸立微末寸功,斩兀良合台、阿答胡、阿卜干,尚不足激励史公胆气否?若明年,斩纽璘、斩汪德臣,可足以?若犹不足……唯敢问史公,还需斩谁?”

    史樟话到最后,语气已有些虚。

    他抬头看向史天泽,只见其面色如铁,难看至极。

    “父亲……李瑕这是在激你,他好大的胆子。”

    史天泽冷冰冰地扫视了屋子一眼,眼中毫无感情,只有无尽的寒意。

    史樟吓坏了,忙将手里的信举着,缓缓放到案上。

    良久,史天泽开口道:“他并非在激我,他是在告诉我他知道了多少事,也在展示他的实力。”

    史樟冷笑道:“可惜,他算错了一点。我们只要将这封信送到宋朝,便可让他得一个通敌之罪。”

    史天泽看着案上的信纸,道:“他怎会连这都想不到?”

    “白纸黑字分明……”

    “你再仔细看看。”

    史樟目光再次落回信纸上,只见上面的字迹已比方才更浅了一些。

    “这……这墨迹是会消失的?墨鱼汁?那存不了几天……”

    “这是他在告诉我们,他明白我们的心思。”

    史樟呆立了一会,喃喃道:“那……我们如何做?孩儿去找出他来?”

    “你还太年轻,比不得张家五郎。”史天泽道,“若我猜得不错,他必已向阿蓝答儿告状我了。去岁他还只会杀人,如今已会借力打力了。”

    “他到底要做什么?”

    “还不明白吗?他要把阿蓝答儿钩考的火烧到我头上,逼迫于我……”

第367章 引火烧身

    “嘭!”

    一声重响,开封城汴河东岸的潘家酒楼内响起陶罐砸落的声音,之后便是哭爹喊娘,不时还响起几声惨叫。

    李瑕站在街边,目光望去,只见一队兵士正在酒楼内大肆抢掳,有个中年男子正跪在那哀求不已,旁边是两具尸体,血流了满地都是。

    喝骂声中,李瑕也大概听懂了这是在做什么。

    所谓“钩考”,查的是钱粮赋税,蒙古对汉地的管理十分松散,要的是每年有钱粮上贡,供应其无休无止的征战。

    如今经略使赵璧以“克扣军赏”的罪名被拿下,开封的赋税显然是有大亏空。钩考局遂开始亲自收缴这部分钱粮。

    这便像是个粗人占了一片地盘,平时丢给管事的打理,他万事不管。但时不时也要亲自来看看,给管事的几巴掌,搜刮一遍,再告诉管事的“看清楚了,钱粮是这么收的”。

    对于史天泽、赵璧这些汉人高官而言,五年心血,将河南治理得井井有条,开封城复见繁荣……却成了被养肥的鸡,拉出来宰一宰。

    各级官员被捉拿拷打,惨死狱中,畏钩考如虎,称其惨绝人寰。

    而对斗升小民而言,才叫真正的残酷。

    环目望去,街巷之中行走的,皆是砧板上的肉而已。

    李瑕看了一会,见潘家酒楼中的兵士有十二人,遂转身向一条小巷子走去。不一会儿,前方便听到了哭喊声。

    “没了这些粮,小人一家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只见一名老者正抱着一个兵士的小腿恸哭不已,那两个兵士一人背着个小布包,一人拿着件碎花破袍,正对着老者乱踹。

    李瑕没去看那老者,开封城内这样的人太多,他顾不过来。

    他只是快步上前,袖子里的匕首径直捅在一名兵士背后。

    这一下突如其来,那兵士还未及反应便栽倒在地,另一人才转过身,匕首已划过他的喉咙。

    装着粮食的小布包落在地上。

    李瑕没去捡,也没说话,转过拐角,很快便离开了现场。

    七拐八绕,他走近一间破屋,拿钥匙打开门锁,进屋后飞快脱下身上的道袍。

    再出门时,李瑕已是衣裳褴褛,脸上也满是污渍,手里捧着一个破碗,如同一个乞丐……

    ~~

    “你是说,城中有一道士杀了两名钩考局的士卒?”

    说话的老者名叫“刘太平”,乃是蒙古大臣,奉蒙哥汗之命协助阿蓝答儿钩考,受任为陕西行省参政知事。

    刘太平虽是汉人,却非忽必烈一系。

    虽然忽必烈“以汉法治汉地”之政笼络了大部分汉人,如姚枢、郝经这些文人,如张柔、史天泽这些世侯,他们心底里还放不下汉家的礼仪传承,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是让蒙人行汉法,此非卖国,乃融合归化胡人。

    但大蒙古国的汉官也并非全部就被这点情怀打动。

    如刘太平等人便认为,大汗就是大汗,不论是用汉法治理汉地,还是让回回人来理财,本质上都是为大汗收缴钱粮,有何区别?

    忽必烈幕府那些汉人在他们眼里,便像是到了青楼卖身却还自诩清高,可笑。角妓也好,色妓也罢,谁不是为了钱?

    这次,蒙哥命刘太平协助阿蓝答儿,分工也很明确。阿蓝答儿要做的是铲除忽必烈的势力,刘太平要做的则是搜刮汉地的钱粮。

    因此,近日来在河南“弥补亏空”之事,便是刘太平负责。

    今日听了禀报,刘太平喃喃道:“全真教……重阳观……”

    “叔父说的是,侄儿也认为是全真教所为。”刘忠直拱手道:“侄儿想去彻查重阳观。”

    刘太平道:“如今佛道之争激烈,未必不是佛门故意栽赃道门,你莫要先入为主。”

    佛道之争,刘太平还是更倾向于道门,只看他这名字便知。

    “是,若无确凿证据,侄儿不会乱来。那侄儿这就去重阳观一趟?”

    “去吧。”刘太平又埋首案牍。

    于他而言,这仅是一桩小事,死了两个人,表明有人对钩考不满,意料之中。

    刘忠直得了允许,遂点了一队人,往重阳观而去。

    他与叔父刘太平不同,他不在意佛门、道门,只想要办好手上的差事。

    有人妄敢杀了他的人,管其是道士还是和尚,刘忠直必定要将其揪出来……

    ~~

    孙德彧近日并不开心。

    他好不容易攒了些钱,开封城里的酒楼与勾栏却都不开,到处人心惶惶,有钱也不知如何花。

    “以往只知没钱的烦恼,原来有钱也有烦恼,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我如今却不是圣人,尚需修行。”

    他喃喃自语着,才打坐没多久,又忍不住将那两锭银子拿出来。

    “尔等扰我清修,恨不能将尔等花出去才好……”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孙德彧忙将银锭收了,才闭上眼,便听有人道:“师弟,有公门中人来了,唤你过去一趟。”

    “啊?苗师兄,是好事还是坏事?”

    “来人神色不善,想必是坏事。”

    “哎哟,那你好歹喊一句‘不好了’啊……”

    孙德彧嘴里埋怨着,却是悄悄将袖子里的钱藏到垫子下面,这才忐忑不安地跟出去。

    还没到偏殿,便听里面的对话声传来,却是俞德宸又在解释南下杀李瑕之事。

    这点事情俞德宸已翻来覆去说了许多次了,听在孙德彧耳里,只觉这位俞师兄真是谎话愈说愈熟练,哪还有半点清修之人的样子嘛?

    ~~

    偏殿当中,刘忠直已审了俞德宸好一会。

    “你真不知那张君宝去了何处?”

    俞德宸道:“真不知。”

    刘忠直踱了几步,看了一眼殿上的神像,问道:“你可敢当着三清尊者起誓?”

    “贫道起誓,确不知张君宝去了何处,亦不知张君宝是否宋廷细作。”

    刘忠直皱了皱眉,正见一小道士从门外进来。

    “你是孙德彧?”

    “贫道正是。”

    “有人看见你昨日与张君宝同游,是吗?”

    “是啊。”孙德彧直言不讳,道:“昨日我带俞师兄与张君宝去吃炒菜。”

    “其后张君宝去了何处?”

    “一眨眼就不眼了,说要去找玄逸真人认亲。”孙德彧道:“但我看,他这人实在可疑。”

    “哦?”刘忠直眼睛一亮,道:“细说。”

    孙德彧低着头,眼珠子一转,道:“这位官人,其实我俞师兄是有点呆的。”

    俞德宸瞥了孙德彧一眼,皱了皱眉。因公门中人在,只好闷不作声。

    “俞师兄自小就在终南山上长大,每日只知功课,不谙世事的。哪里比得了宋人老辣又狡滑,他出远门办这样的事,很可能被人看破了……”

    孙德彧先是这般为俞德宸开脱了,这才再次说起自己的推论。

    刘忠直听罢,有些讶异。

    “你是说,那张君宝是李瑕假扮的?他混进开封做什么?”

    孙德彧眼睛睁得老大,认认真真道:“我们全真教派人杀他,他回来……当然是报复啊,也许是要刺杀栖云真人。”

    “呵。”刘忠直轻笑了一声。

    他虽不了解李瑕,却已从今日的调查中得知李瑕乃宋廷知县。

    堂堂一县父母,孤身来杀一个老道士?可笑……若那李瑕真来了开封,要做的绝不是这等无聊之事。

    思及至此,刘忠直眼中已泛起沉思之色。

    孙德彧又道:“不过哦,我俞师兄肯定是无辜的,他就是呆了一点,没准被人利用了。”

    “对,那张君宝自称是来寻亲的,说的和真的一样,我们重阳观众师兄弟都信了他。谁能想到竟敢当街杀人……”

    “就是说啊。”孙德彧道:“昨日我与史家二郎说了这个推论,连史家二郎都不信呢。”

    “史家二郎?”刘忠直忽皱起眉头,凝视着孙德彧,问道:“史二郎又是怎回事?”

    “我……贫道……”

    孙德彧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敢再说。

    在他心里,史家那是顶天的人物,这才把史樟搬出来以示张君宝演得好,证明俞德宸无辜。

    但此时看见刘忠直神色不善,孙德彧想到这句话怕是要给史樟招祸,后悔不迭。

    刘忠直却不放过他,上前一步,逼问道:“说,史二郎是怎么回事?”

    孙德彧有些被吓到,手都不知往何处放。

    他不说,自有人说。

    “昨日史二郎来过,特意来查看李瑕的首级……”

    刘忠直还在皱眉思索,又有下属快步进来,低声道:“今日杀人那个道士,有人昨日见到过。”

    “在哪?”

    “昨日在矾楼旧址处,有人亲眼看到史家二郎与那道士见过面。”

    刘忠直猛地回过头,瞪向孙德彧。

    下一刻,俞德宸大步上前,拦在孙德彧面前。

    “不错,昨日我们出门确实见到了史家二郎。但我与师弟并不知张君宝之身份,若有罪过,问责我一人便是。”

第368章 威胁

    屋中灯火通明,刘太平放下手中的账目,道:“如此说来,那张君宝是宋人细作?”

    刘忠直道:“俞德宸南下诛杀那个叫李瑕的宋官,反被对方骗了。来的那张君宝不论是否李瑕,当街杀我两名下属者必是他无疑。”

    “俞德宸不知情?”

    刘忠直道:“这俞道士就是个呆子。受人救命之恩,听人说要北上寻亲,便傻乎乎带了对方过来。”

    “此人北上,目的何在?”

    “目前看来,最合理的推断只有一个……联络史天泽。”

    刘太平神色郑重不少,缓缓道:“你确定?”

    “张君宝至开封,立即便见了史樟。”刘忠直道:“史樟这小子,平素只知吟诗作对,但一个将门之子、年少轻狂,不好声色犬马,偏喜老庄之学,穿麻衣草履?这般做派,未免太刻意了些。”

    “史天泽。”刘太平敲了敲桌面,念叨着这个名字,道:“你可知史天泽为何深受两代大汗信重?此人善察时势。”

    “善察时势?”

    “史天泽之兄长史天倪曾任都元帅,领二十四万户。史天倪战死之后,史天泽代其兄之位,手握重权。他灭金立下大功,却面禀窝阔台汗,自请解去都元帅之职,转授史天倪之子史楫。”

    刘忠直点点头,道:“此事我亦听说过,史天泽还请奏将史楫之兵权分于其次侄史权。”

    “这是效仿汉代的‘推恩令’啊。”刘太平道:“中原各世侯,史家称得上数一数二,大汗如何不忌惮?史天泽却把史家之兵权分散于各侄子,既能为汗廷效忠,又不至于权力过大。”

    “真是忠心耿耿,不如将兵权全让出来。”

    “那旁人又如何看待大汗?兔死狗烹?史天泽这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是恰到好处,既免受猜忌,又保了史家之兵权。”

    刘太平微微讥笑,道:“阿蓝答儿扬言,要杀尽忽必烈之臣属,文官杀便杀了,但中原之地有些人他不敢碰,李璮、刘黑马、张柔、史天泽……这些世侯一旦被逼反了,阿蓝答儿也担不起。”

    “等大汗灭了赵宋,且看李璮还能蹦跶到几时。”刘忠直道:“依侄儿所见,史天泽未必像他表面上那般忠心耿耿。”

    “不可妄言,对这种大将,凡事要讲证据。”

    “可侄儿今日听那李瑕事迹,皆与史天泽有关。李瑕在开封拿到了何物,能让宋廷破格任一个非科举出身的少年为知县?而这知县不惜孤身犯险再回开封,又是为了何物?”

    刘太平缓缓道:“我说了,对付大将,须讲证据。”

    刘忠直一愣,回想起那“对付”二字,这才明白叔父已经在敲打自己。

    “是,是侄儿武断了。”

    刘太平不再看着刘忠直,淡淡道:“你手下死了两个人,必须查清楚,明白了?”

    “侄儿明白。”

    刘忠直退出书房,才绕过长廊,便见一名属下快步跑来。

    “查到了,昨日,有人在史府附近见过那名道士。”

    “确定?”

    “不会有错,那道士扎眼得很,走在路上谁人不侧目。”

    刘忠直步履一转,又想马上去见刘太平。

    然而想到那句“须有证据”,他硬生生停下脚步,低声喝令道:“给我去找,翻遍开封城也得把他找出来。”

    “是……”

    刘中直凝视着下属的背景,自语道:“史天泽,你既漏出了破绽,休怪我踩着你往上爬了……”

    ~~

    史天泽讥笑了一声,喃喃道:“杀了两个人……我本以为,他会向阿蓝答儿告状,却只是杀了两个人……”

    “父亲,这是何意?”

    “李瑕只需当街杀人,钩考局自会去查此事。那便不难查到你见过李瑕……这些事,由他们亲自查出来,比告密信更让人信服。”

    “那我们怎么办?”

    “慌什么?”史天泽道:“你乱了分寸了知道吗?给我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别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史樟这才自省过来,深吸了几口气,沉思了良久。

    “两条路,或继续与李瑕联络,满足他的要求,让他离开;或想办法杀了他,尽快平静此事。”

    “继续说。”

    “要杀李瑕,首先便是找到他。可眼下形势,我们绝不敢大动干戈,在偌大的开封城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如此说来,竟是只能答应他,可笑……”

    “够了。”史天泽摇了摇头,道:“我已命人控制了杨果的家眷。”

    史樟愣了愣。

    “为何……不,孩儿想一想……父亲是在试探李瑕?”

    史天泽沉默着。

    他极注重培养家族子弟,几个侄子如今都可独挡一面,因为侄子们自幼丧父,不容易被汗廷猜忌。

    反倒是他自己的儿子,未能任职,缺少了太多历炼。可再聪慧的人,心性不打磨,遇到大事便容易混乱。

    有时沉稳比聪慧更重要。

    这也是史天泽愿意花时间与史樟商议的原因,并非是在问主意,而是在暗中磨砺儿子。

    史樟额上已有细汗,喃喃道:“父亲莫非认为,李瑕北上是为了杨果?为何有这种推测呢……因为……”

    “因为换作任何事,贾似道都能比李瑕做得更好,李瑕没必要亲自来。”史天泽道:“开封城并没有值得让李瑕孤身犯险的‘利’,那他很可能并非为了利益,而是为了救杨果。”

    “可这还是说不通……”

    史天泽道:“你觉得说不通,因你凡事只问利弊,不问情义。你自己想想吧,一个少年人,何时将心中热忱丢了?下去吧。”

    史樟又是愣了愣,惊讶于史天泽今夜唤自己前来竟只是说这个。

    他低着头转出书房,忽又想到了自己把阎复出卖给王荛当替死鬼之事。

    那曾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可父亲你不也是一样吗?”史樟喃喃道,“本就是你让杨果联络宋廷,杨果一被捉,父亲你不也是急于灭口吗?”

    ~~

    同一个夜色下,李瑕正走过杨果府邸附近的小巷,不经意地一转头,他看到了史家的兵士已将那宅院层层包围。

    李瑕没有继续凑近,而是隐在暗处,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他看到一个兵士走向树丛,一边解着腰带,打算小解。

    李瑕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在帕子上洒了些药粉,径直上前,一把捂住那兵士的口鼻,用力将人拖到树林里。

    他手上气力颇大,任对方死死挣扎,始终挣扎不开。

    “闭嘴,你听着。回去告诉史天泽,他猜得不错,明日午时之前,我要看到那人从阿蓝答儿手上安全出来,否则对他而言,事情只会越来越棘手。”

    “呜……呜……”

    “听明白了你就点头。”

    那兵士却是摇了摇头。

    李瑕道:“你只要把这句话转述给史天泽,明白了?”

    “呜……”

    那兵士这才点头不已。

    “告诉他,明白午时之前若未照办,他会看到后果。”

    李瑕依旧捂着他的口鼻,直到他眼睛缓闭上,这才松开手,重新隐进黑暗之中。

    ~~

    夜色更深。

    史天泽的书房中烛火本已熄灭,却又再次亮起。

    “知道了,此事不必对旁人说。”

    “是,小人绝不敢说。”

    “下去吧……”

    史天泽披着睡袍,独坐于书房之中,目泛沉思。

    今日控制了杨果家眷,果然试探出了那小子的目的。

    至于那个威胁……他史天泽何等腥风血雨未曾趟过,岂惧一个狂妄小儿的威胁。

    他有叛蒙自立的野心不假,但首先他要确保史家的安全。杨果、李瑕有败露的风险,他便能毫不犹豫除掉他们。

    去岁之所以让杨果传递情报,杨果只以为是他想要联络李璮。

    李瑕孤身前来,以为他还在犹豫是否举事。

    但这些人却始终不明白他真正的意图。

    “蠢材,关键之处不在赵宋、不在李璮。赵宋懦弱、李璮狂悖,皆不足以共谋大事,再多场小胜也不可以逆势……关键,在忽必烈与蒙哥。”

    史天泽喃喃自语着,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仿佛李瑕就在他面前。

    “去岁我为何给赵宋情报?无非忧蒙哥攻下川蜀,则忽必烈‘怠于攻宋’之罪坐实,必然失势。我所等的是这兄弟二人争至两败俱伤。

    如今钩考正如火如荼,忽必烈已被逼入绝境,是叛是降仅在一念之间。只须静观数年,时局或有大变,杨果却于此时劝我联络李璮这个蠢材,弄得锒铛入狱。

    除了壮士断腕,我又能如何?你个竖子连这点道理都看不穿,竟也敢逼迫我?你小看了蒙哥对我的信任,也小看了史某人的手腕……”

    没有人回答史天泽。

    到最后,史天泽只是随手一挥,挥灭了案上的烛火。

    李瑕于他而言,也只是这一支小小的蜡烛。

    蒙哥汗才是那皓月之辉,唯忽必烈这片云彩能稍挡一挡。他史天泽自不会为了那一挥即灭的蜡烛,提前让蒙哥察觉自己的野心。

    若要做选择,自然得选凶险更少,利益最大的路走。

    “我会看到后果?呵……”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7793/ 第一时间欣赏终宋最新章节! 作者:怪诞的表哥所写的《终宋》为转载作品,终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终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终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终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