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入城者
见过阿答胡,杨渊到了驿馆安置下来,还在胆颤心惊。
他着实被阿答胡那可怖的样子吓到。
相比而言,李瑕那丰神俊朗的相貌就没那么吓人了,但李瑕身边那个苗族巫女却比阿答胡还要可怖。
“李县尉,我已按你说的做了。你看,我已经把你安全带出灵关道了。你现在走吗?我想办法送你回……你是哪个县的县尉来着?我想办法送你……”
李瑕道:“不急。你也听到了,川西正在打仗,此时我也不宜离开。”
杨渊急得不行,搓着手道:“好巧不巧,怎又遇到战事。”
站在杨渊身后的几个佰将都是心中冷笑。
巧?
县尉就是冲着这一仗才来成都的,如何能不巧?
杨渊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点。
站在他的角度而言,李瑕逃命都来不及,怎可能是故意到成都来的?
“李县尉,那能不能先解了我身上的蛊?”杨渊又问道,眼神满是可怜与委屈。
在灵关道上,李瑕十分轻易就控制了他。
让阿莎姽拿几颗虫卵喂杨渊吃了,再问他“你是否想变成也先那样?”
杨渊当然不想。
他并非没见过也先如今的下场,浑身溃烂,骚痒难耐,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他真心想劝也先一句“你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对谁都不好。”
但事情落在杨渊头上,他还是想活的。
“不能。”
“李县尉,我求你,你是我祖宗,求你了,我肚子涨得厉害,背后又痒……自从你入大理以来,我一直都在帮你。李县尉你想想,蒙人命我追击你,可是我们一面都未见过,无怨无仇。因为我恨蒙人,我太恨他们了……求你帮我解了蛊吧。”
“太啰嗦了。”
杨渊噤若寒蝉,老老实实跪倒在一边。李瑕随手挥了挥,自有庆符军士兵将他带了下去看管。
很快,这堂屋里便仅剩下几个佰将。
李瑕开口道:“蒲帅果然已收复剑门关,向成都进发。我等既先混入城中,接下来如何做,大家都谈谈吧。”
自从李瑕中了毒箭再回来,行事与以往有了些不同。哪怕他心中有所主张,也会尽量在布置计划前与麾下佰将商议一番。
这些佰将多是草莽出身,没读过书也没见过大场面,确实算是“小人物”,当然没什么主张。
李瑕并不指望他们能提出好建议,这么做更多的还是为了培养他们。
有时候,很多事他自己随手做了很简单,反而是把手下人拉扯成材更费心力……
“我们把阿答胡杀了?”鲍三当先开口。
“哥哥这主意好。”搂虎道。
伍昂摇了摇头,道:“今日你们也都见了,阿胡答身边亲卫数十人,个个骁勇。不是轻易好杀的。”
“下毒怎么样?”
伍昂道:“他难以接近,一旦动手。成不成不说,我们所有人都休想活着离开成都。”
俞田深以为然,道:“我们是来打仗的,别总想着杀人。”
“打仗不就是为了杀人吗。”搂虎嘟囔了一句……
杨奔站在那,不言不语。
他依旧觉得这一群乡野匹夫太过蠢笨,狗嘴里放不出好屁来。
换作以前,他早就要出言鄙夷他们一番了。但李瑕都能耐着性子听这些莽夫闲扯,他也不敢多说……
~~
从大理离开的庆符军剩六百余人,加上高年丰的二百余人,一共八百余人。
李瑕把高年丰的两百人整编,补充进各个佰队。
这是早晚必须要做的事,李瑕不可能让高年丰比别的佰将带更多的兵力。整兵之后,才能最大程度让两股人合力。
高年丰信服李瑕,对此并无怨言。
这一点倒是让诸佰将刮目相看,暗暗咋舌高氏中一个仆从出身的也能如此顾大局……
八百余人整编成了十个佰人队,每队八十余人。
李瑕保留了于柄那队人的成制,把杨奔提为佰将。
用杨奔,这不是李瑕一时兴起,而是仔细核算了杨奔在龙尾关时守城的功劳。
当时诸佰将都已绝望,唯杨奔不抱怨、不气馁,一直在布置城防。且这不是他擅自作主,而是鲍三将防务交给他。
杨奔之前总觉得,要立斩将夺旗的大功才能升迁。但这次发现,不需要那些耀眼的战果,只需要把手上的任务完成好。
有些事只有李瑕能做到,只有他能联合高氏抗蒙,最后带领庆符军从险境走出来,且出人意料地插入蒙军成都防线内。
但李瑕也需要他们的全力襄助。他们在他受伤后还全力以赴,才能等到他归来。
龙尾关之战,让杨奔意识到他代替不了李瑕,做不到像李瑕一样。
他该做的是辅助李瑕。
度过一场困境之后,杨奔才终于信服了李瑕,又未失去自信,且清晰地找到了自己在庆符军中的定位。
以前他很想要参与到议事当中,一鸣惊人。如今真参与进来了,那种出风头的心思反倒淡了。
今日诸人商议了一会,杨奔始终没说话。
直到李瑕开口,问道:“你怎么看?”
杨奔睥睨了诸佰将一眼,开口道:“依蒙军惯例,管理地方都是交给世侯或都元帅,但重要之地还会派宗室监管。”
“不错。”李瑕道:“比如大理,除了兀良合台父子相继为都元帅,如今还派了宗室‘不花’坐镇。”
李瑕得到过北面的情报,回想了一下,沉吟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成都这边坐镇的蒙古宗室叫‘阿卜干’。”
杨奔颇为惊诧,抱了抱拳,继续道:“哪怕杀了阿答胡,阿卜干也可临时推一大将为帅。因此,鲍佰将之计,毫无益处,只会陷我等于死地。”
“嘿。”鲍三干笑一声,暗骂杨奔这人就是贱,说话不好好说,夹枪带棒惹人生厌。
“至于俞佰将所言,放巴豆、烧粮草,也都只是小道。”杨奔又道。
他其实已是克制了,没有骂他们蠢笨,但犹有鄙夷之意。
“若蒲帅大军未至,我等行此小道,徒惹蒙人起疑而已。而若蒲帅大军已至,最要紧之事乃是打开城门,何必节外生枝?”
各个佰将对视了一眼,皆不忿被杨奔压了一头,纷纷把目光看向伍昂、高年丰。
高年丰不愿多嘴,伍昂想了想,道:“县尉,小人还有一个考虑……也该考虑到蒲帅未到成都的可能,那便不宜先有动作,而是该等到有确切消息。”
诸人这才觉得这边也提出了看法,没有输给杨奔太多。
只有搂虎心想说来说去,却是什么都不做,像是白说。
李瑕本来也就是花些时间让这些人思考,并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暴露了身份。
“伍昂、杨奔,接下来你们带着杨渊到城中到处送礼,并暗中熟悉地形,打探蒙军的兵力分布。”
“是……”
第325章 意料之外
李瑕本就疲惫,如今分派任务也比平时花更多的时间。
等这些事谈完已是夜深,他又开始锻炼,中毒之后,一些以前轻易能做到的动作也变得艰难起来。
高明月站在旁边看着李瑕,心疼不已。好不容易等他坐下来,她替他披上衣服,眼已有些红。
“没事,就是些复健的动作,这样才能尽快恢复。”李瑕拍了拍她的手。
“嗯,我打了温水,给你擦擦脸吧。”
李瑕接过帕子,洗漱之后,便见高明月抱了褥子铺在地上要打地铺。
在灵关道走了一月,每夜在野外露宿他们都是偎在一起,好不容易今夜有了屋子,她反而不愿与李瑕共榻。
两人推让了小一会儿,李瑕用两句话把高明月吓得让出了地铺。
他先是问了一句“不如一起在床上睡?”高明月骇得不轻,整个人都有些慌张。
李瑕又附着她的耳悄声道:“阿莎姽这人就像只猫,我们睡哪她就睡哪。今晚她肯定跟着在床上睡的那个。”
高明月想了想,那还是她带着阿莎姽睡在床上吧。
因这个小问题,她心里不免有些忧虑……出门在外没什么,往后安定下来了,阿莎姽这黏人的性子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才想了一会,和衣在榻下躺下,果然阿莎姽也躺下来。
高明月不由又觉得……真的很像只猫诶。
因为觉得有趣,对往后的那一点小小的忧虑又被高明月抛开了。
……
阿莎姽其实听到了李瑕的悄悄话,颇为无语。
是因为一直都在赶路,她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才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李瑕或高明月的。
是他们也从来没给她安排过住宿,她只是不在意这些,不说而已,而不是非要跟着他们。
她虽然性子古怪,又不是傻子。
~~
李瑕吹熄烛火,在地铺上躺下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愧对高明月。
说来,她也就是个小姑娘而已。
但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带着庆符军到龙尾关安顿下来,又带他奔走数百里救回了他的命。
换作世间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只怕在那种情况下早已吓得手足无措。
她不可能像他这个穿越者一样做成许许多多事,但她为了他,以莫大的勇气担起了她本来担不起的重担。
且跟着他,一路上千难万险,她也毫无怨言。
李瑕两世为人,上辈子从未想过要结婚,如今却有种想要早点娶高明月过门的心情。
但战事连绵,连这点儿女情长都显得仓促……
~~
两日之后。
成都城并未因宋军的进攻发生太大的变化,甚至连川西戍屯的兵力都没调动过来增援。
连李瑕都看得出来,阿答胡是真心看不起宋军。
阿答胡在不耐烦地等待着,等着蒲择之到成都城下,以野战一举歼灭宋军。
李瑕在耐心等待着,等着帮助蒲择之破城。
在这之前,李瑕打算先探清成都蒙军的兵力情况,因此让人带杨渊到处送礼,借以观察成都。
杨渊虽然不算聪明,却也渐渐感到不对。
他察觉出来,李瑕是想助宋军破城,因为李瑕恰好有了这个机会。
那么,留给杨渊从李瑕手里逃出去、驱除蛊毒,并把真相告诉阿答胡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
这日是七月初四,夜里,杨渊在驿馆设宴,邀阿胡答麾下的回回人马纳普赴宴。
回回人在蒙古往往充当着打理财政、建造机械的作用,马纳普亦然,他被阿胡答视为智者,相当于军师。
马纳普之所以来赴宴,因是收了杨渊的两块金锭。另外,也对大理感到十分好奇。
但酒过三巡,马纳普极不喜欢杨渊,反而很喜欢杨渊身边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自称“段延庆”,蒙语说得好,而且看到马纳普就让杨渊撤下席上所有的猪肉,又告诉杨渊不要劝酒。
当时马纳普便感觉到,这年轻人似乎懂他的教义。
而在说到回回人在唐时被称为大食人后,段延庆便问道:“大食?可是先知穆罕默德的信徒?”
“是!是!”
段延庆带着敬重,又道:“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
马纳普惊喜异常。
他太高兴远在西南一隅的大理国也有人信仰真主。
“安拉是世间唯一的神。”马纳普郑重道。
段延庆道:“我好想诵读《古兰经》,可惜在大理只有佛经。”
马纳普大喜过望,与段延庆侃侃而谈起来。
从教义谈到谋略,从谋略谈到地方风俗,大多数时候都是马纳普在说,段延庆只是默默地听着。
“我早就上表劝大汗,应该派回回人到大理去主理地方民政,蒙古将军们最会打仗,但这些文事,还是该靠我们。”
“正该如此。”段延庆应道:“那便不必再担心有段兴智叛乱之事。”
马纳普惊奇道:“你也是段氏子弟,不怕我们分了段氏之权?”
段延庆道:“我是大蒙古国的臣子,当以大蒙古国为先。这次到了哈拉和林,我必向大汗请立回回重臣坐镇大理。”
“好,好。”马纳普道:“你也放心,段氏的世侯之位,我们是不会抢的,相反,有了我们主管民政,才是段氏长远之道啊。”
段延庆道:“可惜我只是段氏微末旁支,不知这次到哈拉和林能否觐见大汗?真想向大汗提议,请睿智的回回人坐镇大理。”
“这样吧,我写封信,为你引见总管马合木。”
段延庆大喜,终于问道:“太好了,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北上,但不知何时能起行?”
“算时间,宋军大概还有六日才到成都城下。”马纳普道,“到时都元帅趁其立足未稳,一举击溃宋军,再抢回剑门关。半月之内,你等便可起行……”
话音未落,有士卒进了堂,向马纳普禀报了一句什么。
马纳普一愣,惊呼道:“什么?!不可能,宋军不可能在今夜攻城!”
“宋军真的已在抢攻东面城墙。”
“这……”
马纳普话音未落,一柄匕首猛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噗!”
马纳普回过头看去,只见方才还与他谈笑风声的段延庆冷着一张脸,满带杀意。
他缓缓倒下去,只听得一声厉喝。
“动手!”
~~
包括李瑕在内,所有人都完全没想到蒲择之在今夜就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成都城下。
但马纳普那一声蒙语的惊呼落在李瑕耳中,李瑕立刻就断定,这是真的。
敢奇袭剑门、敢攻打成都的蒲择之,只有这么做才有攻破成都的可能。
李瑕难得有些激动。
他感受到蒲择之与他一样,勇于冒险、勇于破局。
哪怕蒲择之此时并不知李瑕在成都城内,李瑕也在一瞬间就与之有了默契。
川蜀这个危局他们都思忖过无数次,都知道别无选择了,只有一条向死而生的路可以走。
所以,蒲择之决定奇袭剑门时,李瑕决定杀回大理;蒲择之攻向成都时,李瑕北上灵关道。
他懂这一腔孤勇……
“动手!”
李瑕前一刻还在等马纳普写信,想着留着必然有用,但一听消息,毫不犹豫做了决断。
要破敌,这瞬息之间也是关键。
周围的庆符军听不懂蒙语,还不知发什么了什么,还以为是马纳普看穿了李瑕的身份,连忙抢上,扬刀对着马纳普的亲随就砍。
血溅在大堂上。
杨渊吓坏了。
前一刻,他还在想李瑕这么宣宾夺主,马纳普就不怀疑吗?还在想要如何脱身?
下一刻,马纳普的尸体就已倒在他面前。
等杨渊回过神来,堂内马纳普的所有亲随都已授首。
“别杀我!”杨渊猛地跪倒,向李瑕痛哭道:“我带你去杀阿答胡!别杀我!”
他已经顾不得脱身不脱身了。蒲择之这场突袭,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李县尉,求你了,我降了,我降宋了……”
“噗!”
回答杨渊的,只有李瑕毫不留情的一剑。
“快!召集人手,立刻为蒲帅开城门!”
各个佰将都是身子一颤,惊呼道:“蒲帅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一个蜀帅!
第326章 开城门(为盟主“深檐巷转雨声微”加更)
杨奔听得懂一点蒙古语,在堂中听马纳普说要给写封引见信时,他看到了李瑕示意,便转身拿了纸笔。
才端来砚台,他便听到了惊呼声,只见李瑕径直一匕首下去,把马纳普捅翻在地。
杨奔愣了愣,心想好歹写完引见信啊。
转念一想,他又想到蒲帅都在攻城了,马纳普也不可能有心思再写信,不如立刻杀了。
杨奔马上又意识到,他绕了一绕才明白的道理,县尉却是当即便有了决断,这份果断实在是有些惊人……
“噗。”
再抬眼一看,李瑕已收了匕首,接过佩剑,一剑结果了杨渊。
杨奔心想,带杨渊去诈开城门也好啊……哦,这种混乱的夜晚,普通蒙军没几个认得杨渊,带他还多了一个风险,不如杀了。
这些思量不过一瞬间,堂上血迹未干,李瑕已开始披甲。
杨奔连忙与一众佰将去拿了藏好的盔甲穿戴起来。
忽有人拿手在他腰间一捅。
杨奔转头见是宋禾,不由皱了皱眉。
“记住,你这佰将盔甲是于柄的。”宋禾冷着脸说了一句,转身走开。
杨奔冲宋禾的背景道:“他又不是我害死的,当时若非有我,你们全被蒙骑追……”
“知道。”宋禾头也不回,“我是告诉你,别做的比于柄差。”
“呵。”
杨奔冷笑一声,暗道自己怎可能比那马夫出身的粗鄙人做得差?
他披甲的速度极快,还有时间向李瑕道:“县尉,万一我们开了城门,蒲帅又来不及进城,如何是好?”
“不会。”
李瑕语速很快,道:“蒲帅今夜能到,必然已丢弃了所有辎重,要一举攻下成都,逼蒙军巷战。那便不会有试探,只有这一轮攻事,不破城池誓不休。”
杨奔一愣,还没想明白,李瑕已戴上头盔,执佩剑大步而走。
“动作快!”
“是!动作快!都跑起来……”
夜色中,八百庆符军穿过成都残破的街巷。
他们之所以能进城驻扎,一方面是因蒙人管治宽松,另一方面也是因城内空阔,几乎已成了一座只有军队驻扎的空城。
……
早在二十一年前,阔端引兵攻掠川蜀,火烧成都,大肆屠杀,千年古城民无噍类,城中堆积骸骨达一百四十万具。
时人称之为“丙申之祸”,痛哭“昔之通都大邑,今为瓦砾之场;昔之沃壤奥区,今为膏血之野。青烟弥路,白骨成丘,哀恫贯心,疮痏满目。”
十六年前,蒙军再次攻掠成都,时称“辛丑之祸”,连忽必烈幕府谋士郝经也唏嘘不已,赋诗云“子规啼缺峨嵋月,嘉陵江中半江血。”
淳祐五年、淳祐十二年,成都多次被蒙军攻破洗掠,直到两年前被蒙军占下至今……
李瑕也是第一次到川西,看着这满目疮痍,极受触动。
他很难想象,这残城当中曾经有过数百万活生生的人是如何受辱、丧命于铁蹄弯刀之下。
而今夜,他不必再克制、隐忍……
~~
“快!动作快!别等蒙军反应过来!”
成都城东,城墙下一片吆喝声响起。
蒲择之抬眼看着夜色下的城头。
他面沉如水,显得成竹在胸,但其实他眼皮跳得厉害。
在世人眼里,他是大宋朝的礼部尚书、是文弱老懦,应该龟缩后方施谋用略。
但他打起仗来,能比武人更血性、更冒险……
蒲择之不是没尝试过更稳妥的办法。
年初,他也曾上奏请求更多的援兵,朝廷回复他“今处处风寒,皆当援增,又岂止于川蜀?”
这大宋朝确实是“处处风寒”了,两淮、京湖,甚至是两广皆已处在蒙军攻势之下,除了临安行在,何处无战火?
蒲择之细思之后,反而更坚定了收复成都的决心。
成都系川蜀安危,不可不复。川蜀系天下安危,收复成都之心不可不坚。
因此,渡过沱江之后蒲择之毅然下令,不带辎重,全军日夜疾行,抢攻成都。
衔枚疾行至城下,宋军不休整、不造攻城器械,趁夜立刻发动了攻势。
一千死士脱掉盔甲,仅以绳索抛上城头,开始攀城。
在夜里值守城头的多是蒙古汉军,完全没想到宋兵会来,未及反应,已有宋军士卒攀上城头,乱刀斩下。
惨叫与杀喊声并起。
“杀啊!复成都!”
~~
黄甲奎一刀劈下,血糊了一脸。
他是蒲择之麾下宁远军第三军第十一指挥都头。
比军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成都人,他父母妻儿俱埋骨于此,“哀恫贯心,疮痏满目”说的正是他的心境,也是成都屡糟杀戮后无数人的心境。
时隔三年再次回到家乡,黄甲奎不由心头颤栗。
这一战对蒲择之而言是家国大计,对黄甲奎而言则是血海深仇、也是魂牵梦绕。
今夜军中点死士攀城,黄甲奎毫不犹豫就站了出来。
“收复故土,岂缺死士?!”
黄甲奎不怕死,要死他愿死在家乡,杀仇寇、祭亲人在天之灵。
仅是踏上城头,他便一阵哽咽。但迅速看了一眼城门,他还强忍着没马上去抢城门,而是守着城头,等身后的同袍攀上来。
“快!快上来!”
城头上有守军也同时杀过来,箭矢飞射。
也有守军冲到城墙边,劈断绳索,使宋兵摔死在城中之下。
一片乱战之中,黄甲奎没有披甲,身中数箭,血流不止。
但好不容易,宋军死士终于在城头上立足,杀退城头守军的防线。
他们终于可以冲向城门。
“抢城门!快抢城门!”
黄甲奎嘶吼着,收复家乡的喜悦让他浑然不觉身上的伤痛。
突然,一支激射来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
黄甲奎闷哼一声,低头看了一眼,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他犹不甘倒下,提刀继续向前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多杀一个仇寇也好!
“噗”又是一根长矛捅进他腹中。
黄甲奎不退,大吼着,顺着长矛向前扑去。
矛杆上沾满了他的鲜血,他不顾剧痛,滑到那敌兵面前,聚起最后的力气,一刀斩下。
握矛的敌兵被他的临死前的气势所慑,呆愣在当场,被这一刀砍翻。
这敌兵一倒,黄甲奎也失去了支撑,顺之栽倒。
他依旧不甘。
太想收复成都了,太想亲眼看到宋军驱赶了盘踞在他家乡的仇寇。
不甘心……
弥留之际,黄甲奎突然望到有一队人从长街那头杀过来。
“开城门!迎蒲帅!”
吼叫声让黄甲奎脑子里猛地一个激灵。
“快!杀开条道,开城迎蒲帅……”
黄甲奎凭最后的意念强撑住身体,瞪大了眼,紧紧望着那队人杀向城门。
终于,他眼中泛起了欣慰的目光。
至少,在死前,他确定成都必复。
“必复……”
他安然闭上眼,迎上黑暗,去找寻他的亲人……
~~
黄甲奎身后,不停有人倒在血泊里,亦有人继续向前杀去。
城墙下,火把被丢入蒙军的驻地,大火猛地扬起,吞噬了这一方天地的黑暗。
突然杀出的宋兵已抢到城门前,城头蒙军大溃……
“叙州庆符军,迎蒲帅入城!”
随着这一声齐力大吼,城门被一双双染血的手推开。
“叙州庆符军,迎蒲帅入城啊……”
~~
“进城!”
蒲择之睁大了双眼,紧紧盯着城洞处越来越亮的光芒,在第一时间下令。
他并不怀疑是蒙军使诈。
这一战他轻装奔袭,蒙军若真有这样的埋伏,路上无数次都能杀得他全军覆没。
蒲择之依旧面沉如水,显得很冷静,只有双眼是通红的。
他担着天大的干系力排众议,把川蜀与家国的命运押上,孤注一掷。他承受了太大太多的压力、担忧。
每想到若是这一战败了,他都感到深深恐惧。
就像那火光驱逐了黑暗,他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成了无比的激荡。
“进城!杀敌!”
一声声大吼声中,宋军迅速向城门涌去……
第327章 复家乡
阿答胡今夜喝多了酒,睡得很早。
他确实没想到那些“藏在盔甲里的羊羔”会在今夜攻城。
算宋军的行进速度,到成都城下还有六七日,还要再扎营下寨、造攻城器械。
阿答胡觉得,想要放开来杀宋兵还要再耐心等着。
然而,睡到半夜,士卒的惊呼声吵醒了他。
“都元帅!宋军已开始攻城!”
“什么?!”
阿答胡翻身而起,乱糟糟的胡子上还粘着碎肉屑。
他恍然以为是在梦中,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都元帅,是真的,宋军已攀上东城城墙……”
怒火顶上阿答胡的脑门,他瞬间清醒过来,下令全城御敌。
就在他披甲之时,一道道急信又报过来。
“报!宋军已打开城门!”
“额秀特!”阿答胡一边拿起头盔,一边向外冲去,满嘴唾沫横飞大骂道:“额秀特,哪能这么快?!”
“报!”又是一名蒙军士卒狂奔而来,“都元帅,大股宋军开始进城了!”
阿答胡提起弯刀大步出了府邸翻身上马,大吼道:“杀宋人!”
蒙军的反应很快,一列列蒙骑从城中四面赶来,聚集了千余人。
阿答胡不敢让宋军在城中整备停当,迅速领着这千余人杀向东门……
天还未亮,夜色中看不到有多少百姓,成都城更像是战场,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蒙军的吆喝声渐响。
阿答胡被冷风一吹,胸中战意愈发澎湃。
他要杀尽这些敢挑衅大蒙古国勇士的宋人!
突然。
“吁咴咴!”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蒙骑跨下骏马长嘶,仰起前蹄将他们摔下马背。
“铁蒺藜!是铁蒺藜……”
“轰!”
火光一闪,又是惨叫声起。
“是火球!”
火球从长街两侧的楼屋上掷下来,砸在蒙军阵列之中爆炸开来,碎铁片乱射。
阿答胡大怒,扭头看去,只见宋军已从两边杀上来,竟还推着拒马角。
“额秀特!这也太快了……”
~~
却说蒲择之率军入城后,李瑕迎上前,第一时间通报了身份,以免被当作蒙军误伤。
“见过蒲帅,庆符县尉李瑕领民壮迎大军入城。”
“我知道你,庆符知县李瑕李非瑜。”蒲择之语速飞快,却不多说,甚至问都没问李瑕为何在城内,立刻又问道:“你可知城中蒙军分布?”
“知晓。”
“为我带路,迎击寇首。”
“是。”
“蒲黼,你速取城中拒马,随非瑜推进。”
“是!”
蒲择之虽是文官,真打起仗来竟是雷厉风行,派亲子当先杀敌,亲自提刀押阵。
宋军有两成的重甲步兵执矛在前,八成弓弩手在后,有条不紊向前推进。
“靠后靠后!轻甲兵靠后……”
庆符军士卒们被挤到一边,看向那些重甲步兵,暗暗心惊。
火光当中,能看到他们每走一步,鞋底都在石板上留下汗渍。
他们的“步人甲”与“铁浮屠”相似,成塔形一层一层的向上叠加,能做到防护全身。
从沱江到成都三百里余山路,这些兵士身披六十斤重的步人甲,硬是在两天内翻山跃岭跑过来。
隔着面甲,还能听到他们重重的喘息。
李瑕近一年来常有“宋兵不弱”的感慨,今夜这种感受又浓烈了几分。
刹那间,一个念头随着这些喘息刺进他脑里。
就是这些人,不畏艰险一次又一次面对蒙古铁骑悍卫家园,最后却被后世冠以“软弱”之名。
试问这大宋朝的当权者们,情何以堪?
在大宋朝含恨而终的岂止一个岳飞?岂止一支岳家军?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瑕的脚步愈发坚定。
他走在蒲择之身畔,随着洪流般的宋军迎向前去……
~~
终于,蒙古骑兵的身影出现在长街尽头。
“吁咴咴……”
蒲择之扬起刀,大喝道:“将士们,我等生于川蜀、长于川蜀,我等祖宗长埋于川蜀,岂容鞑虏践踏?”
“不容!不容!”
“此战之前,我儿问我‘若败,何颜见家乡父老?’今夜我亦问诸将士,若败,何颜见家乡父老?!”
片刻后,宋军将士齐声响应道:“必胜!”
“必胜!”
“破虏!”
“杀……”
宋军从街巷当中涌向蒙军,气势已在瞬间狠狠地把蒙军压下去。
血不停泼洒在石板路上,甫一开战,胜负已现……
~~
换作旁人,很难明白蒲择之那句“我等生于川蜀、长于川蜀”对于川兵意味着什么。
朝廷派来的蜀帅,极少用川蜀本地人。
朝廷永远在担心蜀地偏远、天府可自成一国,因此从不信任本土将帅。连两浙路衢州来的余玠都不信任。
但,蜀人真的很需要一个可以带着他们“保家卫国”的蜀帅。
在川蜀局势几不可逆之际,他们终于等来了一个。
蒲择之乃是三国名士“蒲元”之后,蒲元是诸葛亮的幕僚,曾于斜谷为诸葛亮造刀三千口。
蒲家历代扎根于蜀地。
对于川兵们而言,这代表着蒲择之不会像余晦那样只顾自身前程、把蜀地弄得乌烟瘴气然后一走了之。
余晦还可转任他方,但他们呢?家乡沦丧、亲朋殆尽。
他们要的,也就是个真心想赢的将帅。
只要给他们一个这样的将帅,便是面对再凶狠的蒙古人,他们也能赢下来。
这不是为了向朝廷证明什么,只为保卫他们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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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声振天……
阿答胡愤怒地看着步步逼进而来的宋军,看着蒙军惊慌勒马,不停向后退缩。
他终于发现,他处在了最不利的战场……巷战。
巷战之中,蒙军骑兵无法奔跑起来,完全施展不开。
眼看局势危急,阿答胡只能亲自冲锋,试图以个人之骁勇激励士气,挽回局势。
他当然是极为骁勇……
“噗!”
一根长矛捅翻了阿答胡的座骑。
又是数根长矛捅下来。
“啊!”
阿答胡身受重创,怒吼不已。
他犹想挺身力战,但宋兵比他还要愤怒得多,不停地杀向他们的仇寇。
“噗噗噗……”
一矛一矛,捅穿了阿答胡的身躯,直将他捅成烂泥。
宋兵蜂涌而上,犹不泄愤,有人仰天狂啸,有人奋声大哭。
哭声与笑声汇聚,汇成一句齐声大吼。
“我等蜀人,岂容鞑虏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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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蜀人,岂容鞑虏践踏?!”
李瑕听着这吼声,闭上眼,感受了到他们的激荡涌进自己的血液。
他虽不是蜀人,却与他们血脉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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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箭滩渡。
刘整未睡,正凝视着深沉的夜空。
纽璘的大军已近,只在一两日内便可抵达。
但刘整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乡……河南路,邓州。
邓州离宋朝的襄阳并不远,但处在淮河的对岸,已属于宋朝永远不可能收复的地方之一。
刘整自出生起便是金人,他思念家乡、也思念故国。
金人,这是他对自己最根深蒂固的认知。
若要追溯,这认知或许起于一百二十余年之前,宋廷向金国盟订“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简单来说,祖籍或出生在金国疆域范围内的,宋廷承认他是金人,哪怕他逃到了宋境,宋廷也要使其返归金国。
对于宋廷而言,这大概只是一种“必须与金国和谈,敢言抗金者杀无赦”的意思。
对于当时的北人而言,却无异于被故国弃如敝履,痛彻心扉。
但也只是对当时的北人而言了,一百二十余年都过去了,到刘整这一辈,只会对金国之灭亡感到痛彻心扉。
哪怕金亡后他归了宋,也从未觉得自己是宋人。
因为宋人就没把他当成同族,赵方“汝辈不能用,宜杀之”言犹在耳……
~~
这个夜色中,箭滩渡的刘整叹息一声,无心再多想,翻身入眠。
成都城内宋军依旧还在狂喜之中,抹着脸上的鲜血,喜极而泣。
他们高举着阿答胡的尸体,高呼不已。
“驱杀仇寇,复我家乡……”
第328章 考校
七月初五。
成都城头上插着宋旗,城中欢呼声始终不绝。
李瑕重生以来少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杀敌整夜,他天亮后入睡,再睁眼已是未时。
只见高明月坐在地铺边,傻傻看着他。
“嗯?”
“你醒啦,李知县。”
李瑕不由笑了笑,把高明月的手拉到怀里。他少见地听到高明月主动开玩笑,至少代表她在他面前逐渐开朗起来了。
“是啊,知县夫人。”
高明月大羞,道:“快松手,我去给你打水。”
“不用,再躺一会。”
“嗯?好难得见你赖床。”
“今日是特例,小小赖一会。”李瑕道,“难得事情有人扛着,不必我做什么。”
高明月想了想,问道:“你很信任这位蒲帅吗?”
两人经历过太多磨难,她看得出来李瑕少有这般信任他人的时候,这“信任”也包括对其能力的信任。
李瑕确实如此,他深知宋朝早晚要覆灭,从不信除了自己有人能力挽狂澜。
“是啊,蒲帅是蜀人。”李瑕道:“他着实是一心收复成都,我小赖一会应该没事。”
话虽这般说,他很快还是爬了起来,抱了抱高明月,道:“我们可以回庆符了,你不必再跟我颠沛流离。”
“我不觉得颠沛流离,跟在你身边……”高明月轻声道:“我很心安。”
“女孩子还是要娇养。”
高明月想到这次婚事,也添欢喜。
两人小小地腻歪了一会,李瑕又开始了他的复健。
哪怕是成都这一战的大胜,他也只容许自己放松这一柱香的时间。
“今日难得没有战事,你和阿莎姽呆在驿馆休息吧。”
“嗯?你要出去吗?”
李瑕点点头,道:“我去见见蒲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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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战后,蒲择之忙得不得了,只对李瑕说了一句“非瑜且先去歇了,空了再来见我”。
那种情况下,他有三万大军要调派,完全不差庆符军这小小八百人,李瑕又不是他的旧属,用起来不顺手。
此时李瑕还想着蒲择之未必有空相见,但才走出驿馆,便见一名兵士正坐在门槛上与鲍三闲聊。
“他娘的,城也太破了……啊,李知县起了?蒲帅派小人来带李知县相见。”
“辛苦你跑一趟,敢问你贵姓?”
“啊?竟劳李知县相问……小人栾回,就是个大头兵。”
栾回受宠若惊,连忙带着李瑕穿过街巷,一路往城楼而去。
路上时不时见有一队队兵士跑过,还有蒙军占据着城中的深宅大院,负隅顽抗。
到了城楼,只见许多将领匆匆而来,领了命令又匆匆而去。
栾回上前通报,蒲择之的亲卫径直便放他们上去。
李瑕踏上阶梯,只听城楼上有对话声传来。
“父亲当知眼下并非设宴庆功的时机,除了逃脱出城的蒙军,成都周围还有大量的戍屯蒙军,该立刻清剿。”
“为父何尝不知?但事前便说好攻下成都后必厚赏士卒,万不敢食言。”
“何必差这几天?”
“蜀中将士,三年前的军赏尚未发放。换作是你,拼死奋战,每每得不到该有的赏赐,心中做何感想?此番将士们信我,肯赴成都血战,岂可辜负?差了这几天,只怕他们又要担忧我与前任蜀帅一般。”
“唉。说到底,还是余晦留下的痼疾,父亲上任时间又短。”
“克扣军饷、战而不赏、苛待士卒,百年来风气使然,岂余晦一人之祸?”蒲择之叹息一声,道:“尽快办吧,先稳住军中士气。”
“是……”
李瑕在阶梯上稍站了一会,虽只听到这只言片语,却能感受到蒲择之的难处。
蒙军就从无这样的烦恼,走到哪抢到哪。宋朝的将帅不同,打起仗来,有太多战场之外的麻烦要操心。
很快,蒲黼领着几个将领大步出来。
“李知县来了,进去吧。”蒲黼拱拱手,道:“今日事多,改日找你长谈。”
“蒲钤辖请。”
“再会。”蒲黼脚步匆匆又下了城楼。
里面蒲择之回过头一看,道:“非瑜来了,还未问你如何会在成都城内。”
李瑕说得简单,只说大理义军派人来联络抗蒙,自己奉命送其回归大理,被蒙军发现,无奈从灵关道回来。
蒲择之听到“奉命”二字,沉吟道:“朝廷派贾相公坐镇两淮了。另外,吕文德坐镇播州,接下来只怕要面对大理蒙军自西南面斡腹。”
“是。”李瑕应道。
蒲择之见他不愿多说,他也不追问,只是喃喃道:“大宋处处风寒,各地守将合该同心协力才是。”
“蒲帅所言有理。”
蒲择之淡淡笑了笑,道:“你且坐一会。”
“好。”
蒲择之又凝神看着地图,时不时招过麾下将领调派。
他数夜未眠,显得苍老而疲倦,也只能忙中抽空与李瑕聊几句。
李瑕还是头一次看人调派三万大军,丝毫不觉乏味,蒲择之的寥寥数语,他都觉得受益匪浅。
直到有人端上简单的饭菜,蒲择之才招呼李瑕坐了,开口问道:“成都之战,你是如何看的?”
李瑕应道:“未知全貌,不敢置评。”
蒲择之推了推案上几份地图,问道:“看得懂吗?”
“我可以看吗?”
蒲择之随意地点了点头,低头吃饭,咀嚼得很慢,似还在思忖。
李瑕已放下碗筷,认真翻看着这几份地图,神色逐渐凝重。
“看出什么了?”
“成都之战,只怕是刚刚才开始?”
“不错,难得你这年轻人能看出来。”
李瑕指了指地图,问道:“我可以标注吗?”
“标吧。”
“我从灵关道过来,看到蒙军在成都以西的晋原、唐隆、青城等地还有戍屯,兵力该在两千左右。”
蒲择之沉吟道:“那成都城外还有近万蒙军了。”
他指了指城北一个箭头,又道:“昨夜,歼蒙军一千三百余人,斩杀蒙帅阿答胡。但蒙古宗室阿卜干带兵逃出城了。”
李瑕早已看到这个箭头,有些遗憾。
但想来也是如此,蒙军多骑兵,但凡想要撤退,宋军极难追上。而蒲择之的兵力又不足以封堵成都,有蒙将出逃是必然的。
“那我们要做的,就是要趁这些蒙军失去主帅、指挥混乱之际,尽快全歼他们?”
“不错。”
李瑕翻出下一份地图,思忖着蒲择之要如何围堵这些蒙军。
到这里,不得不再次提到余玠的山城防御体系。
成都西面就是高原,东面是云顶山城,北面是苦竹隘山城,南面是三龟、九顶诸城。
这些山城往往都是险峻高山,山顶上却又地形平阔,利于屯田,能让宋军与百姓龟缩于山城当中。
这两三年来,蒙军攻破成都,占据川西,却始终不能攻克这些山城。
蒲择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封锁住剑门关、箭滩渡,把蒙军残部的出路堵死,只能绕着这些山城打转,再一一歼灭。
所谓“关门打狗”,剑门关、箭滩渡是门,成都与这些山城是屋内的桌椅板凳,狗在屋内乱窜,人站在桌椅上打狗。
阿答胡身死,其部残军已成丧家犬,好打。
但若箭滩渡失守,成都的蒙军残部与纽璘部汇合,两只狗合力,人就打不过了;若剑门关守失,汪德臣部再派兵支援,便成了狗群……
李瑕伸出手点了点箭渡滩的位置,喃喃道:“如此一来,箭滩渡便是重中之重。”
“不错。”
蒲择之似乎有栽培李瑕之意,语谈间推心置腹,道:“正是如此,我命刘整刘武仲守箭滩渡,刘武仲旷世之才……只盼他守住箭滩渡,容我歼灭成都残军。”
隐隐地,李瑕从蒲择之语气中听出一丝忧虑。
蒙军虽溃败,但依旧是骑兵。步兵要拖垮骑兵,岂是短时间能做到的?
刘整守得了那么久吗?
短短几句话间,蒲择之已草草吃了饭。
该告知的、该考校的都谈得差不多了,他看向李瑕,问道:“我已命易士英筑凌霄城,川南战事或可稍缓。川西川北却正是用人之际,我有意调你至我军中,你可愿意?”
第329章 差遣
李瑕与蒲择之有相似之处,对时局有相同的判断,在作战时也有默契。
因此蒲择之提出招揽,李瑕并不意外。
但他们之间,亦有根本上的不同。
在收复成都这一场胜仗当中,李瑕也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大宋臣子是如何被腐朽的宋廷掣肘,每一步都如此艰难。
“蒲帅节制四川,我这庆符知县本就归蒲帅调派。”李瑕道:“蒲帅只管差遣。”
蒲择之脸上不显,却微有些意外。
他的意思是把李瑕的官职调到重庆府任推官或签判,从此在帐下听用。
但李瑕应得虽好听,却是不肯离开庆符县的意思。
李瑕有其靠山,蒲择之遂也不强人所难,沉吟片刻,果然分派了差遣。
他先是招过亲兵,吩咐道:“去唤杞材来。”
“是。”
蒲择之方才向李瑕道:“川西必有恶战,我有意派潼川路安抚使朱禩孙将百姓迁入城中,你协办此事。”
李瑕拱手应下。
蒲择之又问道:“你可明白我的用意?”
李瑕道:“若要以步兵拖垮蒙古骑兵,除了封锁剑门关、箭滩渡,将其困于川西,还需坚壁清野,使其无法在川西获得补给?”
“此其一也,”蒲择之道:“蜀川战局,所虑者并非阿答胡这等无脑鞑虏;可虑者,乃叛贼汪德臣之辈。
阿答胡只知劫掳,余玠在时,筑山城、屯兵民于高山要塞,可使鞑虏占不到便宜。然汪德臣立足于汉中,建利州城,筑城积谷,置军屯守。
可恨余晦继任之后,屡战屡败,川西尽失。叛贼汪德臣掳川西之民至汉中、陕地屯田。至如今,利州粮草充沛、城防巩固,已倚为侵大宋之前沿。
此番我若不尽快收复成都,等蒙军于成都戍屯成效一显,则再难收复。”
李瑕听了,便明白过来。
除了为了坚壁清野、围困蒙军;而从长远来看,人口则是蒙宋在川蜀对垒的重中之重。
迁徙百姓避难之事,余玠在任时便一直在做,迁了诸多郡所到山城、聚小屯为大屯。
这也成了余玠的罪状之一,被称为“劳军困民”。
等到余晦继任,接连大败,蒙军占据川西,百姓根本不及撤走。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蒙古人喜欢屠城,但除了少部分人能逃走,大部分斗升小民一辈子埋首田垦,哪懂得该往哪逃。
这些来不及逃亡之人,一部分死于弯刀之下,一部分被汪德臣迁走为蒙军种粮,供应蒙军年年入寇。
不“劳军困民”,便是这样的结果。
……
李瑕想了想,忽道:“蒲帅,成都城墙残破,川西战火连绵、不利屯田,如今迁百姓入城,往后又要放他们出城种田,难保不再遭洗劫。”
“去岁兀良合台从云南斡腹不假,蒲帅既筑凌霄城,庆符军又可为蜀南扼住五尺道。蜀南或可为大军屯田之地,只是苦无人口。何不迁川西之民入蜀南。”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接着道:“我等只须搜集船只,顺泯江而下便可至叙州,再至长江南岸。”
蒲择之没有马上回答,老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好一会,蒲择之才应道:“且等歼灭蒙军残部……”
忽然,有人步入城楼,道:“蒲帅,我同意李非瑜之议,且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当立即迁移川西之民。”
“杞材来了。”蒲择之从思量中抬起头,道:“说说吧,为何?”
来的是朱稷孙,他在蒲择之面前站定,拱了拱手,干脆利落抛出了他的理由,道:“我不信刘武仲。”
……
朱禩孙时年四十三岁,字杞材,号南山。淳祐四年进士,先是在京湖为官,曾随李曾伯入蜀,与蒲择之有旧交。
因此,蒲择之就任四川之后,便举荐了他任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负责泸州、叙州、长宁军的军务。
朱禩孙正是李瑕的顶头上司。
此时,他看也没看李瑕,当着蒲择之的面,又道:“刘武仲向来自诩为金人,蒲帅却将箭滩渡托付于他。万一战败,则成都必危……”
蒲择之摆了摆手打断他,道:“你怕的是他守不住箭滩渡吗?你是不愿他立功。”
朱禩孙一惊,连称不敢,道:“蒲帅言重了,我觉无此意。”
“那若让你守箭滩渡,你可守得住?”
“我有死战之心。”
“守不守得住?”蒲择之又问。
朱禩孙略略迟疑,实无信心以同等兵力与纽璘决战。
蒲择之摆了摆手,叹道:“你们不信北归人,但北人亦曾是你我同族同类,刘整更是不世出之将才,若屡加排挤,岂非大宋之失?”
看得出来,对这件事蒲择之是深思熟虑过的。
他也有深深的无奈。
分明刘整是旷世将才,眼下蒲择之兵力不足,麾下有能力守箭滩渡的也只有刘整。
然而百年以来之风气,大宋文武轻视北人,军中将领屡屡打压刘整……
可若是连一条出路都不给北归人,这样下去,南北汉人莫说同心协力,北面汉人一心助蒙古,大宋如何不亡?
一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遗祸百年。
这百年积弊压在蒲择之头上,有时他实也不知如何做才好……
朱禩孙不知如何回答,城楼中安静下来。
静了一会,李瑕开口道:“蒲帅,我也担心刘整守不住箭滩渡。”
“连非瑜也不信北归人?”蒲择之问道,“你等皆如此,是要让大宋自绝于北人不成?”
李瑕道:“大宋只怕已经自绝于北人了。辛弃疾一生所盼,想要收复家乡,结果却郁郁而终。自偏安以来,大宋从未给过北人哪怕一点信心。
我去过北面开封,见到的北人多不是甘于臣服蒙古,怕是真的对大宋绝望了。朝廷若想用北人,唯有一个办法……”
“什么?”
“北伐。”李瑕道:“至少要有北伐的态度,哪怕是摆出想收复故土的样子,而不是言北伐者杀无赦。”
蒲择之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事实上,大宋虽还有主战派与主和派,但主战派也只是主张以战抵御蒙古而已。
北伐?时至今日,敢言北伐者已是整个朝廷的死敌。
……
李瑕看懂了蒲择之眼中的无奈。
这边三万人守成都,歼一万蒙古骑兵都是捉襟见肘,也只能以一万人守箭滩渡,没有兵力再去增援。
无论信不信刘整,刘整也是蒲择之能用的最具将才之人。
李瑕于是又道:“请迁川西之民到蜀南,如此,无论之后战事如何,此战至少可保全这些人口。”
朱禩孙不再提刘整之事,道:“不错,迁民入城,不如迁至蜀南。”
蒲择之显得更为疲倦,沉思之后终于颌首道:“你们去办吧。”
第330章 箭滩渡
李瑕与朱禩孙下了城楼。
在城楼之时,蒲择之又向朱禩孙提过李瑕为何会出现在成都,让他不必追究。
但朱禩孙还是道:“你不听调派,私往敌境。战事之后,上一封请罪的公文给我。”
他随蒲择之出兵之前,曾征召潼川府路兵马补防泸州神臂城,庆符县民壮也理应在泸州才对。
且他直管潼川府路,实在没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需要一个交代。
“是。”李瑕应道。
朱禩孙虽板着脸,但其实对李瑕并无成见。
这两年,蜀地接连斩杀兀良合台、阿答胡两位蒙军都元帅,李瑕皆有参与,朱禩孙也是沾了不少功劳。
公事公办之后,两人开始说起接下来的差事。
“川西还有多少人口,我暂时也并不清楚,成都府的户籍已于战乱中失查了。”朱禩孙道,“但有个大概的推算。”
这方面的事李瑕更不清楚,道:“朱安抚请说。”
朱禩孙道:“端平三年之前,整个四川在册户籍二百五十九万户,大概一千三百余万人。其中川西成都府路占四川人口近半,一百一十余户,算来是六七百万人。”
李瑕放眼看去,只见城池残败,寥无人烟,哪有繁华大城的样子?
朱禩孙也转头看了看,缓缓停下了脚步。
他忽然开口道:“我是成都人。”
李瑕也停下脚步,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朱禩孙并非是闲聊,说了这句话之后,语气沉重了起来。
“端平三年,十月二十四日。阔端带蒙军攻破成都,大书‘火杀’二字,下令屠城。他们将城中百姓五十人为一聚,挥刀乱刺,尸首堆积成山……当时,我就在尸山之下。”
李瑕有些惊讶,道:“朱安抚,你……”
朱禩孙摆了摆手,向城中一个方向指了指,道:“就在那边,有个老者一直抱着我。等到晚上,蒙军开始寻找尸山当中的未死者,又是一阵乱杀。
那老者鲜血淋漓,不停涌入我口中,因他相护,我侥幸未死,夜半逃入城外树林。之后,贺知府权知成都府,录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
话到这里,李瑕已听到了朱禩孙的声音里的颤抖与哭腔。
这是一个四旬高官,能让他失态的,也只有这样惨不忍睹的屠戮了。
因是在下属面前,朱禩孙还是强自镇定,红着眼,努力没哭出来。
他背过身,看着成都城,缓了缓情绪。
良久,他才道:“而端平三年之后,蒙军又数次攻入成都府路。二十载……战火、屠城、掳掠,七百万川西百姓……十不存一,想来,也不过仅存数十万人吧?也许有。”
李瑕道:“想来如此。”
“十不存一”,只是简简单单四个字,但却是数百万活生生的人被杀成白骨。
朱禩孙道:“余帅在时,迁川西百姓二十余万往云顶、三龟、紫云、九顶等等诸山城,而这几年,汪德臣大肆挟民入汉中、陕地。数十万人,只怕所余不过半数。
这般算下来,我等短时间内,至多能召集十余万人。”
李瑕道:“那便需要大船三百余艘。”
朱禩孙道:“我会派人寻调船只。”
“我还担心川西之民不愿跟我等离开故土。”
“这点你不必担心。”朱禩孙摆了摆手,道:“蜀地二十年罹遭兵祸,民无完居,一闻马嘶,则奔窜藏匿,苦不堪言。蒲帅能派兵领他们迁移,亦是他们久盼之事。”
……
不得不说,蒲择之、朱禩孙官职摆在那,四川安抚制置使与潼川路安抚使做起事情来,不像李瑕这个小知县那么小打小闹,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但这当然不是易事,他们甚至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能这般劳师动众。
只希望刘整能挡住纽璘,至少为成都多拖一些时间……
~~
遂州,箭滩渡。
箭滩渡位于后世的遂宁城东,仁里场涪江渡口。
遂州如今也叫“遂宁”,因东晋大将桓温平蜀后,寓意“平息战乱,遂得安宁”而得名。
此地西连成都、东邻重庆,位于涪江江畔。
纽璘率万余蒙军攻重庆,已到了夔门,却听说蒲择之攻成都,只好调头回来,欲与阿答胡会师,夹攻蒲择之。
他必须再渡过涪江,而要渡涪江,只能走箭滩渡。
刘整便守在此处。
另一方面,余玠任蜀之时,把遂州的治所迁到了涪江东北面的山城“蓬溪寨”。因此,遂州城早已败落,城中并无百姓。
但如此一来,遂州城也无法为刘整支援。
于是,蒲择之又命都统制段元鉴领兵五千人守灵泉山,与刘整互为犄角。
灵泉山在涪江东畔,数峰壁立,有泉自岩滴下,流注不竭,故而得名。山上有寺庙名为“资圣院”,后世改名为“灵泉寺”。
总而言之,这一战,纽璘正面要面对刘整的一万兵力,侧面还要受到段元鉴从灵泉山上居高临下的打击。
……
刘整的一万兵力,一部分是他从京湖带的旧卒,另一部分则是蒲择之从各地抽调给他的,其中便有遂州武信军。
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放眼看去,只见越来越多的蒙军纵马而来。
“蒙军来了!”有人大吼一声。
聂仲由握着刀,抬眼看向刘整的旗令,见是命令武信军先迎蒙军。
聂仲由看着正将已领兵上前,于是大喝道:“杀虏!”
“杀虏!”
这一战,聂仲由颇有信心。
他早便听说过刘整的大名,金亡之后,刘整归附大宋,在名将孟珙麾下屡建奇功。
聂仲由从北地归来,常听人把李瑕与刘整比较,评的多是“虽逊于刘武仲”如何如何。
事实也是这样,李瑕不过是带十余人拿了个情报回来而已,自然是比不上以十二人夺一城的刘整。
在聂仲由想来,此战,刘整该展现出其才略,领自己击败蒙军……
一场大战,从清晨杀到下午。
聂仲由浑身浴血,只见握刀的手抖得厉害。
他回过头看去,暗道刘整该把其兵力押上来了。
但那面令旗始终未动……
~~
刘整皱着眉望向战场,有些犹豫。
武信军的战果比他预想中的要差一些,这种时候把兵力填上去,只怕损失不少。
然而,战场上已容不得犹豫。
只在这犹豫的短短时间内,宋军的阵线已出现了混乱。
如一根弦,绷到最紧之处,箭还来不及放,“嘣”的一声,弓弦忽然断了……
~~
“啊!”
惨叫声中,聂仲由转头看去,只见侧翼突然溃败了。
“不要逃!杀虏!”
他犹不甘心,大喝不已。
然而溃败之势一起,任谁也无力挽回了。
刘整的令旗已改为撤军,当先领着他从京湖带来的兵马撤向渡口渡河。
聂仲由身边的兵士也已纷纷转身逃窜。
蒙骑迅速冲锋,不停以弯刀收割着这些宋兵的性命。
没有聂仲由期待中的天下闻名的将才的指挥,这一战败得无比地突兀。
“杀虏!”
“哥哥,快逃吧!”林子一把抱住聂仲由,大吼道:“败了,已经败了!快走啊!”
“他娘的!他娘的!”聂仲由只觉怒火攻山,大恨不已。
然而兵败如山倒,他只能随溃军一起逃去。
逃着逃着,聂仲由突然一个激灵。
“林子,我们不能再跟着刘整逃了。快,收拢剩下的兵力,马上去成都找蒲帅……”
第331章 满盘皆输
“王统领呢?王统领!”
“统领战死了。”
“几个正将呢?”
“死的死,逃的逃,上哪找去?”
“武信军第三指挥的聂将军还在,快,跟他走……”
涪江两岸,涉江的宋军四散而溃之后,终于有小股的人马开始聚集。
他们放眼看去,刘整的大旗已越来越远,唯有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的旗号高插在涪江西面的卧龙山麓,遂纷纷向那边涌去……
此战,纽璘斩首二千七百余级,宋兵又被江水席卷,死者不计其数。
大败至此,聂仲由收拢溃兵一千五百余人,连忙领溃军西向成都。
而纽璘占据箭滩渡,派兵渡河,控制了涪江两岸,也火速领兵赶往成都。
蒙军骑兵行进迅速,聂仲由只好避开道路,由山林间行军,先往云顶山城。
蒲择之本还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兵力分割阿答胡的蒙军残部,然而东面门户大开,纽璘长驱直入,迅速与成都蒙军汇合。
战局至此大变,蒙军一举扭转了颓势。
七月十日。
从成都逃脱的蒙古宗室“阿卜干”翻身下马,上前抱住纽璘,用力拍着他的背。
“好!好!多亏了你来救我。”
纽璘连忙道:“幸好赶得及,宗王没事就好,都元帅在哪?”
阿卜干长叹一声,道:“宋军偷袭成都,阿答胡战死了,好在脱林带一路护送我逃出来。”
纽璘听了,转头看向阿卜干身后的脱林带,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阿卜干知纽璘心意,阿答胡一死,自然要有一个新的都元帅。脱林带趁乱相救,功劳虽大,却远不及纽璘击败刘整的大功。
阿卜干于是看向脱林带,道:“蒲择之可恶,不停逼杀我等,势不可当。此处距哈拉和林太远,等大汗再定大帅人选已来不及,不如推纽璘为帅,号令诸将,才可破敌。”
这又是蒙军与宋军的大不同之处。
宋军一旦主帅战死,只能等朝廷指任新的主帅。
蒙人没有这许多规矩不谈,领兵打仗的多是成吉思汗家族子孙,或是身边亲近的大将子弟,彼此知根知底。
比如,去岁兀良合台战死,诸将当即推阿术为帅。
此时阿卜干一开口,脱林带当即表态,愿奉纽璘为帅。
新任都元帅人选一定,川西蒙军士气一振,很快便走出了阿答胡战死的阴影。
纽璘是完全够格任都元帅的。
他祖父叫“孛罗带”,是成吉思汗的近卫,随窝阔台汗灭金;他父亲叫“太答儿”,追随蒙哥征阿速、钦察等国有功,拜都元帅。
除了家世不凡,纽璘自己也是屡立大功。他身量极高、相貌英武,远比阿答胡有智略,是最能服众之人。
之后几天,纽璘并未立刻与蒲择之决战。
他先是派骑兵收拢川西蒙军残部。
刘整败得太快,蒲择之尚不及歼灭太多蒙军,很快,纽璘部兵力已达近两万人。
蒲择之无奈,只好收拢兵力至成都,准备与纽璘决战。
纽璘却并不与蒲择之决战,反而调过头去,重新攻打灵泉山。
这一下,完全打得蒲择之措手不及。
宋军都统制段元鉴领兵五千人驻守灵泉山,本是助刘整守箭滩渡,但刘整一日便大败,段元鉴无力阻止纽璘与川西蒙军汇合,只好继续驻灵泉山,指望能与剑门关互为犄角。
“关门打狗”之计,屋内的两条狗已经汇合了,眼下只能盼着守住剑门关,不让它们与外面的狗群汇合。
段元鉴没想到,纽璘竟是先攻灵泉山。
一旦灵泉山失守,剑门关则成孤军,必守不住。那“关门打狗”之计便成了蒙军把蒲择之围困在川西打了……
七月十八日,蒲择之才得到纽璘兵逼灵泉山的消息。
摆在蒲择之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增援灵泉山、剑门关;要么放弃成都,沿岷江而下,顺长江回师重庆。
增援灵泉山,必是中纽璘的计,大军疲于奔命,被吸引至野外决战;然而放弃成都,意味着彻底放弃川西、弃上万将士于不顾,从此川蜀军心一蹶不振。
思来想去,蒲择之发现只能决战了,他身为蜀帅,没有未战先逃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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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中游,彭祖山附近。
此地属成都府路眉州。
眉州是苏东坡的故乡,在端平以前在册人口七万余户,人口四十余万。
然而如今眉州已荒废已久,地广人稀……
半个月间,李瑕随朱禩孙招抚了流民十余万人,领兵带着这些百姓顺岷江而下。
包括庆符军在内,他们一共有兵力三千余人。李瑕本担心这点兵力无法指挥十余万百姓,但这些惧怕蒙古军屠城的百姓实在听话得很,一路上任劳任怨。
虽这般说不好,但他们却给人一种如牛羊般能轻易驱赶的感觉。
七月二十一,李瑕奉令在附近又召集了五千余人回到河谷,却见鲍三上前来,道:“知县,我们捉到几个蒙军探马。”
“如何捉的?”
“他们在对岸山上探头探脑,正好搂虎也在山顶瞭望,一箭将他们的什夫长射倒,俘虏了两人。”鲍三道。
“带过来我审审。”
这两个蒙卒悍不畏死,不肯轻易开口,李瑕除了用刑,又将二人分开细审,终于对形势有了判断。
他沉思之后,连忙去见朱禩孙。
“如朱安抚所言,刘整只怕是败了。”
朱禩孙大惊。
他嘴上说信不过刘整,心底未必没有不愿意看到刘整立大功的心思,没想到刘整真的败了,且败得这么快。
“这……蒲帅还未传令过来。”
话音未落,朱禩孙身边亲卫赶上前来。
“安抚使,蒲帅急信。”
朱禩孙连忙接过信一看,神色又是一变。
他将信递给李瑕,踱步沉吟起来。
看过信,李瑕亦感到愈发忧虑,道:“仅看这消息,即可知我军远不如蒙军灵活,他们都是骑兵,突破涪江防线之后直扑成都会合,推纽璘为帅,之后重新东向灵泉山,却已布置好探马观察蒲帅动向。”
“何意?”
李瑕道:“纽璘不愿放蒲帅大军归重庆。若蒲帅沿岷江而下,纽璘必定立刻杀回川西,于野外冲击蒲帅大军。”
而只看蒲择之信上的内容,李瑕隐隐看出,蒲择之是不愿南逃,而非看穿了纽璘的布置。
由此观之,纽璘的战略嗅觉敏锐,在蒲择之之上。
朱禩孙问道:“蒙军既已望到我等携民南下,是否会调头来抢?”
“该不会。”李瑕道:“怎么看,纽璘的意图都是逼蒲帅野战,或等他打通剑门之后围困成都。我担心的是……蒲帅的出路都已被堵死了。”
这是蒙古骑兵的优势,行军迅捷,蒲择之要应对纽璘,便难上百倍。
朱禩孙又踱了几步,喃喃道:“我们该尽快将百姓送往叙州,再带船与援兵来接应蒲帅。这样吧,我写封回信到成都。”
时至今日,刘整一败,宋军已是满盘皆输,李瑕也别无他法,点了点头。
但当他举步出了船舱,心念一转,忽回头问道:“安抚使,派我去送回信如何?”
朱禩孙一讶,问道:“成都危如累卵,非瑜要复归成都?”
李瑕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郑重拱了拱手……
第332章 逆流
李瑕回到座船上,当即召了诸佰将议事。
他并未多说当前的危局。这种事,告诉这些佰将也无益处,只会引得他们不安。
李瑕只说他要再去成都替朱禩孙传递信件、与蒲择之商议。让庆符军先行回庆符整备,并交代他们回去以后立刻补充兵力练兵。
之所以这般决定,一是因庆符军此次出来已有半年,长年在外只会越打越少,必须给他们休整、扩军的喘息时间;二则蒲择之有三万人,并不缺这八百人的兵力。
各个佰将不知形势,纷纷领命,表示一定将百姓安全护送到叙州。
唯有杨奔请命,要带麾下八十骑沿途护卫李瑕。
他大概是对局势有自己的判断。
李瑕想了想,答应下来。
之后,李瑕接连写了数封长信,嘱咐高明月回庆符交给韩承绪父子。
高明月没有马上接,低着头问道:“能带我一起去吗?”
“不行。”李瑕道:“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我离开庆符太久了,许多事虽有韩老他们在办,终是不放心,有你在,我才能安心。”
他有些愧对高明月,把这小姑娘带出来,如今却要让她先回庆符。
但李瑕没办法,他想给高明月、以及更多人安定,而川北安定,川南才有屏障。
高明月想了想,有些埋怨道:“你就是哄我,知道说让我帮忙,我才不能拒绝你……”
李瑕抱了抱她,道:“你不必担心我。当时北地那种情况我都能活着回来,如今在大宋境内,在三万大军之中,我至少能保自己的命。”
“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高明月难得语气有些强硬起来,道:“我大理高家满门忠烈,说到做到。”
李瑕叹息一声,道:“别信我会轻易死。”
能互诉衷肠的时间毕竟不多,李瑕将自己对庆符县接下来的构想一股脑地告诉高明月。
次日清晨,他嘱咐阿莎姽千万保护好自己的未婚妻,便离开了这支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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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滚滚向南,西岸的驼道上许许多多人正向南涌去,有泸州军、有庆符军,更多的还是面黄饥瘦、拖家带口的百姓。
置身于这股无穷无尽的洪流当中,看着他们每个人麻木又充满苦难的眼神,李瑕愈发深刻地感受到何谓战乱。
相比重生之初,他已改变了很多。
他有了寄托、眷念……而这次认识蒲择之,他或多或少也被其身上的义无反顾所感染。
逆流而上,穿过人潮便花了近一日。
好不容易,李瑕终于跨上战马,奔向成都。
……
在杨奔看来,李瑕不该守着庆符知县这个小小的官职,而该投入到蒲择之麾下,往后才能城为朝廷柱石。
如同贾似道的发迹,离不开孟珙的提携。
李瑕守着一亩三分地的举动,就显得目光短浅。
杨奔听得懂一点蒙语,也审过那两个蒙卒,推测刘整已败了。而李瑕决定再去找蒲择之,再次让杨奔感到了叹服、感动。
李瑕能对蒲择之有这般忠肝义胆,他杨奔才会对李瑕有同样的忠肝义胆……
李瑕并不知杨奔脑子里满是这种“士”的美德,他满脑子都在复盘整场战役,隐隐约约把握住了一个关键点,只想要尽快见到蒲择之。
然而,狂奔两日,终于赶回成都,蒲择之却已提兵西向灵泉山。
李瑕吃了一惊,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连忙赶马飞奔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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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泉山。
段元鉴忧心不已,已连续派人求援。
蒲择之留在剑门关的守将叫“杨大渊”,如今正面对利州汪德城的攻事。兵力并不足以支援。
而刘整已逃到青居山城,麾下至少还有四千兵力。但段元鉴屡次派人请刘整支援,始终未得到回禀。
七月二十五日,纽璘探到蒲择之已提兵东进,当即命麾下大将“石抹按”领兵攻灵泉山。
灵泉山一战,段元鉴五千孤军已疲,难敌蒙军,大败。
段元鉴无奈,只好领残兵奔往青居山城。
危难之际,他却还不忘通知友军一声。
“快!去告诉杨都统,灵泉山已失,剑门关已成孤城,守不住了……”
“都统!蒙军追上来了!”
混乱之际,副都统韩勇转身大吼道:“弟兄们,随我断后!”
“韩勇!”
“都统快走!莫放过金贼刘整……”
韩勇没说更多,毅然迎向蒙军,力战至力竭,被蒙军斩杀……
纽璘大喜,一面传令石抹按继续北上,与汪德臣腹背夹击剑门关杨大渊部,另一面下令兵士高悬韩勇之首级,准备迎击蒲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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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元鉴逃到青居山城,一见刘整,当即大怒,破口大骂。
没想到刘整毫无愧色,反骂段元鉴愚不可及。
“箭渡滩之战,我与纽璘鏖战一日不敌而败,这不假。但换作是你,可有把握能鏖战一日?箭渡滩失守,纽璘已与川西蒙军会合。围灵泉山、攻剑门关,是为吸引蒲帅主力出成都救援,你等不知速退以保全实力,贪图战功,陷蒲帅于险地。你等才是祸国殃民……”
段元鉴盛怒之中,没想到刘整竟还能如此反泼一盆脏水,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啐了一口。
但刘整对局势自有判断,丝毫不理会段元鉴的谩骂,自引兵回重庆府。
在他看来,等战事之后,谁败得最惨、损失最多,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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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宋军而言,战局几乎是如山崩地裂般直转急下。
灵泉山一被攻破,剑关门守将杨大渊已无力面对两面夹攻的兵力,被蒙军击溃,只好率残部逃往大获山城。
汪德臣当即派精锐骑兵增援纽璘部。
至此,蒲择之已被包围在成都平原,关口要塞尽失。
幸而蒲择之反应快,立刻带兵回成都,试图守着残败的城墙与蒙军决战。
纽璘却不急着决战,指着地图道:“我们先破成都东面的云顶山城,截断蒲择之的归路,将他咬死在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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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李瑕才刚刚策马奔进蒲择之军中。
在利州,汪德臣的兵马终于与纽璘汇合,得知了成都之战的详情。
一年损失了一个都元帅,作为攻蜀总帅,汪德臣也担不起这般重责,飞马将信报传于哈拉和林,请蒙哥汗定夺……
第333章 云顶城
成都城东五十余里。
李瑕大步进入蒲择之军中,放眼看去,只见士兵疲惫不堪,士气低迷到了极点。
再进到大帐,只见蒲择之正坐在地图前推演,显得愈发苍老。
“蒲帅。”
“非瑜竟又回来了?”蒲择之抬头看了李瑕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李瑕递过朱禩孙的信件,道:“朱安抚说,他会尽快从叙州、泸州带兵来接应蒲帅。”
蒲择之看过信,随手收了,道:“幸而将川西百姓迁至蜀南了……你们所言不错啊。”
李瑕看他情绪低沉,不由劝道:“蒲帅不必过于忧虑,暂时而言,伤亡还不算大。”
“但局势已满盘皆输了。”
蒲择之复低下头继续推演,嘴里喃喃着。
“回想起来,哪怕一开始决战于野也好,当时纽璘才接手,我以三万人对阵两万蒙军,未必没有胜算。
但纽璘会合川西蒙军后,连破灵泉山、剑门关,已打通了与利州汪德臣部的联络,还确立了其在军中的威望。
而我只能率步兵跟在骑兵后面,眼睁睁看着各地守军被各个击破。疲于奔命……疲于奔命。”
李瑕理解蒲择之的无奈。
纽璘打得又猛又稳,进退自如。
谁又能想到,斩杀了阿答胡之后,蒙军还换了一个远胜阿答胡的统帅?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计,他是骑兵,我们是步军,决战权在他。”
蒲择之推演兵棋的手有些抖,缓慢地又将兵力推回成都。
李瑕问道:“蒲帅打算重回成都?”
“否则还有何处可去?”蒲择之道:“蒙军紧缀不已,高举韩勇首级,步步相逼。我军将士疲弊,此时若转回重庆,必被其击溃。”
李瑕伸手在地图上一点,问道:“成都残败,不足为守。不如,放弃成都,去云顶山城如何?”
云顶山城就在成都城东一百里,距此地五十余里。
这是余玠在十四年前修筑的山城,雄踞云顶山顶,借峭壁为城垣,易守难攻。
蒙军攻下成都后,两三年来,一直没能攻下云顶城。
若说蒲择之的“关门打狗”之计已经败了,现在云顶城则已成为屋中最高的桌子,蒲择之应该尽快爬上这张桌子,防止被狗群嘶咬。
然而,蒲择之竟选择过云顶山城而不入,李瑕颇为不解。
蒲择之显然有他的顾虑在,开口道:“并非未想过,但云顶山城数年来受蒙军围困,粮草已尽。姚城守与我商议,言三万大军登城,必无粮草供应。不如守着成都,与云顶互为犄角,引为支援。”
李瑕道:“但我观纽璘打仗,万一先攻云顶……”
话到这里,忽听帐外有人道:“蒲帅,营外有溃兵来投,自称是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领了一千三百人。”
听到“聂仲由”这个名字,李瑕不由转了转头。
“蒲帅,这是我的旧识,我去迎他吧?”
“竟是非瑜旧识。”蒲择之平平淡淡应了一句,似早就知晓这事,道:“去吧。”
~~
故友相见,一番寒暄不提,李瑕见过聂仲由,见真是他来了,才引他见蒲择之。
聂仲由一见李瑕就有些红了眼眶,到了蒲择之面前,提起箭滩渡之败,更是神色激动。
然而,他这一路而来,所经历之困厄却远不仅如此。
“末将欲引兵至成都见蒲帅,然而蒙骑四出,封锁道路,我等只好遁走山林,一路辗转。军中粮尽,士卒饿死两百余人好不容易才到云顶山城。没想到云顶守将姚世安不许末将入城。幸而今晨在山林间见蒲帅大军过境,这才追来……”
聂仲由显然有控诉姚世安之意。
蒲择之面沉如水,却并不多说什么,只吩咐人马上给武信军备食。
末了,才对聂仲由道:“云顶城粮草不多,姚城守为人谨慎,或是恐蒙军派了细作,故而未让你入城,你先带将士们就食吧。非瑜,你陪着他们。”
~~
从大帐中退下来,聂仲由、林子许久未见李瑕,此番相见自是激动非常,絮絮叨叨问了许多。
“小郎君竟是知县了?!啧啧,这般年少的知县,大宋朝开国以来……我也不知有没有过。”林子又转头看向聂仲由,问道:“哥哥,有吗?小郎君是最年轻的知县吧?”
聂仲由不答,看着李瑕道:“临安那些人空口白牙,论你北上奇功,竟言相去刘整甚远,他那等人也配。”
“好了。”李瑕道:“先吃点东西吧你们。”
“可恨者不仅刘整。”林子大口嚼着干粮,嘴里愤愤道:“还有姚世安。”
提到姚世安,聂仲由也是脸色一沉,重逢的喜悦又消减不少。
“我真不明白,蒲帅为何不罚姚世安?”
李瑕隐隐觉得姚世安这名字有些熟,拍了拍两人的肩,起身道:“你们先吃着,我去打听些事情。”
他穿过营帐,一路问人,找到蒲黼。
“非瑜竟是回来了,好胆气。”蒲黼正忙着清点粮草,一见李瑕便打了个招呼。
“想向蒲钤辖打听些事,云顶城姚城守……”
蒲黼抬了抬手,道:“方才之事我亦听说了。但眼下这大战之际,还能罚一方大将不成?万一乱了军心又如何是好?”
李瑕问道:“云顶城真没有粮草?”
“此事,如何说呢。”蒲黼皱了皱眉,沉吟道:“当年,余帅修筑山城,有一条重中之重便是‘积粟以守之’,这些山城上都是能屯田的,粮草必然有。但云顶城最多不过能屯兵九千,难以供应三万大军也是真的。
纽璘已打通剑门关,有了利州的补给。反之,大军若守云顶,只需被围上月余便断了粮,如何坚守?”
李瑕又问道:“若是纽璘先攻云顶,断蒲帅归路,又如何是好?”
“岂是那般容易的?”蒲黼道:“云顶城险峻,易守难攻。成都陷落了两三年,云顶城尚且屹立不倒,今有父亲三万大军在侧,更不会被轻易攻下。”
说到这里,他苦笑道:“父亲是思虑过的,守成都,与云顶城互为犄角,这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
李瑕想了想,又问道:“我觉得姚世安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
“非瑜自是听过,你可是姚世安的政敌。”
“政敌?”李瑕一愣。
蒲黼道:“当年,正是姚世安搜罗余帅之罪状呈给谢方叔。”
这般一说,李瑕便想起来了。
他在临安之时,确实听过谢方叔构陷余玠的内幕。
宋军有一个弊政,叫“举代”,意思是谢任的统帅可以推举一个人代自己的官职。余玠一心革除弊政,在姚世安被举代为云顶城守后,余玠亲率三千人到云顶山,欲让人取代姚世安。
姚世安拒绝余玠率部登城,至此,余玠“威名顿挫”,双方积怨渐深。
而姚世安与谢方叔是世交,遂收集余玠之罪证呈于谢方叔。谢方叔本就与赵葵有怨,余玠又是赵葵一力提拨,遂逼杀了余玠。
姚世安当年就敢不让余玠登城,如今蒲择之刚就任、威望远不如余玠,加之还是新败。这次不能登云顶城,只怕不像他所说的只是粮草问题。
李瑕思忖着这些,谢过蒲黼,再去找蒲择之。
……
纵观成都之战,李瑕感受到蒲择之在战略大局上几乎已做到最好,但在小战场,其麾下各将显然出了太多的问题。
刘整箭滩渡大败、段元鉴灵泉山大败、杨大渊剑门关大败……
当然这远不止是蒲择之用人不当的问题,其中有太多宋朝廷留下的弊政。尤其是蒲择之上任不久,确实也没有太多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现在,战局急转直下,云顶城已成关键,但姚世安的举动却再次让李瑕预感到,云顶只怕要成为下一个箭滩渡、灵泉山、剑门关……
第334章 叛将镌名
聂仲由听得号角声,知道蒲择之要起军往成都了,忙点起麾下一千二百余人,等候军令。
不多时,却见李瑕纵马而来。
聂仲由见他是从中军过来,连忙上前问道:“不知蒲帅安排武信军跟在哪个方位?”
李瑕也不下马,拿出军令,道:“奉蒲帅令,武信军暂归我统领,增援云顶城。”
聂仲由微微一讶,只因是李瑕过来,也不多问,抱拳领命。
李瑕这边还有杨奔的八十余骑兵,两边聚在一起,凑成一千三百人,径直与蒲择之大军分走两个方向,往云顶城而去。
一路走向东面深山,李瑕先命杨奔往前攀高探望,才与聂仲由商谈起来。
“眼下这局面,我有些看不懂。”聂仲由道。
“牵扯的不仅是战局,还有政局,你难免有些疑惑。”李瑕道,“先说战局,剑门关一失守,蒲帅大军已被困于川西。这你明白?”
“明白。”
“川西难守,唯有成都残城、云顶山城可凭地势挡蒙军攻事。”
“这我亦明白。”聂仲由道,“我不明白的是,蒲帅为何过云顶而不入?”
“云顶城粮草不足以长期坚守,成都城内还有些粮草,蒲帅不愿弃成都,这是其一。”李瑕道:“其二是,只怕是姚世安不愿迎蒲帅入城。”
聂仲由有些惊讶。
“姚世安把武信军拒于城外,若说是担心其中混有细作,勉强说得过去。但岂敢拒堂堂蜀帅登城?”
李瑕抬手虚按了一下,道:“小声点,此事万莫声张,万一传出去,对蒲帅威望是个重大打击。”
“这,姚世安为何如此?”
“蒙军占据成都近三年,云顶城始终坚守,大宋才有收复成都的希望。若三万大军入驻,粮草告竭,一旦云顶城被拖垮,那往后更无收复川西的可能了。不若与成都互为犄角而守。”
聂仲由道:“守得住才行!宁可牺牲大军、也要保云顶城不失?我看分明是姚世安存了私心!他这般作派,岂有支援蒲帅之意?”
“五年前,姚世安便敢拒余帅登城,何况如今蒲帅一入城,云顶城必成纽璘强攻之目标。姚世安镇守蜀地已久,资历极深。战事在即,蒲帅为大局考虑,不敢动他。”
“但我等这次再去云顶城是……”
李瑕道:“我对蒲帅说,以纽璘稳扎稳打的打法,只怕不会轻易与大军决战。很可能先攻云顶,断大军归路,不得不防。”
“正是如此。”聂仲由道,“一旦云顶城先破,大军真就完了。”
李瑕声音低了些,道:“但私心里,我觉得宁可壮士断腕,不可遗祸无穷。”
聂仲由一愣,问道:“你是说?”
李瑕没有明确回答,只是抬头望向那高耸入云的大山,随口道了一句。
“我与蒲帅不同,行事没那么多顾忌。”
~~
云顶山东面山脚下,纽璘已驻军于此。
“都元帅,怎还不攻城?”脱林带道:“赶紧把这破城拔了,别让宋军逃了。”
纽璘不急,道:“宋军走不了,我已派轻骑四处打探,蒲择之敢带兵逃,我们随时可以拦住。”
“那这山城总是要打,盯着看还能打下来?”
“哪有那么好打?这可是云顶城,打了多少年都没打下来。”纽璘道。
脱林带大奇,问道:“那都元帅到底是什么意思?”
纽璘喝了一大口酒,笑道:“看着吧。”
不多时,有蒙卒带了个汉人进来。
“小人姚逸明,见过都元帅。”
这姚逸明不会说蒙语,自有通译为纽璘翻译。
纽璘仰了仰下巴,让蒙卒扶起姚逸明。
“韩勇的人头你们看到了,这就是敢反抗大蒙古国的下场。”
“是,是,都元帅说的对,小人的家叔一直被宋廷排挤,早有投身大蒙古国之意,此番愿献城投降。”
纽璘转头看向脱带林,脸上笑意愈浓。
只听姚逸明又道:“但云顶城其余宋将,如孔仙、萧世显等人,冥顽不灵,不肯投降。家叔打算明夜设宴,杀此二人,迎都元帅入云顶城……”
~~
云顶城。
云顶城乃“川中八柱”之一。
它东临沱江,一片悬崖峭壁;西面,南面是鱼脊似的山岭作为屏障。唯有北面有山路上山,可谓易守难攻。
北城门建在七星岩的断崖绝壁之处,又建了一个瓮城,以巨大的条石筑成,牢不可破。
瓮城的大条石上,镌刻着一行小字。
“皇宋淳己酉仲秋,吉日,帅守姚世安改建。”
姚世安正站在此处,愣愣看着这行字。
这是他毕生的荣耀,他与云顶山城曾为大宋立下了汗马功劳。
六年前,蒙古大将旭烈兀率四万铁骑直扑云顶,派人上山招降,姚世安与孔仙、萧世显杀其来使,以示死战。蒙军以毒箭、烈火攻城,宋军拼死抵抗,杀得血流成河,终于击溃了旭烈兀的大军;
三年前,蒙军攻打成都,云顶守将之一的吕达率兵五千,以及两万义军支援成都,两万五千人悉数战死,无一人投降……
筑城十四年以来,大大小小战役无数,云顶城依然屹立于高山之上,蒙军在此战死近三万人,发出“不战而自守”的感慨。
这些,皆是他姚世安曾引以为傲之事。
但如今,他只觉太累了,守了这么多年,蒙军依旧源源不绝。而蜀帅从余玠、余晦,换成了蒲择之,蜀川局势却一日坏过一日。
蒲择之收复成都,也曾给姚世安带来过狂喜,然而转瞬之间,局势又崩坏至此。蒲择之必败,这已是摆在眼前不争的事实。
由狂喜陷入绝望,姚世安突然觉得,自己受够了这一切。
再守下去又能如何?如韩勇一般,人头被蒙军挂在旗杆上不成?就算一时能守住,但谢方叔已去相,功劳再大,还能升迁不成?
降了罢了,往后过些安安稳稳的日子。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没能压下去……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没能压下去。
姚世安凝视着石门上的刻字,在心里与前半生告了别……
“城守!有兵马来了!”瞭望台上,有士卒忽大喝了一声,“看旗号,又是武信军来了。”
姚世安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他大步向瞭望台上走去,只见那如刀仞般的山道上,一支兵马逶迤而来。
~~
云顶城内,孔仙正凝视着地图思忖着战局。
他是御前右军统领,兼潼川府路都统使司修城提振官。
这官职不小,但他与萧世显一样,都是利州将领。
利州失守之后,他们退守川地,被余玠调到云顶驻守。
这其中,自然有余玠不放心姚世安的缘故。但余玠已死,且这几年来战事不断,孔仙、萧世显都尽力不与姚世安有所冲突,而是合力守住云顶城……
“将军,武信军又到城外了,正与姚城守在北门对峙。”有亲兵来报道。
“对峙?”孔仙愣了愣,道:“姚城守不是让他们到成都觅粮吗?”
“这次说是奉了蒲帅之令,入城增援。”
“是。但城守说,云顶城兵力充足,让他们到成都增援蒲帅。武信军不肯走,与城守起了冲突,甚至扬言说……说要攻城。”
孔仙不由皱眉,道:“我去看看。”
他起身向外走去……
前两日,蒲择之领大军欲登云顶,姚世安认为山城存粮不足以供应三万大军,提议与成都互为掎角而守,蒲择之答应了。
孔仙也认为这是从大局考虑。
至于武信军来投,姚世安拒而不纳,说是让他们到成都找粮,这也是说得过去之事。
但今日之事显然有蹊跷之处。
孔仙一路到北城门,只姚世安领兵正站在城头,手持长弓,一副据城而守之状。
“尔等果然是蒙军细作不成?!”
城下有人喝道:“姚世安,你连蒲帅号令都不遵,反了不成?!”
“安知尔等是真是假……”
孔仙眉头皱得愈深,大步赶上城头。
姚世安连忙拦了拦他,道:“万莫信他,蒲帅才走,武信军便去而复返,安知不是蒙军派来的。”
孔仙还未回答,忽听城下又喊了一句。
“可是孔、萧两位将军到了?我乃庆符知县李瑕,曾扳倒谢方叔,恐是因此,姚城守不愿放我入城,但战事在即,请孔、萧两位将军以大局为重!”
一句话,姚世安勃然大怒,转头吼道:“你血口喷人!本将根本不知你就是李瑕!”
孔仙站到城垛边看去,只见一个高挺的身影已站在城下……
第335章 顾全大局
只听李瑕喊出名字以及与谢方叔的恩怨,孔仙已不信姚世安那“担心是蒙古细作才不放武信军入城”的说法。
但他又想,大战在即,蒲帅派一个与城守姚世安有党争之人前来增援,与时局有何益?
脑中念头才过,忽听有人大喝道:“开城门!”
却是萧世显已大步赶来,也不上城墙,而是径直命人打开城门。
城头上,姚世安勃然大怒,很快,怒意又化作怨念。
当年余玠千方百计要派人替顶他的世职,又安插孔、萧二人至云顶城掣肘。
如今萧世显一听扳倒谢方叔的李瑕来了,便立刻下令开城,其中针锋相对之意已昭然若揭。
“你们既如此排挤,那便休怪我投降蒙人了。”心中这念头一起,姚世安才觉得气顺了些。
他掩起眼中的怨恨之色,讥嘲一笑,按着佩刀下了城头……
~~
城门处。
萧世显神色冷峻,向李瑕一抱拳,自报家门。
“保义郎、利州驻扎、御前摧锋军统制、潼川府路兵马副都监,萧世显。”
“见过萧将军。”李瑕从城头上收回目光,透过缓缓打开的城门看向站在那的萧世显,拱手道:“我奉蒲帅之命增援云顶城,军令就在姚城守手中,绝非蒙古细作。”
他回过身,一指山路上排成长长一排的武信军,又道:“此皆我大宋将士。”
萧世显道:“我知道,入城再谈吧。”
他喝令麾下亲卫拦开道路,与李瑕并肩向城内而行,却不再开口。
这人显然话不多。
那边姚世安带人下了城头,道:“本将还在核验信令,萧将军竟如此急切?”
萧世显是客将,放李瑕入城有些越权,于是微微侧过头,避开姚世安那锐利的眼神。
先开口的是李瑕。
“不知姚城守核验好了吗?”
姚世安道:“本将在问萧将军,还不该你答。”
“那我也先想问问姚城守。”李瑕道:“若非军令有假,为何不放我入城?云顶城供应不了三万大军粮草,这一千三百援军的粮草也供应不了吗?”
姚世安惊怒于李瑕如此放肆,脸色一沉,冷冰冰道:“本将镇守云顶十余年、血战数百场,还轮不到一介黄口小儿指手划脚。”
“这功劳只怕并非姚城守一人所有。”
李瑕丝毫不肯退让,迎上姚世安的目光。
两人针锋相对,场面一时竟是疆在那里。
孔仙不愿还未开战便先起内讧,连忙赶上前,道:“李知县莫再说了,姚城守行事谨慎,多盘问几句罢了。”
说罢,孔仙看了李瑕一眼,眼神有些责怪。
李瑕入城之后这几句话,质疑一个战功赫赫的守将,在他看来已太过没分寸了。
不想李瑕见了他的眼色,竟还不肯低头,依旧直视姚世安。
孔仙忧虑不已,又向萧世显道:“你也是,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吗?还不向城守赔罪?”
萧世显虽还板着脸,但还是道:“是,姚城守勿怪。”
孔仙这勉强笑了笑,继续缓和气氛。
“有增援是好事,大家都是大宋将士,些许小事,一笑泯之罢了。大战在即,正该同心协力,合力应敌。”
不得不说,在余玠与姚世安积怨之下,云顶城还能屹立十余年,只怕是多亏了孔仙在其中的转圜。
顾全大局,居功不小。
姚世安也不知在想什么,终是冷笑一声,随手将手里蒲择之的军令抛给孔仙,道:“让他们增守小东门,别在城中乱逛。”
说罢,他扬长而去。
李瑕看着姚世安的背影,不由目露沉思。
他隐隐觉得,姚世安架子颇大,本不该是能这般轻易退让才是。
“为何呢?”
~~
“城守,小姚将军率探马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姚世安道:“你们几个,守在外面。”
姚逸明压低声音,道:“蒙人已答应了叔父的条件。”
姚世安“嗯”了一声,收拾着屉中的金银,语气愈发平淡,喃喃道:“是宋廷逼我至此。先罢谢相,又遣奸党入蜀迫害于我,欲给余玠这误蜀的罪人翻案……是宋廷逼我至此。”
“叔父呐,事到如今,莫想这些了。”姚逸明急道:“准备献城吧。”
“那就做吧。”姚世安想了想,推开门,招过一个亲兵,吩咐道:“让张威来见我。”
……
张威是姚世安麾下将领。
他与在马江湖大败的张实是同乡同族。
当年余玠与姚世安积怨,张实得余玠重用,张威则在姚世安麾下,哪怕如此,也并未影响张实与张威之间的交情。
他琢磨了一日,这次刚见姚世安便道:“城守,我在想,我或许可以利用与张实的关系,为蒙军拿下叙州、泸州?等助蒙军拿下云顶城,我们便提议巧夺叙、泸,再断蒲择之一条断归路,如何?”
姚世安淡淡瞥了张威一眼,心底有些鄙夷他这种上赶着的样子。
“等成功献了城再说吧,眼前先顾好,你再想往后的功劳。”
张威赔笑道:“城守既已有了决断,此事还有何难?”
“此处是云顶城,多的是为了抗蒙连命都不要的蠢货!”姚世安正色道,“目前为止,愿随我等投降的,唯有你我心腹兵马千余人,不得不慎。”
“但只要杀了孔仙、萧世显。城中宋兵必乱。再接应蒙军入城,哪怕只有五百蒙军,足矣。”
张威说着,又问道:“末将只不明白,为何放姓李的小子带武信军入城?万一再生枝节……”
姚世安道:“当时再争执下去,万一引孔、萧二人起疑,反而误了大事。”
“是。”张威道:“这顾忌也有道理,且容他一两日,反正进了城都是死。”
姚世安点点头,安排起来。
“这样,我明夜设宴伏杀孔、萧二人。张威,你独守北城门,替蒙军开城门;逸明,你安排刀斧手。”
姚逸明不由问道:“叔父何不把那姓李的也请来,一并杀了?”
姚世安沉吟片刻,道:“李瑕……那么咄咄逼人……为何呢?只怕是故意要与我起冲突……试探于我?”
张威与姚逸明对视一眼,不明白姚世安在想什么。
“叔父?”
“派三百人看住武信军,别让他们离开小东门。”姚世安道:“明夜,不必请李瑕来。”
“为何?”
姚世安道:“蒙军入了城,自能歼灭武信军,没必要多此一举。”
话虽这般说,他其实还有一层顾忌。
姚世安多年为将,又深陷党争之中,最是嗅觉敏锐。他隐隐从李瑕身上感受到一种危险的气味,因此不愿这人靠近自己。
说来可笑,他甚至觉得李瑕是故意想激怒他,趁冲突一起,拔剑相向。
这很荒唐,姚世安明明知道李瑕不可能发现他暗通蒙古之事。
“不可能的。”他喃喃道……
~~
次日,云顶城小东门。
东面城墙沿悬崖而建,城墙下山势陡峭,石岩四绝,天然险固。
此处正对着金堂峡,可看到峡谷中奔流不息的沱江。
李瑕已将武信军安置妥当,正看着远处沱江,也能远远看到江边铺天盖地的蒙军营帐。
聂仲由走到他身旁,叹息道:“如此地势,难怪旭烈兀四万大军也攻不下。”
“我听说过一句话。”李瑕道,“最坚固的堡垒往往先从内部被攻破。”
“从内部被攻破?何意?”
“没什么,只是恰好想到了。”
聂仲由脸色郑重了些,问道:“看出来了吗?孔仙对你有所不满。”
“嗯。”李瑕道:“他怪我不该与姚世安针锋相对。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我官小且是客军,才到云顶城便与守将起冲突。他怕乱了大局,不高兴再所难免。”
“姚世安本就倨傲,我们进城后却还惹得孔仙不喜。”聂仲由转头望向驻立在小东门城门处的士卒,道:“只怕要一直被闲摆在此处了。”
“无妨。”李瑕道:“我是故意激姚世安,他没真动怒才是奇怪。”
“激他?为何?”
~~
另一边,姚世安有条不紊地布置起来。
他安排人手看着武信军,不让其误事;布置由张威今夜守卫城北,准备为蒙军开城;埋伏好刀斧手,宴请孔仙、萧世显。
终于,入了夜。
孔仙、萧世显分别只带了四名亲卫,到了姚世安的住处。
“姚城守,战事在即,酒宴就不必了。”孔仙一进堂便道,“若是有破敌之策,随时召我们吩咐便是。”
姚世安道:“商议如何破敌是其一。另外,昨日我与李瑕有些小冲突,担心你们误会。”
萧世显径直落座,道:“我只管守城,不必对我解释。”
孔仙忙道:“姚城守莫怪。”
“哈哈,无妨,萧将军这性子我知道。”姚世安道:“并非是我为难李瑕,而是他年轻气盛,不知好歹……孔将军,你也听到他说的那些话,何等狂妄?”
“是,是。”孔仙道:“但这些争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外虏当前,该是合力破敌为重。”
“你总是这般说。”姚世安摇着头,苦笑道:“但你从不管我委不委屈。”
孔仙微讶,道:“不过是个年轻人些许气话,何必再放在心上。”
“我说的,可不止是个李瑕。余玠派你二人到云顶,岂非是故意针对我?”
“姚城守何出此言?”孔仙道:“这些年来,我与萧将军几番拂逆过姚城守?”
姚世安道:“是吗?当年击退旭烈兀,战报上你二人缘何排在我前面?”
萧世显终于不耐,“啪”地一声把手中筷子拍在桌子。
“川中战火连绵,百姓水生火热,你食君之?,却还尽日叫屈,有完没完?!”
“萧世显!”姚世安倏然起身。
萧世显淡淡道:“我忍得够久了,休再聒噪,有正事就说,若又是只些长舌闲话,不如放我去守城,你们自喝酒吃菜。”
“好啊,好啊。”姚世安指了指萧世显,向后退了两步。
萧世显转向孔仙,道:“你又要说合力抗敌,自与他说,不必理我……”
“噗!”
话音未落,一柄匕首刺入萧世显的背脊……
第336章 腐肉
这日是七月三十,夜里月光黯淡。
依稀的一点夜色中,云顶城更显险峻。
十四余年来,近三万蒙军埋骨此处,却从未攻陷过它一次。
北门前,上山的道路呈鱼脊形状,走在这条路上,仿佛脚下便是深崖。
脱林带仅带一千余人,偷偷攀上山。
这等险要道路,他也暗暗心惊,幸而山旮旯处有姚世安布置好的亲兵接应,之后又匍匐着身子向前,联络张威开城门。
脱林带忍不住舔了舔唇,俯下身来,远远望着城门处的动静。
终于,只听得“咯咯”的响动声,城门缓缓被打开。
“进城。”脱林带低声喝道。
若非有守将投降,蜀中山城至今几无被蒙军攻克,使他不由得有些激动。
他看到冲在最前方的士卒冲进了城门。
稍待了片刻,一切平静。
脱林带也抢进城门,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瓮城门也已打开,蒙军正在控制瓮城。
他这这才舒了一口气。
没有埋伏。
控制了瓮城,云城顶也可以算是拿下了。
紧接着,只听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城内显然有不少人马向这边赶来。
远远有人大喊道:“末将姚世安迎大蒙古国将军入城!”
脱林带大喜,亲自登上瓮城城头,向城中望去……
~~
云顶城内。
萧世显低着头,看着胸口处的匕尖,以及汩汩而流的鲜血,表情有些茫然。
这些年,他经历过大多箭簇横飞、烈火冲天的战场,一次次大战的尸山血海当中他都趟过来,从未倒下。
连旭烈兀这样不可一世的蒙王宗王也曾在他面前折戟惨败。
但没想到,最后他没死在蒙人的弯弓之下,却殒命于同袍之手?
萧世显张了张嘴,有毒血从口中流下来。
“你……为……何?”
“够了!”姚世安吼道,“够了!去死吧!”
他似乎恐惧濒死的萧世显还会再扑上来,立刻又向后退了几步,大吼道:“杀了他们!”
“保……护孔将军走!”
至此时,萧世显与孔仙身后的几兵亲兵才反应过来,纷纷提刀上前相护。
那边姚世安埋伏的刀斧手已杀起来,双方战作一团。
姚世安不再有曾经杀敌的勇气,又退了几步,向姚逸明道:“杀了他们,拿他们首级到城门,我先去迎蒙军。”
他不愿穿过正在厮杀的大堂,避入后堂,匆匆离开。
~~
堂内,孔仙才扶住萧世显,低头看去,只见萧世显断了生机,唯有一双眼还瞪着,满是愤怒与不甘。
孔仙悲从中来,还未哭出声音,背上便挨了一刀。
他闷哼一声,拔出萧世显胸前的匕首,扑向身后那名刀斧手,匕首猛戳。
混乱中,又有刀斧手向他逼上来。
忽听“嘭”的一声巨响,前堂大门处传来几声惨叫,已有人持刀杀了进来。
“孔将军!”
孔仙转头看去,只见聂仲由领着数十人大步抢上来……
~~
城北。
脱林带登上瓮城城头后,张威也连忙跟过去。
他不敢离脱林带太近,只是弯着腰,又忍不住向通译问道:“城内那蒙语在说什么?”
“在说‘末将姚世安迎大蒙古国将军入城’啊。”
张威道:“那不是姚将军的声音,他也不会说蒙语,也许是……”
话音未了,那队人赶到五十步的距离,突然扬起弓弩,向城头放箭。
箭矢声一响,城头上当即有蒙军栽倒下来。
“杀啊!”
张威大惊,身上便挨了一下,被两个蒙卒按倒。
脱林带大怒,吼道:“你们骗我?!”
不等通译说话,他已明白过来,不是姚世安设计埋伏他,否则他一进瓮城就要遇到埋伏。
只能是姚世安事败了,有城内守将临时反应过来了。
“额秀特!拦住他们!守住!”
脱林带已顾不上张威,命人将他押下去,拔出弓箭,射向宋军。
……
北城门与瓮城门都在七星岩的断崖绝壁之下,地形狭窄。
而瓮城之中是张威的三百余人,蒙军进城了四百余人,刚刚抢占了城头,一半守着北城城头,一半守着瓮城城头。
还有六百余人挤在北城门外。
若是再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才可在城内摆开阵势,此时却只能穿过城门才能上阶梯支援翁城城头上的蒙军。
“放箭!”
来不及考虑太多,脱林带已下令放箭。
至少,他还有两百人占据了瓮城城头的地势之利,可以凭借弓箭的优势。
“嗖!嗖!嗖……”
这边的蒙军的箭矢居高临下射向宋兵,那边七星岩上也有宋军的火箭射下,点燃了瓮城城头上积积的稻草。
火势猛地窜起。
两轮箭雨过后,宋军已冲向内城墙,有人冲向城门,堵住城门处冲上来的蒙军。有人冲向石阶。
“守住云顶城!”宋军大喊。
“抢下这个山城!”蒙军大喊。
仅仅在片刻之间,血迹已在内城墙的石阶上汇聚,顺着石阶向下流淌。
血流滴在石头上的嘀嘀哒哒声很轻,完全被掩盖在杀响声之下。
~~
石顶城内。
孔仙背上的血也不停流淌下来,滴在石板路上。
“聂将军……你怎会来?你怎知姚世安叛变了?”
聂仲由没有回答,只是扶着孔仙向外走去,道:“快!李瑕已武信军去守城门。请孔将军速去调派城中守军。”
孔仙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脚步也不由加快。
聂仲由满眼是焦急,后怕不已。
……
他根本就不知姚世安叛变了。
李瑕也不知。
但哪怕不知姚世安叛变,他却还是极坚决地要拿下姚世安。
李瑕的原话是“我们要的是一个保证能与蒲帅互为犄角的云顶守将,姚世安绝对做不到。只这一条,就够了。”
“只这一条就够了?”
当时,聂仲由完全愣住……
“不错。”李瑕道:“所以我要来云顶城,所以我想要激怒姚世安。莫说怕与姚世安起冲突,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他继续镇守云顶城。”
“可这……”
“若我是你,箭渡滩大战之前,察觉到刘整战心不坚,我必取刘整而代之。”
“胡说什么?你根本无权更换云顶守将。”
“有。”李瑕道:“蒲帅除了让我增援,还让我全权负责云顶城防务。应机行事,关键时可取代姚世安。”
“不会吧?哪怕是蒲帅亲至,也未必敢如此行事。”
“我有蒲帅的信令。”李瑕道:“我打听了,今夜姚世安邀孔仙、萧世显赴宴。我们趁此机会,拿下姚世安。”
“这……这般做,必是遗祸无穷。”
“遗祸无穷?”李瑕反问道,“当年余帅亲率三千人至云顶,姚世安拒而不纳。余帅怕遗祸无穷,不敢斩他。结果呢?川蜀局势至此地步,不遗祸了?”
聂仲由愈发愣住,耳畔又听李瑕极坚决地说了一句。
“当此时节,哪有许多顾虑?不必想着两全,世上根本就没有两全的事,要的是决断。”
哪怕是旧识,曾一起穿过北地的险境,聂仲由还是心惊于李瑕如此敢于决断。
他更心惊的是,若非如此,云顶城只怕真要在今夜陷落,川蜀局势真的要再次遗祸无穷。
谁能想到?
不,其实所有人都能想到。
……
可怜可恨者恰在于此,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姚世安有私心,余玠、孔仙、萧世显、蒲择之都看得出来。
朝堂上不是没人想要弹劾谢方叔、姚世安诬陷余玠,最后却全都不了了之。
因为揭开这事,代表着官家真的枉杀余玠。
到头来,唯有李瑕敢一剑将这块腐肉狠狠剐下。
而宋朝廷的腐肉,远远不仅这一块……
第337章 夺城之战
李瑕并未与武信军将士相处太多时间,行军、入城、整备、动员,一共也只有三日多的光景。
这点时间,他虽做不到如臂使指,但调度起来却还算不错。
原因很多,比如遂州武信军一直就是这十余年来川蜀抗蒙的精锐之师,甚至还有不少参与过余玠收复汉中之战的老卒。而李瑕是文官、又奉蜀帅军令,天然就代表了权威;
这一千二百余人当中,有五百余人是准备将聂仲由直属,早就听聂仲由、林子细谈过北上之事,每每谈起,聂、林二人都极推崇李瑕,武信军也算久仰他的大名;
在军中要让人信服,以功业为先。李瑕去岁斩杀兀良合台、如今为蒲择之里应外合攻破成都斩杀阿答胡,也已声名渐起;
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杨奔带的八十余人,人人有马、有皮甲,且颇大方。武信军士卒不傻,由此看得出李瑕是个肯给士卒花钱的。
最重要的当然是能力,李瑕不缺这种能力……
如是种种,李瑕才敢在进入云顶城的次夜便命令武信军去控制姚世安。
“你们也都看到了,我等奉令增援。姚世安却拒而不纳,之后又将我等闲置于金堂崖。不肯合力应敌,反派三百人来防范同袍,岂有抗蒙之意?”
“正是如此!”武信军中一名部将大喊道:“上次就不放我们入城,连粮草也不给,早看他不顺眼了!”
这其实不是看得顺不顺眼的事。
李瑕也不答,扬起一道军令,道:“蒲帅早看穿此人私心,暗命我可全权负责云顶城防务。今夜,我等拿下姚世安,以孔、萧二位将军为城守。”
“谨遵蜀帅将令!”聂仲由当先抱拳。
杨奔、林子紧随其后。
武信军各部将、队将亦纷纷抱拳领命。
李瑕甚至没试探姚世安派来的三百人是否能放他们离开金堂崖,命林子去召来姚世安这三个部将,二话不说便将人拿下。
猝不及防之间,他们便突破防线,直奔向城中姚世安的府邸。
对于初次随李瑕作战的武信军而言,只觉这位李知县行事唯有四个字以形容……雷厉风行。
正是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北城门处传来了动静。
山上风大,夜风吹来呼呼作响,李瑕突然在夜风中打了个激灵。
他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事,姚世安为何不让他进城?为何摆了那么大的架子又突然偃旗息鼓?为何派人看着武信军?为何不合时宜地宴请孔仙、萧世显?
“最坚固的堡垒往往先从内部被攻破……”
一念至此,李瑕果断喝道:“姚世安极可能叛了。聂仲由,你去救出孔、萧两位将军,让他们召集城内守军增援北门。”
“什么……”
“快去。其余人,随我增援北门。”
仓促中李瑕亦做不到更完善的布置,迅速领着千余人奔向城北。
“潜通蒙古”的大罪近年来多被用来栽赃政敌,冤杀了几名大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李瑕亦不愿以这种恶意揣度别人,一开始只是因姚世安的私心,想要控制住他,换个更适合者为云顶城守将。
远远看到瓮城城头上的身影,听到那随风而来的轻微的蒙语,李瑕已完全确定下来。
“林子,你先领两百人上七星岩,放火矢点燃城头上的干草、以木石砸瓮城里的敌兵。”
“是。”
“杨奔,一会你领骑兵堵住城门;邱寿,你领一百人支援杨奔。”
“是。”
“其余人,全力抢回瓮城。蒋金石,你带三百人主攻西面阶梯;马九,你主攻东面阶梯……”
邱寿、蒋金石、马九都是武信军部将,领命毫不迟疑。
若无悍卫乡土之心,箭滩渡大败之后,他们也不会随聂仲由辗转西进了。何况是值此危急之际。
……
李瑕至今还未指挥过太大的正面战场,其实指挥得并不好。
比如,蒲择之在成都与阿答胡巷战,入城之后便立刻整理队型,披步人甲的重装步兵在前,弓箭手在后,慢慢逼近。每走五十余步便停下重整阵形,以免出现混乱,为骑兵所趁。
当时三万大军分为数个阵列,每一道军令下去,中军先吹号角,等各部以号角回应,才会再传下一道军令。
接近百步时,宋军便开始抛射,为的不是伤敌,而是压敌兵的气势……
如是种种,李瑕在蒲择之军中看的时候十分受教。
但当夜,这一切都用不上,他仅有千余人,要的是在第一时间内抢回瓮城。
因此,李瑕选择在最开始就告诉个部将战略意图,谁负责堵门、谁负责夺城,仓促间安排得清清楚楚,防止黑夜中宋兵因他指挥不及而产生混乱。
随着李瑕以蒙语暂时骗住蒙将、率部直奔至内城墙前,他们义无反顾展开夺回瓮城之战。
所幸,杨奔、林子、邱寿、蒋金石、马九等人,都是经历丰富的低层将官,宋兵猛冲向内城时阵线虽已不齐,却也不算太乱……
~~
“杀!”
杨奔一骑当先,持矛杀向内城城门口。
城门不宽,容五人并肩而过,蒙军四人并行,过城门之兵便两两向东、西方向的石阶而上,此时仅在城门前形成单薄的防线。
杨奔杀得突然,这些蒙军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矛重重刺下,扎倒一名蒙卒。
今夜是登山偷城,又正值七月末火热之际,这蒙卒登山时嫌势,卸了皮甲,此时还未披整齐,被这一矛刺透了身躯,惨叫一声便倒地不起。
杨奔要的就是这样一锤定音的气势,却未想到长矛拔不出来,当即弃了矛,换单刀猛劈。
“咴律律!”
很快,杨奔跨下马匹也挨了两刀,将他掀倒在地。
正面战场上,骑兵少有像他这般用的,多是先袭扰、不停地袭扰,直到敌兵疲惫,才在最后发动冲锋;反观杨奔这般冲锋,相当于以骑兵与步卒换命。
但今夜最重要的是要夺回城门,哪还顾得上这些?
杨奔甫一落地,立刻抱住一名蒙卒就地打滚。
“轰!”
他身后,又是一名骑兵撞上来,猛撞进城门之中,人仰马翻。
门内是密密麻麻的蒙军,被撞的怒吼不已。
“夺门!”杨奔嘶声大吼。
“嘭”的一声响,他被压倒在地。
却是城头上有有蒙军被射落下来,尸体砸在一个蒙卒身上,那蒙卒摔倒的同时也把杨奔压倒。
杨奔腰间剧痛,推了两下,却使不出力来推开这两具尸体。
“盾牌手!盾牌手!快!堵住城门。”
邱寿大吼着,迅速派人抢上去。
“杨奔!换步卒堵城门,你带人准备下一轮冲锋……你们几个,把杨佰将抢过来!”
“嘭嘭嘭……”
蒙军的弯刀不停劈在宋军的盾牌上。
不时有人栽倒在地,城门很快堆满了尸体……
~~
西面石阶上,蒋金石指挥着重甲步兵持矛在前,刀兵随后,又有弓兵站在下面对着城头的蒙军射箭。
他把麾下兵士分为四人一排,四个重甲步兵挤在石阶上,根本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只能奋勇向前厮杀。
他们不停以长矛向蒙军捅刺,相比之下,攀山偷袭的蒙军只披着皮甲,显得吃力得多。长矛每一下捅刺,都能收割前方蒙军的性命。
蒙军虽不擅守城,但现成的木石摆在城头,被他们推下。每一下都轰然砸在这些宋兵身上,令他们惨叫着摔下石阶。
同时,箭矢从城头上射下,不时有宋兵中箭倒地。
宋兵是仰攻,不占地利,这方面就十分吃力,伤亡比城门处大得多。
蒋金石见此情景,心疼欲死,也愈发痛恨投敌的叛逆。
以云顶城内的构造,这地利本该是宋军所有,又能杀伤多少蒙鞑?
“娘的!娘的!给老子攻上去,越快攻上去死的弟兄越少!”
“攻上去!杀!”
~~
箭滩渡一战,武信军虽说是溃败了,但他们能与蒙军鏖战一日,其实战力颇为惊人。他们深知眼下不是惜命的时候,一旦让蒙军攻下城,他们都没有活命的机会。
而对蒙军而言,要拿下这个屹立了十四余年的云顶城,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双方都有血战的决心,战场由此愈发残酷……
~~
城头上火光大亮,照得脱林带脸上的汗珠也清晰可见。
他额头上的青筋跳得厉害。
今夜和他想得不一样。他不得不承认,姚世安归附献城的计划受挫了。
伤亡已经太大,如果让城中所有的守军都冲上来,把带来的蒙军全葬送了也攻不下云顶城。
他唯一寄望的是,打败这千余守军之后,姚世安还能控制住云顶城。
或者守到纽璘派来的大股兵力进城。
“守住!守住!都元帅很快就会有增援!”
然而,夜色中,只听得城内又有动静响起……
脱林带咬牙看向云顶城内,只见两百余人正向这边奔来。
他犹豫不定,若这是宋军增援,他就要退了。
忽然,只见张威喊道:“是姚城守来了!是姚城守……”
“快!”脱林带大喜,吼道:“让姚世安攻宋军背面!快……”
第338章 坏事者
姚世安杀了萧世显之后,不等刀斧手杀掉孔仙与孔、萧二人的亲卫,当即便离开了大堂,赶来城门。
在他看来,孔仙必死,城门才是重中之重。
还未赶到,他便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震天厮杀声。
姚世安一听就有些慌了。
“该死,竟来得这般巧。”他大骂一声,心情愈发恶劣。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叛宋之事如离弦之箭,不可能再收回来。哪怕事败了,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能随蒙军逃下山也好啊。
反复无常,比叛宋更危险,那才真的是取死之道。
姚世安大概有一千余愿意叛逃的心腹,派了五百人随张威在北城门,三百人守着李瑕,此时身边仅有两百余人。
赶到内城门,火光中只见是武信军正在夺门,且正在最激烈的时候。
说来,李瑕就像是他命里的灾星,先罢谢相、再坏今夜之大计……
没时间想这个了,姚世安忙凝神观察了片刻。
他久经战阵,很快就看清了李瑕的兵力分布。
李瑕已将几乎全部的兵力押到战场上。
七星岩上两百人负责以箭矢、木石压制瓮城内的敌军;两百人堵着城头;六百人负责强抢两道石梯。
再扣除聂仲由带去救孔仙、萧世显的两百人,李瑕身边仅有百余人,正站在云顶城内的石阶上,负责观察战局、传递军令,并应对一些突发情况。
没有后备队,因为整个云顶城的守军本该成为他们的后备队。
但李瑕也没想到,姚世安在聂仲由到达之前已赶了过来。
此时,姚世安赶到,来不及重整阵列,已毫不犹豫下令,向李瑕的中军发起了攻势。
“击溃他们!”
没有号角,只有声嘶力竭的吼叫。
蒲择之的三万人、纽璘的两万人、云顶城的七千守军,再加上利州以及宋军在各地的守军,十万人还未开始决战。
在这之前,战局的关键之处成了云顶城。而云顶城的关键在这小小的北城门。
双方各自仅派千余战力,挤在这北城门,又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方阵。
大战之中的小小一役,三百人的一役,在这一刻却成了大战之中的关键。
但这一刻,李瑕、姚世安根本无暇细想他们的胜败会牵扯到云顶城归于谁手,进而牵动整个战局。
“击溃他们!”
“杀叛逆!”
李瑕本是站在队伍后方,一回身便直面姚世安的叛军。
他却丝毫不惧,执剑在手,迎着叛军便杀了上去。
他初次领军作战是在五尺道,他身先士卒、激励士气,因为他不会指挥。
而在斩杀兀良合台到后面入大理的战事中,他已经渐渐学着指挥,渐渐开始坐镇“中军”了。
但这不代表他失了勇气。
需要时,他永远敢一马当先,不论是县尉、知县,或成了蜀帅,甚至有朝一日开国建功。
当此乱世,唯战功最重,岂敢懈怠?
……
夜色中,云顶城中防御工事又多,双方是冲到近处才看清对方的旗号,相距不过三十余步。
姚世军的叛军还在张弓搭箭,李瑕已带人杀了过来。
“噗。”
不等眼前的叛军松弦,李瑕已一剑劈开其喉咙。
他有试着在练一些长兵器,比如向刘金锁学长枪。也学了更多的劈砍招式。
长兵器有天然的优势,而近身劈砍,刀更能聚力。因此到如今这宋蒙时期,剑这种兵器在战场上已少有人用,佩剑多为将领展示威仪之用。
但关键时候,李瑕还是更愿意用长剑。
脚步灵活、身手矫健、临阵冷静、意志如铁……这弥补了李瑕在兵器上的不足。
他飞快腾挪,倾刻间又杀两人。
同时,李瑕身上了挨了一刀,但他身上甲胃精良,这一刀并未破皮。
下一刻,武信军已杀进叛军的阵线。
姚世安甫一赶到,还未整理阵列,阵线本就散乱。而李瑕的人却是早以列好阵,随时准备着应对突发情况,这三十余步的距离,并未使他们的阵线散乱。
“噗噗噗……”
武信军长矛刺出,倾刻间收割着叛军的性命。
虽是以少击多,但主将的激励,阵列的优势,几乎是甫一交手,武信军就奠定了胜局……
~~
姚世安张了张嘴。
他是老将,战场上的经验远胜于李瑕。
本来想的是,武信军正专注于战场,攻其背面,必可使其混乱。
他没想到,李瑕竟是丝毫不乱,且还身先士卒,让武信军来不及慌乱便随之一股脑杀上来。
这一轮冲锋来得太迅疾,根本没给姚世安施展的时间。
姚世安知道,此时再想力挽狂澜,有一个最笨的办法,即他也冲杀上去,激励士气。
但一瞬间,他却是犹豫了一下。
投降不就是为了保命吗?若还要死战,投降做什么?
“嘭!”
一声巨响,几个扛着大箱子走在队伍中的叛军被捅倒在地,箱子砸在地上,“咣啷啷”的响声中,金银铜钱洒了一地。
近处的双方士卒都愣了一下。
那钱币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光亮。
但没人去抢,他们只觉得……荒唐。
这种时候,杀声震天、血流遍地,却掉了满地的钱?
突兀、不合时宜。
谁都爱钱,但要有命花才行啊……
“守住城,所有人重重有赏。”李瑕大喝了一声。
“杀啊!”
血洒在钱币上,宋军继续向前杀去。
姚世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说呢?打成这样了,要赏士卒,还能把这些钱再捡起来送下山吗?
叛军迅速大溃,纷纷四散、跪地投降。
见此情形,姚世安长叹一声,弃了手中的刀,站在那,喃喃道:“我没有叛逆,是被部下裹挟……”
“噗。”
李瑕大步上前,一剑捅穿姚世安的喉咙。
这次,称不上什么杀伐果断,姚世安今夜不死只会更麻烦。
李瑕甚至没有再多看姚世安的尸体一眼,只大声喝道:“斩下他的头挂起来给蒙军看。留下一队人收拢俘虏……哦,把钱也收了。”
说完,他迅速转身向北城门走去。
~~
“姚世安已死!姚世安已死!”
呼喝声从云顶城内传至瓮城城头。
脱林带愣了一下,迅速又扫视了一眼战场,心知不能尽快杀败这些守军,这一战怕是要败了。
只在一犹豫之间,城内号角声大作。原本还在歇息的守军已然向这边涌来。
“额秀特。”
脱林带大骂一声,下令道:“撤。”
最好的机会已经失去,城内至少还有六千有准备的守军,本来,蒙军占下城门,由姚世安为向导,击溃这些守军并不难。
可惜,才进城,还来不及布好阵,姚世安又没能斩杀城内大将……只晚了一步。
只晚了一步,但没办法了。
“撤!”
然而,双方交战之际,撤退岂是易事?
一出口,脱林带已然后悔。
他有一瞬间忘了眼下不是蒙古骑兵跨坐在战马上的时候,他是被堵在内城墙上。
……
云顶城内,号角声愈来愈响。
孔仙不顾伤势,迅速召集起了守军,向北城涌来。
宋军的脚步声急促,每一下仿佛都重重踩在蒙军,以及张威的叛军心上。
蒙军的撤退迅速成了溃败。
有人不知地形,根本不知除了内城的石阶还有哪里能下城头,混乱中跳下城头,砸在同袍身上。
有蒙卒毫不犹豫执弯弓劈翻张威麾下的叛军,惨叫声一起,使场面更为混乱。
“杀蒙鞑者可饶一命!带蒙鞑人头投降者可免一死!”
李瑕迅速命令将士对着瓮城内的叛军大喊。
“带蒙鞑人头投降者可免一死!”
“带蒙鞑人头投降者可免一死……”
~~
七星岩上,林子只觉自己疯了。
“快!起砲!给我往瓮城里砸!砸死他们!”
两百宋兵都有些疯。
云顶城修建至今,外城墙还一次没被攻陷过,瓮城里至今还未聚集过这么多慌乱的蒙军,任他们肆意砸杀。
“哈哈哈!快砸啊……”
~~
“轰!”
石头再次砸进瓮城,溅起血肉。
脱林带好不容易从绳索上攀下城头,心疼不已。他却没马上逃,而是命人带把张威带下来。
倒不是张威这人性命贵重,而是张威熟悉云顶城的地势,接下来要正面攻城,还有大用。
“你们几个,保护这该死的宋人出去!”
脱林带大吼着,提弯刀杀向瓮城中正在与蒙卒厮杀的叛兵。
“额秀特,连你们这些懦夫也敢反抗?”
一队悍勇的蒙卒领着张威冲出外城墙,脱林带连杀数人,好不容易才使瓮城内的蒙军镇定下来。
下一刻,宋军抢下内城门,从内城冲杀进来。
“撤!”脱林带大喊道。
他满身是血,犹威风凛凛,丝毫不惧。
“轰!”
一块砲石轰然砸下,将脱林带砸倒在地。
~~
七星岩上,有宋兵咧嘴傻笑起来。
“嘿,这蒙鞑,自己不走也要保护叛徒走,脑子里有屎吧。”
“哈哈哈,这不让我们砸出来了?”
“哈哈,砸他们娘的!”
……
“嘭!”
有砲石溅起,击在瓮城城头上那一行镌刻着的石字之上。
“皇宋淳祐己酉,仲秋吉日,帅守姚世安改建。”
石屑纷飞中,那“安”字被击缺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