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飞虎军
傍晚,李瑕从营盘回到县衙公房,韩承绪还是在理账,抬头一看,忙递了件裘衣给李瑕披上。
"阿郎又领着兵丁操练了,这一身汗,也不怕受了凉。"
"没事。难得许多伤兵都养好伤归营了,今日也得空。"李瑕道:"贩盐之事,严云云处理得如何?"
韩承绪道:"午间带她见了杜致欣一面,派了两个账房、两个护卫给她,我没再管了。"
"这么说,她做得不错?"
"杜致欣已派人回筠连州,想必过了年邬通会派更多人来与盐商斗。阿郎只须等着便好。"
"一场年节,耽误许多事。邬通也不来,民壮也不好招。"
"年总是要过的,也不差这几天。"韩承绪笑道,"对了,江县令懒得查汤二庚一案,说凶手是北面刺客俞德宸,想要早早结案。"
李瑕道:"也不是没可能,但有证据吗?"
"岂有证据?江县令不想搅了年节的喜庆,又不想案子拖到明年,坏了他的考评。诸班也都是这个主张。"
"为了过年,连案子都不查..."
李瑕以前从不过年,如今却感受到宋人对节日的重视,进入腊月以来,年味一天比一天重。
时人有这种精神需求,李瑕也没办法。当然,横竖也差不了几天。
他与韩承绪又聊了些各种话题,天色渐暗,两人转向后衙。
后衙大堂里,江春、牟珠、江荻、韩巧儿、江苍正围在火炉边嗑瓜子、吃糕点。
过两日才是小年,这位江县令已经提早进入过年的状态,每日也不坐堂,只督办些举行花灯会之类的小事。
"非瑜回来了,正想找你,你我住在一起,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后日小年,祭灶就合在一起办了如何?"
"听县令安排。"
江春满脸笑意,道:"坐吧,饭菜一会才好。难得我们一家人能坐坐。"
他平日在家小面前颇为古板,但过年不一样,不分士庶之家都讲究"围炉团坐",江春的年过得比较久,早早就开始这一活动。
在这种氛围中,韩巧儿这个义女也渐渐开朗了许多,挪了一下,让李瑕、韩承绪在身边坐下,低声问道:"李哥哥明日有空吗?"
"中午有空。"
"吴十三的爹寿宴明日开席,李哥哥说好要过去;还有汪守福、马二娃好几个人想给家里打井,好几天前就说要安排人了;私塾也快盖好了..."
韩巧儿说的都是一些阵亡士卒的遗愿,属于抚恤之外。
李瑕有一个本子记下来,但事情太多,有时他自己也忘了哪些还没做,韩巧儿却能记得清清楚楚,每到晚上她都能提醒李瑕。
这小丫头属于做事情毫不费力的人,看起来每天都在玩。但若有什么事交代她,她从来也不误事。
当然她还小,不会知道各种事情做来是有何用的,只是记得而已。
"好。"李瑕听她说完,点了点头,正好严云云能在私盐一事上分担,换作前几天他就一直抽不出空来。
"那李哥哥明日能带我一起去吗?"韩巧儿又问道。
"刘金锁还没把那刺客捉到,你跟我出门怕有危险..."李瑕话到一半,看韩巧儿颇为期待,道:"那就多带些人。"
"好哦。"
两人也就在刚坐下时这般低声说上几句,李瑕转向江春,道:"听说詹先生打算走了?"
"是啊。"江春道:"伯辅家就在夔州路涪州,如今回去正好过年。他往后便不在我幕下了,准备后年的省试。"
李瑕大概明白大宋文人的状态,詹纲给江春当幕僚本就是为了以后入仕作准备,中了科举就能过舒舒服服的日子。
所以一般文人都是不太喜欢跟着造反。
造反如果没有文人的参与就很难,李瑕近来就对此有深切的感受。
另外,江春这么做也是一种表态,表示已在准备离任,会放权给李瑕。
少了这些权力的牵扯,两家人住在一起,近来关系也颇好。
"方才荻儿还在说,非瑜的为官经历与稼轩公相似。"江春道。
李瑕不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评语了,知道"稼轩公"指的是辛弃疾,曾率五十骑冲数万人的敌营。
他忙道:"不敢与稼轩公相提并论。"
江荻低下头,瞥了他们一眼,不明白江春为何要把这些话拿出来说,显得像是她在背后惦记李瑕一样。
江春嗑了个瓜子,笑道:"家里人闲聊无妨的,非瑜不必过谦。你与稼轩公都是年少时立下奇功。之后,非瑜你创建巡江手,是否在效仿稼轩公创建'飞虎军';之举呐?"
"飞虎军?"李瑕颇感兴趣。
江春见他不知,遂解释了几句。
"孝宗淳熙七年,稼轩公上奏,提议创置飞虎军。彼时朝中多有人称此举'在于其功利心';,又因花费巨大,多有阻挠者。稼轩公极力斡旋,甚至将御前金字牌给藏起来。
朝廷岁支钱八万贯,然飞虎军仅成军便花费四十二万贯,其后岁费二十余万贯。稼轩公又自行赡养,多方理财,取办酒课,营田庄,有房债,有租地钱,有营运钱,一力创置。
朝廷以一千五百人为额,稼轩公含糊其词,最终招步军二千人、马军五百人,战马铁甲皆备。军成,雄镇一方,为诸军之冠。
次年,稼轩公调离湖湘,飞虎军则在其后数十年间屡屡被调往各方前线,声名显著,至今依旧为大宋强军之军号..."
李瑕听江春说话,大概明白了他说自己是效仿辛弃疾。
辛弃疾**业官营,他则是想要贩私盐,同样都是多方理财,一意孤行地要创军,也同样被说是"功利心太重"。
不同的是辛弃疾当年任湖南安抚使,李瑕如今只是小县尉...
江春又道:"非瑜可知,飞虎军成军不过数十日之后,稼轩公被调到了何处?"
"何处?"
"调任江西安抚使,同年十一月,罢官。"
李瑕眯了眯眼,已经意识到江春在提醒自己什么。
江春又笑道:"家人间闲聊,我说几句交心的话...巡江手如今还不算成军,至少名义上不算,最多算是乡勇。这次非瑜立下大功,做得很聪明,把功劳多推给史知州。
但往后呢?下次非瑜再立了功,朝廷中就不会有人问'一群乡勇如何屡建奇功';吗?到时总有人查非瑜如何养军,难免有些麻烦...对,我近几天看非瑜行事,是想要继续养军,不假吧?"
李瑕问道:"县令的意思是?"
"还是该上奏朝廷,将这名份定下来。不说如飞虎军一般设一军招两三千人,也可成为五百正规地方军。"
李瑕道:"只怕此事一成,我也要被罢官吧?"
江春嗑着瓜子,似不经意地道:"可由我来上奏,两全其美。"
李瑕笑了笑,完全明白了江春的心思。
如此一来,在名义上这支小军队就是江春创建的,往后有功劳都有江春一份;而李瑕也能显得功利心不那么重。
江春反正要调走了,又没有名气,不怕被人猜忌,缺的是功劳;李瑕年纪小、资历轻,正经升官升不上去,名气却大,容易被打压,需要刻意减小影响。
确实是对双方都好的一个提议。
这就是江春和房言楷的不同了,同样是看到李瑕在贩盐,房言楷想的是阻止,江春则是轻描淡写地提出一个对两边都有好处的办法。
...
李瑕考虑之后,却还是摇了摇头,道:"乡勇就乡勇吧,不需成军。"
"为何?"江春大为惊讶,想了想,低声道:"此事若能成,你便可支领军费,也杜绝了往后有人弹劾你练私兵。"
他本以为,凭李瑕的聪明这事一说就能成。
之所以带着妻子儿女在这围炉团坐时说出来,则是故意造一种轻松的氛围。
李瑕道:"我不怕有人弹劾我练私兵...但还是谢县令提点。"
他伸手烤着火,琢磨着这些事的利弊。
飞虎军在辛弃疾创建之初就是一支属三衙、枢密院,专听帅臣节制调度的地方军。
没有私兵的成份,因此辛弃疾一被调任,飞虎军就与其毫无关系。
李瑕不想做**,也不想做辛弃疾。
江春说的办法,只是一时的方法,真要成了正规军,时长日久,朝廷还是能把李瑕调任。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练私兵。
"非瑜这是...比稼轩公还要胆大啊。"江春感慨道。
"形势不同了。"李瑕道:"我若生在稼轩公那个年头,只怕远没有他那般的魄力创飞虎军。但眼下这局势,不由得我'功利心';不重..."
江春也是叹息一声,却是捉起一把瓜子,笑道:"不说这些了,过个好年再说。"
他这人活得明白,未必是不知大宋的形势不好,但没办法,懒得多想。
他身上有着大宋朝多次议和带来的享乐之风和颓然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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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从这夜的闲聊中颇受启发,意识到以后一定要养寇自重,比如可以在乌蒙部养一些乱匪,高长寿就是很适合的人选。
当然,这事情还早,暂时也没有人会弹劾一个小县尉编练乡勇。
另外,取吸了辛弃疾的教训,李瑕更坚定地要练私兵。
这夜回到屋中之后,他又拿出纸笔写写画画起来。
"李哥哥,你在写什么?"韩巧儿凑过来问道。
李瑕也不介意与她多说,有些事情他若忘了韩巧儿还能替他记下来。
"我打算重新整编巡江手,以后就不叫巡江手了,叫'庆符军';或叫别的什么都行,'班头';这样的称号不能给他们荣誉感,又需要在一开始就把军制与其它**区别开来、也不宜太学蒙古,那就用'什将';'副佰将';'佰将';之称。
更重要的是,须用我们自己的兵符、令牌、旗令,甚至盔甲、军服的样式也要稍作稍整,从细处开始,包括下令的方式、升迁的体系,都要与别处的**不同。让别人不能轻易指挥他们..."
李瑕说了一会,韩巧儿把这些都记下来,道:"那李哥哥写好之后把纸张烧掉吧,要是忘了,问我就可以。"
"好,比如这个就是我画的新的令牌,要早早开始让士卒们只认它。"
韩巧儿偏着头看了看,小声道:"画得好丑哦..."
~~
这个夜里,江春不知道李瑕正在孜孜不倦地造反,他也不知道他的一番话给李瑕提了一个醒。
有时候文人就是能在造反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不管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江荻依旧感到有些懊恼,她其实只说了一句"我觉得李县尉的经历很像稼轩公",结果却被江春当着大家的面讲出来。
虽然没有别人在意这件事,她自己却非常在意...
江苍则感到有些兴奋,他挺喜欢这样每到过年时江春带着家人聊天的。
今日听了许多辛弃疾的故事,他更感受到那句"****,气吞万里如虎"当中蕴藏的东西,入睡前一直都在想着这事。
"如果稼轩公能率领他亲手创建的飞虎军抗金,该是怎样的啊?"
第250章 雏形
十二月二十九日。
刘金锁牵着狗走到县衙,正见姜饭从门里走出来。
"姜钩子,啥时候回来的?"
姜饭道:"一回来就见了县尉,这不刚出来吗。"
"你那救命恩人俞道士是北面来的刺客知道吗?"
"知道你搜了这么久还找不到。县尉说了,这事交给我办,让你回营里安排兄弟们过年。"
"你办?"刘金锁道:"由你办,肯定把那俞道士放走喽。"
姜饭呵呵一笑,道:"狗给我,你先进去见县尉,之后到城中的沁香茶楼找我。"
"不是,我怎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你这几天去哪了?"
"你别管,不是你这莽汉能干的事。"姜饭接过他手里的狗绳,带着几个人向长街走去。
"嘿,这姜钩子..."
刘金锁挠了挠头,进到李瑕的公房里,只见李瑕、韩承绪正在与几个匠人说话。
"县尉。"
刘金锁才喊一声,定眼一眼,不由"哇"了一声,道:"好漂亮的甲!"
李瑕正穿着一副甲胄。这是他从上次击杀的蒙军副千户尼格身上剥下来的铁札甲,用细小的铁片编在皮革上。
他将其重新改良过的,保留了札甲和皮革的部分,换上兜鍪、红缨、肩吞、披膊、笏带,看起来英气勃勃。
"来的正好。"李瑕指了批桌上的另一副衣甲,道:"你换上看看。"
刘金锁大喜,当场就脱了衣服,露出满身的金枪鏖战七美图,又将那新制的衣甲穿上。
他这一身是佰将的衣甲,少了兜鍪、肩吞、笏带上面的花样,显得稍简单些,却比一般的厢军都头的衣甲还要威风不少。
再拿起桌上的令牌一看,见是个铜漆木牌,纹路精致漂亮,一面是"庆符营"三字,一面是"佰将"二字。
"县尉,这是给我的?好威风,这可比当班头威风多了!"刘金锁喜不自胜。
他摸了摸腰,转头一看,见地上还有几个箱子,拿起里面的衣甲看了看,是由蒙卒的皮甲改造的衣甲,依旧是红色内衬、皮革上缝铁札片的材质。
"哈哈,这是给兄弟们的?看着舒服多了。"
韩承绪道:"考虑到我们手上最多的还是从蒙军处缴获来的衣甲,有三百多副,皮革与铁札都可用到,改制起来简单些。另外,我们原有的皮甲也可以改制。"
李瑕道:"不错,就按这个样式改吧。"
都是相同样式的衣甲,红色布匹,皮革上札着黑漆铁片,主将、佰将、什将在细节上又有区别,满足了李瑕那稍一点小小的强迫症。
"是,若要再造千余副,皮革、铁片,需等祈安回来,还需建个作坊。"
"韩老只管建..."
李瑕又与韩承绪聊了一会,并厚赏了几个匠人。
刘金锁也没找到铜镜,自顾自地在那里摸着衣甲,直到李瑕与韩承绪聊完还在傻笑。
"行了,脱下来吧。"
"嘿,县尉,反正都要发给我,还脱下来干嘛?我当过年的新衣服穿。"
"这是样品。"
刘金锁也不懂"样品"是什么,但李瑕既已用命令的口吻说了,他就不敢再说笑,依依不舍地脱下来。
才要穿回那件旧皮甲,韩承绪丢了一件新袄子给他。
"旧皮甲收了,重新改制。"
"哦。"
匠人们收了衣甲,抬着箱子出去。
李瑕没换衣服,问道:"你还没捉到俞德宸,打算留着他过年?"
"县尉,我怀疑他逃出城去了,不然我哪能搜不到。"
李瑕道:"姜饭回来了,让他搜。你与他交接。"
"啊?那我多没面子。"
"你跟着韩老去把新衣给巡江手们发下去、把旧皮甲收上来。明日就除夕,营盘里琐事多,你帮着鲍三做。"
刘金锁一听,觉得做这些事更快活,大声道:"好!"
韩承绪笑了笑,道:"走吧,今日事忙。"
"韩老,我先去找姜饭交接。"
"一起去吧,我再去订两车酒到营里。"
"真的?!那太好了!"
"过年嘛..."
~~
沁香茶楼。
此处本是张家的产业,张世斐就常在这里与人谈生意。
严云云这几天没做别的,把这座茶楼接手下来经营。
她认为,有些事李瑕不宜出面,也不宜在县衙里谈。
这日,她就在茶楼雅间与卢家的掌柜谈话。这掌柜名叫"卢圭",四十余岁,气质比杜致欣文雅得多。
"听说...有些县里的事,可以找严掌柜办?"卢圭缓缓问道,带着些试探的口吻。
卢圭求见了李瑕好几天,李瑕都没见他。直到昨日在路上拦了韩承绪,得韩承绪指点,他才找了过来。
倒没想到负责此事的却是个烧个半边脸的奇怪女人。
严云云捧着茶杯,站在窗口看着斜对街的两间盐铺,径直道:"那家盐铺马上要开张了吧?"
卢圭便知自己确实找到正主了,道:"是,那是外乡来的私盐,庆符县乃省治之地,万不能让人公然贩私盐。"
"我听说人家贩的也是官盐,有盐引的呢。"
"就摆了一石的官盐而已。"卢圭道:"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严云云道:"那我就不知了,我是开茶楼的,又不是卖盐的。"
"明人不说暗话,这私盐,县里真不缴吗?真不缴,我只好告到转运司了。"
严云云拈着茶杯落座,也不避讳,道:"若真是私盐,县里当然要缴。"
她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竟是打起了官腔,又道:"但,你有证据说他是私盐吗?"
卢圭笑了笑,捧出一个匣子,道:"严掌柜请看看,这是否是证据..."
~~
姜饭在茶楼坐了一会,见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男人从楼上下来。
他遂起身进到雅间,只见严云云正拿着一个小匣子在看。
"严娘子,县尉让我来见你。"
姜饭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道:"这是我查出来的邬通的盐井、手下掌柜的名单等,韩老让我给你,你自己看吧。"
姜饭说着,打量了严云云一眼。
他从军中出来,知道以后多半是替县尉做些暗中杀人、探查之类的活,比如杀邬通。
至于经营各种生意,他完全不会,也没兴趣学,本以为会是由韩祈安来做,不想这次换成了严云云,一个女人。
女人?能做这些吗?
严云云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姜班头终于回来了。以宁先生去了叙州,这次由我来配合你...就像上次对付张家一样。"
姜饭咧了咧嘴,因最后这句话消了不少顾虑,道:"嘿,我只管杀人。"
"那往后你我可要多多合作。"
"好。"姜饭拿钩子指了指严云云手中的匣子,问道:"这是?"
"钱。卢家给的,算起来有三百贯。"严云云提笔在账上勾了一笔,笑道:"放心,我已记在账上。"
姜饭道:"小气,邬通打算一年给县尉六千贯。"
"小气的、大方的,都快是死人了。姜班头,我们坐下谈吧。你是想坐在我左边,还是右边?"
"有啥区别?"姜饭愣了愣,在严云云对面坐下,道:"说说吧,我们如何做?"
...
与严云云聊过,姜饭下了楼、牵了狗,招过两个人吩咐道:"你们带人去卢家、尹家搜一遍,说是有人看到北面的刺客逃到附近,再放几件东西在他们家里..."
"明白了。"
交代完这件事,他出了茶楼,正见刘金锁大步过来。
"嘿,姜钩子,县尉真把搜捕俞道士的差事交给你了?也不怕你放跑了他。"
"县尉信得过我。"姜饭道:"走吧,带我到县里逛一圈,看看你是怎搜的。"
"我搜了不知多少遍,一点线索都没。"刘金锁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地说起来。
"你看啊,县衙在这里...我追着他跑到这里...但这么多天过去了,怕是已逃出城了..."
姜饭跟着他在县城绕了一小圈,道:"行,我来找,这县里我更熟,许多人都能帮我打听,这事不为难你这大傻子了。"
"你才傻子!"
"嘿,我傻,你看我几天捉到人。"
"对了,我听说你不当巡江手了?多可惜了啊,我跟你说,马上要改编了,县尉刚给我们做了一套衣甲,好威风。"
"刘哥哥。"姜饭咧嘴笑了笑,道:"你当这制衣甲的钱哪来的?"
他说着,钩子在旁边的土墙上一钩,又道:"该有人去把这钱给你们钩回来。"
~~
李瑕换下衣甲,想到明日就是除夕了,稍稍回顾了这一年,最后想到这几天的安排,喃喃了一句。
"兵营、幕僚、暗探、生意...四套小班子稍稍有雏形了..."
第251章 义女
十二月三十日,大宋兴昌四年已临近尾声。
江苍一大早就爬起来,揉了揉眼,半梦半醒间看到李瑕正挂在院子的屋檐处,他于是跑过去说话。
"我这几天总是做梦,总梦到我带着飞虎军把蒙鞑打得落花流水,是否有预意呢..."
"故事听多了。"李瑕漫不经心道。
"也是,你在做什么啊?"
"引体向上。"
江苍问道:"今天是除夕,你为何不歇一歇?"
"抱住我的腿。"
"哦。"
江苍抱住李瑕的腿,被他带着往上升,双脚离地。
"哇...要是父亲看到,又要骂我太不稳重了。"
李瑕道:"你倒是不重,抱稳了。"
江苍被李瑕带着一上一下的,觉得蛮有意思,想了想却是问道:"李县尉,你受过很多苦吗?"
"嗯?为何这般问?"
"你也只比我大八岁,明日你才十七岁,旁人这般大的时候玩心多重啊,可你一日都不肯歇诶。"
"歇下来能做什么?"
"斗蛐蛐、猜商谜、捶丸、蹴鞠,可多好玩的了..."
李瑕"哦"了一声,像是并不觉得好玩。
江苍又道:"我准备了好多商谜,今夜守岁时一起猜吧。"
"今夜我要去兵营,有些士卒没有家人、留在营里守岁。"
"哦,你能给我些爆竹吗?我爹说县里的爆竹全被你派人买走了,每户只能买一点。"
"不能。"
江苍很失望,又道:"母亲说,以后你会纳二姐儿作妾,也算是我的姐夫。"
"我们有这么熟吗?"
"你以为哦?"江苍抱着李瑕的大腿,再次被带着往上升,又道:"给我点爆竹吧,姐夫。"
"别乱叫,我跟你没关系。"
"你好像没把父亲收二姐儿为义女当一回事,但我告诉你,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亲戚..."
~~
中午,沁香茶楼。
"掌柜的,东西送来了。"
"放着吧。"
严云云正在窗边看着斜对街的盐铺,转身拿起桌上的东西。
那是她找人订做的两副面具,一个是漂亮的彩羽面具,可以盖住左边脸的伤疤;一个是黑漆恶鬼面具,可盖住右边完好的脸。
她站在铜镜前,戴上左脸的彩羽面具,看到的是一个神秘漂亮的女人;换上右脸的恶鬼面具,看到的是一个样貌可怖的女人。
严云云就这样一会戴这个,一个戴那个,似乎怎么也看不腻。
又有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
严云云转头一看,见是韩承绪来了,连忙把面具放下。
"义父来了,若有事派人来唤女儿过去就好。"忙不迭扶着韩承绪坐了,她又将火盆推过去,道:"给义父纳了双鞋,还想着傍晚送过去。"
说话间,她从案上将鞋拿了,递在韩承绪手上。
这一通忙活,严云云才坐下说话。
"杜致欣那盐铺今早又运了五百石盐入仓,早上不过开张一个时辰,生意却是好。我打算三日后就动手,把事端挑起来..."
韩承绪笑着摆了摆手,道:"不是要问你这些。过来是与你说一声,晚间一起吃年夜饭。"
严云云一愣。
"早点忙完,把这茶楼关了,大过年的,能有几个人来喝茶?"
"义父是在后衙过年?我岂好过去的。"
"本想说我带巧儿到你这来支一桌,江县令不肯,那你我父女依旧在他那过便是。"
严云云以往陪过许多高官,却没与其一起过年过,道:"不太好吧?我这身份岂好与官..."
韩承绪道:"你是替阿郎做事的,该有底气。你是我的女儿,踏踏实实的。"
"是,女儿知道了。"严云云低下头。
"走了,你早些过来。"
"女儿扶父亲下去。"
韩承绪支着膝盖站起身,稍有些絮叨地说道:"我收你作义女,就是真将你当作女儿,不是说着玩的。往后还盼着你找个好人家,生个外孙,家里才热闹。"
"哪能有甚外孙呀?女儿也不嫁人。"严云云摇摇头苦笑道...
~~
"我好想嫁给他啊,作妾也行,但我肯定是不能像巧儿一样给他作妾的,只能死了这条心了。"
江荻坐在小院中,抬头看着天空,喃喃道:"但其实不嫁给他也行,甚至以后不再见了,他忘了我也行。因我思慕他,就仅是思慕而已,与他无关。
他说教如何让旁人想娶我。但我渐觉得,我学会的是女子不一定只有相夫教子、三从四德。我也不愿这辈子只有男女之情,要能做出些事才好,却不知能做何事。"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身边的高挑女子,又问道:"我不该与你说这些心事的。哑女,你有心事吗?要如何才能告诉我呢?"
那高挑女子沉默着,摇了摇头。
"你没有心事啊。"江荻道:"那我再跟你说哪些故事呢,说李县尉如何守住庆符县吧?"
...
俞德宸并着膝盖、并着脚,把手藏在红袄子的袖子里、支着脸,把下巴埋在花布里,一副柔软女子的姿态。
他听着身边的江荻说着故事,心想这个县令女儿这样跑出来多危险,如果自己要伤害她...想必是不会的,若自己是个坏人,阮婆婆也不会把自己带进屋里。
他不明白为何江荻为思慕李瑕,那李瑕分明也没甚好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但她说的那种思慕一个人与其无关的心境,俞德宸却很认同。
俞德宸自认为是很容易对某个女子动心的人,担心影响修行,常为此很苦恼。
过了一会,江荻站起身来,道:"我回去了,你好好过年,明年见。"
俞德宸站起身,点了点头。
"别缩着脑袋啦,我带了不少菜,你一会帮着阮婆婆做菜。"
江荻走了几步,回过头又道:"对了,和你说的话不要告诉别人。"
俞德宸心说我是个哑巴啊,怎会告诉别人。
他看着她离开,低头看了看地上篮子里的春联、年历、桃符、缕花等物,感到有些孤独。
全真教的道士过年都是在道观里,有时还要为人驱邪,倒是听说南边正一教的道士能回家过年...
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准备着贴春联,因伤还没好,动作有些艰难。
门外传来了狗叫声,接着,有人推开院门。
俞德宸看到姜饭推开门进来,愣了一下,忙低下头作扭扭捏捏状。
心里正紧张,便听到姜饭喊道:"阮婆,这么早就蒸年糕呢?真香,我的狗嗅着你家的饭香,叫个不停,哈哈哈。"
"是姜饭来啦?有阵子没见你了,到哪去了?少了你们这些个酒鬼喝醉了闹事,县里安宁不少呢。"
"哈哈,阮婆这话说的...我买了几斤便宜盐,帮我腌些鱼吧?"
"现在?"
"走吧,再拎条新鲜鱼给你做年夜饭。对了,这小娘子好漂亮,谁啊?"
"你个恶汉,休当人面问这般下流话,吓坏了人家..."
俞德宸背着身子,听着那声音越走越远,舒了一口大气。
他摸着身上的伤口,暗骂刘大傻子那两枪捅得太狠,不然也不必怕。拖着脚步到了厨房,见阮婆正在蒸年糕,他于是又往锅里加了一瓢水。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显得很自然,蒸气扑到脸上,突然想到自己与这些人一样都是汉人。
有人推开院门进来。
俞德宸回过头看了一眼,见是姜饭提着刀,带人走了进来。
他再次故作娇羞,背过身去。
"恩公别装了,我不像刘大傻子,当面都认不出你来。"姜饭叹息一声,道:"你已被包围了,逃不掉的。跟我走吧,我会求县尉留你一条性命..."
第252章 除夕
李瑕刚巡视了城门防务回来,便听到俞德宸被捉到了的消息。
"你不到两天就捉住了?"
姜饭道:"小人和恩公相处了几天,对他的身形样貌更熟悉。"
"放心吧,我答应你不杀他。"李瑕点点头,往县牢走去。
进了牢房,看着那昏暗、肮脏的场景,他觉得俞德宸跟自己真是反过来了,先当间谍再进牢房,不知接下来是否会穿越到后世去...
俞德宸呆得是个单间,手脚戴着镣铐,有大夫正要给他治伤。
"李瑕,你火烧重阳观、气死掌教真人、坏我全真气运,我必杀你。"
"我还没问你。"李瑕道:"先治伤吧,一会再说。"
俞德宸道:"既被捉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治甚治?"
"我若是你,就不会在阮婆家呆这么久...竟还住下来了,这是阅历不足。"
俞德宸一愣。
李瑕道:"先治伤吧,等你伤好了,再给你一次逃跑的机会。"
等了一会儿,大夫重新给俞德宸的伤口换了药,又把了脉去开方子。
李瑕这才问道:"为何在街上打人?"
俞德宸倒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件事,大大方方应道:"那私盐贩子对我无礼,我掐死了他。"
"哦?"李瑕倒是有些诧异,道:"我问的不是这件事,是问你数日前为何在街上打人。"
俞德宸想了想,这才回想起来,道:"那几个恶仆追着一个弱女子,出手相助而已。"
"你是来刺杀我的,何必平添事端?若非此事,我本没有留意到你。"
"你留意到我了?"俞德宸道,"怪不得刘大傻子会在县衙埋伏。"
"泸川县有桩杀人案子也是你做的?"
俞德宸摇了摇头,道:"我没在泸川杀过人。"
"富顺县失火是你做的?"
"李瑕,你别所有事都栽在我头上。"俞德宸怒道:"我一路南下,只在庆符县杀了一个人。"
"嗯,你沿沱江南下,在泸川县渡过长江?你是从利州来的?汪德臣替你安排的身份?"
"你!"
俞德宸眼睛一瞪,转过头去。
李瑕已从他的表情里看出许多事,又问道:"杀了我之后呢?还从利州回去?"
俞德宸盘膝而坐,开始打坐,闭眼不再说话。
"你们掌教真人被我气死了?李志常?他身体不太好?"
俞德宸不答。
李瑕也不再问,招过姜饭,道:"你有空时多来看看他,去叫快班的费班头过来,让他签字画押...别对他动刑,等他伤养好了再与我说。"
"是。"
姜饭看着李瑕离开,转头向牢里的俞德宸道:"恩公,大家都是汉人,合力抗蒙不好吗?何必来刺杀县尉呢?"
俞德宸不答,闭目修行。
"唉,这大过年的,一会我给你送点汤圆、年糕过来吧..."
~~
县衙后衙,江春笑道:"这大过年的,韩先生万莫再多礼了,我收了巧儿为义女,那我们便是一家人。"
这夜是"团年",这边过年期间的各种聚会都叫"团年",除夕夜的年夜饭则是最重要的。
堂屋里炉火正旺,江春与韩承绪说着话,转头看到后面的严云云,眼神又是一亮。
严云云左边脸上戴着一副彩羽面具,看起来颇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尤其是她近来少了几分轻浮气,反比原先多添了些韵味。
她是聪明人,待韩承绪引她见了礼,感受到县令夫人牟氏那不悦的目光,便找机会将面具摘了下来。
"啊,这..."
"让县令与夫人受惊了。"严云云忙又将面具带上,以显恭敬。
江春连道了几声"可惜可叹",终是不再眼神迷离,抚须称"往后都是亲戚"云云。
牟珠虽依旧不喜要与这些金国遗民、风尘女子一起团年,却也明白丈夫的用意...
那李县尉年纪轻轻,立大功无算,前程不可限量,当然要交好。但李瑕性格疏离淡漠,不易结交,也只好纡尊降贵去结好些他身边的人。
何况收韩巧儿为义女,也是县城被包围的危急之时,韩巧儿与李瑕最亲近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
牟珠心里清楚,若非这层关系,李瑕今夜必带着韩家祖孙到营里团年,不可能与江家一起。
但清楚归清楚,多了一个严云云来,让她心里极不舒坦,又见丈夫毫不介意的样,莫名更来气。
"母亲,给你猜个谜怎样?"
江苍年纪虽小,却是个人精,看出母亲不高兴,故意打岔,立刻就将他的商谜抛出来。
"一边是红,一边是绿,一边怕风,一边怕雨。打一个字哦。"
"一边甚一边。"牟秋正在气头上,板着脸,随手就给江苍一下,叱道:"一边去!"
"你这妇人,猜不出就骂儿子。"江春心情好,抚须而笑,他自是猜得出,却不在孩童面脸卖弄,道:"荻儿与巧儿猜吧。"
韩巧儿摇了摇头,道:"义父,我猜不出。"
她记事情很厉害,却懒得动脑子,且一直看着堂外心想李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荻儿呢?"
江荻颇鄙夷地看了江苍一眼,道:"太简单了,没意思。"
江春确觉得这谜没意思。
宋人喜欢玩商谜,尤其是文人、名妓,但他们玩的商谜都是另一种,比如"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这样的句子,一句打一诗人名字,谜底是"贾岛""李白"。
不带些这样的情调,江春懒得玩。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严云云一眼。
严云云笑了笑,回想起过往与文人们诗酒相陪的那些时光,感到恍然如梦...
不多时,李瑕从外面回来,韩巧儿迎上去,笑道:"李哥哥回来了,我们在猜谜呢,好难。"
李瑕难得肯陪他们玩一会,猜了几个商谜。
说来也怪,这屋堂不论真女儿假女儿,至少名义上还算亲戚,就他一个外人,但他一回来,气氛才真的融洽起来。
江春好几次故作绞尽脑汁猜不出,把江苍得意得不行,江苍一高兴,堂中愈发热闹;严云云最擅长这些,不时说几句妙语,逗得韩巧儿咯咯直笑。
如此,确让李瑕感受到喜庆。
"好了好了,一会就开席了,苍儿你先停停,让非瑜先去把官袍换了。"
"也好..."
李瑕起身回了西厢主屋,换完衣服正要出去,却见韩巧儿跑进来,径直回了她的小间。
"嗯?怎么了?"他隔着门问道。
"李哥哥,我拿个东西,一会就过去。"
"好。"
李瑕到了堂上,一直等到快要开席了,却还不见韩巧儿过来。
他遂转回西厢,敲了敲门,道:"巧儿,来吃年夜饭了。"
"李哥哥..."
李瑕听她声音不对,道:"我进来了?"
"嗯。"
李瑕进了屋,见韩巧儿坐在那,脸色苍白,不由问道:"生病了?"
他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烫。
"我没事呢。"韩巧儿道:"过年真好啊,好热闹,要是爹爹也在、要是明月姐姐也在就好了。"
"嗯,你不舒服吗?我去请大夫..."
"李哥哥。"韩巧儿拉了拉他手衣襟,低声道:"能不能拿纸笔给我?"
"怎么了?"
"帮你记的好多事要写下来,不然你会忘的..."韩巧儿说到这里,忽然哭了出来,"因为我可能要死掉了。"
李瑕一愣。
"得要找纸笔。"韩巧儿喃喃道。
"你和我说,到底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李哥哥,我好舍不得你们啊...呜呜...过了年我就十四了,只要再过两年就可以...就可以和你...呜呜...可是我要死掉了,我好不容易才遇上你..."
韩巧儿哭着哭着,李瑕忽然又愣了一下,他看到她裤子上的血,意识到怎么回事。
"不哭了,没事的,你不会死的。"
"李哥哥不用哄我,我不怕的,就是舍不得...好舍不得..."
"没事的,我去打点热水给你,不怕了,你等一会。"
韩巧儿紧紧捉着他的衣襟,喃喃道:"不要走,拿纸笔给我好不好?"
"真没事的。"李瑕拍了拍她的头,又安慰了几句,起身转了出去。
路上见到牟珠,他上前,低声道:"***,巧儿..."
声音愈低。
牟珠微微愕然,叹了一声,道:"从小没了娘的可怜孩子,女儿家的事教给我便是。非瑜先回堂上吧。"
"辛苦***了。"
"不必客气,巧儿也是我女儿..."
~~
李瑕转回大堂,好一会,才见到牟珠带着韩巧儿回来。
韩巧儿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中却重新有了光彩,大概是知道自己不会死掉了。
她瞥了李瑕一眼,迅速低下头,不再像过去那般天真,而是多了一缕女儿家的害羞。
当然,她还小,包括李瑕年纪也还小,也只是害羞而已...
李瑕转过头去,见韩承绪还在与江春谈笑;江荻与江苍在争抢一个桃符;牟珠与严云云说了几句话,不再板着脸。
...
"来来来,开席,团年了。"
江春举起酒杯,笑道:"今岁,诸君皆有亲朋远隔千山,未得团圆,幸而我与韩老各得一义女,于这异乡凑成一家人团年,亦是可喜之事。"
话到这里,他倒没忘了自己是个官、是一县父母。
"这头一杯酒,先敬天地神灵,祈大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
李瑕近来最常听到两个字就是"过年",这宋代的年,确也给他带来了极不同的感受。
这个除夕夜,没发生惊心动魄的事,他与江家的关系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李瑕也记住了韩巧儿自以为要死时、满心只想要为他多做一点事的样子...
第253章 兴昌五年
因打退了蒙军、县衙又能拿出粮食来赈济百姓,庆符县这个年节还算喜庆。
但烟花爆竹全被李瑕收走了,每户只能买一串爆竹,城内还是少了几分热闹,不甘年节冷清过去的百姓们只好彻夜敲锣打鼓。
对此,有些少年颇为不满,在夜里将他们仅有的爆竹点燃丢进县衙,还丢了石头,以示气愤。
值守的衙役追出去,只见一群无赖少年作鸟兽散,嘴里还骂个不停。
"狗屁县官,收我们的爆竹,咒你们一辈子过不好年!"
"跑喽,炸死这些狗官..."
这种事往大了说就像是有人在宫门上提"檐马叮当,国势将亡"一样,属于藐视朝廷。
房言楷很生气,他当时还在公房做事,那爆竹就砸在他的窗外,吓得他以为是又有刺客,下令要追查到底。
李瑕却懒得查,甚至有些高兴看到时人有这样的烈性与反抗精神。虽然这种反抗就是向他表达不忿,但他不在意。
"非瑜真不怒?一群无知小儿,不知轻重!白为他们辛苦守城!"
李瑕摆了摆手,竟有几分江春的语气,道:"过年嘛,不打紧,少年人有朝气,玩闹而已。"
"玩闹个屁!"
房言楷怒气不消,难得骂了句粗话。
拼命与蒙军作战,却遭到这般对待,让他难以释然。
这种情绪涌上来,有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这清正之官当得殊无意趣,与其总为这些愚昧油滑的百姓着想,还不如当个只为前途谋划的奸臣...
当然,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他为官十一载,受过的委屈多了,也许多次这般想过,最后还是坚守清官的品格。倒不至于因一些顽童的炮仗就破了心防。
但气也是真气。
李瑕则是真的一点都不气。
他遇到过的诽谤多了。拼命拿回来了金牌,有人骂他是练西洋剑的崇洋狗;受伤了没参赛,则有人骂他是懦夫...
一开始他也不解,大赛上总有很多不是国术的项目,他希望能在这些项目上为国争光,怎就成了崇洋狗?
这种谩骂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养成了他坚定的心性、以及对人疏离的态度。
相比而言,如今的几句"狗官""奸党"实在是过于温和了。
"好了,房主簿别气了,到后衙去与县令喝几杯酒。"
房言楷见李瑕这副云淡风清的模样,微微苦笑,道:"说来,那些顽童怕也就与非瑜一样年纪,心性却天差地别。"
"阅历多而已。"李瑕道:"走了,我去一趟营里..."
~~
除夕这夜,刘金锁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想要与鲍三拼酒。
于是这两浙来的汉子被鲍三这川蜀汉子放倒,大醉了一场。
但刘金锁哪怕是醉倒了,也始终不忘叨叨那一句。
"哈哈哈...临安城过年才真叫热闹!"
李瑕能够想到临安城这时候的光景,它有着后世没有的浓厚年味。
...
年味再浓,终究还是要过去。
很多人都很遗憾年节的结束,李瑕却终于可以继续他要做的事情了,他才不会等到正月十五,在他眼里,战乱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而时间已经到了大宋兴昌五年...
~~
大宋兴昌五年,正月初五。
重庆府,四川安抚制置使蒲择之已开始勾勒出新一年川蜀抗蒙的方略。
"兴昌四年,蒙鞑自云南攻蜀南,行斡腹之谋。自此四川门户大开,南北向合,上下分哨,腹背受敌,咽喉中梗。"
蒲择之话到这里,扫了堂中诸人,一道道军务传达了下去。
最后,他看向易士英,道:"时辅,蜀南何处有与钓鱼城、云顶城相似的方山?"
"禀蒲帅,我连日寻访,于梅硐镇寻到一座凌霄山,位于僰王山以南。凌霄山壁立万仞,山顶一马平川,可耕作、可筑城。
其四面悬崖绝壁,仅有两条山路。一为'断颈岩';,在其与仙峰山之间的悬崖上塔建吊桥;二为'四十八拐';,于山脊上建道,百折缭绕。易守难攻。"
蒲择之听罢,只略略思索,道:"我上禀天子,你准备筑城吧。半年内,蜀南需有一座固若金汤的山城,为屯兵峙粮、出攻入守据依之地。"
"是。"易士英拱手领命,道:"此城便叫'凌霄城';?"
"望你与凌霄城,皆可为蜀南之柱石。"
...
定下蜀南的布署,蒲择之的目光又落向了地图上的蜀西。
他思虑良久,待到张实前来拜会,才从地图上抬起头。
蒲择之没有多说张实的马湖江之败,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的剑门关。
"你所言不差,年年守、年年胜,然川蜀终有枯竭之时,我等败不起..."
张实顺着蒲择之的手指看去,微微一愣,猜到了蒲择之的意图。
他再抬起头来,对这位蜀帅的不服气,竟是在这一句话之间已尽数退去。
"蒲帅是说?"
"我们先收复剑门关,对蜀西的蒙军形成关门打狗之势。"蒲择之说着,手指从剑门关移到成都,又道:"其后,我等收复成都..."
只"收复"二字入耳,张实便感到莫名的振奋,他终于开始认同史俊所言"余晦之后,川蜀复得名帅"的评价。
但另一方面而言,张实心头却有些莫名的情绪,他说不清,却隐约意识到,蒲择之面临的形势比余玠严峻得多...
当年余玠筹谋多年,意图收复汉中,最后虽功亏一篑,但全身而退,且带回了大量归降的汉中兵,损失不大而有所得。
偏余玠**,余晦屡战屡败,川西沦丧,成都失守,大理国灭。如今再来了蒲择之,图的只能是收复成都。
至于汉中,似已成了遥不可及之地。
错过的时机已然错过,局面一年差过一年。
蒲择之是名帅,但再是名帅,在此形势下,还能比余玠更力挽狂澜不成?
...
大宋非无名将名帅,大宋名将之多,灿若繁星。但似都被掩在一个又一个的错误之下。
~~
若说蒲择之在兴昌五年要做的是"巩固蜀南、收复成都",李瑕想做的则只是"赚钱练兵,发展实力"。
李瑕在正月初五便开始征兵。
他打算暂时扩军到一千人。
一般县城编练乡勇,少有这样的规模,也少有这般精锐。李瑕虽靠山过硬,却也稍稍做了些掩人耳目的安排。
他对外只说已上奏朝廷,效仿辛弃疾、请创一支新军,等朝廷批复。但时局危急,先行筹措钱粮、编练一批"稍稍精锐"的乡勇。
话是这般说,这封奏折到了何处,也只有李瑕自己知道...
他打算把一千人分为八支步军百人队、两支骑兵百人队。
八个步军佰将,除了刘金锁、鲍三、搂虎、熊山这四人,另四个皆是新任的,分别是伍昂、俞田、许魁、茅乙儿。
伍昂本是县里的弓手班头,人脉足,智勇都不错;
俞田是被蒙军俘虏过的老卒,最先反击蒙军之人,因怕被朝廷责罚,遂投效李瑕;
许魁、茅乙儿则是什将中较为出色的两个。
两个骑兵百人队的佰将则是于柄、宋禾。这两人都是李瑕在身边带过一阵子的,还算得力。
宋禾原本只是一个什将,被姜饭调过去做了一阵子,但李瑕考虑过之后,又把他调回了庆符军,升任佰将。
姜饭因此有些小小的不安,他看到往昔同袍们被士卒们叫着"佰将"、穿着漂亮威武的衣甲,多少有些后悔之前离开兵营的决定。
他这种不安李瑕看在眼里,却并未就此多说,只是安排他接任了伍昂的弓手班头一职。
姜饭思来想去,不敢抱怨,找李瑕小声问道:"县尉,可如此一来,小人手底下实在没甚可用之人了。"
李瑕道:"是啊,我手底下可用之人也不多。"
"那..."
"你去找严云云要些钱,再招募些人手便是。"
姜饭有些不得其解,只好应了,退下。
他一路到了沁香茶楼,拾阶而上,严云云果然一直都在茶楼上。
但才推开门,姜饭便吓了一跳,只见眼前竟是个一袭黑衣、半面烧伤半面恶鬼模样的女人。
"你这..."
"吓到你了?"严云云笑道:"恭喜你成了弓手班头,往后庆符这一亩三分地,可就由你说了算了。"
"有何好恭喜的。"姜饭道:"佰将听着可比班头威风多了,你没见他们几个在我跟前多嚣张。"
"姜班头想啊,阿郎为何让你与伍昂换了个位置?"
"那当然是县尉更信任我。"
"年前,伍昂可一直在城里,但不论搜捕刺客、贩私盐,阿郎可有吩咐他?"
"没有。"姜饭摇了摇头,伸长了脖子,问道:"那我如何做?"
严云云笑道:"我哪知道?我就是个女人,先支取些钱给姜班头吧..."
她说着,却是拿起账簿,递在姜饭面前。
"给我看这个做甚?"姜饭一头雾水。
"核对清楚了,扩建弓手房、招募人手、购买武器...这一桩桩一件件不对清楚,回头父亲骂我贪了钱。"
姜饭愣了好一会,最后,眼中泛起惊喜之色,严云云那恶鬼的面容在他眼里也瞬间变得漂亮起来。
下一刻,严云云却又道:"今日支的这钱,姜班头可得帮我再赚回来。"
"可以动手了?"
"年都过了,还等什么?"
第254章 挑衅
邬家盐铺。
杜致欣道:"县衙称汤二庚是北面来的刺客杀的,你不信?"
"不信。"
"那刺客已经招供画押了。"
"我还是不信。"
说话的是邬通的一个族人,名叫"邬厚",生得五大三粗,脸上颇有剽悍之色,是过了年才从筠连州过来的。
"我反而有点信了。"杜致欣道,"卢家、尹家卖的是官盐,找官府才是他们的正常反应,不应该先动手。"
邬厚懒得听这些,搓着脖子,搓出一块污垢来,在手里捏着玩,道:"哥哥派我来,是来保护庆符这生意。有人对我们的人动手,我就做了他。"
杜致欣道:"问题是县衙把案子都结了,也许真就不是盐商动的手,我们是来做生意的..."
"掌柜,我问你,那李县尉怎说的?"邬厚打断他的话,问道:"真不给我们出头?"
"有麻烦我们自己摆平,他替我们兜着。"
邬厚咧嘴"嘿"了一声,道:"就这样,还领哥哥一年六千贯。"
"话不能这么说,有他镇着,我们才敢来庆符贩县。"
"行吧,就这么着,别让我查出来有人在跟我们作对。"
邬厚把手里的污垢往地上一弹,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
傍晚,杜致欣转回后院,没过多久只见邬厚拖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回来。
"这人是谁?"
邬厚道:"卢家的一个下人。"
说着,他在那人脸上踹了一脚,道:"叫啥名字?"
"胡栓。"
邬厚随手拿了一柄匕首丢在地上,道:"哪来的?"
胡栓被踩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匕首,道:"我...我在我屋里找到的。"
"去你娘的!"邬厚又是一脚踩下去,踩得那他噢噢直叫。
杜致欣看不明白,问道:"这是怎回事?"
邬厚又踩了两脚,这才哼了一声,道:"这是汤二庚的匕首,我给他的。"
"你怎么找到的?"
邬厚指了指地上的胡栓,道:"这小子杀了汤二庚、捡了这匕首。有个乞丐看到了,带我捉到这小子,搜到了他身上当铺的收条,他把这匕首当了。"
"哥哥...我没有啊!"胡栓喊道:"我真是在我屋里找到的这匕首...我没杀过谁啊。"
杜致欣皱了皱眉,捡起地上的匕首,道:"这事不太对头。"
"哪不对头?"
"汤二庚带着匕首,拿都拿不出来就被掐死了?被这个蠢材掐死了?"
胡栓喊道:"对对...就是说啊,我真不知是怎回事,真就是除夕那天换衣服,发现衣柜里有这匕首,昨日才拿去当的,别的我真不知道啊...别打了...别打了。"
"那就是你有同伙,一起杀了我的人!"邬厚又猛踹不停,骂道:"你他娘还不招。"
杜致欣忽然拦了拦邬厚,向胡栓问道:"听说前几天,县衙派人搜过卢家?说北面的刺客藏在卢家。"
"是!是!就在第二天,我就捡到这匕首了。"
杜致欣道:"那就说得通了。"
邬厚问道:"怎说?"
"真是北面的刺客杀了汤二庚,拿了这匕首,藏身在卢家,县衙派人搜查,刺客逃跑时落下了这匕首。"
"对!就是这样!"胡栓大喊道:"这位先生太聪明了。"
杜致欣淡淡笑了笑,向邬厚道:"把人放了吧,我们是来做生意的..."
~~
"娘的。"
姜饭啐了一口。
他正缩在巷口,看到胡栓从邬家盐铺的后院出来,踉踉跄跄地走着。
"哥哥,怎回事?这些私盐贩子改吃素了?这都不杀?"一个扮成乞丐的汉子问道。
"老子哪知道的。"姜饭道:"严娘子这甚狗屁计划,行不通的。"
"接下来呢?"
"上去问问就知道..."
~~
胡栓才走到卢家附近,斜地里忽然窜出一条人影。
"咦,姜班头?"
"听说你被人捉了?我特地过来救你。"
"是啊。"
"这边说吧,怎回事?"
胡栓把事情说了,道:"嘿,那掌柜的也太聪明了。"
"是啊,太聪明了。"
姜饭感慨了一句,一刀捅进胡栓的心口。
"呃,姜班..."
"噗。"
姜饭又是一刀捅下,丢下尸体,转身就走。
~~
"杀了?"
严云云依旧带着那半副恶鬼面具,刻意把烧伤的脸露出来,眼神里满是兴奋。
姜饭吐了口气,道:"杀了。"
"你为何不把尸体摆到卢家门口?"
"我..."
姜饭滞了一下,问道:"要做到这种地步?"
"这次来不及了,下次吧。"
"还有下次?"姜饭问道:"杜致欣很聪明,他不会怀疑我们在挑拨吧?"
"他聪明个屁。"严云云道,"县衙都结案了,一副想摆平事情的样子,他不会怀疑的。"
姜饭又问道:"真不用告诉县尉?"
"阿郎有告诉过你要如何做吗?"严云云指了指桌上的账簿,又道:"包括扩充弓手之事,阿郎有具体和你说过吗?"
"没有,就叫我来找你支钱。"
"那就是了。"严云云微笑起来,显得非常高兴,道:"阿郎信任我,把这事交给我了。"
"知道了。"
严云云却还在说,喃喃道:"阿郎知道我狠毒,会杀很多人。他不过问,由着我做,明白吗?"
姜饭一愣,问道:"你又要杀谁?"
"明夜,再把杜致欣杀了,这样,你就不必怕他怀疑我们了。"
"严娘子,你这...要不等以宁先生回来?我们..."
严云云突然把脸凑到姜饭眼前。
姜饭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一仰。
"阿郎用我这个女人、把你从兵营调出来,不是因为这些事他做不了,而是他手底下可用之人少,若要等兄长回来,还要你做甚?要我做甚?"
姜饭站起身,掩饰住方才的惊慌,淡淡道:"知道了,杀人而已,我擅长。"
~~
次日,杜致欣与邬厚走进沁香茶楼。
"听说卢家报案了。"严云云笑道:"放心,此事我们会兜下来。"
"人不是我们杀的。"杜致欣道。
"是与不是,卢家都已经状告杜掌柜了,但我们会摆平。"
杜致欣道:"我怀疑是卢家自己杀的,栽赃我们。"
严云云漫不经心道:"无所谓,一个小人物而已,不耽误你们贩盐便是,理他做甚?"
邬厚咧嘴一笑,道:"就是说,李县尉又不是没收钱,这点小事还能摆不平吗?"
"别没事就提我家阿郎收了钱。"严云云淡淡道,"我为二位引见一人,以后有事就找他。"
说话间,姜饭从门外走进来。
"这位便是我们庆符县新上任的弓手班头,统辖壮班,于三班之中地位最高。往后二位但凡有麻烦,他都会处理..."
"原来是姜班头,失敬。"
"杜掌柜该知道,原来的班头伍昂是房主簿的人,房主簿一直是反对私盐生意的。如今换成我,便是来为你们的生意镇场子的。"
姜饭说到这里,又道:"胡栓的死,我已经查明白了,他与卢家另一个下人有冲突,凶手已经拿下了。"
"劳姜班头费心了...不过,人真不是我们杀的。"
"哈,这重要吗?"
邬厚也是咧嘴大笑,道:"哈哈,早知道姜班头这般厉害,我昨夜就把那胡栓杀了得了。"
姜饭微微一笑。
严云云拍掌道:"汤二庚也好、胡庚也罢,这事情就这般过去了。杜掌柜可以安安心心在庆符县发财了。"
杜致欣笑道:"好说,好说。我晚间设宴,请姜班头一聚。"
"谢杜掌柜款待。"
严云云起身,捧起一杯茶,道:"我以茶代酒,祝杜掌柜生意红火。"
...
出了茶楼,邬厚又笑了笑,道:"看来我们在庆符县,真能和在筠连州一样。"
"你也不要乱来。"杜致欣道:"我们是生意人,杀人放火的事少做,要用博弈对付对手。"
"是盐商先挑衅的。"
"总之,此事到此为止了,我们卖的是私盐,仅凭价格就能压垮他们..."
第255章 生意人
是夜,杜致欣在庆福楼宴请姜饭,宾主尽欢。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表态,向盐商示意邬家盐铺已得到县衙的支持,警告卢家、尹家别再搞些小手脚,生意场上的事该在生意场上见分晓。
这场小宴,严云云坐陪到一半,自言不胜酒力,提前离开了。
她似乎是故意的。
过去她是妓,陪客人喝酒显然不可能任她想来就来、想走就去。如今不同了,席上没人能强迫她。
她出了庆福楼,在石阶上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感受到了某种自由。
隐隐地,还有一种掌控他人命运的权力感。
她一路走过长街,到了县衙。
...
李瑕正在公房中与韩承绪谈事。
"阿郎,父亲。"严云云行了一礼,神情有些拘谨。
李瑕道:"今夜怎过来了?遇到困难了?"
"没有,只是想和阿郎禀报一下事情的进展。"
"也好。"李瑕道:"说吧。"
"我打算杀了杜致欣。邬厚是个鲁莽人,这次我们已经让他以为在庆符闹出天大的事我们也会替他摆平,他很可能会不分青红皂白砸了卢家的盐铺,甚至更过份。动了手,就不是他们想停就能停下来的..."
"邬通会亲自来吗?"
"我尽力逼他来,让他亲自来整垮盐商,我们'****';。"
李瑕想了想,道:"这次你如何做我不管,总之尽快掌握庆符县的盐业。"
"是。"
"提醒你一句,往后做生意该用做生意的手段。"李瑕又道:"杀人夺财最简单直接,用多了却会放噬,便好比你以往自恃美色。"
严云云低下头,深有感触。
她想了想,问道:"那等邬家与卢家动手了,我们先买下尹家的盐铺,如何?"
韩承绪忽然笑了笑,与李瑕对视了一眼。
"韩老觉得呢?"
"可以。"韩承绪道:"不过如此一来,账上钱便不多。"
"总该舍得下本钱。"李瑕看向严云云,道:"就这么办吧。"
"阿郎,不交给父亲办吗?不怕我拿着这么大笔的钱跑了?"严云云问道。
她似乎偷瞥着李瑕,似乎想听到他说"我相信你"之类的话。
但李瑕却只是淡淡道:"你跑不掉。敢跑,多远我都杀你。"
"不敢。"
严云云低下头,有些失望。
她说不清自己跑来是要做什么,也许除了禀报情报之外,也想听到李瑕或韩承绪的赞赏。
可惜他们没有,始终很平静。
但他们也不避讳着她,坦然地继续谈事情。
"这笔钱花出去之后,一个月内最好便能从盐业上有所收益。眼下万事开头,要用钱的地方多。"
"韩老认为盐业一年有多少收益?"
"七八万贯吧。不过,若是把筠连州,以及向南面乌蒙部的生意也抢下来,该是另有四十万余贯。阿郎与邬通不同,阿郎不需打点谁。"
"那这与辛弃疾酒业官营差不多?"
"不,私盐更赚钱,辛弃疾是置办湖南一路之酒业,而阿郎仅在一县一州一部之地贩盐。"
"若贩盐到乌蒙部,可同时打通到大理的**路线?"
"还需一步步来。"
"是啊...方才说到哪了?"
"房主簿的态度,似乎蒋焴差点被指为杀害汤二庚的凶手之后,房主簿已不太插手私盐之事了..."
严云云站在一旁,替他们挑亮了灯火,又斟了茶。
她便感到除夕夜时那种感受又回来了,说不清是怎么样的,总之是不再漂泊无依...
~~
庆福楼,一场宴席将散。
"哈哈,邬厚兄弟,我和你说...我看卢家很可能潜通蒙古。"
"是吗?"
"真的,上次我搜北面来的全真教刺客,就是藏在卢家。"
邬厚道:"那姜班头该让李县尉查抄卢家啊!"
"不,不。"姜饭摆手道:"那像甚话?人家会说李县尉是谋财害命,对官声不好。"
"怕甚?官还怕民?"
"不行的,岂有县官对治下大户下手的?传出去不好听。对了,邬巡检不是与蒙鞑打过仗吗?还立了功,倒可以派人过来。"
"行吗?"邬厚问道。
姜饭道:"朝廷哪敢管羁縻州与盐商起的冲突啊?我听说,蒙军这次从云南攻上来,朝廷急着拉拢蜀南各族蕃兵。"
邬厚来了兴致,道:"杜掌柜,你觉得怎样?我觉得可以干!"
杜致欣忙道:"不必做到这种地步,不必,不必的,我就是生意人。"
"哈哈哈,对,生意人...今夜谢杜掌柜招待,我得走了,夜深了。"
"姜班头慢走。"
笑语声中,姜饭与杜致欣、邬厚等人告了别,转身而走。
姜饭醉得不轻,脚步踉跄。
"哈哈哈...不用扶,我走得动..."
走得远了,扶着他的汉子才小声道:"哥哥,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说。"
"上次也是在庆福楼开席之后,张远明被我们做了。"
"又怎样?"
"今夜再把杜致欣做了,那庆福楼多倒霉啊?人家会说在这吃过宴席的容易死了。"
"少他娘跟老子说些不着边的。"
姜饭打了个酒嗝,支起身来,在夜色中显得很清醒。
他觉得这两次杀人其实是一样的,上次为了夺田地,这次为了夺盐业。
不同之处在于,这次再做成了,县尉来钱的路子就彻底打开了。
"动手吧..."
~~
严云云走出县衙。
她拿下脸上的彩羽面具,换上恶鬼的面具。
"做得还不够好啊。"她喃喃道。
今夜听了李瑕与韩承绪的谈话,她意识到他们有更大的野心,至少是要成为整个叙州的地头蛇。
那她为这个小小的私盐所做的谋划就显得太婆婆妈妈了。
韩祈安上次除掉张远明可是更直截了当的。
~~
邬厚半醉半醒地回到住处,还忍不住傻笑了两声。
"嘿嘿...贩私盐,杀头的大罪,还一天到晚'生意人';,蠢货掌柜...老子羁縻来的人,怕个屁..."
他啐了一口在地上以示不屑杜致欣,接着倒在床上就睡。
睡到半夜,忽然听到一声惨叫。
"啊!"
邬厚猛地惊醒,冲到杜致欣的屋中,目光看去,只见杜致欣倒在血泊当中,浑身都是刀孔。
俯下身子一探,杜致欣已气绝了。
"娘的!过份了啊!"
邬厚怒吼一声,一把拎起一个赶过来的汉子。
"去!回筠连告诉哥哥,带人来把这些盐商灭了!还做个狗屁的生意..."
第256章 规矩
正月初八。
"李非瑜!你别太过份了!"
房言楷一掌拍在李瑕案头,道:"就因你纵容私盐,你看看县城现在乱成何等模样了?一天出一桩命案..."
"房主簿,私盐归私盐,命案归命案,不可混为一谈。"
"你休与我打哈哈,近日哪桩命案与私盐无关?"
李瑕道:"我看,这些人还真不是私盐贩子杀的。"
"哈?"房言楷怒极反笑,道:"你听听你说的话,若非私盐贩子杀的,还能是谁?"
"房主簿,冷静,你以往不像这般容易情绪激动。怎么了?"
"你竟还问我?我到底是因谁而易激动?!"
李瑕就静静地看着房言楷,也不再说话。
好一会儿,房言楷叹息一声,在他面前坐下。
"说实话,上次蒋焴差点被诬告为杀汤二庚的凶手,我便想过,不再管私盐之事。何必这般执拗呢?但我想明白了,此事我不能不管。
你可知,贩私盐者都是何人?三教九流皆有,甚至官吏、兵将也公然参与。另,依我朝刑律,贩私盐三斤以上可斩首,故往往贩盐者皆亡命徒。处置稍有不慎,便激为变乱。
建炎年间,福建范汝为之乱;庆元年间,大奚山岛民之乱;绍定年间,福建、江西汀寇之乱;更近者,兴昌二年,安吉州太湖沿岸又有荻浦盐寇之乱。总总叛乱皆因私盐而起..."
李瑕道:"这不恰恰是说明朝廷的盐政有问题吗?"
房言楷一愣,道:"你岂敢说出这等话?不错,朝廷盐税是重,可你看眼下社稷危乱,若无盐税,如何抗蒙..."
"我说的不是盐税重。"李瑕道:"而是大宋盐务体系已经烂透了。远的不说,我近来查了淯井监。官员贪赃索贿,无所不为;吏员各种名目层出不穷,苛取商旅;仓卒称量时有各种手法暗号,或在盐中掺入泥灰。
上上下下,克扣盐本、挪用盐税、中饱私囊。我若是盐商,想卖官盐,可是但凡有点良心,都不知如何把这掺着泥灰的盐卖给普通百姓。房主簿,你说呢?"
"是,盐务积弊愈深。可难不成你为身为大宋官员,却纵容私盐?"
"我从未说过要纵容私盐,我始终说的是,私盐必须缴。"
"别和我兜圈子了。"房言楷道:"你不知邬通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他并非走投无路不得以贩私盐,而是仗着羁縻州的蕃兵、欺朝廷不敢剿他,纵横乡里,胆大妄为,又上下行贿,轻易难动。这等人极是危险,你与其极打交道,稍不留神便要酿成大祸!"
"是,长宁军易都钤辖也说过,叫我少与邬通来往。"
"你既知道,快收手吧,莫让邬通的势力进庆符县。眼下还不够乱吗..."
话到这里,蒋焴在门外喊道:"东翁,东翁!不好了!"
不等房言楷应话,蒋焴已推门起来。
"又是何事?"
"邬厚带人抢砸了卢记盐铺,打伤了许多人,有个伙计被打死了。"
房言楷抚额,喃喃道:"真是一天出一桩命案...明光你先出去。"
"东翁?"
"出去!"
房言楷喝了一声,又转向李瑕,已是苦劝的表情。
"我苦心经营两年,生怕这盐枭在治下生乱,你真的不能再纵容私盐了..."
话章未落,蒋焴再次推门起来,仿佛是故意说给李瑕听的,径直道:"东翁,卢圭来了,说县衙若不为他做主,卢文扬今日便动身去叙州告状,请知州做主。"
"出去。"
"嘭"的一声,蒋焴再次关上房门。
李瑕想了想,开口道:"房主簿,是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了很多次,私盐一定要缴。"
"够了!别再打官腔了!我早受够了江春!你休给学他!"
"不是官腔。"李瑕道:"我说的是实话。"
"我告诉你,今日你若不为盐商做主,等卢文扬把此事闹到州署、闹到转运司,你也没机会再缴了..."
"咚、咚、咚。"公房外又有人敲门,不急不缓。
"进来吧。"李瑕道。
韩承绪推开门,显得比蒋焴从容得多。
"见过房主簿。"他拱手行了一礼,方才走到李瑕身边,附耳轻身说了一句。
李瑕点点头,韩承绪退了出去。
"这样吧,房主簿给我两天时间。"李瑕道:"两天,我剿掉盐枭,如何?"
房言楷眯起眼,盯着李瑕,忽问道:"你想做什么?"
"告诉你的话,你要一起吗?"
~~
沁香茶楼。
"邬通准备动身来庆符了。"姜饭道:"他很生气,点齐了两百蕃兵,明日出发。"
"告诉县尉了?"严云云问道。
"是。"
严云云道:"那这两百蕃兵不归我们管了...说说邬厚打算如何做吧。"
"当然是杀人,杀卢文扬。"
"太好了,几时动手?"
姜饭道:"我已告诉邬厚,卢文扬打算去叙州告状。邬厚会带人在城外埋伏,先杀了他,之后再杀进卢家。"
严云云笑道:"那我得去把尹家的盐铺盘下来。"
"我呢?我如何做?"姜饭问道。
"你怎总问我?真讨厌,就不能自己想想。"
她语气娇媚,但脸上那疤让姜饭起了一身疙瘩。
"卢文扬必须死。"姜饭道:"但我何时拿下邬厚?"
严云云道:"若让我选,当然是等邬厚杀光了卢家人。"
姜饭皱了皱眉,道:"太多无辜了。"
"可笑,你去问问那些拿血汗钱问他家买掺沙盐的人这些盐商无不无辜。"严云云淡淡道。
姜饭道:"卢文扬一死,我直接拿下邬厚也行?"
"这是你的事,你不归我管。"
"也就是说行了?"
严云云道:"有几个人必须杀,我把名字写给你。"
姜饭舒了口气,觉得韩祈安做事更有分寸,对付张家时也只杀必要之人,严云云就有些疯。
"记住,先等我盘下尹家盐铺,在这之前别动邬厚。"
"你若盘不下呢?"姜饭问道。
严云云笑道:"那就让邬厚去把尹家也杀了..."
~~
"请韩老去告诉严云云,最好还是能买下尹家的盐铺、盐引,这很重要。"李瑕道。
韩承绪道:"若不用花钱,不也是好的?"
"在我们还没实力**规矩的时候,不能总是破坏规矩,会乱套的。"李瑕道:"我今日见过房言楷之后,这种体会更深了。
杀张远明时就引起了太多忌惮,事后花了许多精力摆平。因此,这次我也只敢借邬通之手杀卢文扬,但房言楷早晚能猜出来。
只有花本钱做生意,才能让人知道我们是有本事做生意、能守规矩的,而不是只会杀人夺财。否则,往后做事阻力只会越来越大。"
韩承绪道:"这么说,房主簿这次是不会阻止阿郎了?"
"嗯。"李瑕道:"但我们不仅是做给他看的,是做给所有人看的,要做得够漂亮。"
"是。邬通与卢文扬相争,派人杀了卢文扬;阿郎带兵剿了这个盐枭;严云云趁机盘下尹家的盐铺,独占庆符盐业...不守规矩的是邬通,阿郎只有功劳。"
"韩老在笑什么?"
"欣慰。阿郎以前遇到难题,只会横冲直撞、冲破规矩来解决。如今已能利用规矩解决难题,多学会了一层手段..."
第257章 收网
"这些羁縻之地来的南蛮盐贩真是太嚣张了!"
卢文扬怒叱一声,坐上轿子向城外码头而去。
他已决意到叙州去状告庆符县衙对私盐一事的包庇纵容,这般做是与县衙完全决裂的态度。若州署告不下来,那他便再到泸州去,告到潼川府路安抚使处、告到转运司。
天日昭昭,他就不信世上还没说理的地方了。
"杀人砸铺,太明目张胆了!"走在轿子旁边的管事卢圭愤愤骂了一句。
"县里竟能让私盐贩打砸官盐的铺面?自古以来有这般荒谬之事否?这还是大宋的治下?!"
卢文扬又骂了一声,深吸了几口气才稍平静下来,低头看着手里的状文,心想知州是清官,不能行贿,好在此事证据确凿,知州绝不可能包庇邬通。
说来也是怪了,真不明白那李县尉是如何想的,以为在庆符一手遮天了不成?竟敢这般放纵私盐...
~~
从县城东面到码头的道路上,邬厚正提刀站在那。
"哥哥,我们这般做,是否太嚣张了?"
"老子太嚣张?"邬厚很诧异,大骂道:"你看看清楚,是谁做的过份了?!没开张就死了个汤二庚,现在呢?连杜掌柜他们都敢杀,这他娘还是盐商吗?!庆符这些盐商和强盗有区别吗!"
"是,小的也觉得他们太狂了,但是不是先让县衙法办了?毕竟姓李的收了我们的钱。"
"法办个屁!案子查来查去,查到过年!没看姓卢的狗猢狲要把事情捅到州衙去了?"邬厚道。
"可这...动静这般大,姓李的真能给我们摆平?"
"放心吧。"邬厚道:"那娘们和残废说得清清楚楚,天大的事都替我们兜下来,做了他,少他娘废话。晚上带你们杀进卢家、尹家快活快活。"
"好咧!"
一行人转头看去,只见远远的,一群护院拥着一顶轿子缓缓而来。
邬厚做事干脆,带着人上去,不等那些护院轿夫反应过来,刀子就捅了上去。
****,放肆杀人...
~~
"杀人啦!杀人啦!"
喊叫声传来,尹济回过头看去,只见自家一个管事浑身是血,飞快跑过来。
"阿郎...杀...杀人啦..."
"慢点说,出了何事?"
"邬厚带人在路上杀了卢员外,卢圭一路从城外逃回来,才跑到城门口,邬厚的人追到...乱刀把他也砍死了。"
尹济心惊不已,脸色登时煞白,转头看向对坐的严云云。
今日他被严云云邀来沁香茶楼谈事,本以为是有个交代,没想到却是如此。
"你们...私盐贩子如此妄为,县里真不管?"
"管。"严云云笑道:"县里当然会管。但我又不是县官,我来,是与尹员外谈买盐铺的事。"
"你...你要如何买?"
"包括铺面、剩下的两仓盐、今年的盐引、做事的人...总而言之,你手上的整个生意我都买。"
"价钱呢?"
"五千贯。"
"可笑!我的盐引就值五万贯。"
严云云"哦"了一声,只是笑。
若是以前她这般笑或许是很诱人,现在却只有吓人。
尹济胆颤心惊,道:"你们强取豪夺!真当庆符县是你们一手遮天不成?就不怕王法吗?!"
"瞧你这话说的,卖就卖,不卖就不卖,人家一个小女子,逼你了吗?"
~~
县衙。
江春脸上还带着勉强的笑意,语重心长道:"非瑜啊,真不能将事情闹得这般大。"
"免得影响了县令升迁?"李瑕反问道。
"哈哈,说笑了,说笑了。"江春道:"闹得太不像话了,惊动了朝廷,可怎生是好?"
李瑕没有回答,转头看向门外,只见吏员们来来回回。
江春微觉尴尬。
他知道李瑕收了邬通的钱,与其合作在庆符贩私盐。这种事也是大宋的常事了,他本不想管,但近来确实是做得太过火了,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这哪还是贩私盐,这是成了强盗。
只不知李瑕为何铁了心地纵容邬通,让人不知怎么劝。
"非瑜啊,你我为官一县..."
"县令说得对。"李瑕忽然道,"确实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江春一愣,心想自己还没说呢。
只见李瑕竟已起身,道:"我这便去拿下那些私盐贩子,还庆符一片朗朗青天。"
他已看到韩承绪在廊下比了个手势,示意卢家的关键人物都被杀了,尹家的生意也已出让了。
江春却又是愣了愣,没想到房言楷劝了那般久,李瑕都不为所动,自己才开口说了半句,他竟真答应剿私盐了。
"非瑜莫不是敷衍我?"
"县令稍坐,等我拿了人来便知。"
~~
尹济长叹一声,在契据上画了押。
他看着严云云,痛苦的眼神中又显出几缕憎恶,终于忍不住咒道:"你等如此无法无天,早晚东窗事发!"
"何必逞口舌之快?"严云云笑道:"你愿卖,我愿买,两厢情愿之事。"
"你敢逼迫老夫,必遭天遣。"
"以往我在青楼卖笑。有人来买,不论是我愿意否也就卖了,却不见哪位官人遭天遣哟。你看,我们都一样。"
"哼!"
严云云走到窗边,看着庆符大街。
尹济正要转身离开,忽听她又道:"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转过头去,只见严云云抿嘴一笑,招了招手。
尹济皱了皱眉,走到窗边,只见邬厚带着十余人从长街那边走来,刀上还沾着血。路人纷纷避让。
姜饭正带着一群弓手在街边摊子上吃面,起身迎过去,满脸堆笑。
"这还是大宋治下吗?"尹济喃喃道。
"莫怕,且看着。"严云云转头向长街另一头看去,目光落在李瑕身上,久久凝视。
~~
"放心,以县尉的威望和本事,这点事情岂能镇不住?"
姜饭嘴里的肉还没吞下,一边嚼着一边说话,显得很热情。
"哈哈,那就谢过姜班头了。"邬厚道,"说实话,这事是盐商先动的手,我只是反抗而已。你们若觉不好交代,再给他们安个通敌的大罪..."
话到一半,他转过头,喃喃道:"那是李县尉亲自来了?"
"是。"
"总算露面了。"邬厚笑道:"往后要在庆符地界发财,也该找李县尉拜拜码头。"
"哥哥,见县尉,把刀收了吧。"
"好..."
前方,李瑕抬了抬手,喝道:"将这些凶手拿下!"
邬厚脸上的笑意一凝,还没反应过来,只一瞬间,一个钩子已卡在了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拉!
"啊!"
钩子扯着喉咙,血不停往外喷着。
"邬厚贩卖私盐、烧杀抢掳,现依律捉拿,如敢反抗,格杀毋论!"
"拿下!"
"..."
邬厚满脸是血,疼得差点晕过去,死死瞪着姜饭那狰狞的面容,眼睛几乎要从眼眶瞪出来。
他很想大喊"你们收了我们的钱,不能这么做",但喊不出,这些话搁在他喉咙里让他无比愤怒。
他家哥哥做生意从来最守信义,说给钱就给钱,毫不含糊,这次却遇到这等小人。
背信弃义者,天诛地灭!
他满脑子都是"天诛地灭"这一个咒怨,还想要挺起身反抗...
"噗。"
姜饭又是一刀斩下,大喊道:"敢反抗者格杀毋论!庆符县不容有贼寇横行!"
~~
茶楼上,尹济看着这一幕,嚅了嚅嘴。
严云云"咯咯"直笑,捂着嘴道:"好可惜哦,尹员外一定在想,要是没把生意转给我就好了,反正邬厚马上就死了。"
"你..."
严云云道:"你说县衙包庇私盐,哪有嘛?李县尉这不亲自出来稽缴私盐,剿灭盗匪了吗?这里可是大宋治下太平之地。"
"你...你算计我!你们就是故意算计我,若我不将生意让你,你们还是要杀我。"
"呵呵,人家哪有?又怎可能承认嘛?"
"贱人!"
尹济大怒,登时便朝严云云扑上去。
"我掐死你个贱婢...噢!"
严云云抬起一脚就踹在他裆下,连退了几步,啐道:"老娘笑脸相迎跟你玩,不识抬举。"
尹济弯着腰倒在地上,痛苦的脸都在抽搐,犹还恨声骂道:"贱婢..."
"来人,这老东西想趁乱欺辱我,给我轰出去..."
第258章 残缺
"我等为官一任,保治下太平是切身之责任,绝不容恶霸横行。私盐必须缴、凶案必须追查,此为我一贯之主张..."
江春、房言楷看着李瑕义正严辞地说着这些,皆感到无奈。
他们已看到那十余具血淋淋的尸体,也完全明白李瑕在做什么。
但总不能说"李非瑜你不用跟我们说这些冠冕堂皇的,你演得很假",只能抚须感慨。
"不错,如此暴戾恣睢之盐枭恶霸,不可姑息。"
"非瑜做得好,正该扫除此獠,还治下安宁,本县会替你请稽查私盐之功。"
江春随口说着,心想这事到此为止了...
定案为,筠连州的盐枭到庆符为非作歹,幸而县里及时处置,没有让这些外乡来的盗贼继续作乱。
这很好,有功无过。
房言楷虽不喜李瑕这等手段,也觉得事情的结果不算坏...
下一刻,两人只听李瑕又道:"可惜盐枭邬通还在筠连州恣意横行,但请县令、主簿放心,我明日便到筠连州剿灭他。"
"不可!"
江春、房言楷异口同声大喊一声。
"邬通乃大宋武官,管羁縻筠连州之蕃兵,你无权处置他,师出无名..."
"万一激起筠连州那些蛮夷变乱,一发不可收拾..."
李瑕扫视了两人一眼,道:"不正是县令、主簿一直在劝我剿盐枭吗?"
江春忙拉着李瑕进了公房,也不再摆官架子,道:"非瑜别闹了行吗?此事关乎两地冲突,绝非小事。"
话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我与你说,邬通背后必然有靠山。你我管好治下,何必去管他筠连州?"
"我不与县令、主簿争辩,只说一句话吧。"
李瑕拿开江春拉在自己身上的手,转身向外走去,淡淡留下了一句。
"兵在我手上,你们拦不住。"
公房中江春与房言楷对视一眼,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良久,江春叹息了一声。
"由他去吧,他必是收了邬通的钱,要把人灭口了。"
房言楷没说话,心中暗自叹道:"若仅是如此就好了..."
~~
庆符县已没人能左右李瑕的决定了。不谈威望、功绩、靠山等等,只说他有兵和钱,便足以掌权庆符。
与江春、房言楷说,是给他们面子告知他们一声,而非与他们商量。
出了县衙,李瑕便去了兵营,点了搂虎、熊山、伍昂、俞春四人随自己去筠连。
眼下年节刚过,兵额还未招满,四个百人队也仅有两百二十余人。
而邬通是带了两百人来庆符县镇场子,人数对比几乎并无优势。
李瑕却没有迎战兀良合台时的激动心情。知己知彼、以有心算无心,这场仗他其实觉得没多大意思。
当然,他还是会全力以赴,这是多年比赛给他的心态,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说起来,谋夺私盐的整个过程对李瑕而言都没多少难度,只是太繁琐了而已。
因此他要用严云云、姜饭来办事...
"阿郎,我们已拿下尹家的盐业生意;邬家在县里的私盐也已经收缴;卢文扬的遗孀也答应将剩下的盐引卖给我们。庆符一带,眼下只有我们一家还在卖盐。"
入了夜,李瑕从兵营回来,见了严云云与姜饭,严云云显得很兴奋,嘴里说个不停。
"此次花了不到一万贯,已得到卢、尹两家值十余万贯的盐。也请阿郎放心,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们..."
李瑕忽然抬了抬手,道:"一斤六十文,按这个价卖,把盐里的沙灰滤掉。"
严云云一愣,心想如此一来,这些盐也就不值十余万贯了。
"可我们这是官盐..."
"我不管是官盐还是私盐。"李瑕道:"往后我们卖盐,不掺沙,一斤六十文。"
"阿郎,若是这般,那等这批官盐卖完,往后是要赔本的。"
"那往后不再进官盐便是。"李瑕道:"明日我去杀了邬通,姜饭随我去,将上次打探的盐井都缴了。"
"是。"
"盐井收缴之后,严云云你到筠连州一趟,将它们都掌控起来。手上这批官盐卖完之后,我们就卖私盐。"
"是。"严云云道:"我们官盐和私盐一起卖...但有一点,卢、尹两家是从淯井监买盐引。若是如此,只会得罪了淯井监的盐官。"
不等李瑕开口,韩承绪已道:"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女儿明白了。"
严云云低下头,心里好不舍,将那官盐里的沙灰筛干净,费时费力不谈,一年少好几万贯的利。
念头才起,她只听李瑕淡淡说了一句。
"若让我在你卖的盐里发现一粒沙子,你知道会怎样。"
严云云一惊,手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忙道:"我绝不敢。"
她飞快一瞥李瑕,又低下头,有些委屈。
若是换作别人这般做,再说上几句"要让庆符百姓吃上良心盐"之类,她大概会觉得道貌岸然、假仁假义。
偏李瑕神色平静,少年英俊,这才让她感到自己家东主有悯人之心,一时也生出几分景仰。
"好了,你往后好好做生意。"韩承绪道:"于阿郎而言,治下之民安居乐业,往后庆符才能人口繁盛。此为重中之重,你万不敢耽误阿郎大计。"
"女儿明白,一定不敢弄虚做假。"
韩承绪点点头。
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小事,庆符县由李瑕掌权,境内的生意翻不出大风浪来。他担心的是筠连州,于是向严云云、姜饭挥了挥手,转向李瑕,道:"阿郎,邬通不难杀,难的是他死后,如何保证我们在筠连的盐场。"
"不仅是盐场。"李瑕道:"还有五尺道的**商路,我要的是掌握整个筠连。"
"那杀一个邬通无用,他只是一个小小巡检..."
他们二人说话,姜饭不敢多听,起身要出去,却见严云云还坐在那。
姜饭忙使了个眼色,似在示意"你不走?"
严云云不理他,始终端坐。
姜饭瞥了李瑕与韩承绪一眼,见他们对此不甚在意,忙自己出去。
"..."
"慢慢来,筠连的情形与省治之地不同,知州只是监官,并无实权,当地真正有实力的是诸族的土官,这便给了我们暗中掌控局面的机会。"
"阿郎之意是扶持听命于我们的寨老?"
"嗯,先杀了邬通缴了盐井再谈吧,把势力伸进去,总有打交道的时候...先这样吧,我看看地图,确定明日的埋伏点。"
韩承绪年纪大了,熬不了夜,站起身来,扫了严云云一眼。
他们虽不在意她,却也不会在她面前谈更深的话题。
"你还有事?"
"女儿还有几桩生意上的小事想向父亲请教。"
"天晚了,明日再谈吧。"
"女儿扶父亲..."
~~
李瑕独坐在公房中,提笔在地图上标注了几下,屋门又被推开,却是严云云走了进来。
"何事?"
"阿郎。"严云云上前,低声道:"我看屋子还亮着,想来给阿郎挑灯伺茶。"
"你往后少到县衙来。"
"门子都是我们的人呢..."
李瑕转头看向她,已是不悦,眼神中有森然之意。
严云云低下头,她显然是知道自己做错了。
但她还是轻声道:"阿郎往后该是会娶巧儿吧?我认了义父,便是她姑姑...我长阿郎十一岁,又毁了容貌,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但阿郎如今这般孤寂,许是需要人伺候,我..."
她今日戴的彩羽面具,特意打扮过,侧着身对着李瑕,显出婀娜的身姿。
但李瑕却是道:"我不会和下属有这种瓜葛,这是原则,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
他语气森然,严云云有些害怕。
她却有些不死心,双腿轻轻摩挲着,咬着唇带着玩笑的口吻道:"奴家一开始若知道阿郎有这原则,奴家也许就不..."
"够了。"
严云云头埋得更低,委委屈屈地问道:"阿郎是嫌我毁了容?"
"你没毁容时我就没看上你。"
严云云听了,不由眼睛一红。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觉得李瑕确值得她仰慕,想趁他身边没人时上位;也许就只是在毁了容之后想跟最好的男人好上一场,证明她自己...
"去吧。"李瑕道:"你毁了容,想要慰藉,这我理解,因此这次不罚你,但别有下次。你要的抚慰我不会给你,我是你的上司,不是你的男人,我能给你的只有安定和前程,不想要就滚蛋。"
严云云终于是哭了出来。
"阿郎..."
"我用你,要的是你的才能和忠诚。我不管你之前失去了什么,只看你还剩下多少能力。"
李瑕话到这里,语气稍缓了些,道:"别沉溺在过往的美貌当中,别想在我身上证明这些。这年头谁都有残缺,鲍三瞎了眼、姜饭没了手,韩老更是丢了他的半辈子...坚强点,去吧。"
严云云还在哭,伸了伸手,似想要抱李瑕,最后却只是匍匐在地上,拿李瑕的衣襟擦了脸上的泪。
良久,她终于收拾好心情,拿脸蹭了蹭他的官靴,站起身。
"阿郎放心,我这次真的明白了..."
~~
一路离开县衙,严云云在夜风中吸了吸鼻子,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在李瑕身上得到了另一种慰藉。
这夜,一直到临睡前,她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问问阿郎失去了什么...
第259章 盐枭
庆符县发生的一切自然不会在半天内就传到筠连州,邬厚死后的次日清晨,邬通点了两百蕃兵,从筠连出发去往庆符。
他没想到在邻县贩点私盐会遇到当地盐商如此激烈的反扑,要带人过去镇镇场子。
无非是将蕃兵摆开,让庆符人知道,要与他邬通斗,黑白两道都没人能斗得过他。
可恨李瑕一年吃了六千贯,办起事情来却这般不中用。
这也是大宋官场上习以为常的陋习了,邬通见怪不怪,已习惯了万事都要靠自己出面。
盐枭赚的也是辛苦钱……
同一个清晨,李瑕也点齐兵马,沿符江而上,向南迎击邬通。
他要在符江边的猪槽山埋伏,这地方好巧不巧,是庆符县境内。
事后的说辞李瑕都想好了。
“你一个筠连州的巡检、一个众所周知的盐枭,先是派族人到本县尉治下贩盐、杀人,其后又领兵到庆符县境内来。本县尉保境安民,何错之有?”
“什么?我收了你一年六千贯的钱?我两袖清风,到庆符上任连住所都没有,寄居在县令家中,职田分给阵亡的乡勇,名下无钱无地无铺,何时收过你的钱?”
可惜的是,这些说辞大概也是不必说的,因李瑕打算把邬通灭口,死无对证。
巳时三刻,伏击战在符江上展开。
李瑕站在猪槽山上看着战况,心思渐渐到了更远的地方。
杀邬通容易,但这只是把势力探进筠连州的开始。
而筠连州也只是五尺道上的一端,穿过五尺道,则是广袤的云南。
……
“我等奉命剿盐枭,只诛恶首,降者不杀!”
呼喝声中,名叫“亥金留”的苗兵抬头望去,望到了山坡上的搂虎、熊山,又望到了山顶上的大旗。
亥金留和搂虎、熊山一起打过仗,跟着李瑕收复了横子山寨。
他过年前还和姜饭一起喝了顿酒,听说了李瑕阵斩兀良合台之事,也听到了许多别的话。
当时姜饭忽然问了一句:“我听说,邬巡检不太信任你了?怎回事?”
“你哪听到的?”亥金留没想到这事还传开了,道:“我不知为啥,打完仗,哥哥就那样了。”
“跟着县尉上横子山的人,都被邬巡检冷落了?”
“是因为这个?”亥金留很诧异,惊道:“是哥哥叫我们跟着李县尉抢山,是他吩咐的啊!”
“哈哈,我瞎猜的,瞎猜的。”姜饭大笑,道:“看来邬巡检这个肚量小了,不像我家县尉,你知道吧?我以前跟着县里的房主簿,后来才跟了李县尉,但不管是房主簿还是李县尉,从不因此为难我……对了,上次打完仗,你得了多少赏钱?”
“二十贯。”
“上横子山前县尉不就发了你十五贯?邬巡检不是说再发二十贯。”
“没有……”
亥金留脑子里闪着这些对话,再看到眼前的战局,只见所有寨兵都还慌作一团,而庆符军已毫不留情的杀向邬通。
眼前似乎只有两个选择了,是陪邬通拼死,还是降者不杀。
“我降……”
亥金留在脑子里把这些事过了一遍,才作了决定,突然转向前方,眼睛一瞪,很是惊诧起来。
“已经降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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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
“邬通已降了,他是第一个降的。”熊山道:“小人没想到这么突然,还在分割他的船只,俞田已经将他拿下了。”
李瑕沉默了一会。
哪怕做了许多预设,这场战事结束得也比他想象中快得太多。
那些苗、彝寨兵其实颇为凶狠,不该甫一接触就溃败,但邬通竟然已做了决定,也就这样了。
熊山也有些没反应过来,拱了拱手,道:“县尉有命令要杀了邬通,小人一直记着,但……‘降者不杀’是我们说的。”
“前面还有一句‘只诛恶首’。”李瑕道。
“是,但他降得太快,再当众杀他,怕是激起变数?小人也不知如何处置。”
“知道了。”李瑕道:“你们去控制那些寨兵,把邬通带上来。”
~~
李瑕没和俞田说过要谋夺筠连私盐场之事,这人毕竟是刚归附过来的。
俞田真就以为这次是来剿入寇的盐枭。
在他看来,这些盐枭太过份了,县尉就是在保境安民。
因此他虽得到了命令要诛恶首,却以为只是习惯这般喊,没能理会到李瑕要“杀人灭口”的心思。谷
捉了活口,迅速平定了盐枭之乱,俞田很高兴,拖着五花大绑的邬通上了山,大喊道:“县尉,小人幸不辱命,已““””活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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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通脸上带着苦意,却还是泛起了爽朗的笑。
“李兄弟,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话到这里,邬通还被俞田牵着向李瑕走去。
他已经把事情的始末想明白了,这次就是中了李瑕的套,难怪那些卖官盐的敢那么嚣张,全是李瑕在背后捣鬼,目的是要吞下一县一州的盐业。
但邬通很理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眼下保命要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因此一见李瑕冷着张脸,邬通不敢再说废话,径直道:“李兄弟,别杀我,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全力帮你。”
李瑕走了几步,从俞田手里接过绑着邬通的绳子,问道:“是吗?”
“是,是。”邬通满脸赔笑,“我的盐场、蕃兵往后都可以归你,我帮你接手这些,还有上面打点的高官、走私的富商,我一个个为你引见……”
“你挡着我了。”李瑕道。
“什么?”
突然,李瑕一脚踹在邬通身上,将他踹下山崖。
“啊……”
从山顶向山崖下跌落的时间并不久。
但邬通脑子里却是转过无数念头。
他有一瞬间认为李瑕这是失手了?不应该会这样的?哪怕要杀,也该等一段时间……哪怕只有这一段时间,他也要试着想办法求生……
他想到李瑕突然到筠连州来,他从头到尾都是笑脸相迎,没有做过一件得罪李瑕的事,给钱、给兵,可结果只迎来了背叛?
哪怕在被背叛之后,他也是如此委屈求全,为何?为何会被李瑕一脚踹下山崖?想不明白啊!那句“你挡着我了”又是何意?
这些闪念一过,便是无尽的愤怒。
愤怒!
“你收我的钱,欺我,杀我,我要你身败名裂……”
“嘭!”
一声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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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田已经完全愣住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牵着邬通上山,李瑕接过邬通,带到山崖边,一脚踹下去。过程中也不过三两句话的事。
“这……”
很快,俞田心里泛起的是无尽的敬仰。
那三两句话,他已经听明白了,无恶不作的盐枭邬通被擒后想要贿赂县尉,县尉不受这种贿赂,于是二话不说杀了邬通。
世上竟有如此清廉刚正,一腔忠直的官员!
“俞田。”李瑕道。
“小人在!”
“你下去看看邬通摔死了没有,把头颅带回来……姜饭,你跟他一起去。”
俞田不明白为何这么般做,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砍了头,但他还是大声应道:“是!”
唯有姜饭明白李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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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饭与俞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林间。
“俞佰将。”
“姜班头说什么?”
“你说这邬通也太狡猾了,诈降之后还跳下山崖,累我们好找。”
“啊?他不是县尉踹下……”
姜饭“嗯?”了一声。
俞田一愣。
姜饭笑道:“邬通逃了,俞佰将追杀他,斩其首级,事情就这么简单。”
“啊,明白了,谢姜班头提醒……”
第260章 远隔重山
“你挡着我了。”
邬通至死也没有明白李瑕这句话的意思。
他半辈子享受着从五尺道往乌蒙部与大理贩盐走私带来的利益,以为只要假意将这些利益让出来就能保得一条命。
但李瑕只有踹倒他,才能望向五尺道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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逶迤延伸的五尺道由四川通往云南,先是到了乌蒙部,即云南昭通;再往南,可到善阐府,既昆明;往西,便可到大理城。
大理城与善阐府之间,则是统矢府。
汉时,统矢府为益州郡所辖二十四县之一;唐时,于此地设姚州;南诏国时,设弄栋府;大理时,沿袭这个地名,也叫“统矢府”,治所在姚城县,即后世的姚安县。
当年大理遭蒙军攻伐,大将高泰禾战死于丽江,宰相高泰祥退至统矢城,募兵勤王,三十七部酋长云集响应,血战黑初山。
高泰祥兵败被俘,宁死不降,引颈受戮。
大理皇帝段兴智投降后,忽必烈大概是认为该让大理人学学怎么做忠臣,让姚枢给高泰祥之死添了几笔。
比如,高泰祥死前大呼:“段运不回,天使其然,为臣陨首,吾事毕矣!”
忽必烈赞道:“此忠臣也!”
仿佛高氏抗蒙,是因为忠于段氏,而段氏归蒙,乃天数使然。
段兴智失去了大理皇氏最后的体面,作了蒙古的忠臣。大理人也看到了忠臣被礼葬,继续为忠心而感动,只是换了忠心的对象。
高泰祥之子高琼,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忽必烈宽恕了,他到哈拉和林觐见了蒙哥,之后被封在统矢城,也成了蒙臣。
简单来说,蒙人告诉他“你父亲已为段氏尽了忠,轮到你来为大蒙古国效忠了。”
如此,这套忠孝的理论得以自洽,念头也就通达了。
但高琼真的通达了吗?
……
“堂兄,兀良合台已死!”
“慕儒你莫急,再让我想想。”高琼喃喃道:“你再让我想想。”
他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坚决反对高长寿抗蒙的提议,眼神中有了一些思虑。
像是一个蛋壳被破开了缝隙。
高长寿又劝道:“堂兄,大理非段氏之大理,乃我高氏之大理!先祖高风峻节,将皇位归于段氏,历代段氏皇帝无能,唯倚高氏治国,更出段兴智之流,软骨废物,匍匐蒙鞑脚下,驱我百姓如同刍狗。国中上下皆我高氏之子民,你忍见子民以血肉供奉蒙鞑?故而段氏可降,我高氏绝不可降!
伯父在时,举贤育才,时和年丰,可称大治,何等贤明?不惧蒙鞑势大,一力主战,何等血气?我父与诸伯叔战死丽江,何等惨烈?伯父宁死不降,又是何等慷慨?再看如今,蒙鞑横征暴敛,肆虐百姓如鱼肉,年年征兵,伐诸部义军、伐自杞国、伐宋国,马上又要伐交趾,你忍见国人为蒙鞑驱使、战死异乡?那不如抗蒙而死!”
高琼闭上眼,道:“别说了,让我理智地下判断,莫总是鼓动我,可好?”
“好。”高长寿道:“你听我说,蒙军入蜀一战大败了,兀良合台死了。阿术急于一场胜仗来定军心、立威望,正在逼段兴智大肆征兵,欲攻交趾。值此春耕之际如此强征丁口,国中怨声载道,无人不恨阿术、段兴智,正是我们的机会。”
“但明面上的消息是兀良合台病了。”
“定是死了,否则……”
“你欲谋大事,不能只听你想要听的消息。凡事是真是伪,须先看清楚。”高琼道:“便是兀良合台真的死了,如何死的?蒙军尚有多少兵力?士气如何?你不能不问清楚,贸然举事。”
“我已派人北上联络非瑜,想必如今已到庆符县,到时便知确切消息。”
“那便等消息回来了再谈,如何?”
“可眼下便是一个好机会,堂兄可先出面召集诸部……”
高琼抬了抬手,止住高长寿的话头。
“你可知阿术亦是名将,其用兵之能尚在兀良合台之上?”
“你又怕了?”
“我说过,让我考虑……”
“你还要考虑多久?等到诸部忘了伯父的威名?!”
“慕儒,你想过没有?便是举事了,甚至灭了阿术、段兴智又能如何呢?只要蒙古的国力还在,随时可以再派兵南下。宋人的川西已然丢了,蒙军甚至不用再走吐蕃,明白吗?”
“你为何总有这么多顾虑?!”
“我告诉过你,眼下是大国相争,关键要看宋与蒙古的战事,而非大理小国……”
高长寿懒得听这些,已拂袖而去。
他是扮成送菜的菜农,出了高琼的府邸,又一路出了统矢城,到了城南的深山之中,终于进到一个彝人寨子。
他妻子段妙音正带着一儿一女坐在屋中缝补衣裳,高明月则坐在一旁捣药。
高长寿与妻儿打过招呼,在堂中坐下,把高琼的话说了,向高明月问道:“你如何看?”
“看来大哥的态度也有所松动了。”
“他太优柔寡断了。”高长寿皱眉道:“你看,相比非瑜,堂兄也太不果断了。”
高明月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方才道:“二哥怕是没有理解大哥的意思。”
“还有甚意思?他就是被蒙人打怕了。”
高明月摇了摇头,道:“大哥是说举事能否成功,关键在宋朝、在川西,而不在大理。他想等等看宋朝与蒙古的战事如何。
忽必烈走后,蒙古在大理的驻军一直就不多,去岁末,兀良合台入蜀,大理更是无蒙古大将镇定。可二哥也看到了,段兴智已对蒙古忠心耿耿,是他一直在围追义军。
就算我们能击败段兴智,可宋廷若不能收复川西,蒙军便可神速南下,也可继续走吐蕃。要想功成,除非宋朝能收复成都、扼住剑关要道,且全力支持我们抗蒙、能牵制住蒙军南下。
兀良合台之死,或是让大哥看到了这一丝可能,但往后如何,还须从长计议……”
高长寿哂笑一声,道:“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耻笑的便是他这想法。”
“其实……李……李瑕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蒙古国势太大,天下间能稍与之抗衡者,唯有宋朝。宋不强,则大理复国无望,但若是宋强,又为何要助大理复国?”
“你又是何主张?”
“二哥不该轻举妄动,还是该等北面消息回来,听听李瑕的意思。”
高长寿抚额,摇了摇头,苦笑道:“哥哥贪生怕死,妹妹胳膊肘往外拐,敢情就我一人力主举事。”
~~
同一时间,李瑕看着地图,也有些忧心高长寿的形势。
他一向反对高长寿那种举事推翻段兴智以及蒙古镇守大将的做法,他提倡的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占下筠连州的盐场之后,李瑕有一个迫切的希望,想要联络到高长寿,合力打通茶马走私贸易,在大理境内立一个可为根据之地。
但远隔重山,他也只能看着地图念叨上一句。
“派人来联络我,不要轻举妄动……”
第261章 元宵
兴昌五年,正月十五。
这日是元宵,一大早,牟珠便亲手为江春蒸了面茧,在馅里放了写着官品的纸签,以占卜今年的官位高低
江春连吃了两个,纸签上都写着“连升三转任京官”,因此非常开怀。
他当然知道牟珠很可能在所有面茧里都是放着同样的纸签,但过节嘛,就是讨个吉利。
又不是房言楷那种凡事较真的呆子,怎会拒绝一个好彩头呢?
吃过早食,江春拈着纸签,并不急着去前衙。如今连幕僚詹纲都走了,他自是懒得处理县务,年节到现在,只准备了要办一场灯节之事。
“李非瑜还未从筠连州回来?”
“每日开口只问他。”牟珠道:“你若这般挂念他,当初叫你招他当亲女婿,半点力也不肯使。”
江春摆了摆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知跟妇人讲这些无益,说女儿难看、人家没看上吧,回头这妇人又要念叨“女儿丑难道是我的错吗?”那后宅就鸡犬不宁了。
“你不懂啊,我很担心李非瑜闹出事端来。”
“还能闹怎样的事端?姓邬的都杀到县境了,说到哪都是我们有理,李县尉处置也妥当。”
“在省治之地是妥当,在羁縻筠连州可就是难说了,那些南夷多刁蛮啊。”
牟珠懒得听这些,道:“我看,李县尉今日或许会回来。”
“你怎知道?我找韩竟之打听,他半点口风不透。”
牟珠笑了笑,道:“我看巧儿的眼神就知道。”
江春长舒一口气,道:“那看来事情是平了……房正书当我看不出来,李非瑜此去筠连,必是去占邬通的盐场了,这么大一块肥肉,那些南夷一定是要抢的。”
“人家有兵呢。”
“就是他有兵,我才生怕起了冲突。”江春道:“他若带兵回来了,才说明真震慑住了那些南夷……”
话到这里,有仆婢过来禀道:“阿郎,外边有人来,只称是严家盐行的管事,说是街上的花灯已挂好了。”
“待我换身衣服,亲自见他。”江春抚须大悦,抬起胳膊让牟珠给自己更衣。
“也真是的,总想着办这灯会。”
“你不懂,此乃与民同乐,我马上要升迁,不缺政绩,在意的是百姓如何看我。”江春叹道:“李非瑜、房正书皆古板人……往后很多年,庆符百姓回想平生乐事,也只有江县令离任前这场元宵灯会了。”
牟珠讥笑道:“却不知那严云云为何捐钱替你办灯会。”
也就是当着牟珠,江春才笑道:“自然是因尹家那案子了。”
“哼,你偏袒那女人。”
江春道:“尹济亲手画的押,真金白银收了严家五千贯。说是强买强卖,却一点证据拿不出,我能办这案子吗?你到外面去听听,街上哪个不夸严家卖盐公道,哪个不骂尹家。”
“官盐卖的比私盐还便宜,真是活见鬼了。”
“是啊。”江春也感慨道:“盐税都不止这个价,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样稀奇事。且看吧,等这批官盐卖上一年,尹家连在庆符立足都难,还敢上告,本县判他个调戏民女之罪……”
~~
江荻从窗缝看了一眼,道:“那人是你姑姑派来的吗?”
“嗯?”韩巧儿回头看了一眼,道:“是,给姑姑做事的骆掌柜。”
她有些困兮兮的样子,因听韩承绪说了李瑕元宵节会回来,高兴得昨夜没睡好。拿了几本书放在案上,趴在上面,眯着眼打瞌睡。
江荻“哦”了一声,又道:“女子能打理那么大的生意,好厉害啊。我们可以去找你姑姑玩吗?”
“义父不让你出门啊。”韩巧儿嘀咕道,“你被禁足了。”
“说到这个,到底是谁和父亲告状的?”江荻道:“我不过去阮婆家里几次,哪知道那哑女就是全真教派来的刺客,‘她’一点都不像男的。”
韩巧儿没说话,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江荻有些心虚地瞄了韩巧儿一眼。
她是在正月初三再见到阮婆时才知道俞德辰被捉了一事,之后十来天就一直很担心这个扮成哑女的刺客会不会把自己说过的那些对李瑕的念想说出来。
至于担心俞德辰?那是不可能的事。一共也就见过四五面,对方一句话都没说过,称不上有多少交情。
江荻也只是因以为“她”是个哑巴,看起来可以亲近,才将心事与“她”说出来。
如今想来,反而觉得这个刺客颇为可恶,竟扮成一个女子偷听人家心事,还扮得那般漂亮,要是招供了可就完蛋了……
韩巧儿也偷瞄了江荻一眼,又立刻闭上眼装睡,有些心虚。
因为就是她祖父向江春告状的。
刘金锁早就认为女儿家总是往外跑会很危险,比如会被人贩子拐去卖给妈妈。再一听姜饭是在阮婆家里找到的俞德宸,头一件事就是找到韩承绪说在阮婆家里看到县令千金了。
他就是这般热心肠……
“好烦哦。”江荻又道:“我好想去看看你姑姑是如何出面做事的。”
韩巧儿睁开眼,问道:“不出门我们在家斗草玩怎么样?”
“不好玩。”
“那踢毽子吗?”韩巧儿又问道。
“不要。”江荻道:“我还是读书吧,我也想当一个聪明女子。”
她说着,有些心虚地拿起从李瑕那借过来的《孙子兵法》看起来。
韩巧儿又趴下打瞌睡,嘟囔道:“天天读书,也不玩。”
“巧儿你天天除了玩就是瞌睡,天资那般聪颖,全都被你荒废了。”
“你看的书我全都背下来了。”
“那你知道书中之意吗?”
“我不需要知道呀,祖父说了,书到用时而义自见。我爹说了,小孩子就是该玩。”韩巧儿应道,有种天赋高就是用来浪费的模样。
江荻又是羡慕,又是惋惜,道:“还孩子呢?月事都来了,马上就大姑娘了。”
韩巧儿连忙偏过头去,道:“你要是不斗草不踢毽子,我可就睡着了。”
“我不玩这些小孩子玩的东西。”江荻自低下头看书。
她似乎因看到严云云为李瑕做事,而受到了些许启发;又似乎只是下意识喜欢模仿别人……
~~
韩巧儿上午打了个瞌睡,下午就抛下江荻,跑到前衙李瑕的公房里间呆着。
如今前衙的大部分书吏都听韩承绪使派,看起来还有些威风。她就在公房中看着祖父使派人,呆了许久,李瑕果然在今日回来了。
韩巧儿先是像个小密探一般,把近日来江春的一些有关李瑕的言行说了。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江春就是这只“鸭”,庆符县就数他对官场的嗅觉最灵敏,李瑕透过江春的态度就知道形势是否有变数。
听到韩巧儿说“义父义母对我很热心很好哦”,李瑕就知道自己离开的几天内一切都还安稳。
韩承绪这才问道:“阿郎在筠连州顺利否?”
“勉强吧。”李瑕道:“我借着稽查私盐的名义暗中占下筠连盐场。但也仅此而已,短时间内不能控制诸寨为我所用,威慑怀柔了一番,暂时只能做到相安无事。”
韩承绪道:“已是不容易。羁縻州权力多在各个世袭土官手里,难以用王法管束。只能等阿郎练成强兵,再打通到大理的商道。兵威与利益并行,或能收服诸寨。”
“是啊,已能开始控制五尺道,只差打开道路了……”
仅凭庆符一县之力,于李瑕而言远远不够,而向北面发展容易引起朝廷的忌惮。因此连通大理已成了他目前最关心的事情之一。
当初与高氏兄妹分别时,高长寿曾说想要起兵共击兀良合台,如今却全无消息。对此李瑕虽不提,心中却有忧虑。
谈了一会,公房外有杂吏禀道:“县尉,有人求见,自称是受县尉南面故交派遣而来……”
第262章 平安符
“小人白弄川,奉岳侯之命来见李县尉。”
“你一路辛苦,喝口水,吃点东西吧。”
“谢李县尉。”白弄川不急着坐下,忙拿下背上的包袱,递了一封书信、一个小荷包给李瑕。
“这是岳侯与郡主带给李县尉的。”
李瑕伸手接过,也不急着看,问道:“你与白苍山先生有何关系?”
“他是小人的堂叔。”
“嗯,看起来有几分相似。你此来有何目的?”
白弄川道:“小人北上是想打听兀良合台之死,得知原是李县尉斩杀,敬佩不已。”
“此事我稍后与你细谈。”李瑕先是问道:“你从哪条路来的?”
白弄川道:“腊月二十七由统矢城出发,乘船由渔泡江入金沙江,顺流而下至叙州,再赶至庆符县,正月十三便至,听说县尉不在,等了两日。”
“金沙江水急,怕不好行舟吧?”
“是,险滩太多,几次差点触礁。”
几句话之间,李瑕对眼前的白弄川也有了大致的判断,看得出他水性好,武艺不错,说话条理也清楚。
“高兄说他回了剑川,怎又去了统矢城?”
白弄川便仔细说了高长寿回到剑川之后的经历,李瑕不时细问几句,也稍稍弄清了大理的时局。
当年,高氏作为大理的实际统治者,高氏之中也有内斗,分为滇西、滇东两派。
当年高泰禾与蒙军于丽江一战十分惨烈,只余少数残部蜇伏于剑川南面的石宝山。
这些残部多是病残与妇孺,难以起事,故而当时高长寿才会北上,这次他返回剑川之后,因被人认出,很快就遭到了围剿,只好带人逃往统矢城。
高长寿于剑川突围时,本就不多的余部死伤十之六七,仅余不足百余人。
白弄川说到这里,终是没忍住在李瑕面前恨骂了一句。
“那段兴智当皇帝当得不怎样,给蒙鞑当狗却当得不亦乐乎,一得到岳侯归来的消息就咬着他不放……”
~~
这夜是元宵,天上挂着一轮圆月。
李瑕在与白弄川长谈之后,独坐在县衙的小庭院中,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手里拿着一个荷包,荷包里是一枚平安符。
高明月没有带给他只言片语,但高长寿在信的最后提及她为求这平安符灵验,每日吃斋理佛,数月未曾中断。
人说大理人崇佛,但以往李瑕从没觉得高明月信佛,唯如今手里这平安符像在告诉他她有了记挂。
……
许久,韩承绪与韩巧儿从长廊那边走来,韩巧儿手里端着一碗汤圆,放在李瑕面前的石桌上。
“李哥哥,吃汤圆吧。”
“好,你怎么没和县令一家去看花灯?”
“更想陪着你和祖父啊,我不想猜花谜,太费脑子了。”韩巧儿看着李瑕手里的平安符,想了想,低声道:“我也想明月姐姐了。”
李瑕舀着汤圆吃了,将高长寿的信递给韩承绪。
“韩老看看吧。”
韩承绪看过,见信上除了最后几句闲话,前面说的都是高长寿的打算,想趁兀良合台之死,请他堂兄高琼召诸部再次举事。
“看来这些年大理起义抗蒙,一直未停过啊。”
李瑕道:“我不看好,大理人不堪压迫不假,但打不过确是实力相去甚远,当初高泰祥兄弟主战之心不可谓不坚,蒙军多次劝降,高泰祥斩杀了其使臣……当年打不过,如今更打不过。”
“阿郎是如何考量的?”
“我让白弄川回去之后告诉慕儒,不要操之过急,多准备些马匹与我交易,先暗中积蓄实力,准备武器甲胄……我这边再准备一个月后,备些茶盐丝稠,去一趟大理。”
韩承绪愣了愣,道:“但……阿郎亲自去?”
“嗯,我亲自去一趟。”李瑕语气很坚决。
这次他并非与韩承绪商量,而是嘱咐道:“这一月之内,我们要将庆符之事都安排好。”
韩承绪想了想,问道:“阿郎是仔细考虑好了而非意气用事?”谷
“考虑确实是仔细考虑了。”李瑕道,“但意气用事的成分也不能说没有。”
~~
次日清晨,白弄川跟在李瑕身后过了符江,一路进到庆符军营盘。
如今庆符军才刚招满员,但有四个佰将才从筠连回来,尚未整编完毕,佰将、副佰将、什将之外,普通士卒的盔甲还没制造完成,武器、弓箭更是不足。
但兵卒们都已穿上了红色的军衣,看起来井然有序。
白弄川看到了那整齐的阵列,看到了那样锐气逼人的老卒。感受到在这样的军容面前,大理国内的义军就十分潦草了。
他还看到了有近两百名大理俘虏正在修建营盘,那是李瑕击败了尼格之后俘虏来的。
有此见闻,白弄川才真相信就是这样一支兵马斩杀了兀良合台。
李瑕招过熊山,让熊山选一什人随白弄川回统矢府,又嘱咐他们到了之后先呆在高长寿身边,等他后续过去。
如此安排之后,中午时,白弄川等十余人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李县尉,你带给岳侯的话小人都记下了。”
“嗯。”
“可有话要转告郡主?”
“不用。”李瑕道:“我会过去。”
白弄川拱了拱手,只觉这李县尉做事利落有魄力,让人安心。
李瑕目送了一会。
熊山依旧站在他身边,想到当初在叙州相逢之事,终是忍不住问道:“县尉,你买了银饰求亲的那位女子……是大理郡主吗?”
李瑕没回答,道:“继续训练。对了,空了安排一下,我明日到白岩寨见你爹。”
“是……”
~~
李瑕要想在一月内去趟大理,除了要训练兵士之外,还需准备好要走私的货物。另外,他需要房言楷的支持。
他不在时,韩承绪父子、姜饭、严云云或能保证他的利益,但能顾全整个县城的,也只有房言楷。
当天傍晚他就找到了房言楷。
……
“非瑜说什么?”
“我想重新打通茶马商道,以走私的方式。”
房言楷眼神空洞了一会似没反应过来,道:“你要带人去走一趟大理?”
“是。”
“你能否消停一日,哪怕就一日。你昨日才回来,今日就和我说这般荒唐的提议?”
“不是提议。”李瑕道:“我是想请房主簿在我走后多担待县务。”
“你是县尉,不是商贾。”
“不错,我是县尉,有护送贡使之职,所谓‘外夷入贡所过州县,令逾检、县尉护送之’,今大理遗臣想要入贡,需我去护送。”
房言楷嚅了嚅嘴,道:“你方才说是去走私。”
李瑕道:“重要的是,我总能找到理由,房主簿你反对不了我。”
“够了,我告诉你,我已容忍你太过。连你在县里贩私盐,我都替你遮掩,莫得寸进尺,我不是你的属僚!”
李瑕道:“我还没有贩私盐。”
“别搪塞我,严云云在贩私盐,她不是你的人吗?”
“有证据说她是我的人吗?另外,房主簿这‘私盐’的标准为何?不是凭盐引吗?我记得她有盐引。”
“不掺沙、卖低价,能是官……”
“嗯?”
房言楷张了张嘴,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又吞回去,茫然四顾,竟是说不出话来。
李瑕起身,拱了拱手,道:“那便这般说定了,辛苦房主簿。”
第263章 属僚
“李非瑜!到时你若离开,休想让我维护你!”
眼看李瑕转身,房言楷突然站起唤住他。
李瑕回过头问道:“你要如何做?”
“我会归还张家的田地、查封严云云的盐业、废弃庆符军的营盘……”
“我会留下刘金锁,你敢妄动,他就杀了你。”
“你!”
“你吓唬我,我就吓唬你。”李瑕道:“我以为你是聪明人,能想明白。我也以为,你心底其实是认同我做的一切。”
“哈?未免太可笑了,我认同你?”
“我做每件事之前,房主簿你都是反对,说我违了这个、逆了那个。可事成之后,我看你分明很享受。”
“休再胡言乱语!”
“今年春耕的安排很顺利吧?张代焞降了佃户的田租,听县里安排租牛。我今早还听你感慨‘春耕人在野,农具已山立’,似乎很喜悦。
盐业整顿之后,我听说你出访了几次。三天前,你在庆符大街与石门巷口处,又感慨‘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
庆符军成军更不必说了,你上次陪我去叙州已说明了一切……”
“够了。”房方楷喝断一声,走上前,压着声音道:“你要去大理,这真的太不成体统,无诏带兵离开县界,后果很……”
“带兵离开县界的县尉很多啊,如神宗熙宁六年,归信县尉臧景,巡马过北界白沟,射伤涿州小鹰军使固德。”
房言楷不由一滞,道:“莫再强词夺理了。我不愿与你相斗,但你也莫裹胁我随你胡作非为……”
李瑕忽然伸手在房言楷肩上拍了拍。
他长得比房言楷高,也更挺拔,这一拍,气势便完全把房言楷压了下去。
“你若执意不肯合作,只会毁了庆符、也毁了你自己。听我的安排,往后我当了蜀帅,或能帮你实现抱负。”
……
良久,房言楷独立在那里,心境似乎完全乱了。
他发现真的拿李瑕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再回想起来,当初李瑕初到庆符时还是更有礼数一些的,如今才叫目无尊卑。
“可,未免也太年轻了些,又是个奸党……”
~~
庆符军营盘。
熊山因派了麾下的什将许秃瓢带人护送白弄川回大理,于是又补了十二名新名进来,抽调了几名老卒重新整编,凑齐了百人队。
“洪阿六,你来任什将。”
“是!”洪阿六大喜,又问道:“佰将,许秃瓢要是从南边回来了,我啥办?”
“到时从你们俩中当中挑一个到县尉身边当护卫。”
“真的?!”洪阿六大喜。
熊山道:“少他娘在老子跟前一惊一乍的,把你的人带好。”
突然听有人大喊了一句。
“佰将!我有话要说!”
熊山转头看去,见是杨奔,正站得笔直,头也不转。
他皱了皱眉,道:“洪阿六,带队去操练……杨奔,你跟我过来。”
“是!”杨奔大声应了,小跑到熊山面前,直视着他的眼,道:“我不服气。”
“你又不服气。”熊山哼了一声,“有屁就放。”
“我立功比茅乙儿多,为何他升任佰将,我却连什将都不是?”杨奔道:“许秃瓢、洪阿六,样样不如我,为何能任什将?”
“谁叫你不听号令的,一天到晚吵吵。”
杨奔不服,瞪着熊山。
他有千言万语,自觉比这里别人都懂兵法懂仗阵,那跟这些大老粗也没甚好说的,打又打不过熊山。谷
“瞪老子干嘛?若让你领一什人,打起仗来,人都不只给你带哪去了。”
“我想去给县尉当护卫。”杨奔道。
“这事老子说得不算,滚去操练。”
杨奔颇为气闷,梗着脖子又发了会闷气,终是向自己那一什人跑去。
……
这日,杨奔又是在校场上浑汗如雨,入了夜,他回号舍前去了趟茅厕,站在坑前撒尿。
一个五十余岁的汉子正拿着粪桶在运污物,凑了过来,慢悠悠道:“贼配军,你不是本事吗?我看李瑕也不重用你。”
“装你的粪吧。”杨奔道:“嘴里就别乱喷了。”
“岁末吴渊入蜀,李墉很可能已来找他儿子了,你若探不到消息,可换别人来。”
“我马上就能到李瑕身边当护卫,找到了李墉,我自会告诉你……”
~~
正月十七日,李瑕去白岩苗寨见了寨老熊春。
熊山穿着漂亮又威风的佰将衣甲走在前面引路。
今日熊山分明是批了一天休息,且又是爬山,本不该披着十来斤重的甲,但他就喜欢披着。
走到山腰,借着休息时周围无旁人,熊山小声问道:“县尉,我能告诉阿爹,县尉你的夫人是大理郡主吗?”
“嗯?”
“我怕阿爹不明就里,万一对县尉有所不敬……哦,这事我谁都没说过。”
李瑕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在这苗寨人眼里,大理勋贵的名头比自己这县官还有用些。
“嗯,让你阿爹不必告诉别人。”
“是……”
其实抛开这事不谈,如今李瑕与熊春的关系也不错。
因之前李瑕夜袭蒙古副千户尼格的营地,白岩苗寨以及各个寨子都下山偷了不少蒙古马匹。
熊春当时本已做好了县里强征马匹的准备,总之是蒙军已打到眼前了,能多做点事就多做点事。
李瑕很守信用,拿钱将这些马匹都买下来。
这钱,比说什么都管用。
“这次来,是想向寨老买些茶叶。”李瑕再次拿了根筷子搁在油茶碗上,道:“有多少买多少,还要请寨老帮忙,向其它寨子也收购。”
熊春道:“往年行商收了茶,向西运往吐蕃;向南运往大理,再由大理商人运到更西面的天竺……当年茶叶还能卖上些价钱,这几年吐蕃、大理皆被蒙古打下来了,茶叶卖不动了。”
李瑕点点头,道:“听说依旧有人走私?”
“也许有,这事小老儿就不知了。这两年倒也有行商收茶,但价钱太低,小老儿便让儿子送往叙州卖。李县尉若想走私,这门路可不好打通。”
“为何?”
“大理在蒙古治下,那边能吃下货的商人也不多了。”
李瑕明白熊春的意思。
走私不像贸易,需要特定的门路。这门路邬通或许有,但李瑕还是毫不犹豫将邬通踹下山崖了。
李瑕打算让高长寿来经营这些,先把生意的路子铺起来、积累本钱买粮食炼兵器,而不是总是召集一帮什么都没有的土兵送死。
不管是造宋朝的反,还是造蒙古的反,都需要长时间的暗中准备才是。
这也是他要带货物南下的原因,而不是只带些钱去买马。
“我能联络到大理人收购货物,试着重开茶马贸易。”李瑕道。
“县尉既然这般说,于小老儿也是好事,一定全力配合。”
熊春说着,抬头看了看站在李瑕身后披着甲、顾盼自雄的熊山,心头微微一叹,觉得像是把儿子卖给李瑕了。
他沉吟片刻,道:“小老儿会尽快收购茶叶,到时让熊阿乞陪县尉一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