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通司
熊石坐在屋外,目光看去,能看到熊山的背影。
对于兄长如今的威风,熊石是有些羡慕的,但他却不可能也去从军,因罗宝已有了身孕,如今已显怀了。
有人在熊石肩上一拍,他转过头一看,是罗宝。
“李县尉终于来啦。”
“什么叫‘终于’?我告诉你,你们别胡闹,阿爹和县尉谈正事呢。”
罗宝笑道:“你孩子在我肚子里闹不停,我哪有心思胡闹。”
“阿米、阿葵她们人呢?”
“我哪知道。”
熊石道:“你别笑了,说她们躲哪去了。”
“瞧给你紧张的,不过是小孩子说着玩的。”
熊石皱了皱眉,有些拿寨子里这些小姑娘没办法。
过年时,熊春回了南面的柳溪老寨一趟,回来时带了一个颇神秘的女子,论辈分该是熊石的姑祖,却只比熊石大五六岁,名叫“阿莎姽”,是老寨的“通司”。
苗人认为万物有灵,世间有鬼神,寨子里多有占卜和祭奠的巫师,其中能与神鬼对话的便是“通司”了……
熊石不信这些,他是熟苗,说实话心底有些看不起那些神神叨叨的生苗。
阿莎姽不姓“熊”,因为没冠汉姓。她早年在老寨、甚至是川界交界一带的苗人里都是颇有地位的巫师。
但后来她嫁了一个汉人医师,一开始,此事使深山老苗十分触怒,但据说那汉人医术高超,为人也好,渐渐得到了苗寨的接纳……可惜没多久就死掉了。
阿莎姽本就有些神神叨叨,那之后更像是疯了,总是在夜里自语自语,又总说她丈夫会再活过来。
熊石不太信鬼神,认为这姑祖就是疯了,寨子里的老人小孩却都很信。比如自从阿莎姽回来后,总有孩子想要找她学巫术。
其中熊石的堂妹阿葵闹得最厉害,说是要学下情蛊。还真养了一株奇奇怪怪的花,每日滴两滴血来养。
因此,今日李瑕一上山,熊石见那几个小丫头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便十分担心。
好在直到李瑕与熊春谈完事情从堂里出来,也没发生什么事,熊石这才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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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儿送县尉。”
“寨老不必多礼,有熊山送我就行。”
李瑕出了吊脚楼,向熊石夫妻俩打了个招呼,转身向寨子外走去。这次来谈的事情颇为顺利,因此他也没多呆。
走了一段路,还没到寨门,那边一个和巧儿差不多大的小苗女走过来,穿着扎染的衣服,十分鲜艳漂亮。
她手背在身后,走路一晃一晃的。
熊山笑了笑,打了个招呼:“阿葵,藏着什么好吃的?”
阿葵偏了偏头笑了笑,道:“我给李县尉吃……李县尉,你伸手。”
李瑕还没来得及伸手,眼前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已上前拉过他的手,然后拿针蜇了一下。
“阿葵!你做什么?!”熊山大喝一声。
他们身后,熊石已跑上来,脱下鞋子就往阿葵掷了上去,骂道:“你个皮实讨打的小杀才,三天不打你就胡闹。”
李瑕摆了摆手,道:“没事,小孩子玩闹罢了。”
阿葵已跑到一边,也不怕熊山、熊石兄弟,只是咯咯直笑,之后有些疑惑地看着李瑕那淡淡的态度。
“咦,你没喜欢上我吗?我给你下了情蛊哦,你过来。”
“够了,别闹了。”熊石喝道。
阿葵不理他,闭上眼自顾自地拍着手,低声喃喃道:“一拍中邪,二拍着魔,三拍乖乖跟我走回家。”
再睁开眼,她向李瑕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呀。”
李瑕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继续往寨门外走去。
“走吧。”谷
寨门处,一个黑衣女子正站在那,黑纱遮面,默默看着这一幕。
等李瑕走了几步,离她更近时,她忽然问道:“你见到我丈夫了吗?”
“县尉,那是我祖姑姑,她有些癫,你不必理她。”熊石低声道。
李瑕正待迈步,忽听那女子又问了一句,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来自极悠远的地方。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
李瑕莫名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泛上来,转过头看去,只见那女子脸上的黑色面纱微微晃动,里面似一双深邃的眼。
他没说话。
良久,那女子又念叨了一句。
“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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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尉,是不是我姑祖吓到你了?”
下山的路上,熊山见李瑕始终带着沉思,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瑕想了想,反问道:“你信你们老寨的巫师、通司吗?”
熊山挠了挠头,道:“这我也不知道怎说,我比汉人更信,便没有老寨子的人那么信……不过,县尉你不用当一回事,我姑祖经常这样的。”
“经常这样?”
“是,总是这样神神叨叨的。一般的巫师也不像她这样,都说她是疯了。”
“‘你在阴间见过他吗’这话,她以前也说过吗?”
“嘿,常说呢。”
李瑕点点头,转过头望向南面的深山。
那深山里有巫师、苏尼、悬棺,有苗人、彝人、僰人等等各个族群,各有各的信仰与图腾,敬畏着天地神灵……
李瑕才下白岩山、回到庆符县,便见有人上前道:“县尉,以宁先生回来了,与韩老在沁香茶楼。”
~~
沁香茶楼。
韩祈安捧着茶,看了眼严云云,眉头有些皱起。
“兄长,小妹以茶代酒再敬你一杯。”
“不必了。”韩祈安摇了摇头,似乎依旧有些不喜严云云,但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道:“既然父亲收你为义女,你又为阿郎办事,往后正经些。”
“是,小妹谨记兄长训导。”
严云云应了,转头看韩承绪已起身下楼,忽凑到韩祈安面前,嘻笑着轻声问道:“哥哥觉得我哪里不正经?”
“你怕父亲,却不怕我,是吗?”
“你若再对我挑鼻子竖眼,我夜里就爬上你的床,试试看累不累得死你。”
“嘭”的一声,韩祈安拍案,叱道:“我便知你这轻佻心性不改。”
“开个玩笑嘛,哥哥莫生气。”
韩祈安脸一板,正要发作,却见韩承绪又返身回来,道:“阿郎一会便到。”
“是。”
“以宁,莫总拿着一副臭脸对着你妹妹。”
韩祈安道:“她心眼太小,若用她做事,还需多磨砺。”
韩承绪摇了摇头,叹道:“安知不是你见她是女子,心中多有轻慢……好了,不谈这些,把货单拿出来,为父给你核对一番。”
“女儿帮父亲。”严云云忙起身拿算筹,又得意地向韩祈安眨了眨眼。
韩祈安又皱了皱眼,再一转头,却见到韩承绪眼中了然与包容的笑意……
第265章 苗巫
雅间中不时传来算筹拨动的声响,直到有人推门进来。
韩承绪等三人忙起身唤道:“阿郎。”
“以宁先生回来了,一路辛苦。”
“不敢称辛苦,兵营所需的一应物资都采买了些,正在城头码头卸货,这是簿册……”
李瑕点点头,与韩祈安先寒暄了几句,却又转向韩承绪。
“一会再说,韩老帮我看看,方才在白岩寨上被个小姑娘蜇了一下,初时不觉,之后却渐觉手指有些发麻,但也就一小会儿,现在已好了。”
韩祈安闻言大惊,问道:“这是……被下了蛊?”
“说是情蛊,问过熊石了,没见那丫头养毒虫,栽了盆红花。”
“这些苗蛮!”
韩祈安皱眉不已,严云云也是眼中闪动起担忧与好奇。
他们皆听过些苗疆奇闻,本就觉苗人神秘诡异,此时不免心惊。
唯韩承绪与李瑕又详聊了几句,末了,笑了笑。
“不必惊慌,是被花汁麻了。如阿郎所言,这苗女栽的该是一种梵花,取《法华经》中‘摩诃曼珠沙华’为名,此花多生于墓地,被称为‘死人花’,服食后有致麻之效,又称‘引魂之花’,我替祈安治病多年,曾查过典籍,因而知晓。”
“曼珠沙华?彼岸花?”
“阿郎也知道。”
“听说过一点。”
李瑕搓了搓手指,将这小事从脑中抛开,算是对心中疑惑有了小小的解答。
哪有那么多迷信,不过是用来做麻药的小花。
当然,苗疆诡秘逸闻极多,自然不是就这么简单,这只是白岩苗寨这个被汉俗浸染多年的熟苗寨里一个无知小姑娘的水平,称不上真的蛊,入门都不算。
李瑕不迷信,却知道苗寨当中像白岩寨那样的熟苗寨子极少。
若没点神秘色彩,如何称得上真正的苗寨?
至于僰人,只怕还更迷信……
“好了,不谈这些,以宁先生既回来,接下来衣甲、武器、火药、医药等各个军需配套的作坊也该开起来。”
韩祈安道:“我未能打听到瓷蒺藜火球的具体配方,却探到火器坊的原材,依着买了琉璜、窝黄、焰硝、麻茹等物,或是可以试着造造……”
~~
李瑕练兵、积蓄实力的过程,无非也就是“按部就班”四字形容。
建各个作坊,制造盔甲武器蒺藜火球等物,也不需要他展示什么才能,考验的无非是用人的水平罢了。
之所以敢这般明目张胆,因庆符这个边陲小县,已由得李瑕放手施为。
江春万事不管、只等升迁;房言楷没有靠山,被压得无话可说。
且不说消息暂未传到叙州,便是真传过去,据说知州史俊也已在准备调任。
当然,若有人问,那依旧是“请创庆符军的奏章已呈上去、朝廷会有批复”或“欲效仿稼轩公创飞虎军旧事。”
总之是安民治地、练私兵、制甲器,一派繁忙。
李瑕在练兵上有些小小的创举。
比如他打算教所有士卒识字,暂时先认识将军令上用到的字;比如每天晚上会展开一些小小的思想教育;比如训练之余让所有士卒们都学着进行些急救与伤口的处理;比如每个人配了个小包,装着伤药、扎布等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再比如……
他有着后世的记忆,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小点子,有些好用有些不好用,还有些暂时用不上须待来时。
无非也就是那些套路,倒也不需赘述……
不少人已渐渐意识到,李县尉是把庆符军当精兵练的。
大家都不傻,这种事哪怕只看盔甲都能感受得出来,更遑论每日严苛的训练了,好在李瑕也早准备好了理由。
……
“县尉以后是要当蜀帅的!”
“刘佰将说了,县尉曾听禁军将领说了余帅之事,平生志向便是要效仿余帅,卫国守土,为‘大英雄也’。”
“今夜什将说,我们也能作英雄……”
入了夜,一什人在营舍里摸着新发下来的衣甲,啧啧赞叹,可惜营舍不让点灯,暂不能穿上试试,不免小声说起这些事。
不一会儿,有将官在外面喝道:“都闭嘴,睡了!”
杨奔枕着手躺在铺子上,嘴角微带着些冷笑。
“蜀帅?”
唯有他杨奔,不像那些土鳖。知道李瑕根本不是想当甚蜀帅,而是狼子野心。
李瑕,李墉之子,想做的事已经很清晰了。
他是在练精兵,蜇伏于西南边陲,等待时机……然后废忠王,扶立一宗室子弟。
李瑕背后,必藏着朝中不甘心让忠王继承大统的高官……
杨奔知道,要想探到详情,探出李墉是否来找李瑕,必须接近到李瑕身边,日夜潜伏。
当一个小兵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当上什将也不能。得当个亲兵佰将,或是护卫。
哪怕像当初于柄、宋禾一样成为探马,由李瑕亲自带领。
总之是要成为心腹才行,至少要得到赏识重用。
为了这个目的,杨奔才进营就展示了才能,军制条例侃侃而谈,作战时也屡屡展现用兵之法。
他很确定,放眼整个庆符营,没人比他更有将才。谷
但李瑕就是不重用他。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
杨奔闭上眼,在心里喃喃道:“接近李瑕的机会到底在哪?”
~~
夜深。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吗?”
李瑕听到一个女子低沉的声音在问。
哪怕在睡梦中,他依旧保持着理智,告诉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必对这事太在意。
巧合而已。
然而,鬼使神差的,他隐隐感觉到那声音不是梦到的。
睁开眼,李瑕骇了一跳。
他赫然看到一个黑纱蒙面的女子正站在自己床头。
“你……”
重生以来……不,是两辈子以来,李瑕几乎是头一次受到这种惊吓。
他下意识地向床里一缩,惊道:“你怎进来的?”
月光透过窗纱,屋子里只有微微的光亮,女子披着黑纱,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阿莎姽……我叫阿莎姽,你在阴间见到我的丈夫了吗?”
李瑕没说话。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的跳动声。
“你去过阴间,不是吗?”阿莎姽喃喃道。
李瑕只觉头皮发麻。
熊山、熊石都说这女人疯了,李瑕也如此认为,但他的秘密被她戳到了……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
阿莎姽缓缓抬起手,拿起一株枯萎的红花,轻声道:“你死了,走过忘川河边,到奈何桥,你不愿忘了前世……来,闻闻这花,他一定就在忘川边闻着这花,闻着这花才能不忘前生……”
李瑕屏着呼息,眼神中有些惊疑,最后却又化成了平静。
“屈良,是你吗?”阿莎姽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惊喜。
“屈良,是你回来了?我前几日看到你了……像是我们以前,你像是画里走出来的,我对你施了情蛊,冲你招手笑……是你在告诉我你回来了,对不对?”
李瑕已缓过心神,从枕头下拿出一柄匕首,道:“你认错人了。”
哪怕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他却还是为眼前的一切找到了一个解释……阿莎姽神志不清,看到与过往相似的场面,误会了、认错人了。
那株枯萎的红花在阿莎姽手里转动着,她笑着,声音诡异,最后又化为哀怨。
“我好想你啊,屈良……”
她凑上前,似想要与李瑕亲昵,却又被匕首的刀锋逼退。
“抱歉。”李瑕很认真道:“你真的认错人了。”
“你就是从阴间回来的,你没趟过忘川。”阿莎姽喃喃道:“你的魂魄方才已经把这些告诉我了……”
李瑕想了想,竟是问了一句:“若我确实是重生的,你能帮我、让苗人听命于我吗?”
阿莎姽没有回答。
李瑕又问道:“我能当苗人通司吗?大通司。”
他近来潜心造反,也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古造反者,多少需要些神化色彩,如“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大楚兴,陈胜王”。
以及“赤帝之子”“明王出世”。
李瑕半点不信这些东西,甚至有些反感,但意识到要收服西南诸族,这是避不开的……
阿莎姽却如同没听到一般,转身向外走去。
她有些失落,也许是李瑕那功利的态度全然不像她的屈良,她已认出了他不是她丈夫转世。
“你说过的,会与我缘定三生……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往相访,此生虽异性长存……”
~~
“李哥哥。”
韩巧儿推开小间的门,揉着眼从里屋走出来,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嘟囔道:“我听到你说话呢。”
“巧儿,躲开!”
李瑕连忙向前扑过去。
只见阿莎姽一伸手,韩巧儿便倒在地上。
李瑕冲上前,一把抱住韩巧儿,探了探气息,她却是晕了过去。
空气中有些微甜的气息,月光下能看到有细细的粉末在飞扬。
李瑕忙屏着呼吸,抱着韩巧儿出了屋。
只见阿莎姽已走到院中,院门处两个仆役正晕倒在地。
李瑕愣愣看着那一袭黑衣飘出小院……
韩巧儿闭着眼,在他怀里蹭了蹭,如一只小奶猫一般,梦呓般念叨了一声:“李哥哥,我还要多久才能长大啊?”
第266章 作法
“又……又有刺客?”
这夜到后来,江家的几人也起来,江春踢醒了那几名被迷晕的仆役护卫盘问了之后,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倒也不是刺客,苗人老寨里来了个有些癔症的苗巫……”
“哇。”江苍赞叹了一声,“苗巫诶。”
“都说了莫招惹那些南蛮。”
江春下意识离李瑕远了些,缓了缓之后才自觉不妥当,尴尬地抚着长须,喃喃道:“我的意思是,也就这一两个月了,往后非瑜想做任何事我都不管,眼下……不是,我是说……”
话到这里,他也不知还能怎么说,总之是没有别的心愿了,只想让李瑕在调令下来之前安生一点。
“唉,明日请道士来做个法事吧。”
“父亲,那可得仔细了,别又请了个全真教的。”
江春在江苍脑袋上一拍,道:“回屋睡去,瞎掺合……”
次日。
李瑕到了营盘,招过熊山,将昨夜之事说了。
熊山惊慌不已。
“无妨,她也无心伤我,让你爹将她看好就是。”
“是。”熊山应道:“县尉放心,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去吧。”
对于李瑕而言,装神弄鬼收服西南诸族之事他不擅长也无头绪,暂时也别无它法,早上点过卯看着士座操练之后又到营盘边上的武器作坊。
韩祈安如今正忙着此事,见李瑕来了便领着他看各项进展。
衣甲、武器的制作早已开始,有了原料之后进度更快,唯有火器却不顺利。
哪怕只是简单地仿制瓷蒺藜火球,没有擅长这方面的人才却一筹莫展,李瑕拿着硫磺和硝也不知如何配成火药……
~~
后衙,江苍探出头看去,只见两名道士跟在江春身后走进院中。
其中一名道士颇为老颇,似已有七旬,看起来很邋遢;另一名不到四十岁模样,三缕长须,样貌十分俊朗,仙风道骨。
待他们在院中设作法,江苍不由小心翼翼向江春问道:“父亲,确定不是全真教哈?”
江春抚须道:“这是本地道士……我儿可知,早在东汉,天师张道陵闻蜀人多纯厚,易于教化,且多名山,又见巴蜀疹气危害人体,百姓为病疫灾厄所困。遂入蜀创道,此为正一教之由来,故而蜀地多道长。
那位老道,乃是为父派人到东面鱼秋山上请来的郝修阳老道长,他曾于正一派当代天师观妙先生座下学道,为父也与其早便相识,怎可能是全真教?”
江苍点点头,又问道:“观妙先生便是父亲说过,曾奉诏赴皇宫斋醮祈福的那位天师吗?”
“是啊。”
“那郝老道长也去过皇宫吗?”
“该是未曾,他只是观妙先生之弟子。”
江苍又问道:“那位道长又是谁哦?好有仙气啊。”
“李西陵李道长,乃赫老道长的弟子。”
“他不会是全真教吧?”
江春道:“不可能,正一教尚符箓,祈福禳灾;全真教主张性命修炼。当时若不是刘金锁莽夫,而是为父见到那北面刺客,一眼便能识破。”
“父亲好厉害啊。”
……
一场法事做到了傍晚。
邋遢老道郝修阳始终拿着桃木剑挥舞不停,嘴里念念有词;潇洒的中年道士李西陵大部分时候则持剑而立,如入定了一般……
江苍早已不耐看他们,躲回屋里读书去了。
连江春也失了耐心,心想本就只是求心安,未免了太久了些,偏两个道士又说一定要见一见那被苗巫缠上之人,称是若被就施了蛊,须及早化解。
江春无奈,派人去请李瑕回来。
但李瑕事忙,直到夜里才返回县衙,他们竟也耐着性子等着……
~~
“道长会炼丹吗?”
驱蛊时李瑕一直都漫不经心的样子,之后却是这般问了一句,神态颇为认真。
郝修阳一副邋遢模样,眼里挂着笑意,颔首道:“贫道略会。”
“会制火药吗?”李瑕又问道。
郝修阳拈须不答,转头看了李西陵一眼。
李西陵负手而立,点了点头。
正当李瑕以为是李西陵会制火药时,却还是郝修阳应道:“贫道略会。”
李瑕沉思了一会,缓缓道:“今岁蒙军怕是又要入蜀,须制些火器应敌,请两位道长帮忙,可好?”
这件事他问得诚恳,其实不容拒绝,他已令姜饭带着人站在外面。
郝修阳答应得却很干脆,道:“老道依县尉吩咐便是。”
……
李瑕感到有些怪,但说不上来问题出在哪里,只隐隐感到这两个道士的目光不太对劲。
他让姜饭带他们去歇下,小声盯嘱须派人盯着他们。
之后找来韩祈安,交代道:“难得找到能制火药之人,但此二人甚怪,往后他们进了火器作坊,莫让其与外人接触。”
“阿郎在担心何事?”
“太轻易了。”李瑕道:“便像打瞌睡时有人送枕头来。”
“郝老道长是道士,会炼火药,实属平常。”
“他答应得太干脆了,问都不问。”
韩祈安沉思半晌,缓缓道:“世间谋士常有出身道门者,如,张良入白云山,师事黄石,号赤松子;陶弘景居山中,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时人谓为‘山中宰相’;李泌为南岳衡山高道,辅佐大唐三代帝王;便是苏轼,也曾师从道士张易简,为道门俗家弟子……但他们,未必都是真道士。”
“以宁先生是想说?”
“我观那李西陵道长便不像真道士,或是披着一身道袍,消灾避祸;或是因朝廷户籍管制森严,化作道人才能云游四方。”
韩祈安话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再打个比方……一般读书人多求科举晋身,想要当官。但也偶有些聪明人犯了律法,避身于道门或佛门,这样的人自是不会问阿郎要做什么。”
李瑕点点头,道:“以宁先生是认为,那李西陵有案子在身上,郝修阳怕他露了馅,不敢多问,于是直接答应帮我做事?”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总之先盯紧了……”
~~
同一个夜里,在李瑕为两个道士安排的屋子中,郝修阳卧在地上,端着个葫芦在喝酒,时不时咂着嘴道:“这事也是怪了……想不通呐……”
李西陵负手立于窗前,看着外面那两个衙役,眼中带着深深的思量。
“我说,你真没骗老道?”郝修阳又喃喃道:“但只拿眼看,老道也觉着你分明没骗人呐……莫非此事要用心看……”
第267章 身份(为盟主“色如多”加更)
姜饭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贴到了门边,听着屋子里的对话。
“只看长相便可……”
“不错,那苗女便是只看长相,因李县尉俊朗,遂找来了。”郝修阳道,声音苍老,带着些不恭的笑意,“哪有许多神神鬼鬼?老道士借此混口饭吃罢了。”
“师父识得那苗女?”
“算是吧,阿莎姽这苗女自小喜欢伺弄些花花草草。比如岭南那边有种草,人称‘迷魂草’,多长在坟头,能发异香,褫魂夺魄,令周围的活物丧失神智,直到死去,此草便汲取泥土里的血肉。人若误入了迷魂草地,往往会在那兜圈子,称为‘鬼打墙’。
那苗女常用类似的花草为占卜,苗人因此称她为‘通司’,她丈夫死后受了刺激,失了魂。加之长期与这些毒花毒草打交道,更加神志不清了。”
李西陵道:“师父是说,她是以此迷晕衙役,进了县衙?”
“岂止是迷晕,若常吸食她那迷香,人是要疯的。旁人不知,以为是中了邪,便找老道驱邪。”
“那李县尉真不是她丈夫转世?”
“你信这些?老道这驱鬼道士尚且不信,哄人心安罢了。”
郝修阳说到这里,又道:“苗寨往往有巫师、通司,玄之又玄之事多了,有些老道能明白,有些却也不明白。但,你我的道或许是真的,他们的巫必定是假的。”
李西陵道:“是否转世,那李县尉心里应该清楚吧?”
“敢情你道行比我还高?”
“弟子毕竟也是修道之人。”
“……”
屋外,姜饭听着这些,眼中的疑惑之意渐消。
老苗寨里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也听过不少,心里对那南边的深山老林颇为忌惮,原来这些老道士平日装神弄鬼的、心里却门清。
屋子里,郝修阳与李西陵随口闲谈着。
李西陵目光看去,见郝修阳拿茶水在桌案上写下的“有人”两个字已干了。
他眼中的疑惑之意却愈发浓了……
~~
李瑕听了姜饭的汇报,也是沉吟不已。
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苗女他都不觉得怪,苗疆嘛,诡闻秘事多得不得了;但遇到两个聪明的道士二话不说答应为他制火药,反而让他感到奇怪。
尤其那副表情……
他能想得通那疯女人的逻辑,却琢磨不透这两个道士的心思。
他总觉得那两个道士的眼神……像是看穿了自己是重生的,想除魔卫道一般。
没来由感到有点心虚。
“李哥哥,你不去睡吗?”韩巧儿坐在公房中打了个哈欠。
“巧儿真没事吧?”
“真没事啊,就是早上做了好长好长一个美梦啊……”
“好吧,你去江荻屋子里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韩巧儿有些不乐意,扁了扁嘴。
“为什么啊?”
李瑕也没解释,道:“走吧,一起去找牟夫人说一声……”
~~
这天夜里,李瑕醒来了两次,睁开眼,每每以为会有个道士站在床头,“老道要为人间荡除你这妖孽”云云。
当夜无话,次日李瑕巡视过营盘之后,想了想,还是往火器作坊走去。
……
郝修阳随手拿了一瓶配好的火药,点燃引线丢出去。
“嘭”的一声在空场上炸开。
他笑了笑,问道:“李县尉觉得如何?这火球不难造。”
“威力太小了。”李瑕问道:“配方是什么?”
“硫磺十四两,窝黄七两,焰硝二斤半,麻茹一斤,干漆一两,砒黄一两,定粉一两……”
李瑕听到后来已皱了眉,问道:“太杂了吧?”
他觉得这老道士与其说是炼火药,不如说在炼丹。
“李县尉认为该如何配?”郝修阳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瑕道:“正是不懂,才请道长帮忙。”
他想了想,尽量让郝修阳剔除配方中各种各样没听说过的物件,主要以硫磺、硝等原料配比试试。
郝修阳答应下来,很干脆,但眼神还是怪怪的。
李瑕想了想,干脆直言问道:“道长似乎有话想与我说?不如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李县尉何出此言?”
“我看道长总以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郝修阳微微一滞,似未想到李瑕这么直截了当,“哈哈”一笑,摆手道:“许是县尉心中有魔,故而恐惧老道的道行。无妨,无妨,时长日久了,老道或可为县尉驱魔……”
李瑕也笑了笑,再看向郝修阳,眼神里已是坦然不惧。
~~
数日后。
韩祈安拨动着算筹,提笔记下一行数字,递给李瑕。
“李西陵算得分毫不差,此人不简单啊。”
“他不会制火药?”
“是。”
“他不像是个道士吧?”
韩祈安道:“确实不像是个道士,更像是个读书人。”
李瑕点点头,也深有同感。
李西陵先是指出了几个作坊里的疏漏,又似不经意地对韩祈安说要冶铁该从大理买铁石,冶铁用的煤则可在庆符县开采,于是,郝修阳装模作样勘测了一番,说庆符县的归化乡有煤。
之后,李西陵又提出李瑕到处招募流民到庆符开桥修路的做法是不妥的,他认为该做的是“开荒免税”,如此才能吸引并流住大量流民落户庆符,反之,招募劳工是不能使人安家落户的。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小事,如随手便计算出李瑕要南下走私,各种货物需各带多少,骡子需多少匹……问题是,并没人告诉过他走私一事,他是从总种蛛丝蚂迹中看出来的。
这人一天到晚不肯安心造火药,他也不会造火药,只在李瑕这几个作坊里晃悠,到处观察。
“奇怪的是,以他的才智不该看不出,这般做派对他的处境并不妙。”韩祈安道:“比如现在,阿郎已不可能放他离开。”
“嗯。”
“我近日一直在想,他为何这般做?或是想要投效阿郎。”
“我不过是县尉,过完年才十七。”
“聪明人能看到阿郎的能耐。”韩祈安道:“李西陵是聪明人,我观他行事,他当过官,官位不低于江春、房言楷。”
李瑕道:“我倒是想到三种可能,一则,如你所言,他就是个犯了事隐匿江湖之人;二则,他是贾似道派来的,从开始便未打算遮掩……”
“第三种可能呢?”
李瑕沉默了一会,没有说,反而问道:“姜饭查出来了吗?”
“还没有。”
“我去见见他。”
韩祈安沉吟道:“阿郎似乎有些急了?哪怕他是贾似道派来的,我们也不必急着揭破。”
李瑕想了想,往外走去,只说了三个字。
“很尴尬。”
韩祈安愣了愣,不太明白……
郝修阳还在试验火药的配方,火药作坊许久没听到爆炸声了。
李西陵正坐在院子里,拿着片叶子在吹,调子颇为好听。
李瑕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听了一会,道:“李道长很精通乐艺?”
“县尉该看出来了,我并非道士。”李西陵道。
“那是?”
李西陵背对着李瑕,反问道:“可听出我有两浙口音?”
“不太明显。”李瑕想了想,也是径直问道:“你看我的眼神奇怪,为何?”
“因我认得县尉。”李西陵道,“县尉不认得我?”
李瑕沉默了一会。
李西陵忽然道:“我祖籍四川威州,早年随父入临安府,后因与谢方叔谢相公同乡,入其府为幕。直至你扳倒谢相公,我得罪丁大全,被逐出临安,欲返故乡,川西却已沦陷于蒙军之手,遂到鱼秋山寻郝道长,不想又被县尉扣下。”
“是吗?”李瑕问道:“故乡沦陷?谢方叔又去了何处?”
“谢相去了江西隐居,我不愿去,人生地不熟。”
“你与郝道长如何相识?”
“谢相公在临安时,曾与当代天师观妙先生有故交……”
李瑕似信非信,又问道:“你想做什么?”
“想为县尉做事?”
“为何?”
“谋条生计。”李西陵道,“县尉若不信我,继续派人盯着我便是。”
“有句话叫‘疑人不用’。”
“不急,县尉往后或可信我。”李西陵笑了笑,道:“我妻子、儿子如今正在叙州,县尉可否派人去接过来?”
“你有儿子?”
“是,比县尉稍长两岁,颇有文才,或可略尽绵薄之力……”
一场谈话之后,李瑕反而对李西陵的身份有些不确定。
但再有疑惑,也只能等派人到叙州接了他妻儿,或许会有答案吧。
~~
是夜,郝修阳支着耳朵听了一会,确认屋外没人了,问道:“拿了个假身份出来,也不怕这小子给你拆穿了?”
“试探。”李西陵道,“他今日没能拆穿。”
“看来他是真不认得你了?”
“是啊,先查清楚吧……”
第268章 神秘感
三日后,李瑕派人到叙州接了李西陵妻儿回来,他在让他们见李西陵之前,先见了他们一面。
李西陵之妻杜氏不到四旬,看起来端庄贤淑;其子李昭成,时年十九岁,看起来有些文弱单薄,虽是男子,却给人一种“面容姣好”之感。
李瑕觉得李昭成长得不太像李西陵,长相太柔了些,反而少了李西陵那种洒脱之意。
不过寒暄了几句,这母子二人应答得体,所述与李西陵所言相同,言李西陵原在谢方叔府中为幕,之后回了川蜀,去找郝修阳学道是为了托身道门,避徭役、赋税,一家人准备往后在蜀南置地安家。
眼看问不出太多东西,李瑕便给李西陵一家安排了一个作坊附近的宅院。
这宅院不在城中,而在如今符江东岸、靠近庆符营盘的地方,因军属与劳工多,已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坊,生活也算方便。
一家人安顿下来,杜氏见了李西陵,表情才生动起来,不再像一路上那般木讷,气质便大不相同。
“……”
“你没认他?”
“没有,从叙州出来时便觉奇怪。”杜氏道:“依官人所言,若称我姓‘杜’,则表示你用的是谢府幕僚身份,一路上我便在想官人为何如此,不敢不小心;到了庆符,未先见到官人,我更感觉奇怪……”
“之后呢?”
“见了小郎君,第一眼我还惊喜。但……不像,那感觉,除了样貌便像完全换了个人。我还当隔墙有耳,他才不敢相认。但等一开口……”
李西陵道:“一开口便让人觉着不是他?”
杜氏低头不语,眼中颇有担忧与疑虑之色,问道:“官人是如何想的?”
“我本想看看你是否与他相认,但连你也感觉出来了,那便不是我的错觉了。”
李西陵又道:“他很聪明,洞察秋毫。我不过在见他时流露出些许眼神,他便探查不休。我只好换个身份蜇伏下来,先查清楚。”
“官人未问过他?”
李西陵淡淡道:“若非我儿,问之何益?让他找个由头哄骗我不成?”
~~
“听说,李非瑜多了位幕僚。”
“是,此人行事倒有几分不同,李县尉、韩竟之父子往常行事皆有些随心所欲,不太顾及朝廷律令,这位李西陵却深谙此道,让人挑不出错处。”
蒋焴说到这里,拿了几封公文递在房言楷面前,道:“只看这桩小事便知,李县尉想走一趟大理,理由说了许多,却连做做样子也不肯。反倒是李西陵来后,将一应文书补上了。”
房言楷接过看了看,见其中竟还有一封大理遗臣请求遣使入境的信件,他看了许久,竟是未能看出一丝伪造痕迹来。
伪造痕迹看不出,他却看得出李西陵熟悉官场,这恰恰是李瑕与韩家父子都不擅长之处。
想必李瑕不在时,有这样一个人坐镇庆符县,才能保证局面稳定……
“他还真找了这样一个幕僚。”房言楷喃喃道,“小小的边陲县城,来了这许多牛鬼蛇神?”
因韩承绪父子金国遗民的身份,房言楷从未把他们与自己放在一起比较才能。
但李西陵不同,他显然是个在官场上更得势之人,却甘心给李瑕为幕僚。
这让房言楷忽然觉得心底那份骄傲有些可笑了……
~~
入夜。
一袭黑衣的女子再次缓缓走过小巷,走向县衙的后门。
门边,一个门子打着哈欠转过头来。
阿莎姽正要抬手,却听他说了一句。
“我……我去……请县尉出来,他交待过,你你……你再来,我请他出来……你稍待……能能听得懂吧?”
门子说着,向院子里跑去,脚步有些慌乱。
阿莎姽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缓缓垂下手。
檐下的灯笼忽然灭了,气氛因此诡异起来。
过了一会,李瑕走出来,站在巷子中向左右看了一眼,却不见了阿莎姽。
脖子上有凉飕飕的风吹来,他猛地一转身,只见那女子正站在自己身后。
这场景有点吓人,李瑕却毫无畏惧,道:“你蛮灵活的,看来熊春没看住你?”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吗?”阿莎姽自顾自问道。
“我们就在这外面谈吧。”李瑕也自顾自道,“就不邀请你进去坐了,会吓到江县令一家。”
阿莎姽喃喃道:“你是从忘川来……见过他吗?”
“人家说你疯了,但我觉得你还是有神志的,装神弄鬼也知道要选在大半夜。”
“你见到他了吗?他何时能回来?”
阿莎姽并不想与他聊天,依旧只有幽幽的问话。
“好吧。”李瑕道:“我见过屈良了,但他已经忘了你。”
“你胡说!”阿莎姽突然厉喝道:“你休想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我看到孟婆按着他喂他喝了孟婆汤,他不记得你了,一点都不记得你了。”
“不,你骗我……骗我……”
“我没骗你,没有人死后能不忘了前世,屈良也是。”
“你的魄魂已经告诉我了,你没有忘……”
李瑕一本正经道:“因为我不同,我是明王出世,看天下大乱,拯救苍生……”
阿莎姽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李瑕,转身走了。
“屈良没有忘记我,他不会的。”
她自语了一句,之后轻轻哼着什么曲子。
李瑕跟上去,与她并肩走着,低头看着她的面纱,带着些请教的语气道:“我不像?”
他很认真,像是在学习如何装神弄鬼。
阿莎姽没答,嘴里轻声唱着不知名的苗族古谣,像是咒语,有些瘆人。
李瑕却很诚恳道:“我真是重生的,你不好奇吗?”
“假的……他不会忘了我……”
“真的,我死过一次……”
阿莎姽似乎有些被烦到了,忽然一挥袖子,一团烟雾洒出,罩了李瑕一脸都是。
她看也不看李瑕,继续往前走去。
回忆里的场景就像是那天在苗寨里,阿葵围着李瑕闹。
她与屈良年少时也像那般。
“你被我下了情蛊,再也不许离开深山。”
“好吧。”屈良微微笑着,眼神宠溺,面容详和。
……
“喂。”身后的少年又喊了一句,打断了阿莎姽的回忆。
她不悦。
李瑕是她十余年来遇到的最像屈良之人。但又一点都不像,满脑子都是世俗权力,半点也无屈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但知道……他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骗子。
“我真的,重生而活……”
阿莎姽依旧置若罔闻。
最初,她感受得到李瑕的神秘,他有秘密与恐惧,让她忍不住想来揭开。她渴望揭开之后,能窥探到阴阳两界的秘密。
但现在,李瑕的神秘感,已荡然无存。
她只嫌他聒噪,只想想马上走开。
李瑕忽然追上前两步,问道:“想找到屈良吗?我可以帮你……”
第269章 冥王
李瑕屏着呼吸,又向前走了几步,有些腿脚发软,脑子里有些晕。
他没想到,搞迷信这么难。
这感觉就像从鱼肚子里刨出那句“大楚兴,陈胜王”之后,有人指着陈胜说“你骗我。”
这种事,他实在是不擅长,但他愿意学、愿意练习。
“屈良,真的已经转世了,他不会再回来,但我能看到他,他在一个……很好的地方,在那里,他能飞上天,坐在像大鸟一样的东西里,能看到窗外的云……”
阿莎姽回过身,看着李瑕的神情。
她能感觉到他说话时那声音里的微微颤抖,能重新感受到他心底那种神秘感。
“他住在很高很高的楼里,站在窗边,能看到天空,全是雾霾……”
阿莎姽听不懂,却也不问,只是站在那听着,直到李瑕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之后呢?他……还在做什么?”
“洗澡。”
“洗澡?”
“是,打开水龙头就能出热水……”
“你没在骗我?”阿莎姽又问道:“人死之后都会去那里?我能去找他?”
“不。那里找不到,要世世代代……”
“世世代代?”
李瑕没有继续说,沉默下来。他终究不擅长这些迷信。
也只有眼前的疯女人不在意他话语里的无数漏洞,她只在乎她死去的丈夫。
良久,李瑕摇了摇头,喃喃道:“下次再试吧,再见,阿莎姽。”
他转身向县衙走去。
“冥王?”
“嗯?”李瑕回过头,“是,明王出世,。”
阿莎姽摇了摇头,还是不信,但似乎有些迷茫。
“冥王?”她喃喃一句,终究还是走掉了。
“果然,不行的。”李瑕苦笑了一下。
~~
“你说,非瑜到底为何非要与那些苗蛮打交道?多邪门啊,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阿莎姽这夜过来还是惊动了江春,他披着衣服起来,凑在窗边看了一会,向牟珠道:“万一带些蛇啊虫啊的回来,多吓人。”
牟珠也是很怕这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眼带恐惧地打量了屋子里一眼。
“说来,李县尉也是有顾忌的,让巧儿到荻儿屋子里睡。”
“这年轻人胆子太大了,什么都敢招惹。”江春摇了摇头,回到被子里,又道:“不过还真别说,道长做的法事真有用,你看那苗巫都不敢再进门了。”
“是,多亏官人想的周到。”
“非瑜要去大理就让他去,等他回来我也调任了,少沾他惹的麻烦……”
~~
在见过阿莎姽这夜的三天后,李瑕没再等到她找过来,遂又找了熊山来问。
“回老寨了?”
“是。她精神似乎有好一点,和阿爹说要回老寨,之后就不见了。”
“好吧……”
于李瑕而言,苗巫之类的事也只是偶尔的点缀,却也不急在一时。
等真正遇到那些深山老林里的诸部,有过接触之后再想如何收服也不迟……
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按部就班地练兵、治理,并准备着南下大理之事。
~~
庆符军校场里的操练日复一日。
二月十二日,营盘边的茅坑附近,名叫“龚泽”的老汉把粪水装上板车,拉着车向田地走去。
他走着走着,他在道路边停下来,望着不远处武器作坊的方向,眯起了眼。
“不会吧?”
龚泽想了想,忽然把板车上的粪水倒在路边,掉转方向,重新向营盘的茅坑大步走去。
一直等到傍晚,他终于等到杨奔来解手。
……
“杨奔,你蹲完没?!再不去吃饭,老子把你的饭吃了。”
“洪什将先走吧,我不舒服。”
“行,给你留着饭菜啊……”
杨奔皱了皱眉,又等了一会,终于听到了扣门声。
他打开门一看,见是龚泽,遂将他迎了下来。
“告诉你个消息。”杨奔道:“往后这粪水不是你想收就收了,得统一收,说是要建个堆肥的作坊……”
龚泽不耐烦地打断道:“贼配军,我们是来收粪水的吗?!我告诉你,我好像看到李墉了。”
“确定吗?”
“不确定,几年前才见过他一次,谁还记得。”
“在哪?”
“武器作坊。”
杨奔问道:“捉回去?”
“你捉不走,一开始没想到李瑕练出这么多兵马,眼下只好去请太尉派人来了。”龚泽道:“我继续盯着他,看还能牵出什么人来。”
杨奔点了点头,道:“我准备一下,偷匹马,今夜便走。”
“就这样吧,反正李瑕也不信任你,走了也不可惜,再换个人来。”
“呵……”
离开了茅房,杨奔没有马上去吃饭,而是绕到了马厩附近看了一眼。
远远地,他见到一个手脚上都戴着镣铐的汉子正在喂马。
……
“胡勒根!过来。”
“来了!”胡勒根应了一声,拖着镣铐向于柄、宋禾走去。
“饭吃了没?”于柄道,“该教我们蒙语了。”
“没有吃。”
“于佰将,他明明吃过了。”有马夫大声喊道。
于柄大怒,拿起手里的马鞭,喝道:“你他娘的!”
胡勒根连忙跪下,嘴里叽哩咕噜一通。
“他说什么?”于柄问道。
宋禾道:“他说他把‘吃过了’和‘没有吃’弄混了。”
“狗蒙鞑,真他娘奸滑,还想骗老子。”
“你昨日就被他骗过一次了。”宋禾随口应道,目光盯着不远处,“那人是谁?”
于柄转过头看了看,道:“杨奔。你忘了?当时死活想当探马那小子。”
“是他啊,跑来我们马军这边做什么?”
宋禾喃喃一声,向杨奔走去,却见对方转身走掉了。
……
次日,龚泽再次站到了茅坑边,带着怒意道:“你怎还没走?”
“昨夜过去,被两个佰将发现了。”杨奔道:“我今夜再过去偷马离开。”
“别耽误了事情。”袭泽抬手指指他。
“嗯。”
这天夜里,杨奔回到号舍,默默地收拾着行李。
他这一什人全都在收拾行李。
什将洪阿六大步踱了两圈,喝道:“物件都带仔细了,战场上救命的东西。”
“是!”
洪阿六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杨奔的肩。
“甲胄准备好,明日天不亮就出发,这次你也该立功升迁了。”
杨奔点点头,心中暗暗冷笑“当我稀罕吗?”
但这一夜他依旧没有去偷马,也没有把即将南下的消息告龚泽。
他想再打一场仗,那就不管什么李墉、忠王,都得等他打了这一仗回来再说……
第270章 私仇
次日就要出发去大理,庆符军营盘里一片忙碌。
李西陵走进大厅,拱了拱手,道:“县尉,粮草已备好了。”
“辛苦先生了。”
李瑕正在与韩承绪父子谈话,闻言转过头看了李西陵一眼,语气有些平淡。
“不敢言辛苦。”李西陵略作沉吟,道:“我有些私事,可否与县尉谈谈?”
韩承绪、韩祈安对视了一眼,微觉疑惑。
“阿郎,我与以宁再去查验一遍货物。”
“也好……”
韩家父子二人退下,出了大厅。
韩承绪负手踱了几步,叹道:“你可察觉出来了?阿郎似不信任李先生。”
“感觉到了,此事我也觉得奇怪。”韩祈安道:“李先生之才,有目共睹,可阿郎竟从不向其示亲近笼络之意,似还有些……刻意回避。”
“我在想,是否是阿郎担心你我介意。”韩承绪叹道:“阿郎眼下是用人之际,万不可因此而轻慢了高才。往后你要多与李先生结交。”
“孩儿明白……”
韩祈安回过头看去,只见没多久李西陵就已从大堂走了出来,向营盘外走去。
~~
小宅院中,李昭成与郝修阳正坐着闲谈,案上放着几个包袱。
“小子不太明白,可否请道长解惑?”
郝修阳拿着个葫芦抿了酒,笑道:“不明白你堂叔父为何要去‘辞行’?”
李昭成想了想,道:“若这个李县尉是假冒的,我们应该悄然离开;若是另有隐情,堂叔父也该查清楚才对。”
郝修阳不答,反而问道:“你觉得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完全换了一个人。”李昭成道:“与过去毫无相似之处,该是假的。但若说世间有如此长相一模一样之人,我又难以相信。”
郝修阳问道:“你有何推测?”
“我一开始怀疑是赵与芮、赵禥一党派来引堂叔父上钩的,或是朝中有人居心叵测想要控制堂叔父。但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却不像。”
“如何不像?”
“这李县尉极有主见。”李昭成道:“庆符县已在他掌控之中,绝非受人控制。”
“你口口声声‘这李县尉’,看来心里倾向于他是假的了?”
“想不明白。”李昭成摇头道:“全无头绪。”
郝修阳叹道:“是啊,守垣本想不动声色,暗中探查,可惜这二十余日以来,竟不能在这李县尉身上探到一丝线索。明日,李县尉便要南下大理,此事今夜不问清楚,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结果。”
“因此堂叔父今夜去找他问清楚?”
“不,话挑明了,万一李县尉是假冒之人,杀了或捉了我们又如何是好?”
“会吗?”
“若无这份谨慎,守垣只怕早便栽了。”
此事百思不得其解,李昭成只觉脑子里很乱,问道:“那堂叔父准备今夜离开?但又为何要去找李县尉辞行?太危险了吧?”
郝修阳道:“此‘辞行’,非真辞行。”
“那是?”
“未发现吗?”郝修阳道:“守垣到了庆符之后,从不藏在火药作坊里,而是先在各个作坊中闲逛,之后展露才干,更少不了到处露面。”
“不仅是为了得到李县尉的信任?”
“不仅是。”郝修阳问道:“假若你是赵与芮,想找到守垣,会派人到庆符县盯着‘李瑕’吗?”
李昭成点点头,表示明白郝修阳的意思,嘴里却是应道:“话虽如此,但四川与临安相隔太远,只怕未必吧?至少赵与芮、赵禥就没这个实力。”
“那便不说赵与芮,朝中总有其他人有这实力。”
李昭成略略沉吟,道:“若如此……莫非是因有人盯着,这李县尉才不敢与堂叔父相认?”
“依旧不太说得通,但不乏有这种可能。”郝修阳道:“这二十余日以来,守垣到处露面,为的就是找到这些人。”
“没找到?”
“岂是那般简单,人家远远看上一眼、不动声色,如何能揪得出来?”
李昭成若有所悟。
郝修阳又问道:“假若你是暗中探查李墉之人,潜藏此地、发现李墉来了,但李瑕麾下有千余兵马,你不敢擅动,会如何?”
“传递消息,静待时机而已。”
“明日李瑕便要带人南下,而今夜李墉在见过他之后收拾行囊离开,你会如何做?”
李昭成点点,道:“小子明白了。”
郝修阳又喃喃道:“守垣去找那李县尉说,与人有私仇,请他帮忙捉捕,等捉到人之后再谈吧……此事还是有些冒险,但那李县尉明日便要离开,也只好在今夜了结。”谷
~~
营地大厅。
李西陵走后,李瑕沉吟了几步,招过人吩咐道:“去把姜饭找来。”
“是。”
“再去叫刘金锁来见我。”
刘金锁就在营里,也未曾歇下,大步进来,嘴里还嚷道:“县尉你又留我守营,每次都……”
“闭嘴。”李瑕道:“把你的佰人队带出来,暗中把营地包围,看看夜里是否有人出营。”
刘金锁眼一瞪,问道:“县尉担心有逃兵?”
“就当是,去吧。”
“是。”刘金锁一抱拳,大步向外走去。
李瑕又在大厅里处理了一些事情,等到姜饭赶来。
“你带人悄悄向北,跟上去……”
“是,小人明白了。”
“捉到人了,到符江桥边找我。”
做完这些,李瑕出了营盘,也不骑马、也不带人,独自往符江走去。
他独立在江边,像是在等人……
~~
庆符军营盘以北就是各个作坊的位置。
而作坊再北面已聚居了许多民居,形成了一个大的村落模样,规划得颇为整齐漂亮。李西陵的小宅便座落在这村落之中。
有不少庆符军士卒的家小住在这里。
傍晚时,这些士卒过来与家小辞别,此时村里许多人都没睡下,三三两两地聚在月光下,讨论明日庆符军要南下之事。
李西陵回到宅院中,不一会儿,带着妻子儿子,以及郝修阳,背着行囊向北而去。
……
夜色中,龚泽探出头望了一会,又缩回到巷子里。
还有三个汉子正站在那低声闲聊。
“贼配军消息迟缓,白日里竟不说。”
“话说,他到底去没去报信?要不我去?”
“那贼配军没用,没必要再让他混在营里,就让他去。”
“我早说了不该让他入营当兵,那是最难接近李瑕的蠢主意。”
“那蠢货笑死我了,一辈子当个无名小卒吧。还不如学我,到县里支个摊,打探的消息最多。”
“嘘。”龚泽道:“李墉要走了。”
“真是他?我在县衙外探过,听起来这人不像是李瑕的爹。”
龚泽道:“应该是。”
“信老龚的,他早年在余杭县犯过案,见过李墉。”
“少说话,跟上……”
出了这片村落之前,他们并不担心被发现,人很多,他们没理由会引人注目。
但眼看着李西陵等人出了村子,向通往北面宰猪顶的小路走去,四人便有些犹豫,担心泄漏了身份。
“怎么办?再跟就显眼了。”
“总不能放他走了。”
“跟上吧,到了山里就动手……记住,要活的。”
“小心些。方忠,你留下盯着,若看到人跟着我们,再赶上来报个信。”
“你们能对付得了吧?”
“两个书生、一个老头、一个女人。”龚泽轻笑了声,从袖子里摸出匕首,带人远远跟了上去。
……
方忠看着他们走进夜色当中,向四周看了一眼,吹着口哨站在村口尿了一泡。
“我看,也没必要这般小心。”
一泡尿完,他忽见有几个汉子从村子里各个巷子出来……
方忠愣了一愣,正要去报信,一转身,已有人按住了他的嘴。
“敢喊?看到这钩子没?把你舌头拔出来……”
第271章 坦诚
李瑕在符江边站了许久,只见姜饭远远跑过来。
“县尉,捉到了……县尉怎不带人?万一遇到刺客可就不好了。”
“没事。”李瑕道:“走吧。”
“是。对了,西陵先生不让小人审,说是等县尉到了,他和县尉来审。”
“知道了。”
姜饭还是忍不住道:“县尉真不该独自出来,这四下无人,真是太危险了。”
“你闻到我身上有气味吗?”李瑕问道。
姜饭挠了挠头,道:“没有啊,县尉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干净着呢。”
“没有吗?”李瑕喃喃了一声。
姜饭四下看了看,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他感觉自从出了苗巫一事之后,县尉有时就像中了邪一样。
两人沿着小路向北走了好一会,走到一片林子边,只见四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丢在地上,李西陵几人与姜饭的人手正站在一边。
李瑕犹豫了一会,走上前,道:“姜饭,带你的人退下去……”
~~
姜饭带着人退到小路边,忍不住又四下看着,目光盯着路边的树林。
“班头,咋了?”
“总觉得有人跟着我。”姜饭喃喃道,“邪了门了,我觉得我也中邪了……”
~~
李西陵伸出手,拿下塞在龚泽嘴里的布。
“说吧,为何追着我。”
“小人真就只是想到山上打猎。”龚泽道:“白日里,小人在山上布了两个陷阱,今夜睡不着,想上山看看有无收获……”
“只带着匕首?”
“是,小人只有匕首。”袭泽死活不认。
李西陵不急着审,向后退了两步,站在杜氏与李昭成面前,看着李瑕道:“县尉,这四人便是我仇家派来追杀我的了。”
“分开审吧。”
李瑕上前,把其他三人嘴里塞着的布都拿下来,仔细盯着他们的眼睛看了一会,提起其中最害怕的那人,拖进树林里。
他把人丢在地上,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方忠,小人什么都没做,就在村口撒了泡尿。”
李瑕道:“依我的新规矩,随地撒尿要罚两钱,知道吗?”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愿受罚。”
“认了?”
方忠一愣,道:“小人认了随地撒尿的罪,别的真不知道啊。”
“树林外你的同伴可不信你,他们会以为你已经招了,抢在你前面招供。”
方忠想了想,知道确实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应道:“好吧,小人实话实说,此番确实没有恶意,只是想找到令尊问几件事,求县尉不要杀小人。”
李瑕转过头,看向树林外的李西陵,沉默着。
方忠也不敢说话。
好一会,李瑕问道:“谁派你来的?”
“小人是军中之人,都指挥使派小人来的。”
“叫什么?”
“范文虎。”
李瑕又问道:“他是谁的人?”
方忠嚅嚅不敢答,低声道:“都指挥使……是吕太尉之婿。”
“哪个吕太尉?”李瑕又问。
宋时风气,喜欢僭用官称,多的是文官还没当上宰相已被称作“相公”,武将还未到二品就被称作“太尉”。
市井全是“员外”,朝堂全是“相公”“太尉”,真真假假参半,李瑕已经对这种冗官带来的影响烦透了。
方忠道:“小人的都指挥使,是……吕文德吕太尉之婿。”
“那就是贾似道派你来的了?”
“李县尉,小人是自己人,真就只是想问令尊几句话而已。”
李瑕又问道:“还有哪些同伴?”
“没有……有一个,叫‘杨奔’,混在县尉军中,我们派他回去递消息……县尉,小人是自己人,真没想过要害县尉……”
“噗”的一声响,李瑕一剑刺穿了方忠的脖颈。
~~
袭泽眯着眼,看着李瑕提着带血的剑从树林里走出来,心中惊慌不已。
他正在想着方忠是招了没招,只听“噗”的一声,李瑕竟是径直捅死了另一人。
“这……李县尉,你听我说,我招……”
“噗。”李瑕不听,又捅死一人。
只剩袭泽了。
他全然没想到李瑕如此狠毒,道:“李县尉,我们是自己人,我奉贾相之命,只需问令尊……呃……”
一剑捅穿了龚泽的喉咙。
他嘴里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人已缓缓倒在地上。
李瑕拔出剑,拿龚泽的衣襟擦拭了。
“好了。李先生,你仇家派来的人已经死了,可以安心了?”
听了李瑕这句话,郝修阳与李昭成对视了一眼,眼神皆有些疑惑。
……
李西陵沉思了一会,问道:“审清楚了?”
李瑕道:“不审清楚,我不会乱杀人。”
“那想必我的身份瞒不住了。”李西陵道。
他打算把事情问清楚。
郝修阳眯着眼,看向小路边,只见姜饭的人还隔着五十余步远,暗想要把事情问清楚,这确实是最好的机会,也是短时间内最好的机会。
李西陵看着李瑕,道:“我真名李墉,是你……是你的什么人还不好说,但看来你早就知道?”
李瑕也在看着李墉,没有马上回答。
李墉终究是叹息一声,道:“你若是担心泄漏了我的行迹,现在这些人已经死了。若是有别的苦衷,你也可与我直说。”
“并非早就知道,只是之前一直有些怀疑,今夜才确认。”
“所以,你真没认出我?”
……
对于这件事,李墉心中也有些迷茫。
他仅有一个儿子,一手拉扯长大。
那眼前人是否是自己的儿子,他怎可能看不出来?
这二十余天观察下来,他许多次确定,眼前这个“李瑕”绝对不是自己的儿子。
他也一直在想,若等事情查出来,无论对方给出怎样的理由,他绝不会被哄骗、欺瞒。
他要的是真真切切他的儿子,不是一个相貌一样的人。
又不是傻子,岂能让人轻易糊弄?
但,看着眼前“儿子”的那张脸,他心底也盼着他能给出一个理由。
……
“开诚布公也好。”李瑕道:“直接说吧,我不是你儿子。”
李墉一愣。
不仅是李墉,在他身后谎称“杜氏”的刘苏苏,以及李昭成、郝修阳都是愣在当场。
他们设想过,李瑕是在分别之后被人冒名顶替了,有可能是赵与芮派来的人,有可能是其他高官派来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北面来的细作,这才认不出李墉。
但他们没想过,在李墉报出名号之后,李瑕会这般直接承认自己是假的。
“我确实不是你儿子,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我行事作风与你儿子不同。”李瑕道:“此事我也很抱歉。”
“我儿子……人呢?”
“他死了。”李瑕提剑在手,说话时余光瞥着郝修阳,又道:“他死了之后,我的意识……或者说灵魂也好,占据了这具身体。”
“我不信。”李墉道。
“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实如此。”
李墉道:“让我看看你左边胸膛,瑕儿幼年时被热汤烫过。”
“好。”
李瑕也干脆,扯下衣襟。
李墉拿起火把过去,眯着眼看了一会,喃喃道:“疤还在。”
李瑕低下头,就着火把的光亮看到那道小疤。
时间太久,那道疤很浅,也不大,他自己之前都没发现。
他退了两步,整理好衣襟,道:“首先,我并非杀你儿子顶替,也不打算利用你。不论你信还是不信,我只是在你儿子死后,从这具身体里醒来;其次,我也并非你儿子,不会为你尽孝,但你若需要庇护,我可在能力范围内帮你。”
话到这里,李瑕也有些无奈,叹道:“节哀顺变。”
李墉嚅了嚅嘴,神态愈发茫然。
哀吗?
这个“李瑕”就在眼前说话,并不能让他感受到儿子已死的悲哀,更多的情绪依旧是不解。
而且,更不解了……
“为了你我都好,此事不宜透露给旁人知晓。”李瑕又道:“相信你也明白这道理。”
李墉似还未能从这件事当中反应过来,面对李瑕淡然处之的态度,他有些迟滞,问道:“你要如何?”
李瑕道:“我不需要如何,既不需要你养,也不需要你帮扶。反而重生以来受了你不少牵连,当然,我得了这份身体发肤、这些牵连也是我该受的。简单来说,我对你无所求。”
“你到底是何人?”
“这不需你管,我是人是鬼、是神是妖,其实与你关系不大了。”
李墉转头看向郝修阳,似乎想让他替自己解答。
郝修阳目露深思,如神游物外,过了一会,他转过身,看向了小路边的树林。
李瑕顺着郝修阳的目光看去,眯了眯眼,转向李墉道:“至于你,我与你并无仇怨,你没有对付我的理由,但也很难将我视为亲子,那就……放下吧。往后若需庇护,你就留下,若要走也可以,你考虑。”
说完,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他不需要向李墉证明自己是其儿子,以满足一段没有意义的父子关系。
第272章 癔症
“姜饭,你留在此处,把那些处理干净,莫让人找到。”李瑕道。
“是。”姜饭应道。
“一会李先生不论去哪,你不必阻拦。”
“是,县尉要去哪?小人派人护送。”
“不必了,我去树林里见个朋友……”
李瑕处理完这些,转身走进树林,他走了一会,抬头看向树冠。
“阿莎姽,你在吗?”
树林里静谧无声,李瑕皱了皱眉,感到有些意外。
“你真不在我就走了。”
一转身,他便看到阿莎姽正站在那。
她今夜没有披着罩脸的黑纱,露出了面容。
月光是从树梢的缝隙间漏下来的,能看到她三十余岁模样,脸色带着愁苦之色,依稀还有年轻时的姣好痕迹。
李瑕问道:“你这几天都跟着我吗?你还会骗人?与熊春说你回老寨去了。”
阿莎姽只是盯着他,眼神中有些疑惑。
“最近总是感觉到身后有人,我猜你是在我身上洒了气味,追踪我。”李瑕又道:“营盘你大概是进不去,所以可能还不知道,我明日要去大理了。”
比起对李墉,他似乎对阿莎姽更感兴趣。
阿莎姽道:“我看到了,你们说的,我都看到了……他们不信你的话。”
“不重要,你信吗?”
“我信,你不是那人的儿子。”
“你看,我说过我是明王。”
“你真是冥王……把屈良还给我?”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行。”
阿莎姽忽然跪了下来,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乞求的目光,还有些敬畏。
李瑕道:“屈良死了,转生了,在那个世界过得很好。”
“我想见他。”
“那你是更想见他,还是想让他好?”
阿莎姽不答。
熊石说她是疯子,李瑕却不这般认为,他能从她眼中看到思索的神色。
“阿莎姽。方才你看到了,那位李先生,很想要他的儿子。但我不会骗他,也不会扮他的儿子,因为假的就是假的。
我不会去讨好他、不会为了满足他的精神慰藉,而去编许许多多的理由哄他。人总是要直面死亡的……”
“不……冥王掌管冥界,喜欢让人死……我不想屈良死……”
“冥界?”李瑕喃喃道,“我是这个冥王?”
“你铁石心肠,棒打鸳鸯。”
“屈良还真是教过你蛮多成语。”李瑕低声念叨了一句,沉吟道:“我转生之后,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需要完成了大业,才可以回到冥界,重新成为冥王。”
“在那之后……冥王能让我去见屈良吗?下辈子也行……”
李瑕答不出来。
他不知给阿莎姽这样的希望是好还是不好。
良久,李瑕忽然有了开悟。
他似乎窥到了以神秘之事收服人心的些许门道。
他伸手,放在阿莎姽的头上,喃喃道:“你跟我走吧,我不知道你我相遇是怎样的机缘,但也许,命运会告诉我们一切……”
~~
树林边,姜饭命人拖了地上的四具尸体上马,准备带到符江去沉尸,又开始清理地面的痕迹。
忙完之后,姜饭向李墉问道:“李先生,是否需要小人护送你们回去?”
李墉摇了摇头,道:“姜班头先去忙吧。”谷
“也好,那李先生自己小心。”
姜饭看得出来,郝修阳道士的武艺颇高,不须他费心,且县尉也吩咐过,随李先生做主张。
姜饭走后,李墉四人还是站在那。
郝修阳饮了口酒暖身,问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做何打算,还是没想明白那李县尉之事?”
“郝道长是如何想的?”
郝修阳咂吧着酒里的酒,喃喃道:“夺魄转生……老道不敢信。若信了,老道往后哪还敢为人驱邪避灾挣生计,岂不怕天罚?”
李墉叹道:“查了二十余日,竟是如此结果。”
“守垣确定那道疤没错?”
“没错。”李墉道:“没人能相像到如此地步,若是假冒,也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李昭成道:“能做到如此地步,却认不出堂叔父,那更不可能了。看了那疤,能确定的是,他真是二弟……至少身体是。”
“那无外乎就那几种可能。”郝修阳沉吟道:“或是他所言皆是真的,世间真有夺魄之事;或是他不愿相认,各个原由不知;或是他得了癔症,自以为是其他人。”
“癔症?”
郝修阳点点头,负手踱了几步,道:“早年前老道便遇到一个类似情形,泸州有一王姓人家,其子性乖僻。方与人嬉笑,忽发狂怒叱,如换了人,其母问及原由,答‘儿不自知,亦不自由’,旁人以为妖邪附体,寻老道驱魔……老道却觉得,怕是得了癔症。
老道遂以白芍、当归、山茱萸、人参、茯神等草药熬‘摄魂汤’,假以香灰请他服了,略见好转。”
“此症可医?”
“不可医。”郝修阳叹道:“老道得了王家重金,将其它送至仙侣山了。至其生死,癔症未除。”
“郝道长为何认为不是妖邪附体?”
“老道也未见他显神通,岂有妖邪不会神通?”
李墉负手沉吟,许久不语。
~~
“李兄。”
韩祈安带了一壶酒,推开了李西陵的家门。
目光看去,却见门也未锁,宅子里一个人影也无,本就不多的细软也被收拾起来。
韩祈安匆匆放下酒壶,追出门外,招过附近一人问道:“可见到了李先生?”
“背着行囊往那边去了。”
韩祈安大急,勿勿就往北追上去。
连夜追了三里地,累得气喘吁吁之时,韩祈安才远远看到小路边有四道人影正在说话。
“李兄!李兄……”
~~
李墉转头看去,喃喃道:“那是韩祈安吧?”
“看他这模样,老道却是想到一个典故。”
“萧何月下追韩信?”李昭成喃喃道,“他是否萧何我不知。但堂叔父还真不需他举荐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墉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皱了皱眉。
“堂叔父,韩先生快跑到眼前了,接下来是走是留?”
“叫‘父亲’吧。”
李昭成明白过来,应道:“是,父亲。”
不一会儿,韩祈安已到了眼前。
“李兄,为何要走?”
李墉摆了摆手,笑道:“此事只怕非如以宁所想。”
“李兄不必管我如何想,留下来可好?”韩祈安上前,眼神极诚挚,道:“我与父亲聊过,李兄之才在我父子之上,该为阿郎之谋主。”
“以宁,以宁。”李墉笑着打断,道:“误会了,我并非要走,不过是请县尉替我解决些私仇……”
第273章 南下
夜更深。
刘金锁听到命令,再次进到营盘大厅,才进门就是眼睛一瞪,看向了李瑕身后那个黑衣女子。
“县尉这是……马上要出发了,从哪弄来个……”
“闭嘴。”李瑕道:“可有拿到逃兵?”
“没有。”刘金锁道:“守了一夜,除了姜饭和韩先生来来回回,没见有士卒出营。马上就三更天,该起火造饭了,该不会有人再逃了吧?”
“嗯。我走之后,你守着庆符,除了之前交代你的事,再加一条,保护好李西陵及其家小。”
“这事县尉不说我也知道。”
李瑕脸色郑重了几分,道:“我要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有事,依旧听韩老、以宁先生吩咐。保护好李西陵,但也看好了他,别漏了我的事。”
刘金锁一拍胸脯,道:“我明白,县尉最信任的还是我和两位韩先生。李先生才刚来,还要再看一看。”
“嗯,许魁那一队也会留下配合你。两百人,你可有把握庆符不出乱子。”
“太有把握了!”
“去吧,韩老呢?”
“因想着县尉明日要南下,怕今晚还有吩咐,他就在营里歇了。”
李瑕点点头,道:“我一会去见他,先不必去请。找熊山来见我。”
“是……”
~~
熊山进到大厅,第一眼也是看到了李瑕身后的阿莎姽,吃了一惊。
“去看看杨奔是否还在营里。”李瑕吩咐道。
“在,小人今夜还与他聊过。”
“是吗?聊了什么?”
“聊了战局。”
李瑕道:“还有呢?他可有找你打听?”
“没有。”熊山道:“一直聊的都是怎么打蒙鞑,没听过其他。”
“你去看看他还在不在,若还在……派人盯紧了。”
李瑕话到最后,忽改了主意。
无论如何,明日要把杨奔带去大理,到时再说吧。
这个夜晚发生了这些事之后,李瑕又继续准备着明日南下,安排各种种样的事情……
~~
天还未亮之际,杨奔睁开了眼,因要南下的激动,困意全无。
击杀兀良合台到今日,时间不过两个多月,中间还隔着一个年节,五百巡江手已扩军成了一千庆符军,虽然还未训练太久……杨奔却已感受到了一种突飞猛进般变化。
他决心,这次一定要立个功劳,让那些人看看。
他要让他们看看,他杨奔才是天生的将才,熊山、茅乙儿不配当他的佰将,刘秃瓢、洪阿六不配当他的什将。
他起床,收拾好,用过饭,背着行囊,列队……跟着队伍启程向南,沿符江而上。
杨奔还没意识到,在他身后,熊山正盯着他,目光有些奇怪。
而在更后面的符江江底,龚泽已经沉下去了……
~~
大理。
阿术跨上战马,挥了挥手中的弯刀,无数的欢呼声便响起。
“出发!”
号令一下,一队队兵马便出发向东。
阿术要去灭掉交趾,且打算在半年内灭掉。
他回到大理才短短一个多月,短暂的歇息之后便再次跨上征途。
这在宋人、大理人眼里显得很疯狂,征来的大理兵还未经过训练,粮草辎重还未备齐,却还要在半年就灭掉一个国家?
在阿术眼里,这却只是习以为常之事,懦弱的宋人、大理人需要操练,他不一样,他生来就是要打仗的,不打仗的每一天他都浑身难受。
年轻的阿术迫切地需要打一场大胜,证明他不仅能继承兀良合台的元帅金符,他还更擅战。
若不是在宋境大败、兀良合台战死;若不是士气低落,需要歇整;若不是段兴智现在才给他征齐仆从军……他都不需要等到现在。
“灭交趾!抢了他们的粮草女人!”
“灭交趾!”
五个千人队的蒙军欢呼着。
他们向一路向东,沿途所过的大理诸州府都会有大理军汇入他们的阵列,最后再次形成一支大军。
摧枯拉朽……
~~
“终于走了。”
大理城墙上,如今的大理总管段兴智摇了摇头,道:“可怕。阿术比兀良合台还可怕。”
段实眯着眼,看着远处腾起的尘烟,喃喃道:“蒙古最可怕之处,不是打不败他们……而是打败了他们也没用。打败了他们,他们也能抽离战场。像阿术这样,短短一个多月又能成军杀敌。”
段实是段兴智的二弟,时年不过二十三年,却已有骁勇擅仗之名。
这名气却不是在抗蒙之时得来的,而是在段兴智投降之后,张实受命为平南先锋,与兀良哈台讨伐大理未平定之地,灭了许多义军。
段兴智道:“是啊。哪怕兀良合台死了,哪怕有一天阿术也死了。依旧让人生不出一丝反抗蒙古的心情啊。”
段实笑了笑,道:“大蒙古国太大了,每次吃败仗却也不损国力,随时可卷土重来。谁能反抗呢。”
“可恨总有些人看不明白这道理,不自量力。”
“又有人造反?”张实道:“平定了便是,也该有小部分人不停造反,才使大蒙古国需要我们。”
段兴智望着远处,良久不说话。
直到烟尘越来越小,似乎是因为确定阿术终于离开大理城了,他才看了看四周,小声地向段实道:“年前围攻石宝山……高长寿没死,逃了。”
“之前怎不说?”
“不敢说啊,你也看到了,阿术这人多凶,我哪敢说。”段兴智苦着脸道,“我也是前两天才得到消息的,石宝山里有条秘道。有山民看到高长寿带着百余人逃了。”
“兄长就不怕等往后他知道了更加发怒?”
“打下交趾,少则一年……这期间除掉高长寿便是。”
段实摇了摇头,有些看不上段兴智。
忠于大蒙古国没错,但也不必害怕成这个样子,因此而误了事,反而遗祸无穷……简真是糊涂。
“那就赶尽杀绝。”段实道:“此事我来办吧。”
“只不知高长寿又隐匿到了何处。”
“还能在哪?”段实冷笑道:“这大理国能,能庇护他的还有谁?”
段兴智愣了愣,道:“不会吧?高琼怎敢?他毕竟是敕封的统矢城主,享着世袭官位不当,还敢做这造反的事?”
“呵,他当我查不出来,侥幸……”
第274章 举事
二月二十七日,统矢城。
高琼眼中带着思量,看着面前的高长寿、白弄川。
白弄川是从宋境回来的,已将所见所闻以及李瑕的回复都说了。
高琼听了之后思量了一会,重新确认了他关心的问题。
“兀良合台真是这位宋朝的李县尉击杀的?”
白弄川道:“依小人所见,该是真的。”
“李瑕李非瑜。”高琼低声念叨了一遍,又问道:“他会来统矢城见我?”
“说是与少主谈打通走私商道一事,想必再有月余便能到。”
“他交代慕儒的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是。”白弄川道:“李县尉说,能击杀兀良合台,是因叙州军大败蒙军主力;因长宁军牵制蒙军余部;因宋军有火器、船只、弓弩等等军备;因大宋百姓热忱抗蒙……此种种,皆大宋之国力。
总之,他自称是倚借大宋国力、才侥幸捡了兀良合台首级。反观大理,国灭、君降,无任何国力可为倚仗,少主与岳侯若举事,独木难支,必败。万不可轻举妄动。”
高琼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看向高长寿,叹道:“看来,你这位朋友与我看法相同。占领大理城、杀段兴智……靠这抗蒙是做不成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积蓄实力。”
“我不认同。”高长寿摇了摇头,道:“当趁百姓还有热血,号召群雄,尽快推翻段氏、驱除蒙鞑。”
高琼道:“你要我再次联络三十七部举事,能敌得过蒙军吗?当年父亲以举国之力抗蒙尚且大败,何况如今?”
“阿术率军东进交趾、大理国内民怨沸腾,为何不敢一试?”
“数万人、数十万人之性命,不是拿来试的!”
高琼叱了一声,又道:“此次并非只有我劝你,李瑕信上也说不可草率举事,义军若无甲、无马、无粮,未经训练,轻举复国大旗,平白葬送性命而已。”
高长寿皱着眉,有些焦虑。
高琼又道:“我知你心急,万幸你未瞒我,而肯将李瑕这意见坦诚告我,且耐心再等等,如其所言,打通走私商道、积粮治兵……谋大事不可急在一时。”
高长寿心情不太好,却还是点点头,道:“你是高氏之主,你不肯号召人马举事,我能奈何?依你便是。”
“且准备收购马匹,与李瑕交易吧。”高琼苦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功。”
“嗯,走了。”
高长寿带着白弄川离开,高琼脸上的苦笑渐渐褪了笑,只剩苦色。
他从屉中拿出一封书信,再次看了起来。
信是一个当年追随高泰祥抗蒙的彝族首领所写,说是当初黑初山一败之后,他侥幸未死,遁入寺庙,取法号“舍利僧”,以佛之名义号召百姓,欲趁兀良合台已死、阿术东征交趾之际举事,邀高琼共襄大业,愿奉他为义军之主。
……
世事有时很奇怪。高长寿一心举事,得到了李瑕劝他缓缓图之的信;高琼不愿起兵,得到的却是舍利僧这封共襄大业的信。
高琼已写了一封回信,但数日以来,并未收到舍利僧的回信。
对此他深感忧虑。
今日见过高长寿之后,他心里已更倾向于李瑕的提议……先打开走私商道,以马匹换取宋境来的茶、丝稠、瓷器、盐等物,贩给大理权贵或运往吐蕃、天竺,赚取钱财,筹积粮草,冶炼武器、盔甲。
之后,可谋取川滇交界之处为据点,筑山城、练精兵,等待宋蒙之战出现转机。
至少要等宋军夺取川西、中断蒙古与大理的通信;同时川滇可互为倚仗、相互支援。如此,才是真正的良机。
如李瑕所言“倚大宋之国力”,徐图进取。
在他看来,贸然举旗只会将许许多多尚存胆气却又手无寸铁的百姓、山民、信徒送到段兴智的屠刀之下而已……
高琼铺开纸墨,提笔打算再给舍利僧写封信,忽听到敲门声响起。
进来的是高琼的族弟,名叫“高均锦”。
“大哥。”
高均锦进屋之后,先是关上门,这才递了一封信在高琼手上,低声道:“从善阐城来的信……这次,不是秘信。”
高琼摇了摇头,心知“不是秘信”意味着舍利僧已起兵了。
他打开信封,扫视了一眼,愁苦之色愈浓。
“半月内,十万义军即至统矢城,介时请少主开城。”
~~
善阐城。
善阐既后世的昆明,南诏国时始建“拓东城”,大理国时称“善阐城”。
此地为大理陪都,滇中重镇,商工繁华……
三月初一,城头的大蒙古国旗帜倒下,起义军已攻下了善阐城。
一名黄袍僧人站在城头,双手合什,为战死的义军士卒超度。
因他的举动,还在为胜利而欢呼的义军们神色也渐渐肃穆起来。
良久,僧人超度完毕,开口说起来。
“晓谕善阐城众,义军奉阿嵯耶观音之命,抗蒙鞑暴政举事,普渡众生,入城后不抢、不杀,百姓毋要惊慌……”
自有人将他的话语传开去。
“不抢一物、不杀一人!阿嵯耶观音普渡众生……”
善阐城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舍利佛……救苦救难舍利佛!”
“追随舍利佛抗蒙……”
~~
“妖僧。”
段实行军至统矢城外时,收到了信报,得知舍利僧已攻下善阐城。
“将军,妖僧声势浩大,甫一造反便攻下善阐城,号称二十万大军,杀守将、占领城寨,各地纷纷告急……”
段实不怒反笑。
“哈?二十万众?”
整个善阐府的人口也就二十万余万,男妇老少全跟着舍利僧造反了也凑不出二十万大军。
在他看来,这又是一个向蒙人表忠心的机会。
段实领了八千大理军,本是要来对付高琼的,他打算找到高长寿或别的证据,废了高琼这个统矢城主。
“正好遇到妖僧造反,简直是送上门来。”
段实摊开地图指了指,喃喃道:“妖僧攻下善阐城,下一步必是兵进统矢城,拿下进攻大理的要道。他以为高琼无心抵抗、甚至会配合他,却想不到我正好领了精兵在此……”
这战略实在太简单。
叛军必定是要攻打国都大理城,从善阐城到大理城就直直一条线,中间就是统矢城。
舍利僧接下来的每一步要如何走,都被段实看在眼里。
“传信回大理城,告诉兄长一声,请蒙古镇守将军领兵来铳矢城、共击叛军;再派快马往东南报都元帅不必回师,小小叛乱,段氏足可平定……”
~~
三月初九。
高琼在书房中踱着步,眼中忧色更重。
因这一场起义,他所有的计划都已被打乱了。
这几天,他写信给舍利僧,劝其不要西进,不可将大理城作为战略主攻方向,宜向北面乌蒙部方向占领据点,靠拢四川、联络宋军。
他还让高长寿再派白弄川去通知李瑕,不可再带货物到大理走私,战乱一起,眼下已不是时机。
同时,高琼极担心高长寿会冲动起事,与舍利僧合兵,也不停叮嘱其不要妄动。
然而,昨日一整日高琼都没得到高长寿的回应,他再次派人往城外的深山老林找高长寿,人也一直没回来。
……
“大哥,不好了。”高均锦脚步勿勿进了书房。
“出了何事?”高琼问道:“舍利僧快攻到统矢城了?”
“不。是段实到了,与蒙古守军锁封了城池,把我们的人全都控制住了。他带了近万人,似乎在布防,不让我们的人接近……”
高琼闻言呆住,眼神瞬间失去了光彩。
良久,他才哑着声音念叨了一句。
“完了……”
第275章 斩尽杀绝
三月十二日,一场大战……如屠杀一般在统矢城外展开。
舍利僧以锐不可当之势攻下善阐城,之后火速西进统矢城。
他本以为,不等蒙古反应过来,统矢城必然已被攻下,高琼一定会杀掉蒙古守将献城,之后或倒向义军、或佯败逃亡。
占下统矢城,进可攻大理,退可保证善阐城不必受敌。
义军号称二十万军,领一半兵马十万人西进,其实只有三万余人,但也声势浩大、士气高昂。
然而,才出统矢城的东面山谷,他们就遇到了埋伏。
统矢城城门紧闭,段氏的大理兵从山谷中杀下,封锁了道路,把义军围在城下屠杀。
义军仓促成军,未经训练;盔甲不必说是皮甲或铁甲,全都没有;武器只有少量的刀,更多的还是弓箭和竹矛。
高昂的士气几乎是在遇敌的一瞬间就被击溃了。
……
段实并非要击溃这些叛军。
他要杀光他们。
只有最残酷的镇压,他才能让大汗感受到他的忠心;只有割下更多的首级,他才能立下更大的战功。
“镇守将军,我的意思是不必受降,杀尽这些敢背叛大蒙古国的叛徒,才能威慑别人。你觉得呢?”
镇守大理城的蒙古千夫长名叫“也先”,他闻言点了点头,大笑道:“段将军很有蒙古大将的风范啊,哈哈哈。”
段实抚掌大笑,用蒙古语附和了几句,又道:“那我就传令下去了?”
“好。”也先大笑着应道,“屠了吧。”
段实走了几步,招过一名心腹,低声道:“派一队人,去把那妖僧救出战场,并让他们以后就呆在那妖僧身边。”
“将军,这是?”
“去吧。”段实笑了笑。
于他而言,这次平叛立了功,入了蒙古人的眼,但往后呢?
若大理国内再无叛乱,那是他兄长段兴智的功劳。问题是,段兴智已四十余岁,往后这大理总管的位置该落在谁手里?
留着那妖僧一条命,并派人盯在他身边,往后想平叛立功就平叛立功。等当上大理总管,也随时可除掉那妖僧。
……
这日,舍利僧带着少数人逃脱了战场。
统矢城外,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
三月十三日。
也先领兵东进,收复善阐城。
他进兵之前,段实问道:“也先将军,城中恐还有叛逆,可否容我全权查办?”
“哈哈,当然。”也先答应得很是爽快,“段将军这次又立一大功,些许小事,看着办吧。”
段实于是占据了统矢城,开始清理叛逆。
“押进来。”
随着他一声吩咐,几名大理兵押着高均锦进屋。
高均锦双手被扣,脸上带着茫然之色,道:“英王,我犯了何事?”
段实摆了摆手,郑重道:“不要叫我‘英王’,叫‘将军’,我乃大蒙古国先锋将军,不可再混淆。”
“是,我亦是大蒙古国官员。不知段将军为何擒我?”
“招吧,高琼庇护反贼高长寿,又与妖僧暗通。”
高均锦道:“绝无此事……”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段实打断了高均锦的话,起身踱了两步,道:“你再为高琼遮掩也无用,我杀定他了,以及他的两个儿子。说实话,这是我段氏与高氏的深仇旧怨,我早想杀他。
当年高泰祥被斩于五华楼,漠南王嘉其忠义,封高琼世袭统矢城。这位置也不能空了,我打算让你入嗣给高泰祥,世袭统矢城主。从此,段氏与高氏之宿怨就此了结,你我携手为大蒙古国镇守西南。
你若不愿,那便与高琼一起去死。城外的惨状你也看到了。高长寿也许就在其中,他好好的剑川城主不当,非要造反,这便是下场。事情很简单,一念之间,或世代荣华富贵、或被我剥皮拆骨,你考虑。”
高均锦默然了良久。
段实笑了笑,招过下属吩咐道:“他不愿为高泰祥这个‘段氏忠臣’继嗣,先去把他阉了,再把他的皮剥下来,剥下皮之后若是还活着,我重重有赏……再把他弟弟高均常押来。”
“将军,我……招了。”
“呵。”
高均锦闭上眼,道:“高长寿就在城南‘观音箐’彝寨……高琼确与舍利僧有书信往来,还有一封高琼亲笔信没来得及交出去,就在我身上……他们还意图联盟宋军……”
~~谷
观音箐。
高长寿脸色颓然。
到统矢城的道路已然被封锁了,他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但已预感到局势不太好,让部下准备起来,随时要离开这里。
他昨日却是带人悄悄往北,攀上了统矢城外的一座高山,看到了义军被击败的场景。
这让高长寿有些心灰意冷。
一直以来,他想要做的事就是如舍利僧这样,举事起义,杀入大理城,推翻段兴智,驱除蒙鞑。
当年高长寿在剑川举事失败。这次,舍利僧做得比他当年要好。趁着百姓怨声载道、深恨蒙古;趁着兀良合台已死、蒙军东征的兵力薄弱……揭竿便是数万人响应,声势浩大。
这正是高长寿的预想……然后,就被屠戮殆尽了。
如同一刀一刀割在高长寿心上。
他感到他数年来的期盼被砸得粉碎。
高琼、李瑕、高明月一直在劝他不要草率,“大理复国无望”“我不看好你”“无国力可恃、举事必败……”一句一字都回荡在他耳边。
他明白,若不是这些劝阻,此时他已被埋葬在统矢城外的尸山血海里了。
但高长寿一点都不庆幸,他心里只有悲愤与担忧。
他拼命赶回观音箐的寨子里。
“走!没收的东西不要了,马上走!”
高长寿奔进寨子中,脚步飞快,指挥着部下集合,他则跑回家中。
“妙音,抱上孩子……明月,走。”
“果然是败了?”高明月并不慌张,背上行囊一边走一边问道。
“大败了。”高长寿道:“败得太惨了……想像不到的惨。”
段妙音慌慌张张问道:“我们去哪?”
“先到高山上躲藏一段时间,我再想办法到五尺道联络非瑜。”
“大哥呢?”
“先走。”高长寿道:“我设法打探他的消息。”
旧部加上寨子里的人,总有七百余人,却是男女老少皆有,行路不快。
高长寿忧虑更甚,只好带了两百余青壮在后方断路。
行了一日一夜,在三月十五日天明之时,忽见后方有十余匹快马奔来。
“慕儒……”
高长寿回头望去,见了来人,眼中泛起惊喜之色,忙迎了上去。
“堂兄派你来的?他没事吧?”
来的是高均锦之弟高均常,他翻身下马,问道:“慕儒这是要去哪?”
“我看道路被段氏封锁了,担心出变故,把人移到山上。”
高均常道:“不错,小心些也好。”
“大哥他……”
高长寿话到一半,电光火石间身子一避,高均常的匕首已捅进他肘下。
“噗”的一声,高长寿迅速抽刀在手,扎进高均常腹中,一把将他制住。
他不顾肘下鲜血淋淋,冲来人大喝道:“别过来!”
马匹上那十余人却并不理会,径直放箭。
“噗噗噗……”
箭矢刺进高均常身上。
高长寿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何要背叛我?”他丢下高均常的尸体,滚进小路边的树林,大喝道:“走……”
“杀上去。”
更远处,一队队段氏的大理兵杀了出来。
“围杀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
段实看着地图,在观音箐画了一个圈。
于他而言,舍利僧可以用来养寇自重,但高氏叛逆一定要斩尽杀绝。
“斩尽杀绝……”
第276章 覆巢
三月十六日。
观音箐以南,大尖山。
许秃瓢是熊山麾下的什将,正是他带人护送白弄川从庆符县回大理。没想到统矢城起了战乱,被围困在了大尖山。
这还是运气颇好的情况,若是高长寿不够果断,以为观音箐深山老林不会被段实那么快就找到,只怕此时已被剿灭了。
山上有个寨子,也提前准备了食物。
但退往大尖山的路上,被段氏大理军追上,断后的两百余人伤亡了三成,高长寿也受了重伤,却强撑着指挥布置防事,并请许秃瓢帮忙教寨兵建些砲车。
许秃瓢一边建着砲车,一边对白弄川道:“得要小心火攻。之前杀了兀良合台县尉就是带人上了山,我被江水冲走了,但夜里看到那山火好可怕。他们挖了沟把火势隔开……”
白弄川道:“岳侯说了,困在山上也不是办法,先守住这几次攻势,还是要想办法突围。”
“这么多老的小的女的,哪能突围啊。”
白弄川语气有些歉意,道:“对不住,连累你了。”
“我不是这意思。”许秃瓢傻笑了一声,道:“我不怕死,上次能捡条命回来就算命大,值了。再说我就算战死了,抚恤可不少,有田有屋的留给儿子。”
“许哥哥儿子多大了?二十多了吧?可讨了婆娘?”
“瞧你说的,我才二十四,哪有那般大的儿子。”
白弄川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过话题,道:“这砲架能架上去吧?”
“能咧……一会的,先吃点东西。”
说话间只见一队队彝族妇人们已在不远处建起围栏,又有人送来吃食和热汤。
许秃瓢捧着吃的转头看去,见到高明月在后方安排了伙食,又在教别人如何给伤兵换药,山寨里一副乱中有序的样子。
“这位郡主往后就是县尉夫人吗?”
“我是这般猜的,我出发去庆符前,郡主特地让我带了东西给李县尉,当时岳侯就是这个神情……你看我。”
“那就是了?”许秃瓢挠了挠头,很想夸赞这大理郡主几句,却又觉得不合适,只喃喃了一句。
“要是真杀不出去了,能把县尉夫人送出去,县尉得给我多大地啊?以后我儿子可就太富了……”
~~
高明月提着一筐草药到了木屋里,她配好了伤药又开始捣着,同时拿了本佛经放在膝上一边捣药一边默念。
段妙音抱着孩子进来,道:“瞧你,哪有这般诵经的,显得不敬。”
高明月愣了愣,道:“我想着只要心里虔诚,佛祖总能听到我的心念。”
段妙音把熟睡的孩子放在一边,接过她手里的药罐捣着,低声道:“说来也是,这些年我每常祈求上苍保佑你二哥平安无恙,他历经艰难……”
她话到最后还是化成了叹息。
还没坐多久,外面忽传来了喊叫声。
“又攻山了!”
“守住……”
厮杀声把熟睡中的孩子吓醒,哇哇大哭着。
段妙音手里的药罐掉在地上,被高明月捡起,又放到一边。
木屋里的妇孺都是一团慌乱。
“都不要慌,该做什么继续做。”
高明月提起短剑,向外走去,只见已有段氏大理军士卒已跃上山头。
她不知敌军有多少,但目前所见至少有三千人以上。
三千正规大理军将七百老弱病残围在山上,逃生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后面的人随我一起搬木石,我们将这些卖国贼砸下去。”
高明月一边指挥着妇人们做事,一边带头开始推木石。
箭矢不时从山下抛射上来,便是在后方帮忙的老人与妇人也不时中箭,惨叫着倒下去。
“南边、东边又有叛贼攻山了!”
高长寿匆忙四下一看,道:“我带人去守,明月,你来指挥。”
高明月没信心,但慌乱之间也不推却,忙上前指挥守山……
~~
“快,快把孩子们都带进去。”
段妙音跑过寨门处,拉了几个寨子里的孩子,忽见东面已有一些段氏大理兵杀上山来,挥刀就砍,也不管是青壮还是妇孺。
“啊!”惨叫声起。
眼看着这场面,段妙音吓得呆住。
下一刻,高长寿终于领着人冲上来,奋力将冲上来的大理兵杀向东面的陡峭山坡。
“走,快进去。”高长寿喊道。
段妙音深深看了一眼高长寿的背影,转过身赶着那几个孩子进了寨子,眼泪却是不自觉地往下掉……
段氏与高氏世代联姻,论辈分,段兴智、段实还是她的族叔伯。
当年亲人间其乐融融的场景还历历在幕。转瞬之间,要对她丈夫孩子赶尽杀绝的亦是这些亲人……
~~
时近黄昏。
高长寿身子晃了晃,失血使得他浑身无力。
攻上山的大理兵仿佛杀不绝一般,而哪怕是居高临下守山,他的老弱病残们伤亡也远远大于大理兵。
高长寿没数过,却知道死在箭雨中只怕已有过半人。
到处都是哀嚎恸哭,有人已经崩溃,哭喊着想要投降,但大理兵没有想要留活口的意思,依旧是在不停地放箭、攻山……
乱战中,高长寿终于被一根长矛捅倒在地。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转头一看,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白弄川的尸体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前满是伤口。
“弄川……”
高长寿喃喃了一声,忽然想到在龙湖上死去的白苍山。
他本想着,白先生为保护自己而死了,以后不能让其侄儿再死。等复国了,要给白弄川封一个大官。
复国?不可能复国。
如他高长寿所想,起兵举事,不可能成功;如高琼所想,韬光养晦,也没用,段实还不是杀过来了。
没有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亡了,亡国奴没有尊严,只能如同蝼蚁一般任人踩踏。
本已郁积的亡国之恨,舍利僧的失败、高均常的背叛、白弄川的死……高长寿苦意泛上喉头,跪在白弄川的尸首边呕吐起来。
……
又有大理兵攀上了山顶,向他围杀过来。
“杀了他!”
有大理兵冲向高长寿,突然,另一面有人冲杀过来,挡在了高长寿面前。
打斗中,高长寿站起身,转头看去,见是高明月带着人赶来支援了。
“带着他们走……明月,带上他们走……”
高长寿执刀又冲上去,一刀斩下,血溅了他一脸。
高明月冲上前,砍伤一个大理兵,拉着高长寿就退。
“二哥,你听我说……”
“走啊,带上你嫂子侄子去找非瑜,往后隐名埋名……”
“退了,他们退了,二哥你看那边。”
高长寿转过头,目光扫去,只见山顶上还在鏖战,但更远处,一队队围山的大理军已向北面涌去……
~~
段氏大理兵并没有马上放弃攻山,但撤军的场面让高氏寨兵士气大振,而正在攻山的大理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失去了战意。
这一轮攻势之后,段氏大理兵已不再攻山,撤走了大部分人,只留下小量兵力封锁下山的道路。
……
许秃瓢受了伤,拖着腿走到白弄川的尸体边坐下来,吃力地给自己包裹着伤口。
“唉……你怎就战死了呢,换作是我还有抚恤,你唉……县尉是派我来护送你的,这差事我不办砸了吗……”
许秃瓢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悲伤,嘀咕了几句,觉得说来说去还不如不说,最后只是眯着眼看着远方。
“看这样子,一定是县尉到了……”
第277章 奔赴
“是非瑜到了。”高长寿道,“眼下这情形,只能是非瑜到了。”
高明月没有回答,低着头,把武装备在身上,在小蛮靴里又塞了一支匕首。
“二哥,我得带人突围去接应他。”
“山下还有叛军,太危险了……”
“我必须要去见他。”高明月道。
她声音不大,但极坚决,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又道:“二哥你受了伤,在山顶坐镇吧。”
高长寿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担忧,高明月却已转身走开,去挑选还能下山突围的青壮与彝寨健妇了……
一个月以前,听说李瑕要来,高明月很期待,也很欢喜。
但这两日,她其实是希望他别再过来了,战乱一起,段氏带兵到了统矢城,已不是李瑕再过来的时机。
她求佛祖保佑他能平安无恙,对她而言,李瑕无恙也就够了。
但,李瑕还是来了,她知道一定是他来了,他每次都能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像是她命里注定的英雄。
她信这些,却也不满足于这些。
她必须要尽快去告诉他眼下的形势、指引他地势,避免他被埋伏,或遇到更多可知及不可知的危险。
总之,高明月不愿只像个累赘一样,每次都等着李瑕到她面前救她。
山水迢迢,李瑕已经走过来了。剩下这段路,她觉得该由她向他走过去,在她的地盘尽力去保护他。
另外……也想要更快见到他……
~~
李瑕正望着逃窜而去的“段”字大旗,下令道:“追上去。”
令旗一摆,八百人便向前方正在败逃的大理兵杀了过去。
事实上,李瑕也不知对手是谁。
这是一场发生在统矢城南面山谷中的遭遇战。
……
李瑕本来打算把兵力布置在大理边境接应,只带着商队和货物潜藏进大理。
但才到大理境内,便打听到了舍利僧举事的消息,毕竟这场举事甫一发动就声势浩大,滇东诸部多有响应者。
李瑕于是做了个决定,反而是将商队、货物留在边境,只带了八百人进入大理。想要尽快见到高长寿了解详情。
从五尺道到统矢城,善阐是必经之路,路上有两座关城,东边的是“高硗关”,西边的是“金马关”。
李瑕到时,高硗关还掌握在义军手里,但这些义军也准备撤回山里了,并不阻挠宋军通行。
出了高硗关,斥候登高打探,发现蒙军正在善阐城,兵力大概是千余蒙军、三千余大理兵。
善阐城已经是摇摇欲坠,马上要被蒙军重新夺回了。
李瑕判断金马关必定是在蒙军手里,于是夜袭蒙军大营、冲散了那些大理兵仆从兵,趁乱扮成大理溃军杀出了金马关。
他不理会身后的蒙军和善阐城内的义军。
他此行的目的是联络高长寿打通走私商道,首先保证的是高长寿这个确定的盟友,而非并不能确定是他盟友的义军。
且情形至此,他这八百人也完全无法挽回义军的败势。
从金马关到统矢城,李瑕几乎是不眠不休,以最快的速度狂奔。
奔至统矢城外,登高一眺,发现城关紧锁,他便知道统矢城只怕不再归高琼统领了。
李瑕不敢贸然派人联络高琼,而是立即转道南下深山,去观音箐寻高长寿。
位置是白弄川告诉他的,引路的是个捉来的大理俘虏。
沿着山谷前进,很快又遇到了小股的大理兵探马,李瑕击杀了他们,心中忧虑愈盛。
一直走到一个叫“小龙箐”的地方,李瑕愈发感到不对,派斥候登高眺望,果然发现前方有大量的大理兵。
紧接着,有斥候连滚带爬奔下山来。
“报,县尉,后面又有千余人沿山谷来了,打着‘蒙古先锋将军段’的旗号……”
~~
段实带了八千余精锐从大理城东进统矢,击败了舍利僧之后,分兵三千给了也先去收复善阐,又派了三千人去围剿观音箐,再除掉伤亡,便只余一千六百余人镇守统矢城。
这日,有士卒禀报,在城楼上看到一支小股兵士由统矢城东面而来,未靠近城池便转道南下。
段实心中惊疑,派人去打探,发现布置在官道上的守卫已被人除掉,且衣甲也被剥了下来。
他意识到不好,立刻点了一千人向山谷中追击。
在段实想来,这支兵马该是舍利僧的叛军、或是追随高氏的部落,必是急忙忙地要赶到大尖山救高长寿。
他遂勒令全速前进,要在对方赶到大尖山之前,包围夹击这支兵马。
然而,才到小龙箐,山谷两侧便有箭矢倾泻而下。
“杀啊!”
段实暗骂“该死”,马上派人冲到前方报信,让大股兵马过来围剿。
至此,他并不慌乱,却承认自己有些低估这一支不到一千人的敌兵。谷
他本以为对方会赶到大尖山解围,没想到对方竟是先埋伏在山谷中偷袭。
登高眺望地势,说来是很简单的事,但一般的部落酋长打起仗来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仓促之间设伏,说来也很简单,但没经过训练,没达到令行禁止的士卒也做不到,舍利僧的叛军绝对没有这样的实力。
段实几乎在一瞬间便有了新的判断。
“是高氏联络的宋军!但为什么?不应该的,宋军不该这么快就能到……”
事实上,在蒙古攻大理之时,大理的求援书也不知传了多少封给大宋,但川军显然不可能轻率支援。
等消息传到临安,大理国已经灭了。
因此,哪怕段实从高均锦口中得知高琼与宋军有所联络,也从没想过会真有宋军出现在大理。
这是他这些天唯一的失误……
“轰。”
前方,有东西在地上爆开来,紧接着,好几个士卒捂着脸惨叫不已。
“蒺藜火球?”段实皱了皱眉。
这火球威力不算大,但一旦爆炸,里面的碎铁片乱绽,却颇能伤人。
“举盾牌!守住!”段实大喊道:“只要他们的箭矢、火球丢完,我们的大军马上就到……”
“轰。”
“啊!”
段实话音未落,左眼一痛,眼前便只有一片血淋淋的腥红……
“我的眼……我的眼……啊!”
“将军!”
“我的眼……”
剧痛传来,段实一瞬间便陷入了癫狂,他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被击伤了一只眼。
但事实已经发生,血不停地顺着他的左眼窝往下流。
那铁片极烫,让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因为痛苦而抽搐。
“咴律律!”
战马似乎也被铁片刺伤,仰起前蹄,将段实掀翻下去。
他已经什么都没想了,只感到混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道:“我瞎了?我会不会死?”
“啊!啊!”
“将军……将军……”
“都别动我……啊!我的眼睛……”
良久,段实被人抱住,亲兵们死死抱着他,不停安抚。
有泪水混着血流下,痛得他死去活来。
终于,他伸出颤抖的手,捂住了受伤的左眼,伴随着吃痛的哼声,睁开右眼扫视。
眼前的画面像是失了真,他看到一个个大理兵被宋兵砍倒在地。
“带我走!快!带我走……我要去治眼睛……”段实大吼道,“我的眼睛……”
他感到的是剧烈的恨意与痛苦。
他是大理的名将,本不该在这里受伤,但佛祖不保佑,今日运气太差了。
~~
“啐!这小子运气太好了吧。”鲍三恨恨骂道。
他才从更北侧的山坡上带兵冲下来,打算堵住大理兵的退路,全歼了他们。没想到对方的主帅撤得太快,不等他堵住退路。
“娘的,有本事别逃。”
又是一声号令响起,鲍三回头看去,喝道:“县尉有令,给我追上去!别让他们逃了……”
“杀啊……”
~~
“准吗?”
杨奔提着长矛向山坡下冲去,同时淡淡向洪阿六问了一句。
那个砸到大理兵主将附近的蒺藜火球就是他抛的。
“准!好小子,哈哈哈!我给你记一大功。”洪阿六是由衷佩服杨奔,这份臂力、准头,至少他是做不到的。
杨奔冷笑一声,也不多说,已随着同一什人冲到了山下。
“刺!”洪阿六大吼道。
长矛捅出,又是一片血淋淋。
中矛的大理兵栽倒在地,更多的则是转身溃逃……
第278章 围魏救赵
李瑕站在山顶,向南边望去,见到一队队大理兵已往自己这边而来,看人数极多。
而此时庆符军已从山下攻下,箭矢、火球用尽,只怕不会是这大股敌军的对手;他也看得出来,自己埋伏的这个蒙古将军地位最高。
那只好试着用“围魏救赵”的办法给高长寿解围了。
于是,李瑕下令道:“继续追击溃军,全力击杀。”
~~
“走啊!快带我走!”段实怒吼道。
他并不在乎胜还是败,也不太在乎麾下的士卒伤亡了多少。
说来可笑,以前段氏为大理皇氏,却毫无实权,如傀儡一般,国事尽操于高氏之手;反倒是如今大理国灭,段氏成了蒙古国的大理总管了,才终于有了些权力。
重要的是这权力。而这权力,来自于蒙古大汗的信任。
段实需要的,是在段氏之中显得最能干……这就够了。
今日就在这里,麾下四千余兵马全死光,他都完全不在乎。
这四千兵力,怎可与他的一只眼睛相比?
若能让他的左眼恢复,他甚至可以亲自把这四千人屠光,岂还在乎败不败的?宋军来了,自然有大蒙古国的骁勇将士应对。
总之,段实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回统矢城治伤。
但身后的宋军却是如疯狗一般的追了上来。
“疯狗……疯狗……”
好不容易,终于冲出山谷,单只眼望去,能望到远远的统矢城。
但身后的宋军已然追得太紧了,段实没信心能逃回统矢城,而前方便是金秀山,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是冒险逃回城、还是冒险爬上山?
惨叫声越来越近,段实终于大吼道:“上山!上山!”
~~
傍晚,李瑕把段实包围在了金秀山。
他并不急着攻山,而是借着这空旷的地形迅速调整了阵形。
他依旧保持着冷静,知道后面还有更多的大理兵,知道自己此来的目的是接应高长寿。
果然,才刚刚调整好阵形,后面的大理兵便追上来。
李瑕不敢硬战,领兵退到了金秀山对面,隔着山谷的深山当中。
再回头看山下的大理军,密密麻麻竟有近三千人。
鲍三不由骂道:“娘的,有这么多人,都不知那段将军慌什么。”
“人家惜命。”于柄笑道,“人家给蒙鞑当狗,多的是荣华富贵,还没享够呢。”
“哈哈哈!往后和鲍哥哥一样,享享独眼的富贵!”
“娘的,你是在骂老子还是在骂他?”鲍三抬腿踹在搂虎腚上,大骂道:“快去探探路,我们还要尽快赶到观音箐呢。”
“知道!你们几个,跟我探路……”
~~
夜幕降下,庆符军在山上扎了营。
士卒们都太累,不得不歇一夜。
老林子里一片幽深,颇为可怖。搂虎探了路回来,摇头不已。
“县尉,这片林子,只怕没有半个月走不出去……”
“知道了……”
李瑕坐在篝火旁捧着简陋的地图看着,皱眉不已,也感到了棘手。
他不至于被围死在这里,但情况并不好,仓促行军带的辎重本就不多,如今已用尽。
偏偏是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形,想要绕道去接应高长寿也很难,一进深山老林,未必能转得出来。
而山下又是三千余敌军的包围。
熊山走过来,低声道:“县尉,其实往北不远,就是统矢城,那边地形开阔,不至于迷路。”
李瑕道:“我知道。”
“明日向北走,向着渔泡江而下,可入金沙江,我们可走灵关道回蜀地。”
李瑕转头看向南面,没有回答。
熊山叹息一声,道:“这片山路不好走,就这一条山谷被堵死了。往西绕道的话,这一片深山老林……小人也没把握能走出去。”
鲍三想了想,走过来,低声道:“县尉,依小的看。大理眼下这情势,怕是不好再打开商道。但反正我们也没损失,就当白跑一趟,也没啥事,不必忧虑。”
李瑕沉默了一会,这次却讲不出什么大的道理。
这次过来,大理这局面确实与他想像中不一样,本以为是暗中来与高长寿高琼兄弟俩谋划一番,如今却陷入了困境。
熊山、鲍三说的也都对,这次不走私了,下次再想办法也可以。但……
这次,李瑕没再说盟友、商道了,开口道:“我妻子还在那边。”
鲍三愣了愣,挠了挠头,道:“那就想办法击溃山下的大理军,或想办法从西面的深山老林里绕过去。”
“县尉不就是在想办法吗。”熊山道。
“是,县尉总能想到办法的。”
熊山他跑来劝李瑕向北走,其实有一层心思是说以县尉的才貌,往后何等女子找不到,未必非要继续冒死进谷救人。
但李瑕直说了,这话他就不敢再提了。
熊山于是道:“我看那些大理军战力也不强,实在不行,杀过去得了。”
李瑕拿起一支火把,走到山崖边,又沉思了良久,终于有了决定。
他招过麾下八个佰将,开始布置。
“再让士卒们歇到三更,趁天色未亮之际,我们下山偷袭一次,捉几个俘虏上来……”
“是。”
“明日,鲍三你来领着所有庆符军向北,沿渔泡江离开大理。搂虎,你挑二十余最精锐的士卒出来,我们扮成大理兵向南走山谷。”
“县尉,我等愿随你一起。”
“不,物资不足,难以支撑太久,人多目标太大,不好救人……”
这边还在商量,忽听远处有守夜的士卒喝道:“什么人?!”
李瑕转过头看去,见那呼喊声是从西边的树林里传来的。
“先别放箭!”他迅速起身,喝令着,向那边快步赶过去。
月光下,有道身影从树林里现出身来,有些娇小轻灵,向这边看了一眼,又迅速缩回树干后面。
“别放箭。”她喊道。
“明月?”
李瑕走上前。
他一步步踏过去,终于见到高明月从树干后转出来,她也不说话,就那般愣愣地看着他。
等李瑕走得近了,她伸手似想要抱他,却又不敢,手便停在那儿,唯有眼中是一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