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惊马
李瑕回过头。
他看到了那匹冲过来的马,也看到了远处追赶上来的蒙军。
这行军速度也太快了……不,不太可能。
李瑕迅速冷静下来。
他不认为大股的蒙军能在这样的道路上这么快就追上来,该还是小股的探马。
他已点了狼烟通知周围的宋军,蒙军决不敢如此贸然上来。
“都别乱!搂虎!把它射下来!”
搂虎握着一张缴获来的顽羊角弓,眯眼看了看。
这凿道太小,人挤在一起,他很难射到那匹惊马。
“县尉先走!”
李瑕明白搂虎是何意,迅速带着人就走。
“走!绕过这边山崖就安全了……”
搂虎则紧贴着岩壁,让一个个同袍从身边过去。
每个人都有些颤抖,这种地方,一个不小心就要掉下去……
~~
“走啊!”鲍三大吼一声,“到前面去。”
他与董娃因为包扎伤口落在了最后,此时那匹惊马越冲越近。
若拦不住它,不知能把多少人都掀下去。
董娃却还在发愣。
“让开!”鲍三已拔刀在手,吼道:“老子劈翻它!”
两个都没牵马,不然或许能用马匹拦住奔来的惊马。
情急之下,鲍三已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就要奋力一搏。
他一手持刀,一手拉过董娃,将董娃往身后拉去。
马蹄踩在岩石上,“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近。
“咴律律!”
再逃已来不及,惊马眼看就要撞上来。
突然,董娃猛地挣开鲍三,向它冲了上去。
“哥哥!你走……”
“嘭!”
一声巨响。
董娃死死抱着那马脖子,用力在岩壁上一蹬。
“咴律律!”
那马的尾巴上着了火,虽受惊,却知那里有路,只疯了般想往前撞。
“啊!”
董娃大吼一声,猛将它带下悬崖……
“董娃!”
鲍三大吼,独眼的瞳孔里印着那一人一马坠落的情景……
“董娃!”
下一刻,马蹄声又起。
冲上来的还是一匹驽马,并非蒙军的战马,也不知是从哪抢来的,丝毫不介意糟践……也确有可能把巡江手们掀下去大半。
鲍三回头看了一眼,握紧了刀,迎上了这匹惊马。
“哒、哒、哒……”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
鲍三大吼,腹上的伤口又迸出血来。
他眼神里满是怒火,独眼瞳孔里印着的是那越来越大的马……
马蹄有力,踩在岩石上,声音回荡在整个山崖。
“嗖!”
破风声就在鲍三耳边划过,厉风将他的脸划出一道血痕。
“咴律律……”
一只利箭猛地射在那惊马身上,它嘶叫一声,蹄下一空,轰然摔下山崖。
“走啊!哥哥走啊!”
搂虎一箭出,对鲍三大吼不已。
鲍三恨恨瞪了凿道对面的蒙军一眼,转身就跑。
脚下的路还不到五尺宽,身子若在岩壁上一转就要跌落下去,但马儿能跑,他也就敢跑……
~~
李瑕腿上有伤,在凿道上走着本就吃力,一跑起来疼得满头都是大汗。
转头一看,身后的士卒也因他速度而慢下来。
“李县尉,我背你。”熊山突然喊了一声,蹲下身,“信我。”
李瑕没有犹豫,任由熊山背起来。
熊山一起身,“咚”的一声,李瑕头撞在上方的岩石上,剧痛。
李瑕几乎晕过去,恍过神来,前面又是较矮的凿道,连忙低下头。
熊山速度极快,一手扶拖着李瑕,一手牵着马,箭步如飞。
“前面的再快!再快!”
一双破布鞋踏在窄窄的悬崖凿道,不时将碎石踢下去。
李瑕摇摇晃晃,感到随时要掉下去。
他知道熊山手一松他就要万劫不复,但在战场上,有时只能信任身边的人吧……
凿道弯弯绕绕,跑着跑着,半日之后,终于在前方看到了葱郁的山林。
一片青山在眼前铺开。
悬崖凿道越来越矮,渐渐汇入了前方的山道。
“呼……呼……”
熊山大口喘着粗气,踏上山道,将李瑕放下来。
“谢了。若没你,我这条腿今天要废在这里。”
“李县尉客气了……不算……不算甚大事……”
马蹄声远远传来。
李瑕抬头看去,远远的,只见一名蒙卒趴在马背上,身子伏得很低,竟真是在凿道上策马。
这蒙卒速度虽不快,骑术却也骇人。
他远远望到了李瑕等人已进了山,停下马,隔着悬崖向这边望了过来……
~~
“县尉!”
鲍三跑到山道,一跤摔在地上,满头都是大汗。
其后,搂虎也是跑了过来,支着膝盖不停喘息。
“呼……呼……”
“搂虎,你射得到他吗?”李瑕问道。
搂虎转过头,望到了那凿道上的人影。
“不……不行……太远了……县尉快走!”
远处,那名蒙卒已在张弓搭箭。
“他射不到。”李瑕道。
熊山亦道:“他绝对射不到。”
“噗。”
一支利箭钉在李瑕身前三十余步远的土地里,箭羽微微颤抖。
搂虎举起手中的弓,想了想,却还是放了下去,摇了摇头。
“娘的。”
鲍三盯着地上的箭,莫名地勃然大怒。
这是蒙卒的叫嚣,也是威慑。
再转头看去,只见凿道上的蒙卒站在那,解开腰带,对着悬崖尿了起来……
“你娘!老子剁碎你鸟!”鲍三大吼。
吼声在崖谷间回荡开来。
“你……娘……娘……”
熊三远远盯着那蒙卒,冷笑一声,道:“尿真小。”
然而,地上的那支箭,无声无息地插在那,已将他们的气势压下去。
那蒙卒要传达的意思很明显,似在告诉李瑕他们要报复,也在问李瑕还敢不敢在前面设伏。
搂虎汉话说的本就不利索,跟着熊山骂了一句“尿真小”犹不过瘾,道:“县尉,你也说句话呗?”
李瑕道:“他们也就拉远了嚣张。近战肉搏……也就那样吧。”
搂虎挠了挠头,觉得李县尉这话也不算很凶。
但他还是双手捧在嘴边,大喊道:“你们近战肉搏也就那样!”
“走吧。”李瑕道。
他显得很平静。
这是回程路上的一件小事,也是蒙军的一场挑衅。
但李瑕从这场挑衅里明白了许多道理。
比如,不能放蒙军走出五尺道……
第191章 驻守
邬通立在巡司关城上,拿着酒囊喝了一口酒。
风很大,把他的脸吹得有些干。
如今已是十月二十五,天气说变就变,突然就冷了下来,这关城上的日子显得有些苦寒。
换作往年,邬通已回了筠连州城去住,但今年不行,今年蒙军会打来。
四天前,他已经看到狼烟了。
他也召集了寨兵过来,如今关城里已有三百余人。
只不知蒙军何时到……
邬通忽然想起前几日过去的那庆符县尉李瑕……莫名其妙非要到五尺道上走一走,活受罪,也不知为了什么。
如今蒙军过境,怕是已经死了。
邬通有些遗憾,他并不喜欢李瑕,觉得对方太深沉,酒不爱喝、话不爱说,让人摸不透。
但是要做生意,个人观感不重要,能合作才重要。
可惜了。
当然,这事还不确定,他已派了探子到南边探路,等探子回来才能知道……
突然,前方有寨兵跑来,到了关城下大喊道:“巡检,李县尉他们回来了!”
邬通一愣。
……
“哈哈哈,李兄弟好本事,真是好本事,竟能拿到这么多首级!”
在看到李瑕带回来的尸体和缴获之后,邬通爽朗的大笑声又在关城内响起。
李瑕说了前因后果,又请邬通派人帮忙治伤员,末了,问道:“我与邬兄单独谈几句可好?”
“好啊!”
邬通应得也果断,引着李瑕进了一间偏堂,嘴里还感慨不停。
“没想到,没想到,李兄弟是个本事人,能拿到这么多首级。”
“卖给邬兄如何?”
邬通眯了眯眼,很快泛起笑意,道:“李兄弟话不多,做事却爽快啊。”
李瑕道:“我知道邬兄想买,本可以等你先开口。但往后还要合作,不必这般互相算计。”
“哈哈哈……”
邬通似还没捋好要说的话,又是大笑了一会,才沉吟道:“李兄弟想如何卖?”
“盔甲、武器、战马我要留下,首级留十个,其余五十五个卖给邬兄。”
“包括那百夫长?”
李瑕点点头。
邬通踱了几步,道:“二十贯一个,百夫长两百贯,如何?”
“一共两千贯。”
邬通愣了愣,下意识想去端酒碗,才想起来还没摆酒,取了腰间酒囊喝了一口。
“也好,李兄弟干脆人。我也不婆婆妈妈,就这个价。”
这事就这样简简单单定了下来。
对于李瑕而言,手下许多巡江手都是白衙,首级交上去也报不了多大功,又是异地作战。他自己也不求马上升官,倒不如卖了。
至于卖了三十多贯一个,只给手下人赏五贯到十贯,却不是这么算的,他还要给抚恤,何况是发饷也好、添置军备也好,这钱他也并非花在自己身上……
邬通极干脆,谈完,径直又问道:“首级哥哥派人去腌,钱怎给?金银、钱币、汇契,李兄弟要哪个,哥哥派人去取来。”
李瑕倒未想到邬通这方面如此爽快,反问道:“马上就能拿?”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嘛。”邬通哈哈大笑,“哥哥做生意,就讲一个‘信’字。”
李瑕沉吟片刻,忽问道:“邬兄打过仗吗?”
邬通故意一瞪眼,佯怒,接着又笑,道:“那当然打过,哥哥少年时也带着族人争过山头,哈哈,这才渐渐当了这巡检。”
“与蒙军打过仗吗?”
“蜀南哪有甚仗打?哈哈,蒙军打到蜀南这还是第一遭,你我兄弟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李瑕沉默片刻,这才开始说起来那两千贯当中多少要现钱,多少要金银。
次日,邬通派人把钱拿来。
李瑕犒赏了麾下,又让孔木溪带人把尸体与重伤员带回庆符县,分别安葬、治疗,并把抚恤一同带回。
至此,邬通才明白李瑕的意思。
“李兄弟这意思……是要留下来帮哥哥守关不成?”
“是。”李瑕道:“想看看邬兄大展神威,哪怕能摇旗呐喊也好。”
邬通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可李兄弟你这一百号人驻在我这关城,吃我的粮草,可是要另算钱的……”
~~
巡司关城西南方向七十余里有一山名“牛寨山”,山上有一寨名为“牛寨”。
一具尸体在空中晃晃荡荡,搬尸体的两个蒙兵一抛,将它抛落悬崖。
名叫“宝力德”的蒙军百夫长向他们看了一眼,走进牛寨。
“将军。”
阿术正在吃野猪肉,那肉烤得没有很熟,还带着血水,他也不以为意。
“追上了?”
宝力德道:“没,那些宋人太能跑,让他们跑进巡司关城了。”
阿术大怒,将手里的骨头猛掷在地上,骂道:“这还能让人跑了?!马儿是白带的?!”
宝力德也不应,挠着头,捏住一只虱子,“啪”的一声捏死。
阿术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把剩下的野猪肉往宝力德怀里一抛,道:“跟我来。”
不一会儿,阿术领着几个百夫长到了山顶眺望。
牛寨不算高,但从山顶看去,也能眺望到远处的关城。
“那山叫什么?”
“横子山。”
阿术道:“关城夹在横子山中间,要过去必须打下来。”
“嘿。”宝力德捧着野猪肉咬着,道:“石门关都打下来了,这又小又破的关城好打。”
“先把附近的寨子都拔了,免得被宋人埋伏。”
阿术说着,随手就指,道:“马口岩先拔,那地方怕有落石;那座东山上的寨子铲了,宋军探子能在那看到我们行进。”
“将军这次会不会太小心了?”
“都克死了。”阿术道:“从大理到乌蒙部再进川,哪次死过一个百夫长,打起精神来。”
“是。”
“花两三天,把这些土老蛮都给我清了。再攀上横子山,跃进这小破关城,这次这些宋兵,一个活口都不许。”
宝力德手里的骨头一抛,大声喝道:“明白了!”
阿术啐了一口,又道:“再忍一忍,马上要走出这破路了,到时就是我们蒙古骑兵的天下,想杀哪杀哪。”
“哈哈哈”
诸将大笑,信心满满……
第192章 潜师而跃
巡司关城,李瑕抹了跌打药、稍稍活动了扭伤的脚,感到有些惊异。
前世扭伤也是常有的事,练就了一手按摩脚踝的好手法,今生本来只给高明月施过一次。
最近自己也摔伤了,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年轻就是好,恢复得很快。
当然,受伤总是麻烦的,不受伤最好。
处置好伤口,他支着拐杖,向城楼走去。
邬通又坐在堂上喝酒,终于稍微有了些作战的样子,拿了几个酒杯倒扣在案上,似在思考着防事。
“李兄弟又来了,来,喝一盅。”
“临战,不喝了。”
“怕甚?哥哥知道你酒量不错。”邬通道:“你我兄弟做事有分寸,小酌几杯,不大醉,不碍事的。”
“听说邬兄把首级送去报功了,可有向长宁军求援?”
“有哥哥在,为何要求援?”邬通诧异道:“筠连乃羁縻州,轻易让官军入境,岂不怕惹出麻烦来?”
他抬手虚按了两下,感慨道:“李兄弟,都说你过于慎重了。蒙军而已,又非天兵天将,何至于每日这般紧绷?”
“邬兄从未与蒙军交手过,有信心?”
“这是川滇之地,是打山战,是哥哥最擅长的打法,蒙军哪会打山战?”
邬通说着,拈杯而笑,显得有些文雅,又道:“君不见蜀江北面,大宋以山城堡垒防御,蒙军寸步难进……对了,蒙军不仅不会打山战,还不会打水战,今遭必将败北。”
李瑕道:“不可一概而论,江北蒙军不会打山战,并不代表阿术这一千人不会。”
“哈哈哈,瞧李兄弟这话说的,蒙人不擅爬山,众所周知。”
“蒙人那么多,不至于连一千名擅爬山的都挑不出来。忽必烈与兀良合台夹攻龙首关时,连苍山都能翻。”
“哈哈哈,那看来苍山也不难爬。”邬通大笑,“李兄弟啊,你非要说北边大汉比川滇土著会爬山,未免太可笑了。”
李瑕正色道:“这是表明蒙军对待战争的态度,他们非常认真。”
“我亦如此。”邬通笑道,“非常认真。”
“阿术已经把牛寨、东山寨等地都拔了。”
“那些山矮,被拔了不稀奇。哥哥早便让阿宝翁筑防事,他只当耳旁风,枉丢了性命。但哥哥这关城不同,坚固险骏,蒙军攻不下的。”
李瑕道:“从石门关沿途,比牛寨山、横子山高的山并非没有,阿术一路而来,毫发无伤。”
邬通道:“那是因为蒙军装备远胜南蛮,哥哥这里不同。”
“蒙军之中也有俘掳的乌蒙部人,擅于攀援……”
“李兄弟!”邬通已不悦,加重语气唤了一声,“平日酒不肯喝、话不肯多说,反倒是对这战事格外上心,生手教老手打仗不成?”
他说着,却很快又笑起来,生意人的和气模样。
“说好了留下是给哥哥摇旗呐喊,怎指挥起来了?哥哥年长你两番不止,久经战阵,岂不会打仗?”
李瑕直视着邬通的眼,问道:“邬兄真不怕败了?”
“哈哈,不会败。”邬通摆手,又道:“来,哥哥告诉你这仗该如何打。”
他指了指案上一个酒杯,道:“你上次说在这马口岩设伏,不行。若要驻军在山上,须建城、筑堡垒,备上石木、粮草等辎重,如余玠当年所为。
牛寨一丢,蒙军能看到马口岩。则马口岩上万不敢轻易设伏,为何呢?这山上多树、多竹,未等你备好石木,蒙军已赶来纵火,伏兵便完了。
要打,最好的办法便是守着这关城。蒙军过不来,而关城内有粮,不必风餐露宿,不须半月,蒙军粮草用尽,军心动摇,进退无措,或等张都统击败兀良合台。介时,哥哥再出兵,可一战而胜!”
李瑕道:“但邬兄仅有三百余人。”
“那又如何?”邬通道:“地形险、关城坚,只须粮草、箭矢充足,便是数十人也能拒数万雄兵。何况哥哥麾下皆是擅射、擅山地之勇士。”
“若阿术攀上横子山,潜跃关城?”
“哈哈,横子山险峻,山上又有寨子,早备了石木,看蒙军敢不敢来!”
邬通话到这里,渐得意起来,指了指自己,道:“知李兄弟心里看不起哥哥,此番便让你看看,哥哥是会打仗的,且打得举重若轻,怎说来着……谈笑间,强撸灰飞烟灭,哈哈,是这么说吧?”
~~
李瑕与邬通聊完之后,还是派了一名手下去找长宁军请援。
他说不出该如何反驳邬通。
但他从北面情报中看过阿术请功的战报,其人不仅参与了平灭大理之战,还接连扫荡了云贵川等地。
李瑕始终觉得,阿术会派人攀上横子山。
可是他一个庆符县尉,暂时还管不到筠连州……
~~
是夜,一轮蛾眉残月悬于高空。
天色很暗。
巴音穿过山林,抬头看了看,停下脚步。
走在后面的宝力德低声问道:“攀不上去?”
巴音道:“太黑了,看不清路。”
“让土老蛮先攀,垂根绳子下来。”宝力德道,“你们几个,带土老蛮去。”
“是……”
“来得及吧?”有人问道。
“来得及。”巴音笑道:“等坨山上的寨子起火,宋军会以为我们今夜拔坨山寨,猜不到我们已经连横子寨也拔了、还跃入关城了,是吧?百夫长。”
宝力德笑了笑,道:“等把关城门打开,肯定还不到五更天。”
过了一会,上面有人轻声道:“有寨兵守着。”
宝力德道:“莫日根,你去给他一箭。”
“好。”
巴音道:“天这么黑。要是没射死,惊动了寨兵就……”
“一箭就射死。”莫日根道。
宝力德道:“他要是能喊出来,我抽你三十鞭子。”
“看好了。”
莫日根轻手轻脚往上爬了一会,拉着弓,抬起头,眯着眼看去。
“嗖!”
一箭向上激射,同时,一个人影摔落在树林里。
有蒙卒过去,迅速踩灭了火把……
~~
关城城头上,名叫“波洞哈”的寨兵搓着手,用苗语与同伴道:“这几天突然就冷下来了。”
“以前能有酒喝,现在还得守城……”
波洞哈忽然一指,道:“那是什么?”
“坨山寨起火了。”
“你快去告诉头领。”
“好吧。”波洞哈搓了搓手,转身去找邬通。
他才走了没几步,忽听“噗”的一声响。
转头一看,方才还在说话的同伴脖子里透着一根箭矢,已然气绝了。
还来不及喊,波洞哈似乎隐隐听到了夜风里传来的“咯咯”细响。
作为常年在山林间打猎的老猎户,他太熟悉这声音了。
有人在拉弓。
刹那间,波洞哈一扑。
“噗!”
他肩上中了一箭。
“啊!敌袭!”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夜空。
同时,已有蒙卒跃进了关城……
第193章 守门
阿术这次带了一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不算满员,九百多蒙卒。另还有大理杂兵以及俘虏来的土老蛮,共计一千五百余人。
他马匹多,因此辎重带得也足,在牛寨上扎下营,粮草还能撑半个多月。
面对这小小的巡司城,制攻城器械强攻当然也可以,但没有必要,因为他是兀良合阿术,最擅迂回包抄、潜城跃城。
灭了大理之后,他的战报上最常用的一个字是“蹂”,蹂大理、蹂白蛮、蹂乌蛮……
是夜,阿术派百夫长海日古攻坨山寨以吸引宋军,同时派百夫长宝力德潜上横子山,跃入巡司关城。
他则亲率千余人连夜出兵,准备取关城。
四更天,坨山寨大火起。
阿术抬头看了一眼,领兵杀向关城。
只等宝力德打开城门。
夜风吹来,把关城上的厮杀声远远吹到阿术耳边。
“成了!”
名叫“吉达”的百夫长大喜,道:“宝力德已经跃进城了,城门马上要开了。”
阿术咧嘴一笑,他布署战略时很冷静,此时却显得很狂躁。
“杀光他们!出五尺道,杀!”
蒙军进军很快,渐渐的,那巡司关城已显在眼前。
厮杀还在响,城门却还没打开。
吉达跨坐马上,执着弓啐了一口。
“宝力德这是杀上瘾了,先开门啊,啐……”
~~
这夜李瑕是披着甲睡的。
到了半夜,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惊醒过来,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到了城楼一看,远远能看到有一道道身影从横子山跃入关城。
李瑕只看了一眼,迅速向关城下走去。
只见邬通只穿了中衣,带着几个寨兵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不好了!蒙军进关了,快走!”邬通脚步飞快,道:“走啊!傻站着做甚?!”
他头盔也没带,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红印,显然是才睡醒。
“快!快!快……完了完了……走啊走啊,别傻站了,快……”
李瑕就在那,等邬通匆匆赶到面前,忽然出手,一把拎起邬通的衣领。
“嘭!”
邬通被李瑕按在墙上。
“你!还不快放开,走啊,走……”
“慌什么?”李瑕道:“横山寨被拔的悄无声息,蒙军最多百余人,不要慌就守得住。”
“守你娘!蒙军进关了……”
“啪”的一声响,李瑕给了邬通一巴掌。
这一巴掌不算重,却是将邬通直接打懵在那里。
“你打我?你打我……”
“衣服呢?”
“你说什么?”
“还不快把衣服披上,到城楼上指挥。”
~~
巴音与十多余蒙卒从横子山跃到城头,伸展了一下酥麻的双脚。
前方,已有几个蒙卒与寨兵厮杀在一起。
不时有“嗖”的箭矢声响,那是莫日根等人正在山上向关城放箭,他们居高临下,又隐在黑暗中,能射到寨兵,寨兵却射不到他们。
苗兵箭术亦不弱,但随着横山寨被拔,地势之利已易。
“先开门!”
巴音喝了一声,就领人往城下跑去。
偶有寨兵杀上来,却显得很惊慌,双方一见面,蒙卒执弓射去,径直将对方射倒。
巴音大步而上,挥刀结果了两个无措的寨兵,向城门奔去。
关城内,一队寨兵还在结集,已是来不及冲上来。
“开门!”
巴音大喜,心知眼下重要的事不是杀多少寨兵,而是开门放阿术将军带人杀进来。
他快步跑着,一转弯,看到了关城的大门。
也看到了大门边站着四十余名宋兵。
巴音愣了一下。
“这……这么多?”
~~
茅乙儿提刀站起,看向夜色中跑过来的巴音,有些茫然。
他其实不太明白李县尉为何要让他们帮忙值守城门,明明有寨兵守城的。
但现在,蒙军真的攻过来了。
这一瞬间茅乙儿感到了心慌。
这不像在方岩沟的一战,当时是自己这边埋伏蒙军,又有县尉与班头们带头。
今夜是被蒙军偷袭……
“杀!”
来不及多想,对面的蒙卒已大吼一声,箭矢射了过来……
~~
李瑕拎着邬通的衣领,往城楼上走去。
他也担心城门失守。
但他已把麾下的百名巡江手分为三班,轮流值守城门。
他只能信任他们。
从九月中旬,到现在十月底,筹建巡江手已有近一个半月的时间。
一个半月的训练、行军并不能让他们成为精兵,但能让他们听话。
一共只有三百巡江手,李瑕与他们每个人都朝夕相处过,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性格,也知道他们崇敬自己。
李瑕还了解他们的能力,也尽量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发号施令。
比如,方岩沟一战,乍看之下,让新兵埋伏蒙古老卒不太可能。
但事实上,巡江手们是以近两百人敌三四十人,李瑕力求做到能让五六个巡江手面对一个蒙卒。
他要做到的是,在不利的大战场里,寻找有利的小战场,让手下人在优势环境下应敌……
“快!告诉所有寨兵。”李瑕对邬通道:“你已算到蒙军今夜偷袭,安排了埋伏。”
“可是……可是我……”
“快。”
“咚!”战鼓声响起,一名巡江手已站在城楼上击鼓。
李瑕摁着邬通,几将他推下城楼。
“说!城门城已设了伏,蒙军至多百人跃进城,我们有四百余人,将围歼他们……”
~~
“噗!”
一支箭矢钉在茅乙儿身边的巡江手身上。
“阿水!”
茅乙儿悲呼一声。
他身边的寨兵则已开始向蒙卒放箭。
那苗族寨兵名叫“亥金留”,正是李瑕初到巡司时一箭射中旗杆那人,会说汉语,今夜一直在和茅乙儿聊天。
亥金留颇有几分勇武,迎着蒙兵也丝毫不惧,连射两箭之后,径直拔刀便迎了上去。
茅乙儿还未反应过来,目光看去,只见到处都是乱糟糟的,除了亥金留等值守的几人之外,别的寨兵根本没反应过来。
而此时又没收到命令,茅乙儿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蒙卒已冲了上来。
短刀相接,正在城门边展开厮杀。
“咚!咚!咚……”
忽然,鼓声传来。
茅乙儿只听城楼上有声音传来。
“蒙卒已中了埋伏,杀……”
同时,远处已传来鲍三的大吼。
“茅乙儿你个瓜崽!守住!老子马上就到了……”
~~
“开门!”巴音大吼。
他一刀劈下,又劈开一个寨兵,那关城的大门已就在眼前。
“虎!”
一刀突然劈至他面前。
“杀啊!”茅乙儿大吼……
第194章 神箭手
“巴音怎还不开城门?!”
宝力德喃喃自语了一句,觉得颇为奇怪。
潜师而跃、偷袭关城其实也是一种冒险,他也担心宋军有所防备。
但宋军若有防备,应该是在横子山寨就设伏才对,而非只派人把守城门。
正因顺利拿下横子山寨,宝力德才敢跃进城中,并不认为宋军会有所准备。
而且,最开始,他确实感受到了宋军的惊慌失措。
然而,鼓声已响,关城内三四百宋兵只有短时间的慌乱,渐渐地,竟已变得有序起来。
但战到这里,不得犹豫。
宝力德大喝道:“三什箭手,狠狠压住城头上的守军!别让他们支援!”
蒙军箭雨愈发密集。
宝力德听着城楼上的鼓点与呼喊,抬手一指,再次下令。
“莫日根,带人把他们的主将射下来!至少别让他们再指挥。”
“好!”
“其他人!随我杀下去!”
宝力德亲领三十余人,杀向城下,直奔城门。
他已经听到城外的马蹄声,眼看阿术的兵马要到了,必须先开城门……
~~
城楼上,李瑕还摁着邬通,逼他发号施令,忽见西南方向有一队队骑兵鱼贯而来。
“是蒙军!”邬通此时才清醒过来,猛呼道:“城门!城门……”
“我的人去守了。”李瑕道。
“县尉小心!”突然,有人大吼一声。
李瑕一转头,看到空中寒芒一闪,迅速将邬通扑倒。
“噗!”
一支利箭钉死了邬通身后一名寨兵,血溅城楼。
“这么远?!”邬通大惊。
李瑕蹲起身,透过城楼的栏杆看去,见到几个蒙卒正在狂奔,手执长弓,对城头上的厮杀视若无睹,直奔过来。
为首一人只看身影就有扑面而来的张狂之气。
“是他?”
李瑕直觉这就是在凿道上策马、射箭示威的蒙卒……
~~
莫日根这人很狂。
他骑术高超,敢凿道上策马,箭术也百发百中,这都是他狂的底气。
宝力德既然命他把关城的主将射下来,那对方就是必死。
不远处,两个寨兵扬刀,迎向莫日根。
“嗖!”
莫日根飞快张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其中一个,同时有蒙卒冲上去,一刀斩死另一个寨兵。
这一缓,城头上又有寨兵包围过来。
莫日根毫不畏惧,直冲到城楼正面,抬头看去,能看到上面两个宋将才从地上爬起来。
莫日根再次张弓,正要射,只见那两个宋将缩了回去。
“该死……”
~~
城楼上还倒着中箭而死的寨兵尸体,邬通看着那箭矢,缩着身体。
李瑕却飞快探头看了一眼,见到搂虎正在城楼上狂奔。
“搂虎!”
他大吼一声,突然跑到栏杆前,一指那蒙军箭手。
~~
莫日根一眯眼,正见城楼上的宋将忽然又现出了身影,还想继续指挥。
他调整了弓箭的角度,瞄向这名宋将。
对方还在动,速度很快。
但莫日根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
“死吧。”他冷笑一声,松开手指。
“嗖!”
“噗”的一声响,箭矢激射入体,溅起一道血涟。
一根箭矢直直从莫日根脖子里穿了过去。
……
“去死!”
搂虎放下弓,啐了一口,骂道:“尿小的畜生,以为就你会射箭?!”
方才只听李瑕一喊,搂虎就注意到了莫日根。
虽然隔得远,但那蒙卒身上的张狂劲儿,搂虎绝不会忘……
“搂虎,掩护我!鲍三,快去守城门!”
城楼上李瑕又大喝了一声,放心大胆地继续指挥起来……
~~
城门处,厮杀愈发激烈。
“杀败他们!去开城门!”
“守住!马上就有支援……”
川蜀抗蒙十余年,蜀人其实并不太畏惧蒙军。新兵心里虽没底,但四十余人对阵十余人,茅乙儿也没想过要逃。
岩方沟一场胜战,也让他更添信心,迅速领人支援亥金留的寨兵。
不过,这些蒙卒确实也是精锐,很是凶悍。
“噗”地一声,亥金留又中一箭。
他闷哼一声,与巴音拼了一刀。
可惜苗刀不如弯刀,“当”的一声,亥金留的刀断作两截。
茅乙儿连忙抢上去救亥金留,挥刀劈向巴音。
“死啊!”
巴音回过头,连忙举刀招架。
火花四溅。
巴音架住茅乙儿的刀,神色渐渐狰狞。
两人对视着,眼中俱是狠意。
茅乙儿以前从没想过能跟蒙军老卒这般生死相搏,莫名地亢奋,却忘了其它动作。
巴音突然收力,撤了一步。
茅乙儿经验不足,收不住力。
同时,巴音一刀劈下。
“噗。”
亥金留弃刀扑上,拔出身上的箭矢,猛扎巴音。
“噗噗噗……”
“什长!”蒙卒惊呼。
不远处,鲍三已带人赶到,围住剩下的蒙卒。
茅乙儿喘着气,一把抱住亥金留,道:“呼……呼……城门守住了!兄弟,我们守住城门了。”
亥金留咧嘴一笑,道:“娘的,就十几个人,你们太没用了。”
茅乙儿也不生气,傻笑道:“我刚从军……”
~~
这边鲍三刚赶到,才为守住城门松一口大气,忽又听一声蒙语的吼叫。
“破门!”
宝力德已领着三十余人杀了过来。
鲍三估量着双方战力,底气稍有些不足。
在岩方沟,两百巡江手对阵三十余蒙卒尚且吃力,此时仅有不到百人。
最主要的是,他其实是不愿再有太大伤亡,毕竟这里是巡司的地盘。
他本想着让寨兵去打。
就是这一犹豫,宝力德已杀将上来。
“鲍三!”
忽听一声大吼,李瑕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
“临阵杀敌!休得犹豫!”
鲍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下一刻,双方已撞在一起。
“杀啊……”
~~
关城外,阿术驻而马而望。
他看到城头上人影越来越多,宋军已然被惊动。
但城门还未打开,可能是失手了……
这还是南征以来第一次失手,阿术大怒。
他猛地一挥马鞭,重重抽在一个大理杂兵身上,叱骂道:“谁让你走到我身边的?!”
那大理杂兵抬着大木桩,准备用来防止城门被关上,他本就走在前面,是阿术自己策马赶上来。
颇为冤枉地挨了一鞭,他也不敢说什么。
阿术怒气未消,又接连抽了好几人,方才重新思忖起来。
“吉达!”
“在。”
阿术吩咐道:“宝力德或许失手了,你带人去占住横子山寨。”
“明白。”吉达道:“占了高处,宝力德不能开城门,我也能开城门!”
阿术没心思听到卖弄聪明,怒吼一声。
“闭嘴,还不快去!”
第195章 老卒
随着寨兵涌上来,城头上的蒙军被杀尽,战斗集中在了城门处,寨兵们也纷纷包围过去。
李瑕走下城楼,看着巡江手们与三十余蒙军杀在一起。
他看出鲍三想让寨兵杀敌,保证更多的巡江手。
但在李瑕眼里,这是一次最好的练兵机会。
他从头到尾都很冷静,知道只要城门不丢,进城的蒙军就是进了死地,那正好用来练一练新兵们。
李瑕没有亲自上阵,而是招过搂虎,道:“不用看城内了。你盯着城外,有蒙将敢靠近,直接射杀。”
“是!”
搂虎转过身,招呼弓手持弓对准城下,隐隐见到了夜色中一个个骑马者的轮廓。
~~
而关城内的厮杀还在继续。
“呃……”
一声惨呼,又一名蒙卒倒了下去。
宝力德没想到会这样。
这几天来,宋军的指挥都很一般,各处的守兵都不多,谁能想到只有城门堆了那么多人。
本以为奇兵跃入关城,宋军会大乱,结果形势突然陡转直下。
“不!我还没输!”
宝力德大吼道:“勇士们,打开城门!只要打开城门就赢了!”
他不再迎敌,招呼着蒙卒结阵。
“结阵,我们冲过去开城门……”
他带着人,疯了一般地挥刀,眼中只有城门。
一个独眼大汉冲上来,一刀挥下。
“噗”的一声,宝力德血泼洒而出,却还是不管不顾,径直撞开那独眼大汉,继续冲。
“开城门啊!先开城门……”
“保护百夫长!”
在宝力德的带领下,蒙卒们改变了打法,不再厮杀,而是结阵护着宝力德,奋力涌向城门。
他们未必是因为凶悍,也有可能是绝望。
陷在这城里,四面都是敌人,想逃也无处逃,唯一的生路就打开那道城门。
一时之间,蒙间竟战出几分英勇无畏的气魄来……
~~
茅乙儿一刀挥下,轻松砍死一个蒙卒;许魁一刀挥下,也轻松砍死一个蒙卒……
他们头一次发现,杀蒙人这么简单。
但他们心底却没有多少激动,反而被吓到了。
眼前的蒙军只剩二十余人,却没有像岩方沟的那支蒙军一样溃败,而是要用性命挤到城门前。
他们已拦不住冲向城门的蒙军。
茅乙儿失了神。
他忽然有些佩服蒙军,觉得人跟人都是一样的,都想求生……
再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蒙卒已冲到了城门前,挥刀要去砍城门上的锁。
“拦住他!”
茅乙儿方才的敬佩和感慨全被抛诸脑后,大吼道:“拦住他,守住城门!”
~~
阿术盯着城门,虽隔得还远,但他似乎听到里面传来的“咚!咚!”的轻微声响。
他知道,有人就在城门里厮杀。
“撞开!”
“是!”
蒙卒们大喝一声,驱赶着大理杂兵们上前。
“嗖,嗖……”
箭雨落下,有几名大理兵倒下。
“继续撞门,不许停!”
终于,大理杂兵在箭雨中抱着大木桩冲到了城门前。
“嘭!”
一声巨响。
城头上有石木砸落下来,砸在大理兵头上,惨叫声起。
黑暗中看不到脑门崩裂的情形,凄万的惨叫却依旧瘆人。
“嘭!”
又是一声巨响,大木桩撞在城门上。
~~
“就在外面!援军就在外面!”宝力德大吼着,“听到了吗?打开城门,我们能赢,能活……”
“杀啊!”宋军杀过来。
宝力德一刀挥下,又劈死一个宋兵。
他终于冲到了城门前,听到了外面越来越响的呼喝。
“嘭!”
有灰尘落下,宝力德分明看到那城门震了一下。
他伸出满是血的手,想要把它打开。
“噗!”
一柄刀猛劈在他身上。
“开城门啊……”
宝力德大喊着,声音却已无力。
他身边最后一个蒙卒已倒了下去。
他又走了一步,头盔在混战中掉落,同时身上又中一刀。
“开城……”
“噗!”
一柄刀透过他的胸腔。
鲍三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宝力德的头发,提着这个蒙军百夫长的身体,摁在城门上。
宝力德已然奄奄一息,手中的弯弓掉落在地上。
“嘭!”
他感受到剧烈的撞击,外面的撞城木重重撞在城门上,也撞在他的脸上……
鲍三又是一刀捅下。
“你不是想开城门吗,来!”
“噗!”
“你倒是开城门啊!”鲍三大吼,手中又是一刀捅下。
“噗!”
“开啊!”
……
茅乙儿低下头,看到从脚下到城门边,一路都是蒙军的尸体。
鲍班头正提着那个百夫长,就在城门前一刀一刀地捅。
终于,那具尸体软软地摊下去,血已染满了城门上,又残忍又血腥。
茅乙儿眼皮跳得厉害,就是在这一夜,他看到了落入绝境的蒙卒是如何垂死挣扎,也见识了打仗有多残酷。
“我以后也算老卒了吧……”
~~
李瑕也在看着鲍三,看着茅乙儿、许魁……
他仿佛看到了新兵在血与杀戮中,一点点成型。
“嘭!”
城门又被重重撞了一下。
李瑕转过身,重新走回城楼。
邬通正在发号施令。
“放箭!”
“砸!”
又是几声惨呼,寨兵们放箭,推下木石,杀伤着攻到城门前的大理杂兵。
不一会儿之后,攻势停了下来。
邬通放声大喊。
“哈哈,告诉你们,城内的蒙兵已全被老子杀光了!有本事攻城啊!你娘……”
喊声在山谷中回荡开来,渐渐嚣张。
蒙军很快给了回应,又是一场箭雨袭上城头。
……
李瑕看了邬通一会,想了想,招过搂虎。
“县尉。”搂虎上前,抱拳道:“蒙将隔得太远,小人只射杀了一两个蒙卒,现在攻城的都是大理兵。”
“他们今夜不会真的攻城。”李瑕道,“你带两个信得过的人,跟在我身边。”
“是。”
安排了这些,李瑕才向邬通走去。
“邬兄。”
“李兄弟,你放心,关城守住了。”邬通笑道。
他显得平静又有些得意,仿佛刚才惊慌失措,又被李瑕打了一巴掌的人不是他。
李瑕道:“横子山寨要抢回来。”
邬通一愣。
李瑕又道:“寨子若在蒙军手上,随时还会再派人跃进城里……”
“那怎么办?我们撤吧?”
“撤?”
邬通踱了几步,道:“李兄弟你听哥哥说……蒙军没想到我们能守住关城,或许没留人守寨,但攻下关城,他们必先派更多人去占横子山寨,我们已晚了一步,抢不回来的。撤吧,趁城还未破。”
李瑕凝视了邬通一会,道:“我们私下说吧,别乱了军心。”
“哈哈,明白,该分的也该分一分了,哥哥懂的。走,我们兄弟私下说……”
第196章 寨兵
没能开了城门,蒙军并未打算强攻,只派了少量的大理杂兵试探性地进攻。
宋军既守住了城门,暂时也不必太担心关城失守,邬通布置好防事,与李瑕进了城楼内的偏厅。
他踱了几步,道:“李兄弟,哥哥确实是错了,没想到蒙军能拔了横子山寨。幸而今夜守住了。但不是我不愿去抢回来,而是抢不回来了。”
李瑕道:“为何抢不回?”
邬通道:“哥哥说过了,蒙军眼看攻不下关城,必增派人手去守山寨。他们居高临下。再派兵上去必有大伤亡,平白损失人手,不如回防筠连州城,等别处兵马支援。”
“邬兄不愿去抢回寨子?”
“并非不愿,实不能。”邬通道:“此战蒙军是初次由大理攻来,蜀南少有防备。朝廷是能接受让蒙军打到筠连州,甚至叙州的。明白吗?
这路蒙军只是偏师而已,决定不了全局。我们死守州城,只须等张都统大军击败兀良合台主力,犹有大功劳。这巡司小小关城,并不重要。”
李瑕道:“邬兄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
邬通话音未落,“嘭”的一声响,李瑕已一把摁住他的头,猛地敲在案上。
“你!”
“都别动!”李瑕大喝一声,手中一把匕首已架在邬通脖子上。
与此同时,搂虎与几名巡江手也持刀按住邬通的几名心腹。
“李兄弟……你这是做甚?大敌当前,你这是要拿哥哥的首级投蒙不成?”
李瑕道:“按我说的下令。”
“哈,李兄弟,你这官瘾有点大啊……”
邬通话到一半,那脖子上的匕首已压了下来,倾刻压出一条血痕。
他脸色一变,不敢再啰嗦……
~~
波洞哈咬着牙,眼看着箭矢从身上被挖出来,疼得满头都是冷汗。
等伤裹好,他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堂中其他人,咧开嘴笑了笑,用生涩的汉话道:“都活下来了。”
亥金留拿了个酒囊,咬了塞头,喝了一大口,道:“你立大功,提前发现敌兵。”
说完,他把手里的酒囊一递,抛给茅乙儿,道:“那个,波洞哈。这个,茅乙儿。”
茅乙儿接过酒囊,想了想,却也不喝,递了回去,道:“县尉说了,打仗时候不能喝。”
“你们,多谢。”亥金留道。
茅乙儿会心地笑了笑,转头一看,只见许魁从门外走了进来。
之前两人说不上很熟,因是属不同队的,今夜一战之后却是迅速相熟起来。
许魁道:“邬巡检与县尉有令,轻伤者全到校场集合,立刻。”
“蒙军,又攻城了?”亥金留问道。
“不知。”许魁道:“听令就是,你们只中了箭伤,也过去。”
亥金留哈哈大笑,向茅乙儿道:“你这个兄弟,太死板了。”
几人走向校场,只见城头上的战事已经停了下来。
各自分列站了,茅乙儿特地留意了一下,只见八十八名巡江手排得整整齐齐,那两百数十寨兵却是站得歪歪扭扭。
不一会儿,李瑕与搂虎一左一右带着浑身包扎着的邬通出来。
邬通脸上还有些苍白,像是受伤不轻的样子。
他说话时也失了往日的爽朗,情绪显得很低落,开口说是自己受了伤,关城防务全都暂交李县尉接管。另外,吩咐寨兵由李县尉挑选,反攻横子山寨……
最后,邬通命人拿出一箱钱,给所有人分了,承诺等击败蒙军,每个人还有重赏。
他平素最讲信用,在寨兵面前威望颇高。既许下承诺,寨兵纷纷大喜,哄然应喏。
“谢巡检厚赏!”
等邬通说完,李瑕先送他去养伤,又招搂虎、鲍三、姜饭等人商议。
姜饭伤还未好,今夜并未有太多表现,与鲍三走进城楼一看,吓了一大跳。
只见搂虎已将邬通整个人捆起来,且还塞了邬通的嘴。边上还有几个邬通的心腹,同样是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
“县尉,这是……”
姜饭话到这里,竟是又问道:“这邬通……反了?”
“邬巡检一时还未想好这仗该怎么打,我接手了。”李瑕不咸不淡地道。
姜饭一愣,与鲍三对视一眼,似有所悟。
不管他们反应,李瑕又道:“姜饭,你来看押邬巡检。”
“是。”
姜饭脸上的茫然之色尽去,走上前,想了想,拿手上的钩子钩住了邬通的腰带。
“呜……呜……”
邬通显得很委屈,眼神似在说自己不会跑,不必钩着。姜饭却一句话不说,只冷着脸坐在那。
“看好他们。”
李瑕吩咐了一句,带着鲍三与搂虎回到堂上。
“鲍三,你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了,早该由县尉来指挥,也不至于丢了横子山寨。不过,既然做了,不如……”
鲍三话到这里,独眼中寒芒一闪,比划了一个斩首的手势。
“不必。”李瑕道:“他有钱,有盐井、商道,等这一战打完再说。”
“是,小人明白了。”鲍三应道,“他有钱。”
李瑕道:“既明白了,你来守着关城。把动静闹大点,别让蒙军发现我们上山了。”
“县尉是要亲自带人去夺回横子山寨?”
“嗯。”
鲍三道:“小人愿去。”
“不,我是官,我去了才能压住那些寨兵……”
~~
关城外,阿术收了兵,深吸了一口气,把那暴躁的情绪压回去。
他忽然意识到今夜这一战自己输在哪里……这几年打大理太顺了,潜自间道、潜师而跃之计用了太多,过于喜用奇谋。
顺利攻破的城寨太多,渐渐不舍得强攻,这次遇到了一个谨慎的宋将,终于是吃了亏。
想着这些,阿术摇了摇头,吩咐道:“就在巡司关城外扎营,制攻城器械。再派人去告诉吉达,占住横子山寨后不必急着进攻。建砲起车,等我命令,一齐强攻。”
其后,又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二十二岁的阿术望着眼前关城,似乎因今夜这一战而稳重了不少……
~~
天还未亮。
亥金留正在攀爬横子山。
对于他而言,这山不算难攀,他本就是在这地方土生土长的苗人。
他今晚已中了两箭,本是不愿再攀山与蒙军厮杀的。但为了那赏赐,还是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
此时他抬起头,看到了身前不远处的李县尉,不由心想:“这汉官还挺会爬山的嘛。”
事实上,今夜也是亥金留第一次遇到蒙军,有被蒙军打起仗来那种拼命拼活的样子吓到。
这多少让他感到了惶恐、不安。
然而,见到李瑕也是拼死拼活,他的惶恐与不安也就消减了不少。
如李瑕所言,这是对待战争的态度问题……
第197章 起砲
夜色中,吉达领着一个百人队,从横子山西面的陡地攀援而上。
进了横山寨一看,只见近二百余具男女老少的尸体铺得到处都是。
啃食尸体的乌鸦看到有人来,振翅飞走。
“娘的,宝力德杀完人也不收拾一下。”
吉达随手从尸体上拔起一根箭矢,递给身后的士卒。
想到宝力德也许陷在山下的关城里了,他还是把抱怨的话收了,摊开双手看向天空。
“赖长生天护佑宝力德杀出重围……”
话虽如此,山下的厮杀动静越来越小。
吉达心想,看来是这里离长生天太远了,没来得及护佑住宝力德。
此时天就快亮了,他知道不宜继续攻城,该先占据着横子山寨歇一歇,等待阿术后续的命令。
“把尸体丢出去,我们安营下寨。”
“百夫长,往哪丢?”
吉达本想说“随便丢”,灵光一现,问道:“能抛进山下关城里不?”
“哪抛得下去,得要砲车才是。”
忽有人道:“看样子是要强攻关城了,反正都要做砲车,不如我先做一个小的,把尸体抛进去。”
说话的名叫“博日格德”的蒙卒,擅长制作砲车。
吉达点头,道:“行,动作快点。”
博日格德道:“从这山下抛石下去,不用大砲车,做小的就可以,百夫长拨三十个杂兵给我,三个时辰就做一个出来抛尸。”
“三个时辰?”吉达道,“忙了一夜了,快点把寨子收拾出来,还要住。”
他觉得有些麻烦了,想着把尸体随意一丢也成,但终究是认为抛尸进城吓吓宋军更有意思,想了想,又道:“让杂兵先把尸体搬出去,你慢慢做。”
“好咧,百夫长这主意好。”
“攻城的砲车全做好要多久?”
“再有两天。”
吉达道:“太久了,动作快点。”
博日格德应了,吆喝着就让杂兵搬运尸体,他则去选木头建砲车。
砲车简单来说也叫投石车。
比如,要抛石头砸敌,哪怕是从山上往下丢,也不是说抛就能抛的。
人能拿得动的石头往往太小,既砸不准,杀伤力也小;而大的木石滚下山,被树木一挡,或撞到石头马上就改了方向。
只有建了砲车,才能投石杀敌、攻城。
这横山寨上倒是有备一点石木,但未建砲车。
博日格德觉得很奇怪。
他知道筠连州是羁縻州,宋军没有太多兵力,也没有真正的大将,加上阿术是从大理奇袭,宋军的防备不足,没建砲车很正常。
奇怪的是,就这样的宋军竟然能把宝力德的百队人在城里杀掉了。
“这宋将若有能耐,就该早在横子山、马口岩上起砲啊;若没能耐,怎就把宝力德埋伏了?太怪了……”
博日格德喃喃着,不一会儿就选好了起砲的材料。
他从怀中拿出一支毛笔,磨了墨,开始标注尺寸。
“真是好久没起砲了,跟着将军南征这么久,都快忘了怎么做了,梢长两丈……不,一丈多就够了,打个小关城……”
正思忖着,忽听山下有人喊了一声。
“百夫长吉达在吗?将军有令!”
“什么?!”吉达大喝道,“俄日勒和克,是你吗?”
“是,阿术将军命你占据横子山寨休整、起砲,准备强攻……”
吉达喊道:“我知道,正在起砲,这小破关城,轰几下就打下来了,哈哈哈!”
“将军还说,小心宋军攻上来,要不要派人支援你?!”
吉达哈哈大笑,道:“关城里宋军就三百多人,全上来都不够我打的,这居高临下,五十人我都够守了!”
他大笑完,方才又道:“不用,将军人也不多了,我的人太够了,都住不下了!”
俄日勒和克喊道:“将军让你留意北面,瞭望宋军是否有援兵。”
“好!”
“加紧起砲,别太久。”
“知道,知道。俄日勒和克,你要不要上来?”
“不用,我还要回报将军,将军交代,你一定要小心宋军反攻。”俄日勒和克仰着头喊完,转身往山下走去……
吉达则转身进了寨子,嘴里还嘟囔着。
“将军也别当我傻子,谁不知横子山重要?宋将要是有点脑子,趁早撤出关城才是正经。”
他带了一个百人队,蒙卒近九十人,杂兵四十余人。此时安排杂兵干活,又派了一半蒙卒值守……
~~
俄日勒和克虽然替阿术递话让吉达小心,但他心底也认为宋军不可能反攻横子山寨。
夜里才遇袭,关城外还有上千兵马对峙着,怎可能有宋军上来?
胆得有多大,才会在这种时候爬上横子山?
三百多人,全上来都不够吉达打的……
心想着这些,俄日勒和克走着走着,天光渐亮。
他转头一看,只见一缕朝阳在天边绽开,很是壮丽。
“啊,好想念草原啊……”
“噗。”
树干后一只手伸出来,捂住了俄日勒和克的嘴,同时,一把匕首划过他的喉咙。
血喷洒在地上的积叶上,发着如晨风的低吟声,混杂着第一缕的阳光。
“送你回草原了。”李瑕低声道。
这大喊大叫的传信兵喊第一句话的时候,李瑕已偷偷埋伏过来了。
俄日勒和克闭上眼,倒在山林之间……
~~
“我要是女人,我嫁给他。”亥金留蹲在灌木丛中,抬头看着前方那李县尉杀人的场景,低声喃喃了一句。
“他杀人好熟练,不像宋官。”波洞哈道,“像我的老头领。”
“走吧,该去给横子山寨的族人报仇了。”
亥金留握着弓,矮着身子出了灌木丛,凑近李瑕身边。
“李县尉,跟我走。你上不去,我拉你。”
“走吧。”李瑕点点头,感受到了这寨兵态度的变化。
他之所以要亲手杀脚下这个蒙卒传信兵,为的就是向这些寨兵展示实力。
一行人继续往上攀爬。
队伍中有搂虎、熊山,两个熊山的族人、三十个巡江手、七十余个寨兵。
这一百余人都是搂虎挑选的擅长攀山之人。
渐渐快到了山顶。
“嘘。”
亥金留往前探了探身,又缩了回来,低声道:“三十多个杂兵,在造木头。还有四十多个蒙兵,在值守。”
李瑕皱了皱眉,转头看了看,只见天光已大亮。
他亲自伏下身,小心翼翼地过去探了一眼,见到了那座造了一半的砲车……
~~
“这根木头做砲轴,你们搬上去,砲架就造好了……”
博日格德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感到有些疲惫。
忽然,听到山下有人喊了一句。
“百夫长吉达,在吗?”
那声音不大,蒙语的口音稍有些怪异。
博日格德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蒙卒在向上爬,走路有点瘸,因在爬山,低着头,远远的看不清样子。
博日格德回想着听到的口音,喊道:“勒和格,是你吗?”
“不是,我是赤那。”
博日格德一时想不起这“赤那”是哪队的,喊道:“百夫长睡了,你有什么事?”
“阿术将军送了粮草上来,你派五十人下来帮忙搬吧。”
博日格德道:“我们都已经快起了一辆砲车了,在山上呆不了三天了,不用粮草。”
“送都送来了,搬上去吧。”
山下那蒙卒说着,停下脚步,向山下招手,似乎在招呼人搬东西。
博日格德无奈,只好带着杂兵下山帮忙搬粮草……
第198章 大胆
“啪!”
阿术手中的鞭子断成两截,被他丢在一边。
地上躺着一个被俘虏的土老蛮,因想要逃跑,已被阿术打得奄奄一息。
借着亲自打人,阿术也将心头的火气泄了大半,重新思忖起五尺道的战事。
派都克先行探路有错吗?没错,只有先探清楚前面的小路是否有埋伏,探清楚宋军是否在各个山头起砲,才敢让全军继续前进。
都克败在地势上,摆不开阵型,这是冒险走五尺道该付出的损失。
之后,攻下横子山寨,抢占高处,这肯定没错,也很顺利。
不该跃城吗?
但不跃城,造砲车、准备石木、攻城,最快也要三五天,万一让长宁军赶过来支援,这次兵出五尺道“潜自间道”的战术就全失去了意义。
自己确实太傲了,但傲在兵出五尺道,而非巡司关城这一战。
怪的是,宋军有两种打法……
阿术想到这里,走到地图前标注起来。
“方岩沟设伏……但分水崖不设伏,马口岩、东山等地不起砲,说明这个偷袭的宋将……是客军,对!”
“娘的!”
阿术往地上啐了一口,恍然大悟。
他当然知道这五尺道的守将叫“邬通”,从俘虏的蛮人口中,他还知道邬通经常贩盐到乌蒙部。
另外,在阿术看来,邬通打仗并不蠢,只是平庸、死板。
比如,利用地势到处设伏,往山下射箭、丢石头这些打法,邬通没用,这并不是他蠢,而是他权衡得很清楚。
箭矢、木石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是要派兵去准备,是要建防事、造砲车的。要埋伏,是要让人在野外露宿好几天的。
以邬通手下那点兵力,以苗族、彝、僰族寨兵的军纪,分散出去做这些,极可能就会被军纪更加严明的蒙军拖垮。
守住关城,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所以说邬通不蠢。
但另一方面,阿术也借此看出邬通没有大毅力、没有大魄力,只会死守常规。
因此,阿术才敢派精兵奇袭横子山寨,果不其然,一举而下。
到这里,其实都没犯大错……
变数在于那支客军。
方岩沟的埋伏,其实是一场遭遇战,宋军根本没能提前准备,只是抢战了优势地形,足见这支客军极胆大。
而客军无权指挥邬通的战略,只能严守城门,并不能参与守备横子山寨……
“只能是客军才说得通!”
阿术一拳击在地图上,踱了几步,骂骂咧咧了一会,招过一个士卒,问道:“巡司关城的宋军退了吗?”
“没有!还在城头叫嚣。”
“没退?”阿术啐道:“横子山寨都丢了,他们还不退?”
他想了想,喃喃自语道:“为何不退?总不成……还想抢回来了?不可能的……”
话虽如此,但为将者的警觉还是让阿术有些放心不下。
“岱钦,你觉得宋军是想抢回横子山吗?”
“哈?”岱钦大笑道:“怎可能?我们大蒙古国将士的箭术,莫说一个百人队执守,有二十人守山,宋军都不可能攻上。”
“是啊。”
阿术一巴掌拍在脖子上,捉出一只跳蚤,沉思起来。
他手下一共就十个百夫长,死了两个,现在一个在横子山,一个在坨山,一个控制着各个高处瞭望宋军是否增援。
剩下五个,除了有后勤、营防、马匹、俘虏等小事要管着,还要准备正面攻事。
既便如此,阿术还是道:“岱钦,你再抽调五十名弓手上横子山帮吉达守着。”
“将军,宋军一共也就三四百,还要多少人守山。”岱钦不太愿意,道:“吉达要是一百多人都守不住,杀了下酒得了。”
“让你去就去。”
“勇士们一夜没睡,接着爬山?要是摔下来……”
阿术不悦,道:“你过来。”
岱钦知道他又要打人,苦了脸求饶道:“将军莫气,我这就去调人。”
话虽这般说,他心里还在想着将军也太谨慎了,都不像平时的为人了。
一个百人队的大蒙古国勇士据山而守,还怕那一点宋军?说出去笑掉大牙……
~~
博日格德一脚深一脚浅地下了山,他带了三十余杂兵,十余个蒙卒,一共五十余人去搬粮草。
远远地,只见那赤那竟开始往回走。
“赤那,你去哪?”
“粮草在下面,你们跟我下来搬。”
博日格德问道:“不对,你们怎么从这东南面上山?”
“哈。”赤那道:“宋军还敢来拦不成?这边好走些,我们绕过来一段。”
“也是。”博日格德道:“西南面有个崖县不好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赤那问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博日格德,我是北上之前才从都元帅麾下调过来的。”博日格德应了。
赤那也不停步,一边走,头也不回地喊道:“原来如此,我还差点怀疑你呢。”
“有什么可怀疑的。”
博日格德走得有些累了,喊道:“赤那,你等等我们啊。”
“快下来搬粮草吧。”
博日格德叹了口气,道:“山上吃的够两三天,等砲车造好,不就打下来了,何必非要搬……”
“嗖!”
箭矢激射而来,刹那间就有蒙卒倒地。
杂兵们没有披甲,纷纷中箭,惨叫不已。
博日格德大惊,一转头,只见一群寨兵竟是绕到了自己后面,占据了高处杀下来。
“不好!中计了……”
……
“先射蒙卒,看我的。”
搂虎说着,张弓,一箭正中一蒙卒面门。
蹲在这山地,脚下要花力气稳住身形,与平地上射箭颇为不同,虽然距离近又是居高临下,但一箭其实颇为精妙。
亥金留却是咧了咧嘴,不屑。
“我射个厉害的,你看看。”
他张开弓,对准了一个大喊大叫,正意图组织蒙卒反击的什长。
“嗖……”
“都别逃!结阵守,百夫长马上会来支援……呃!”
博日格德脸上还沾着木屑,努力指挥着。
突然,一支箭矢从他张大的嘴巴里贯了出去!
力还尽,箭矢径直穿透了他的后脖颈……
喊叫声戛然而止。
“准吧?”亥金留转头看向搂虎,笑了起来,道:“那什长值十贯钱,买大炉子过冬。”
~~
李瑕站在山下抬着头看着,血雨飘淋,落在他脸上。
待确定能围歼这些蒙卒与杂兵之后,他才杖着长剑一步步往山上攀。
有个受伤的杂兵跑到他面前。
李瑕一剑刺过去,扶着那杂兵的尸体将他放倒,伸手在他伤口上抹了一把血,抹在自己脸上。
“搂虎、亥金留……你们换衣服,跟我先上山……”
~~
吉达听到了隐隐的惨叫声传来,惊醒过来。
来不及披甲,他大步走出寨子,向山下望去,见杀喊声是从陡坡上的山林里传出来的。
“娘的,不会真有宋军敢回攻吧。”
这般自语着,吉达犹不敢相信,却还是吩咐道:“所有人!张弓搭箭,把木石搬出来,准备守山!”
呼喝声中,忽见下方的山林中,有十余名蒙卒与二十余杂兵跑出来。
“百夫长!我们杀了一队宋兵!杀了一队攻山的宋兵!”
吉达一愣,凝目望去,渐渐看清是带头的是一个满脸是血的蒙卒,正一瘸一拐地向上攀来。
“宋兵扮成我们的人,哄骗了博日格德下去,被我们杀了……”
吉达很惊讶,问道:“博日格德怎么被骗下去了?”
“那宋兵会蒙语,说的很差,我早就怀疑了,没被他们埋伏。”
吉达不由道:“宋军这么快就反攻了?太快了吧。”
“都是些土老蛮,攀山可以……打仗不行……怪的是,我们看到下面关城里的宋兵撤了……”
说话的那蒙卒累气喘吁吁,一边喊,脚步愈发踉跄。
“撤了?”
吉达皱了皱眉,思忖着宋将这是何意,一边派人攻山,一边又撤了?
他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这是两种打法啊,怪不得,原来是宋军主副将意见不合,才会出现昨夜的怪事……
“原来如此,”
他思考着这些,前方那十余蒙卒已到了木石前。
吉达一抬头,错愕了一下,大吼道:“杀了他们!”
“快!推木头,杀了他们!”
身围的蒙卒们纷纷一愣……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几声汉语、苗语、彝语的吼叫。
“杀!”
第199章 逆战
搂虎、亥金留等人已张弓射杀了几名正要把木石推下山的蒙卒。
李瑕已冲向吉达。
他脚伤未好……依常理而言,这样的脚伤就不该攀山、不该冲刺,世人总是这么想。
按这个常理再往前推,他李瑕就不该反攻横子山……也不该敢反抗这时期的大蒙古国。
要做逆天之事,昨日顾忌损失一点实力,今日顾忌一条腿,明日顾忌一条命,如同邬通一般缩在城防里,何必谈逆天?
天下并非没有名臣名将,并非没有天才在奋力抗蒙,却全都活在这世间一板一眼的规矩里。
蒙人却不讲这些规矩,辗转万里灭大理,岂是兵法、常理?
忽必烈经吐蕃,穿满是瘴气毒虫的不毛之地,翻雪山、沼泽,横渡泸水、大渡河、金沙江,至瘴疠横行与土著作战;兀良合台父子走得则是更艰险的西路……
欲胜这等军队,若无对敌之勇气,以为缩在山林、城关之间发几支暗器便可大败蒙军?
欲战阿术,却言“我脚好痛”?
不破不立。
李瑕冲上前的一刻,已完全忘了脚伤。
他只知道,吉达不会想到他有立刻反攻的勇气,此时必是惊愕交加。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一剑刺出。
无数次的训练淬炼出的意志,向死而生的孤勇,凝在这一点寒芒之间。
“噗……”
“啊!”
吉达大吼一声,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慌乱中避了一下,这一剑却还是插进他的胸膛。
吉达却不退反进,猛向前扑去,一又大手死死扼住李瑕的喉咙。
周围有蒙卒提刀杀上来。
李瑕弃剑,一把捉住吉达秃顶后的椎髻。把这铁塔般的汉子拖倒在地,两人一起向山下摔去。
“嘭!”
一声重响,两人摔在一棵大树下。
余光当中,能看到一列列的寨兵正在攀援而上。
有人向这边奔来,有宋兵也有蒙卒……
“啊!”
吉达还未死,死死扼住李瑕的喉咙。
李瑕伸手探到吉达身后,捏住透出的剑锋,用力上下晃动,搅动着吉达胸腔的血肉……
~~
“百夫长!”有蒙卒提刀杀下来。
“县尉!”许魁提刀迎了过去。
许魁只觉自己要疯了。
但在他眼里,李县尉才是先疯掉的那个,身上还带着伤,不管不顾非要亲自带人夺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让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此时眼看着李瑕与那蒙军百夫长拼命,许魁脑子里全无别的想法,只有一个字,“救”。
而蒙卒已杀过来,弯刀挥到眼前。
有了前两次打斗的经验,这次许魁不敢与蒙卒拼刀。
他身子一扑,背上已中了一下。
他披的是缴获的蒙军皮甲,胸、背上札着一点铁片,“噗”的一声已被劈开。
同时,许魁又倒在地上,挥刀一砍,劈在那蒙军小腿上。
一声惨叫,许魁用力一拉,那蒙军摔下山去,撞在一块大岩石上,重伤不能起身。
“县尉!”
许魁大嚷,冲上前去救李瑕……
突然,一具尸体摔在眼前。
“波洞哈!”亥金留的悲呼了一声。
许魁一愣,只见到脚下的波洞哈死死瞪着眼,已没了生息。
他抬头一看,寨子前的鏖战愈发惨烈。
寨兵更擅长这种山地战;蒙军则是措不及防,许多人连甲都没披,但占据了地势。
……
亥金留已弃了弓,拿出一柄双环苗刀与蒙卒拼白刃。
他一开始并不懂得分析这横子山寨好不好打,想的就是蒙军能拿下,自己也能拿下。
再看到那李县尉很有办法,心里也有了信心。
先是杀了许多杂兵和十余蒙卒,其实这时守在这山上的也只有四十余蒙卒。
亥金留没想到,还是死了这么多兄弟。
愤怒之下,他一刀披下,血溅了满身。
紧接着,又有四十余蒙卒从寨子里冲出来,杀声震天。
至此,亥金留忽感到有些绝望而无力。
下一刻,一声蒙语大喝在不远处响起,亥金留吓了一跳,以为已经输了。
然而,很快又是一声汉语响起。
“百夫长吉达首级在此!已大胜!”
熊山迅速用苗语大喊,登时山上画欢呼。
亥金留一回头,见到的是李瑕提着一个可怖的人头,正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
“百夫长吉达首级在此!”
还有什么是比己方主将斩下敌方主将的头颅更激励士气。
“威武!大胜!”
亥金留怒吼一声,再回过身,只见那些才冲出来的蒙卒已用人迅速向横子山西侧跑去,以绳索荡下。
“杀啊!”
“杀啊……”
渐渐的,蒙卒尽数逃向悬崖。
搂虎抱起一根巨木,朝着那些溃逃的蒙卒就追上去,追到山崖边,挥动手中的巨木,连着把两个惊慌失措的蒙卒顶下山崖。
他奋力举城木桩,又是一抛,巨木滚下山崖,轰隆隆一声响,伴着一阵阵惨叫与惊呼……
~~
亥金留摔坐在地上。
他不停喘着,感觉到周遭静谧下来,再睁开泪眼,看到的是李瑕正一瘸一拐地走在遍地的尸体当中,一个个将死去同袍的眼睛盒上。
亥金留默默看着这一幕,直看到李瑕走到波洞哈身前时,他猛地大哭起来……
~~
牛寨山。
阿术不知疲倦般地忙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准备歇下。
他已经安排好了,今日、明日准备好石木,造好攻成器械,后日攻打关城。
这是已是最快的速度了。但也意味着,他失去了攻下筠连州城的机会。
他是探马赤军,人数太少,不能奇袭,很难攻下有准备的城池。
也只能尽快出五尺道,侵掠叙州准备粮草,并配合兀良合台的大军了……
忽然。
“报!将军,横子山寨丢了……”
阿术一愣,转头看去,见是百夫长岱钦领着几个狼狈不堪的残兵进帐。
“什么?”
“横子山寨丢了,吉达百夫长战死了……”
那溃兵说着,满脸都是惊恐。
阿术听完整个经过,竟难得很平静,自语道:“太快了,也就是么快,吉达反应不过来……娘的,这是老子的打法。”
“将军?”
“逃回什长鞭刑,撤了什长,归其它百夫长麾下。”阿术道:“岱钦,你派去的箭手呢?”
“还没到山顶,横子山寨已经丢了,他们攻不上去。”岱钦道,声音很惶恐,又道:“我带人再去压明日之前,必能攻下横子山寨。”
“不必攻了。”阿术道,“天黑了,让将士们歇一夜,杂兵不许歇,继续造机械,后日攻城。”
岱钦愣了愣,问道:“将军,不抢了?宋军只有数十人在山上,我……”
阿术道:“我昨夜抢下横子山,是出其不意;他今早抢回横子山,也是出其不意。但,战场上不会有第三次出其不意。”
“可是……”
“再争横子山就是强攻,强攻两三天,攻城又要两三天,到时宋军援军都到了,有什么用?占下来我们住在这?”
岱钦本已做好了阿术发火的准备,却没想到这次阿术如此平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而这一夜,阿术是坐在战马上睡的。
那战马也是通人性,整夜伏地而卧,一动不动……
第200章 攻守
两日后,蒙军紧赶慢赶,终于造出了攻城器械。逶迤而上,重新攻打巡司关城。
阿术显得有些提不起劲。
于他而言,这一战已经没多大意思了。
宋将能重新夺回横子山寨,说明那个客军将领已反客为主了,不会再让他反攻横子山。
宋军占着地利,堵在那里,那么,接下来只是一板一眼的攻城战而已。
攻城战当然也有很多战术技巧,阿术也会,也有信心攻下巡司关城。
但问题是时间。
探马赤军奇袭五尺道,迂回包抄、潜出间道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尽量少攻坚。
现在胜败的关键已不在他阿术的指挥能力了,成了地势、兵力、粮草、天气等数不清的因素的考量。
也包括宋军的援军何时能到……
带着这样的情绪,阿术也是一板一眼的布置攻城,不再暴跳如雷,不再喜怒无常。
忽然。
“嘭!”
一具无头尸体砸在蒙军队列之中,摔在石道上成了一滩肉泥。
“啊!”
一个正在搬运云梯的大理兵被溅了一脸血肉,放声尖叫。
蒙卒一箭射去,径直射死了这大理兵。
“不许叫,继续攻城!”
蒙军的队伍安静下来,继续进行。
而横子山上,一具又一具的无头尸体砸下来,有的砸在两边的树林里,有的砸在蒙军的队伍中,偶尔也砸死了一两个人。
尖叫不时响起……
岱钦脸上难看,心想着也不知将军会发多大的火,转头看去,竟见阿术依然冷着张脸。
“将军……这宋将太放肆了……”
“不然呢?”阿术道,“他占着横子山,又起了砲,还能不砸?我们也砸关城就是了。”
岱钦一愣,只觉阿术像是换了一个人,有些不习惯。
“将军不怒吗?”
“打呆战,就要有打呆战的样子。”阿术淡淡道。
在乌蒙部时,怒能威慑那些土老蛮,“敢盗我马,我就拔光你们的寨子”,但在五尺道,面对一个冷静狠厉的宋将,怒只会乱了分寸。
他已决意破关后杀光那些宋人,但此时命令的却是“尽快攻下关城,尽快,尽快。”
“是……”
“将军有令!驱大理兵、土老蛮兵攻城,尽快破关!”
“杀啊……”
~~
“轰!”
石头从蒙军的砲车里砸出,砸落在巡司关城的城楼上,碎瓦与残木齐飞。
邬通骇了一大跳,想要大叫,嘴却被堵着。
“呜……呜!”
“怕什么?!”姜饭道:“城还没破,你这主将慌什么……”
外面又是一声巨响,是守城的兵士将城头的木石推下去,砸出一片惨叫。
城头上,鲍三大喝一声。
“放箭!”
箭矢如雨。
蒙军的箭矢也反击过来。
关城西面边的道路就那么管,大理兵与土老蛮俘虎们挤得满满当当,蒙军摆不开阵势,箭矢并不多。
一块大石又从空中划落,“轰!”地砸在五尺道上,砸死一名蒙卒。
“把石头搬开!”百夫长海日古下令道。
蒙古砸碎那大石,搬上旁边的山坡。
一辆大砲车就架设在这里,七十名蒙卒用力一拉,落石如雨,又砸向关城,响起一片惨呼。
横子山上,李瑕下令,调整了砲车的角度,又是六十名寨兵齐力一吼,又是大石砸了下去……
~~
阿术站在牛山顶上,眯着眼望着这场攻防战。
岱钦道:“将军,关城内仅有两百余人,横子山上仅有不到百人,派士卒强攻吧?”
阿述道:“你过来。”
岱钦走上前。
“啪”的一声重响,阿术狠狠给了岱钦一耳朵。
“将军?”
“啐!”阿术一口痰啐在岱钦脸上。
“老子给你降降火!”
“将军,我没说错话!”
阿术叱道:“你打急了眼,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他又在岱钦头盔上一拍,喝道:“一个千队的探马赤军,已经死了三个百夫长,损失了近两百人,为了打个横子山、巡司关城,再损失两百人,那还出五尺道做什么?!”
“那……怎么办?”
“继续打,拿大理兵和土老蛮俘虏的命填,看看宋将是否会有指挥上的差错……”
~~
李瑕站在横子寨上,看着战场,心里毫无波澜。
这一战到现在,只要夺回了横子山寨,其实就如邬通所言,借地势守着关城就行。
五尺道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只要防备住阿术再以奇谋偷袭横子寨,莫说一千蒙军,就是三千蒙军也难以在三五天内攻下。
只看援军到不到了……
李瑕知道,倘若援军不到,那拼死夺回横子寨也就失去了意义。
蒙军攻城第三天,他渐渐有些焦虑起来。
“搂虎,你过来。”
李瑕招过搂虎,走到无人处,道:“今日若援军不来,我们撤了。”
“县尉。”
李瑕眯着眼,望着牛寨山,缓缓道:“为了抗蒙,我能舍得这一条命,因为我们守住横子山、巡司关城是有意义的。为的是给后方争取时间,但是若守了这么多天,援兵还不来,那就是无意义的送死,你明白吗?”
“小人不明白。”搂虎道:“小人听县尉的。”
“好,你去暗中联络,看寨兵里有哪些人是愿意与我们走的。我们傍晚下山,今夜撤出巡司关。”
“是……”搂虎一抱拳,转身之际,忽然愣住。
“县尉,你看。”
李瑕放眼看去,见到的是一面大宋军旗扬正在远处的山道间飘扬。
“快,我们下山,想办法留下这支蒙军……”
~~
“撤了。”
牛寨山上,阿术看到那大宋军旗的一眼,迅速下令撤军,毫无拖泥带水。
敢用奇谋、敢走险道包抄,他在出发前,就已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虽然撤得利落,他却并未显得慌张,不紧不慢地把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让俘虏继续攻城……”
“把攻城器械毁了,堵住道路……”
“留五十名精锐埋伏,等宋军过了分水崖,纵火断他们的阵线。战后自行回大理……”
一道道命令下达之后,阿术回过头,深深看向横子山的方向一眼。
这次潜自间道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一共也就损失了二百余人,南征大理时他麾下在路上减员就远超过这个数目。
都克在方岩沟遇伏很正常,敢走五尺道自会遇到埋伏;宝力德跃城被埋伏也很正常,只说明宋将谨慎。
唯一让阿术感到惊讶的,是那宋将竟敢反攻横子山寨,且还真的攻下来了。
只有这才是让阿术真正意外的,也是能让他承认自己没想到的地方,也是那宋将胆魄不同于常人之处。
阿术回望着横子山寨,良久,在这五尺道上留下了一句。
“我记住你了……”
~~
李瑕也在回溯着这一仗的感悟。
他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本可以做的更好的。
比如……在蒙军到达之前,就该制住邬通,亲自守备横子山寨,甚至包括方口岩等险要之处。
那么这一战就能顺利很多。
凭借地势,守到长宁军来援并不难。
阿术用兵喜欢弄险,兵出五尺道本就是为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只要有了防备,这只宋军的战略目的也就失去了。
“不……”
想到这里,李瑕又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太自负了。事实上,哪怕是自己守备横子山寨也未必防得住阿术。
事情发生之后,反推回去,总觉得自己能守住,这种狂傲才是为将最忌讳的,阿术屡屡“潜师而跃”也就是打的世间诸将这种狂傲。
邬通又岂会不知横子山寨之重要?否则何必说要撤退?
想着这些,李瑕只觉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
他认为,这一次是阿术给自己上了一课。
……
咀嚼着这些,李瑕走到半山腰,回头望去,只见远山间,阿术的兵马已越走越远……
第201章 长宁军
李瑕回到巡司关城。
“县尉。”姜饭赶上前,道:“小人依县尉所言,若援军赶来,可与邬通说好之后放了他。”
“你放了?”
“是。”姜饭道:“援军进了城,城楼外都是寨兵,杀了也不好。”
李瑕问道:“他答应老老实实的?”
“他答应了,但……真没关系吗?”
“无妨。”李瑕淡淡道。
哪怕邬通向朝廷状告……他还真不介意。
他走上城头,看到一个宋军大将站在那,邬通正陪着站在一边。
“哈哈,李县尉来了。”邬通大笑道,仿佛毫无隔阂,“这位是长宁军的易指挥。”
李瑕还未来得及上前,只见那将领已转过头。
“某乃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
李瑕脚步微微停了停,目光看去,易士英四十几许年纪,三络长须显得很文雅,身材却颇魁梧,腰背笔挺,杀伐气与凛然之气并存。
“见过易将军。”
邬通又道:“易指挥,这位便是我与你说的,助我守下五尺道的县尉李瑕李非瑜。”
易士英对邬通的神色淡淡的,看向李瑕的眼神却有几分郑重,问道:“你认为,该追击蒙军否?”
李瑕在横子山上时还在想要留下阿术,但下山的一路上经过了复盘,竟是改变了想法。
“不该追击。”
易士英道:“为何?”
“这支探马赤军的主将是阿术,此人用兵喜分进合击、迂回包抄,其兵势……如闪电战,从这次的战事可以看出,他不喜攻坚,必会设计,吸引我军主力追击,再回头消灭。”李瑕道:“故而,我认为不该追击。”
“某尝言蒙人用兵‘不师古’,你可知何意?”
“不学古人?”
“不错,蒙军作战,不计师之众寡、地之险易、敌之强弱,必合围,迅如雷电,捷如鹰鹘,如禽兽猎取之状。”易士英道:“观其攻大理,万里之遥,三路约日而至,可谓得兵家之诡道,而擅于用奇。”
李瑕琢磨着这话,隐隐若有所悟。
他感到这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很厉害,蒙军这种特点,他其实也感受到了,但形容不出来,更何谈用这样的话来概括。
易士英又抬手,指了指远处的牛寨山,微叹了一声。
“蒙军重视侦察,登高望远,先相地势,专攻趁乱。长宁军远道而来,阿术则为返程,更熟地势,若追击,必中埋伏。”
李瑕问道:“可,五尺道上若不能敌他。出了五尺道,岂非更不能敌他?”
易士英睥睨了邬通一眼,道:“蒙军无非是趁筠连乃羁縻,守备不住。若依蜀江以北的筑城之法,自可拒蒙军。”
易士英与李瑕见面之后,这般又聊了几句,对这一战的经过很快有所了解,招过一名将领。
“祝成,命你领兵五百,缀着阿术,送他一段。记住,登高望远,勿中埋伏。”
“是!”
易士英吩咐完,拍了拍李瑕的肩,道:“放心,并非贸然追击。”
“明白。”
这一战,对李瑕而言,到此大概也暂时结束了。
他却颇感兴趣地观察着长宁军。
李瑕并非第一次见到宋军,他见过淮西厢军、禁军,也远远望见过张实的水师,但这还是第一次近看战时的蜀军。
前世听了“弱宋”二字,他本以为宋军很弱,然而,眼前的长宁军给他的感觉,以两个字可以形容……强师。
哪怕是对敌蒙军时,李瑕都没有过这种强烈的感受。
蒙卒单兵战力是强,骑射无双。但眼前的长宁军却有股血气,更纪律严明、更昂扬。
……
易士英忙完军务,一回头看到李瑕还站在城头看着,走上前,道:“如何?在想何事?”
“大宋将士,战力不弱。”
“蜀南兵还是差点。”易士英神色冷峻,道:“川中八柱之兵,战力更甚。”
“川中八柱?”
“余帅在时,建议弃平地之城。于云顶、运山、大获、得汉、白帝、钓鱼、青居、苦竹筑城建垒,号为八柱。使蒙军不敢近边。”
易士英说着,举目北望,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瑕看着他的眼,从当中看到了一丝忧虑,又问道:“大宋将士既不弱,为何会败?”
“是啊,为何会败……许是败在不如蒙古富足吧。”
李瑕不以为然,但这话既是易士英说的,他还是沉思了一下。
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吧,以蒙古疆域之广,比经济,拖也能把宋朝拖垮。
“我多言了。”易士英又道,“晚间若得空,倒可与非瑜再聊聊……”
那边又有将领过来,他显得很忙,转身又走开。
……
天色渐暗。
小小的城关已不够住,长宁军在横子山顶、关城校场上扎了营。
李瑕则与麾下人一起住,让他们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回庆符。
“鲍三,你对长宁军是何观感?”
“想起了余帅。”鲍三低声念叨了一句,道:“县尉,巡江手早晚也能练成这样。”
李瑕道:“到时就不叫巡江手了。”
搂虎凑上前,问道:“县尉,那几个寨兵,还要不要联络?我能让他们跟我们走。”
“不急。”
李瑕沉吟了一会,却是转向姜饭,问道:“你与邬通说好了?”
“是。”姜饭道:“他答应了……”
下一刻,门外有人问道:“李县尉在吗?巡检请你相见。”
……
这次,邬通却不是在城楼与李瑕相见,而是在北面城墙下的一间小仓库。
“哈哈,李兄弟,这次多亏了你啊,不然哥哥就葬身在这关城里了。”
邬通竟还能保持着豪爽模样,仿佛对被李瑕夺权之事毫无芥蒂。
但他身后那八个心腹戒备森严的样子,显在表明这事并没有真的过去。
“邬兄不生我气就好。”李瑕应道,施施然然进了仓库,坐下。
他身后只带了搂虎、姜饭两人。
“生气?”邬通似乎很惊讶,道:“我岂会生气?”
他倒了杯酒,但没再推给李瑕,自己喝了,笑道:“白日是易指挥在,哥哥忙前忙后地安排,不方便说话,这不,一得空就请李兄弟来了?你我兄弟之间,岂有过不去的事。”
“真的?”
“当然是真的。”邬通道:“这不,蒙军都退了吗?说明李兄弟是对的。就该给哥哥这糊涂脑袋来两下,杀了我都该。你不杀我,这是义气。是吧?”
李瑕似笑非笑,也不说话。
邬通道:“好吧,这般说吧。哥哥与你记仇,能落得好?你在朝中靠山不小吧?”
“确实不小。”
“那便是了,你我兄弟,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若有嫌隙,一笔勾销了,如何?”
“好。”
“爽快。”邬通道:“功劳如何报?”
李瑕道:“就依邬兄所言,你守下的关城,我只是协助你,也是你命我去夺回横山寨。”
“真的?”
“一万贯。”
邬通一愣,抬头看了李瑕一眼。
李瑕很平静,不像在说笑。
“李兄弟,这价钱……”
“不答应?”
邬通有一瞬间几乎要脱口而出“不是,你搞清楚,是你打了我……”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向朝廷告发?能不能搞垮李瑕不谈,他自己肯定要先完蛋的……
“哈哈哈,李兄弟太风趣了,风趣。哥哥被你揍了一顿,还要赔钱给你不成?哈哈。”
“不是赔钱,是卖功劳给你。”
邬通纠结起来,道:“哥哥哪用那么大的功劳?又不是省治下的官。”
“邬兄说过,一年随便打点个谁就花六千贯。”李瑕道:“今年可快过去了。”
“哈哈,那是哥哥吹牛的,哥哥其实很穷。”
李瑕不说话,只扫了邬通身后那八个寨兵一眼,将他们看得纷纷低下头。
一副“我拳头大,靠山大”的样子。
邬通想了想,颇觉无奈,叹道:“好吧,那庆符县的盐?”
“让邬兄来卖。”
邬通叹息一声,道:“十年的利润,也就凑这一万贯。”
“哦。”
两人又聊了些细节,不一会儿,李瑕起身离开。
邬通独坐在那,饮了一口酒,沉思着。
“哥哥,真就这样放过他?还给他钱?”
“不然呢?长宁军就在城里,杀个官?”邬通道,“等把庆符的盐路打开再说。”
“到时他把一万贯都花完了。”
邬通显得有些郁闷,道:“做生意嘛,有赚有赔。这次在他身上赔了,下次再赚回来了。”
“就怕最后赚不回来。”
“到时再说。”邬通眼中那股杀意终是没能压下去,喃喃道:“是他先坏了规矩……”
第202章 易士英
李瑕出了小仓库,姜饭低声问道:“县尉,这就放过他了?都已经结了仇。”
“不急。”
这次,李瑕却是转向搂虎,道:“你与那些寨兵联络一下,送些钱给他们。”
搂虎这人则不问那么多,直接应下。
三人转回住处,鲍三起身道:“县尉,方才易指挥派人过来看你在不在。”
李瑕想起易士英说过晚间得空再聊聊。
他又往城楼上去。
一路走去,只见城头上守备森严,终于有了要塞的样子。
可惜,蒙军已经退了。
李瑕才走到城楼,一名易士英身边的亲兵下来。
“李县尉,正要去看看你在不在,请吧,将军要见你。”
“劳吴兄又跑一趟了。”
“县尉不必客气……”
易士英就坐在城楼指挥台上,倚着那大鼓,趁着月光与烛光在看书。
“非瑜来了,坐吧。”
“谢易将军。”
易士英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眼,道:“看来,是没机会重创阿术这支探马赤军了。”
李瑕应道:“他这种打法挺讨厌的。”
“也莫小瞧了他。”易士英道,“或许,你我一走神,他又杀个回马枪。当然,你明日便要回庆符了。”
“是。晚辈毕竟是庆符县尉,不宜呆太久。”
“你方才见了邬通?莫与此子交往太深。”
李瑕一愣。
易士英的脸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见他在想什么。
“不久前,蒲帅来信,提及过你,也提了你北上所做所为。”
“晚辈惶恐。”李瑕道。
但他还是很平静,一点都不惶恐,谦虚而已。
易士英沉吟着,有些话似不知如何说,沉吟道:“可知刘整刘武仲?”
“听说过,十二骁勇破信阳?”
“不错,刘武仲本是北人,金灭后南投,立下大功。”易士英道:“其人天生傲骨,心性与你酷似。”
李瑕道:“不敢当,晚辈比不得‘赛存孝’。”
这“赛存孝”是刘整的名号,将其与五代时十八骑破洛阳的名将李存孝相比。
“可知赵忠肃公如何评价他的?”
李瑕道:“晚辈不知赵忠肃公是何人。”
“赵癸赵相公之父,忠肃公尝对癸言‘刘整才气横溢,汝辈不能用,宜杀之,勿留为异日患’,幸而,赵相公未听。”
易士英话到这里,叹息一声,又道:“现今,刘武仲在京湖李帅麾下为将,蒲帅也曾于李帅麾下为将……你与刘武仲处境相似,今夜与你谈论此事,只为告诉你,临安行在或有人不信任你。但天下间,总有人知你功劳,欣赏你,保全你。”
李瑕沉默了良久。
临安城之事,他一直没怎么想,但对庙堂的最初印象还是那无休止的倾轧。
确实难得听到有人这么说。
算是对他北上所做之事的……迟来的认同。
“晚辈谢易将军。”
易士英道:“你从党争泥潭中脱身,既赴川蜀,往后少与奸党来往罢。”
李瑕道:“忠奸之事,晚辈不敢断言。”
易士英微微苦笑,道:“你虽年少,但为人稳重……唯戒备心重,不轻易信任人呐。”
“是。”
“你有委屈,但莫让那些朝中苟且之事磨了大丈夫报国热忱,可明白?”
“是。”
李瑕回答得简短,并不与易士英交心。
宋从来不缺忠臣良将,哪怕是岳飞死于“莫须有”,依然多得是人想当岳飞,但他李瑕不想当。
志不同,多说无益。
易士英也沉默了一会。
他想了想,又道:“张实与兀良合台一战,你如何看?”
“晚辈所知有限,不好判断。”
易士英道:“此战,蒲帅十分忧虑,他受任于临战之际,未及约束诸将。张实是大将不假,但不熟水战……擅自出兵,蒲帅也拦不住他。”
李瑕问道:“会败?”
“自是希望张实能胜,不过……蒲帅已命长宁军早做准备,蜀南兵力不足,你回庆符县之后,加强守备。”
“谢易将军提醒,晚辈一定小心。”
李瑕明白,易士英能做出这样的提醒不容易,这不该是一般小县尉能听的军机。
“此事你心里有数即可,不可与旁人言,以免乱了人心。”易士英又郑重交代道。
“是,必缄口不言。”
“你也莫误会了,蒲帅、张实,皆忠义、皆知兵,只是……未及磨合而已。”
李瑕明白这“未及磨合”四字的的言外之意。
这大宋的官僚体系就是这样,倾轧争权不休,管你是忠是奸、是贤是愚,都会被卷进来。
他觉得再应些场面话不太好,遂开口说了些自己的看法。
“晚辈并未误会蒲帅、张都统,说句不当说的话,大宋上至庙堂、下至乡县,职责冗杂,相互制衡,党争影响深远,晚辈亦有体悟。
其实蒙古也有内斗。晚辈北上所见,蒙哥与忽必烈、蒙人与汉地世侯、甚至是世侯之间,相互倾轨,斗争之烈未必轻于大宋党争。故而,才有人给晚辈情报。”
易士英道:“难为你肯说些心里话,继续说。”
李瑕道:“但他们的制度简单,内斗的方式简单,且国力更强,故而影响小。打个比方。蒙古与大宋都是瓷器的话,蒙古摔裂了就是几个大块,每一块都还能用。大宋则太精细了,一摔就碎。”
“非瑜是想说?”
“有时候,粗砺的、简单的、草创的王朝,强于一个制度繁杂的王朝。”
易士英叹道:“道理皆明白,两百余年来,几代官家、名相,何尝未想过削冗政?”
李瑕道:“是,晚辈才疏学浅,也没甚主张。”
他并非真的没主张,主张“破而后立”,以一个新的王朝代替大宋而已。
当然,这仅是他重生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通过所见之事得到的一个还很简单、很潦草的想法,仅是一个框架。
面对初识的易士英也不宜多说,算是埋在对方心中埋下一个问题,由对方去想……
两人也没再就此多说什么,在城楼上又望了五尺道一会。
“筠连乃羁縻州,某不宜长守,近日也得退兵。”易士英道,“蜀南若要建防事,当选在僰王山一带,为长宁军地界。非瑜莫以为某是怯战,辜负你血战五尺道。”
李瑕道:“晚辈明白。”
“非瑜往后若遇困难,可找我、找蒲节帅……去吧。”
易士英抬起手,挥了挥。
他的手上的护甲在月光映着微微的光芒,很微弱。
第203章 幕僚
庆符县。
“李非瑜回来了?还要见我?”江春皱了皱眉,莫名有些烦躁。
他踱了几步,不用想也知道,李瑕肯定是来要钱的。
果然,詹纲轻声道:“李县尉带出去两百人,先阵亡了四十九人,这次似乎又阵亡了十余人,加上伤员,怕是要不少抚恤。”
“伯辅去见他吧,只说本县不在。”
“东翁请小声些,李县尉就在公房外。”
江春眉毛一挑,压低声音问道:“房正书呢?”
“伍班头早早见到李县尉的船,房主簿出城催缴了。”
“哼,避事……”
门外,李瑕的声音已传了进来。
“詹先生,可与县令商议好了?”
屋门被打开,李瑕推门而入。
詹纲只觉好生尴尬,他说是通传,但通传的确实有些久。
江春却一派自然,关切道:“非瑜回来了,这手是怎回事?伤了?!”
“是。”李瑕道:“握着剑刃,搅一个蒙卒的心脏,割伤了。”
江春本还想说“你把我们庆符县的民壮带出去损失”之类的话先声夺人,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这……非瑜好生勇猛,好生勇猛。此番立了大功吧?许是很快就能升迁?”
“一点微末之功而已,我才到庆符,自是没那么快迁走。”
“太可惜了。”江春深感失望。
李瑕开门见山,问道:“我看县里秋粮收了,能支些粮草给巡江手们?”
江春抚须道:“此事一直是房主簿在办,非瑜该去问他才是。”
李瑕上前一步,又问道:“县令莫非是在敷衍我?”
“欸,非瑜这是哪里话?我岂会敷衍?不过是你我三人各司其职,我虽县令,亦不好多加干涉。”
“县令欺瑕年少无知不成?‘凡州县兵马,长吏兼同管辖。盖知州即一州之将,知县即一县之将’,县令钱粮赋税管着、兵马民壮管着,怎会无权支些粮草?”
“这……我向来放权于你与房主簿。”江春眉毛跳得厉害,道:“非瑜也知道,我是最支持你的。不如这样,你且找房主簿要粮,只说是我答应你了。”
“好,请县令批文。”
“批文?”
江春与詹纲对视了一眼,心说这般逼迫上官的强势县尉也是少见。
给李瑕批文倒也无妨,总之是去找房言楷要。
这般想着,江春批笔写了,算是维持住这一县主官之间的面上和气……
~~
县尉的公房中,韩巧儿坐在那,看着祖父与父亲写写算算不停,她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向房门回看一眼。
李瑕一回来就忙个不停,又是到巡江营房看探伤兵,又是找县令支要粮草,到现在还一句话没与她说过。
终于,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韩巧儿忙不迭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李瑕面前,仰头看着他,眼睛已有些红。
“李哥哥。”
她脸上有想念,有担忧,有关切……各种情绪交织在脑中,忙个不停。
李瑕伸出没受伤的一只手,稍拍了一下她的头。
“嗯,回来了。”
韩巧儿仰着头,很希望他像在开封时那样摊开双臂让她抱一抱。
但李瑕已转向韩承绪,道:“要到粮草的批文了,房言楷回来了吗?”
“还没有,只怕房主簿是在躲阿郎。”韩承绪苦笑道,“今日怕是都不会来衙里了。”
“不妨事,我还要回营盘,边走边说吧……”
“是。”韩祈安道:“诸事繁杂,该陪阿郎走一遭。”
“李哥哥,巧儿也能一起去吗?”
“好,一起去吧。”
顾着韩承绪年老,韩祈安体弱,他们套了辆马车,坐在车厢中说话。
“县令批的这一月粮草,怕是不够抚恤。”
李瑕道:“我带回了一万贯,够了。”
韩家父子皆惊,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李瑕道:“我之所以一回来马上找江春要钱粮,便是因为等我们这钱花出去,再要就难了。”
韩祈安不由朗笑,道:“阿郎考虑得好周道。”
“有了这批文,不急找房言楷要粮。”李瑕又道:“我打算把巡江手扩充到五百人,到时再要。”
韩承绪抚须道:“换言之,这一月粮草,是五百人之粮草?”
“是。”
三人皆笑。
笑罢,韩承绪又沉思道:“江县令肯给这批文,其实还是在推诿,只怕房主簿不肯给啊。”
“战事在即,兵在我手上,他会给。”
“南面蒙军偏师已遁。阿郎这意思……是担心张都统会败。”
李瑕想着易士英说过的那些话,沉吟着,道:“是,我直觉张实会大败,早做准备。”
“这般而言,要安排的事许多。”韩祈安道。
韩承绪道:“先给阿郎汇禀这一月以来县内情形吧。”
“也好。”韩祈安道:“刘班头训练巡江手,卓有成效,只是这百余人怕是差些历练;另外,符江的水师驻泊港已建好;挓口岩、青岗岭、团山子上的瞭塔、砲车皆已建好;如今正在营盘外挖设壕沟。”
“钱够?”
“幸而半月前阿郎派孔木溪送回伤员时又带回了钱,勉强够支用。”
“嗯,有了这一万贯,可多撑些时日……”
话到这里,李瑕将邬通要卖私盐之事说了,又问道:“两位先生对此如何看?”
韩承绪捻须沉吟着,缓缓道:“那位邬巡检说得倒好听,‘百姓能吃到低价盐’,损公肥私,蛀国之虫而已。”
李瑕明白这个意思。
远的不提,只说一点小事,叙州这边,淯井监若收不到盐税,哪来的钱粮给长宁军?若无长宁军,等蒙军打来了谁来守土。
邬通这个做法,说是惠及民生,称一句“国之巨害”也不冤枉。
果不其然,韩祈安也极瞧不上邬通,道:“就此事而言,房主簿称得上忠良正直,那邬巡检中饱私囊……阿郎真要与之合作?”
李瑕掀开车帘看了看,此时赶车的是茅乙儿,暂充作护卫。
马车也已出了县城,道上人不多。
他这才放下车帘,道:“我与邬通之不同便在‘中饱私囊’四字,我贩私盐,所得不是进自己口袋。”
“阿郎之意是……等此事做得顺了,除掉邬通,阿郎自己做?”
“是。”
面对韩家父子,李瑕不必说得更多,彼此心里都明白。
韩承绪点点头,沉吟道:“那首先便是房主簿这一关了……”
“他是清官不假。”李瑕道,“但清官不是能挡着我的理由。不过此事不急,等战事暂过再谈吧。”
“是,许是战事过去,县内格局已不同。”
李瑕道:“接下来事情很多,我不仅要扩充巡江手,还要重新整编。那,抚恤、军赏、后勤、辎重等一应事务便拜托两位先生了。”
“是。”
“可忙得过来?”
“阿郎可算问了。”韩祈安苦笑,道:“阿郎要治军五百人,却仅有幕僚两人。”
“这是我疏忽了,两位先生可聘些擅于算写之人。”
“阿郎也可再招几个幕僚。”
“是啊,一步步来吧……”
韩巧儿很乖巧地坐在一边,将他们的谈话记下来,她虽听不懂,但想着晚间可以给李瑕复述一遍,让他看看是否有哪件事忘了。
再抬眼一看,她父祖与李瑕正聊得认真,没注意到她,她遂伸出手,轻轻拉住李瑕的袖子,只觉这样也心安不少……
第204章 白岩苗寨
庆符县城西南,白岩山。
熊山带着人上了山,一路都能见到族人开垦山田种冬麦、打猎、编竹。
走进寨子,穿过一间间屋舍回到寨子中间最大的吊脚楼中,只见熊石与罗宝两口子正在煎油茶。
“大哥回来了。”
“嗯。爹呢?”
“在屋里。”熊石眼力好,转头又扫了熊山的衣领处一眼,道:“大哥受伤了?”
“小伤,不要紧。”
熊山随手扯了扯衣领,走进堂内,只见他父亲熊春正在与寨中的老虎汉说话。
熊春是白岩苗寨的寨老,而“老虎汉”则是寨中管理青壮,保护寨子的首领,如今白岩苗寨的老虎汉名叫“熊阿乞”。
白岩苗寨归宋近二百年,基本已汉化,只保留了一部分习俗。
“阿爹,阿乞叔。”
“回来了啦?这趟没遇到危险吧?”
“遇到一支小股蒙军,被李县尉打退了。”熊山不急着细说,让人拿了几袋东西上来,道:“阿爹,这是李县尉给的雇钱,还有些粮食和盐。”
熊阿乞起身看了看,惊讶道:“这么多?”
熊山道:“是,李县尉为人大方,我这趟不白跑。”
能春显得很沉默,道:“阿乞,拿去给大家伙分了吧。”
熊阿乞应了,领人提着袋子走了出去。
屋堂里只剩下父子二人,熊春问道:“受伤了?”
“阿爹怎看出来了?”
“衣服都破了,你自个缝的?”
熊山道:“不小心挨了蒙鞑一下子,没关系,用过药了,过几日就好。”
熊春年近六旬,精力不济的样子,坐在长凳上半眯着眼,如睡着一般,道:“说说吧,路上都遇到了哪些事……”
良久,熊山仔细把路上所见之事说了。
熊春听完,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那看来,蒙鞑还是要打到我们这地头来了?”
“怕是会的,今年就是打退了,明年也还会再来。”
“烦人喽。”
熊山低着头,想了想,问道:“阿爹对李县尉怎看?”
“怎看?”熊春喃喃道,“这几日等他上山了,聊一聊就知道了。”
“儿子没说过李县尉要上山来。”
“你没说,老头子不会猜吗,他送了我们这些米盐和钱,还有白送的?”
熊山问道:“阿爹从不与县衙打交道,这次要见李县尉吗?”
“嗯……”
~~
如熊春所料,两日后,李瑕便到了白岩苗寨拜访。
熊石知道妻子罗宝带了几个女子躲在堂屋后面偷看。
熊石自己是不讨厌李瑕的,觉得对方不摆官威,待人有礼,出手又大方。待总害怕罗宝看上他。
另外他觉得,罗宝就不该起哄领着那些小姑娘去看,万一哪个妹妹动了心思也麻烦,李县尉都是订过亲的人了。
不就是脸皮吗,他熊石长得也不赖,怎从来没见那个小姑娘那般激动。
心头想着这些,他端着几杯油茶进了屋,摆在桌案上……
李瑕正与熊春对坐而谈,熊山则立在一旁。
“县尉请尝尝小老儿家这油茶。”
“好。”
李瑕捧了一碗喝了,说是茶,倒更像是泡饭,味道也苦。
连喝了三杯,他拿起碗里的筷子搁在上面。
熊石这才不再倒,退到一边。
熊春问道:“李县尉对我们白岩苗寨的习俗有了解?”
“既然来拜访,还是事先了解了为宜。”李瑕道。
“不知李县尉此来为了何事?”
李瑕道:“听说房主簿曾想把白岩苗寨纳入户籍,分田授地?”
熊春脸色有些冷淡下来,道:“那不行。”
熊石道:“再纳个赋税徭役,我们寨子也过不下去。”
李瑕看了熊石一眼。
他愿以为熊石能给妻子戴那么多银饰,是富足人家,今日上来一看,其实也就小康而己,其人是个疼老婆的。
简单来说,不交赋税,钱拿来给老婆买首饰。
李瑕道:“寨老放心,我今日来,为的不是此事。是想在白岩山上起砲、备些木石,再加固寨子的防事。”
熊春问道:“李县尉不是已击退了蒙军?”
“那只是小股人马,如今我大宋官兵还在西面与蒙军主力决战……有备无患。”
“起砲筑墙,可不是小数目。”
李瑕道:“县衙自然可以出钱,但白岩苗寨也该落实户才是。”
熊春眯了眯眼,盯着李瑕。
李瑕坦在迎着他的目光,道:“这是为白岩苗寨好,我很担心,坦若有蒙军杀来,洗劫了这里。”
“真的是为了有备无患?”
李瑕转头看了看,隐约感到木墙后有人影绰绰。
接着,响起几声细微而清脆的女声,伴随着铃铛声响。
“怎么办?他看过来了,他看过来了……”
“别推我。”
“嘘,都别说话……”
熊石感到很尴尬。
但李瑕、熊春、熊山仿佛都没听到一般。
“请寨老近些。”李瑕道:“有句话不宜告诉别人。”
熊春凑近,李瑕于是附在他耳边,道:“我断定,宋军必败,兀良合台主力必入叙州。倒时遍地洗劫,请寨老早做准备。”
熊春一愣。
李瑕道:“此事,也请寨老不必声张,早做准备。”
熊春喃喃道:“我们不会起砲。”
“那请寨老带人避入县城。”
李瑕说着,愈发显得从容。
若是他刚重生,或者刚上任之际,面对一个寨老,说话或许拿捏不住对方。
但到如今,李瑕面对乡老这层次的人已十分从容。
果然,熊春环目四顾,显得有些茫然起来。
“与李县尉实说,自从前些年大理国灭,小老儿便担心战火烧到这里。眼下这情景……还请县尉能多顾一顾白岩寨。”
李瑕道:“寨老若不愿迁入县城,那我派人来山上,教你们挖沟、建砲自是无妨。白岩寨这位置,实为县城西南之门户。另外,蜈蚣顶、鸡爪山等地那几个寨子……”
“小老儿去与他们分说,让他们全力支持县尉。”
李瑕道:“对了,如今县里筹建了一支巡江手。本有三队人,我打算扩建成五队,缺一个班头。”
他说着,目光看向熊山,又道:“想请熊山任这个班头,不知寨老可否答应?”
熊春沉默下来。
若说意愿,他是不愿的。
听儿子说了这李县尉如今以那些巡江手杀敌,其中凶险他当然知道。
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愿从军在这刀头上舔血,他白岩寨老的儿子哪用去赚那点饷银。
且那是还是白衙,并非正经差事……
“李县尉太高看这傻孩子了。”熊春道:“他未曾从过军,也未曾当过衙役,哪能当班头啊。”
李瑕道:“说实话,我不仅是欣赏熊山的才干。还看重他苗人的身份,以期往后能招揽各族青壮。”
熊春一愣,道:“没想到李县尉说话,这般直率。”
“是,西南抗蒙,仅靠汉人是不够的。这些年朝廷以怀恩笼络各族,但眼下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苗也好,彝也好,僰也好,在我麾下,我便能做到一视同仁。此事,先请白岩苗寨先打个样。”
熊春沉思着,没有马上回答。
他渐渐想明白过来,李瑕今日过来,就是要来招揽走熊山,借此再笼络更多的苗人。
先说户籍,再说寨子的防事,最后才点出目的……这县尉虽年轻,城府却深。
熊春既不愿让儿子去当那巡江手,但自觉中了套,此时竟不知如何拒绝……
他老眼半眯着,想了想去,忽听到后面又有一阵细微的铃铛声响起。
“李县尉,我白岩寨规矩,不与外人效力。不过,小老儿家里有几个女儿与你年纪相当,你可选一个娶为妻子,成了一家人……是小老儿高攀李县尉了,不知可否?”
李瑕看向熊石,道:“你们知道的,我订了亲。”
熊石愣了愣,心说果然有这样的事,阿爹看人竟也看长相,太俗了。
他倒不介意嫁个妹妹或堂妹给李瑕,也不言语。
熊春道:“只是订亲,又没成婚,小老儿也知汉人规矩……另外,如此一来,小老儿往后才好为李县尉说服诸寨支持……”
“寨老。”李瑕道:“我来,是带着尊重来的,我努力不冒犯到你们。但人与人之间,尊重是相互的。我订过亲,寨老也不必刻意为难。”
熊春一愣。
李瑕已起身,道:“这样吧,让熊山自己想一想,过两日若没更合适的人选,我再来拜会。”
他说着,颇有礼数地拱了拱手,往外走去……
~~
熊春松了口气,心说总算是保住了儿子。
然而转头一看,只见两个儿子样子都是呆愣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