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账簿
亳州。
张弘道看罢手中的秘信,起身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张柔、靖节与敬铉等人正在商量着今秋攻打赵宋两淮之事。
为配合川蜀战事,侵掠一番还是要的,但又不必太过损兵折将,个中分寸,张家自能把握。
张弘道到了房中,坐下听了一会,并不对这小战事多说什么,毕竟是每年的成例了。
等诸人聊完退下,只剩几个张家核心人物,他才将手中秘信递上。
“临安来了消息,李瑕已去了叙州庆符县任县尉。”
“还没死?”
“嗯。”
“姓留的当了状元,愈发沾了赵宋官场懦弱习气,屁事不做,宰了算了。”
“倒也不必,养个细作也不容易。”
靖节接了秘信看了一会,眉毛一挑,微讥道:“这小疯子那般卖命,只为谋一县尉?呵,不如早说,请姑父赏他个官职。”
“死囚出身,又是那般年纪,能得县尉已不易了。”
“呵,赵宋文官当道。”
“人就喜欢赵宋,气节嘛。”
靖节最嫌恶这般,轻嗤了一声:“狗屁气节。”
张弘道笑了笑,眼神有些复杂,低声吟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敬铉道:“诗是真好。”
“派人去叙州杀了?”
“山长水远,派人去变数太大,万一被捉了,事情更麻烦。”
“说来,李瑕归了宋境,并未揭我张家把柄。”
张弘道摇了摇头,道:“那是他位卑言轻,若有朝一日他升了官,你且看他。”
靖节道:“五郎向来借力打力,以最小代价做最大之事,此次打算如何?”
“请父亲修书一封于汪德臣,若其部遇到李瑕,杀了便是。”
“此为明智之法。”
“也需与全真教打声招呼。”敬铉道:“做事,万不可如王荛那般敷衍。”
“是。”张弘道深以为然,道:“王牧樵拿个假尸糊弄,全真教顶多面子上过得去,心里的疙瘩可未解。”
张柔道:“听说,全真掌教李志常,因开封重阳观一场大火气死了。”
“李志常本已病重,反说的神乎其神,道是修行的根基因此毁了……”
敬铉长叹一声,道:“老夫与洞明子祁志诚有故交,写封信到终南山吧。”
张柔点点头,道:“就如此办吧。”
对于张家而言,这件事暂时而言也就这样了,他们是世侯、是政客,鞭长未及时,也讲究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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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重阳宫。
如今正是全真教极盛之时,终南山祖庭自是庙宇恢弘,重阳宫得漠北汗廷赐名“敕赐大重阳万寿宫”,享“天下祖庭”、“全真圣地”之称。
此地殿堂五千余座,宫域东至涝峪河、西至甘峪河、南抵终南山、北临渭水,占地广阔。
道徒云集,香火鼎盛。
然而,这日,重阳宝殿中却响起悲怆的恸哭。
“你说什么?”
“掌教真常真人……于燕京长春观……仙逝了!”
“师兄!师兄……”
良久。
祁志诚从悲痛中回过神来,问道:“新任常教是?”
“掌教真人仙逝前,命淳和真人继掌教之位。”
“幸而有王师兄主持大局。”祁志诚点点头,又问道:“听说,大汗又要举行佛道辩论了?”
“多事之秋啊,只怕大汗已不再信重我们全真教。”
“汗庭的立场,只怕是更支持佛教。”
“无论如何也该全力应对。”
“王师兄掌教怕是不易……”
说了许久之后,祁志诚忍着悲痛与忧虑,问起真常真人李志常死前的情形。
“真常真人……死不瞑目呐,上月,开封重阳观被焚之事传到长春宫,真常真人就失了魂,二十三年辛勤营建,付之东流!二十三年呐!付之东流……
真常真人仙逝前一直在喃喃着这事,道是这一场大火,坏了全真教根基气运,大汗转信佛教,恐怕也与此有关……
经略府无意追查,拿假尸大事化了。但真常真人留下遗训,务必将真正纵火之人首级祭于山门前,否则气运不转,全真之衰败,恐就在眼前……”
“李瑕。”
“是,真常真人最后就是念叨着这名字……羽化飞升……”
“李瑕。”祁志诚又喃喃了一声,仿佛能想到李志常瞪目而亡的情景。
他缓缓放下拂尘,转回偏堂,从案上拾起一封书信。
“庆符县……李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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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符县,李瑕走进房言楷的公房。
“房主簿不在?”
蒋焴抬起头,往内间看了一眼,道:“是,主簿不在。”
李瑕问道:“去哪了?”
“这……不知。”
“那我下午再来。”
“是,县尉慢走。”
李瑕走出公房,离开前衙,却是绕了一圈,从后门进了后衙。
正在院中读书的江苍一愣,颇为疑惑。
“咦,李县尉,你怎白日回来了?今日不出城?”
李瑕走过去,随手拿起江苍手中的《四书章句集注》从里面抖出另一本书来,拿起来一看,是本《幽怪录》。
“当心你先生揍你。”
“嘿嘿,先生今日病了,李县尉去哪?”
“不用你管……”
前衙,蒋焴放下笔,出了公房,四处张望了一会,向门子问道:“李县尉走了?”
“是。”
蒋焴点点头,推开承发房的门,道:“东翁,李县尉走了。”
房言楷正坐在一张桌案前批阅公文,淡淡道:“便算到他今日要来寻我,无非是要钱罢了。”
“东翁如何知晓?”
“钱粮皆从你处支取,我如何不知?”
蒋焴道:“账薄上还剩一千八百余贯。”
“不剩了。”房言楷道。
蒋焴闭上眼,搓着手指算起来,嘴里轻声念叨起来。
“县里开始给他划了三千贯,后来知州免了县里的秋粮,又划了三千贯给他,一共六千贯,租船、建营、起砲、修码头、制皮甲、造武器、购伙食……确实还剩下一千八百余贯。”
房言楷头也不抬,道:“你还不明白?”
“这……请东翁明示。”
“三百巡江手,五十人有公吏名额,每月饷钱涨一千五百文,其余二百五十人每月三贯,此为八百二十五贯;另,每人月粮二石,计六百余贯;再算上日常支用。这账上余钱,李非瑜已不敢动用半文,必又要来要钱。”
蒋焴佩服不已,道:“是,学生远不如东翁,亦不如李县尉。”
“你不如韩竟之、韩以宁父子。”房言楷道:“韩竟之父子把这账给李非瑜算得明明白白了。”
蒋焴面有愧色,道:“学生知错。”
“往后行事,多思虑。”
“是。”蒋焴应下,沉吟着又问道:“但,东翁避着李县尉,也不是办法。”
“李非瑜若只练百余人,何至于此?”房言楷道:“他贪功心切,不顾县上财力。我有何办法?且先摆明态度,让他自去找旁人……”
话到一半,忽听有人问了一句。
“房主簿让我去找谁要?”
房言楷抬头、蒋焴一转头,脸上皆显出尴尬之色。
房言楷养气功夫还算好,头一低,继续批阅公文,仿佛是安坐在自己的公房之中。
蒋焴讪讪道:“李县尉来了,我才发现,原来东翁是来承发房批公文了,哈哈,累得我好找……”
李瑕道:“你们说的,我从到头尾全都听到了。”
第176章 操练
蒋焴一愣,本就尴尬的脸色愈发僵住。
这大宋官场上,还从未见过这般说话不留余地的。
李瑕径直拉过一条凳子,在房言楷面前坐下,道:“房主簿,再支些钱如何?”
“李县尉,六千贯不少了。”
“史知州免了今年庆符县的秋税。”
房言楷随手丢出一本账簿,道:“自己看秋税有几何,可有六千贯?我已将今年的修河款、今冬县衙的炭火钱等等,一应大大小小事宜撇下,能拨的皆拨了。”
李瑕道:“战事在即,听说张都统已率军西进,如今就在叙州。”
“不错,三万大军横于长江,马上便赴金沙江布防。”房言楷道:“我已后悔支持你筹建巡江手。”
“房主簿不必后悔,这证明我的推论没错。”
“张都统可击败兀良合台,庆符县未必需要水师。”
李瑕道:“若兀良合台派偏师掳掠又如何?若张都统败了又如何?若……”
“县城自有防事,周边自有兵马支援。”
“史知州批了。”李瑕道:“史知州也认为庆符需要水师。”
房言楷道:“我已足够支持你。巡江手数十人至百人足矣,月饷一贯至两贯足矣,而非如李县尉这般挥霍无度。”
“你我一月十余贯,安坐衙中。士卒卖命守土,领三贯钱便是挥霍?”
房言楷道:“我并未干涉李县尉行事,但县上已无钱。”
“只怕是房主簿听说张都统率兵来了,以为高枕无忧了?”
房言楷默然片刻,道:“应符县庙小,怕是容不下李县尉这尊大佛。”
“房主簿,战事就在眼前,还有多久?一个月?倘若庆符城破,万事皆休,房主薄攥着钱在手里,何益?”
“李非瑜,这不是我房言楷一人的钱。”
李瑕道:“蒙军来了,谁都可能没命。”
房言楷忽问道:“我听说巡江手每餐可吃一个鸡蛋。”
“是。”
“不如李县尉也招我去当巡江手?”
“好。”李瑕道:“房主簿若真愿去当巡江手,我愿兼主薄之职,出纳文书。”
两人对视着,俱不相让……
蒋焴已觉透不过气来。
他犹豫着,心想是否要去找江县令来解围。
“嘭”的一声响,房言楷将一个荷包摔在桌上。
“拿去,再多一文钱也无,李县尉若不够,可让丁大全罢免了我这主簿!”
李瑕竟是半点不怒,道:“这样吧,再拿二十副弓?”
房言楷微微一愣。
他回顾整场谈话,也意识到,李瑕一直都是心平气和。
反倒是他自己说到鸡蛋之事,开始阴阳怪气,最后发了火……
没想到论城府,输给了一个年轻人。
他深吸两口气,道:“明光,你带李县尉去领弓。”
李瑕站起身,走了几步,忽想起另一件事,回过头问道:“对了,敢问房主簿,我的职田呢?”
房言楷皱眉想了想,向蒋焴问道:“李县尉的职田……”
“是,县里将那一大片都租给张员外了。”
房言楷恍然,向李瑕公事公办地道:“此事再给我些时日。”
“好。”
这种私人小事,李瑕倒也不找麻烦,又问道:“另外,县城外秋粮怎还不收?万一蒙军到了,资了敌。”
房言楷皱了皱眉,显得有些忧虑。
蒋焴道:“还未大熟呢。”
“房主簿可需帮忙?”
“不必了,李县尉自去忙吧。”
“好……”
李瑕出了承发房,转身回了公房。
韩承绪正在打算盘,韩祈安埋首案牍。
韩巧儿支着头,拿着碳笔正在画地图,一抬头见李瑕过来,欢欢喜喜上前问道:“李哥哥,你今日不去营地吗?”
“一会过去。”
“能不能带我一起啊。”
“你跟韩老呆在县衙吧。”
“好吧。”
韩承绪抬起头,道:“阿郎只怕没要到钱吧?”
“没有。”
“想来也是,有了张都统的三万大军横于金沙江,房主簿只怕是放心大半。”
“县上确实也没钱了。”李瑕道:“拿了二十副弓。”
“倒也不错。”
“以宁先生可帮我打听了,附近可有山贼土匪。”
韩祈安道:“有自是有的。但阿郎若以为山贼土匪能有钱,只怕……”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有钱谁去当山贼呢?拦路抢些小行商,吃了上顿没下顿,阿郎带人去剿,必是费力不讨好。”
“翻山越岭,只怕能得床破被就不错了。”韩祈安道,“若是为了治安,民生安定、战事顺利,少些人落草为寇,或少些逃兵才是根本。动荡之际,剿也是剿不尽的。”
李瑕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山贼窝里都藏着金窖银窖,仔细一想,以大宋对读书人的优渥,能落草的人哪有几个会理财的?
以一县之力养卒三百尚且捉襟见肘,山贼若还能剩得下钱来等自己去抢,实在是……
“阿郎也不必太过思虑,账上还有饷钱,只要再少些……新奇点子,等一个月秋粮收了,该还能从房主簿那挤些钱来。此战若胜,朝廷也该有所赏赐。”
韩祈安则摇了摇头,道:“此战之后,县里必要裁撤这三百江巡。”
韩承绪转过头看向东面几间公房,低声道:“只看到时,县里由谁说了算……”
“到时再说吧。”李瑕道:“我接下来这几天或许不在,县里有什么事就拜托韩老了。”
~~
“嗖!”
一支箭矢激射而出,正中靶心。
搂虎放下弓,转过头,喝道:“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
“十人一队,搭箭!”
许魁站在队伍中,身子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看到前面几批人中靶者廖廖,更别说射中靶心的了。
等轮到了许魁,他与同排的兵士上前,接过弓,搭箭。
搂虎上前,一个个看过,调整他们的姿势。
“脚,与肩同宽。”
搂虎腔调怪怪的,许魁愣了一下,才听出是何意,连忙调整了一下。
“放!”
随着一声喝令,箭矢“嗖”的射出去。
十个人中,有三人中了靶,许魁是其中一个,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孔木溪拿毛笔舔了舔,将这个结果记下来。
许魁这十人又排到队伍后面,他很想转头看看李县尉今天怎还没来,却也不敢转头。
这江巡营房的军纪极为严苛,一应规矩极是细致。动辄严罚,今天前因有人躲懒,直接就被赶了出去。
说来,每日训练既枯燥又累人,但许魁却万不愿意被赶出去,饷钱丰厚不说,每日的伙食就够他馋的。
他第一日还藏了两颗鸡蛋,盼着回去给家里,后来才知道这巡江手是驻营的,短时间内是出不去的。
因这藏鸡蛋的事,他还被刘班头踹了两脚,直骂他没出息。
等到县尉来,却说刘班头不该打骂士兵,罚了他们两个一起绕着挓口岩跑了十圈。
许魁就心想了,挨了两脚其实也不甚痛,反倒跑十圈很是累。
再一想,既挨了两脚,又跑了十圈,真是冤枉。
但他与刘班头的关系愈发亲切了些,家里人也安排为杂佣,总之是给营盘浆衣做饭,偶尔到河边操练时也能远远望见一眼。
言之总总,许魁反正是半点军纪也不敢违背的。
每日,也就是从早训练到晚,列队,走路,之后随刘班头学长矛,随鲍班头学操舟、随搂班头学射箭。
平时,李县尉都会随军一起操练。
许魁就非常在意他,总忍不住拿眼瞧他,觉得一个官能那般刻苦,震惊不已,今日他没来,许魁便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日快到傍晚时,李县尉终于来了,许魁趁着休息时看去,只见李县尉招了三个班头和三十个什长过去说了些什么。
但是什么事他们也不讲。
之后,李县尉又是亲自带队,领三百巡江手跑步,今日却说是说要跑到符江上游的仙人岩。
诸人皆有些发懵。
跑过去就得三十里,跑回来不又得三十里?
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那么远!怎跑得……”话到一半却又闭上嘴,站得笔直,生怕被罚。
许魁却有些高兴,他就喜欢跑……
“到仙人岩点名!孔木溪,你带人守营!”
许魁目光看去,只见李县尉已当先转身就跑,其后三名班头跟上,他也与队伍迅速跟上。
这一路皆是河谷,山路并不容易走,渐有人跑着跑着慢下来。
许魁一个个超过他们。
就是每到这时候,他不用排着那整齐的队,站得一动不动,想超过谁就超过谁。
跑过半程,跑过古祥乡时,刘班头的步伐慢下来。
许魁默不做声,超过刘班头,目光盯着前面的鲍班头、搂班头。
不一会儿,鲍班头也慢下来。
许魁面前只有搂班头与李县尉……
第177章 主力
“嘿,这许魁……体力是真好。”
刘金锁被许魁超过也不恼,喘着粗气,望向河对岸,看到一个穿红袄的村姑。
“老子……以往体力不输他。”鲍三道。
“嘿嘿。”刘金锁道:“你别说,孔木溪眼睛是真毒,我手下几个他挑的人,个顶个都是体力好又老实的。”
“你他娘……还敢说。”
“有啥不敢说的?我人生地不熟的……靠的不就是脑子吗?”
鲍三不应,实有些生气。
刘金锁正得意,忽觉腰上冰冰凉凉。
转头一看,姜饭右手的义肢上装着一根钩子,钩在他腰带上。
“我说你……别把我衣服扯坏了……松开,累得慌。”
姜饭不答。
刘金锁大恼,骂了两句,又问道:“怎就一天到晚地装个钩子?”
“好用。”姜饭道。
“别的不好用?装个假手上去也好啊。”
“钩子最好用。”
刘金锁喘着粗气,偏还要问上一句。
“为啥?”
姜饭想了想,道:“就是钩子最好用。”
“我看你是说不出来……哎哟,你松开……”
~~
符江畔,仙人岩下,李瑕喘着气,转头看起,见搂虎、许魁两个稳稳妥妥跟了上来。
歇了好一会,李瑕才道:“你们体能不错。”
搂虎咧嘴一笑,手一抬,问道:“县尉,我能去打猎吗?”
“去吧。”
搂虎执起弓,跑了几步,却又调头回来。
“还是保护县尉吧,万一有野兽。”
李瑕对搂虎这体能也是服气,想必这人若不是外族,不至于只是一个小小班头。
他又看向许魁,问道:“累吗?”
“累。”
“还能跑?”
“能。”
“你下次也可以跑到我前面,不必总跟在后面。”
许魁挠了挠头,不知怎么应,只好应了句“好”,显得很局促。
想了想,他又从腰间掏了水壶,想要递过去,但再一看,见李瑕腰间挂着个水壶,遂又放下。
李瑕将他的局促不安看在眼里,道:“你体能确实不错。”
许魁又想挠头,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身板。
“谢县尉!”
“杀过人吗?”李瑕又问道。
许魁愣了一下,连忙摇头,道:“没有。”
“是啊。”
对于李瑕而言,与这些汉子聊天并不容易,他们私下里倒是能浑无忌惮地打打闹闹,但对他总隔着一层敬畏。
对于江春、房言楷而言,一个年轻的县尉代表这人坏了官场规矩;对于平头百姓而言,则是一个身世非凡的父母官。
李瑕又问了几句,许魁一板一眼地答了,说了利州家乡,说了对眼下这种家里人不用愁生计的状况的满意。
之后,一个个汉子跑了过来,众人在江边点了名,有赏有罚,重新向营盘跑去……
~~
对于许魁而言,这样卖力气就能活下去,他很满足,除了不能时常见到妻儿。
这夜回了营,吃饭、洗澡,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围坐在校场上唱歌聊天,这让他有些失落。
本来呢,是还想听人问“许魁傍晚跑得真他娘快,县尉夸你了没有?”
他回号舍躺下来,脑子里忽然又想到李县尉问的那句“杀过人吗?”
许魁觉得自己并不想杀人。
只想着,就觉得是件很难做到的事。
最好,还是太太平平的,等攒够了钱,买几亩地种着,那就很好了……
傍晚跑得太累,号舍里没人偷偷聊天,很快呼噜声响起,许魁也睡了过去。
忽然。
迷迷糊糊中,一声长长的号角响起!
“动作快!马上集结!”
什长赖八儿大喝道:“快!都起来!”
许魁在熟睡中惊了一下,困意深沉。
“咣!”
赖八儿猛地敲了锣。
许魁坐起,连忙翻身就开始叠被子。
远处有鸡鸣声响起,天色还未亮。号舍里不许用火,黑乎乎的,一团乱忙。
许魁叠了被子,换上皮甲,喊道:“好了!”
“各领三日干粮,到校场集结!”
……
天色朦胧。
校场上,李瑕挺拨的身影立在那,身前是刘金锁、鲍三、搂虎。
一个个兵士跑来,在各自的队伍里站定。
不一会儿,喊声响起。
“集结完毕!”
刘金锁大步而出,喊道:“今日演练!带你等去叙州,到长江上看看我大宋真正的战兵是何样的!”
“是!”
许魁在队伍中大喊一声,其实根本就不知发生了什么。
昨天傍晚跑得累死累活,此时被晨风一吹,却有些亢奋起来。
“向左转!齐步跑!”
三列队伍整整齐齐转向西面的符江跑去。
刘金锁、搂虎的两百人分别登上两艘大船,鲍三的一百人则登上八艘小船。如此安排,其实是因为鲍三更擅指挥水战。
许魁上了船,有些紧张地操起桨,又听刘金锁大吼了一声。
“江水急,别给老子撞了!”
“是!我等操船,不输他们!”
“少他娘大话,起锚!”
“……”
一轮金日从东面升起,缓缓升过挓口岩,照在营盘上。
十二艘大小船只,顺符江而下,向北,往叙州而去。
他们要去演练,可以一路到长江边的一甲易俗乡,那里依旧属于庆符县境内,但登上山,能看到横于长江水面的大宋水师……
~~
同一个清晨,三江一览楼。
张实与史俊并肩凭栏而立。
“张都统,不如就在叙州迎战兀良合台,如何?”
张实摆了摆手,放眼望着江面上的船只,道:“马湖县乃唐与南诏之边界,亦是如今大宋与大理这边界。其地两侧有崇山峻岭,不利于兀良合台兵力展开,我可以水师之利重挫蒙军,驱之与国界之外。”
史俊道:“但若在叙州迎战,可兼战防之利,更有粮草支应,岂非更稳妥?”
张实抬手一起金沙江南岸,道:“三江汇流之处,江面开阔,利于船只调动不假,可南岸地形也开阔,蒙军摆开阵列,难以应付。”
“是啊。”史俊抚须叹息一声。
“子庞有何顾虑?”张实道:“不妨直说?”
“那便抖胆直说了,张都统从未打过水战,而金沙江河道险阻、水势汹涌,万一……”
“川蜀,又有谁擅水战?”
史俊默然不语。
张实道:“余玠帅若在,情形又何至于此,川西失守、大理国灭,西南门户大开,此时我不迎上去,还有谁能迎上去?”
“蒲节帅如何说的?”
“他等京湖的援军而已,远水岂能解近火?”
史俊听了,眼神愈发忧虑。
张实虽未明说,但那若有若无的一丝火气他怎能没感觉到。
依旧是他一直在担心的事,大战在即,朝廷对蜀帅的安排看似稳妥,但一日不给余节帅平反,川蜀军心民心不定,帅将貌合神离;蒲节帅立足未稳,军令难以贯彻……
史俊感受着这些,竟觉隐隐已嗅到了一丝大败的气息。
而这,偏是他这小小知州完全不能左右的。
……
三江一览楼上大旗挥飞,江面上号角声不停,一艘艘大船逆流而上。
直到愈多的船只驰入金沙江,一船大战船才从长江驶出来,缓缓停靠在三江口。
张实看时候差不多了,按着刀,道:“走了,子庞不必相送。”
史俊拱手行礼,道:“张都统,旗开得胜。”
张实也不多言,大步如飞,领着一列列亲兵下山。
史俊独立于山顶,眼看着张实的战船扬起大旗,看着战船缓缓离开,从清晨直到黄昏,江面上依然还能看到最后的几艘战船。
黄昏的江水映在史俊眼中,那份忧虑却越来越深。
~~
金沙江南岸,李瑕立于山顶,也在看着大宋水师西向。
三万人与三百人是绝然不同的概念,三万人不是如他这般让人带了三日干粮就能不管不顾顺江而下的,载着辎重、粮草、民夫的船只比战船还多,浩浩荡荡。
李瑕看了很久,心头也涌起诸多感悟。
当然,这种两军主力的大战,并非是他这小小三百巡江手能参与的。对于他而言,要面对的是小股劫掠的蒙军。
但,战场就在庆符县以西一百五十余里,若张实能大胜,或可领人去参与堵截兀良合台。
类似这样的念头还有许多,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不同的形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战一月内也就要爆发了……
第178章 乌蒙部
金沙江水汹涌,其上游在川蜀西南方向。
逆流而上,便属于“乌蒙部”境内。
乌蒙部大概是后世的云南昭通,唐时是唐与南诏交界之地,宋时为宋与大理国交界之地。
魏晋时,战乱不止,原居于朱提的汉民、僰人向滇中、滇西迁徙,渐渐成了彝族先祖,为乌蒙大地的主人。
唐德宗贞元年间,为打通与南诏的道路,在秦“五尺道”、汉晋“南夷道”上修建了“石门道”。
石门道从叙州出发,经庆符县、筠连州、乌蒙受部、彝族各部,最后抵达大理。
宋仁宗时,乌蒙部强盛,其首领乌蒙王因羁縻政策归宋,乌蒙部划入宋境,却非宋省治之地,而为“羁縻”之地。
兀良合台已至大理起兵,九月,攻破石门关。
十月二日,蒙军行至乌蒙部境内,先锋阿术却在这夜丢了五十匹战马。
阿术大为光火,派兵搜寻,发现战马竟被当地土著所偷,因不知其是何部落,只大骂其为“土老蛮”。
滇地山高陡峭,那些土老蛮在山巅建寨,大概也是仗着这点,又当蒙马只会骑马,才敢偷了战马藏在高山上的寨子里。
阿术却不愿吃这等小亏,亲自领兵攀援,直上高山,接连铲平了这三座寨子。
其随军书记无奈,只得提笔记下“十月,拔秃剌蛮三城”。
蒙军却也是吃了一惊,发现这些土老蛮寨子里,偷盗而来的马匹竟有一千七余匹……
其后兀良合台大军赶至,斥责阿术驻军不前。
阿术也是火爆脾气,反骂兀良合台。
“马都被那些土老蛮偷了!我怎么走?!”
“就为这五十匹马,你敢误我军情!”
“这不是抢回来一千七百多匹吗?!”
兀良合台“啪”的一鞭子就甩在地上,叱道:“你就是抗命!”
阿术犹不服,冷笑不应。
但这些蒙古大将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又登山观察地形。
“石门送不好走,我大军行不得。阿术,你带一千五百人走石门道,经筠连州、过庆符县,在叙州与我汇合。”
“好!”阿术道:“但我抢回来的马我要带走,你反正不在乎。”
“随你。”兀良合台道:“你行军别再耽误了,若等我在金沙江河谷击败宋军,你还没到叙州,军令处置!”
阿术冷哼道:“张实不是好对付的,你别被他打跑了,害我偏师误了性命。”
兀良合台冷笑一声。
作为主帅,他懒得理会阿术的臭脾气,自领大军,出了乌蒙部,向西穿过一段山谷,趋金沙江……
而阿术脾气是差,却也服从命令,领了先锋部队,一人双马,沿石门道缓缓北上。
~~
石门道蜿蜒而上,古道另一头的庆符县依旧一片平静。
庆符县,县衙后衙,江荻探头探头地往西厢小院里一望,只见韩巧儿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纸笔画着什么。
江荻四下一看,见没有旁人,遂走了进去。
巡江营一建好,刘金锁就搬了出去,如今是西厢只住了李瑕与韩家祖孙三人,她已没太大的顾忌。
“巧儿,你又在画什么?”
“哦,我比对着县衙里的地图,重新画一份。”韩巧儿应道。
江荻看着她,觉得有些羡慕。
韩巧儿乍看下不漂亮,瘦瘦小小的,脸上也有些脱皮,还有晒伤的痕迹,但仔细一看,脸小小的,五官也标志,长开了该是很漂亮。
尤其这半个多月来,她脸上已渐渐不脱皮了,与刚来时已经大不相同。
江荻知道自己就不行,比韩巧儿大了两岁,其实已经长开了,脸庞就是有点……长得太开了。
“嗯?江小娘子为何这样看我?”
“羡慕巧儿嘛。”
韩巧儿连忙摇头,道:“你是县令千金,哪用羡慕我呀?”
江荻在她对面坐下,问道:“听说,李县尉回来了?”
“嗯,李哥哥昨晚回来的。”
“听说他是去叙州演练了吗?”
“是呢,去了三天。”
江荻看着韩巧儿眼中的亮光,忽问道:“巧儿,想给李县尉做妾吗?”
韩巧儿一愣,似乎呆滞了好一会,低下头不说话。
江荻拉起她的手,又四下看了一眼,见没有旁人,低声道:“我能答应你呢。”
“啊?”韩巧儿又是一愣。
江荻犹豫了一下,掏出一根金簪递在韩巧儿手里。
“送给你的。”
“不行的,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收下吧。”江荻道,“这个不是要你帮……就只是送给你的。”
“那我也不敢收。而且,李哥哥有婚约了。”
江荻见韩巧儿不收,只好把金簪接回来,对后一句话恍如没听到一般,自支着头,喃喃道:“他那人……可真好啊。”
韩巧儿低着头,有些无奈地扁了扁嘴,却也拿这江家小娘子毫无办法。
她觉得江荻哪里都好,就是太……热情了一些,让人好不自在。
这点大概是随江县令吧,江县令每次都问“你也上桌吃饭啊?好好好”,还嘱咐她多吃一点。
“对了,李县尉又去巡江营了吗?”江荻问道。
韩巧儿摇了摇头,道:“没有哦,他今天在和江县令谈事呢,就在茶房那边。”
“啊?”
江荻来了精神,想了想,问道:“那我们也能去看看吗?”
“不太好吧?”
“去看一眼也好啊。”
江荻站起身,小心翼翼迈着脚,就往茶房方向走了过去。
……
茶房里,江春打开一罐茶叶看了看,沉吟道:“非瑜问石门道啊……已经荒废了。”
“荒废了。”
“是啊。”江春缓缓道:“秦修五尺道、汉晋修南夷道、唐修石门道,但自石门道修建时,大唐对西南夷就无力管束,石门道沿途,仍然是乌蛮各部之势力范围。”
“那茶马商道?”
“以前自也有走石门道的,但若无当地人带路,很容易被乌蛮各部掳劫。水路走金沙江更为稳妥些。”
江春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我上任两年以来,就没见到几支行商走石门道南下……怎么说呢,一则大理国灭,商路断绝;二则,乌蒙部不同于川南省治之地,乃是羁縻地,穷山恶水,民风彪悍,以前总有行商遭掳杀。”
李瑕摊开地图看了一会。
他已经这一带的交通有了个大概的认识。
从四川叙州,到云南昭通,走水路可沿金沙江,走陆路则是石门道。
他心里有个念头……若张实大胜,自己若可抄石门道,去阻截兀良合台。
当然,这只是一个想法。
“蒙军有可能从石门道过来吗?”
“不太可能。”江春道:“道路难行,大股兵力过不来,小股兵马或许是有的,但朝廷也有所防备。那种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不会轻易让蒙军攻破。”
李瑕又问道:“乌蛮各部打劫过往行商,山寨上有钱吗?”
江春愣了愣,道:“只怕是没有,乌蛮各族也懂的向我们买东西,有钱也花完了。何况商道断绝多年,但或许有些马匹以及古玩吧。”
“马匹?古玩?”
“非瑜这是何意?这时节,还要带人去乌蒙部剿匪不成?不值当的,那些蛮子凶悍,朝廷尚不敢轻易派兵南下,你这三百人……”
李瑜道:“北面到叙州的地形熟悉了,南面最不太熟悉,不安心。”
“莫多想,莫多想,自有张都统御敌,我们守好庆符县便好。”
江春说完,又有些犹豫着,忽问道:“非瑜啊,听说,你订过亲事?”
第179章 谨慎(为盟主“勇敢的西瓜刀”加更)
李瑕正看着地图思索,忽听江春问到自己的亲事,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与大理高氏之间的事被江春知道了。
但他抬起头,看到江春那略有些臊意的眼神,便明白过来……不是那一回事。
“是,已订了一门亲。”李瑕应道。
江春显得有些为难,笑问道:“是令尊订的门当户对人家?”
李瑕道:“战事在即,我这一点私事,倒不必多说。”
这话直接,但江春这半个多月来已习惯了。
他想到家中妻子牟氏的絮絮叨叨,终于还是开了口。
“老夫一直视非瑜为子侄,近日你住在家中,倍感亲切……非瑜可有想过,与老夫更亲一些?”
“没想过。”
江春一滞,顷刻,抚须而笑。
“非瑜果然爱说笑,哈哈,爱说笑……”
他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
本来,他也认为李瑕不会答应,但牟氏念叨得多了,难免还是抱着些期待。心说这年轻人当女婿确实是不错。
不过,被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也好,至少回家不用再挨念叨了。
李瑕来找江春本就是想了解南边通往乌蒙部的石门道,既已问过了,卷起手中的地图,道:“那就不打搅县令了。”
“好,”
李瑕离开茶房,打算去找韩巧儿。
才进后衙,却见院墙边的小竹林边,江荻正坐在地上哭,韩巧儿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见此情景,李瑕心中了然,过去问道:“怎么了?”
江荻抬头一看,哽咽道:“呜呜……刚才你与父亲说话,我都听到了……呜……母亲说,你正在求父亲帮你,会娶我的……”
“你母亲胡说的。”
“你是不是……嫌我难看?”
“那倒不是。”李瑕想了想,蹲下来,道:“我以前交往过的女人里,也有长得不算好看但很有人格魅力的。”
江荻抬起头,有些迷茫。
“江苍说过,我在和人斗剑的时候你就觉得我不错,那时你还没看清我的相貌吧。你看,人有一技之长,就是人格魅力的一种……”
江荻大哭,喃喃道:“江苍怎能把这些也说出去?”
她却还是有认真听李瑕后面所说的话。
李瑕虽平时不说,其实很擅长于拒绝女人。
“与其说你喜欢我,倒不如说你想要的是其他东西,比如成为让人想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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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李瑕随口说了些话,拿了韩巧儿画好的地图又出去了。
关于这地图,韩巧儿竟是能把许多文字情报背下来,然后依着简陋的地图,在脑子想出一个新的地图画出来,这就十分厉害了。
她把画好的地图给了李瑕之后,继续轻声安慰江荻。
江荻哭着哭着,忽然问道:“巧儿,你上次说我的头发要怎么扎好看?”
“这样……两边留两缕,后面像我这样束起来,像束发的男子,这样好看……”
“我们去找铜镜,你帮我扎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之后,江荻看着铜镜,确实觉得好看了些。
她脸庞宽大,着实不适合大家闺秀的垂鬟分肖髻。
愣愣看了一会,江荻喃喃道:“我长得像父亲,脸庞方正。江苍也像,就没人说他难看,是不是我穿男装比较好看?”
“试试吗?”
“好啊。”江荻点点头,过了一会,却又看向韩巧儿,低声道:“巧儿……”
“嗯?”
“你记事很厉害的样子……很有风采啊。”
“啊?哪有。”
江荻却又有些茫然起来,自语道:“那我的风采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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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九月中旬李非瑜住进后衙,今已是十月初五了吧?”江春坐于堂中,抚须感慨道。
“是。”牟珠无精打采应了一声。
“到此为止。”江春道:“近日李非瑜多往城外跑,随他去,莫再理他,往后你也少提那亲事。他住进家里、对我的打搅,至此为止了。”
“是。”
“我不要再每日听到他的名字,就当庆符县没有李非瑜,可好?”
牟珠依旧很失望,随口应道:“好。”
“还有何可想?他都不愿当我女婿,一拍两散,往后安宁些。”江春道:“安宁些,等明年春,就可迁任他处了。莫被李非瑜影响了我们的安宁。”
他喟叹着,还补了一句。
“往后把荻儿好好培养为大家闺秀,再寻一个好人家……”
忽然,院里传来一声惨叫。
江春一愣,大步走出大堂,定眼一看,只见江荻一身男装,束着长发,手持一根竹竿,将门子一下刺在地上。
一旁,江苍正拍手叫好。
“干什么?!”江春大怒,喝骂道:“成何体统?!”
江荻收起竹竿,也不说话。
“你看你,成何体统?往后还嫁得出去吗?!”
眼看父亲如此大怒,江苍已经吓傻了,低着头也不敢说话。
好一会,忽听江荻说了一句。
“女儿本就嫁不出去,何必管旁人如何看?”
一句话,所有人都呆在那儿。
江荻却已夹着手里的竹竿,转身就走。
江春愣了愣,隐隐觉得,家里到处都是李瑕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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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荻独自回了后院,在台阶上坐下来,依旧有些迷茫。
许久,江苍蹑手蹑脚跑过来,低声道:“哇,你真是……飒死我了。”
“父亲很生气吧?要如何罚我?”
“啊?父亲没说话啊。你顶嘴的样子……啧啧。”
江苍说着,给江荻竖了个姆指,四下一看,又马上跑掉。
江荻愣愣看着弟弟的背影,隐隐有点明白李瑕说的“做自己才有人格魅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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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阿郎为何想要去石门道走一遭?”韩祈安道:“战事将临,眼下不是时候。”
李瑕道:“理由有三点,一则,若是张家击败了兀良合台,我想看看是否可由石门道包抄兀良合台溃军。”
“阿郎为何会这般想?”
“以宁先生知道,此战之后,县里很可能想要裁撤巡江手。我们需要证明这三百巡江手是有必要的。”
“阿郎,万不敢为立功而求战,此大忌也。”
李瑕道:“万一能将兀良合台留在川蜀呢?”
韩祈安道:“那也需张实能击败他才行。”
“以宁先生认为此战胜败如何?”
“岂是能猜中的?”韩祈安沉吟道:“我们知蒙军的情报,却对张实不太了解。”
李瑕道:“若张实能胜,石门道就是我们扩大战果的机会,也与我接下来的规划有关。我有意重新打通往大理的商道,哪怕是走私,如此才可解决钱粮问题。”
“也与高家兄妹有关?”
“是,石门道迟早都是要探的。”
韩祈安道:“这次来不及了。”
他抬手在地图上一划,道:“阿郎莫小看这短短一段路,此间穷山恶水,飞鸟难渡,人说蜀道难,这蜀滇之道更难,没有月余是走不过去的。
阿郎若料定张实能击溃兀良合台,近日就得出发绕石门道攻其后方;若料定张实会败,则该捉紧坚壁清野,准备好坚守县城才对。”
“战事还未开始,就要先做决断?”李瑕问道。
“是啊,所谓‘料敌为先’,打仗岂是简单的。”韩祈安感慨道。
李瑕盯着地图,已提前感受到了战争的难处,这还是在得到了蒙军情报的情况下。
最后,他道:“我确实不敢赌张实必胜。”
“是。”
李瑕道:“说第二个理由吧,我担心会有小股蒙军由石门道掠庆符县。”
“筠连州有守军。”韩祈安道:“若有蒙军出石门道,筠连州必会有传信。”
“若筠连军不可靠呢?”
“阿郎这区区三百人,去了也无益,不如坚守县城。”
李瑕道:“我头一次打仗,想要更慎重,南面的地势若不熟悉,总觉不安心。哪怕不走完石门道,也可探探路。”
“阿郎的意思我明白了,简而言之,求稳妥、求全?”
“是。”
“太谨慎了。”韩祈安沉吟道:“可我们都是新军,而石门道沿途皆有乌蛮劫掠。”
“这就是第三个理由了,恰是因为都是新军,才需要尽快让他们见点血……”
第180章 筠连州
说是大战将临,庆符县还算平静。
普通小民并不太知道蒙军将伐蜀,哪怕是县令江春,收到消息也不太紧张。
在江春看来,张都统已率大军迎敌,这一战极可能就是驱敌于国门。
张都统可是余帅麾下大将,鲜有败绩。
其战场就在庆符县以西,隔着崇山峻岭,大军云集。且庆符县东面有长宁军;北面有叙州;南面有筠连州。
四面兵马环驻,安全无虞。
且县里主簿、县尉这两个下官也都是肯操劳的,早早就在增强防备。哪怕有小股蒙军杀进来,把城门一闭,点起狼烟,长宁军一日可至。
惹江春心烦的,反倒是别的一些事情。
“正书呐,我真是烦死了。”
“县令何事忧虑?”
江春叹息一声,道:“自从这李非瑜住进县衙,变了,人心变矣。我那一儿一女,愈发不成体统,这两日竟敢顶撞我,气煞我也!”
房言楷从公文中抬起头,瞥了江春一眼,心觉他不似往常那般沉稳了。
“县令也变了。”
“此话何解?”
“县令以往说话少有如此直当。”
“是吗?”江春愣了愣,抚须道:“正是让那李非瑜气的。”
“县令不必气。”房言楷随口敷衍。
江春道:“李非瑜才从北边叙州回来,这还没安定两天,又往南边去了?”
“说是演兵。”
“哼,演兵。一个县尉,当自己是个统领。尽日带着那三百人晃荡,仿佛以为是数万大军一般。根本就是个稚童嘛,拿着鸡毛当令箭,将军国大事如小儿做戏般胡闹。”
房言楷道:“去便去了,岂不比在县令眼前更清静。”
“我就是烦他,是否在眼前,皆烦他。正书你也不管管他,往南出了庆符界,到了筠连州那羁縻之地,万一擦出冲突来,如何是好?”
“不至于,李非瑜行事还算稳重。”
“稳重?”江春冷哼一声,道:“你同意他去的?”
房言楷点点头,道:“沿五尺道、石门道看看也好,若有小股蒙军侵掠,也须有个准备。”
“人生地不熟的,莫陷在筠连那地界,白费了县里数千贯钱。”
“他找了向导。”
江春道:“熊山?”
房言楷道:“他来问我,我便叫他去白岩苗寨找熊山。”
“那白岩苗寨从不让县衙中人进寨,没起冲突吧?”
“李非瑜亲自到寨口请人。”
“哼,真丢脸。”江春哼了一声,道:“正书行事向来稳妥,幸有你兼着县尉事,我才安心不少呐。”
“县令谬赞了。”
江春摆摆手,又问道:“城外的秋粮怎还不收?往年九月也就收了。眼看都该下冬麦了。”
“就这几日也该收了。今年雨少,稻才压穗。张远明一直将战事当耳旁风,他不带头,百姓也一直等着。”
“简直是胡闹!穷乡恶水出刁民。”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县令放心,我已派人去催缴。”
他这主簿其实不好当,上头的县令看似温和,整日只动动嘴皮子,但凡事心中有数,只拿他当驴使。
如今,下头又来了个争权县尉。
“谈正事吧。”江春板起脸,显出主官的威严,道:“今岁上缴州城的税赋知州虽免了。但三百巡江手一月饷钱千余贯,县里不能长年负担。此次秋防之后,该裁撤了。”
“秋防之后再谈吧?总归以大局为重。”
“我自是明白,才未就此多说过。但眼见李非瑜如练兵般操练衙役,可见其人功业心重。须先给正房提个醒。”
“是啊,治县本就艰难,偏来了个如此强硬人物。”
房言楷又叹了一声,想到那李瑕行事,颇觉忧虑……
~~
庆符县以南,筠连州。
庆符县已归入省治之县,筠连州不同,还是“羁縻州”。
“羁”是指马的络头;“縻”是指牛的缰绳。“羁縻”就是笼络控制的意思。
宋朝建立之后,袭唐代的羁縻之策,并更加完善,简单而言,就是“树其酋长,使自镇抚”,又在酋长之外,加派监管官员。
筠连州地处于四川盆地边缘,再往南就是云贵高原。
其境内有镇舟河、巡司河、筠连河分别注入符江。虽不是符江的主源头,但也是符江上游。
因此,李瑕乘舟一直沿符江而上,向南,到了筠连州。
他转头看去,只见州城很小,竟还不如庆符县城大,且城墙低矮,只是用夯土制成。
“县尉是觉得这州城小吧?”熊山道。
“沿途所见,河谷深幽,只有羊肠小道,这边汉人不多?”李瑕问道。
“是,愈往南,山愈高,水愈险。少有人来。”熊山道,“这里部族更多,宋官只是监管,因此州城不大,里面也没多少人。”
话虽如此说,前面亦有巡丁来拦。
李瑕拿出文书信令,道是庆符县尉带人巡视边防,又使了一笔钱,得以继续南行……
他这次出来,没带刘金锁,留了一百人在庆符县守营,以免县里有了变故。
又带了熊山以及七个苗人做为向导。
过了州城,又走了一段,熊山道:“李县尉,这里就该弃舟走山道了,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五尺道了。”
“五尺道?不是石门道?”
“这边叫五尺道。”熊山道:“李县尉说的石门道,是唐时在五尺道上修建的。滇地石门关那边叫石门道,我们这边习惯叫五尺道。”
李瑕点点头,吩咐了孔木溪领着二十人在河边驻扎。
这附近有小村落,孔木溪倒免了扎营,守着船只即可。
李瑕则继续领了一百八十人弃舟登陆。
熊山道:“走过这五尺道,就不再是川蜀地界了,是乌蒙部地界。”
“怎不见当地守军?”
“在前面的巡司,也许就二十里远,但弯弯绕绕,怕得走上近百里。”
走了一会之后,前面道路渐窄。
到后来,李瑕只好吩咐手下人列成纵队,两人并肩而行。
搂虎领着几人在前方开路,鲍山则在队尾押后。
李瑕依旧与熊山并肩而行,感慨这道路太小。
熊山道:“五尺道,五尺道,道就宽五尺嘛,县尉怕是还没走过这样的路?”
“确实没走过。”李瑕道:“入蜀一路都是坐船,庆符县的道路也不像这般。”
“庆符县地势还开阔些,再往南都是山地咧。这五尺道还是秦时修的,修来贩卖僰僮的,也叫‘僰青衣道’,这一段还算宽,能两人并肩走,过了巡司之后,更窄,只能一人牵骡子走。”
“熊兄弟知道的蛮多的。”
“当向导嘛。”熊山大笑道:“以前也有带些客商到乌蒙部去,听客商们说的。”
这苗人汉子也是道听途说,贩卖僰僮自是有的,但秦修五尺道必然不仅是为了这个。
李瑕抬眼看去,反倒能体会秦始皇的雄心。
小小一条道,却连接着四川与云南的交通,若无这条道路,只怕如今庆符县还是不开化的蛮荒之地。
亲自走了这路,李瑕才明白,为何江春根本就不担心蒙军从石门道、五尺道北上攻打庆符。
就这么窄一条路,大军根本走不了。
蒙军若走这里,狼烟一起,不等他们穿过五尺道,宋军就可以堵上来。
话虽如此,但世上之事怎么说呢,不能以常理来想。
依常理,谁能想到居然要防备蒙军从云南北伐、攻打四川?
印象里,蒙古还在北边的不能更北的地方,此地离内蒙外蒙十万八千里。
原以为蒙军是在草原上骑马呼啸的大汉,如今却是跋山涉水把大理国打下来,西南的高山大寨,如猴子一般攀援上去拔了一个又一个。
就是这种固有印象被蒙军打得稀碎,李瑕才一定要到这川滇山道上看一看。
二十余里路一百八十人又走了一天,终于望到了前方有个关隘,想必就是巡司了……
第181章 巡检
“县尉莫看这关城已近在眼前了,走过去还得好一段路。”熊山抬手一指,又道:“那边的守将是邬巡检,名通,领了百余苗兵。”
所谓“巡检”,官位与县尉差不太多。
县尉属民防,一般由文官担任;
巡检属军防,由武官担任,任期长,设置于沿边或关隘要地,率兵守边,但“不得与闻州县事”。
李瑕问道:“如你所言,给这邬通使些钱,他能放我们过境?”
熊山咧开嘴笑了笑,道:“几年前我就与邬巡检打过交道,他是苗人,但与宋人无异。以往我带客商过境,交些钱也就过去了。”
怕李瑕不信,他又道:“县尉可知,筠连州是产盐的。”
“盐?”
“是咧,筠连产井盐,邬巡检虽是位武官,却也是个卖私盐的。”熊山道:“他在筠连州产盐,经五尺道、石门道,卖往乌蒙各地。以往有客商行路,也给他抽些路税。”
“这般明目张胆直说了,没关系?”
“无甚大不了的,只要苗兵、寨兵服他,州县里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这地界,朝廷也管不了,也就是这位邬巡检,筠连各部这些年没闹过乱子。再说了,他就是不贩,朝廷也不能从这地头收到盐税。”
李瑕倒也明白,能在这边地镇住各族人、贩盐、抽税,邬通该不简单。
若有哪个官员多事,想管羁縻之州的守将贩私盐,反倒闹出大乱子来,得不偿失。
“那这位邬巡检很有钱了?”李瑕问道。
“这就不知了,我与邬巡检也不熟……”
~~
“庆符县尉?怎跑到老子的地界来了?一百八十多人……”
邬通听了禀报,想了想,沉吟道:“人留在外面,放那李县尉进来。”
他咐咐完,也不披甲,穿着绸衣踱了几步,放下酒杯,往外迎去。
关城内有数十余人,各族皆有,最多的还是苗人,正聚在大厅里投壶。
邬通大喝一声,命这些人都停下。
不一会儿,有寨兵领着李瑕、熊山、搂虎等几个进来。
“哈哈哈,李县尉好年轻俊俏。”邬通迎了上去,大声道:“我竟不知庆符县竟上任了如此风采照人的县尉,好!好!”
“见过邬巡检。”
“李县尉不必多识,相识就是兄弟……置酒,我陪县尉喝几杯!”
熊山也凑上前,与邬通打了招呼,两人都是苗人,倒也不讲太多礼数。
说话间,熊山一个布袋递了过去。
那是李瑕给他,用来行贿的钱。
邬通却不接,摆了摆手,朗笑道:“李县尉,喝两杯再谈,如何?”
“好。”
不一会儿,酒摆开,邬通颇为热情,自己先饮了一大碗,却也不太劝酒。
寒暄了几句,转到正题。
“李县尉,我长你十八岁,哈哈,自称一声‘哥哥’你不介意吧?”
“这是自然。”
“哈哈,李兄弟,为何带人到哥哥这地头来?”
李瑕问道:“邬巡检可知,兀良合台已带兵伐蜀了,张都统已赴马湖县迎战?”
“当然知道,信报前两天就收到了。”邬通道,“没想到啊,以往,蜀兵尽在江北对敌,眼下这蜀江以南也要应敌了。”
他哈哈大笑,又道:“这还是蒙军打下大理之后首次北上,南北夹击川蜀,局势不同了,不同了。”
李瑕觉得这话颇有道理,川蜀军民抗蒙十余年,又有余玠等名将,江北防线严密,建诸多山城屯兵与蒙军对垒。
从张实能迅速抽调三万水师,便可看出北面防线稳当。
但南面,蒙军初次从大理北上,宋军的反应似乎是慢了,至少这川滇要道上并没有怎么设防。
眼前的邬通也是不以为意的模样。
李瑕问道:“邬巡检就不担心有蒙军顺石门道北上?”
“哈哈,李兄弟原来是怕这个?多虑了,多虑了。你来时走的是五尺道吧?”
“不错。”
邬通道:“这路可不好走吧?再往南,更难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怕甚?!”
“邬巡检的兵力……”
“你莫看哥哥这里只有区区数十人。”邬通道:“各个山寨里,多的是寨兵,平时不必守在这关城里罢了,闷得慌。”
李瑕握着酒杯,也不怎么喝,环顾了这关城一眼,见寨兵不过数十人,也不披甲,个个懒懒散散的。
见他沉思,邬通又是哈哈大笑。
“李兄弟,你是看不起哥哥这些人?我可告诉你,哪怕就这些人,也足够守这五尺道。哈哈……亥金留!给李兄弟露一手。”
他突然大喝一声,一名懒散的苗兵起身,拿起弓箭,往厅外射了一箭。
“嗖!”
箭矢径直钉在厅外八十余步远的旗杆上。
搂虎转头一看,不由赞道:“厉害。”
邬通也不看,道:“哥哥手下这些寨兵,个个都是在这土出土长,高山深谷如履平地。蒙军来了,就这小道一堵,任他来多少人全都得埋下。”
李瑕问道:“不用派人去前面探路?万一蒙军偷袭又如何?”
“往南沿途早设了哨岗,蒙军一来,狼烟一起,直接就给蒙军撂在这里。还有各个寨子自会通报,哈哈哈……蒙军能来几个人?千余人走这小道顶天了,乌蛮抢也把他们抢光了。”
邬通说着,看了李瑕一眼,又笑道:“看李兄弟这年纪,只怕没打过仗吧?”
“确实如此。”
“一看就知道。”邬通道:“哥哥知你是怎想的,以为蒙军伐蜀,我们守着这山道要日日披甲执守……哈哈哈,太年轻了,太年轻了。打仗并非如此,那是外行人想法。打仗大多时候就两件事,一为走,二为等。蒙军在走,哥哥在等。等蒙军走到了,哥哥将这关门一关,万夫莫开。”
李瑕道:“邬巡检对这一带地势熟悉,故能举重若轻。我却是初为县尉,想要多走走看看,打算再往前走一段,不知能否放行?”
邬通还在大笑,显得颇爽朗,指了指李瑕,道:“谨慎,李兄弟太谨慎了,过于谨慎了。应符县的官,熟悉地形熟悉到哥哥地头来不算,还要到滇地去?”
“小心无大错,也请邬巡检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今日先说些别的。”
邬通是有些喝高兴了,红着脸,身子往前一倾,道:“李兄弟,你近些,哥哥问你一句……江春、房言楷怕是不好相与吧?”
第182章 五尺道
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李瑕略略沉吟,道:“江县令与房主簿,人品正直,都是不错的人。”
“不错个屁!”邬通笑骂一句,竟是毫不遮掩。
他不等李瑕应话,自摆了摆手,道:“不用李兄弟说,哥哥也能想到那些文官德性,一看你这年纪,又无功名,必然各种刁难。今日你带了人过来,看似他们放手让你施为,其实危险事都丢给你做。”
“大战将起,守一县平安,本是我这县尉的本份。”
“你看你,看你,跟哥哥说虚话了是吧?!”邬通不悦,瞪了李瑕一眼,复又笑道:“放开点,来,喝杯酒放开点,别端着。”
李瑕举杯,抿了一口。
邬通这才点点头,道:“哈哈,直说吧,今日一见李兄弟,哥哥心里就欢喜,知道我们是同一路人……你的兵,我在城头看了,练的不错,花了不少钱吧?”
“刚筹建,花销确实是大。”
“多少?”
“已花了近六千贯。”
“六千贯算个屁。”邬通嗤之以鼻,抬手指天,嘿嘿笑道:“只说哥哥给……给谁就不告诉你了,随便一个人,哥哥每年就不止给六千贯打点。你方才拿两串钱给我,哈哈哈,哥哥还亲自抽关税不成?”
“邬巡检的意思是?”
“庆符房言楷就是个狗屁。”
搂虎一听,脸色就难看起来。
他还没说什么,邬通却是又指着他一通叽里咕噜地骂。
搂虎终是讪讪低头。
“哈哈。”邬通这才向李瑕解释道:“你这手下也是个彝族汉子,笨死了,为个文官跟哥哥我摆脸……我们说正事,哥哥想在庆符县贩盐,李县尉能让不?”
李瑕问道:“具体如何?”
“有甚具体的?不就是贩盐吗?让你庆符百姓花更少的钱就能买到盐,每月哥哥再给你分红,这不两全其美吗?熊山,这事,你怎么看?”
熊山道:“那当然好!”
“李兄弟怎么说?”
“每月分我多少?”
邬通行事利落,径直道:“少则五百贯,多则八百上千贯,前提是把那房言楷搞走。”
“他不支持你?”
“啐,文官为了政绩,哪管百姓吃不上盐?!”
李瑕又问道:“听说,邬巡检还有往乌蒙部贩盐,这商道如今还通?”
“通!怎不通?”
“大理国不是灭了?茶马商道不都断了?”
“瞧李兄弟这话说了。”邬通道:“大理国灭了,不还是在段氏手里吗?人不还是那些人吗?换了蒙古管辖,该吃茶的、该穿丝稠的,都不吃不穿了不成?”
“走私?”
“嘿,告诉你,茶马商道断了,大理马无非卖给蒙古人。我们这些人运东西过去,换金钱回来,一趟比往年还更赚些。怎么?李兄弟有兴趣?”
“有兴趣。”李瑕道:“但,如此说来,这五尺道、石门道并非如别人所说的荒废了?”
邬通鄙夷道:“你和那些文官呆久了,屁都看不到了。每年两趟,自有商贾从哥哥这过。你既有兴趣,我们慢慢合作。”
李瑕难得主动举杯,向邬通敬了一杯。
“邬巡检要我如何做?”
“稽查私盐,本是县尉之职。房言楷把持着权柄,李兄弟大可把职权夺回来。等哥哥的盐到庆符县卖开了。自为你引见大商户,到庆符收茶,贩往西南。到时,庆符百姓的日子可就好过了,便宜盐吃着、卖茶再添一份收入。”
邬通话到这里,又向熊山一挑眉。
“熊山,你说是吧?”
熊山道:“房主簿人是好的,但如邬巡检这般说,对白岩寨也是好。”
“李兄弟,你怎说?”
“好。”
“痛快!”邬通大喜,端起酒碗就敬李瑕,道:“李兄弟话不多,行事却痛快!真他娘干脆!可要哥哥帮你扳倒房言楷?”
“此事不劳邬巡检,我已有计较。”
“叫哥哥。”邬通眼一瞪,道:“还客气呢!往后就是自家兄弟。”
“我再敬邬兄一杯。”
“哈哈,李兄弟雅气,雅气,邬兄就邬兄吧……你要怎扳倒房言楷?可有把握?”
李瑕道:“只要这一战,能立下功劳。邬兄往庆符贩盐之事,包在我身上。”
“这有何难?李兄弟就在此等着,等上月余,若真有小股蒙军来,哥哥分你些首级。简单。”
李瑕目光又瞥向那些松松垮垮的寨兵。
只见一人正倚在门边掏耳边,露出黝黑的双臂。
那胳膊不壮,但一看就是灵巧且有力的汉子。
邬通手下这些人,纪律一般,但战力确实不弱……
李瑕沉吟片刻,道:“邬兄,我还是想再带人到前面看看,熟悉地形。”
“太谨慎了,啧啧。”
“我手下都是新兵,不像邬兄这些寨兵。合该见点血,磨砺一番。不知这五尺道上,可有需要剿的寨子?”
“也有道理……来人,拿我的地图来!”
那地图也是简简单单让人看不清楚,只有几条线划着弯弯曲曲的五尺道,两旁标注着许多寨名,有些寨名上划了个圈,有些没有。
邬通仿佛有些半醉,眯着眼看了一会,道:“划了名的李兄弟不要乱碰,这都是我打点好的。剩下这些都是些南蛮,不知死活,老他娘劫道,李兄弟看着剿吧。”
李瑕只看一眼,就明白邬通自己为何不剿了。
那些劫道的,往往都是地图上弯弯绕绕最多的地方,说明高山,难以攻打。
果然,邬通又道:“不过我劝李兄弟一句,不必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这些南蛮……不好剿,过去的时候小心点就是了。”
“那就请邬兄开关放行了?”
“哈哈,好!但李兄弟莫折在这五尺道上啊……”
~~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下令修筑以咸阳为中心,连接各地的驰道。
“驰道”顾名思议是要能通行马车。
但哪怕是以秦帝国的气魄,修筑的五尺道也做不到这一点。
为了在川滇之地开辟道路,秦采用积薪烧岩之地,即在岩石上烧火,其后用水迅速冷却使得岩石崩裂。
这般费力开凿的路,最窄之处只有五尺,仅供单人匹马通行。
最陡峭之处,道路是直接开凿在悬崖当中。
如同一条长蛇,在悬崖峭壁上啃出一条通道。
李瑕在五尺道走了数日,由筠连县向西南方向,进了关河峡谷。
转头看去,能看到对面的峭壁上,挂着许许多多的“僰人悬棺”,就是把死者的棺木挂在悬崖峭壁上。
也许李瑕头上的悬崖上也有挂。
他不明白僰人是怎么把棺材挂上去的,但只看到这棺材,他就明白为何江春、邬通都说剿这些劫道的山寨费力不讨好。
就这样的地形,怎么看都不可能攀上去,偏偏人家就带着棺材上去了。
带着一群农民想剿这些当地土著,实地看了之后,才知不太可能。
邬通给的地图也是叫人看不懂,李瑕走了这么多天,根本就不知过了几个寨子,更遑提知道哪些是能剿的,哪些是不能剿的。
时不时能看到远处的树木一阵摇动,之后一群土著带着弓箭和竹矛从里面出来,如猴子一般在山林间窜得没影。
他们大多都是想要打劫李瑕的,但看到他有近两百人之后放弃了……
李瑕愈发意识到,想用剿匪练兵的想法有些天真了。
就这些土著,远远地看到自己,都埋伏好了,自己走到近前都发现不了对方,发现了也过不去。
每当这时候,他转头看看手下的新兵,都发现这些人脸色发白,一脸茫然。
当然,走这一遭收获也很大。
这队人马确有因这艰难的行路而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这天傍晚,终于走到一处宽阔处扎营休整。
众人皆疲倦无言,很快就席地而睡。
这夜是搂虎值夜,领着几个人守着篝火,轻声聊着天。
“县尉说了,走六七天就得掉头回去,算起这一趟一共有快二十天了。”
“蒙军真能从这样的路杀过来?”
“也许吧……”
忽然,夜色中一声惨叫响起。
“啊!”
搂虎迅速站起,只听得箭矢嗖嗖而来。
“有人劫道!”
“都不许慌!守住阵列……”
~~
混乱中,许魁翻身而起,月光清冷,他隐隐看到有根绳索从上面落下,钩住了地上的袋干粮,“唰”地一下,那袋干粮就被钩走了。
许魁完全愣住。
再抬头,只看到一面峭壁,陡得吓人,上面树木摇晃。
“嗖!”
又是一支箭羽射下来……
第183章 劫道
“都别乱!他们没多少人!”
李瑕大喝一声,在队伍间走动起来,拿起篝火中的一根柴,向山林中掷去,火光划破夜色,点燃了几株枯草,又迅速被人踩灭。
他再次大喝道:“他们没几个人!别推搡同袍……”
骚乱渐渐平息下来。
这是巡江手们第一次遇到夜袭,表现并不算好。
当夜,李瑕清点人手物资,发现粮食被偷了大半,且死了五个巡江手。
他看过留下的箭矢,确认是土著自制的。
事情的经过也可以推断出来。
粮食摆在队伍中段,傍晚时也是在这个位置生火造饭。入夜之后,便有山上的土著以钩绳偷粮。
过程中有一袋粮食掉下来,惊醒了一名巡江手,一喊,箭矢便射下来。
夜里也不敢追赶,李瑕只能让人把尸体安置好,又加强了守备。
熬到天亮,放眼看去,只见四周草木葱郁,没有昨夜劫道之人的半点影子……
他们所处的地方叫“岩方沟”,北面是一段悬崖,南面是一段山道,只有驻营地是稍开阔的地方。
东、西则是陡峭的高山,并不容易攀爬。
不少巡江手在夜里叫嚣着天亮要找劫道的蛮贼报仇,此时一看,又有些泄气。
搂虎带着几个身手灵活地爬上两侧的高山查看,发现了一些痕迹。
但攀过一片山岩,失去了那些蛮贼的踪迹。
李瑕于是招过鲍三、搂虎、姜饭、赖八儿等人,十余个班头、什长们聚在一起商议。
鲍三先开口道:“县尉,不如转回庆符县?”
李瑕问道:“你是觉得我们对付不了这伙蛮贼?”
“那倒不是。”鲍三道:“从留下的痕迹看,这伙蛮贼最多不过二三十人,如果能找到,不难围剿。可问题是不好找啊。”
搂虎嚷道:“能找到!我找上几天,肯定能找到。”
鲍三独眼一瞪,轻骂道:“我自与县尉说话,你插甚嘴?”
说着,他转向李瑕,又道:“县尉,小人知这趟是要磨砺兄弟们,眼下也差不多了,就此转回去还能休整几日,布置庆符县防务。秋防之际,何必与这些蛮子山贼耗着?”
李瑕问道:“我若一定要找到这伙蛮贼,你是否不理解?”
“确实不理解。”鲍三道:“县尉要守庆符县、要练兵,这些小人知道。但最近跑到筠连州地界来剿匪,眼看再往前走,都快到滇地了,好像有些逾矩了?”
其实不是有些逾矩,这显然是非常逾矩。
李瑕环视了众人一眼,道:“难为你们这几日辛苦走五尺道,心中不解却也不问,谈谈这事也好……我的想法是,这一路经历,不仅是我们,蒙军也有同样遭遇。
蒙军从川西、藏地绕道大理,穷山恶水,并不比这五尺道好。至少五尺道是现成的道路,自秦以来,一千余年始终有人在走。
走上这么一遭,那么,蒙军走过的路、我们也走过,才不算输太多。否则我们与他们作战,心里可有底气?哪怕这次我们不遇到蒙军,但丈夫守国,迟早要遇上。
我们被劫了道。蒙军长途跋涉,必然遇到更多,若他们能攀援而上而我们不能,那草原上的汉子不仅骑马比我们快,爬山还比我们厉害。这仗如何打?
带你们出来,就是要见血,今日是个机会。该杀人就杀,若有谁战死了,其家小我养。若我死了,我也与韩老说过,我的抚恤、职田给战死的兄弟分了……”
诸人听完,皆有些沉默。
鲍三想了想,似要开口,又有些犹豫。
李瑕道:“鲍三,有话就说。”
“我觉得县尉太急了,也太大胆了。”鲍三径直道,“小人不会说好听的,但小人以往也见过不少将军,从未见过县尉这般行事的。”
李瑕问道:“我的所作所为……你觉得,一个县尉不该这么做?”
“对!小人就是这般想。”
许魁低着眼,心说鲍班头就是不一样,这话换作他自己,决计是不敢说的。
李瑕拍了拍鲍三的肩,忽问道:“若我不是县尉,而是……而是……川蜀节帅呢?”
鲍三一愣。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李瑕又道:“若我今日不是一个县尉,而是蜀帅,或说是准备上任的蜀帅,所做所为你们是否能理解了?我练兵,探路,意图摸清蒙军的动向,为的是打败蒙军。依蜀帅的身份来看,不算逾矩吧?”
没有人说话。
鲍三显得有些呆滞,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瑕踱了两步,又道:“这么说或许有夸口之嫌。但我志不在一小小县尉,我抗蒙,非为守一小小庆符。也并非将你等视为衙役,而是视为精兵……可能明白?”
还是无人应答。
鲍三、姜饭似因听到“蜀帅”二字而想起了余玠。
余帅已经死了,被论罪抄家了,余小郎君也被押赴临安……
这世上,早就没有余帅了……
沉默了良久之后,鲍三终于抬手重重一抱拳。
“啪”的一声响,他拳头击在手掌上,极是有力。
“明白!”
“明白!”姜饭等人亦是大喊道。
李瑕道:“既明白,你等便该视自己为精兵。近两百精兵,被二三十人杀了五个、抢了一半粮食,却连对方影都没看到,像话吗?!”
……
许魁依然不太明白。
但他不敢多问,因为他发现鲍三的独眼有些发红……
许魁虽是属于刘金锁那队的,这次也被抽调了过来,与他一起的还有三十个刘金锁队的。
出发前,刘金锁也提点过他们几句。
“知道为啥派你们去吗?你们去这一趟,回来就可以带别人了,以后能当什长、班头。懂吗?别给老子丢脸!”
此时许魁虽不明白李瑕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也明白要把那股蛮贼找出来。
这川南到滇地的山是高,但他老家可是利州,是秦岭,是米仓道!
又不是没走过蜀道,不比这五尺道好走多少。
“县尉,小人们把那股蛮贼找出来,抢回粮食,给五个兄弟报仇!”许魁当先大喊道。
“抢回粮食,给五个兄弟报仇!”
“好。”李瑕道:“不必盲目,建寨需有水源。攀上两侧高山,找到小溪、山涧,应能找到这股贼人。”
“明白!”
许魁这次才是真的明白了。
~~
在这山谷里苦苦搜寻了一日,江巡手们终于在山后侧找到一条小小的山涧。
此处几乎已无道路,只有野草被人踏过的痕迹。
近两百人又歇了一夜,整夜防备森严,天蒙蒙亮时开始顺着山涧攀爬高山。
山很陡峭,并无道路。
许多地方都是搂虎带人当先爬上去,再拉后面的同伴。
走到中午,山上的密林中忽然好几支箭矢“嗖”地射下来。
一名巡江手冲了箭,闷哼一声,径直摔下高山,竟是直摔到山底。
搂虎等人纷纷以弓箭还击。
但那些蛮贼躲在密林当中,又是居高临下,也不知是否被射中。
两轮箭羽之后,这边又有三名巡江手受伤,一人栽落山底。
对方或许是箭矢用尽,没了声息……
许魁本是跟在李瑕身后,中间隔着好几个人,经过这场遭遇战,他想了想,忽然往旁边的山岩攀了上去,到了李瑕的前面。
“县尉,你说过,小人也可以走在你前面。”
他这般说了一句,挠了挠头,继续往上攀爬……
第184章 新兵(为盟主“niema”加更)
许魁喘着粗气,又攀上一块大岩。
他发现,愈往山顶,道路反而愈发好走,山涧边越来越多人活动的痕迹。
再回过头看去,他看到李瑕还在身后,但身上的衣服已扯破了好几道口子。
更远处,已有一些巡江手被拉开距离。
“许魁,传话给前面,快到山顶了,找个开阔处停下来,等等后面的人。”
“是。”许魁应了,把话传了过去。
众人又往上攀了一段,快到山顶时,地方豁然开朗。
前面可看到一个小寨子,里面人影绰绰。
那些蛮贼似乎没准备好面对官兵攀上来的情况,显得有些慌张,不时有嚎叫声传出来。
双方各自备战,又过了一会,巡江手已尽数攀上山顶。
许魁握起刀,感到有些紧张,喉咙里干得厉害。
他忽然想起上次李瑕问的那一句话。
“你杀过人吗?”
~~
李瑕放眼看着山顶,心里想的已不是如何攻破这小山寨。
他在想邬通说的商道。
他觉得有必要给邬通展示一下实力,或者说是给邬通身后的商贾们看看,他李瑕也是能保证这条商道上的安全……
当然,今日只是牛刀小试,更多的目的还是为了让手下的兵卒见见血。
“鲍三,你来指挥。”
“是!”鲍三喝道:“所有人听着,县尉命我指挥。搂虎,你带五十人绕后,注意不要靠太近……”
其实吧,攻打一个只有二十多人的小寨子,也没什么好指挥的。
布置妥当之后,巡江手们以弓箭压制着寨子里的山贼,鲍三一声令下,亲自带头,扬刀冲了上去。
~~
许魁跟在姜饭身后,紧紧盯着姜饭。
在这时,他把平时训练时的许多事都忘了,感受到的只有凶狠。
双方都很凶狠。
寨子里那些蛮贼哇哇大叫,巡江手们也是大喝不止,鲍三、姜饭这些老卒伤兵尤为彪悍。
一见血,每个人都激动起来。
许魁从未置身于这种境地,心慌得厉害。
“嘭!”
一声大响,寨门终于被撞开。
许魁跟着姜饭冲进去,迎面一个蛮贼扬刀劈下来。
两边有巡江手扑了上去。
许魁一恍神,再凝神看去,只见姜饭左手提刀格挡,右手义肢上的钩子已插在那蛮贼脖子上。
血溅了姜饭一身,也溅到了许魁脸上,又腥又热。
“啊!啊!”
惨叫声凄厉。
同时,周围已有更多的惨叫喊起,混杂起来显得犹为可怖。
姜饭重重一脚踩在那倒地的蛮贼手上,左手正要挥刀,忽然停住。
他一把拉过身后的许魁,喝道:“你来,杀了他!”
许魁还在发愣,闻言又是一个激灵。
他低头看去,只见地上的伤者翻滚惨叫,眼神里满是痛苦与绝望,血不停从脖子上喷出,场面骇人。
“杀了他!”
许魁没动,已经完全吓傻了。
他听不懂对方在嚷什么,却能感受那种求生的渴望。
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犹为残酷,仿佛回到了利州被蒙军攻破之时……
“别看他的眼睛!杀了他!”姜饭大吼道:“你不是要替死掉的弟兄报仇吗?!不是你最先喊的吗?!”
许魁手抖得厉害。
突然,一个新兵从后面冲上来,一刀扎进地上那伤者的心口。
“好!”
姜饭冲那新兵叫了一声,不再理会许魁,领着人继续向前。
许魁只觉得脸上的血黏糊糊,低头看去,地上那人早已不动了。
他转过头,周遭那些厮杀在眼中一掠而过,远远的,只见李瑕按着剑站在那里,沉静、坚毅。
许魁心里有些愧疚,但心底隐隐地,他意识到自己还不愿为了这份愧疚而去杀人。
他抹了抹脸上的血,冲上去,继续保护着姜饭,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慌张……
~~
熊山就站在李瑕身旁。
他是向导,没有参与厮杀。
这样的山路对熊山而言不算难爬,官兵剿个二三十人的小寨子在他眼里也不算稀奇。
熊山在意的是李瑕这个人。
他记得是在九月九重阳节那天,在叙州第一次见到李瑕,当时只以为是个风度翩翩的衙内。
可现在才十月十六,李瑕已带着人杀到五尺道边的寨子上来了。
短短一个多月,这个年轻人已完全不同了。
熊山再想到昨日李瑕那不将自己视作县尉而视作蜀帅的言论,他忽然觉得,回去之后该让阿爹见一见这位庆符县的新任县尉……
~~
就在十月十六这日,阿术已行军到了黎山沟。
阿术时年仅二十二岁,却已立下颇多战功。
他是蒙古名将速不台之孙、兀良合台之子,自小就随父从军。
蒙军灭大理之战,他便率精兵为候骑,担任开路先锋,屡建奇功。
此次伐蜀,阿术依旧是以他最擅长的战术来打,“潜自间道、绕出其后”,意欲出石门道,直抵叙州,杀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再与兀良合台会师叙州。
过了石门关,脚下山道仅五尺宽。
山路崎岖险峻,一般人走这种山道,只能牵着马慢走,深怕掉下悬崖,阿术却依旧策马而行。
他不仅是策马而行,前头还不用人牵。
也不见他如何操控马匹,跨下骏马老老实实沿着山道向前。
不只是他,蒙军中还有大半人都能做到。
对此,阿术只说过一句。
“蜀地的路难走?吐蕃的路都走过,这算个屁!”
……
绕过黎山沟,前方有开阔不少,终于又是一段可以休整的大路。
阿术皱了皱眉,招过一个百夫长。
“已经走了一半路,前面有可能遇到宋军。都克,你先带人探路,遇到宋军能拔的就拔掉。要是遇到埋伏,随时回来报信。”
阿述脾气虽火爆,行军打仗却又一手,说到这里,又吩咐道:“沿途遇到能望地势的高山,派人上去望着,等我到了,再来报我有无埋伏。”
都克应了,领了麾下八十余人,又带了四十余个大理兵,先向前方赶去。
他们仅带了五日粮草,轻便不少,速度也更快。
五尺道蜿蜒向北,偶有遇到山林间的小股土著,蒙军箭矢射去,吓得他们仓惶逃窜。
两日之后,都克行到关河峡谷……
~~
李瑕在岩方沟寨子里休整了两日,确保几个伤员可以赶路了,这日清晨便准备回程。
他对于这一趟的收获算是满意,认为勉强达到了练兵的目的。
没在寨子里找到太多东西,倒是有些蛮贼抢来的佛像之类的物件,不知值不值钱。
“县尉,我昨日看清楚了,从那边下山,你看……”
搂虎抬起手一指,转头间忽然停了停。
他转过身子,眯着眼往南面看去。
“县尉……”
李瑕顺着他的目光,见到有几个黑点从远处的山峰后转了出来,之后接连不断,似乎有百余人。
“那是……蒙军?”
“真是蒙军!”
“蒙军?来的真快。”鲍三大步赶过来。
“寨子里有能点烽火吗?”
“这就去堆柴薪。”
李瑕点点头,还是在看着那远处的黑点,眼神沉思。
一会之后,柴薪已被堆了起来。
鲍三拿出火折子,动作利落。
李瑕忽然转过头道:“先别点。”
“县尉,怎么了?”
李瑕沉吟道:“他们只有一百余人,而附近并没有狼烟……”
“县尉是说……他们还未发现我们?”
“百余人,凭借这地形,能吃掉吗?”
鲍三再次向远处望去,其后又回头扫视了巡江手们一眼,独眼中精光闪烁。
“若是老兵,或许有把握,但我们这些人都是新兵。”
鲍三说着,又道:“小人以前与蒙军打过仗,他们战阵经验丰富,很敏锐,怕不好埋伏。”
~~
都克忽然勒住缰绳。
他放眼看去,能看到前面的许多座高山。
他想起阿术的吩咐,招过几个士卒,下令道:“你们攀上山,望着,要是发现有人埋伏,随时鸣嘀报信……”
~~
李瑕眯起眼,远远地看到那些黑点停下来,却看不清是在如何调动。
鲍三又道:“县尉,新兵实无把握。”
李瑕考虑了许久。
脑海里无数思量,最后,他仿佛看到了南宋的灭亡,眼神中忽有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打了这第一场仗,才不是新兵……”
第185章 埋伏
岩方寨上,几只大鸟飞过。
李瑕抬着头,看着它们掠过天空,向南。
他视线跟随着,想看到它们是否会被蒙人射落下来。
目之所及,远处的蒙军是一排黑点,那几只鸟儿转过高山不见了。
就连李瑕自己,也对蒙军的战力一无所知,对这第一场仗毫无把握……
“县尉,防御这些蒙鞑,那是筠连巡司的事啊。”赖八儿低声劝了一句。
赖八儿本是庆符县里的弓手,也是斗剑时最后一个上场连刺李瑕四下的人,因此事,他也算在庆符县声名鹊起了。
他在县衙三班混得久了,有些油滑,知道不能大声说话扰了士气,凑在李瑕边上,又道:“不是小人孬,就是觉得亏得慌,替别人打了仗。”
“县尉若有决断,小人决不该多嘴。”鲍三道:“但若为阻击这支蒙军,该由邬通来打;若为练兵,打这岩方寨二十余人正好,对上这百余蒙军老卒,我们这些新捕伤亡必然惨重了,得不偿失。”
李瑕点点头,道:“你们说的我了解了。”
他看了看身边两个班头、几个什长,先招呼他们席地坐下,以免被对面山头看到。
“这些都是常理。依常理,五尺道该有筠连巡司守;依常理,三万宋军横于金江沙。水陆两条道都安全无虞。
那依常理,大理国也不该被蒙古所灭,蒙古也不该由西南方向北上,石门关不该被破,蒙军也不该走五尺道。再依常理,大宋必然要灭亡。”
这最后一句话,众人纷纷色变。
李瑕却浑然不觉,又道:“人心如此,都觉得仗就该交给别人去打,离自己还很远。汉中、成都、大理在的时候,大家是作这般侥幸。
眼下蒙古人打到眼前了,主力大战就在西边一百五十里,蒙军偏师就在眼前十里。还想着该由别人来打,指望着张实能胜、指望着邬通能胜,还在作这般侥幸。
实话说一句,我不看好邬通,这人商贾气盖过军伍气太多。若让这支蒙军出了五尺道,杀到庆符县,我们还能指着邬通的脑袋问他‘你该守住啊’?若蒙兵的刀快砍到我们脖子上了,还要报着这侥幸指望人家能饶我们一命?
赖八儿你说责权,鲍三你说练兵之法。道理都对,但打仗不是讲道理。打仗就是为了不讲道理。”
李瑕说到这里,也不管诸人如何反应,语气愈发坚决。
在他看来,这一仗首先面对的敌人不是蒙卒,而是士卒们心中的怯懦。
他参加过许多大赛,深深明白这一点。
“说回这一仗,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们刚拔了岩方寨,哪怕只杀了二三十人,新兵见了血,也是士气最盛之时。
我们休整两日,又先看到他们,以有备击无备;山下地形狭窄,我们居高临下,这是最好的地势;蒙军仅百余人,在这五尺道上,后续人马不能支援。
天时、地利、人和,千载难逢的机会若不捉住。难道等到了平原地带,面对上千蒙军、甚至是上万蒙军,再考虑如何带新兵的第一仗?”
说完,李瑕抬了抬手,制止什长们再说话。
“鲍三、姜饭,你们是老卒,士卒们最信服你们。把你们那些顾虑和经验之谈都收了,去告诉士卒们,此战我们埋伏蒙军,必胜。”
“是!”鲍三道:“小人明白,去他娘的‘按道理’,此战必胜!”
“小声点,别惊了鸟。动作都轻点。”
“是。”
“搂虎,去选出箭术最好的六十人,准备好弓箭,挑选最好的伏射点。”
“是……”
~~
名叫“巴音”的蒙军士卒奉了百夫长都克之命,带人攀上了一座高山。
他手里拿着一把镐,既能挂着山岩借力,遇到不好攀援的地方就直接挖两下,挖出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这些年来,兀良合台转战西南,经吐蕃,伐乌蛮、白蛮、鬼蛮、附摩、么些等等大小部落,麾下士卒们深山老寨去得多了,爬山也如骑马一样娴熟。
爬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攀上山顶。
巴音吃了些干粮,踹了从乌蒙部带来的向导一脚,问道:“这是什么山?”
“坛子尖。前面百夫长快到的地方叫岩方沟,那里路宽阔些,再往前就是悬崖上的凿道了,凿道不好走,看样子百夫长该在岩方沟休整……”
巴音叱道:“百夫长行军还不用你教。”
他眯着眼望了一会,指着岩方沟旁的高山又问道:“那山上有寨子?”
“几年前小人走这道,当时还未有寨子。”
“现在有寨子。”巴音道:“我看得出,山顶的树被人伐了,但只能是小寨子。不像我们拔的土老蛮大寨。”
“是,是,那土老蛮大寨,也只有将军能拔了。小人当时……吓呆了,吓呆了。”
巴音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收了话头,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
“那些是人吗……”
~~
时近中午,都克目光望去,前面终于有一段稍开阔的路段。
他已问过向导,知道那里叫岩方沟,是个可以休整的地方,吃些干粮,避避日头。
再抬头一看,岩方沟两侧,山高而陡峭。但不是悬崖,树木茂密,还是可以攀援的。
深山老林可以打猎,若有水源,是个土蛮能建寨的地方。
都克抬头一看,十里未见烽烟。
他都有些不耐烦了,五尺道都走完大半,宋军还未发现自己这些人,守备也太松懈了。
阿术一开始就说过,蜀兵云集于江北,蜀南防备必然空虚,这一战顺利的话直插合州,拿下川蜀。
哪怕不顺,狠狠地打上一仗,赵宋就得在蜀南再建防事。相当于在两淮、京湖、川蜀之外又开辟一个战场。
那么,以赵宋这屁点大的地方的国力,拖也拖死了。
都克一听就恍然大悟,明白打这一场的目的就是让赵宋知道“老子从你后面给你一下狠的”。
只要够狠,战场上是赢是输,那都是赢。
都克觉得,阿术看起来粗莽,但真是聪明。
正想着这些,一个名叫“达日”的蒙兵提了个建议。
“百夫长,到这里宋军都没发现我们,要不就干脆加快行军,把五六天的路三天赶完,趁宋军还没反应过来,从两边攀到他们的关城里,抢了关城,立一个头功?”
都克一听,颇为意动,但想了想,他还是摇了头。
“听阿术将军的,他叫我们探路就探路,一个关城,不用放在眼里。”
说着这些,队伍已快到了岩方沟。
突然,一声鸣镝远远传来。
都克抬头一看,勐地大喝道:“有埋伏!”
第186章 狭路相逢
坛子尖上,巴音眯着眼,目光望处,隐隐见到白岩山里时有惊鸟飞起。
那是一队人正在向下走,沿途惊动山鸟。
但他还不确定。
直到在一片林木稀疏之处,看到了几个黑点连接跃过。
此时正是中午,日光最亮之时,忽然,一道亮光从远处的山林间一闪而过。
“是刀。”巴音自语道,“有埋伏!”
他迅速抽出一只鸣镝箭,张弓,向都克所在的方向射去。
箭矢破空而出,呼啸出尖利的风鸣声,在山谷中回荡开来。
“咿……”
李瑕抬起头,一瞬间仿佛以为是鸟叫声这么长。
“他们发现我们了!”
“都别慌!”
李瑕已领着巡江手们快下了山。
距离本是算好的,等蒙军到了白岩沟,弓箭手先射几轮箭矢,他们再冲下去。
但此时透过树林间看去,只见蒙军已突然加速。
呼喝声从蒙军队列中传来,李瑕听得懂蒙语,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快!快冲过去!”
“快,别被宋军堵在小路上……”
双方都有些慌乱。
~~
熊山也跟在队伍中。
他觉得李瑕很疯,觉得这人非常奇怪,看脸是个翩然少年,骨子里却狠、狂。
居然敢带着两百多个新兵迎着蒙军打。
熊山虽没有听李瑕部署,但一路下山走到这里,也大概明白了他是要如何埋伏。
蒙军从小路而来,小路窄,只够一人走,而白岩沟宽阔,李瑕必是打算放一半蒙卒进入白岩沟,突然放箭,再带人杀出。
如此一来,可凭近两百人击三四十人,占地势之利,只要击溃这三四十人,逼得他们掉头往小路挤,则蒙军就只能待宰而已。
原本,一切很顺利。
但蒙军敢走这五尺宽的小道,原是有所防备,此时鸣镝一响,计划已败了大半。
熊山目力好,透过树林看去,只见蒙军已经加速。
走在最前面的蒙兵突然奔跑起来,跃下石阶,冲进白岩沟……
熊山又看向李瑕,心想这个立志为蜀帅的年轻人,心气过高了。
下一刻,只听李瑕大喝一声。
“随我杀!”
熊山眼前的人影一空,整个人愣住。
而李瑕,已跃入山涧,往山下滚落而去……
~~
“冬十月,艾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山高谷深,至为艰险……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
江苍眯眼看着手中的《三国志》不由轻呼一声。
“好个邓艾!”
正在前方授课的老先生回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学生……”江苍道:“学生说,先生说得真好。”
“那老夫问你‘知正命则不处危地以取覆压之祸’,何解呀?”
江苍嚅嚅不能答,小心翼翼将那本盖在《四书章句集注》下的书收进袖子里。
他低着头,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三国时邓艾从高山滚下、奇袭蜀中的勇猛。
仿佛还能听到邓艾掷地有声地那一句大喝。
“存亡之分,在此一举,何不可之有?!”
~~
白方沟。
高山陡峭,山涧虽不是飞瀑,却也水流湍急。
李瑕选择从山涧滚下,想的是涧中的石头被流水冲刷,不会太过锋利。另外不容易撞到树木,且有水流作为缓冲,也许摔不死。
但也有摔死的可能。
山涧水小,托不起他的身子,他不停撞在石头上,浑身剧痛。
他脑海中自问了一句“怕死吗?”
不怕。
上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了,这辈子若不为大志向,苟活有何意思?
今日临战,不会谋略,不会指挥,经验也不足,那唯一可凭借的也就是这个“不怕死”了。
狭路相逢,何以求胜?
~~
尖细而悠长的鸣镝声如鸟叫。
都克在得知有埋伏的瞬间有过一丝担忧,很快又镇定下来。
“冲进山谷,排开阵形!”
“前面的加快速度!”
“大理人哪个敢乱,立斩!”
一声声的喝令之后,都克愈发冷静。
他只带小股人先行探路的好处就在这里,蒙卒只有八十人,且没带辎重,将领可以指挥到几乎每个人。
若是千人被堵在这种羊肠小道上,指挥不易,也许出现一成的伤亡就可能溃乱、拥堵,从而被小股宋军击败。
都克深知,以麾下士卒的精锐,足以迅速冲入山谷,只要能结阵、攀上山地,来多少宋军他都不惧。
蒙卒在小路上跑得飞快,越来越多的人越下石阶,冲进山谷……
~~
“快!”
搂虎大喝一声。
他们这些箭手是第一批下山,此时离最好的射箭位置还有一段距离。
但蒙军突然加速,打乱了搂虎的预想。
他原只是个弓手班头,此时便有些慌,忙下令兵士加速……
“冷静!”鲍三连忙大喊一声,“冷静,调整好了再射!”
他觉得搂虎太急了,该等蒙军有更多人冲进山谷才对。
果不其然,第一轮箭雨射下,因蒙军站得并不密集,并未杀伤太多人。
……
“他们的箭手在那里!攀上去!”都克远远大喊道。
至此,他心里又松了一大口气。认为埋伏的这支宋军并非精锐,否则便该等他的人马集结到一小半了再放箭,造成更大的杀伤。
“对方底气不足,人数不多!”
对于都克这种老卒而言,只在一瞬间就作出了判断。
“不必结阵,攀上去杀光他们的箭手!”
比弓箭,蒙人当然不输于宋人,但这样的地势,从山谷往山上的树林里射箭意义不大。
蒙军气势一盛,迅速向山上攀去……
~~
“嘭!”
李瑕摔在一块大石头上,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只觉浑身都要散架了。
他丝毫没有犹豫,径直向山下跃去。
身后又是“嘭”的一声,有人喊道:“县尉!”
是鲍三的声音。
李瑕大喝道:“随我杀!”
他没有回头,没看清有多少人跟着他滚下山。
没时间看了。
他浑身湿透,奔走时水不停浑洒而下,脚步却飞快,终于因陡峭的山势,脚一滑,摔了下去。
等李瑕捉住一棵小树稳住身形,目光看去,自己快到山底。
下方不远处,一个蒙卒正在攀援而上,身手矫健。
匆忙间又一瞥,已有二十余个蒙军从小路上冲了过来。
李瑕松开握着树枝的手,又往下摔去。
“嘭!”
他一脚踹在那蒙卒头上,两人一起摔落……
~~
“放箭!”
“冲上去!”
“嗖、嗖、嗖……”
又一轮箭雨袭下,一名正从小路上跃下来的蒙卒脸门中了一箭,惨叫不已。
“阿拉格巴日!上!”
“杀!”
阿拉格巴日听得叫声,拔刀挥舞,避过这一轮箭雨,也不顾身前被射死的同袍,径直向前冲。
他不敢停留,以免在这小道上堵住身后的人。
趁着宋军一轮箭雨的空隙,他迅速冲过谷地,要攀上去。
在他眼里,只要爬上去劈死几个弓手,乱的就是宋军。
百夫长都说了,这支宋军人不多,也不精锐。
下一刻,“嘭”一声大响,两个人掉在阿拉格巴日面前。
“啊!去死!”有人用蒙语大喊了一声。
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
“呃!”
阿拉格巴日目光看去,见到一个浑身湿透的汉人提着剑,硬生生把努桑哈的脖子割破。
“努桑哈!”
“噗!”
血猛地喷出来。
那汉人又捅了努桑哈两下,站起身来,身材高挑匀称,不太壮硕,却有股凶悍之气。
双方对视一眼,阿拉格巴日径直扬刀冲上。
“虎!”
破风声很响。
……
李瑕想避,脚下却是一阵剧痛。
刀已斩下,他就地一滚,滚到一旁。
阿拉格巴日再次挥刀。
“噗!”
一支长剑从下往上,斜斜从他小腹捅了进去,又从阿拉格巴日的背透了出来。
李瑕手一拧,血洒了他满脸。
下一刻,又有两个蒙古汉子冲到了李瑕面前。
“县尉!”
一声巨吼响起,一个壮硕的身影径直撞了过来,撞在一个蒙卒身上,又是“嘭”的巨响,黄土飞扬。
鲍三是紧跟着李瑕跃下来的。
眼看两个蒙卒冲到李瑕面前,他登时就扑了过去,但手中刀也掉了,只能双手拼命摁着那蒙卒握刀的手。
另一边,又是惨叫声响起。
“哥哥!”
一柄刀飞落而来,掉在了鲍三眼前。
鲍三毫不犹豫捡起,“噗”的一声捅进那蒙卒胸中。
同时,他腹上一凉,也被捅了一刀。
鲍三闷哼一声,死死摁着手里的刀,直将敌人先摁得死透了,方才转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好几名蒙军又向这边冲了过来。
“嘭”的一声,一名巡江手摔下来,被蒙卒一刀斩死。
惨叫声越来越多。
姜饭正与另一名蒙卒缠斗在一起,他假手上的钩子正扎在蒙卒身上,蒙卒的刀压在他脖子上,鲜血直流。
鲍三捂着伤口,执刀站起身。
同时,李瑕已一剑扎进正与姜饭缠斗的蒙卒体内……
这一战到这里,决定胜败的,已不是指挥。
形势很简单,蒙军若能全都从小路冲进山谷,则蒙军胜;宋军若能将现已冲进来的三十余蒙卒杀退,则宋军胜。
狭路相逢,唯拼血勇而已……
第187章 初战
都克走在队伍的中前方,小路往前是两片大悬崖夹成的一线天。
穿过一线天,他看到宋军慌了神,太早放箭;也看到麾下的士卒勇猛矫健,已有二十余精锐冲进山谷。
稍有些麻烦的就是队伍中有些大理人,耽误了一点速度,但不太要紧。
这支蒙军穿的是兽皮与铜铁的混合甲,且带了些圆盾,并不十分害怕宋军的箭矢。
敢走这五尺道,就不会没有准备。
只要能在短时间所有人进了开阔处,攀援上去,击溃箭手,则此战必胜。
鸣镝一响,已发现了宋军,胜了之后,还可以冲上去杀光他们,或放火烧山、熏死他们……
终于,都克冲到了小路的尽头,一跃而下。
“结阵!”
蒙军士气大振。
都克觉得形势快稳住了,他已能从容指挥,而宋军则显得有些乱。
接下来只要守住阵列,保证所有士卒走出小路。
突然,前面有几个宋军跳下来,杀了三四个蒙卒。
都克目光看去,见这队宋军也披皮甲,但并非常边军,更像民壮?
有一人皮甲里还是青色官袍,不伦不类,该是个县官……可以确定是民壮了。
今日算不得什么大战,也就是百余人对上两百民壮而已。
“小事。”
~~
“不能让他们全过来!”
宋军这边,鲍三最先发现了胜负的关键。
他看到了那蒙军百夫长已开始结阵,越来越多的蒙卒正在从小路上冲出来。
胜机只在能不能最短时间内杀溃眼下进谷的三十余人了。
“冲溃他们!”
李瑕听了鲍三大喊,当先带头冲了出去。
他摔下山时扭了脚,走路踉跄,却没有丝毫犹豫。
这是他第一次带人上战场,还不太会指挥。
那就身先士卒,激励新兵士气。
~~
“放箭!”
搂虎大吼一声,张弓对准都克。
他占据的是最好的射击位置,居高临下,一箭激射而出。
“当”地一声,有蒙卒提起圆盾,挡下了这一箭。
与此同时,又是一轮箭雨射向蒙军那十余人的阵列。
偶有射中蒙军面门,或射到大理兵及卸了甲的蒙卒,有造成伤亡,但不效果不算好。
“再搭箭!”
突然,“嗖”的一声,一支利箭钉在搂虎身边的树干上,嗡嗡作响。
搂虎浑然不惧,再次张弓,一箭射出,这次正中一蒙卒。
地势的优势终于在这一刻稍显出来了些。
但山下也有蒙卒开始攀援……
~~
看到李瑕跃下山涧之时,许魁没有犹豫,直接就跟着跳了下来。
怕肯定是怕的,但县尉都跳了,他也来不及想。
这山陡峭得厉害,好在他们已快要下到山底,否则跳下来与取死无异。
即便如此,他肩膀也撞到了山石,破了个大口子,鲜血长流。
许魁来不及管,爬起身,又下了一小段跃到山底,正见李瑕与一个蒙卒厮杀在一起,周围一片混乱。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拔刀。
平时多练的是长矛,对付骑兵、水战都更好用,走这山道带的则是刀,更方便。
他连忙拔刀,冲上去,劈在那与李瑕缠斗的蒙卒身上。
这一刀并未劈死对方。
那蒙卒在行军中也没解下甲,此时皮甲被许魁劈裂,未伤及要害。
许魁还在发愣,那蒙卒的弯刀已砍到他眼前。
突然,是一条人影从后面冲上来,单刀猛劈在那蒙卒身上。
“什长。”许魁呼道。
赶来的是赖八儿。
赖八儿不应,自从他连刺李县尉四剑,已有了高人风范。
他迅速迎上另一个蒙卒,“当”的一声刀响。
许魁转头一看,只见李瑕也已迎上了另一人,场面混乱。
那受了伤的蒙卒嚎叫一声,再次扑了下来,许魁一惊,一刀就劈在他脖子上。
“呃!”
那蒙卒眼睛灰败下去,栽倒。
一瞬间,许魁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杀人了。”
周遭的战况混乱,他脑子里也很乱。
忽然,利州陷落的情景浮上来。
那些画面飞快转过,他终于意识到,若这次蒙军再攻破庆符县,又不能好好过日子了……
许魁猛地一个激灵。
说不出是恐惧、恶心、愤怒,他感到血涌到脑子里,一片空白。
目光再看战场,已看不到李瑕,但还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同袍跳下了山谷。
~~
“咴律律!”
忽听一声马嘶。
许魁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有两个蒙卒骑着马杀了过来,长骑矛翻飞。
赖八儿已冲了上去,抱住一根长骑矛,同时一刀砍在另一匹马的脖子上。
战马吃痛,仰翻蒙卒,同时一腿踹在赖八儿胸口!
骨头碎裂响。
“嘭!”
另一名策马的蒙卒弃了矛,扬起钉头锤,重重击在赖八头上。
“什长!”
许魁目眦尽裂。
然而,赖八儿如烂泥一般倒在地上。
“什长!”
许魁大哭,满脑子只想到赖八儿说过的那些话。
“哈哈,老子就是你的什长赖八儿。”
“和县尉斗剑,连刺他四剑的,全庆符就我一个!”
“刘班头你看着,我立功回来抢了你的班头……”
突然,又是一声大吼传来。
“砍马脚!”
鲍三大喝道:“地方小,他们冲不起来!围上去!”
许魁冲上去,对着那摔落马下的蒙卒就是一顿猛劈。
“噗!”
“噗……”
越来越多的巡江手已经跃下来。
百余人对着三十余人厮杀,地形与人数的优势终于显出来。
同袍们的呼喝声越来越大,渐渐让许魁激动起来。
他手里的刀不停砍,血溅了满脸都是。
余光当中,他看到李县尉正被好几个蒙卒围攻,看到鲍班头已领着人去支援,看到搂班头带人从山上冲了下来。
“嗖!”
忽然,前方有同袍倒地,惨叫不已。
许魁抬头看去,看到了小路前有十余蒙卒排成了阵列,正在对着这边放箭。
这个距离,他们仅一轮就射杀了好几个同袍。
许魁竟是毫不犹豫就向这些蒙军结阵的地方冲了上去。
说来奇怪,他一开始很害怕,觉得不该打这一仗。
但到了现在,这些顾虑已全都抛掉了。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满脸狰狞,怒吼了一声。
“杀啊!”
第188章 初胜
蒙军皆配弓,主武器一般用长骑矛,副武器多配弯刀、打头锤、狼牙棒。
此时地势太小,马跑不起来,蒙卒没用长骑矛,多持弯刀对敌。
弯刀看起来不甚威猛,但与普通刀相比,它不论哪个地方砍到人都能聚力,穿透力极强。
“啊!”
惨叫声响起起。
蒙卒一弯刀下去,宋兵的皮甲便裂开,血喷涌而出。
这发生在都克面前不远处。
都克转头一看,还有数十人被挤在一线天后面。
现在只列阵了二十余人,对方却比想象中凶狠,已有人杀过来了。
就在刚才,他还认为守到所有士卒过来,此战必胜。但此时他又想到这种白刃肉搏不是自己的打法。
倒不是怕了,是本该有更好的打法。
他是“探马赤军”,是先锋,擅长的是迂回包抄。
探马赤军在更开阔的地形才可发挥出优势,而非打这种笨战……
~~
“老柳!”
许魁眼前一名同袍被蒙卒砍死,大哭一声。
他猛扑上去,对着那蒙卒就砍。
他已有些杀疯了,浑然忘了前方全是蒙军。
好在已有许多人冲上来……
李瑕拖着伤腿、鲍三捂着腹部、姜饭脖子上还在流血。
而在他们身边,一排排的巡江手涌上,杀向了都克所在的阵列。
此时,最先冲进山谷的二十余蒙卒已被分割包围,都克身边也列阵了二十余人。
巡江手的伤亡显然大得多,虽没人来得及细算,但或许有两倍。
但李瑕等人还在,主心骨还在。
~~
李瑕以前总听人说古代战争阵亡比例达到了几成就会溃散之类的。
此时到这里,他却认为还要看人数、地形、战斗时长……
战争之复杂,不是几个数据套上去就能一概而论。
比如心态,五六个巡江手如果能并肩杀一个蒙卒,他们都能觉得自己比想象中强。
每一丝微妙的情绪都能左右胜败。
李瑕置身其中,看着血肉翻飞,反而认为战争更像野兽。
野兽是敏感的,不被左右的。
它们会撕咬,会亮出獠牙,会对视,它们每一个动作都要压住对方,要判断孰强孰弱。
因为事关生死。
李瑕也不敢大意,他已摔伤、受伤,筋疲力尽,却还努力直着身子,要为麾下所有人当主心骨。
血流过他那摔坏的脚,不停滴在地上。
他拖着脚,领着人,向都克杀过去。
一步一步,他渐渐到了都克面前三十余步。
这个距离,弓箭已失去作用,只剩白刃肉搏。
“来啊!”
李瑕一抬头,对视着都克的眼睛。
……
凶狠。
都克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此时,对上那个浑身血水的年轻人,他忽然想起了曾见过的狼群,那眼睛和獠牙。
而战场上还在厮杀不停。
都克知道,现在需要做一个决定,是向前,还是……不,只能向前杀。
“啊!”
突然,一声惨叫打断了都克的思路。
有人倒在了都克面前十余步远的地方。
不是蒙卒,是个大理杂兵。
他中了一刀,却未死,在地上嚎叫着。
嚎叫声如传染一般,很快传开。
都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得转过头,望向身后那窄窄的小路。
“啊!啊!”
一个走在队伍中的大理杂兵已掉过头,与身后的蒙卒撞在一起,挤在了那一线天之中。
“前面有埋伏啊!”
一团混乱……
“杀了他!杀了他!”都克疯狂地大吼。
“杀了他啊!杀了他……”
终于,小路上的蒙卒摁着那大理杂兵,抹了他的脖子。
都克身后,大理杂兵血喷洒而出;而在他身前,数十个宋兵已杀向二十余蒙卒。
“该死!”
都克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后面的士卒还没有过来,又有畏足不前的大理杂兵挡住了去路……
这一个瞬间,他突然想到了阿术。
他曾经随阿术攻打乌蛮,乌蛮之押赤城三面皆水,易守难守。
兀良合台久攻不下,阿术趁深夜五更天,带着都克等人攀援而上,乱刀斩死无数乌蛮,大破押赤城。
可见阿术用兵,勇猛也有,奇谋也有。
都克不由心道:“若是阿术将军遇到这情况,该怎么打?”
今日打得也没错啊。
麾下骑兵在平地上来去如风,在西南又练得一身攀山本领,如何也不至于败。
但偏偏被几个大理杂兵堵在五尺道上。
这一战,输在大理杂兵……
现在退,也就损失了二三十人。
但万一对面追上来?
不会,回到小道上,宋军的人数优势不能展开。可以到小道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不行,太容易溃散。
但这种肉搏不是士卒们擅长的,人数差距太大……
心念直转之间,都克握紧弯刀。
而再回过神来一看,竟发现身旁只剩十余人。
已有几个士卒已转身后面跑去。
都克大怒,却也在这一刻做了决定。
“退回去!退回去!”
~~
“赢了!”
熊山心里暗叫了一声好。
他没有随李瑕从山涧跃下,但还是提着刀杀了下来,砍伤了两个蒙军。
在熊山看来,这一战到最后还是按着李瑕的战术打的。
虽然蒙军提前发现了埋伏,李瑕冒死跃下山涧把时间差扳了回来。
此时蒙军退却,巡江手们斩杀三十余首级、缴获战马武器,已是大功一桩。
却听李瑕大喊了一句。
“搂虎!带人追上去!”
熊山一愣,转头看去,李瑕浑身是血,已跌坐在地上。
而搂虎已领着人冲了上去……
~~
十多个蒙卒本来撤退得非常有序。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败了,他们杀了更多的宋兵,只是敌方人太多了,暂时要退回小道上守一守,等阿术将军带人来。
然而,搂虎先带着人追了上来。
别的巡江手是新兵,不是悍卒,搂虎却是。
他因太早放箭而憋了一肚子火,此时终于捉住立功的机会,表现的异常凶狠。
彝族汉子与生俱来的蛮,被李瑕激励出的勇、因同袍丧命而生的怒……汇成一刀之威。
一刀斩下,鲜血扬扬洒洒。
十余蒙卒大惊,掉头就跑。
真正的胜负,在这一刻才产生。
道路就那么宽,挤在那的蒙卒既不能逃生,也没了反手之力。
一柄柄冰冷的刀扎进他们的身体,嚎叫声传开,在山谷回荡,蒙军终于溃乱。
搂虎一人拾阶而上,追了上去。
他快步赶上一名正在推搡的蒙军,径直结果了对方。
“啊!”
“死啊!”
搂虎大吼着,踩着地上的尸体继续往前追。
浑身是血,仿佛厉鬼。
“噗……噗……噗……”
“都别挤!都别挤……啊!”
蒙语的呼叫,搂虎听不懂,他用彝语大吼不停。
“来啊!来啊!”
“都别挤!后面的转身杀!别挤……我命令你们断后。”都克也在呼喊。
都克并非没有武勇,但已被挤在一线天里。
身后又是几声惨叫。
都克转过头……
一刀斩下!
~~
许魁瞪大了眼。
他已受了伤倒在地上,却紧紧盯着搂虎,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一人,可以追着数十人杀?!
许魁忽然觉得,宁愿战死,也想能一次有这样的气魄……
这一幕对于他而言,已毕生难忘。
~~
“胜了!胜了!”
欢呼声在山谷中爆开来。
“县尉!我们胜了!”
“县尉!”
“……”
鲍三倒在地上,闭着眼,听着欢呼,听着同袍们呼喊李瑕,心头却只有两个字。
“蜀帅……”
第189章 回程
一束狼烟升起。
李瑕回看了一眼,牵着马匹,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他脚上的伤已经裹好,拿树枝绑着固定着,走路一瘸一拐。
但只能继续往前走。
马是不能骑的,路况不适合不说,他牵着的马背上还驮着巡江手的尸体、挂着几颗蒙卒首级,其它马匹则载着伤员。
这一战巡江手阵亡四十九人,重伤三十余,轻伤则几乎每个人都有。
斩首六十五级,大半都是在蒙军溃逃之后杀的,战阵上一共只杀伤了二三十个蒙军。
获马七十三匹,另还有盔甲、武器等。
其实,蒙军真正参战的也就不到四十人,其他人从头到尾都被挤在小道上。
换作是宋军精锐,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也许能打出全胜,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伤亡。
李瑕这边主要还是新兵,经验不足……
“李县尉,我们还得再走快一点。”走在李瑕前面的熊山忽然回头说道。
“后面的蒙军会追上来?”
“有可能。”熊山道,“一般来说,探马也就比大股蒙军快一日左右,我们打了半日,休整了半日……”
他看着山崖越来越陡,不由感到后怕。
这五尺道每段路是不一样的,在白岩沟的山谷里还能摆开地势与蒙军一战,但昨日若直接走,到了前面的凿道,被蒙军追上,他们这批人有可能就要死在山里。
李瑕却问道:“你认为我们还能伏击蒙军吗?”
熊山一愣,只觉他是疯了。
“不行。”他坚决道,“李县尉,我说不上来,但真的不行。”
李瑕听了,目光落在身前的一匹马上。
那是一匹蒙古马,个头不高,头大颈短,胸宽鬃长,其貌不扬。
这马看起来虽不骏,但体魄强健,皮厚毛粗,吃苦耐劳,耐力良好,驮三具尸体以及各种重物都显得很轻松。
李瑕还看到它们什么都吃,竹叶也吃、树皮也啃。
除了蒙古马之外,蒙军还带了其它马种,一人双马,人不必背辎重,好走的地段骑行,难走的地段牵行,行军速度极快。
再看蒙军的皮甲,只混了少量的铜铁,轻巧又坚固。
按鲍三的说法,这种皮甲防御能力并不逊于铁甲,相反铁甲在冲锋中遇到攻击更容易震伤内脏……当然,不同兵种与不同战况,需作不同分析。
耐力强的马、轻便的皮甲,无不在说明这支蒙军的探马赤军擅于长途奔袭。
这次还缴获了些蒙军的弓,顽羊角弓,长三尺,弓弦韧性好,远胜于宋弓。
而在滇南转战三年,他们还学会了攀援。
大理、乌蛮诸部被灭,石门关前后的高山大寨被他们拔了一座又一座。
李瑕看过杨果给的情报,对兀良合台在西南的打法有所了解……比如,兀良合台之子阿术,动不动就“潜师而跃”、“绕出其后”,常为先锋。
换言之,只要是他李瑕能爬上去的地方,蒙军也能爬上去。
李瑕能借地势之利,展开两百人,击溃三四十蒙军,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是靠地势就敢埋伏大股人马……除非有五百精兵。
若有五百精兵,早做准备,备好木石、筑成沟垒,倒可以再埋伏一次。
想着这些,李瑕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暂时不宜再战了。我们加快速度,先赶到巡司休整。”
熊山松了口气,暗道这李县尉也没那么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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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方沟东北方向是高耸的山崖,叫“分水崖”,崖下有条鱼头溪。
鱼头溪在岩方沟时水势又小又缓,两边还有河谷。但在上游的分水崖,被两边悬壁一夹,水势却很湍急。
从岩水沟往北,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高。终于走进了悬崖上的凿道。
凿道不同于栈道,栈道是在悬崖旁建道路,凿道则是在悬崖边“啃”出一条路。
悬崖直耸,脚下是深渊,头上是岩石。转头又能看到对面峭壁上的僰人悬棺。
这路自是十分可怖,算是五尺道上最险的一段。
李瑕一行人来时是从这里过来的,回去也是要走这里。
……
又走了两天,在队伍最后的巡江手董娃看了看脚下的深渊,忍不住向前面的鲍三问了一句。
“鲍班头,你这独眼能看清路吗?别掉下去了。”
“娘的,来的时候眼睛对着外面。”鲍三捂着小腹,头也不回,又道:“这往回走,老子只能看到里面,不好走。”
董娃又问道:“你说我们怎不在这里伏击蒙军?”
“你想死?在这凿道上打,比得就是谁凶。你能比蒙鞑老卒还凶?”
董娃“嘿”了一声,道:“我们还不凶?不是把蒙鞑都给吓跑了。”
“憨瓜。在方岩沟还能埋伏,能两百打三十。到了这石头缝里,人摆不开,只能一命换一命,能换几个。”
董娃道:“那等蒙军走上来,我们射他。”
“你站哪射?”
“等到了下面山地里,我们站山路上摆开。把蒙鞑堵死在这石头缝里。”
鲍三道:“那老子不陪你,你个憨瓜自留下跟他们对射。”
“反正打也打完了,我就随口一说嘛。”董娃挠了挠头,道:“班头,你说真有军赏?我有个同乡从军,立了第四等功,绢三匹、钱三贯咧。县尉真要给我五贯?”
“还骗你不成?”
“县尉真要把职田给战死兄弟的家小们分了?”
“嗯。”鲍三道:“县尉以后是要当蜀帅的,治军立信。”
“班头你说我这五贯是攒着以后买田,还是给我爹娘过个好年?要能多砍几个头就好了。”
“攒啥攒,等你战死了,也能分县尉的职田。”
“班头你别闹。”董娃道:“说点吉利话呗。”
“娘的,你叨叨没完,老子伤口都裂了,来,给我再扎一下。”
“好咧。”
“小心点,别他娘的掉下去了。”
鲍三说着,扶着崖壁坐下来,又骂道:“娘的,这破路,走得老子腿软。”
“没剩多少凿道了。”董娃道,“转过这段,前面就是山里,不怕掉下崖了。”
两人蹲坐着,重新包扎好了伤口,站起身要往前走。
忽然,鲍三问道:“你听到没?”
“啊?”
董娃转头向后看去,只见远处的崖壁黑乎乎的,隐隐约约能看到凿道里有东西在动。
“蒙军来了!”
“快走!”
“不是,班头……听到了吗?怎可能……怎么可能在这鬼地方骑马?!”
鲍三有些发愣,眯着独眼,盯着那凿道。
“不可能……不可能在凿道上骑马冲锋。”
但马蹄声越来越疾。
“咴律律!”
鲍三猛然大吼道:“快走!是惊马,是惊马冲过来了!”
董娃已愣在那。
他分明看到,一匹大理马竟是发了疯一般在悬崖凿道里冲过来。
马背上没有人,蒙军就是用这惊马来把他们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