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格局
谈话声从皂班公房里传了出来。
“听说了吗?”
“嘿,房主薄兼县尉巴实得很,要哪门子县尉?”
“说是个瓜娃子。”
“姓陆的都能弄走,房主薄能怂他?”
走廊上,黄时正领着路,转头瞥了李瑕一眼,见这县尉面无表情,他连忙一弯脸,小跑进班房,咳了两声。
“新任李县尉到了,都起来。”
李瑕手里拿着一本名册,步入班房,目光看去,十余个汉子或坐或站,正在聊天。
这些人都是皂隶,即县衙的跟班、仪仗,也有护卫之职。
他们纷纷转过头,见了李瑕,嬉闹声小下来,面面相觑,也不说话,但脸上都显出茫然的表情。
黄时又咳了一声,道:“这位是新任的李县尉,都来拜见。”
众人纷纷起身,唤道:“见过李县尉。”
李瑕表情硬梆梆的,只看着他们,既不应,也不叫他们免礼。
他虽年少,但眼神坚毅、站得笔直,配上“县尉”的身份,显得颇有威严。
众皂隶只觉莫名其妙,拱着手,也不敢放下。
李瑕又看了一会,走上前,将一个汉子的手抬了抬,又拍了拍他的背。
“站直,精神些。”
那汉子站直了。
李瑕又不说话。
良久,这沉默的气氛让一众皂隶都觉得难受,终于是一个个纷纷站直,且把拱手的动作做得标准了。
李瑕这才道:“都不必多礼。”
“谢李县尉。”众皂隶松了口气,放下手。
李瑕翻开手中名册,道:“排好,一个个报名字,从你开始。”
“是,小人杨守发。”
李瑕拿碳笔在册子上勾了,道:“说仔细,哪里人?当皂隶几年?平素做什么?”
“泡梧村人,为吏六年,平时就在衙门跑腿办差、随县官巡查……”
李瑕记下,又吩咐下一个人报名。
“小人崔剩,是马夫,三清村人,给三班养马的……”
过了好一会,所有人纷纷报了名字。
“十八人。”李瑕道,看向手中的册子,道:“皂隶十六人、门子二人、马夫十二人、轿夫与扇夫六人、灯夫四人,这是中县的公吏定额,庆符是下县,为何有如此多人?”
黄时忙应道:“是房主薄向知州奏报,应符县周围南蛮众多,且临战之地,增设三班名额。”
“记册上有四十人,还有二十二人呢?”
“正在轮值。”
“哪些在轮值,标给我。”
黄时只好标注了,李瑕又细问一番,最后道:“尚缺十二人,在何处?”
“这……”黄时为难道:“小人不知。”
李瑕放下手中书册,走了几步,向杨守发问道:“认识鲍三吗?”
“禀县尉,小人认识。”
“他在哪?”
“他……他病了。”
李瑕道:“姜饭也病了?”
“这……小人不知。”杨守发低下头。
远远有梆声传来,五下,已是日落时分。
李瑕也不为难他们,道:“今日我算是认识大家了,明日正式上任,往后好好相处。”
他说完,离开得也干脆。
班房内,众皂隶纷纷舒了口大气,有人探头往门外看了几眼。
“他走远了。”
“这县尉绷得很,搞得我火熛熛,”
“看起来瓜不兮兮的,吓死个人。”
“也不知房主簿啥时候能把他弄走……”
~~
李瑕走出县衙,看到韩承绪正站在门外。
“住处安排得有问题?”
“是,阿郎猜得不错。”韩承绪将遇到的事情说了,又道:“只怕是那江县令或房主簿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韩老认为如何应对更妥当?”
韩承绪道:“想必阿郎今日在县衙内是强项令之态?”
李瑕道:“是,要当强项令,一开始便该摆明态度,反反复复没意思。”
“既在公务上已彰强势,私事上不如就退一步,住驿馆如何?”
“好,安顿下来再说吧……”
应符县驿馆就在城北符江与二夹河交汇之处。
李瑕等人去了驿馆,却只剩一间大屋,住下之后,他们在大屋里搭了大通铺。
是夜,几人围着灯火,谈起今日对庆符县的观感。
“说来,大宋党争之烈,便显在这住所上。”韩祈安看着这大通铺,感慨了一句。
刘金锁难得在泡脚,问道:“今天到底啥意思啊?”
“一般而言,京官不配宅院。地方官则皆有官舍,多与衙置相连,故而官府子弟有‘衙内’之称,地方官若无居所,则是受了排挤。”
“排挤?马丁癸不是说再给我们安排吗?”
韩祈安道:“他不会安排的。”
“为啥?”
“承平时,名相寇准与丁谓争权,寇准被贬衡州,无处可住,百姓自愿为他建宅。丁谓又将他谪迁雷州,终于使寇准郁愤而卒;苏辙也曾被章敦贬至雷州,租住民屋。章敦得知,严惩屋主,不让苏辙有住处……明白了吗?”
“不明白。”
韩祈安道:“不给住所,此为争权手段之一。”
刘金锁大怒,起身吼道:“他娘的!欺负人……”
李瑕正在端着烛火看一张地图,道:“坐下,闭嘴。”
“哦。”
韩承绪叹道:“看来,那前任陆县尉,该是被房言楷排挤走了。”
“恐怕是要故伎重施啊。”韩祈安道:“史俊派人带话‘请房主簿多担待’,意在让房言楷把持县尉之权,不给阿郎插手,知州打压、主簿排挤,难办唉。”
“房言楷今日将皂班交出来,只怕是要给阿郎设套。”
“巧儿。”李瑕忽然指了指地图,道,“记得情报上兀良合台的杞军在哪个位置吗?”
韩巧儿道:“这个地图上没有,我给李哥哥再画一张。”
“好,你画……”
李瑕伸展了一下身子。
韩承绪道:“看来房言楷是不肯将县尉之权交出来了。阿郎打算如何对付他?”
“没想过。”李瑕道。
韩家父子一愣。
李瑕道:“我觉得叙州有史俊、庆符县有房言楷,这是好事。”
“好事?”
“不交权才正常。”李瑕道:“他们若敢把一县武备交在十六岁且没有为官经验的人手上,未免太不负责任了;若一听我是天子赐字,就把武备交出来,这种没头脑、没立场的官多几个,蜀地就亡了。”
韩承绪道:“站在他们的立场而言,确是如此。”
“他们不仅立场没错,且都是人才,叙州、庆符县治理得都不错。”李瑕道:“我很欣赏史俊、房言楷。”
他一个少年县尉,欣赏人家一个知州,听起其实怪怪的。
刘金锁很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紧了嘴。
韩承绪道:“蜀地能抵挡蒙军十三年,自有道理。余玠在蜀时,革除弊政、轻徭薄赋、整顿军纪,打下了好底子。”
说着,话锋一转,他又道:“但官场不问对错,只问由谁掌权。阿郎切莫心慈手软。”
“倒非心慈手软。”李瑕道:“我就没将他们看作对手。”
“何意?”
李瑕反问道:“你们以为,我要做的是与房言楷争权?”
“这是自然。”
“本就是我的,有何好争?我是来打败兀良合台的,又不是为了他们而来。”
韩祈安问道:“可看眼下这情况,房言楷并不肯将职权还给阿郎,如何……”
“他格局小,不必理他。”
李瑕说着,目光已落回了地图上,道:“你们发现了吗?庆符县没有水师。”
韩承绪父子又是一愣。
二人皆不明白,眼下才到庆符县,主簿把持着权柄不肯交还之际,李瑕怎就开始管有没有水师了?
还有,方才刚说了欣赏房言楷,怎又说他格局小?
此时韩巧儿已画了另一张地图。
“李哥哥,好了。”
“好。”
李瑕将地图拼起来,手指在上面划过,道:“真是身临其境了,我才明白蒙古的整个战略。我试着分析一下,韩老帮我看看对不对?”
“阿郎请说……”
第161章 差别
“之前韩老与我说过,这大宋的防御体系大概可以分为三大块,江淮、京湖、川蜀。有赖孟珙、杜杲、赵癸等名将,蒙古难以攻下江淮、京湖,这才转道川蜀,以求占据长江上游。
这两天,我又有更多的理解,蒙古伐蜀的战略,应该还有一层目的,为的是摧毁大宋的财政。西南茶马商道的断绝,影响已经在显现了。而天府之府富庶之地,失了这一块,宋廷早晚拖不起。
而川蜀的防御关键在这里……重庆府、合州城。蒙古为何要攻打大理?因为余玠这一套以合州为中心的山城防御体系,蒙军无法攻破。所以,兀良合台先灭大理,然后顺金沙江而下,直捣重庆府,插入合州后方,三路大军包围合州。
不论兀良合台的水师如何,兵马行进必须沿金沙江走,否则仅是携带物资就能累死他们。前日与慕儒聊过之后,我一直在想,兀良合台是从金沙江上游而来,那此战关键在哪?
不在骑兵、不在武器,只在水师。蜀中地势,蒙古发挥不了骑兵的优势,那只要有水师扼住长江,兀良合台就到不了合州。三路蒙军若不能在合州会合,必败。
这一路之战事,叙州首当其冲。庆符县则可沿符江顺流而下,直插叙州后方,很可能会有蒙军来犯。庆符县怎能没有水师?”
“……”
韩承绪、韩祈安良久无言。
刘金锁擦了脚,起身倒了洗脚水回来,见二人还在发呆,问道:“咋了?你们听不懂?我都听得懂。这不很简单吗?搞支小水师守住符江,防止蒙军偷袭叙州水师。”
韩祈安道:“我只是觉得,阿郎一个县尉,眼界未免有些……”
“太大了。”韩承绪叹息一声。
“阿郎的意思是,不必理会房言楷争权,先练一支水师,立了功,自能得县尉之权?”
“是。”
“但县尉权职不够。”韩承绪道:“且没有知州、县令、主簿支持,此事绝难成,只钱粮一道便过不去。”
李瑕点点头,道:“我不介意与他们分润功劳,只是……”
“只是他们必定不信阿郎。”
“是。”
“这样吧。”韩承绪道:“明日我与祈安到码头了解一番。茶马商道断绝后,该有不少商贾愿出售商船。看看是否可行。”
“我便是此意,请你们勘察地形、询问船只。我来负责人手。”李瑕道:“刘金锁,你明日陪韩老和以宁先生去。”
“哦。”
“巧儿,你接下来扮成书童,跟在我身边帮我记东西。”
“好哦好哦。”
“具体的我们再商量,倒可请以宁先生帮我写封文书给史俊,若他能同意最好。”
韩祈安道:“只怕……难。”
“更怕的是他将此事交给旁人办。”韩承绪沉吟着,又道:“但也无妨,递了公文,阿郎先占了功劳。”
“不必与这些州县官员争功,此仗若胜,自有人为我表功。”
“阿郎方才说到人手,庆符既有中县公吏名额,县尉可领三四百人吧?”
“今日见了皂班,缺额十二人。”
“吃空饷?”
“不好说……”
~~
与此同时,房言楷也在听黄时的禀报……
“这李县尉使唤皂隶,如同治军,怪哉。他也是毒辣,愣是看出少了十二人。”
房言楷沉吟着,问道:“他没追问原由?”
“问了,正好打梆,他竟是下衙了。”黄时道,“这也是怪。”
房言楷道:“秋防在即,总不能将一县武备托付于竖子之手。”
“小人明白,大家都在说,主簿好不容易让县里治安稳定。若换一个不懂事的毛孩县尉来,坏了主簿的心血不提,往后这百姓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但……小人不知如何做?”
“他要解决住所,明日会去石门巷子那宅子查看,会见到鲍三、姜饭等人。”
“主簿是要让他吃个瘪?”
房言楷摆摆手,道:“少年人气盛,见这情形,会认为是我让鲍三等人吃空饷、住县尉之宅。”
黄时眼珠子一转,明白过来,道:“到时李县尉以为捉住了主簿的把柄,将此事闹出动静。结果一闹开来……他一定想不到,贻笑大方的人是他。
鲍三哥这些伤员,县里谁人不敬重?经此一事,李县尉显得多蠢啊,哪还有脸作威作福?三班谁肯听他的?”
房言楷没有回答,低下头又开始处理公务。
公房中倒有一幕僚笑道:“黄四哥儿还挺聪明,知道如何做了?”
“知道,小人一会就去找鲍三哥,让他们往狠里得罪李县尉。把人逼急了,才能闹个大笑话。”
“也别让李县尉事先听说了鲍三的事迹。”
“蒋先生放心,驿馆那边已打过招呼,啥也不和李县尉说。”
“机灵。”
“蒋先生过奖了。”黄时道:“主簿才是真高明,那李县尉来得这般急,主簿立即就定下了这一招妙棋,轻而易举就让他在庆符县抬不起头来,到时一个县尉连住所都没,灰溜溜滚蛋罢了。”
房言楷头也不抬,道:“莫说了,争权夺势乃小道,算计一小儿罢了,无甚好夸耀。”
“是,小人这就去办……”
~~
次日天刚亮,李瑕披上了官服。
那是一身曲领大袖的青色公服,腰间束以革带,再踩上一双皂靴,其实还蛮威风的。
至少在这庆符县里已是很威风了。
唤作“幞头”的官帽上有两个硬翅,让人颇不自在。
好在李瑕走路时本就不摇头晃脑,很快也习惯了。
等他一套官服穿戴好,韩家父子与刘金锁已出了门。李瑕站在屋外,等韩巧儿换衣服。
不一会儿,韩巧儿扮成一个小小的书童出来。
她一路本就是穿着男装,此时又乔装了一下,说像书童也不像,马马虎虎。
“说来你一个小姑娘跟我们住大通铺也不方便,今天得找个住处了。”
韩巧儿晃着脑袋,道:“别的都好,就是刘大哥打呼噜也太响了。”
“是啊。我也一晚上没睡好。再租一间院子也行。”
“李哥哥是不是没钱了?给高姐姐买银链子了。”
“……”
两人说着这些有的没的,往县衙走去。
卯时,县衙有七下梆声,是为头梆,寓意是“为君难为臣不易”。
三班六房的胥吏衙役到衙门报到、听候点名,俗称“应卯”。
李瑕作为县尉,管不到六房,却对所管辖的三班很感兴趣。
他并不在乎房言楷是否将权职交出来,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大堂,准备与一应下属相见。
……
这边李县尉步入衙内,那边江县令才起来,听到禀报,愣了一下。
江春刚穿好皂靴,未来得及披官服。
“闹呢?收粮打仗之际,半大孩子耽误事情。”他皱了皱眉,吩咐道:“去把他喊来,我到中堂见他。”
“官人,衣服……”
“一会再披。”
江春刻意只穿着中衣,步入中堂。
稍等了一会,只见李瑕不急不徐转了进来。
“江县令,有礼了。”
“非瑜起得真早啊。”江春笑道:“你看,我才刚起,听说你来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披。”
他言下之意是“你下次别这么早来,三班点卯自有人负责,别添乱。”
李瑕却如听不懂一般,道:“县令是否先披上衣服?免得染了风寒。”
“不要紧,不要紧。老了,不像你们年轻人畏寒。”江春笑道:“也不知怎地,老了反而贪睡,幸而有詹先生负责点卯,不须我等早起,二梆响了再入衙也可。”
“我向来早起惯了,早些来也无妨。”
江春心底有些恼火。
还听不懂人话是吧?!
他脸上依然带着笑容,道:“非瑜与房主簿交接了再上衙不迟,否则万一耽误了公事,或弄乱了县衙……对了,住所可安置妥当了?”
“并未安置妥当,那里已有人住了。”
“竟是如此?”
“江县令不知?”
“是啊,此事我不知。”江春转移话题,道:“可惜县衙窄小,只有了两间院子,总不能让非瑜与我挤一间……”
“无妨。”李瑕道:“多谢江县令,我这就去搬行李。”
江春张了张嘴。
那本要打的下一句官腔,竟是噎在了喉咙里……
第162章 排斥
庆符县衙,一片梆鼓声中,厨房烧水,茶房煎茶,吏员们画卯完毕,各归三班六房。
这是今日的第二梆,有五声,名曰“臣事君以忠”。
签押房里,书吏们准备着当天县官要处理的公文,又准备把昨日签发的公文分派。
黄时穿过长廊,听到衙役们正聚在一块说话。
“太年轻了吧?望着威风,听说没比我家娃儿大几岁。”
“我家娃儿比他还大三岁。”
“哈哈,费班头,你家幺女年纪不正跟他合适?”
“想啥呢,人家是官。”
“这不说着玩吗?”
“去你的,老子看不上他。”
“亏得县令将他弄进去了,今日还要出城督粮,一堆事,哪个有耐心陪他傻站。”
“不弄进去也不睬他,我们只听房主薄的……”
黄时明白他们又在嘀咕谁。
那李县尉也是个没眼力见的,看不出大家都不接纳他,到任半日就自顾自地插手县衙事务。
想着这些,黄时一路出了县衙,拐进石门巷,他在一间宅子前停下来,叩门。
“吱呀”声起,门打开,名叫“姜饭”的独臂汉子探了头。
“这么早就到了,进来吧。”
“鲍哥哥呢?”
“昨夜喝醉了,还未起来。”姜饭领着黄时进了门,道:“你放心,我们把姓李的往死里得罪了就是,懂的。”
黄时笑道:“哥哥们做事,小弟自然放心,就是想躲在后面看看这事闹起来。”
两人走过院子。
只见几个汉子在院中活动,断腿、断手的都有,就没几个全乎的。
一路打了招呼到了主屋,鲍三正好光着膀子爬起来。
见这膀大腰圆的身体上全是伤疤,如一条条蜈蚣,黄时不由直了直眼,暗道这鲍哥哥还是壮的,就是肉有点松了。
“来了,里面坐吧。”鲍三道。
他瞎了一只眼,看人时微侧着头,目露凶光。
“谢哥哥。”黄时进屋坐了,赔笑道:“哥哥,衣服还是披起来,莫吓坏了李县尉,他不敢闹。”
“知道。”鲍三随便拿了件衣服披了,拍了拍肚子,神情落寞。
黄时又道:“也请院子里的哥哥们都往屋里躲躲,不然李县尉来这见了,万一猜到……”
“老子做事还不用你多嘴。”
“是,是。”黄时面露尴尬,惶恐不安。
鲍三上前拍了拍他的脸,道:“老子说话就这样,别往心里去。”
“是,小弟敬重哥哥,不往心里去。”
他们就这般干坐着,只等李瑕找来。
良久,姜饭打了个哈欠,道:“怎还不来?”
“快了吧。”黄时道,“那李县尉该是去县里租民舍了,但我已打过招呼,不会有人租给他。”
姜饭问道:“他要是在驿馆一直住下去呢?”
黄时道:“哪能啊?特地交代了驿房,只给他一间房,那许多人呢,能熬几天?而且今日也不让他住了,长宁军探马要住。他该来这里看看才是。”
“这不没来吗?”
“哥哥们别急。”黄时道:“昨日,他已经查到你们这十二个皂隶没上衙,定以为是房主簿吃空饷、或私养你们。为了住处、为了查此事,他一定会来的。”
姜饭道:“那就等着,等他到了,我啐他一脸。”
鲍三道:“怎样都行,肯定逼他和我们打起来。”
“好。”
鲍三拍了拍膝盖,道:“听房主簿说,谢方叔去相之后,余晦也滚蛋了?”
“是。”
“一口恶气总算下来一半。”
黄时道:“听说是丁青皮扳倒的,这李县尉就是丁青皮的人。”
“也是狗贼,由这种狗贼扳倒谢方叔、余晦,更辱没了节帅。”
“就是。”姜饭道:“哥哥,前两天听房主簿说这消息,我这心里反而更堵了,朝堂上狗咬狗,到现在还没给节帅翻案。”
“我听这姓李的来任县尉就恶心。节帅被逼死、被抄家,至今官府一句公道话没有,来个丁青皮的人耀武扬威,拿狗咬狗当功劳,真他娘……啐!”
黄时眼看着那一口浓痰啐在地上,忙道:“哥哥,一会也别下手太重了,万一打死个官,事情就不得了了。”
鲍三道:“但我昨个想了一夜,这事还有不对。”
“哪不对?”
“节帅的冤屈还未洗刷,我们又是节帅身边的旧卒,房主簿增设公吏名额养着我们这几个残废,确实是触了律法。那姓李的若查到,上奏朝廷,怕给房主簿添麻烦。”
鲍三话到此处,独眼中凶光又是一闪,道:“这样,我一刀剁了那姓李的,要问罪,问我一人。”
“别!千万别!”
黄时吓了一跳,如坐针毡,忙站起来道:“哥哥万万不可真杀了他。你听我说,房主簿根本不怕李县尉捏这把柄,余节帅是冤死了不假,但这里还是川蜀!在川蜀谁不念余节帅的恩义?
房主簿上次就与哥哥说过,他敢养着你们,就是史知州也是同意的。史知州曾亲口说过,在他治下,谁敢动余帅旧卒就是与他为敌。
这事,不止是庆符县如此,放到整个川蜀也如此。我们川蜀汉子连蒙军都能挡他十数年,还怕一个小奸贼?”
“就是!”姜饭站起身,道:“早晚有一日叫这朝廷看看蜀地人心所向,叫天下人看看,余节使就是被冤杀的!”
鲍三听了那一句“这里还是川蜀”独眼就有些发红,道:“行,房主簿怎说,我就怎做。”
“好,好,岔远了,把那李县尉撂一边去,别耽误秋防就成。”
“……”
又是良久。
一个跛腿的汉子被同伴扶到厨房,开始做饭。
炊烟升起。
“怎还不来?”姜饭再次不耐起来,“他不来了?”
黄时很疑惑,道:“算这时辰,驿馆已经让他搬出去了,长宁军探马还要住呢。该来这里看看啊。”
“这样。那他该来了。”
终于,叩门声响起。
“嘿,来了,连住处都没有,还当哪门子县尉?”
“准备准备,往死里得罪。”
“今日让这小奸贼栽个大跟头……”
姜饭点点头,走到院中,拉开门栓,却是愣了一下。
“怎是你?”
马丁癸脸色有些尴尬,道:“进去说吧。”
屋中鲍三站起身来,大步而出,问道:“怎回事?姓李的人呢?”
马丁癸挠了挠头,看了黄时一眼。
“说呀。”黄时道:“等半天了,驿馆没让他把屋子腾出来?”
马丁癸道:“倒是腾出来了……”
“那人呢?”
姜饭也问道:“人呢?民舍、驿馆都不让他住,能去哪?”
马丁癸也是面带疑惑,道:“那李县尉,搬到县令的官舍里了。”
“啥?江县令为啥啊?”
~~
县衙。
“这份号薄,请东翁核查。”
幕僚詹纲说着,将一封公文放在江春的案上。
“伯辅看着办吧。”江春站起身,道:“我回后衙一趟。”
“是。”
江春往公房外走了几步,忽又停下,道:“伯辅,你见过这种人吗?”
詹钢沉吟着,道:“世上有人不知礼,有人迟钝。李县尉并非如此。”
“他既非听不懂,为何要如此?”
“许是真无住处了。”詹纲道:“县衙只两处官舍,主簿高于县尉,房主簿不可能让出来,李县尉……不愿租宅?”
“我才是上官!他再无去处,也绝不该如此。”
“是。”
江春道:“你觉得呢?说心里话。”
“说心里话。”詹纲道:“我认为,李县尉……并未将东翁放在眼里。”
江春点头,道:“你也看出来了。”
“此言并非挑拨,但只怕在李县尉眼中,夺权为重。东翁作何感想,他毫不在乎。”
“呵,为官十一载,还是头一次见这等特立独行之辈。”
“东翁,眼下该考虑的是房主簿是否误会了。”
江春道:“房正书不会误会,我三年任期将至,是转任是平调只看此次秋防,既答应他放手支持,还有何好误会的?”
“也是,一上午未见房主簿有动静,看来是心里明白……不过,想必他很生气吧。”
“不气才怪。”
詹纲道:“说来,东翁与房主簿好不容易达成默契,有此相得益彰之局面,朝廷又委派新县尉搅局,实昏招矣。”
“是啊。”江春长叹一声……
第163章 后衙
他转回后衙,一路上婆子仆婢打招呼也不应,走到院中,看着西厢。
西厢确有两间空房,如今李瑕已让人将行李都搬进去了。
此时李瑕不在,江春看着这两间房,心头也不知是何感想。
“官人。”江春的妻子牟珠上前,问道:“倒底是怎回事?岂有县令与县尉同住的道理?”
牟珠长相颇丑。
江春当年掀盖头时也是吓了一跳。到如今,夫妻多年却也习惯了。
“妇道人家不必管这些。”
“怎就能不管这些?”牟珠道:“女眷住在这里,平白搬进来一几个外人怎行?要不,妾身让阎婆把他行李丢出去?”
“胡闹。这是堂堂县令能做出来的吗?”
“他一个县尉怎就能那般不要脸?”
“他不要脸,我们还要!”
“呜呜……官人都不考虑妾身和荻儿……外人进了家……听说还是个年轻男子,万一闹出了风语风言……呜呜……”
“烦死啦!”江春大喝一声。
十余年修为,终于是在这一刻破了涵养。
“别在这哭哭啼啼,回屋里去!休惹我动怒!”
牟珠还想说话,忽然看着江春身后,眼一瞪,愣住了一般。
江春转头一看,正见李瑕领着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走进院子,还提着一篮鸡蛋。
“江县令。”李瑕拱手,道:“瑕再次谢江县令收留之恩。”
江春尴尬,却还是习惯性浮起笑容,道:“非瑜客气了,只要你不嫌挤……”
“不敢嫌挤。”李瑕道:“听说开饭了?”
江春一愣,僵笑道:“不错,非瑜自是不可与吏员们挤在前衙用饭,如房主簿便是在他自家用饭。”
“是。”李瑕已向厨房走去。
他似想起什么,回过头又道:“冒昧劝江县令一句,夫妻间还是和睦为宜,失礼了。”
江春脸上虚假的笑容依旧,心中却翻涌了诸多情绪。
他眼睁睁看着李瑕招过厨子,递了一篮子鸡蛋过去,交代厨房每天煮。
“我们几个的碗筷已做过记号,勿与江县令家眷的弄混了……”
“小人明白,县尉有心了。”
“这份钱是给你们的,毕竟多干了活;这份则是我们的伙食,往后每月你管我要……”
“谢县尉。”
“严管家是吧?这两贯钱你拿着,看着分给府中下人……”
“县尉唤小人严婆就行,小人们伺候县尉一定如伺候阿郎一般。”
因是当着江春的面,府中仆婢只以为是阿郎主动请县尉来住,颇为热情。
他们本来就听不懂那些官腔。
江春也不愿向仆婢解释这些,对他的官威不好。
也只能在心中感慨,怎就有这般厚脸皮之人?
……
江县令心情郁闷准备吃饭时,李县尉已吃过饭又出去了。
而隔壁官舍中,房主簿才忙完上午的公务回来。
……
房言楷正准备净手吃饭。
幕僚蒋焴匆匆忙忙跑来,低声道:“东翁,李县尉把点卯用的那份三班名册拿走了。”
房言楷手中动作一滞。
蒋焴道:“江县令与东翁都不在前衙,没人敢忤逆他,书吏们没办法,只好给他。”
“点卯名册只有名字,关系不大。”房言楷道:“我手中那份还在就好。”
“只是觉得,他太不把东翁放在眼里了。”
蒋焴说着,摇了摇头,叹道:“从未见过这等人,规矩礼数一点不守,人情世故一点不讲。”
房言楷不置可否,道:“他上午做了何事?为何没去找鲍三?”
“一上午,把皂班、快班摸了个门清。除了出城办事的,两班已没一个人他不认识。”
“没我帮他,他如何做到?”
蒋焴道:“他记忆极佳,两班数十人加上文吏,但凡给他报过名字,每个都记的,未曾错漏一次,甚至连籍贯、家小等也记得一清二楚。
且他问话,每有前后不对之处,马上能发现。众衙役吃不住他这样,交代了许多。但东翁放心,他们还是心向你的。”
房言楷终于皱了皱眉,道:“胡闹。何等关头了?让胥吏陪之闲聊,耽误公事。”
“是,东翁案牍劳形、夜以继日,他却在旁胡乱掺和,此人贪权,且行事狂悖,不可不防啊。”
房言楷踱了几步,终是下定了决心。
“他不来找,那就让鲍三去找他,不禁动手,只要不死人就行。”
~~
韩巧儿很是开心,走在李瑕身边,忍不住又跳了跳。
李瑕于是看了她一眼。
“李哥哥,你看我做什么?”
“你以前走路不像这样踮脚。”
韩巧儿仰起头,道:“我太矮了,和李哥哥说话的时候总想近一点嘛。”
“多吃一点才能长高。”李瑕道:“买牛乳给你喝。”
“李哥哥总说要买一只牛,一共说了四次,可是都没有地方养。”
“接下来就可以在这县里养了。”
“好哦。对了,名册我数完了,包括弓羽手、潜火兵、民壮等等,李哥哥一共管三百八七人,好多啊。”
“是很多,一般下县到不了这么多。房主簿做得不错。”
两人说着这些,穿过县衙前的大街。
韩巧儿又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李瑕道:“县衙的地图画的不准,我带你在城里逛几圈,你帮我重新画过吧。”
“好哦,那两个潜火楼的位置肯定不对的,我记得一个离驿馆一百步,另一个是一百五十步,图上却是一样的。”
“你怎么留意到的?”
韩巧儿道:“我以前没有记这些,现在就有认真记更多啊。”
“也不用太辛苦。”
“好哦。李哥哥,对面走过来那个人名叫费伯仁,是快班的一个班头。”
“那去打个招呼。”
李瑕话音未落,只见那费班头忽然低下头,转了个身,快步进了小巷子。
“啊,看来他是看到我们了,不愿和我们打招呼呢。”韩巧儿道。
“是啊。”李瑕道。
他能感受到,川蜀军民似乎很排斥外地来的官员。
其实也能理解,余玠死后被论罪抄家,余晦坐镇川蜀,怨杀大将,屡败屡败,这些年川西之地尽失、大理覆灭,蜀地战云密布,人心惶惶。
这一通祸害,让庆符县也成了蒙军可能攻伐的地方。
这种大环境之下,庆符军民若能接受他这个奸党破格任命的年少县尉才叫怪了……
~~
费伯仁快步走进小巷,回头看了看,见李瑕没跟上来,舒了一口气。
又走了几步,忽见拐角处一个独眼大汉抱着双臂站在那,不是鲍三又是谁。
“哥哥,你怎在此?”
鲍三道:“那姓李的想跟你打招呼,你跑啥?”
“谁理他?我们都只听主簿的。”
“那就好。”
费伯仁忽会意过来,笑道:“哥哥是过来弄走他的?我说嘛,主簿怎会任他在上窜下跳。”
“嗯。”
鲍三倚在墙,探头又往长街上看了一眼,见那小奸贼已带着小书童走过巷口,他遂跟了上去……
第164章 县尉
县尉,取“除奸、尉安良民”之义,渊远流长,早在春秋战国时已设置。
汉末,曹操、刘备都曾先后任此职。
曹操年二十,举孝廉为郎,任洛阳北部尉;刘备讨黄巾贼有功,任安喜尉,后与督邮争执、辞官,不久又任高唐尉。
唐时,县尉职权愈发完善,也颇受尊重,有“少府”之美称。
比如王勃就给一杜姓县尉写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其中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名句。
至宋代,县尉一职更加复杂。
所谓“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比如五代时节度使、军阀把亲随派为镇将,与县令分庭抗礼、鱼肉百姓。
于是宋廷收敛藩镇,权归于上,将乡长与镇将之权归统于县。
这么做,好处是少了军阀盘剥,民生秩序好了非常多;坏处,也有。
简单来说就是,地方治安武备收回,交于县尉这种受中枢管控的官员。
但不是县尉的权力更大了,毕竟还受多层管制,而是中枢的权力更大了……
李瑕初任县尉,对这许多复杂的权职还不甚了解。
他只对自己第一步要做的事很明确,建一支小水师、在兀良合台伐蜀这一战之中崭露些锋芒。
首先就是人手。
昨日简单熟悉了皂班、上午简单熟悉了快班,接下来,才是他重点想要了解的壮班。
庆符县除了有数十民壮之外,还有百余弓羽手。
因为宋立国以来,外敌不断,边陲县尉亦有御敌之责,凡县满千户,则设弓羽手。
比如宋辽相争时,归信县尉臧景就很喜欢主动出击,杀伤辽兵;
建炎年间,海盐县尉朱良就曾集所部百余人奋击金军;
宋高宗逃到维杨时,招信县尉孙荣率百余名弓手与金兵相抗,使宋高宗得以南渡……
换作李瑕,肯定不会为高宗皇帝做这般牺牲,他想要的,是掌控这样的武备力量。
带着韩巧儿在县城逛了一圈,李瑕对县城的武备分布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巡房有三个,一个在城东,主要维护码头上治安;县城中心有一个,方便受县衙调派;城西南有一个,方便出城,到乡间巡检。
在册弓手一百六十二人,看起来多,在李瑕眼里少得可怜。
也就够维护县城内的治安、兼顾着官道。城池外的广袤区域管起来,肯定是力不从心。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房言楷已是非常有作为,换作其它下县,有的仅有十余名弓手。
由此可见,房言楷显然是得到了史俊的大力支持,将庆符做为边陲县来治理,无“紧县”之名,武备上却有“紧县”之实……
这样逛了一圈之后,韩巧儿也有些头昏脑胀。
“李哥哥,我先把地图画出来,之后再逛一逛,不然我也记不下来。”
“好,我们到那边茶摊歇一歇,再去西南的巡房看看,看完就回去。”
“好哦,不喝茶也可以。”
两人说着,转向城西南。
韩巧儿抬着头,看了李瑕一眼,下意识想拉他的袖子,犹豫了一下又把手缩回去。
“累了你就拉着我,没事。”
“没有累啊。”
“厨房里炖了鸡,晚上你多吃一点。”
韩巧儿终是伸手拉住李瑕的袖子,问道:“那也可以吗?那是江县令家炖的鸡。”
“只要问他,他一定会答应的。”李瑕道:“我们也不是没给钱。”
韩巧儿想着那鸡汤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最近都变馋了。”
“你太瘦小,吃的还是太少了。”
“可是……爹爹说,女儿家不能吃太多,万一吃成像刘大哥那样就糟糕了。”
“以宁先生不懂。”李瑕道:“你也不可能吃成刘金锁那样。”
他微眯着眼,带着些骄傲。
以前是击剑的,又不是搞相扑的。
那些女子击剑、游泳选手是如何管理身材,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把一个女孩子养成刘金锁那样。
“放心吧,这方面听我的没错。”
“好哦,我只想长高一些。”韩巧儿仰着头,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
他们已快走到巡房。
忽然,一道人影从巷子中窜出来,撞向李瑕与韩巧儿。
李瑕倏然侧身,一把拉过韩巧儿避开。
同时,他一拳就挥了出去。
他袖子里藏着一把匕首,且对自己的武力颇有信心,才敢不带护卫在这县城里逛。
这巷中窜出的人影给了李瑕强烈的危险感,他毫不犹豫就出手,一拳挥出,马上就掏出匕首。
……
“你他娘!走路不看路啊?!”
鲍三才撞过去,嘴里已大嚷起来。
没想到这一下撞了个空。
那李县尉反应之迅速,让他大吃了一惊。
尚未收住身影,拳风已袭至面前。
鲍三独眼一眯,正要避过。
电光火石之间,却是一个念头泛上来,他干脆不避。
“嘭!”
这一拳之势,竟远超鲍三所料。
他只觉脑子里“嗡”地震了一下,有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独眼,恍恍惚惚中人已跌在地上。
鼻血长流。
鲍三抬起头看去,只见那李县尉手中已拿着一柄匕首,极防备地看着自己。
愣了一下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惨叫不已。
“啊!”
“哥哥!”
对面的巷子里,姜饭已扑了出来。
只见那李县尉抬起一脚,径直将姜饭踹飞出去……
~~
“伍班头!不好了,鲍大哥被人打了!”
“什么?!”
“朝廷又派了个小奸贼,要对余帅旧卒动手了。”黄时大嚷道,“就在前面街上,把哥哥们往死里打!”
“猢狲!弟兄们,去给哥哥出头!”
“去他娘的!当老子们没烈性,哥哥们卖了命杀敌,一直受欺负,都躲到这庆符来了,还敢找上门来!”
“走,将他杀出鸟来!教这些狗厮知道老子们不是好欺的!”
一片骂喊声中,黄时还在大哭。
“大家伙不要冲动!那小奸贼是朝廷命官,鲍哥哥被打得七窍流血都不敢还手……苍天呐,到底还要逼我们这些人到啥时候,逼死了余帅,冤杀了王将军还不够吗!”
“娘的,走!”
十余名弓手已冲了出去。
黄时又哭道:“朝廷要抄余帅的家,余小郎君拿不出钱,鲍哥哥不过是出头顶了一句就被刺字流放,要不是主簿保着他,指不定已死在哪了,为何还不放过他啊?!”
有人在他脑袋上一拍,道:“别嚎了。”
黄时转头一看,是弓手班头伍昂。
伍昂心里其实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激动。
他微眯着眼,看着冲出去的手下,道:“你还敢拱火?也不怕事情收不了场。”
黄时见巡房里已没别人了,笑道:“我是真替鲍哥哥委屈,被打得鲜血直流呢。”
“哥哥故意的。”伍昂道,“凭哥哥的武艺,哪能被个瓜娃子打了?”
伍昂是庆符县三个弓手班头之一,也是房言楷的心腹。
要赶走新来的县尉,这事,他也是事先就通过气的。
因此,他故意晚走几步,让手下人先去闹事,他再出面阻止。
与黄时聊了两句之后,伍昂道:“走吧,我们过去。”
“早了吧?让哥哥们先揍李县尉一顿,他吃了教训才知道不该和房主簿争权。”
“我怕闹出人命。”
“都没带刀呢。”黄时道,“哪能呀?”
“你把火拱大了,兄弟们的拳头也能打死人。”
说着,伍昂领着黄时走出巡房。
走了二十余步,听着前头的嚎叫声不太对,伍昂加快脚步跑过去,见到了让他颇为吃惊的一幕。
只见那穿着一声青色官袍的县尉正一拳挥出,将一个弓手打得抱头惨叫。
他身影灵活,但也不是没挨到打,而是他挨了拳脚跟没事人一样,出手也比弓手们重得多,竟是倾刻间又放倒两人。
而地上已经倒了好几个人……
伍昂张了张嘴,犹不敢相信。
“这小县尉……这么能打?”
第165章 打赌
长江上,一艘大船中,卸任了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余晦正在船舱中饮酒。
“冤杀王惟忠?若不杀他,老夫如何放手做事?”
余晦说着,执杯叹息,又道:“王惟忠飞扬跋扈,把持权柄,罔顾差遣。且蜀民性烈,多有抗命之举。我等外官任职,若无非常手段,绝难施行政令……再来一次,老夫也只能杀王惟忠,否则被他架空、受他驱逐。”
“是,旁人称是‘私怨’,实则这大宋官场党争之烈,上至朝堂、下至乡寨,何处不争权?风气使然,阿郎别无办法。”
余晦啐道:“蜀人痛骂老夫,老夫也受够了在这川蜀为官!辛苦一世,沦落得青史骂名!”
他说着,只觉实在委屈,眼中浊泪长流,操起笔墨,在舱墙上题了一诗。
“男儿尽有移忠事,何处芳名不此侔?
今日扁舟赋归去,心如秋月印江流。”
那陪酒的幕僚看着这诗,回想蜀中经历,心头也是怅然。
他既理解余晦的无奈,却又想道:“朝廷也没追究阿郎你杀王惟忠啊。问题是,你杀人夺权,还一直打败仗啊!哪怕赢一场,也不至如此……”
~~
“王将军前车之鉴,蜀地官员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蒋焴说着,又道:“当年阆州一战,若非余晦指使不当,何至大败?结果他却反诬王将军通敌;其后紫金山、苦竹隘接连大败,川西局势一榻糊涂,皆余晦误国!
一县虽小,道理却是相通的。如今在这庆符县,主簿你便如王将军,而李瑕一稚童,比余晦尚且不如,须坚决将他赶走!”
房言楷眼神中却有些顾虑,长叹一声。
“主簿职高于县尉,县中军民皆心向于东翁。此,东翁处境胜于王将军当年之处,还有何顾虑?”
房言楷道:“本以为十余弓手可让他下不来台。没想到,他竟有些武勇……”
蒋焴道:“东翁放心,搂蛮子已又调了数十弓手,带了弓刀过去。李瑕再有武勇,一人还能打多少人?”
“就是搂蛮子过去,我才担心。”房言楷忧虑道:“伍昂是个理智人,我才将这事交给他办,搂蛮子却是个莽的,一个不好,就得捅出大事。”
“伍班头还在,镇得住搂蛮子。”
“十余人还算私斗,数十人操戈包围县尉,可就是造反了。”
“不会的,可说是民心所向,何况还有史知州能压下来。”蒋焴道:“赶走李瑕只在今日。”
“怕闹出人命。”
“伍班头办事有分寸,不会要了李瑕性命。只要他知趣,愿意退一步。”
房言楷已无心公务,又在公房里踱了几步,道:“那……晚一些再过去救场?”
“正是如此,该让李瑕吃够了教训才行。”
~~
长街上,伍昂额头上冷汗已经流下来。
他往县衙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房主簿还没来,心头愈发焦急。
“搂虎!把刀给老子放下!”
“让他放了我哥哥!”搂虎喊道。
他看起来不像汉人,汉语说得不太好,只能让人勉强听懂。
“都冷静些!都他娘给老子冷静些!”伍昂转头又向几名按着刀的弓手,大吼道:“把刀收了!”
吼完,他又看向李瑕,道:“李县尉,也请你把人放了,有话好说,大家都不想闹出人命。”
李瑕手里摁着姜饭,一只匕首也抵在姜饭脖子上。
事情突然发展到这种程度,谁都没想到。
李瑕也没料到川蜀汉子能烈到这种程度,或许是因为这些年累积下来的怨气。
一开始,只是打了个忽然撞过来的独眼汉子,之后十余人冲上来,又被他痛揍了一顿。
这十余人还是有分寸的,没带武器,下手也不重。
但被揍痛了,有人火气上来,又跑去喊了救兵,这次却是执刀带弓的,领头的班头就是那叫“搂虎”的,风风火火,上来就要操刀子干。
李瑕心知打不过他们,趁乱就摁住这断臂的姜饭。
“你们还知道我是县尉,想造反不成?!”
“不敢。”伍昂连忙道:“此事有误会,应是李县尉不知我们蜀南风俗,和鲍大哥起了冲突,我等向县尉赔罪。”
李瑕又看向那名叫“搂虎”的班头,道:“看起不像是来赔罪的。”
“你把哥哥放喽!”搂虎喊道:“不然老子管你是哪个官,剁了你!”
“你不怕我?”
“老子怕你个猢狲,老子杀了官,大不了回老林子里!”
姜饭被李瑕摁着,却是喊道:“搂蛮子,你给老子滚蛋!这事不用你掺合,滚!”
李瑕匕首一顶,让姜饭闭了嘴。
那边鲍三则上前一把抱住搂虎,两个人一边挣着,一边嘀嘀咕咕。
伍昂这才稍松了口气,喊道:“都他娘把武器收了!哪个敢向县尉拔刀?!”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道:“李县尉,现在我们都收了刀,你把人放了吧?”
李瑕却不放人,道:“今日这事如何说?”
“我们这地方人就这破脾气。李县尉合不来,我也无话可说,认罚就是。”
“你是说错在我,但我官大,你没办法?”
“不敢。”伍昂道:“是鲍大哥瞎了一只眼,走道上看不清路,冲撞了李县尉。我等所有人向李县尉赔罪。”
“不错,老子瞎了一只眼,向李县尉赔罪!”鲍三大喊道,声震长街。
“鲍大哥瞎了一只眼,撞到了李县尉,我等所有人向李县尉赔罪!”弓手们纷纷大喊。
声音一开始很混乱,渐渐却整齐起来。
“我等向李县尉赔罪,请李县尉放了姜哥哥!”
“鲍大哥不该瞎了一只眼,撞到了李县尉!”
附近早有许多百姓看到这边在打架,先前远远躲着看,此时都围了过来。
指指点点,话里话外无非是在说这新来的官欺负人。
连躲在后面的韩巧儿也听出来了,这些人看起来是在赔罪,但显然是要一起排挤李瑕。
“……”
伍昂一颗心终于定下来。
成了。
房主簿交代的事终于是妥了,姓李的但凡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庆符县不接纳这个县尉,以后要么夹着尾巴做人,要么自己滚蛋。
“李县尉,小人们都赔罪了,不知你可否把姜哥哥先放了?”
伍昂抬了抬手,止住弓手们的吆喝,又道:“姜哥哥断了一只手,身体不太好。李县尉要罚,可以罚小人……”
“你们不想让我当这县尉?”李瑕忽然问道。
“不敢。”伍昂道:“小人们哪敢……”
“直说吧。”李瑕道:“你们想赶走我,我理解,但做事干脆些。”
伍昂抱拳,却不回答。
李瑕又道:“也不必每次来找茬,我们一次处理清楚,如何?”
“小人听不懂李县尉在说什么。”伍昂道。
李瑕道:“简单,我们打个赌,我若输了,我走人,不当这庆符县尉便是。”
伍昂与鲍三对视一眼,眼中泛起喜色。
搂虎还被鲍三抱在怀里,道:“哥哥们,跟他赌了!”
“你别说话。”鲍三低声道。
伍昂则是抱拳道:“李县尉言重了,我们就是些杂流,哪敢……”
“都是直爽汉子,行事磊落些,别说虚话。”
“好!”伍昂道:“不知李县尉要如何赌?”
“你们这里四十四个人。”李瑕目光一扫,道:“来,一个个和我打……”
第166章 斗剑
房言楷才出了县衙,打算往城南巡房去。
算时间,也该由他去给李瑕救场了。
这是他作为主簿,展示格局和气度的时候。
才出县衙不久,黄时快步迎上来,道:“主簿,成了。”
房言楷点点头,一派了然模样,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去。
“那还是该过去一趟,不能太让非瑜失了面子。”他道,“边走边说吧,是何情况?”
黄时小步跟上,刻意落后几步,弯着腰低声道:“伍班头等人喊‘鲍哥哥不该瞎了一只眼,撞到李县尉’,李县尉受不得激,说要与他们打赌。”
“年轻人,心气盛,沉不住气啊。赌注?”
“李县尉若输,自辞官离去。”
“他若赢呢?”
“他没说。”
房言楷一愣,笑了笑,道:“他所求者,无非是众班听他指派,自是不用说。”
“小人不知为何不用说?”
“这是县尉职权,理所应当,岂能拿出来做赌注?不说,是彰他风度,且他若赢了,众人自然服他。”
黄时道:“但小人看来,他赢不了。”
“如何赌?”
“他说车轮战,一人敌四十四人。”
房言楷轻哂道:“堂堂命官,与武卒打斗,成何体统?”
“是,伍班头也认为打起来会让弓手们落了把柄,不妥当。”
“李瑕给了这么大的赌注,又以一敌众,只怕规矩要由他来定。”
黄时道:“最后定了斗剑,算是换了文雅的方式。”
房言楷停下脚步,微微惊讶。
“斗剑?”
~~
韩承绪父子带刘金锁沿着符江逛了好大一圈,又在码头上与几家大商贾聊过,直到下午才回到县城。
“这地方竹子可真多。”刘金锁道:“要是跟那些商贾谈不拢,我们自己做竹筏不也成吗?”
“刘兄弟莫说没用的,倒是你该练练水性才是,不然真打起水战……”
“对啊!我是该练练水了。”刘金锁大声道,“我娘说过,火克金、水克火,我得练练。”
三人说着有的没的,走进东城门,正见一群人吆喝着往城内跑去。
“快去看,新来的县尉要丢大脸了……”
刘金锁一听,大步跑上去拎起一个瘦小汉子,问道:“出了何事?!”
那汉子被拎起来,如同小鸡一般,也有些茫然,喃喃应道:“新来的县尉和弓班们比武,我们要去看。”
“在哪比?”
“戏台那边。”
“怎比?”
“说是斗剑,县尉一人敌四十四人,谁先中了对方十五剑就算输。”
“哪个意思?斗剑?”
“当然不是真的剑,木剑上绑了个布袋,沾了面粉。”
“那就好。”刘金锁问道:“县尉要刺四十四个十五剑?那得多少剑?”
“六……六百?”
“是六百六十剑。”韩祈安道。
“是,但……不用刺那么多,李县尉只须中十五剑也就输了。”
“啊?四十四人一共刺他十五剑也算?”
“是咧。”
“娘的,这多赖啊!好意思吗?”
刘金锁大骂一声,挠了挠头,与韩家父子对视了一眼。
“逞强了啊。”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阿郎冲动了,再如何受屈也不该如此。”
“是啊,辛苦得来的官位……实该以更稳妥的方式解决冲突才是。”韩祈安有些疑惑道:“阿郎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今日为何如此冲动?”
“走吧,且去看看。”
“哦。”
刘金锁将那瘦小汉子放下来,道:“带路吧。”
他依旧不解,兀自喃喃道:“也该带上我啊,我拿枪捅三四百下不就好了嘛!”
一行人向县城中间的戏台走去,越走,只见周围人越多,议论纷纷。
也有不少摊贩将摊子移到这附近的道路上,与临安不同,庆符县的摊子上卖的多是笋干、柑橘、竹筐之类,生意也都不大好。
戏台前人头攒动。
韩承绪见了这架势,眼中忧虑更甚,低声喃喃道:“只怕这些武卒是故意放出风声,要让阿郎出个大丑。”
他放目看去,只见台上李瑕正卓然而立,已解了幞头,扎起袖子,一身青色官服衣袂飘飞,气质超群。
韩承绪看了良久,聊以自宽地喃喃道:“好在,阿郎看起来不像是受了激……”
台上,李瑕执起手中的木剑。
他闭上眼,感受着众人的目光,感受着手掌中剑柄从冰凉渐渐有了温度。
心里,其实也只有一个念头。
“终于能比赛了。”
“咣当!”
锣声响起。
李瑕睁开眼,迎着对面的汉子,一剑刺出……
~~
韩巧儿并着脚坐在台子边看着,目光望去一时竟似痴了。
李瑕这一剑之间的风采,仿佛惊鸿从她心间飞起……
等到又一声锣响,有人喊了一声“李县尉胜,下一个”,韩巧儿才回过神来。
“哎呀,今日记的那些……好像全忘记了……”
~~
“什么?”
江春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你说已挑了几个?”
“十一个。”
“他中了十下?”
“是四下。”
“四下?”江春踱了几步,又问道:“房主簿过去了吗?”
“过去了。”
江春抚须沉吟了一会,道:“我也该过去了。”
“不错。”詹纲点点头,道:“此事东翁也不能装作不知情,是该出面了。”
“只是,这说辞?”
詹纲犹豫片刻,沉吟道:“李县尉若是输了……”
“他若输了,房正书自会说得妥当,当众假意为他解围,实则架空而已。”江春道:“可他若赢了……”
“赢了?既敢提出斗剑,李县尉之剑法想必是高,依眼下这情形看来也是如此。不过,挑十一人中四剑……多半还是要输的,毕竟越往后他体力越差。”
“万一他赢了呢?”
主幕二人对视一眼,默然了一会。
詹纲道:“到时,东翁若觉李县尉要赢,可中止这赌局。”
江春自明白其中意思,只是犹难相信李瑕一人能赢四十四人。
他转身向公房外走去。
身后,詹纲又说了一句。
“东翁发现了吗?李县尉才上任第一日,这县衙里已有许多人无心公务。”
江春叹息一声,没说什么。
他走到衙门前,又是一愣。
“轿子呢?”
“禀县令,夫人带着小衙内和小娘子出门了,小人正在备轿。”
“动作快。”江春皱了皱眉。
那李瑕仅须再中十一下就败了,若赶不上,难免显得他这县令故意避事……
~~
“咣当!”又是一声锣响。
“李县尉胜,下一个!”
伍昂抬头看去,眼中带着些震惊之色,喃喃道:“几个了?”
“几个了?”
“十……十八个?”
“不会吧?”
“我真不信。”
“我也不信,但他娘的,事情就摆在这里。”
“狗栓,你说,怎回事?!”姜饭骂道:“你个怂货,见他是个官,让他了?”
“哥哥,又不是我一人没刺到啊,真就刺不到啊。又不能劈,又不能斩,我不习惯啊,还没反应过来呢,就中了十五下。”
“对,我也是,娘的,一冲过去就被他刺了……”
“姜哥哥,你先去。”伍昂道:“但他脚步太快了,我们换种打法,拖他的体力。”
“懂了,我个残废也不求刺中他,就拖他。”
“注意步伐,留意到了吗?”
“嗯……”
姜饭应着,大步往台上走去。
他听着周围的吆喝,只觉在众人的注视下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他握着那木剑,剑柄上湿漉漉的。
先前败的十八人手心里都出了不少汗。
姜饭舔了舔唇,开口想说些话,提提威风。
然而目光看去,只见那李县尉依旧是面沉如水,嘴里那“瓜娃子”几个字到嘴边,终究是咽了下去……
第167章 冠军风采
房言楷目光看去,只见台上那两道人影忽近忽远,周遭不时响起众人的呼喊。
“东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房言楷回过头,见是幕僚蒋焴。
“蒋先生怎也来了?”
“想到一事,须与东翁说。”
房言楷带着蒋焴退到离台子远些的地方,在街角负手而立。
“东翁,这场比试,不论李县尉是胜是败,我们的计划只怕已败了。”
“嗯。”
蒋焴又道:“原本,事情是鲍三冲撞了李县尉,被毒打一顿,可这一赌,则成了众弓手想赶走李县尉,事情已是变了。
其后,一人迎战四十四人,他已显出了大度之风。若他真败了,众人许还会嘲他自不量力。可这……已挑十八人矣……”
房言楷点点头,明白了蒋焴的意思。
还未说话,又听得一声锣响,姜饭败下台了。
房言楷眯着眼望去,只见又有一人上台,依旧是不敢主动进攻,似想拖李瑕体力,反倒中剑更快。
“二十人了,他一共也就中四下。”蒋焴道,“竟是越战越强了。”
房言楷道:“看来他是对剑术极有信心,才敢放言以一敌四十四。呵,分明是极有把握之事,却说得玄乎其玄。”
蒋焴道:“是,他必是练剑多年,而民壮们不熟悉这套规矩,难以适应,比不过了。”
“初时,我还当他是沉不住气、是被逼着打赌。此时看来,他分明就是想要显示能耐。我等算来算去,被轻而易举化解了啊。”
“是,不论如何,计划已是败了。再斗下去已无意义,反让他彰显武力。东翁不如停了吧?”
房言楷不答,显得有些遗憾。
“东翁。”蒋焴劝道:“只需说是担心李县尉太累了。此时罢手,场面还好看些。万一真让他赢了,事情传开,还不知是何种说辞。”
“且再等等,鲍三、伍昂、搂虎等人还未上场。”
“东翁呐,人数已过半,侥幸赢他又有何益?此非战场,乃官场。”
房言楷闭上眼,摇了摇头,喃喃道:“侥幸赢也是赢,输好看点和输难看点,有何区别?”
~~
“怎么回事?”搂虎喊了一声。
姜饭已败下台来,脸色难看,摇了摇头,道:“我算是明白了,这般斗剑,最有用的还是刺。若拖他体力,他更无顾忌,剑法更凌厉。”
“明白了,拼着让他刺了,也要刺他。”
“他太狡猾了。”姜饭道:“其实我刚摸到门道,已被刺了十五下。若与他再战十轮,我熟悉了打法,或可胜他。”
“我有个办法。”
“说。”
“我们先在台下练。”
“没大多意思,这么多人都输了,还练?阵仗能输,别输了脸。”鲍三说了一句,大步走向台,道:“下一场我上。”
“哥哥,脚步,注意脚步……”
“嘿,哥哥也是的。讹人可以,脸就不能丢了?我们来练……”
~~
“独眼豹上场了!”
茶楼雅间里,有稚气的童声响起。
过了一会,那童子叹了一声,道:“笨死了,劈劈劈,劈有个屁用……啊!木剑被劈断了。”
又听有女子惊呼了一声。
“呀,手帕掉了。”
牟珠低头看了一眼,道:“不打紧的。”
她转过头,只见儿子江苍正挥着拳头,兴致勃勃的样子;女儿江荻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李县尉。
牟珠微微叹息。
她自己长得不太好,儿子虽仅有八岁,小眼睛,塌鼻子,幸而随他爹生了张方脸,男子长成这样也算有正气了。
倒是女儿江荻,如今已十四岁,竟也是这副长相……那便有些麻烦了。
“荻儿,荻儿。”
“嗯?”
连唤了好几声,江荻也不回头。
牟珠问道:“觉得李县尉如何?”
“母亲,李县尉不是仙人吗?你看他……世间竟有这般人物吗?”
“喜欢吗?”
江荻猛地回过头,愣愣看着牟珠,之后突然喜得跳了起来。
“可以吗?!母亲。”
牟珠还未回答,江荻已拉着她的手,喜道:“母亲,你知道吗?我要醉倒了!这楼好高,我觉得好晃!”
“你别急,别急。须问问你父亲。”
江荻连连点头,喜不自胜。
唯有江苍扁了扁嘴,自顾自地小声喃咕道:“疯了吗?连赵衙内都退亲了,这李县尉哪样比不赵衙内强,疯了,到这穷县当了两年县夫人,疯了……”
忽听下面一连串的嘘声。
江苍一转头,只见几个民壮正持着竹竿在场下对练。
“吁!”他也连着嘘起来,对着窗外大骂道:“本衙内还想着你们能赢,孬死啦!庆符县的脸都给你们丢光啦!”
他已懒得再看台上的比试。觉得没甚意思,就看那李县尉“嗖嗖嗖”的,其他人都跟傻子一样。
目光向长街看去,江苍忽然“咦”了一声,道:“父亲来了。”
“官人来了?”牟珠大喜,忙吩咐人道:“快,去把官人请上来!”
然而,从茶楼望去,只婆子跑到轿前与江春说了两句,江春掀开轿帘,往茶楼上一瞪,却没过来,径直往台子那边去了。
牟珠颇觉失望。
江苍道:“看来父亲要让他们停下了。是也无甚好比的,李县尉才中七下,已撂倒三十人了,真没意思,跟假的一样。”
“但他好有风采啊。”江荻喃喃道。
“你也好疯啊。”江苍道。
母女二人如没听到一般,只盯着那台子。
牟珠道:“官人在说什么?”
江荻没应,仿佛痴了。
江苍道:“父亲肯定在叫他们别比了……伍班头他们摇头,是一定要比,以为他们练了肯定能赢……房主簿来了,看样子,房主簿说继续比……又开始比了……唉,我都说了,孬死了。”
说到这里,江苍以手覆额,恨铁不成钢地长叹道:“还比,练过了还输,脸都丢光了,还不如听父亲的别比。”
他气呼呼地喝了一杯茶,背过身不再看。
过了好一会,忽听江荻惊呼了一声。
“啊!”
江苍回过头,目光看去,李瑕竟是连着被人刺了三下。
下一刻,李瑕一剑刺出,正中那汉子。
“咣当!”一声锣响,远远有人喊道:“四十四场结束!李县尉胜!”
江荻不停拍着手掌,道:“好险,好险,只差一剑。”
“险个屁。”江苍兀自嘀咕,“前面连伍班头都只刺中两下,能被那赖八儿连刺四下?让得呗,孬死我了。”
“让的?!哇,他……他他……”
江苍兀自摇头,见姐姐和母亲还在那拍手,不由道:“这有甚不了起的?母亲你去与两百个大汉比绣花,母亲也能赢。”
江荻大恼,在弟弟头上一捶,道:“你能不能别在这里叽叽咕咕,烦死个人了。”
~~
“丢死人了。”
伍昂啐了一口,只觉浑身都不自在。
却听李瑕已朗声向看客们道:“让诸君见笑了,瑕别无所长,仅擅剑术一道。非是庆符县诸班输了,实则各有所长罢了,若论保境安民、缉贼捕盗,决不敢与诸班相比……”
伍昂、鲍三、搂虎等人对视一眼,愈发觉得无奈,登上台,行了一礼。
“县尉。”
“不打不相识。”李瑕拱手道:“今日是我路遇鲍三,误以为是蒙古刺客,出手莽撞了,当众向你等道个歉,这一茬便算揭了,如何?”
“不敢当,不敢当,我等绝不敢怪罪县尉。”
“往后治理庆符县、保民生安定,还须请诸君协力。”
“是……”
不论是否演出来的,堂堂县尉既开口这么说了,诸人心中是何感受不提,也只好恭恭敬敬回了礼。
江春瞥了房言楷一眼,见他闭着眼还在养气,心中微叹。
主簿不出面,他这县令也只好出面,遂向诸人叱道:“简单是胡闹,敢与堂堂县尉厮斗打闹,成何体统?!”
“县令不必责他们,是瑕爱卖弄,会些剑术便总想在人前现眼。此事怪我,怪我。”李瑕道。
江春一噎,心说本就是在怪你,又故作听不懂人话!烦死了!
恼虽恼,该做的戏还得做完。
“李县尉既说了,此事到此为止,但往后……”
“都散了吧。”李瑕道:“天色也晚了,该回家吃饭了,今日耽误诸君公事,改日我置酒作赔。”
“谢县尉!”
众人一抱拳,纷纷散去。
李瑕并不想现在就与他们当众多说,效果未必好。还不如等众人情绪平复了,再一个个单独详谈。
江春微觉尴尬,转头又看了房言楷一眼,只见他睁开眼,恢复了古井无波的表情……
第168章 客气
“走吧,回家吃炖鸡。”
李瑕与韩巧儿这一句话远远传到江春耳中,江春眉毛一挑,只觉心中百味杂陈。
他堂堂县令自不会舍不得一只炖鸡,但“家”是他家,“炖鸡”也是他的炖鸡,听人这般坦坦荡荡地说出来,终不舒坦。
还不可当众反驳,以免显得他这县令小家子气。
江春默不作声,往茶楼走去。
牟珠正带着两个孩子下来,女眷先进了轿子,只留下江苍站在轿边。
“孩儿见过父亲。”
江春心中有气,板着脸,道:“今日课业可完成了?”
“还未完成。”
“那还跑出来胡闹!”
换作平时,江苍或许会说“是母亲带孩儿出来的”,今日却想着那李县尉处事,遂应道:“是孩儿贪玩,请父亲勿责怪母亲与姐姐。”
江春反不好责怪他,又不知想到什么,语重心长道:“你往日就喜多嘴,为父告诫你一句,人生在世,言多必失,所谓‘君子寡言而行以成其信’,你可明白?”
“孩儿明白。”
“言多必失啊。”江春又感慨一声,挥了挥手,让儿子上了轿。
再回过头,只见李瑕任那小书童牵着衣袖,正在与幕僚护卫聊天。
“不成体统……”
~~
县衙内又是几声梆响,到了下衙时分。
但因白日耽搁了许多事,书吏们继续处理文书许久,才汇送签稿进承发房查点,再送签押房。
夜幕降临,蒋焴查点了值夜的衙役,以及仓库、县牢、巡丁、灯夫等人。
隐隐能听到还有人在嘀咕“一剑挑数十人”之类的,蒋焴微微叹息一声,似在感叹手上这些事不知还能负责多久。
江春回来后亦忙了许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头也是感慨。
因想着后衙住进了李瑕,他担心妻子女儿,匆匆签了公文,起身回去。
路过主簿公房,见里面灯还亮着,房言楷还在忙碌。
江春心知这一年来房言楷身兼主薄、县尉之职,担子重,案牍劳形,确实辛苦。
至于今日之事会对庆符县带来怎样的影响,还来不及思忖,只等能晚间得空了再考虑……
~~
后衙里,一张桌子摆在院中,李瑕、刘金锁与韩家祖孙正在吃饭。
“原以为阿郎今日该以更稳妥的手段应对,没想到……”
“这就是最稳妥的手段。”李瑕道:“是我最擅长的。”
韩祈安微微苦笑,道:“也不知阿郎不擅长何事?”
“很多,比如唱歌,比如算帐,比如写文章。”李瑕问道:“今日两位先生勘查得如何了?”
韩承绪瞥了四周一眼,轻声道:“不等回屋再说吗?”
“无妨。”
“也好。”韩承绪道:“问了几家商贾,有两家愿意出售船只,大小适合,也坚固。本是造来与大理、吐蕃等地进行茶马贸易,也运送贡茶、竹纸往江南。如今茶马商道断绝,对方愿意贱卖。
大船上千贯,小船六百贯。这般算下来,哪怕是最小的水师,也该有两艘大船配几艘小船彼此兼顾,怎样都得要六千贯以上,此外还需要改造,再训练水手、桨工,一应器械……”
韩祈安道:“且须另建个码头,修筑防事,地点已看了几处,须请阿郎过去看看。”
“是,所费不小。”
韩祈安道:“还有一个问题,阿郎并无资格建立水师。但县尉有浚疏水利与保护道路之职,阿郎或可凭此名目操办。”
李瑕沉吟着,问道:“两位先生是说,船只有、名目也有,此事是可行的。”
“可行,但极难。”韩祈安道:“不过,阿郎递封公文给史知州,或写信回京给贾相,若批了,此事简单。”
韩承绪四下一看,低声道:“还是县尉权职不够,阿郎若为县令,或为架空县空之主簿。再得州署支持,此事则易成。”
李瑕道:“不急,若真让我现在就管理一县,我也不会。”
“话是如此。”
“至于人手……今日阿郎一剑力压诸班,或能尽快接管城中弓羽手。”
“算是认识他们了。”
韩祈安道:“说到这个,阿郎就不怕赢了诸班,这些汉子心中不服?”
李瑕道:“人与人之间,你强他一点,他必然不服。但你若强他很多,强到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也就没什么不服了。”
韩祈安苦笑。
韩承绪抚须道:“依我看,要练水师还得再招一批人手。”
“还有长宁军那边只怕有不同看法……”
说话间,江春从前衙转回来,见了这院中情境,一愣。
目光落在桌上的鸡骨头上,江春心中惆怅,脸上却还是泛起笑容。
“哈哈,非瑜今日打斗一场,特让厨房炖了鸡给你补补。还想派人与你说不必等我,原来你已吃过了。”
“是,江县令有心了,吃得很好。”
刘金锁道:“我们只吃了半只,烧排骨也好吃。”
江春正在后悔与李瑕打官腔,听了刘金锁的话,下意识又道:“本就是炖给你们吃的,不如全吃了?”
“真的可以吗?!”刘金锁大喜,“太好了!我正说排骨不够吃呢。”
江春一滞,含笑点头,吩咐人将剩下的炖鸡与排骨再端过来。
心里却是暗骂不已,真是何样主何样仆,一样听不懂人话,连白岩苗寨的苗人都比这些人有礼数。
“江县令太客气了,我等受宠若惊。”
“非瑜不必多礼,只将这里当成你自己家,不必担心我不习惯。”
“是。”
刘金锁又道:“县令放心,小郎君给了钱,明日厨房会多配菜。”
“呵呵。”
江春懒得再说话,负手转回屋堂,只觉一口气上不来。
草草吃过饭,一家人依旧是食不言、寝不语。
只有江苍咬着筷子,不停看着院子里,似乎很羡慕别人能在吃饭时说话。
也可能是在望本属于他的那份炖鸡与排骨。
饭后,江春回了书房,端着茶杯沉思,却见牟珠进来,眼神有些神秘兮兮。
“官人。”
“嗯?”
“李县尉真就在家中住下了?”
“你放心吧,他住不久。”
“妾身不是说这个,你看他,年纪是否与荻儿正合适?”
“呵,稚童也可为县尉。”江春轻笑一声,道:“朝廷只规定边陲县尉年不可过五十,却忘规定要成年才可任职。”
“官人,你好好听妾身说话嘛!”
江春抬眼一扫,颇为不耐。
牟珠道:“荻儿,荻儿啊。官人觉得荻儿与李县尉是否相配?”
江春又是一滞,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目光扫过书房,暗想这家里住着的,竟没有一个正常人?
“勿想这些了。往后……招个赘婿吧。”
“妾身又不是没给官人生儿子,岂须招上门女婿?”牟珠道:“将荻儿许给李县尉,正合适。”
江春转头向书房外看去,看到纸窗上映着的影子,顷刻又不见了,该是一双儿女蹲了下去偷听。
话到嘴边,他沉吟着,道:“李非瑜……绝非良配,此事你不必再考虑了。”
“为何?妾身觉得正适合,他正好住在家中。”
“适合适合,世间事是适合就妥吗?我与他政见不合且不论,不用几日,房正书就能将他赶出庆符。”
“官人,妾身是这般想的。”
牟珠凑近了,给江春捏着肩,嘴里说起来。
“官人之所以支持房主簿,无非是调任在即,不愿出了岔子。可就算房主簿做得再好,能有几份功劳真落在官人头上?
李县尉则不同,这般年轻就是朝廷命官,官人你像他这般大之时,可还未参加解试呢。他往后该有多大前程呐?”
“呵呵。”江春干笑两声。
“帮着房主簿,官人顶多就是不出岔子。可若是与李县尉结了亲,这是一辈子的女婿。”牟珠话到这里,向窗外一瞥,又道:“也是荻儿一辈子的如意郎君。”
江春皱眉,摇头道:“并非你这妇道人家想得这般简单,休再聒噪。”
“为何呀?”
“我不喜欢他,我烦他!行了吧?”
一句话出口,江春竟觉畅快不少,又道:“我烦死他了,绝不招他为婿!出去!”
牟珠大恼,帕子一甩,走了出去。
门外,一双儿女正躲在那偷听,连忙跟上她,一起转回厢房。
“母亲,我看,该说不该说的,父亲说得很清楚了。”江苍道:“父亲是明智的,此事……”
“你书读完了没?还不去读书,一个男儿,一天到晚地跟在我们娘俩身边多嘴。”
江苍也不怕他母亲,嘿嘿笑道:“赖在母亲身边,不就是为了少读书吗?”
牟珠摸了摸他的脸,就喜欢儿子这股机灵劲。
她又转向江荻,道:“不妨事的,你父亲那人我还不懂吗?你别听他说的,只看我是如何做的。”
江荻问道:“那李县尉还能当女儿夫婿吗?”
“且看我说服你父。”牟珠睥睨了书房方向一眼,“李县尉正是在谋你父支持之时,只要你父点头,我看能成。”
“好呀!”江荻满脸欣喜,点头不已。
唯有江苍白眼一翻,颇觉无奈……
第169章 成见
江春挥退妻子,莫名又长叹了一声。
观世间事,一叶落知天下秋,仅看家中妻儿对李非瑜之态度变化,已可见整个庆符县的反应大抵是如何。
他自是知道牟氏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但道理再对有何用?李非瑜怎可能娶自家女儿为妻?
亲事如此,官场也是如此,各自之立场也绝非妇道人家想当然就能决定的……
心念才转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仆婢通禀道:“阿郎,李县尉求见。”
江春不由暗骂,住进家里来,求见倒是方便。
“请进。”
他揉了揉脸,笑着起身相迎,道:“非瑜来了。”
李瑕进了书房,手里还拿着一幅卷轴。
“江县令,打扰了。”
“非瑜不必客气。”江春道:“晚间还过来,有何事?”
“县令昨日说要置酒为我接风洗尘,你我与房主簿三人好好聊聊,今日怎么就忘了?莫不是我有错处,惹县令不喜?”
“哈哈,非瑜这说的哪里话?绝无此事,绝无此事,是未想到非瑜如此勤勉,怕你辛苦,怕你辛苦。”
“既如此,我可否与县令好好聊聊?”
“这是自然……”
不等江春一句话说完,李瑕竟是将手里的卷轴径直在江春案上铺开,那是一卷地图。
“想请县令支持,在庆符县再设一支水师。”
江春闻言,竟是愣在那里,老半晌未能反应过来……
~~
房言楷回到书房。
蒋焴坐在下首,长叹一声,道:“东翁,经此一事,再握着三班不交给李县尉,只怕是说不过去了。”
“他本就不在乎我交不交给他。”房言楷淡淡道,“他不是一直在接触三班吗?”
蒋焴道:“李瑕虽年少,却心机深沉。夸口以一敌众,实则以己之长攻人所短,虚造了声势,不愧为奸贼门下。他必不甘当一个无权县尉,今日这剑锋,是指向东翁呐。”
房言楷低头看着公文,终是无心再看进去。
蒋焴道:“衙役、民壮,皆粗莽汉子,往后难保不受他拉拢;还有江县令,如今李瑕就住在江县令院里,难保他们联手……”
“明光认为当如何应付?”
“不如将三班交给他,再派一桩难办的差事给他?”
房言楷道:“就算拿了他的错处也无用,县令、主簿并无罢免县尉之权。”
蒋焴道:“可知州有。”
房言楷摇了摇了头,沉吟道:“若只能请知州出面,不必做此计算,否则反遭知州不喜。”
“依东翁之意?”
“我直接修书一封,请知州罢免他。”
“可这由头?”
“不须由头。”房言楷道:“哪怕只是将他唤到叙州城里晾着,也便是了。”
“东翁明鉴。”
“明光来执笔吧。”房言楷起身踱了两步,道:“先说李非瑜年轻狂妄,又出奸党门下……”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通禀。
“阿郎,江县令与李县尉来了。”
~~
书房中烛光明亮。
房言楷坐在那,目光凝视着地图,耳边是李瑕侃侃而谈。
他只觉恍然如在梦中,良久没反应过来,李瑕为何会跑来说这些?
“此次,蒙军伐蜀,其战略目的在重庆府、合州。合州之地形,比叙州更险峻、更重要。三江汇聚,可控蜀疆;崇山峻岭,可谓天堑。
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这几路我们管不了。但兀良合台这一路,顺金沙江而攻叙州,以图包围合州,此为必然。
我等驻守边县,担守土之职,须尽力挡兀良合台一挡。那便该有水师,进可顺符江而下,侧击蒙军,退可驻防符江,保庆符县外百姓……”
李瑕说到这里,问道:“房主簿意下如何?”
房言楷回过神来,道:“战事一起,自有大军迎战,岂须小小县城参战?”
“蜀地抗蒙十余年,不皆是县乡、各寨军民奋起相抗吗?”
“可这……”
李瑕道:“除此之外。有了水师,不仅可以守卫城池,还可沿符江上下,防御蒙军劫虏城外百姓。”
房言楷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江春。
只见江春正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与世无争。
李瑕道:“县令与主簿若是裁决不下,可写信问询史知州意见。我赴任时途经叙州,见叙州正在操练水师,想必史知州亦知战,此战水师为关键。”
房言楷再次沉默下来,捻着长须,良久无言。
他自觉任庆符主簿,兼县尉以来,将下县之武备提成紧县,维持治安,做得极好……但怎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李瑕也不说话,在客位坐下,静静等着。
直到许久之后,烛火“啪”的一声响。
房言楷抬起头,看着李瑕,神情仿佛萎靡下来。
“李县尉为何不亲自笺奏知州?”
“史知州对我有成见。”李瑕道:“由我提出,反遭他疑心。不如由县令与主簿联名行文,于事更有利处。”
江春摆手道:“非瑜,不可如此胡言乱语,知州岂会对你有所成见?”
李瑕道:“不仅史知州,县令与主簿亦对我有成见,此事不必掩饰。重要的是战事在即,我等牧守一方,须以战事为重。”
江春一愣,尴尬至极。
这感觉,就像是被李瑕一剑刺到面门上。
为官十一载,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锐气逼人的,哪像是在当官啊?
房言楷则是面色灰败,再次默然不语。
唯独李瑕,将那一团和气的遮掩一把掀掉,他自己却如同没事人。
“两位无权罢免我,有无成见我并不在乎。往后彼此交谈,大可少些虚与委蛇,只说这水师一事,两位有何顾虑,不妨直言?”
“言重了,言重了。”江春摆手笑道,“非瑜这话未免显年轻气盛,失了风度……”
“好。”房言楷忽然开口,道:“那便直言。”
“主簿请说。”
“李县尉就不担心功劳归了我等?”
“不担心。”
“为何?”
“我不远千里赴蜀,非为这等小功。”
“李县尉不担心水师之权归了我等?”
“不担心。”李瑕道:“维护一县治安、浚疏水利、巡检道路、御敌守土等,皆县尉之职权。今日房主簿信不过我,不愿将武备托付,它日信得过我了,自会托付。”
“我若一直信不过你呢?”
李瑕坦然看向房言楷,眼神自信,意思不言而喻。
房言楷眯了眯眼,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李瑕又看向桌案,只见上面摆着饭菜,只用到一半。
“冒昧多说一句,房主簿身兼二职,着实辛苦,但饭还是要好好吃的,人是铁,饭是钢。”
“此事……容我再与县令商议。”
“也好,那请两位考虑,明早我再请教。”李瑕起身,拱了拱手,道:“不打搅了。”
他说罢,离开书房,颇为洒脱。
屋中,房言楷深叹一声。
“哼,这等狂悖竖子,也配为官耶?”江春说了一句,目光落在那地图上,自觉讪然,良久方才道:“正书怎么看?”
“他说,建支水师迎敌,且将功劳分给你我。”
“这……”
“论格局气度,怕是输得一塌糊涂了。”
“是否有诈?”
房言楷未答,只是从袖子掏出了那封蒋焴写到一半的信。
若要上奏筹建水师一事,自是不能再告李瑕的状。
否则,两桩事一起摆在知州面前,再等知州听闻是李瑕的主张……那原已输得一塌糊涂的格局气度,只怕更不忍直视了。
第170章 协定
李瑕并不管江春、房言楷是如何感受,由他们去商议。
他出了房言楷的官舍,穿过宅门,回到江春这边院子,路上对两边的门子都道了一句“辛苦”,惹得他们受宠若惊。
这夜,依旧是在月光下勤练不辍。
隐隐觉得有人在偷看自己,一转头,却又不见有人,只有廊下的花木轻轻摇动。
回到西厢主屋,只见韩巧儿已在婢子住的下间里铺了小床,正将自己的物件摆好,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巧儿住这里?”
“嗯,祖父、父亲和刘大哥住在隔壁,他们说刘大哥的呼噜太吵了,让我住在这里。”
李瑕看了看,没说什么,毕竟这主屋与下间也能算是两间屋子。
韩巧儿却很高兴,道:“李哥哥的床我也铺好了。而且院里还有水房,里面备有热水,好方便啊。我给李哥哥端来了,盖着呢。”
“好,下次我自己端吧。”
李瑕一边洗漱,小丫头就跟在他身边说话。
“方才李哥哥出去时,县令夫人过来与我聊天呢。”
“她说了什么?”
“问我是男娃还是女娃,我说是女娃,请她不要告诉外面人。她又问我李哥哥是否婚配,我说你已经定亲了。”
“做得漂亮。”
“嗯,是吧?”韩巧儿笑起来。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会话,李瑕也耐心听着,等她打了个哈欠,他遂将她打发出去睡觉。
夜色中,后衙渐渐安静下来。
隔壁刘金锁的呼噜声如雷,隐隐传来。
李瑕正式上任的第一日也就这般过去,他住进了县令的家里,虽然还不太受欢迎,总归是落脚了。
就像他这县尉在庆符县也不太受欢迎,但总归是上任了……
~~
房言楷登上小楼,负手望向隔壁的院子,见到一间间屋子里的灯火熄下去。
县令、县尉都相继睡了,唯独他这个主簿忧虑着时局,又因那从天而降的李县尉乱了心神。
他回到书房,端起烛火,再次在地图上仔细看着。
鸡鸣声响起,天光渐亮,前衙又传来了梆声。
……
“房主簿一夜未睡?”
“嗯。”
“睡眠很重要。”李瑕道:“朝廷派我来,便是要让我替房主簿分些担子。”
房言楷懒得应这话,拾起一封信,丢在他面前。
李瑕拾起,看过,点点头道:“如此上报给史知州,想必他会答应。”
“好,我派人送往叙州。”房言楷道,“去一日,回来两日。最快三日内会有答复。”
李瑕道:“房主簿可将公务与我交接了?”
“不急。李县尉才上任,草率交接难免出岔子。这三日,由黄时领你熟悉各方事务,等州署批复,水师一事请李县尉亲自操办便是。”
“也好,房主簿考虑得妥当,但我还有些具体的要求。”
房言楷难得点点头,道:“李县尉既是直人,往后我与你说话,也不绕弯子?”
“请说。”
“我信不过你,你束发之龄骤得官位。而应符县虽小,苗、彝、僰各族杂居,又是边陲之地,县尉一职缉捕盗贼、协同作战、巡抚治安、案察刑宄、缉查私盐伪币……我绝不敢贸然交于你。
昨夜,我考虑了一整夜,唯得可将这庆符水师先交由你做。若在秋防战事中可立下功劳,终是好事。若不成,不至于坏了县城治安防事。当然,李县尉若认为……我是想分功,又不愿担干系,也无妨。”
“好,到我提要求了?”
“请说。”
李瑕道:“县内能拿出多少钱来筹建水师?”
“暂时可支三千贯。”房言楷道,“不能更多了,庆符本非富县。”
“太少了些,三千贯……那还能叫水师吗?”
“本就不该叫水师,叫‘巡江手’为妥。”房言楷道:“等知州批复,或能再拨些钱粮。”
“人手、武器?”
“李县尉可从三班抽调五十人。”
李瑕道:“我要再招三百巡江手,属公吏还是白衙?”
“这么多?!”
“是。”
房言楷倚回椅子上,皱了皱眉,道:“等知州批复吧,我尽力争取。”
“若知州不答应,县里给的钱可就太少了。”
“怎么?若知州不答应,李县尉还要一县之力筹办此事?”
“是。”
房言楷无言以对。
说诧异吧,这李县尉也不是第一次说这些话,他连“知州对我有成见”这样的话都直说,但若说不诧异……
李瑕沉吟着,缓缓道:“在临安时,诸公让我到太学读书,走科举仕途,我执意到蜀地任官,且选中这庆符县,为的即是眼前这一战。县主簿出纳之权,非我所欲,但县尉权职所在,房主簿也莫卡得太紧。”
“李县尉这是在威胁我不成?”
“房主簿这般想也无妨。”
房言楷苦笑,摆了摆手,道:“我亦愿县中武备更多些,但,三千贯确已是极限。”
他从案上翻出一份册子,递在李瑕面前。
“李县尉若不信,可自己看。”
李瑕并不接过,道:“房主簿这是只拿三千贯、五十人,便将我这县尉打发了?”
“如李县尉所言,战事在即,大事为重。”房言楷往前倾了倾身子,道:“你我皆不愿在此时节争权不休,各退一步,如何?”
他显得很疲倦,眼眶发黑,幞头下显出的头发带着几缕白发。
李瑕却是神采不凡,挺拔锐利。
说是各退一步,可事实上房言楷退了一步,李瑕进了一步。
但他依旧沉得住气。
房言楷道:“等知州批复如何?或多或少,自有粮银与名额。”
李瑕不答。
房言楷又道:“你要筹建巡江手,若无我支持不行。钱粮、出纳、文书、章程,皆需我替你办。这也是你昨夜来找我的原由,不是吗?”
“是。”
“我尽力了。”
李瑕这才点头,问道:“钱呢?”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自不能先给你,但凡是筹建巡江手之用,李县尉找蒋焴支领便是。”
“不卡?不扣?”
“不卡,不扣。”
李瑕起身,回自己的公房。
县尉房在衙署的西边,里间摆了桌案,外间则是幕僚吏员们办事的地方。
韩家父子正在准备着名册、文书,韩巧儿正趴在桌上画地图,唯有刘金锁躺在椅子上无所事事,哈欠打个不停。
李瑕上前踹了刘金锁一脚,道:“你不是要练水吗?”
“早上太冷了。”
“一会随我出门。”
“好咧,我就知道,特地等着小郎君。”
李瑕又道:“给你们在县衙挂了吏职,往后领一份俸禄。”
“哦。”刘金锁满不在乎,他本就拿了李瑕一百贯,出临安时又拿了一百贯。
“李哥哥,我也有吗?”韩巧儿抬头问道。
“你没有。”
“那好吧。”韩巧儿扁了扁嘴。
韩家父子只是笑着,问了李瑕与房言楷聊得结果。
“三千贯,还是太少了些,完全不够。”
“但不知史知州会如何回复……”
李瑕道:“不必等叙州批复,我们先开始筹备。韩老,请你再去与商贾联系,租用他们的商只操练。”
“租用?”
“是,告诉他们,若不租,等战事起时,就是征调了。庆符县若没有水师,蒙人来了也要抢他们的船……”
刘金锁道:“那可不止咧,还得抢他们家!要不,我去说?”
“不用,你别去。”
“哦。”
“以宁先生,请你在河东寻一处地方作为巡江手的驻地,再寻工匠出份图纸,既要能供船只停泊,也要有校场操练,还要能挡住小规模的进攻,与县城为崎角之势。”
“是,庆符县居山谷之地,与长宁军相隔太远,又是孤城,确需如此。只是这钱……”
“先出图纸吧。”
“好。”
李瑕又道:“你们也带些人手,去找黄时,让他派些胥班衙役跟随……”
第171章 人手
江春站在窗边,眯着眼看去。
从他这里,正能看到县尉的公房。只见李瑕那两个慕僚已指派了几个衙役说是出门办事。
说来,这才是李瑕第二日正式上衙。
而就在昨日,房言楷还一心想要将其排挤出去;就在昨夜,自己还信誓旦旦说“李非瑜呆不了多久”,今日,却已要开始适应庆符县多了一位县官。
三个县官之间如何相处,还需磨合啊。
“马丁癸。”
“小人在。”
“晚间置办一桌酒菜,本县要为李县尉接风洗尘。”
“是。”
江春负手沉吟片刻,又吩咐道:“再与房主簿打声招呼,给鲍三等人另寻住处,把原来陆县尉的宅子空出来。”
“小人明白了……”
江春吐了口气。
如此,就算是暂且接纳了李瑕,也可让其搬出去,只希望县衙能恢复以往的平静吧。
他目光看去,只见李瑕又带着那口无遮拦的莽汉、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出了县衙……
~~
石门巷宅子,有叩门声响起。
姜饭打开门,愣了一愣。
“李县尉?小人见过李县尉。”
“可否让我进去聊聊?”
“是,李县尉请……哥哥,县尉来了。老福,烧壶水泡茶。”
吆喝声中,李瑕步入大堂,踢开满地乱七八糟的酒壶,坐下。
很快,鲍三边穿衣服边走进来。
“小人见过李县尉。”
李瑕目光看去,微眯了眯眼,问道:“两年没怎么练过了?”
鲍三一愣,反应过来,道:“是,两年多没上阵杀敌,李县尉眼尖。”
“刘备髀里肉生,因此痛哭,旁人说他矫情,我却懂这种悲闷。”
鲍三又是一愣,拱手道:“县尉语中有深意,小人听不出来,但小人确实闷得慌。”
“坐吧。”李瑕道:“昨日我打了你,伤可好了?”
“没好,鼻梁骨怕是歪了。”鲍三道:“但斗剑时小人也斩了李县尉几下,李县尉不怪罪就行。”
“那不过斗着玩的,若在沙场上,我已被你杀了。”
“那是。”
刘金锁闻言大怒,喝道:“叫你坐下,站着做甚?不服气吗?当你高吗?有我和县尉长得高吗?”
鲍三独眼一眯,盯着刘金锁上下打量了一会。
“瞪我做甚?!”
鲍三依旧瞪着刘金锁,缓缓在凳子上坐下。
李瑕沉吟着,问道:“你们既领了县衙的公吏名额,吃一份钱,为何不去上衙?”
鲍三脸色尴尬,道:“小人也不是全无做事,这县内的弓手就曾是小人训练的。”
“你以前在哪任职?”
“在余帅军中。”
“眼睛怎伤的?”
“淳佑十二年,蒙古汪德臣部掠成都,攻嘉定府,小人随余帅驰援。军粮不至,小人操舟于岷江运粮,中了一箭。”
鲍三说到这里,咧开嘴,道:“就这一仗,余帅把汪德臣打得跟狗一样窜回汉中。要不是姚世安这杀才联络谢方叔害了余帅,余晦又是个蠢材,现在汉中我们都打回来了。”
说完,他睥睨刘金锁。
刘金锁瞥了瞥嘴,道:“谢方叔就是我们李县尉扳倒的。”
鲍三微讥,其意不言自明。
李瑕又看向姜饭,问道:“你呢?手怎么伤的?”
“哥哥伤在眼睛,小人是臂上中了一箭,划桨时被水泡烂了。”
“你们受了伤,没补恤?”
“有。我们自己搞丢了。”
李瑕又问道:“具体如何?”
“朝廷说余帅贪赃,抄家还不算,逼着余家拿出钱赈军,余小郎君到处求借,好不容易凑了三千贯,他们又说小郎君的名字‘余如孙’是‘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意思,说他有反意,要拿下他。我带人去闹,被流放了。”
鲍三说完,看着李瑕,又道:“此事我不瞒李县尉,瞒也瞒不住。你要么就免了我的衙役,我不吃这份钱就是。”
李瑕沉吟道:“那两个弓手班头,伍昂、搂虎,都服你?”
“不敢说服,他们有兄弟义气。”
“你们还能上阵杀敌吗?”
鲍三道:“都是些残废,还谈甚杀敌。”
话到这里,门外响起叩门声。
堂中几人转头看去,见有个跛脚汉子上前,道:“哥哥,是马丁癸来了,说是……给我们换个地方住。”
鲍三仿佛意外之中,道:“你应他,知道了。”
李瑕却道:“刘金锁,去把马丁癸带过来说。”
“是。”
不一会儿,马丁癸到了堂中,行礼道:“小人见过李县尉,原来县尉在此,小人还到处找呢。”
“你给他们换到哪去住?”
“这,弓手房还有几间号舍。江县令是想将这宅子空出来给县尉。”
李瑕问道:“江县令这是不欢迎我住在后衙了?”
“当然不是,江县令是怕县尉嫌挤,不方便。”
“那你回去告诉县令,我不嫌挤,而且伙食钱也交了,愿意与他长住。”
“这……是。”马丁癸道:“另外,县令晚间在迎祥楼置了酒宴,为县尉接风。”
“嗯,去吧。”
挥退了马丁癸,李瑕重新看向鲍三,道:“昨日斗剑,你劈了我十八下,木剑也劈断了。”
“这……”鲍三起身,抱拳道:“请县尉治罪。”
“你说你瞎了眼,不能杀敌,却能打我?”
“不敢。”
“我要在庆符县筹建一支水师,需有老卒帮衬。你可愿调过去?对了,此事,房主簿也是答应我了。”
鲍三抱拳未应,低着头,似乎有些犹豫。
倒是方才过来的跛脚汉子本已转身扫地,闻言转过头,道:“县尉,若是水师,别看小人是个残废,操舟划桨一个顶俩。”
韩巧儿踮起脚,俯到李瑕耳边,轻声道:“李哥哥,这个名叫‘孔木溪’,昨日也在戏台边,我听到别人叫他了。”
李瑕点点头,道:“木溪愿意来当然好,但我却是要选拔的,须你真的擅长操舟才行。”
孔木溪未想到这县尉竟知自己名字,受宠若惊,连忙应下,又转头看向鲍三。
鲍三却还在偷偷打量李瑕,缓缓道:“听说,县尉是丁党出身?”
刘金锁不耐,骂咧咧道:“嘿,是县尉要用你,不是你用县尉,问七问八,一点规矩都不懂,上面的事是能你瞎打听的吗?!难怪你个独眼混成这样!”
李瑕也不喝止。
事实上,他认为刘金锁说得颇有道理。
总不能因用了这些人,往后见丁大全、贾似道还要避着手下。
刘金锁眼见李瑕默许,大步上前,又道:“偌大一条汉子,婆婆妈妈!要不老子再跟你干上一架,你若输了,这条命卖给我家县尉,如何?”
第172章 框架
县衙。
“东翁为何接纳李瑕?”
“不找知州帮忙,已赶不走他。而若找知州帮忙,必先否定他所提的巡江方略。”
蒋焴已明白过来,喃喃道:“那便成了我等嫉贤妒能?”
房正楷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道:“朝廷钦命的县尉,有靠山、有能耐,不过是想要回职权,又摆明了公事公办之态度,为之奈何?”
蒋焴道:“可这……筹办巡江手的钱?”
“给他。将他打发去另立炉灶,不动县中武备也好。等秋防战事之后再谈,国事为重……”
两人话到这里,门外马丁癸通禀了一声,进来道:“主簿。”
“何事?”
“县令让小人告诉主簿,李县尉去石门巷找鲍三了。”
“仔细说。”
“是,小人方才第二次过去传话,见到李县尉身边那刘金锁与鲍三打起来了,打得昏天黑地……”
“为何?”
“说是若刘金锁赢了,让鲍三往后给李县尉卖命。”
房言楷皱了皱眉,不喜这般一天到晚打赌斗狠。
蒋焴微讥道:“李县尉无功名在身,果然,行事每有武卒之风呐。”
“之后如何,谁赢了。”
马丁癸道:“两人打得可谓是风生水起,打了老半天,被李县尉叫停了。说是与其卖力斗狠,不如留待战场杀敌,又说打得火气上来,谁伤了都不好。”
“鲍三如何说?”
“他说……愿为李县尉筹建巡江手。”马丁癸道:“小人离开时,他们正要去找伍班头。”
“伍班头?!”蒋焴脸色一变,道:“你怎不早说?!”
“这……主簿要小人细说。”
房言楷还算冷静,招了一名杂役,吩咐道:“速去将伍班头请来,说我有急事找他。”
“是。”
房言楷又向马丁癸道:“你去转告李县尉一句,要筹办巡江手,别人可以,伍班头不行。”
“是,不过这短短一个早晨,小人已奉县令与主簿之命,共找了李县尉共三趟,这真是……”
“速去,少说废话。”
“是。”
处理了这些,房言楷与蒋焴对视了一眼。
蒋焴苦笑道:“这李县尉,眼光真是毒辣。才来不过一两日,庆符县哪个是人才,已掂量得清清楚楚。”
“是我等弄巧成拙了,若非去算计他,岂有伍昂昨日那句‘鲍大哥不该瞎了眼’?寻常武卒无这份机敏。”
“他竟还懂得先收服鲍三再寻伍昂。一早上不盯,差点出了大纰漏。”
蒋焴喃喃自语着,转头见房言楷神色疲倦,问道:“东翁,去歇一会吗?”
“等见到伍昂再说吧……”
~~
“嘿,这房主簿也是小气。”刘金锁嚷了一句,又道:“不就是个弓手班头吗?本就该受县尉指派。”
鲍三闻言不悦,瞪着刘金锁,道:“我随县尉做事,但你不得在我面前说主簿坏话。”
“不说就不说,多了不起?!”
“你还找茬。”
“不服再干一架啊!”
“搁两年前,老子已经打趴你了!”
“老子让你的……”
李瑕与马丁癸说完话,转过头来瞥了一眼,两个糙汉马上就闭上了嘴。
鲍三问道:“县尉,既然伍昂已经被主簿请走了,我们是否去寻搂虎?搂虎也不错。”
“不必,我已让马丁癸去请,我们回石门巷。”
~~
搂虎到了石门巷,只见鲍三等人所住的宅子大门敞着。
小巷对面,有个皮革匠提着箱子走过来。
“刘皮匠,你不搁家里做马鞍,怎跑这来了?”搂虎大声问道。
“搂班头有礼了,是李县尉招小人来的。”
“巧了,我也是。”
搂虎说着,走进院中,只听许多人在说话。
“县尉说的不错,义肢早已有之,据传,春秋时,齐景公对交不起重税的人施以刖邢,当时齐国街市,售义肢多于售鞋。另传,孙膑也曾做过一对义肢。”
“褚老丈渊博。”
“不敢称渊博。不过,我等工匠手艺不传外人,县尉所言各种办法,小人也是头一次听说。”
“难吗?”
“倒也不难,只是这所谓‘工具手’,还需要杨铁匠配合,打造诸多工具装在手上。”
姜饭笑道:“若是我手上装个盾牌,不也能再上阵杀敌了?!”
“那不累死你了吗,一天到晚带着。”
“刘金锁你是不是傻?”姜饭大恼道:“县尉说的意思是,我这手上能把各种东西装上去,可以换的,懂吗你?”
“刘皮匠来了,聊聊绑带的事。”
“依县尉所言,须量每人尺寸,一一订做,不过这装在义肢上的工具,衔接处该以同样规范……”
“做精细些不难,只是这钱?”
“诸位到县衙支领便是。”
“谢县尉!”
搂虎已大概听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新来的县尉请了工匠,要给这些伤兵们定做义肢。
这事说不上大恩惠,但他也感受到李县尉待人处事是有些不同的。
他说不出这种感受,直到姜饭说了一句“李县尉是切身为我等考虑”,搂虎才觉得汉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能有这样的词。
李瑕转过头,道:“搂虎来了,到堂内说吧。”
搂虎抱拳应了,跟着李瑕走向大堂,却又被刘金锁拦住。
“你这莽汉,把刀卸了。”
搂虎一愣,恶狠狠瞪向刘金锁。
他身材矮小,站在粗壮高大的刘金锁面前,凶狠气势却不落下风。
鲍三道:“虎子,卸了。”
“不必了,进来吧。”李瑕看着搂虎进堂,问道:“你不是汉人?”
“对。”
“什么族的?”
搂虎大声说了几句话,叽哩咕噜的,让人听不懂。
鲍三道:“县尉,我们都当他是彝族的,‘搂虎’也不是他的名字,好像是他们信虎神的意思。”
“嗯,怎到县里当了班头?”
鲍三道:“他小时候被进山打猎的猎户收养回来,后来当了弓手,小人到了县里教过他武艺。他弓术又好,百发百中,捕盗立了功,当了班头。”
“对!”搂虎道:“哥哥说的对!”
刘金锁咧嘴一笑,嘀咕道:“有了这些人,老子就是这里面最聪明的一个。”
搂虎瞪了他一眼,凶巴巴道:“老子比你聪明。”
“嘿。”刘金锁不屑。
他自觉偶有灵光一闪,也是给李瑕说过许多有见地的话,哪要与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莽汉子争辩……
李瑕看着屋中这三个大汉,微微思量。
这庆符县诸班当中,伍昂该是最智勇双全的一个,也如刘金锁所言“本该受县尉指派”。
但房言楷既不肯相让,可见伍昂是其心腹,强扭的瓜不甜,何况确也没有为了筹建巡江手,把县城治安防御掏空的道理。
那么,若招三百巡江手,大致可以分为三队,分别任刘金锁、鲍三、搂虎来领。
鲍三是老卒,有多年战场经验,还懂水战,有威望。李瑕颇看中他,今日花心思给伤员们装义肢,有一方面原因也是为了拉拢他。
搂虎弓术好,对地形熟悉,也懂水性,又是班头出身,亦可服众。
刘金锁反而成了三人中的短板,水战不会,骑马不快,弓术不行,又非智将,人脉威望皆不够,以后大概只适合领先锋或中军。
毕竟是亲信,出于各方面考虑,还是得先由他领一队……
将这喜新不厌旧的心思收回,李瑕看向搂虎,开口就将他招揽了。
此事倒简单,房言楷没派人把搂虎也叫过去,说明搂虎不是他心腹。
李瑕一个县尉要调动一个班头本是权职所在,哪怕搂虎心里未必完全服气。
他沉吟着,缓缓道:“我接下来打算招三百巡江手分由你三人领,可先在县内民壮、弓手、衙役中抽调五十人,饷钱亦有提升,今日,你三人各去挑选。”
鲍三、搂虎大喜,抱拳应诺。
刘金锁则满脸茫然,嚷道:“可是,我又不熟悉这县里的人。”
“鲍三、搂虎,你们帮刘金锁挑人。”
“是!”
“那不是厉害的都被他们挑走了?!”刘金锁颇不服气。
李瑕道:“那你好好盯着,也多想想办法……”
第173章 酒宴
傍晚时分,江春换上一身便衣,乘轿到了迎祥楼。
迎祥楼位于庆符县城西北角,站在楼上凭栏而立,可看到符江与二夹河汇流,目光再一眺,可见川南民居错落于河畔,水田、茶园、远山……
微风拂动江春的长须与衣袍,他目光颇为深沉。
他是庆符县五千余户的父母官,数万人唯他一人独尊。在这一方天地里,他一直都是地位最高的一个。
向来,他说话,都是别人猜他心思。
他若说“当成自己家,不必担心我不习惯”,就是“滚出去,我不习惯你住这”的意思。
但唯有那李瑕,竟恍如听不懂,死乞白赖地非要赖在后衙。
县令与县尉同住,岂有此理?
今日宴席间,必要与他把此事聊妥了,哪怕摊开了直说。
“县令,李县尉到了。”小厮上前禀奏了一句。
“嗯。”江春淡淡应了,神情很是威严。
他将双手负在背后,走下观景台,踱入雅间。
李瑕表面上还是懂礼数的,已在雅间等候。
但迎祥楼的掌柜正侍立在他身边,似乎在点菜。
“他们馋酒,那就上一些,但别太多了。”李瑕道。
“阿郎,定泸州大酒如何?”韩承绪道:“东坡有词云‘佳酿飘香自蜀南,且邀明月醉花间,三杯未尽兴尤酣’,这泸州大酒不错。”
“是,县尉身边这位先生懂得真多。”
“那就交给韩老点吧,主食与肉菜也多上些,让他们吃饱……江县令来了,见过县令。”
李瑕说着,起身向门前迎来。
江春笑道:“非瑜是在点菜不成?我已点过了,都是大菜,必够你吃的。”
“县令误会了。”李瑕道,“我顺道带了些人,在大厅用饭,这为他们点的。”
江春心中明白,无非是李瑕在县中招揽了些人手。
才上任,能有几人?
“诶,非瑜太客气了,莫不是觉得我堂堂县令置酒请客还不能多请几人?哈哈,吴掌柜,也莫啰嗦了,好酒好菜摆上,一并记在本县帐上。”
“是。”
李瑕拱了拱手,道:“如此,多谢县令了。”
“坐吧。”
江春自在主位坐下,詹纲侧座陪席,还有另一名幕僚王识泾。
王识泾是蜀南当地人,有个外号“十斤”,很是能喝酒,以往江春宴请长宁军的将官,皆带他坐陪。
江春打算今夜让王识泾灌灌李瑕,等李瑕服软了,他再开口吩咐停下来,以彰威望。
目光看去,李瑕那边只带了韩家祖孙三人,那父子是幕僚,是读书人。除了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也落座有些不合规矩,大体还算知礼数。
至少那贫嘴的糙汉不在。
双方落座,李瑕斟了杯酒,道:“先谢江县令为我接风。”
“非瑜客气了。”江春道:“你远道来庆符赴任,我却未能替你安排好住处,惭愧……”
话到一半,他转过头,看向门外探头探脑的刘金锁,微微皱了眉。
“何事?”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不够坐了。”
江春一愣,暗道如何就不够坐了?这迎祥楼三四十人都坐得下。
“差几个位置?”
“七八个吧。”
江春平时让人如沐春风,今日却决意有话直说,脸一板,道:“再支一桌便是,莫再来打搅,不知礼数!”
“哦。”
刘金锁挠了挠头,在心里嘟囔道:“昨日请吃排骨,今日又翻脸,这小县令架子倒大,跟谁吆五喝六的?右相都没这么大排场。”
大步下了楼,只见鲍三、搂虎、姜饭等人正在举碗吆喝,他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嘿,搂蛮子,你是不是不服我?”
“废话!老子当然不服你!”
刘金锁昂然道:“我敢去把县令灌倒,你信不信?”
搂虎啐道:“你少在老子面前吹!那可是县令!”
“县令算甚?我在临安城可是连官家都见过!”刘金锁头一仰,睥睨道:“我现在就去给他放倒,哪几个不怂的,跟我上去看着!”
~~
雅间里,江春举起杯,语重心长道:“非瑜啊,我这人说话直,你莫要介意。”
“县令请说。”
江春道:“县令与县尉同住,传出去难免惹人非议……”
话到一半,听得雅间门又被推开,他转头一看,皱眉道:“你怎又来了?”
“哈哈哈,今日江县令请我喝酒吃肉,我得敬县令一碗!”
大破嗓门一喊,刘金锁已拎着酒坛进来。
他身后,鲍三、搂虎、姜饭等大汉个个虎背熊腰,跟进屋来。
江春脸色一凝,喝道:“不必敬了,还不退下去!”
刘金锁竟不怵他,大声道:“那哪成啊?必须敬县令一碗!”
“你这汉子……”
“江县令若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兄弟们都看着呢!”
江春转头看向李瑕。
“李县尉?”
李瑕放下酒杯,依旧很沉静,但竟是不直接叱退刘金锁,反而先问了一句。
“江县令能喝吗?”
似乎在李瑕心里,一个堂堂县令还不如其手下人。
江春于是笑了笑,向王识泾抛了个眼神。
这里是蜀南。
比喝酒,蜀南人还怕了两浙来的不成?
王识泾起身,风度翩翩地端起酒杯,向刘金锁道:“王某陪你喝几杯如何?”
“我是要敬县令的!”
“先喝过我了,你再敬县令,如何?”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小杯,我是用碗的!”
“那就换碗。”王识泾淡淡道。
“好!”刘金锁大声道。
……
“嗝!”
一连十多碗酒落肚,刘金锁打了个酒嗝。
他脚下退了两步,摔坐在地上,抬头看向王识泾,喃喃道:“你个书生,也太他娘能喝了。”
“再来啊。”王识泾道。
刘金锁脸泛酡红,甩了甩头,实在不明白怎么就喝不过对方。
这次真是丢了大脸,不仅自己丢了大脸,还给县尉丢了大脸。
他想着这些,爬起身,摇摇晃晃倒了碗酒,喃喃道:“县令,陪我喝一杯呗,兄弟们都看着。”
王识泾又笑道:“刘兄弟先喝过我了,再向县令敬酒不迟……”
~~
江春已没在看这些人,看向李瑕,开口道:“非瑜还不知道吧?蜀南人性烈,便如这酒。与临安行在不同,不同的,我在此任职两年,才算稍稍习惯,你初来乍到,万不可急于求成。”
李瑕道:“都是宋人,不分蜀南人、临安人。”
“可要让人服气,从来不是易事啊。”江春拈着酒杯,话里有话的语气,又问道:“不知非瑜酒量如何?”
他问的不仅是酒量,问的也是能耐……你可有能耐收服烈如酒的蜀南人?
李瑕道:“我酒量虽不算太好,好在这酒也不烈,驾驭得了。”
江春笑着摇头,道:“蜀南酒还不烈?年轻好啊,有心气,我与你说……”
忽然,一碗酒“咚”地一声,摆在了他面前。
江春一愣,正要转头,有人一把抱住他。
他骇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刘金锁吐着酒气,嘿嘿笑道:“县令,王书生的酒,鲍三接了,来,我敬你一碗!”
“这……”
江春抬头一看,只见鲍三正举着酒坛,不声不响地与王石泾对拼。
终于,王石泾晃了晃,倒了下去。
“嗝!”
刘金锁又打了个酒嗝,哈哈大笑,道:“兄弟们都看着,我必敬县令一杯。”
江春终于变了脸色,有些慌张起来。
“快松开本县!”
“不行,县令你必须喝一碗,我都说好了,得让兄弟们看着,哈哈哈,鲍三把王书生放倒了,我也得给你放倒……”
“非瑜,非瑜,还不让你这护卫放开本县!”
“县令不如就喝几杯吧?”
李瑕已看到了鲍三替刘金锁出头时的场景,故而才有了那一句“不分蜀南人、临安人”,也愿意成全刘金锁一次。
“……”
江春被刘金锁抱着,极为无奈,只好端起碗。
一碗酒落肚,头渐渐昏沉起来。
“哈哈!县令好酒量!再来一碗!”
“县令,再来一碗……”
江春也不知喝了几碗,反倒渐渐放开手脚,三络长须飞扬。
“本县……本县真是烦死了!哈哈,本县烦死了……”
昏昏沉沉中,终于听到李瑕喝令了一句。
“刘金锁,你够了,还不放开县令!”
江春心想,这李非瑜还那么年轻,性格却稳沉,说实话,心里是有些服气的。
对了,实话,叫他搬出去!
“说实话……非瑜,我要和你说句实话……嗝……非瑜,你别拦我,我还能喝……”
第174章 营盘
次日,江春醒来只觉头痛不已,眯着眼看去,见到牟珠正坐在床边。
“官人醒了,先喝碗解酒汤吧。”
“几时了?”
“巳时二刻。”
“这么晚了?!”江春猛地坐起,喃喃道:“发生了何事?”
“发生了何事?”牟珠淡淡道:“一场接风宴,吃了一月俸禄,官人嘴里说着烦李县尉,却还真大方。”
“这么多?!”
江春有些心疼,但又不算太在意,除了那每月二十多贯,他还有各种衣赐、禄粟、职田,老家还有营生。
牟珠却不依,“哼”了一声,道:“大手大脚,但正经交代官人做的事,半点不做。”
江春抚须不语,发着呆。
牟珠又道:“昨夜趁姓刘的莽汉喝醉,妾身可使严婆去打听了,李县尉那婚事乃是私下订的,纳采、纳吉还未办,官人可得捉紧了。”
“就让官人开个口,如何有这般难?!”
“你这妇人又提此事。”
“休得聒噪……”
“官人还凶?二十多贯说花就花。伺候了你一夜,醒来就骂妾身。”
“好了,好了,莫烦我。”江春皱了皱眉,问道:“李非瑜呢?”
“一大早就带着人到符江东岸去了。”牟珠道:“往常都是官人灌醉别人,可今日这酒量、精力、威望,样样都被他比下去了。”
“呵,李非瑜一共就喝了不到三小杯,还说蜀南酒不烈,我……”江春道:“总之往后少与他打交道,此人难缠。”
“住在一个院里,怎能少打交道?”
“还住在家里?”江春一愣,茫然道:“我不是叫他搬出去了?”
“呵呵。”牟珠冷笑了一声,“自己想想吧。”
江春揉了揉头,努力回忆着昨夜种种。
包括鲍三、搂虎在内,李瑕已抽调了衙役、民壮五十人。
而这些人拼酒时竟是站在他那一边,敢灌堂堂县令。
再看整场酒宴的结果,竟未能奈何他半点。
酒桌上是最能看出事情来的,只怕李瑕已在庆符县打开了局面了……
“李非瑜,不简单呐。”
“哼,既知他不简单,官人还不快将他招作女婿……”
~~
李瑕一大早就领着人出了县城,到了符江东岸的一处废弃的茶马场。
“早年间,我大宋的军马皆从大理购置,大宋八个茶马场,叙州有两处。其中一处便是在此。”韩祈安道,“只是如今已然废荒,成了流民聚集的窝棚。”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这茶马场中许多门窗木料已被流民拆下来当柴烧了,颇为破旧。
韩祈安领他逛了一圈,抬手一指,道:“此处江水缓,东西岸皆可为泊船,东面那座山名曰‘挓口岩’,可顶上建瞭台,起砲车,若蒙古来了,可砲石击之。”
李瑕点点头,道:“以宁先生之意,是将这茶马场作为巡江手的驻地?”
“是。”韩祈安道:“阿郎请看,那片地方可做为校场,只需要在外围再修建一圈防事,营房只需稍作修缮。”
“怕是也要不少钱吧?”
“至少比新起营房省些。”
李瑕向鲍三问道:“你觉得如何?”
鲍三眯着独眼,抬头看了看,却说起另一个话题。
“县尉要招三百巡江手?”
“不错。”
鲍三道:“这等大手笔,县尉是想治军,趁蒙军伐蜀之际立一场功业?”
李瑕也不瞒他,道:“不错。”
“那就不该如民壮、弓手等衙役一般,上衙了便巡逻、下衙了便还家,战力远不如厢军。欲治军,首当严肃军纪,每日操练,区别于民壮……”
鲍三说了一通,转头一看,见李瑕、韩祈安都是神色淡淡的样子。
他昨夜想了一整夜,见李瑕调派五十人,却还提高了饷粮,由此便猜到李瑕的心思。
此时鲍三也知自己这番话不够打动人,遂继续说起来。
“县尉不如建一个大营盘,从这茶马场直接扩建到挓口岩下,如此,营盘西抵符江,东抵挓口岩,兼山水之势,校场宽阔,方便操练。小人略知余帅练兵之方,可为县尉练三百劲卒,以守庆符。”
李瑕点点头,神色依旧很平淡,问道:“这般建营,能安置多少人?”
“莫说三百人,五六百人也置得下。”
“往后还能扩建吗?”
鲍三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他自觉曾跟随过余玠,虽只是个小亲兵,却也算是见多识广,原想着一开口能震惊到李瑕等人,不想竟是这般平平淡淡的反应。
韩祈安道:“可将挓口岩围起来,北面有一条庆清河,由东向西,汇入符江,可为依附。”
“大概的图纸画出来了吗?”
“我画了幅简略的。”韩祈安道:“工匠的图纸还未画好。”
李瑕接过看了看,道:“到山顶再看看。”
一行人上到山顶,李瑕对照着图纸看了许多,已有了决意。
“营盘建在此处,如你们所言,往挓口岩山下扩建,再在符江开挖港湾,用以停泊船只。至于防事,不仅需在挓口岩上建瞭塔、起砲,再在那边的青岗岭、团山子上也建……”
“明白了。”韩祈安身体不太好,爬了山,气喘吁吁。
李瑕亲自给他拍着背,道:“就这么定了,休息一会再下山吧。”
“是,墙垣如何建?”
“不建。”
“那若蒙军来了,营房和船只如何守卫?”
李瑕道:“我们有船,蒙军没有,我们远比他们灵活。只要在北面小清河与挓口岩之间挖壕沟,限制他们骑军冲阵即可。”
“可若蒙军从南面来呢?”
“那船只可顺符江而下,有足够的时候进入县城。另外,在挓口岩上储备物资,到时驻军山上,也与县城成掎角之势……”
鲍三听着这些,看着山下的茶马场发起呆来。
下了山,李瑕拍了拍鲍三的肩,道:“你说的不错,我也已照你的办法,依托挓口岩扩建营盘,还有何顾虑?”
鲍三道:“小人预想中,该如以宁先所言,在四周建墙垣。而县尉这般布置,乍听似因为没钱……但仔细一想,远比小人所想更为灵活,小人叹服。”
“就是因为没钱。”李瑕道。
鲍三一愣。
李瑕又道:“另一方面,建了墙以后又要拆了扩建,太麻烦了。何况,最好的防守其实是进攻。”
“扩建?”
鲍三心中依旧有不解,只觉一个县城,有三五百兵力已是不可能更多了,哪还又需要再扩建?
李瑕没有再解释。
但总之,符江东岸,挓口岩下,废弃的茶马场开始被修缮、扩建,作为庆符县巡江手的营盘。
就在当天中午,韩祈安就已从县衙支了一千贯,购买石料木料,又雇佣流民,开始动工。
~~
许魁扛着一段树干从挓口岩上下来,累得满头大汗。
他是利州人,利州被蒙军占领后,他担心屠城,带着母亲、妻子、儿子南逃。
数年来颠沛流离,眼见川西不停,遂一直逃到了长江以南才觉安心,在这庆符县外停了下来。
生计也是难找的,庆符本只是下县,如今商贸又不繁胜。偶尔有些拉纤的短工,又挖些野果充饥。
幸而有个茶马场可以住,勉勉强强能得安生活命。
昨日,许魁见一个年轻官员带着一群民壮围着茶马场不停打量,心里就十分担心会被赶出去。
眼看再有两三月就要入冬,若是避寒之处也丢了,今冬就很难挨过去。
怕什么来什么,那县官果然是看准了茶马场这地方,要占下用。
但好处是,县衙考虑到临近秋收,没有征用劳役,而是花钱雇佣了住在茶马场的流民。
这活,许魁自是愿意做的,一天一百钱,算是颇为丰厚。
此时他扛着木料放在马场外,擦了擦汗,便准备开始锯。
不远处,有个跛脚的汉子走来,敲了敲木料,向工头交代道:“锯好之后,先将旧屋钉好,今日就得把这些屋子打扫出来,巡江手明日就得入驻,明白吗?”
“明白,哥哥放心,耽误不了。”
“那边再建一排号舍。今晚就将地基挖出来。”
“这般急?”
“急。愿意做的,晚上加工钱……”
许魁听到这里,忙应道:“小人愿意做,能让小人做吗?”
“我哥哥说话,你插嘴做甚,要用人了自会与你说!”
许魁忙又要退。
“慢着。”那跛脚汉子道:“你过来。”
许魁一愣。
“你过来,我腿脚不便。”
“是。”许魁这才上前。
跛脚汉子在他臂上捏了一把,问道:“多大?”
“二十四。”
“会水?”
许魁又是愣了一下,傻乎乎点点头。
“怕甚?我叫孔木溪,庆符县巡江水。”
“是,哥哥,小人叫许魁。”
“嗯。”孔木溪道:“我昨日便见过你,做事卖力。”
“嘿嘿,还行。”
“跟我来。”
孔木溪说着,转头就向符江的方向走去。
许魁转头看了看那锯到一半的木头,挠了挠头,还是跟了上去。
“哥哥,这是去哪。”
“跟你说不清楚,到了就知道。”
许魁又问道:“这活要是干完了,我们这些人……”
“那边修码头看到了吗?”孔木溪道:“到时在挓口岩上还要筑防事,这些活一冬都做不完?”
“不用劳役吗?”
“嘿,你管得倒宽,盼着用劳役,不用雇你们是吧。”
“不是不是。”
“看到那边的瓦料了吗?”孔木溪道:“县尉特地交代多买一批,到时在那边荒山上你们起排屋舍,专门安置流民。”
许魁大喜,道:“那就好,谢谢县官大恩。”
“我说你,扶着我点,没点眼力见。”
“是,是。”
两人又走了一会,只见江边许多人聚着,有人在地上撑撑跳跳,也有人在江里游泳,另见那边支着几张桌子,几个先生正在提笔写着什么。
“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孔木溪道:“招巡江手,你不知道。”
“早上好像听人说过,没留意。”
“为何不留意?”
“忙着干活呢。”
孔木溪睥睨了他一眼,道:“每月三贯,二石月粮,春冬各有衣物,另有住宿、伙食……”
“这么多?!”
“你只当做是从军,但我们庆符县巡江手,可比一般厢军好得多。”
许魁犹豫了一下,重重点了点头。
“不与家口商量一下?”
“不用。都快饿死了,小人本就想过去投军。”
孔木溪抬手,道:“去中间那队排着,记住,是中间那队,别排错了。”
“好,谢哥哥提点!”
许魁又谢过孔木溪,大步往江边跑去,跑到人群中,四下看了看,排到了中间的排伍后面。
前面大概也就二十余人。他等了好一会,心头渐渐焦急起来,心想着若是选不上,耽误了今日的活,也不知是否少挣几多钱。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许魁回过头,只见是个高大汉子。
“这位哥哥……”
“孔木溪叫你排中间的?我都看到了,他特地领你过来的。”
那高大汉子说着,在许魁臂上一捏,似乎思考起来。
“是。”
“我看你瘦瘦小小的,力气大吗?”
“小人力气还不错。”
“来,试试,向他那样跳,能跳几下?”
许魁转头看了一眼,见一个汉子在地上一撑,又跳起来,接着再次迅速扑倒跳起。
他迷迷糊糊看了眼前的汉子一眼,点点头,依着对方的样子做起来。
一直跳了五十六下,许魁累得满头大汗,实在无力再跳,方才摆了摆手,连呼道:“不行了。”
“你会水吗?”
“会。”
那高大汉子再次露出了思考的表情,最后点点头,道:“嗯,你跟我走吧。对了,我叫刘金锁,以后你叫我刘班头。”
“是,刘班头。”
许魁走了几步,又有些疑惑起来,喃喃道:“可是,孔哥哥说,让我在中间这里排……”
刘金锁没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一个样的。”
许魁于是迷迷糊糊地跟着刘金锁走到桌案前,报了姓名、籍贯、家口等等许多情况,又领了个小牌子。
“明日卯时之前,到茶马场校场上应卯,明白?”
“明白。”
刘班头点点头,又交代道:“万不可迟到了。”
“是。”许魁问道:“小人今日还可以去干活吗?”
“我管你这些,去吧,明日别迟了。”
……
许魁依旧有些迷茫。
他又忙了一整天,领到了一百钱。
而这天夜里,他没有再去干活,而是与家小长谈了一次,早早就睡下,天还未亮时赶到茶马场前的校场上。
蒙蒙亮的天色中,与他一样的还有两三百人,渐渐汇聚起来……
~~
有人在地图上点了点叙州,手指又沿着金沙江向西移。
“马湖县,我要在此迎击兀良合台。”张实低声道。
“可是,蒲帅还有下令。”
张实摇了摇头,喃喃道:“等不到了,最迟一个半月内,兀良合台大军便至。此战已经很清晰了,他要沿金沙江攻叙州,再沿长江下重庆府,与汪德臣等部包围合州。合州之重,不容有失。”
“是。”
“那我必须在金沙江拦击兀良合台。”
“是否再与蒲帅商量一下?”
张实再次摇头,眼神坚毅起来,道:“他才上任,对川蜀防御全然不熟,商量了又能如何,平白耽误战机而已。我意已决。”
“可是,都统制,你……”
“传我命令,征调水师三万人,迎战兀良合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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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兀良良合亦在看着地图。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沿着西沙江东去,直下长江,包围合州。
那第一战,就是在金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