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幕僚
违背那所谓的圣谕,会成为叛臣,会失去辛苦所得的一切。
这念头才在李瑕脑中转过,他突然想到另一点。
在丁大全、贾似道的庇护下,还有人能请到圣谕把自己带走,对方岂是简单人?
至此,李瑕才不管什么圣谕不圣谕。
他确定如果走进前面那扇门,会死,或生不如死。
于是,毫不犹豫抢刀、杀人。
但对方十余人围上来,他很快也中了三刀。
来不及体会痛或不痛,他倾刻又杀一人,冲过包围。
这大宋临安城内的兵士,在面对仅有一个凶狠敌人时十余人竟显得笨拙而惊慌,一时未能拦住他。
李瑕弃刀,踩上巷边的蓄水大缸,一跃,双手攀上墙顶。
瓦片砸在他头上,他用力撑起身体爬上院墙。
腿上又中了一刀。
李瑕吃痛,跳进一座大宅,拖着伤腿蹒跚而行。
突然又想到了乔琚。
脑海中,乔琚瘫在高楼的栏杆边,不停地说着话,求他帮忙止血。
“信我,赵宋不值得……”
如今李瑕也是浑身伤口,血流不止,忽然有了不同的感悟。
曾经听到的话,一句句再次回荡开来。
“小郎君在北面更容易站住脚,宋廷这边如何说呢,只怕是很难出头。”
“你说你不是岳飞、余玠,哼,你还远没他们的地位、能耐。”
“你见过几个北归人能在大宋出头的?”
“……”
当时听说余玠自尽,只觉这人心态不好,手握重兵尚不能反抗。
此时方知,是被逼到何等绝望处境?才会选择服毒自尽。
李瑕不懂自己为何在这关头还在想这些,但思绪就是不停涌进脑子里,刻骨铭心。
他满以为就差三两天,能等到一个大宋最低阶的文官任命,恰就在这时,吃了一个极深刻的教训。
就是陷在北面之时,也没被逼到如此狼狈过。
身后“嗒”的几声响,已有追兵攀上院墙,追了上来……
~~
“废物,十几个人围一个人,还让他翻了墙。”
全永坚骂了一声,对手下兵士很失望。
但歌舞升平的临安兵丁也就这般了,不是稀奇事。
全永坚很快接受了这一点,反正李瑕逃不掉。
“你们翻过去追;你们去守住门……你,让所有人都出来围住这座院子,李瑕已杀了两人,大胆搜捕。”
“是!”
“这是谁的院子?”
“禀使臣,这也是荣王的别院,安置府中幕僚的。”
“那更好,进去吧。”
忽听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
全永坚认为是手下人已将李瑕一只手砍了下来。
很快,又是一声惨叫。
全永坚脚步迅速,从大门绕进院子,赶到墙边一看,只见地上倒着两具尸体,又是自己的人。
“该死,还挺能打的,追。”
随着那血迹往前走,一路到了个小池边,只见三五人正在到处张望。
“李瑕呢?”
“小人们追到这里,血迹断了,正在找!”
全永坚盯着水池皱了皱眉,道:“仔细搜……”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全永坚已将整个别院都搜过一遍,竟找不到李瑕的踪迹。
“不可能,这不可能,地方就这么大,他重伤之下不可能逃走……到底去了哪里?”
“禀使臣!西面院墙下发现一个狗洞,周围草丛有踩踏过的痕迹,找到一两滴血迹……”
“你们几个,追!”
全永坚脚步飞快,赶到狗洞附近一瞧,皱了皱眉,隐隐觉得不对。
“李瑕不该这么快找到这狗洞。”他站起身,四下看了看,又吩咐道:“让所有荣王幕僚呆在屋中,我亲自搜……”
~~
“吱呀”一声,又一扇屋门被打开。
全永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梦窗先生,有礼了,晚辈正在搜捕逃犯。”
“咳……咳……全使臣不必多礼,老夫听说了此事,进来搜吧。”
“梦窗先生这是生病了?”
“老夫昨夜与荣王唱词回来后贪凉,洗了凉水,咳咳……染了些风寒,只怕过了病气给你。”
“晚辈回头送些药来。”
“荣王已赐了药,在熬了,进来搜吧,莫嫌药味太重。”
“是。”全永坚道:“你们几个,搜,仔细些,莫碰坏了梦窗先生的物件。”
“无妨,无妨,只要不翻书稿即可。”
全永坚又道:“说来也巧,前日晚辈还听人唱梦窗先生的词,‘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晚辈听哭了。”
“羁泊之人作些自怨之词罢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诗词,屋子里也被搜过一遍。
“使臣,没有。”
“走吧。”全永坚道:“梦窗先生,晚辈告辞。”
“不送……”
吴文英看着全永坚带人离开,不慌不忙关上门,栓上。
他推开书柜,吃力地掀开下面的木板,下面有个大洞。
李瑕正蜷着身子缩在里面,因失血过多而唇色苍白,但还是醒着。
“你若撑不住,睡一觉无妨。”吴文英低声道,“只要信得过老夫。”
李瑕没说话,却是点点头。
他身上的伤口已简单包扎过,吴文英扶他上了榻,又重新上药包扎一遍,将带血的血条丢到正在熬药的火炉里烧了。
其后,吴文英又舀了一碗药,喂李瑕喝了。
“歇着吧,晚些再谈。”
……
李瑕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精神已好了不少。
他睁开眼看去,只见吴文英正倚在躺椅上磕睡。
这老人五六十岁模样,身穿襕衫,头戴巾帽,看起来脸上有愁苦之色,皱纹很多,也很深。
李瑕没叫醒他,起身观察了一会环境,拿起一本正在编撰的《梦窗集》书稿看着。
一会之后,外面忽有敲门声响起。
吴文英惊醒过来。
“是饭菜来了?咳咳……”
他咳了咳,向李瑕点点头,往外屋走去。
很快,外屋传来对话声。
“梦窗先生的病如何了?这闷热天气染了风寒可难受。”
“是啊,外面可还在搜捕?”
“还有少许人留着,其他人往更远处去了,这事也真是怪了,人还能插翅飞了?”
“……”
吴文英与来人聊完,端着饭菜回了里屋,搁在桌上。
李瑕放下手中词集,行礼,低声道:“谢先生救命之恩。”
“老夫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
李瑕刚看了《梦窗集》,也看到了其中几句有名的句子。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
这些词李瑕以前并不会背,也不知作者是何人,但隐约听说过。
于是大概知道这吴文英是个传世词人。
“谢过梦窗先生。”
吴文英扶住李瑕,不让他行礼,道:“你幼时,老夫曾见过你两次,一转眼,都这般大了。看来你是不记得了?”
“是。”
“先坐吧。”吴文英扶着李瑕坐下,道:“你有伤在身,不必说话,但可放心,你父李墉李守垣,曾是老夫的学生。”
他说着,指了指书柜,又道:“四个月前,你父也曾藏身于此。今日,老夫虽也想救你,可惜本没有办法,只能一直暗中盯着。幸而,你运气不错,正好逃到了这别院来。”
“运气不错”四字入耳,李瑕感觉很糟糕,因为下次未必就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极讨厌这种一无所知、完全被动的处境。
必须要有所反省了,该学会更多手段……
第146章 领悟
屋中安静了片刻之后,李瑕问道:“敢问我父亲出了何事?”
吴文英反问道:“你不知?
李瑕摇了摇头。
吴文英叹息道:“我等谋事,累你这孩子无辜受牵连,屡遭艰厄啊。老夫知你有不解,但从何说起呢……”
他拍了拍膝盖,说起前因后果。
“老夫一生未第,游幕为生,为唱和诗词之清客,甚少接触公务,因此便是政见不合者,也先后聘请老夫。早在李家与荣王成为姻亲前,老夫曾在李家为幕,故称是守垣之师。当年老夫还未成名,此事鲜有人知。
数十年来,辗转诸公府第,老夫唯一参与之国事,乃忠王立为皇子时……当时老夫已在荣王府为清客,吴相公秘会老夫,说是忠王孱弱无能,若继位,社稷必亡。请老夫帮忙……”
李瑕道:“晚辈不是太明白。”
吴文英稍作解释,又道:“吴相公之立场,并非秘密。你是何看法?且休提李家与荣王恩怨,只说心智残缺之人为天子,可乎?”
李瑕没有丝毫犹豫,应道:“不行。”
“为何?”
“普通人为天子尚且不足,何况是傻子。”
“若满朝皆拥立这傻子呢?”
“亡国、亡天下。”
吴文英直直凝视着李瑕的眼,有些惊异。
眼前的少年,比他父亲还要坚定。
李墉从未如此坚决地说过“忠王即位,天下必亡”,是被逼到绝境才下定决心。
吴文英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若你参与此事,如何做?”
李瑕沉默了一会,斟酌着用词,道:“我不接受一个傻子在我头上当皇帝。”
“好吧。”吴文英缓缓道:“但这个傻子,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
良久。
烛火“啪”的一声。
吴文英与李瑕说了许多话,沉默着对坐着。
“假的。”李瑕道。
“因你不信你父会做出此事?其实,与婢子交欢,实属平常。”
“不。”李瑕道:“只能是假的,一切才说的通。”
吴文英道:“有这种可能。”
“算是有吧,但可能性极低。”
“是啊,有这种可能……”
吴文英又重复了一句,他看出李瑕很虚弱,表情有些惭愧起来。
“事情摆在面前,大宋社稷将交在一个傻子手里。面对吴相公之请,老夫也不知所为是对是错。
只能说,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半截身子已入土,且无妻、无儿,必是活不到忠王继位,管他是傻是不傻?参与此事,无一丝私念。旁的,也没甚好解释。
只可惜了你,此番若能活下去,往后隐姓埋名吧。这段日子你受此事牵连,过得艰难险厄,太辛苦你了。”
李瑕听了这最后一句话,默然良久。
也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怪谁?
吴文英并未害过他,还救了他一条命;李墉做这些出于无奈、是为自保;吴潜是公义也好、私心也罢,并未逼迫过李墉。
甚至,站在荣王、忠王的角度而言,平白遭人污蔑,难道不做反击、引颈就戮不成?
世间规矩、千年礼法,权力的构成盘根错节,场中的每个人只能被推着,勾心斗角。
这场纷争,既显得毫无意义,又似乎干系极为重大。
而他李瑕是李家之子,哪怕是重生的,也是李家之子。
一出场的身份,就注定他必然陷入这场争纷。
经历艰险、呕心沥血谋划的一切,就因这身份,毁于一旦。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经意间,这句词脱口而出。
李瑕终于能真正体会到词中之意,体会到辛弃疾因身份而蹉跎一生的无奈与不甘。
本来,他为自己谋划了一条路。
他了解自己的性格,好享受,又傲气,生来就不会让任何人在头上当皇帝。
怎么做?
当流寇、起义造反?
这种想当然的想法,李瑕认为根本没有考虑的必要。
他再不懂历史也知道,如今南宋的问题再多,至少土地矛盾还没有成为主要矛盾,远远没到能让农民起义形成规模的程度。
这大宋王朝的整套制度或许打不了外战,制定出来就是为了把任何武力反叛从一开始就掐灭。
尤其现在是外敌矛盾最为尖锐之时,更注定了泥脚子造反在这个时期的宋境不可能成功。
如果连眼前敌人还守规则的情况都应付不了,自认为当了流寇起事、面对整个朝廷不讲规则的扑杀还能成功,那就太过天真了。
他很想当那个县尉,走进这个规则体系,在它的掩护下成长、汲取整个宋朝的营养……
但今天,这个谋划似乎被完全打碎了。
罪名被坐实,与荣王结深仇,两个宰执都庇护不了……在这宋境的路似乎已全走死了。
李瑕从怀中掏出一张彩笺,默默看着。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
一瞬间,李瑕有些恍惚。
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可心底里却依旧有一份骄傲……
~~
是夜。
“是否对灯芯巷那些人动手?”
“不,派人包围、盯紧了,李瑕若真逃了,极可能回去找他们。”
全永坚拱手应下,吩咐下去。
杨栋又道:“该派人去告知丁大全,李瑕暴起杀人,故而被搜捕,此事与他无关,别再插手”
叶梦鼎道:“不错,丁大全只在乎相位,不会再管此事。”
“至于贾似道,我去走一遭,以免他庇保李瑕。”杨栋道:“也该敲打他一番,让他知晓,混水摸鱼并非那般简单。”
“右相府呢?”
“以右相为人,不会包庇凶犯,派几人去盯着即可。”
“怪了,重伤之下,能逃到何处?”
叶梦鼎道:“必是吴潜一系暗中营救,且极可能是荣王幕僚。”
“查吧,再仔细搜一遍……”
端坐上首的赵与芮始终很沉稳,忽道:“或许李瑕这一逃,还能引出李墉?毕竟,李墉才是关键。”
“荣王所言极是,唯李墉才是此事最大威胁。”
“那既然李瑕已当众杀人,可将罪名坐死,使其父子在大宋无立椎之地……”
下一刻,门外忽有人上前禀报道:“荣王,古心江公求见。”
“江公来了?”
“荣王。”全永坚道:“下午便见到江公马车在附近,是否有可能是他救走了李瑕?”
四人还未来得及商议,门外又有通禀声响起。
“荣王,太府李少卿来了。”
“李伯玉?此人为吴潜死党,请荣王务必防备……”
话音未落,竟再次有人跑来通禀。
“报,在附近擒下一形迹鬼祟之人,经询,系谢公之门生,名徐鹤行。”
书房中四个相互对视,只觉得,这平素清静的荣王府,开始过于热闹了……
~~
烛光如豆。
李瑕把手中的彩笺收入怀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今天至少活下来了。
且破除了眼前的迷雾,打散了那些未知。
“能一次好运也够了,一次杀我不死,就不会有下一次。”
他心中自语着,难得地笑了笑,比往昔多了几份深邃,竟有些许贾似道笑时的意味。因他忽然有些领悟到贾似道是怎么在玩了……
李瑕想了想,忽问道:“朝中绝不会只有吴潜一个人不愿让傻子当皇帝,对吗?”
“自是不会,但吴相公已去相,诸公皆在隐忍。”
“官家是何心思呢?”李瑕沉吟道。
吴文英抚须喃喃道:“老夫不过是个文人,如何猜得到。”
李瑕仿佛是自问自答,喃喃道:“官家看似支持侄子,但毕竟不是亲生儿子,还是个傻侄子。”
“是啊,官家这些年无心国事、沉迷酒色,未必没有这般原由……”
李瑕又沉思良久,忽站起身来,仔细整理了身上的扎带。
吴文英道:“你要走?”
“是。”
“你的伤未好,且耐心等待,老夫送你远走他乡。”
“梦窗公今日救命之恩,晚辈会铭记于心。”
“你要去哪?”
“吴潜不在,我去找这临安城内最不愿那傻子成为太子之人……”
第147章 地盘(为盟主“嗷呜aaao”加更)
两天后,灯芯巷。
“丁相与贾相的人撤了……”
“发现了吗?远处有人暗中盯着……”
小宅子里,几人商量了许久。
最后,韩承绪道:“官府通缉小郎君,却没有通缉我们,这说明,小郎君杀人与北上之事无关,是私事。”
“不错。”
“有人暗中盯着我们,是想借我们找到他。”
“是,我本想出门寻李瑕,但担心反而害了他。”
韩承绪道:“若是趁小郎君不备,或有人可以害得了他,但眼下到处在搜捕,反而说明他无恙。且放心,以小郎君之本领,北面世侯尚且拿他不住,何况……”
“何况临安城内这些相互倾轧之辈。”高长寿道。
“是,他们捉不住小郎君,我们不必乱了阵脚,先各自回屋吧。”
韩承绪说完,与韩巧儿一起扶着韩祈安回到屋子里,祖孙三人低声聊起来。
“父亲,看这情况,小郎君该在宋境呆不下去了。”
韩祈安是个久病之人,说话声音很轻。
“不意外,在开封时为父便有此推测,以宋廷之倾轧,非进士出身绝难出头。”
“是啊,小郎君能做到这等程度,已让我大开眼界,可惜,结了私怨。”
韩承绪道:“他会再回来找我们。”
“父亲何以确定?”
“信他。为父已将这祖孙三代老弱病残交代给他……你们且有个准备,待小郎君归来,我们随他北上,投奔李璮。”
“听巧儿所背情报……李璮怕是不足成事,孩儿反而认为该劝小郎君与张家谈谈,张家越在意他,便越知他才能,到时我可为说客,去见张柔,我们在归德府还有些故旧……”
“到时再说吧。”
“父亲是想说,聂仲由等三人未必愿去。”
“不错,等过阵子风头小了,我们先甩脱聂仲由。”
“是,巧儿记得情报,小郎君若无恙,必会来找我们。”
韩承绪叹道:“既有了回归中原安身立命的指望,你务必养好身体。”
“孩儿明白。”
韩巧儿轻声问道:“祖父,那高姐姐呢?”
“西南是蒙军主攻方向,没有宋廷支挺,高长寿不会有前途的,看他能否醒悟吧。”
韩承绪说着,走到窗边,透过窗缝看去,只见高长寿与高明月似在院子里聊得很不好,显然是意见又有分歧。
更远处,聂仲由正站在厅中,他伤已好了许多,已能站起来行走,但脸色很愁苦。
韩承绪心知,聂仲由虽立功归来却曾被俘虏,已陷入了最尴尬的处境。
也唯有李瑕才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也好,就此叛了大宋,方叫虎归深山。”韩承绪低声喃喃着,“只是,到底在哪……”
~~
“李瑕到底在哪?”
“禀使臣,还在搜捕……”
“一群废物。”全永坚皱了皱眉,显得有些烦。
他已大概推算出李瑕那夜是如何逃离的。
该是荣王的心腹幕僚尹义甫被李瑕威胁,配合李瑕逃脱。那天尹义甫忙到傍晚,回屋睡了一觉,因江万里、李伯玉等人相继来访,他也被唤起来招待这些人。
当时荣王府的门子亲眼看到尹义甫带了一个小厮进府,那小厮长了一张黄脸,眉毛很粗。而在尹义甫屋里,发现了作画用的黄赭石,且被研磨好。
李瑕扮成小厮进了荣王府之后,在小走廊内杀了尹义甫与一名护卫。
但等有人发现尸体,全府寻找李瑕时,竟是找不到了……
而忠王之生母黄氏夫人身边的婢子看到一个小厮曾进过院子,其后拿着黄氏夫人信物出了荣王府。
黄氏夫人的说辞是什么都没看到,但那信物到底是李瑕偷的还是她给的,谁也不能确定。
偏这些事发生时,江万里、李伯玉就在荣王府,还有个谢方叔的门生徐鹤行。
为了应付这些人身后牵扯的各方势力,荣王府上下已有心力交瘁之感。
全永坚也失出去最开始办差的热情。
因这事,他已推了好几场文会了,眼看中秋佳节就要到了,愈发因这事而烦燥。
他自知论搜捕与杀人肯定是比不上北人的,北人都捉不到李瑕,临安城人口这么多,更难捉了。
在全永坚私心里想来,反正李瑕已被通缉,已叛逃了也有可能,忠王一系能把吴潜之辈打压下去,不搜捕也没关系。
“对了,风帘楼查了没有?”
“查过两次,说是唐安安早与李瑕断了交情,当时许多人都听到争吵,说是李瑕拿她的积蓄去嫖,他着实是不要脸……小人不明白的是,为何不能把唐安安拿下审讯?”
全永坚轻笑一声。
“你当我是孙天骥那种蠢材?连是谁的地盘都不知道也敢欺负上去……”
~~
风帘楼。
这是西湖边最好的地段之一,闹中取静。
亭台楼阁,花木错落,远远隐隐有琴声传来。
一间小屋中,年儿拿了一瓶药膏闻了闻,确定自己没有拿错,这才跪坐下来,轻声道:“你……你脱衣服……”
她咬了咬嘴唇,见李瑕背对着自己没有回头,她方才放心大胆地看过去,只觉那腰背的轮廓也太好瞧了吧。
眼睛眨了一下,年儿也不肯再眨,仔仔细细涂了药。
之后,又稍稍歪了歪脑袋,趁李瑕不注意,瞧了一眼他前面。
虽然只能瞧到一点点,她却是自顾自地捂了捂脸,赶在李瑕转头之前镇定下来,没让他看到自己的各种小动作。
“咳咳,腿上。”年儿道。
“我自己来吧。”李瑕披上衣服,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药膏。
他却也不脱裤子,手伸进去,很快就抹好了。
年儿有些失望,鼓了鼓腮帮子。
抹好了药,两人并肩坐着。
年儿道:“今日姑娘要练琴,不想被打搅,我可以再坐一会儿,不然你自己呆在这里也太闷了吧。”
李瑕道:“我不闷,我可以到那个叫念念的姑娘房间外面躲着,听她们说话。”
“哼,你听那些小浪蹄子们聊天,能有什么意思。”
“能知道很多事,比如胡妈妈以前真进过宫吗?”
“不知道诶,也许吧,听说官家喜欢召各种各样的女子进宫,还有女道士呢,妓子也是召过的,但有没有胡妈妈就不知道了。”
“原来你也知道这些?”
“我当然也有听说过啊,我虽然是奴婢,也是要聊天的,干完活大家聚在一起说话嘛。”
李瑕道:“孤山文会那天你们也去了吗?”
“嗯嗯,那天好多人都在提你的名字,我都被吓到了。我家姑娘还唱了你写的词呢……”
年儿又是叽叽喳喳说了许多。
李瑕道:“文人们说是要救出太常生?”
“不知道诶,我只在后面给姑娘拿东西,可没听到这些。”
“念念姑娘就听到了。”李瑕随口道。
年儿忽然恼起来。
“你怎么老是说她,老是说她……你不许在我们风帘楼嫖!”
“一会我会去见胡妈妈。”
“胡妈妈你也不许……不是,胡妈妈才不会见你,她忙着呢,她今天要给东家会账,我早上见到好多人搬账册到她楼里呢。”
“我知道,所以我去见她。”李瑕道:“东家又派关阁长来了嘛……”
他说着,转头看去,透过窗户,能看到屋檐下挂着一串风铃。
檐马叮铛,檐马叮铛。
李瑕喃喃道:“国势将亡……”
第148章 东家
年儿随着李瑕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檐马叮铛。
她低声提醒道:“在我们风帘楼,不许说那八个字的。”
李瑕道:“我只说了四个字。”
年儿有些拿他没办法,扁了扁嘴,忘了前一刻在说什么。
直到看着李瑕走出去,好一会后,她才想起来刚才明明是在说他老提孙念念的事……
李瑕虽是逃犯,却步履从容,仿佛走在自家花园。
走过小径,有婢子见了,忙迎上前来,柔声道:“敢问这位郎君是哪位姑娘院里出来的?端儿为你引路。”
“带我去见胡妈妈吧。”
端儿见这神态,听这语气,只当是了不得的显贵,不敢怠慢,先是顺从地引了路。
之后,她才敢边走边问道:“不知官人贵姓高名?端儿为官人通传。”
“李瑕。我听念念姑娘说,胡妈妈派人到处寻一本书,可是叫《初中语文》?”
“是,原来官人是念念姑娘的恩客。”
“那本书我这里有,孤本。”
“太好啦,端儿这就领官人见妈妈。”
这小婢子又走了几步,忽想到什么,渐有些疑惑起来。
她抬头偷瞥李瑕一眼,心想这位官人的名字与外面在搜的那逃犯一样呢。
到了楼下,端儿通禀过后,还担心胡妈妈正在与东家会账会责她打搅,但在小楼外只等了一会,便有婆子下来领了李瑕上去。
李瑕一路走到二楼,只见一女子正坐在小花厅饮茶,三四十岁样子,穿得很素,让人看起来很舒服。
她年轻时想必是非常漂亮,现在也不差,只是气质干练,已没有以色侍人的姿态,显得有些寡淡。
胡真这形象,一点不像老鸨,看着更像是个成功的女商人。
再一想,毕竟与她来往的都是当世最达官显贵的一批人。
李瑕忽觉有些亲切,他上辈子就活在胡真现在这个状态里……在一个行当做到顶尖,转到幕后从商。
社会层次也差不多,算不上什么显要人物,但过得还可以,也都是处在人生最能拼事业的状态。
“我猜胡妈妈近来给自己买了个礼物,临安宅院、西湖画舫之类的。”
胡真一愣,没想到李瑕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
“你怎知道?”
“直觉。”李瑕道,“我还觉得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胡真笑了笑,莫名地,竟觉得他说的对。
但她很快收敛了笑容,板着脸道:“我一介风尘贱子,平生迎来送往都是虚的,有甚朋友?若说有,也就一刘苏苏,偏是你父误她十年韵华。”
“胡妈妈以前见过我吗?”
“见过两次,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胡真很会应酬,但懒得与李瑕寒喧,皮肉好看之人这辈子她见得多了,也不感兴趣。
她不像刘苏苏,倾慕李墉,痴缠十载,等到李墉妻子过世才如愿成了他的妾室。
因这些事,胡真不太喜欢李墉,也懒得给李瑕好脸。
“将那本《初中语文》给我,你要如何交易?我保不了你,但可给你钱,或试着托关系改判你为流放。”
“你真信有这本书?”
胡真道:“你父子文才皆不错,但那五首诗词,你们造诣还未到。我还忙,开价吧。”
李瑕道:“你忙,因在和关阁长谈事?”
胡真一愣。
李瑕转头看了看偏厅,道:“关阁长,都是熟人,出来喝杯茶吧。”
“哈哈哈。”
有尖细的笑声响起,关德从偏厅转出来,抚掌道:“好你个李瑕,怎知我藏在后面?不过可不是我躲你,只怕宦官开青楼,传出去不好听。”
李瑕道:“那夜在丁相府,听到了关阁长与丁相说话,孤山文会上书生们说要救出那诽谤丁相、董大官的六个太学生。我当时便在想,关阁长如何知道得那般详细?”
“然后呢?”
“当日我曾听说过唐安安要去孤山文会上表演,猜想,极可能是风帘楼为你传递消息。”
关德笑赞道:“聪明。”
“能在这地段建偌大亭园,一般人做不到。我听说风帘楼靠山了得;又听说胡妈妈曾进过宫。”李瑕道,“由此猜测,风帘楼的靠山就是关阁长了。”
“不敢当,我就是个跑腿的,但一般的事还真就是我出手就解决了。”
关德夸到这里,想到一事,又改口道:“不过呀,我还真管不了你的事,方才听胡妈妈说,你又被通缉了?你回临安才几天,这都几次了?”
“关阁长今日才知道?”
“这几天在宫里没出来过,自是没听说。”关德一拈兰花指,笑骂道:“你当你是谁,小蝼蚁一般,谁耐心一天到晚听你的屁事。”
“是。”
“得罪谁不好,偏得罪荣王,丁相都保不了你了吧?”关德白眼一翻,道:“告诉你,你找我也无用,官家就荣王这一个弟弟,从小相依为命,关系最好。荣王要捏你一个小角色,谁敢出面?乖乖把胡妈妈要的书拿出来,我们给你钱,你自逃吧,逃吧。”
李瑕道:“我想见见董大官。”
“别闹。”关德啐道:“我看你长得俊俏,又是丁相门下,才肯与你聊这许多。别不识好歹,把我惹烦了,扭送你到临安府去。”
“请关阁长给董大官带一句话,他会见我。”
“李瑕,你别没完没了。”关德恼起来,拍案道:“还有,‘董大官’你也别一直提,心知肚明就好。这里是董大官的产业不假,却只是个进钱的营生。你若有事相求,自去董大官府上使钱,央我算怎回事,烦着呢!”
李瑕一点儿不惊慌,道:“丁相并非没办法保我,而是为了我而得罪荣王不值得。但所谓‘阎马丁当’,丁相也不过只是依附董大官上位的。”
“嘿,那是当然,也不想想董大官是谁!”关德道:“但我告诉你,董大官也不会替你得罪荣王,你使多少钱都没用!”
李瑕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佩,道:“这是忠王生母黄氏的玉佩,是她救我出来的。”
关德一愣,道:“那又如何?”
李瑕又道:“请关阁长替我向董大官说一声,要保我,只需要阎贵妃一句话,我却可以为你们做很多……”
第149章 圣心
这日,唐安安的课业依旧是满满当当,抚琴、练字、习画、读书……
年儿一直侍候着直到夜里,直到一脸疲倦的唐安安洗漱更衣。
“喜儿、谷儿你们先下去。年儿,你留下,我们说会话。”
“啊?”
年儿有些不知所措,眼看着喜儿与谷儿退下去,捏着手指,低着头,避过唐安安的目光。
“你最近有心事,怎么了?”
“没有啊,我一个婢子,哪能有心事。”
唐安安道:“莫不是看上了谁,但在此间所识之辈岂值得托付?我早与你说过,若轻易将心给了人,往后人家必也轻易厌了、抛了,到时日子苦得你捱不了。”
“年儿知道,才没有看上谁,年儿一辈子守着姑娘。”
“你守不了我,胡妈妈才是你的主家,你若不细心,小心她又打你。”
“我也就只在姑娘这里才敢犯懒,哪敢让她看到呀。”
“一整日魂不守舍,下午孙念念路过时,我便担心她告你状。”
年儿一听就来了劲,道:“那小浪蹄子最喜欢嚼舌头,真讨厌。”
“那你还不小心?”
“哦。”
年儿老老实实应下,又问道:“姑娘,那李瑕又落了难,官府都来搜捕过两次了,你就不担心他吗?”
“是他说的,往后只当不认识。”唐安安低声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她又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不愿牵连到我。但,自那日杀了人,注定我们这辈子不得安生。”
“姑娘真就当不认识他了?一点也不担心吗?要是他……姑娘是还在气他去嫖吗?”
“我若敢担心他,只怕此时已被捉起来。以往喜他待我那份痴心,如今却最怕他这份痴心。”
唐安安说到这里,看着年儿叹息一声,又道:“我知你心意,以往我与你说想让他娶我,你见过他几眼,觉他才貌双全,心将自己当成他的通房丫鬟……太傻了啊,现在你也大了,别再这般傻乎乎的。”
年儿被说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里一团乱。
她知道自己话多,肯定藏不住心事,要是在再聊下去肯定要被姑娘看出什么来,也不敢应。
好不容易退出来,躺在小床上却又睡不着。
等喜儿、谷儿都睡着了,她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偷偷往西园摸过去。
因之前孙四郎死在这边,这片院子翻修过,结果前阵子才住进来的姑娘病死了,这院子又空置下来。
李瑕这几天就是住在这里。
年儿担心他跑去见胡妈妈之后被捉起来,这才一天都心神不属的……“才不是姑娘说的想当他的通房丫鬟呢。”
推开屋门,见李瑕正躺在榻上睡觉,年儿松了一口气。
她脱掉鞋子,轻手轻脚走过去,能借着目光看到他的脸的轮廓。
“你怎么过来了?”李瑕还是惊醒了。
“你醒啦?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被捉。你饿不饿?傍晚我来看过,你不在,就把吃的留下来了,你吃过没有?”
“吃过了,带了几样菜给你,还有你说过的马蹄糕,在桌上。”
“真的?”年儿有些惊喜,她确实说过胡妈妈楼里的马蹄糕特别好吃,“你也不是全没良心,不枉我救了你。”
李瑕支起身,见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道:“点烛火吧。”
“不用不用,我惯是做这些的,找得到,点了火,万一被别人看到……”
话音未落,却听“咣啷啷”的响,桌上的食盒摔在地上。
“哎呀。”
“你别动。”
不一会儿,烛火点亮起,李瑕目光看去,见地上都是碎瓷,年儿站在中间不知所措的。
“果然是没穿鞋。”
他随手把年儿整个人揽起来,将她放在榻上坐着。
年儿红了脸,道:“我来收拾,咦,我的鞋……你怎知道我没穿鞋啊?”
“上次来就拿脚在我脸上蹭。”
“哪有,是因为你伤那么重,看你死掉了没有嘛。”
李瑕忽问道:“最开始你叫我李小郎君,现在怎么都不叫了?”
“哼,我还气你嫖胧儿呢,没良心。我可是救了你,是你的救命恩人,叫你怎么啦。”年儿道。
李瑕也不反驳。
这些天,年儿掩护他,把她本就不多的吃食分给他,拿药给他治伤……他很领情。
但遇上到她,他也不会死掉,一开始就很明确地要躲在风帘楼。
是因为知道年儿很喜欢自己,才没有拒绝她的帮忙。
那日在街上遇到,她急匆匆跑到他面前;带路时频频回头;在胧儿房间里气急败坏地大哭……当时李瑕就知道她的心思。
年儿还在叽叽喳喳。
“以前我才见你过几面,又没和你怎么说过话,都是在给你和姑娘把风,现在才知道你也没什么架子嘛……”
李瑕忽问道:“我赎你,愿意跟我走吗?”
年儿一愣,好一会,低着头问道:“你赎不起我家姑娘吗?”
“嗯,赎不起。”
“那我才不走,我得守着我家姑娘。”
“傻气。”
“才不傻气,我要是跟你走了,姑娘该有多伤心啊……再说,我给你当了妾,你娶不到好亲事……不对不对,就你这样,还是自己逃命去吧,带着我多不方便。”
“也好。”
李瑕问得直接,了断的也利落,点了点头,依旧是不萦于怀。
年儿默默地起身收拾了地上的残肴,拾起一块马蹄糕拍了拍,吃了,低声道:“好好吃啊。”
收拾好之后,她背对着李瑕站了一会,最后道:“我走啦。”
“好。”
走到门口,年儿又转头看了李瑕一眼,笑道:“我知道你要也走啦,以后别再受伤了,受伤了多可惜啊。”
“嗯。不要和别人说。”
“我知道的,我才不傻气……”
对于李瑕而言,走是马上就要走了。
但何去何从,也只取决于这一夜之间了……
~~
宫城。
董宋臣偷眼瞥去,见一群舞姬退下之后,官家已有些乏闷,显是因每日都是这样的歌舞而觉得有些无聊。
案上摆着双陆棋,阎贵已也与官家下到了第三局,少了初时的意趣。
“官家。”董宋臣适时凑趣道:“近日却听说了一桩趣事。”
“哦?说说吧。”赵昀漫不经心道,一边掷了个骰子,移了自己的棋。
“北面回来的李瑕那日去慈宪夫人府的路上,突然暴起,杀了五名官丁,眼下临安府正在满城搜捕……”
董宋臣说话时,赵昀抿着酒,眼中有些思量。
他是倦政,但倦政不代表他不睿智,否则也不可能从没落为平民的宗室子弟一步步登上帝位。
懒得去了解更多消息,仅从知言片语中,赵昀便知道是赵与芮设计杀李瑕。
也许有别的理由,但必与李家药堕赵禥有关。
“惊忧到慈宪夫人了?”
“据荣王府护卫所言,动静有传到慈宪夫人处,也许有些许惊忧了。”
“李瑕在你手上?”
“官家圣明。”董宋臣道:“他说自己是冤枉的,是发现荣王府有人要杀他。”
“恃功狂悖,依律处置便是,还敢跑来喊冤。”
赵昀随口应了一句,又看向棋盘,有些心灰意懒的样子。
平生也就这三两个至亲之人,母亲、芮弟为了自己的圣名向来隐忍,李家先害了禥儿、又惊扰了母亲,芮弟要杀就杀了,无甚大不了的。
禥儿那孩子,怎么说呢……傻是傻,每次考较其学业都能把人气个半死,但作为养子,平素也极乖巧。
毕竟亲自抚养多年,感情也是深的。他偶尔也觉得,禥儿若不是被那一副堕胎药害了,本该更好些。
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值得拿来问?董宋臣今日不懂事了……
这些感受只在一瞬间,赵昀懒得细想,这事便打算这样过去。
下一刻,端坐在案边的阎容却是将手里的骰子往地上一掷,忽然发起脾气来。
她长得本就是极娇艳,连发脾气竟也是别有韵味,但这次的气性是真的大。
“当谁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主母药个婢女而已,值得他追究这些年。”
“好了好了。”赵昀笑着拈着棋子,嘴里哄道:“就这一个孩子……”
阎容嘴一扁,袖子一扫,将双陆棋全扫在地上。
“药孩子就按药孩子的罪来算,这是怎个意思?还没当上太子呢,就以行刺君王罪诛人九族,真就当官家生不出来。”
最后一句话入耳,赵昀脸上的笑意一凝。
阎容仗着美貌,素来放肆,此时犹恨恨不已,兀自又嘀咕了一句。
“官家方过五旬,龙体强健,他就断定了我们生不出?看似忠厚老实,整天立太子立太子,心底早将这位置当他家的……”
阎容说完,委委屈屈地捂着自己的小腹,转过头去,也不再理会赵昀。
赵昀拈着那枚棋子,脸色难看下来,却不知是冲谁……
第150章 字
董宋臣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
等阎贵妃气呼呼地走掉之后,他偷眼瞥去,见官家依旧坐在那,手里那枚双陆棋子竟还未放下来。
就好像是把这大宋社稷攥在手里,都不知能往哪放。
有些事,官家自然不会想不到,但没儿子,想了又怎样?个中悲苦,身为宦官的董宋臣最能体会。
想了无用,不愿去想。这是天子的宽仁,带着深深的无奈。
但有些人也不能做得太过份……
终于,官家开口了。
“近日宫中饭菜不合朕口味,尚食局人手撤换一批,此事你亲自办。”
董宋臣连忙应下,同时心中一定。
事成矣!
荣王一辈子谨小慎微,未曾在任何事上引起过官家的猜忌;忠王木讷寡言,虽被立皇子,却从未显露出对太子之位的觊觎。这是荣王父子能得官家亲厚的理由。
但今夜,官家心中疑虑一起,手足深情只在一瞬间面目全非。
三十余年呐,荣王三十余年滴水不露,此次竟在一个李瑕身上出了破绽。
……
赵昀在这一句话之后,大半夜的忽然开始变得勤快起来。
“派人去请芮弟明日进宫陪朕蹴鞠……对了,上次杨栋是如何弹劾朕的?”
董宋臣马上知道官家说的是何事。
前阵子,官家喜欢召女道士进宫,请谒通经,总之是一起修行,被杨栋狠狠地弹劾了一番。
官家大度,没仔细看便把奏书丢了,还打算给杨栋升迁,以彰圣名。
“禀官家,杨学士称‘陛下何惜一女冠,天下所侧目而不亟去之乎’,但此事,似乎正是因杨学士上疏,方才传开……”
“天下侧目?”赵昀冷笑一声,低声道:“教书教不会,闲事管得宽。”
感觉到官家愈发阴沉,董宋臣心里想到了许多。
近年来,总有清流们自诩敢言直谏,凡议论朝政,老喜欢在开口加一句“国嗣未定”,官家脾性好,之前都是忍着。
接下来,恐怕要有一堆人完蛋……
赵昀接连吩咐了许多事之后,方才想起了李瑕,问道:“李瑕为何暴起杀人?”
“他称是,在北面时便知朝廷中有蒙古细作,心中始终戒备,那日去为慈宪夫人说故事,半路,忽有兵丁拔刀相向,他情急之下,只好奋起反抗。”
“蒙古细作?”赵昀语气轻蔑,显然不信。
董宋臣又道:“之后,李瑕潜入荣王别院细查,果然发现荣王慕僚中有人潜通蒙古,此人名叫尹义甫,与蒙人有所通信。李瑕愤而杀之,其后遭人围堵追杀……”
赵昀似信又不信,命皇城司连夜去查。
~~
次日,李瑕再次入宫面圣。
他还是白丁,未着官服,只穿着一身干净的交领长袍,脚踏靴履。但每遇到官员、宦官,气质却像比他们还高一等。
这次面圣依旧是在选德殿。
李瑕来得早,赵昀还未下朝。
他站在殿上等候,观察了几眼,最后目光落在壁上的“坚忍”两个大字上。
为他引路的小宦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道:“此为高宗皇帝语‘天下事,不必乘快,要在坚忍,终于有成’,孝宗皇帝揭于选德殿壁,以示敬重。你莫要再看了。”
“原来如此,谢阁长。”
李瑕口中称谢,心中也有一番感悟。
这次刺杀孙应直,牵扯出许多麻烦。放在赵高宗语境中,该算是“乘快”了。
不过他也有学着坚忍,不然今日也许会冒险刺杀官家,或逃到北面投奔蒙古。
总之已是很“坚忍”了。
又过了一会,御辇仪仗到了,赵昀径直坐上御榻,自有宦官上前替他褪了靴子,端上酒食。
他并未给李瑕赐坐,自顾自调整舒坦了才道:“可觉受了冤枉?”
李瑕道:“是,故而向陛下伸冤。”
“可觉受了委屈?”
“不委屈,只觉受了历炼。”
赵昀似是轻蔑地笑了笑,不喜欢李瑕的性情。
古板、上进,虽与道德君子不同,却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们,总之是无趣。
贾似道就更有趣些,可惜满朝只有一个贾似道。
“你说荣王幕僚尹义甫潜通蒙古,可有证据?”
“有。”李瑕道,“我被追杀,窜进尹义甫屋中时,他正在写信,一见我便烧毁书信,只留下一片残纸,想必他屋中还有更多证据,但我来不及翻找……”
李瑕交了那残纸上去,上面仅留有“入上国之境者今已伏”几个字。
有皇城司都知上前,查看了信纸,道:“禀陛下,系尹义甫笔迹无误。”
事实上,这依旧不能证明尹义甫通敌,也可能是李瑕潜入尹义甫屋中,逼他写下这些字。
但赵昀在意的是,赵与芮明显地想将尹义甫被杀之事遮掩起来。
一边是府中幕僚被李瑕杀了,一边又在通缉李瑕,却不将这件事并入案子,为了隐瞒什么?
“朕听说,你逼着尹义甫带你进荣王府,其后,你拿着黄氏的信物离开荣王府?”
“是。”李瑕道。
“为何?”
“隆国夫人与我家有交情,我求她放我离开。”
赵昀看向了皇城司都知。
“禀陛下,确实如此。”
赵昀轻呵一声,心想要么是李瑕偷了黄氏物件,要么是黄氏已原谅李家。赵与芮总不会是为了隐瞒黄氏原谅了李家一事……
另外,他已知道江万里、李伯玉等人当夜也在荣王府,荣王必然有事遮掩。
但想到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没亲生儿子的事实,赵昀又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有人上书弹劾芮弟,称他摧你忠义之心,你如何看待?”
“我已向陛下伸冤,陛下已为我平反。”李瑕道:“虽千难万险,瑕不改其志。”
“好。”赵昀道:“朕听闻,你愿赴蜀抗蒙?”
“是,瑕虽微末,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守国。”
“太年少了。”赵昀敲着案几,沉吟了片刻。
李瑕以为又要被留在太学读书,却听赵昀开口说了一句。
“束发少年已有守国之念,难得,朕可破例一次。你既未加冠,朕亲自为你赐字吧。”
“谢陛下……”
“称臣。”
“是,臣谢陛下。”
赵昀拈着酒杯,始终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
遥想当初亲政之时,不是这般心境,灭金、北伐、变革,满腔振奋欲一扫国朝百年积弊、中兴大宋……也曾亲自为诸公斟酒,慷慨激昂。
做得再好又如何?百官每日叫嚷“国嗣未定”,国嗣?能继承这基业的也就是个傻子而已。
再回过神来,见李瑕还在等自己赐字,赵昀随口道:“瑕,玉之疵也,人孰无疵?朕赐你字‘非瑜’,望你能常自砺。”
“谢陛下。”
“可会蹴鞠?”
李瑕一时没听清,愣了一愣,很快就明白赵昀的心意。
大概是有让某些人看看“看,朕年轻力壮!”之类的心思,当然,也许还有别的深意。
虽然在李瑕眼里,强健和能生儿子是两回事,却也懒得提醒官家不要逞能。
他又不是谏台的御史。
“臣不会。”李瑕道。
其实也只是不懂规则而已,顶级运动员,能有几个项目是难上手的。
“朕教你,稍候荣王进宫,蹴鞠一场泯了恩怨。”
“臣遵旨。”
赵昀正想吩咐人带李瑕去换衣服,忽见一个宦官从后面小跑进来。
“官家,瑞国公主称她已准备好了,问官家何时开始蹴鞠。”
李瑕目光看去,竟难得见赵昀脸上泛起由衷笑意,精神也稍振奋了些。
赵昀也不顾外臣在场,径直与那宦官闲扯……
“何时叫过她蹴鞠了?耳目倒是灵通。”
“一早起来便在准备了,这会怕是已到了鞠城,说是让官家与荣王一军,她则是要与舅舅一军。”
赵昀摆手朗笑,道:“就属她机灵,哪个能蹴得过贾似道……”
他此时才想起李瑕还在殿中,转头道:“今日不巧,就不带外臣了。你去领了官身,动身赴任吧。”
“臣遵旨。”
李瑕本就是可蹴可不蹴的,也不觉遗憾。
他一向对踢足球的不太感冒……
第151章 党羽
有小宦官引了李瑕出宫。
选德殿属于内殿,要出宫,往外走便是了。
但这小宦官却是带着李瑕往西走了一段,如迷路了一般张望一会,停了下来。
这临安宫城根本就不大,连杨太后都没地方住,搬出去自建府邸,肯定是没有迷路的可能。
“好叫李县尉知晓,咱家孙安,在阎贵妃宫中差遣,自己人。”
“孙阁长有礼了。”
“稍待,阎贵妃有话交代你几句。”
等了一会,只见一行宦官、宫女带着仪仗过来,其中还有几个身穿蹴鞠服的女校尉,显然是要去鞠城的路上。
华丽大轿缓缓落下,有宫女招孙安上前说了几句,唤李瑕上前。
李瑕走到轿边,施了一礼,道:“见过阎贵妃。”
轿帘只掀了一点,李瑕看不到里面,里面却能看到他。
那阎贵妃声音娇媚,能酥到人骨子里,开口却很直接了当。
“我还要去看官家蹴鞠,有几句话你记住,且记紧了。”
“是。”
“往后你是我的人,凡事须为我考虑。那桩秘密先藏着,等我让你揭,你再揭。眼下时机未到,你暂离临安避避也好。”
“明白。”
“官家不会信重你,但会擢拔你。因你天生便该反对忠王,官家若能诞下皇子,论立场、年岁、才干,你可为真皇子一系之砥柱,一二十年内我保你平步青云。”
“明白。”
“但若没有皇子,你可知如何做?”
李瑕低声道:“比如,吴潜若要让家父出面作证,先得鼓动百官让官家立阎贵妃为皇后,否则,我父子绝不出面。这便是万事以阎贵妃为先。”
“你很好。”
片刻后,阎贵妃又道:“你从黄氏处偷来的玉佩在我手中,这样吧,我再另赐你一个,手来……”
一只玉手从轿帘中探出,细巧柔美,光滑白皙,只这拈着玉佩的动作也是优雅非常。
李瑕接过那块玉佩。
绿如翠羽,色泽均匀,雕着一只鸾凤,雕工精巧非凡,一看就知贵重。
入手温润,她是临时起意送的。
“往后你只佩这一块玉,明白吗?”
李瑕道:“明白。”
“你虽字‘非瑜’,可谓无瑕美玉,往后……”
忽然,轿中又有个清脆的女声道:“说是交代几句,这都多久了,快走呀,我还要去蹴鞠呢。”
“好吧好吧……起轿。”
李瑕退开,隐隐还能听到轿中的对话。
“你也不怕我告诉爹爹。”
“说就说了,有甚打紧的……”
几步之后,那酥人骨髓的声音渐不可闻。
李瑕向宫外而去。
在他身后,仪仗趋往鞠城,轿子里除了阎贵妃,还有官家的独女瑞国公主。
瑞国公主为贾贵妃所出,贾贵妃去世后,官家将她交由阎贵妃抚养,以示优宠。
抬轿的宦官并不觉得这轿子重,但轿中两个女子在大宋天子心中的份量,却未必比这社稷江山轻多少……
~~
出了宫,李瑕抬头看向那湛蓝的天空……也没有太多感受。
也就是人生路途中又走了一步而已。
赵昀起的字虽然随意,隐隐却也合他的心态,非瑜,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始终在补全自己。
至少从心境而言,他已从棋子转化为学棋者的心境。
换作在北归之前,遇到这种事他也许会去刺杀荣王,但如今,已学会用更多手段保全自己。
有时候,处理事情很简单,甚至只需要一句话。
一转头,李瑕再次看到汪庚、冯仲竟然已驾着马车候在宫外。
“李县尉,丁相要见你,命小人们领你到枢密院……”
丁大全自然知道李瑕入仕了,官职还是他运作下来的。
这一句称呼,显然是一种提醒。
李瑕也不避讳去见丁大全。
阎马丁当,他已彻底打上了奸党的烙印。
毕竟,许多具体的小事阎贵妃、董宋臣不方便亲自吩咐,要由丁大全交代。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李瑕不再是丁大全的门下走狗;他官职再低,那也与丁大全一样,同为阎贵妃之外廷党羽。
权势又不是按姓氏排的……
果然,这次相见,丁大全对待李瑕已少了些随意拿捏的姿态。
“不枉老夫一力保你,近日始终在为你谋划官职,你随时可去领了官身。”
“谢丁相。”
丁大全目光落在李瑕腰间的玉佩上,抚须道:“等老夫坐稳相位,必为立后之事尽力。”
李瑕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宫中与我说,此事多少也需要清流文官襄助声援,只靠声焰嚣张是不够的,大义名份也很重要。”
有一刹那,丁大全青蓝色的脸似乎阴翳下来。
只论养气功夫,他逊程元凤远矣。
李瑕也不再多说,摆了摆手,道:“当然,眼下谈这些还早,且静待时机吧。”
气氛仿佛是凝固了。
终于,丁大全笑了笑,挥散李瑕那能与宰执旗鼓相当的气场,重新主导两人的谈话。
“不谈这些了,后日是中秋,你回府吃饭。”
这“回府”二字,仿佛李瑕已是他丁家孙婿一般。
李瑕却是道:“我打算明日便启程赴任,不知一应章程今日能否办妥?”
丁大全身边的心腹们听了,纷纷脸色一变,已有些忍耐不住。
李瑕也知不能太不给丁大全面子,又补充了一句,解释道:“我还是早点离开为妥,免得与谁再起冲突,误了丁相拜相的大事。”
“你这孩子,想得周到,也好……”
旁的,丁大全也懒得再多说,吩咐人带李瑕去办。
直到看着这笔挺少年离开公房,他那张青蓝色的脸终究还是阴沉了下来。
“丁相。”有心腹凑上前,低声道:“这小子也太不识好歹,有些年未见有人敢在丁相面前这么嚣张。”
丁大全忽然笑了笑,仿佛很大度。
“少年人嘛,未经磨砺,有气性,且等坐稳了相位再提……”
~~
灯芯巷小宅。
韩承绪眯着老眼,提笔在纸上画着,规划着北上的路线。
他始终觉得,李瑕能带他们从北面归来,再投奔北面并不会更难。
身为金国遗民,哪怕在宋境呆了近二十年,他始终没有得到认同感。
不是说江南不好,而是他的根在中原。
此次李瑕被通缉,韩承绪反而有种“这是赵宋逼的,那就叛了它”的痛快感。
忽然,只听门外一阵动静。
听到了韩巧儿的欢呼,似在喊“李哥哥”。
之后,满院只有刘金锁的大嗓门,把别人的声音全盖下去。
“哈哈哈哈……”
“小郎君你知道吗?就在刚才,哥哥的任命已经下来了,武信军准备将,这也太抠门了吧!还即日动身,我和柳娘的婚事还没办呢,就因为担心你耽搁了,烦死我了……”
“哈哈,你果然当上县尉了!奸党就是不一样啊,没功名也能当上文官。但这宅子还有五日的租金没要回来呢……”
韩承绪来不及放下毛笔,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在看到李瑕是堂堂正正迈进大门的一个瞬间,他只觉心绪复杂,一时难言。
花白的胡须被微风吹得有些凌乱,老眼里也满是凌乱。
一直以来,韩承绪自问是最了解李瑕能耐的人。
少年智勇,胆魄、心志远远超乎常人……他有时也会想自己是否高看李瑕了。
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李瑕竟比他所想之中更有手段。
当朝宰相奈何他不得,连堂堂嗣王也奈何他不得?
毛笔掉落在地上。
韩承绪走上前,喃喃道:“小郎君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哈哈哈!”刘金锁大笑道:“韩老你看你,都惊呆了,这有啥稀奇的?我早说过,他不会有事嘛,我早就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是啥都不懂。”林子大骂。
一片欢闹之中,李瑕笑了笑,转头间忽看到高明月。
因见了她那眼中的深切的关怀,他愣了一下,潜意识里忽然浮起一个闪念。
“以后若娶了这白族姑娘,那也是想要纳妾的,难得在这个时代……”
也就刹那一闪,李瑕将这胡闹的破念头挥散。
要去的是兵危战凶之地,且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想这些做什么。
不萦于怀,不萦于怀。
“明日是中秋,但我们要动身启程。这样,我们提前过个节,今夜在临安城好好逛逛、采买物件,到丰乐楼吃饭。”
众人没想到李瑕一回来,别的不说,开口竟是说这个。
“临安城有啥好逛的。”刘金锁颇煞风景,嚷道:“又挤又花钱。”
“闭嘴吧你,去丰乐楼吃饭有甚不好的……”
第152章 临行
这些日子,李瑕看到了这宋朝的腐朽倾轧,却也感受到了临安的繁华。
小小的宫城挤在杭城最南面山区,既不占西湖美景、也不占钱塘江潮。
城中瓦市二十余座,大街彻夜灯火不绝,沿街皆可摆摊,门类百般,琳琅满目。
所谓“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市井文化盛极。
百姓闲聊也敢议论官家几句,高官显贵也能和走卒贩夫同堵在一条路上。
得益于这份繁荣,贫苦之人只要肯卖力气,也不太容易饿死。
仗势欺人或许有,剥削压迫或许有,但相比于北面,它的残酷都隐在暗处,绝不至于明目张胆,街上死一个人都能惊动官府。
百姓不必担心走在路上遇到一个蒙古人,会被对方忌无忌惮地当成猎物射杀。
因这城中全都是大宋子民,而不是驱口、贱民。
这次,李瑕有一瞬间也想过到北面去,他有自信能闯出一番天地。
但他忽然想到,就算成了世侯,经常会遇到如赤那一般的蒙古子弟,随便可将他治下之民当作驱口掳掠杀害。
没有一个秩序可以阻止,哪怕只是个腐朽的秩序。
那时怎么做?
忍一忍当然也就过去了,其实一个赤那也杀不了几个人,北地对武将管治更宽松。
但他不想去忍。
这里有倾轧、有腐朽,但比起战场、比异族统治之下的地方,这里依旧是天下最安稳之处。
哪怕说是比烂的时代也好,至少他与老弱病残的同伙们,终是没在临安丢了性命。
他们在杭城大街逛了一圈,采买了许多物件,颇有恣意畅游之感。
晚间到丰乐楼吃饭,李瑕颇为大方,要了个雅间,点了最好的炒菜。
这次高明月避无可避地要和大家同桌,因知道她的性子,李瑕与高长寿在每道菜端上来后马上夹了一些,摆在她与韩巧儿面前,省得她们起身去夹。
总之这一群人都在适应着相处,包容各自奇怪的习惯,比如李瑕生活讲究、刘金锁说话吵闹……
正吃到开怀,敲门声响起,有人推门进来,却是龟鹤莆。
龟鹤莆只探头看了一眼,李瑕已站起身,手里还拿了一个包袱。
“走吧。”
“是,阿郎就在隔壁。”
走过长廊,听到有个雅间里传来呼喝声,是有人在斗蛐蛐。
龟鹤莆推开的却是另一个雅间的门,贾似道正独立在窗边看着西湖。
“非瑜来了啊,聊聊?”
“贾相今日与官家蹴鞠,是赢是输?”
“荣王输了。”
两人都没再提这次的事,总之是贾似道没能保住李瑕,任李瑕自己挣到的出路。
各中微妙,也无甚好说的。
贾似道笑了笑,示意龟鹤莆接过李瑕手里的包袱,道:“情报给全了?”
“是。”
“这是韩巧儿背下的,你还与我吹嘘记性好。”
“无妨了,现在你动不了我。”
“别太傲,不过是一小县尉,亳无根基,我轻易可抹杀了你。”
“嗯。”
李瑕也不在乎,他傲又不是因为县尉这官职。
贾似道叹息道:“你也看出来,枢密院并不重视你这份情报,因为无用。”
“无用?”
“北地之事,赋税、人口、蒙古汗庭派系,知道了又如何?收复三京尚且无能为力,岂能管那么远。”
李瑕道:“派使节北上,接触杨果之事呢?”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时机未到。”
“那我去找赵葵。”
“三京败事者有何用?”贾似道拍了拍李瑕的背,道:“急甚?等西南战事告一段落,此事我应承你,至少,要有场胜仗才行。”
“又想将我当棋子摆布?”
贾似道哈哈大笑,道:“你惯是如此,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答应你了还说什么。”
他笑罢,脸色方才郑重起来,又道:“阎马丁当若可一时助力于你,但论政见,满朝上下,唯我与你相同。往后倚仗谁,你须心中有数。”
李瑕心知他说得煞有其事,实则还是为了拿捏住自己,也懒得应他,又“嗯”了一声。
贾似道递过一封书信,道:“再给你一封引见信,有事可去找吕文德。”
说着,又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册子,道:“送你的礼物,收了吧。”
“谢了。”
“有事给我通个气。”
“好。”
“你重诺,我信你。”贾似道得了这一声好,洒然一笑,转身便走。
李瑕拿起桌上的书册翻了翻。
这是贾似道为官以后写的心得……
只看几句,李瑕便已对这宋朝官制有了另一番领悟。
这确实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从这点上看,贾似道为人处事、招揽人心的手段高丁大全不止一筹。
李瑕将册子收入怀中,走过长廊,正见贾似道主仆走进那间斗蛐蛐的厢房,厢房中几个气度不凡之人围在桌边……
~~
“贾相回来了。”
“诶,说过了,出来玩,叫字号即可……”
正在斗蛐蛐的几人中,甲辰科状元、秘阁修撰留梦炎正掏了银子放在桌上。
他听到推门声,一抬头,看到李瑕从长廊走了过去。
留梦炎微微苦笑着,复又低下头,心里想到的张弘道那封来信。
张五郎居然要求自己杀了李瑕,简单莫名其妙,递消息就递消息,怎能杀人呢?会被贾相看出来的。
几番推波助澜,李瑕都不死,马上要去西南上任了,还有甚办法?
心念一转之间,只听到满屋呼喝。
“咬它!咬它啊……”
~~
从丰乐楼吃了饭回来,高明月留意到李瑕整夜都没做那些平时雷打不动的锻炼。
她躲在屋中,趴着门缝看去,看他在院中踱步、沉思。
大堂里有吵闹声不时传来,是在收拾物件,准备离开临安了。
高明月于是也去整理行李,觉得心里有些乱。
“都早点睡吧,天一亮就出发。”
随着这一句话,灯芯巷的小宅安静下来……
李瑕回到屋中,解了衣裳,换了包扎伤口的布带。
忽然,他一转头,警惕起来。
“谁?!”
屋中高长寿迅速惊醒,问道:“是杀手?”
李瑕点点头,持起长剑,推开门出去。
中秋前夕,月色明亮,满院生辉,院中却是半点人影都无。
“是谁?”
“宋廷之人谁都不敢现在杀我,只能是孙家或潜通蒙古之人。”
“跑得倒快。”
“路上得警惕些了……”
对话声传进高明月与韩巧儿屋中。
高明月正抵着门站着,轻轻捶着心口,只觉惊魂未定。
哪有什么杀手,不过是想看一眼他受伤没有……
第153章 中秋
次日,中秋。
天色才蒙蒙亮,林子与刘金锁已起来准备车马。
等诸人都起来,准备叫李瑕,竟发现他不在屋中。
“咦,小郎君呢?”
“他说要出门一趟,出发前就回来。”
“嘿,我还特意给他煮了鸡蛋,但是煮裂了两个……”
此时,李瑕已站在风帘楼的一座阁楼上。
凭栏而望,可俯瞰到整片亭台楼阁。
因是中秋,许多角妓正在排演歌舞,衣袂飘扬,赏目悦目。
不远处的西湖在晨曦中映着波光点点,确实是“暖风熏得游人醉”。
胡真在这阁楼上置了一个案几,刚刚泡了壶清茶。
她捧着茶杯,注目远眺,道:“临安真好。”
“是啊,临安真好。”李瑕道。
虽然从事的行当不同,他却很懂她的心境。
胡真也莫名地感到与李瑕相处很舒适,虽然他只是一个后辈晚生,彼此没说过几句话。
以往倒没想到李墉之子是这么一个人,有不符年纪的阅历。
“你既知临安好,留下来多挣些银子,赎买安安如何?”
李瑕摇了摇头,道:“就是知道临安好,我才不打算留下来。”
胡真道:“之前不知你有丁相作靠山,我小看你了。如今阎贵妃、董大官为你撑腰,何惧之有?”
“你经商厉害,眼界还不够。”
“莫学李墉,辜负刘苏苏十载。”
“都说了,当我与她不认识。”
“不聊了,今日中秋,我忙。把书给我?”
“书被烧了,孤本。”
胡真道:“既是孤本,烧了更好,我要的是里面的诗词。”
“不记得了。”
“休要诓我,刘苏苏与我说过,你读书最痴。”
“真不记得。”
“替你引见关阁长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是吗?”李瑕道:“我说的是书在我手上,从没说过要给你。”
“李县尉也是朝廷命官,却与风尘妓母耍赖?”
“我堂堂县尉一大早特地来见你,是想告诉你一句,我已投靠阎贵妃、董大官。”
胡真抿嘴一笑,悠悠道:“这事满城都在传,天子赐字,十六岁任官。我早知晓,不劳李县尉亲自跑一趟。”
“知道就好。”李瑕道:“我还在北面杀了许多人,很有本事,又凶。”
胡真拍手道:“哇,李县尉真了得,人家要是再年轻十多岁,不收钱也想和你好呢……请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李瑕目光望处,见年儿从觅云院的屋堂跑出来,勿勿忙忙地拿一把琵琶又跑回去。
“好吧,想起一首诗了,给你。”
“有何条件?”
“没有条件,白送你。”
胡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觅云院。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道:“有心了,也放心吧,她毕竟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我终是会尽力为她好。”
李瑕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觅云院一会,随口将那诗念了出来,转身离开。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车马出了临安城,向西而去……
~~
这日是中秋,临安城内的才子们早早赋了新词,打算在各个文会上施展才华。
丁大全却狠狠地给了清流文士们一巴掌。
因太学生刘芾等人上疏中有“国嗣未正,事会方殷”之语,触怒官家,丁大全削了为首六人的学籍,并在太学竖碑,严禁太学生妄议国事。
满朝正直之士敢怒而不敢言,因丁大全早已接连排除异己,弹劾他们诽谤君上。
一时间,丁党声势喧天。
是日,六名太学生被流放、分拘他州,出城时诸多文士相送,称他们为“关贤六君子”,分别是刘芾、陈宜中、黄镛、林则祖、曾唯、陈宗。
刘芾身戴枷锁,回首临安城,想到国事艰难,念了一首诗,给这年的中秋佳节添了一缕悲凉。
“中兴遗此老,梦寐亦中原。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
名方登禁掖,身已谪南源。
苦学无寒暑,双趺片石存。”
送行者无不恸哭,直到六君子的身影在官道上渐渐消失,又有人提起了李瑕。
“听说那日伏阙上书李瑕也在场。”
“呵,李非瑜是去扳倒贤相的,若非他,丁青皮何以有今日之声焰?”
“依附奸党,破格任官,此子怎可能做出那等词作?必是窃人词作。”
“本就是欺世盗名之辈,如何比的上声伯兄?”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唉,朝堂乌烟瘴气,如何是好?”
“听说今日清晨,李瑕李非瑜已往西南上任了。”
“丁狗走门,巴结来的官,急巴巴的样子,令人作呕……”
忽有人冷笑一声。
“刘声伯虽流放,披肝谏言,振聋发聩;李非瑜已赴蜀,迎危局而上,牧守一方。唯诸君,在此高谈阔论、袖手空谈,非将二人作比较,或赞或贬,皆凭心意。却不知为何做过何事?”
“陈硕卿!你是何意?黑白不分了?!”
“他投靠奸党了!”
“去你娘的!”
“……”
城门处这一场争论良久方歇,半日之后,新科状元闻云孙又在此出城。
闻云孙披麻戴孝、双目通红,因他收到了父亲过世的噩耗,要回乡守丧。
才中状元,一登朝堂见到的是国朝积弊,方欲振奋却又遭此打击……这个年少成名的状元郎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得到的是艰难磨砺。
他将丁忧三年,沉淀下去。
……
刘辰翁送闻云孙出城,只觉意兴阑珊。
本来,被李瑕的五首诗词所激,刘辰翁近日填了一首词,打算在这个中秋与李瑕会一会诗词。
可惜李瑕已走,而今日发生的一切也让刘辰翁失了心情。
人情难却,傍晚时,刘辰翁还是守约,赴了丰乐楼的中秋诗会。
这夜诗会,有个叫全永坚的皇亲甚是讨厌,拿了一首平庸之作,让众人吹捧。
刘辰翁想着刘芾那首诗,本来不想拿出词作。
但为了压一压全永坚的那嘴脸,终是没忍住。
他作的是一首《水调歌头》,和的是苏东坡。
很快,有歌妓开口唱起来。
“明月几万里,与子共中秋。古今良夜如此,寂寂几时留……”
~~
官道边,李瑕将一块月饼递给了高明月。
他今天早上去风帘楼,胡真送了他一盒月饼,一共十个。
他们有九个人,分完还剩一个。
因为韩巧儿这小丫头吃了一口忙呼“太好吃了”,众人纷纷大笑,遂让她多吃一个。
韩巧儿又要与高明月分,李瑕听了,便将自己的月饼给了高明月。
他虽没吃,看众人的反应,该是觉得这月饼真的好吃。
他分明看到高明月小心掀着面罩,吃了一口之后惊喜地与韩巧儿对视了一眼,虽没说话,但眼神很明亮,异彩连连。
“不用不用,我一个够了,不好拿你的。”
“我不爱吃这个,容易发胖。”
“发胖?”高明月有些迷糊。她完全没有过担心发胖的概念。
“嗯,胖了肌肉线条不好看。”
李瑕随口胡说着,月饼已递在她手里。
高明月忽然想到昨夜跑去偷看他换衣服的事,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怕被他看出异样。
李瑕微觉尴尬,转过身要走开。
“那个……我掰一点给你吃吧?尝一尝也好。”
“也好,少一点。”
李瑕摊开手,高明月掰了一小块放在他手里。
他本以为这年头的月饼就那样,没想到味道竟意外的好。
“今天的月亮很亮吧?”高明月忽然道。
李瑕抬头看去,恍了恍神。
“是啊,以前没发现,月亮这么漂亮。”
高明月捧着手里的月饼,飞快向四周看了一眼,见众人没注意到这边。
她抿了抿嘴,故作漫不经心道:“知道吗?月亮会一直跟着你,走到哪,跟到哪……小时候娘亲告诉我的……”
李瑕听了,再抬头看那一轮圆月,又是另一番感受。
而同一个月亮下面,张文静正站在窗边望月,低声喃喃道:“明月几时有,千里共婵娟……”
第154章 封笔诗
风帘楼诗会。
“其实《水调歌头》已不可能有人能比肩东坡词了,刘孟会今夜不该拟这词牌的。”
“‘举首快哉去,灯火见神州’,虽不能比东坡词,今年中秋,刘孟会已得词魁矣。”
“终是没太大意思,若要我说,中秋未必要赋月。今日刘声伯那一句‘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才是最触动我的。”
“不错,词魁该给刘芾刘声伯,该给贤关六君子……”
今夜临安大大小小的诗会恐有上百场,遇到好诗词便是四方传唱,比如丰乐楼诗会上,刘辰翁的词已传到了风帘楼。
确实称得上“共中秋”。
不过,风帘楼诗会上还没拿出像样的诗词,与会诸人不免谈起些别的事。
“谈到贤关六君子,我忽想到了李瑕李非瑜。”
“奸邪党羽,提之扫兴。”
“他确立过功,确往西南艰苦之地赴任。我等未见其人,不必妄下定语。”
“德夫兄想说什么?”
“我在想,若李非瑜在此,能拿出怎样的词作。”
“论遣词造句,或可胜过刘声伯、刘孟会。但论若意境,胜不过贤关六君子泣血上疏的披肝沥胆。”
几名文客谈到这里,忽听四下一片呼声。
“唐行首要唱李非瑜新诗了!”
“你说什么?”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胡真已亲自登台。
“诸君有礼了,若论当今诗词一道,最声名鹊起者,李瑕李非瑜也,其人风评,毁誉半参……
今晨,奴家为他送行,问其心志,一笑置之,唯留一诗相赠唐行首,称平生封笔之作。是高才八斗、是欺世盗名,且由诸君品鉴……”
~~
台后,年儿正在给唐安安补妆。
“姑娘,他待你也太好了吧。”
“胡说什么。”
年儿道:“他这一首诗,显然是送给姑娘你的,就像你常说的,名气越大,才不用去接待那些不愿接待的客人,今夜这诗一出,满临安还有谁比得上你的名气?”
“好了好好,叽叽喳喳的。”
“是姑娘说的,他本就有些痴情。”
唐安安忽然低声道:“这是决别诗,他向世人示意,从此与我再无瓜葛了。”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主仆二人话音未落,有婢子跑来道:“唐行首,该登台了……”
~~
“什么?李非瑜之诗?封笔之作?”
刘辰翁听到消息,立刻起身,从丰乐楼赶往风帘楼。
他对李瑕很好奇。
没见过对方,说不上是怎样的观感,只是觉得那人若不再作词了实在是可惜。
但今夜,再好的诗词也比不了贤关六君子泣血上疏、为国事抛弃前途的一腔忠义。
对此刘辰翁深有体会,整夜都在后悔不该把那首《水调歌头》拿出来。
这让他感觉,贤关六君子在为国事奔走,自己却在歌舞升平。
脑子里想着这些,刘辰翁奔至风帘楼。
“刘孟会来了!”
“孟会快来,马上要唱了……”
刘辰翁快步穿过花木曲径,远远听台上有人在说话。
“因在北地九死一生,李非瑜作诗词,喜用化名。今夜这诗,乃化名‘龚自珍’所作。”
曲声响起。
接着,一个婉转动人的声音唱了起来……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
“这么短?”
“如此造势,还以为是长调词,竟只是绝句?”
“诸君认为此诗如何?”
“偷的。”
“孟会来了,让孟会点评……”
刘辰翁已被拉到文士之中,神色却显得有些呆滞。
“孟会觉得如何?”
刘辰翁张了张嘴,开口,喃喃自语道:“不仅是这诗啊,该看他的志向。”
“何意?”
“诗言志,诗言志,家国社稷风雨飘摇,刘声伯披肝万言;李非瑜……李非瑜……”
“孟会,继续说啊。”
“还有何好说的。”
忽有人站起身来,神情疏落。
“刘声伯敢为天下直谏,李非瑜则是务实之人,‘化作春泥更护花’,此中一腔报国之热血、百折不挠之坚韧……更胜一筹。”
“黄德夫言过其实矣!李瑕远不能比贤关六君子!”
“言过其实?若我辈书生只知上疏、上疏,于国有何益处?!”
“李非瑜投机取巧之辈,绝难当此盛誉,我不信这诗是他作的!”
“你信与不信又如何?他在乎吗?其人诗中洒脱之意,你有半分?”
“黄德夫!你也依附奸党了!”
“呵,我是否奸党不论。李非瑜已赴边陲,是忠是奸、是贤是庸,只怕还轮不到我等袖子空谈之辈评述。”
黄孝迈说完,背过手,径直离席而去,只又甩下一句。
“哪怕为国做过半点实事,再来议论旁人忠奸!”
犹有许多人不服,纷纷看向刘辰翁。
“孟会,你怎么看?”
刘辰翁摆了摆手,苦笑一声,向外走去。
“德夫兄所言不差。国事艰难,我这赋中秋词的,岂有颜面评述?”
“孟会,孟会……”
“唉,孟会也走了。”
“我依旧觉得这诗并非李非瑜所作,他若有此高才,何必封笔?”
“不错,又偷一诗罢了。”
“据传,他分明早便说过是孤本上看来的……”
“你也想为李瑕说话?”
“非也,这……李非瑜奸党也!”
“呵……”
一片议论声中,忽有人道:“唐行首哭了?”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唐安安又唱了一句。
月光照在她清美的脸颊上,她通红着眼,两行清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
年儿站在台子后面,抬头看着自家姑娘,也是鼻头一酸。
她其实一直就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姑娘说的“我若担心他,只会害了我和他”是什么意思,但说不清楚。
唯有今夜这一首诗,将此中心意说得明明白白。
“他果然很有才华呢。”
下一刻,年儿又想到前夜李瑕说的那句“我赎你”,忽有些痴了。
年儿隐隐想到……李瑕这首诗是不是给自己的?
因为他要去西南很危险的地方,所以最后才没赎自己?
“化作春泥更护花……”
年儿想着想着,忽然惊醒过来,连忙抬手给了自己的脑瓜子一下。
“傻丫头,想什么呢?他那样的人哪会给你诗啊,当然是给姑娘的啊,姑娘都唱哭了。”
对这一点,年儿十分笃定,又摇了摇头,心中叹道:“但姑娘说这是决别诗呢。”
她忽然觉得很想念李瑕,于是她抬起头,望向那一轮满月。
~~
“这么好的月光,我们连夜赶路如何?”
“好,难得没有追捕。”
“哈哈,早一点到四川,让我们李县尉早日施展手脚!”
月光下,西行的一群人纷纷朗笑。
“你刘金锁施展脚拳就行。”李瑕语气中带着些玩笑意味,眼睛却很笃定,道:“往后我是要学谋略的……”
第155章 叙州
潼川府路,叙州。
叙州别名“僰道”,古称戎州,后世为宜宾市叙州区。
此地位于长江上游,金沙江、岷江下游,是南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中转站。
它东接重镇泸州;西临嘉定府,即乐山地区;北面是产盐之地富顺监;南面则邻近大理国。
当年蒙古灭大理国,忽必灭的大军就是从西边的嘉定府路过。
如今叙州则是从大理国北上中原的必经之路。
因其地位置重要,朝廷对叙州官员之选任一直很谨慎,任职者多是能臣干吏。
一般而言,从临安发出一道金字牌到蜀中大概是半月,紧急程度低一些的雌黄青字牌,则是二十日左右。
为了更方便传递消息,朝廷于蜀地多设立“摆铺”。蜀中这边,不论朝廷是否过问,每月初三、十八定期递公文回朝,故而“蜀中动息,糜所不闻”。
九月九,重阳佳节。
叙州摆铺曹司拿着几封公书送到了知州衙署。
慕僚李同禾接了公书,转进知州史俊的公房,只见史俊正眯着眼凑在地图上看。
“东翁,公文到了。”
“终于到了。临阵换帅,新任的蜀帅人选却始终不定,让人心焦呐。”
李同禾知史俊心急如焚,连忙拆开,扫了一眼正要给史俊念,忽然愣了一下。
“如何?可是张都统?”史俊问道。
“非也。”
“谁?”
“礼部蒲尚书,讳名择之。”
史俊一愣,又问:“右相可有信件?”
“有。”李同禾动作很快,迅速找出程元凤的来信,拆开信封。
史俊径直接过,仔细看了几遍,又递还给李同禾。
他来回踱了几步,沉思着,皱起眉头……
自余玠死后,余晦任四川安抚制置使,虽同姓“余”,所为却天差地别。
余晦与利西路安抚使王惟忠有私怨,诬告王惟忠潜通蒙古,押其至临安斩首,至四川军心动摇,蜀地指挥混乱不堪。
蒙将汪德臣趁机屯兵利州,大力经营,俯瞰四川。后又于紫金山大败余晦,几年内连接攻克成都、苦竹等地,已夺川西之地。
幸而余玠镇蜀之时,将四川的防御重点放在重庆府合州,防线稳固,方可与蒙古屯兵对峙。
史俊是程元凤门生,偶有书信往来,这几年不止一次写信报过蜀中危局。
年初,程元凤就来信问史俊“若罢余晦、谁可继任”,当时史俊推荐的是都统制张实。张实乃余玠麾下大将,累功三转、受刺史象符,可谓久经战阵。
终于,半月前消息传来,朝廷终于罢免余晦,同时史俊也收到程元凤回信,称与丁、贾达成默契将以张实为蜀帅。
本以为大事已定,没想到等来等去一直没消息,竟然还能有变故。
最后的蜀帅人选是礼部尚书蒲择之,将任四川制置安抚使、兼知重庆府。
并非蒲择之不好,可,现在才准备启程……
史俊看完信,心里还是有些懵。
李同禾看过信,抬起头道:“东翁,至少蜀帅人选定下来了。”
“据得到的情报,兀良合台或已从大理出兵。”史俊道:“蒲尚书……蒲节帅临时受命,如何来得及整顿?短时间内,张都统如何与他上下一心?”
李同禾叹息一声,道:“张都统毕竟是武将,不能升任,也是意料之中。”
“武将,武将。危亡关头,还管文官武将。”史俊道,“前次右相来信,分明称诸枢相已同意了……武将,唉。”
“但仔细想来,朝廷这个任命其实是最妥当的。”
“妥当?”
史俊停止踱步,在椅子上坐下。
李同禾沉吟道:“右相信中之意是说……东翁知叙州,只看到兀良合台大军将至,但朝廷想的却不同,重庆府乃根本之地,非重臣难以镇之。张都统能打一场胜仗,却难镇守蜀中。
蒲节帅是蜀人出身,曾任军器监丞,与京湖制置使李节帅共事过。此次,能让诸位枢密院相公改主意,该是李节帅举荐,且将从京湖出兵两万支援蜀中。由此可见,此任命实最为稳妥之举。”
史俊默然良久。
最后,他感慨道:“也许真是我这小小知州眼界不高。也许,朝廷以重臣知重庆府、镇蜀中,确是长远之计吧。”
“东翁。再从大局而言,蒲节使能与李节使、吕太尉互为呼应,放眼整个西南战局,确是最明智之决择。”
史俊点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又有些说不出来。
秋防就在眼前,大战将起。余晦被罢免,闻诏即不管边事,自去临安。朝堂上却许久不定蜀帅,最后匆匆命蒲择之走马上任。史俊觉得……诸公好糊涂啊。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确实是最明智的决定。不论是从大局还是长远考虑,蒲择之都是更合适的人选……诸公确实是庙算深远。
只是心头却有种隐隐的不安……蒲节帅要如何临战整顿?张都统又要如何更改布防?
“东翁,东翁。”李同禾低声提醒道,“东翁不必太过忧虑了,说句不当说的,东翁知叙州,其实根本管不了那些,再心焦又能如何呢?”
“是啊。”史俊叹息道,“一知州,岂能管蜀帅大事?继续论城防之事吧,秋粮……”
忽有仆役禀报道:“知州,有人求见。”
“进。”
“是,其自称朝廷委派赴任符庆县尉,这是拜帖。”
史俊接过拜帖一看,皱了皱眉,递给李同禾。
“李瑕,李非瑜?倒是我的本家。”李同禾道:“可这县尉怎就一个名字?也不说是哪年登科。”
“边陲重地,该不会真遣初入官场之人。”
史俊低声念叨一句,起身道:“到堂上见他……”
~~
李瑕一行人乘船,由长江逆流而上。
行至重庆府,聂仲由与林子离开,北上遂州投武信军。
本来,刘金锁也有个小小的军职,是可与聂仲由一起去的,但聂仲由担心李瑕的安危,让刘金锁跟着李瑕,这是在临安时就说定的。
与聂仲由、林子分别之后,李瑕等人又从重庆府继续溯流而上,过泸州,终于在九月九这天抵达了叙州。
符庆县在叙州城南面八十里,说远不远,但蜀中道路难行,可以乘船由长江南面的支流符江走,还要再走一两天。
李瑕打算在叙州歇一晚,次日再启程去符庆县,进城之后先拜会了知州史俊。
其他人都在驿站歇着,他只带了韩承绪到知州府。
此时在堂上看着,只见布置十分简朴,还有几分残破之意。
茶水倒是不错,是当地的“鹿鸣茶”,不过应该也不贵。
所谓“僰道出香茗”,早在周朝时,此地的僰王入朝祝贺,携带贡茶,自此中原始知有茶,这里可以称得上是茶叶起源地之一。
宋朝共设立八个茶马场,以茶叶换取马匹,大理国灭之前,叙州就有两个茶马场……
这些,是李瑕被关押在提刑司时,从地方志里看到的。
他一向认为努力比袖手空谈有用,以前如此,现在为官入仕也是如此。
过了一会,知州史俊从后堂转出来,看了李瑕一眼,似有些诧异。
李瑕与韩承绪站起身,拱了拱手。
“见过史知州。”
史俊恍过神来,抚须沉吟片刻,道:“有礼了,非瑜少年才俊也,多大了?”
“十六。”
史俊养气功夫不算好,轻呵了一声,没说什么。
李同禾从韩承绪手里接过公文,递在他面前,史俊扫了一眼,方才开口道:“你曾受右相派遣,北上立功归来?”
“是。”李瑕道:“朝廷不以瑕死囚之身,委以重任,国恩深重。”
史俊有些疑惑。
他刚收到程元凤的来信,信中却未曾提及新任的符庆县尉,对方若真是右相一系,岂能如此?
何况,其人尚未加冠,又无功名,右相绝不该有如此奇怪任命。
“是何人举荐你?”史俊问道。
韩承绪听到这里,已感到十分为难。
那公文上本没提是程元凤派遣,只有“枢密院”,史俊开口就问“右相”,既是试探李瑕,又是表明一种态度。
此时,答什么都不好。
“是丁相举荐。”李瑕已直接回答道,这瞒了也没用。
史俊脸色冷淡下来,有些“果然如此”的表情,心说也只有丁青皮一党,才能出这等不合礼制的任命。
这李瑕的背景也好推测了……右相委任差遣,李瑕立功归来,丁青皮抢功,李瑕遂叛投丁党。
今日叛投奸佞,明日便可叛投蒙古。
史俊心头盛怒,面上虽不显,总之是看不上李瑕,那副好皮囊好姿仪落在眼中,反觉刺目……国事危急,犹以貌取士?边陲重地,以一稚童充任县尉,荒唐!
李同禾亦是摇了摇头,眼见气氛凝固,尴尬地与李瑕寒暄。
“非瑜……李县尉这字,是谁起的?”
李瑕道:“幸得官家赐字。”
李同禾一愣,只觉莫名其妙。
此事怪哉,若说天子亲自赐字,本该是赏识之意,但怎会是“李非瑜”?
名“瑕”有勉励之意,其尊长起名时想的该是以字补名,为“李成瑜”之类才是。
想来,因李瑕立功,天子赐字以示表彰,但不屑其人品行,故而如此。
主幕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明鉴。
“非瑜得官家赏识,前途不可限量。”李同禾还是捧场,说了几句场面话。
“谢宜斋先生吉言。”
史俊懒得再敷衍,转入正题,道:“非瑜是哪天离开临安的?”
“八月十五。”
史俊问道:“可听说过枢密院为何更换蜀帅?”
“瑕官低位卑,未曾听说过此事。”
“可知新任四川制置使蒲使帅是否起行?”
“不知。”李瑕道。
他一直在逃命,得到委命马上就起身了,又是头一次当官,没管过这些。
史俊脸色愈发难看了些。
若说先前只是不喜李瑕的品行、心中对朝廷的任命有所非议,此时已是对李瑕的能力不信任。
当此秋防时节,要到叙州上任,第一等的大事都不去了解,也配为官?
“你打算何日动身往符庆?”
“明早启行。”
“明日我派吏员送你上任。”
“谢知州……”
简简单单几句话,史俊端茶送客,眼中忧虑更甚。
李同禾长叹一声,喃喃道:“丁青皮之声焰,竟已牵连蜀地,时事艰难。”
“宜斋觉得如何安置他?”
“与东翁看法相同,搁置而已……”
~~
李瑕与韩承绪走出知州府。
“阿郎可看出来了?”
“嗯。”李瑕道:“史俊对我有成见。”
“称知州为宜。”
“好。”
韩承绪道:“阿郎在知州面前,姿态有些高了,另外,有些事是否解释几句?”
“难道解释了他就能高看一眼,说是程元凤保不住我,我才投靠丁大全?”
“这……唉,恐怕知州并不会轻易改变成见。”
李瑕点点头,满不在乎道:“那便是了,不必理他……”
第156章 长江龙首
李瑕见过史俊之后,隐隐觉得入仕与其他事情不同,不是埋头苦干就行的,还需要打点、了解。
当时在临安若是与贾似道多聊几句,史俊问的那些事如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人选或许会有回答。
但再转念一想,上官的赏识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巴结来的,也不因此而困扰。
他与韩承绪回到驿馆,正见高长寿从外面回来。
“非瑜也回来了。”高长寿笑了笑,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去翠屏山上说吧。”李瑕道:“顺便看看地势。”
“陪你看看地势也好,战事一起,叙州首当其冲。”
他们又带上高明月、韩巧儿、刘金锁、韩祈安,出了城,往城西的翠屏山而去。
韩巧儿很开心,她难得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今日只觉得出门游玩一般,一路上牵着高明月的手,不时转头四顾,因蜀地的风景而雀跃。
“好多竹子啊,刚才爹爹在驿馆与人闲聊,说是这山四季常青,因此叫翠屏山……”
高明月没说话,有些闷闷的,不知在想什么。
登上山顶,只见座高楼,上书“三江一览楼”几个大字,附近还有瞭台、烽火台。
李瑕亮了身份,进到了三江一览楼。
凭栏而望,李瑕、高长寿都没开口说话。
韩祈安见他们沉默,扶着栏杆,吟了一首诗。
“画船冲雨入戎州,缥缈山横杜若洲。
须信时平边堠静,传烽夜夜到西楼。”
“好诗!”刘金锁大呼一声。
若林子在,大概会骂他“不懂诗就闭嘴”,此时缺了这一声叱骂,刘金锁总觉少了些什么。
韩祈安道:“陆放翁的《叙州》,他曾任嘉州通判,想必是当时所作。”
刘金锁“哦”了一声,因听不懂这些,后悔自己多嘴,只觉还是林子在有意思。
韩祈安本就不是说给刘金锁听的,说话间已转向李瑕,道:“只听放翁此句,便可知叙州之地形,阿郎请看……”
他抬手向西南一指,道:“这是金沙江。”
再向西北一指,道:“这是岷江。”
李瑕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两江大江就在叙州城东汇合,又奔腾向东,极是壮阔。
近日一直在船上看江,但登高远眺,他还是被再次震憾到,深感自身渺小。
“哪条是长江干流?金沙江?”
“这一段只叫金沙江,而非长江。”韩祈安道,“金沙江、岷江,汇流于此,由叙州南下直至入海奔腾一万里,聚‘金沙、岷江’水势,方称长江。”
说到此里,他指向叙州城,又道:“故而,叙州称‘万里长江第一城’。”
“原来如此。”
“阿郎再看,岷江从西北来、金沙江从西南来,叙州城就夹在两江之间。地势如何?”
李瑕点点头,良久无言。
他已看出来,叙州城不仅处在两江的三角洲,还有翠屏山将它西面也保护起来。
以青翠之山势为屏障,故曰“翠屏”,故人起名之讲究可见一斑。
叙州城防之利也就此一目了然,三角之地,双面临江、一面临山,易守难攻。
李瑕道:“亲眼所见,方知陆放翁一诗,将叙州地势述尽。”
“还有此城的气魄,长江龙首,西南半壁古戎州。”韩祈安又道:“所谓‘怀拥金岷浪催吴楚、雄踞巴蜀势控滇黔’是也。”
“大好河山。”李瑕道。
高长寿亦道:“大好河山。”
他们开口说话,韩祈安等人已往边上站了一点,并不插嘴。
高长寿抬手向西南一指,道:“非瑜可知金沙江因何得名?”
“不知。”
“因江中涌出金沙,遂称金沙江。所谓‘黄金生于丽水’,金沙江本名丽水,长江之上游也。”
高长寿说着,又道:“蒙军从大理出发,可顺金沙江而下,过叙州、泸州,直捣重庆府。”
“是啊。”
“但大理百姓,未必愿随蒙军出征。且,兀良合台一走,大理国空虚。”
李瑕沉吟道:“慕儒要走了?”
“是,我要溯金沙江而上,逶迤一千六百里,回剑川城。”
“丽江?”李瑕去过丽江,知丽江在唐代称为“剑川节度”,。
“是,丽江畔,剑川城。我还有一支旧部替藏于彼,妻小也在。”高长寿道,“我想去联络义军,再见见堂兄。”
李瑕道:“说实话,我依旧不看好你复国。”
“复国自是艰苦,亡国人不得不做而已。”
李瑕难得皱了皱眉,斟酌着用词,道:“若让我替你规划,等以后不用再担心宋廷会将你交给蒙古时,你再出面做事不迟……比如投宋,谋一任云南安抚制置使。”
他其实想说的是等自己有势力了,但一介小小县尉,确实还没有招揽别人的资格。
果不其然,高长寿摆手笑了笑。
“当时我投奔吕文德,他嘴上说得好听,却只问如何再从西南买马,其余无半点支持,又诓我北上送死。幸而遇到你,这次北上并非全无收获。
我们得到了兀良合台在西南的兵力布置,他也许很快会带大军离开,我可趁机起兵,若顺利,将与你前后合击兀良合台,你我再次并肩对敌。”
“我不看好。”李瑕道:“兀良合台不重要,蒙古换谁坐镇大理都一样。重要的是段兴智知蒙古势大,铁了心当蒙古国的云南总管,你斗不过他。”
高长寿摇了摇头,道:“你心志坚定,为何却劝我放弃?”
“段兴智有蒙古支持,你却赤手空拳亳无倚仗,绝无成功可能。谁会支持你复国?若支持你,也只能支持你还镇云南。那,你此生最多也只能成为一个云南制置使或总管。”
李瑕说到这里,总结了一句,道:“复国毫无希望,早点想明白吧,立志的方向对了,努力才有用。”
高长寿默然了一会,道:“我知你有大抱负。但,我也是。”
李瑕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
他不贬低高长寿,但却极自信。
高长寿笑了笑,道:“这段时日,我在你身上学到很多,我想回去试试。”
“也好。我只给你建议,选择该由你做。”李瑕道,“你保重就行。”
他把想说的说了,不再多劝,但转头看了一眼高明月。
她正立在栏杆边,依旧沉静。
“放心吧,我在北面尚且不死,回到故国,能否成事不提,总不会有性命之忧。”高长寿道。
他说着,留意到李瑕的目光,似有还想说些别的。
但最后,高长寿只是道:“方才我已联络好了愿意西行的商船,明日启程,此一别……也无妨,若我召集义军,很快就能再见。”
“好。”
……
一行人转回驿馆。
到城门时,只见有几个苗人正扛着麻袋入城,其中还有个苗族姑娘穿得十分鲜艳。
李瑕想了想,让其他人先回去,自称要去办些事。
这天,李瑕直到傍晚才回来。
刘金锁见他回来,不由大笑道:“小郎君见到漂亮小娘子,一路跟着去看了?该带上我一起啊!”
旁人却只觉不合时宜,懒得理他。
他们已多了些离别前的低沉气氛,吃过饭,各自回屋歇下。
高明月与韩巧儿一屋,两人拉着手低声说话,仿佛永远说不完。
忽听敲门声响起。
不等她们问,李瑕的声音已传过来。
“是我。”
韩巧儿忙跑去开了门,喜道:“李哥哥,你怎么来啦?”
李瑕道:“给你买了好吃的,你去找韩老拿吧。”
“好。李哥哥劝劝高姐姐,让他们不要走好不好?”
“嗯,去吧。”
韩巧儿很乖巧,直接就跑开了。
高明月独自坐在那,显得有些慌。
“我不进来。”李瑕道,“站门口和你聊几句吧。”
“嗯……”
第157章 心意
李瑕与高明月,两人一起从北面回来之后,相处得本来已自然很多,反而是这段时间周围人多,又有些生疏。
此时他看了她一会,微微叹息,也不知从何开口。
干脆放弃修饰,将心里话坦诚直说,李瑕遂道:“我这人,以往露水情缘很多,但未曾向人提过亲,因不喜欢茶米油盐的琐事,且秉性确实有些风流。”
高明月仿佛被吓到了,瞪圆了眼,满脸都是惊讶。
她不明白,他才这个年纪,怎就……露水情缘很多了?
李瑕又道:“如今到了这里,你们这些女子不同,大概是做不到她们那般洒脱。你们始终藏着心事,若开口则是托付终身。对此,我本也有些无措……
这么说吧,因诸多原因,不纳妾我该是做不到,此事先说在前头。但你若还愿嫁我,我去向你兄长提亲。”
高明月吓傻了。
再回过神,她面泛飞霞,手足无措地原地转了一圈。
“你你你……转过去。”
“好。”李瑕遂转过身去。
好一会,也不知高明月是如何镇定下来,颤声问道:“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我不看好慕儒,劝不动他。你若随他走,我有些担心。”
“还有呢?”
“你心事太重,我怕你憋坏了。”
“才不会憋坏,才没有憋着心事。”高明月声音渐低,道:“可是,我就要随二哥回大理去了。”
“你不是说,我走到哪月亮跟到哪吗?”
“那说的是天上的月亮,才不是……而且,你也没多喜欢我,不然,你说这些话时也不会这般条理清楚。”
李瑕转过身,从袖子中掏出一条银项链,递在高明月面前。
“送你的,应该和你的手链比较配。”
高明月眼睛一亮,显然很是喜欢。
她却是不接,又道:“你转过去,好不好?”
“好。”
李瑕又背过身去。
高明月似乎也是鼓起勇气,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在临安时,我和二哥有过争吵,与你今日所言相似,我亦认为复国无望。但我并非劝他投宋,而是劝他……先在你身边为幕僚。”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低声道:“其实,你有大抱负,我知晓的。”
“谢谢你。”
“我一小女子,并无多大志向,国灭以来,不知何去何从,只跟着二哥辗转。先前二哥说将我许配给你,我害臊。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其实……以后只想在你身边相夫教子……你别转过来,不然我说不出来。”
李瑕身子动了动,又背回去,道:“好,我不转。你说。”
高明月方觉心安,含羞道:“月亮想跟着你……这并非骗你,这是我的心里话。但如今与以往不同,你已成了宋臣,根基未稳。若娶了我,万一形势变化,或受人攻讦,你一番心血就毁了。
再有,二哥认为此次大理国空虚,若不试一次,他枉为高氏子孙。我亦是高氏子孙,亦不能退缩,且嫂子与侄儿还在剑川城,不论事成事败,是该回去一趟的。
二哥说他要做出一番大事,以免我被你轻视。我虽不是这想法,但也明白,也许趁着这次机会,一两年内就能聚集旧部,高氏能再次站稳局面……到时你再娶我,就不同了,我的身份也不会拖累你。
我呢,心里也不愿落魄出嫁,也盼着能从自幼长大的家里乘花轿出门,嫁到你身边。你能明白我吗?父亲力战殉国,我虽一女子,却也该有些骨气。”
李瑕道:“我明白。”
“那……你不要气我,好不好?”
“我不气你,你该有你自己的想法和要做的事。”
“要是我做得好,以后,你能在洱海边再向我提亲吗?我给你做糍粑,虽然我从来未做过,但……但……那是答应嫁你的意思。”
李瑕转过身,看向高明月。
高明月瞥了他一眼,低下眼帘。
垂眸之间,她终于是显出了一直隐藏的深情。
李瑕走上前,将银链递过去。
高明月羞涩接过,却是将自己手上的链子解下来放在他手里。
她其实知道,李瑕并没有非常喜欢他。
他还是很冷静,只是因为担心她,才开口提亲。
但她依然感到无比欢喜,觉得他这般疏离又骄傲之人选择妻子一定是很慎重的,却能够向自己开口提亲,没有别的女子能做到吧……
两人交换了银链。
高明月更羞,背过身,道:“你快出去好不好?我需要静静。”
李瑕道:“你要回大理,我不拦你。但千万小心,若有危险随时回来找我,安全为重。”
“我知道,你快出去。”高明月央了一声,耳朵已经完全是通红一片。
就好像是在说“你再不出去,我的耳朵要烧着了。”
……
李瑕其实并非反对高明月回大理。
他是不愿看她没有选择,担心她迫不得己。
而在知道她有主见之后,他也能很尊重她的想法。
他似乎并不因为这些情绪而受到太大的困扰,这天夜里依旧在月光下锻炼着,大汗淋漓。
但他从此多了一个习惯,偶尔会抬头看看月亮……
~~
次日,天色朦胧之际,驿馆中的诸人纷纷起身。
知州史俊倒是有记得吩咐人送李瑕去符庆县上任,但派来的却是摆铺的一个跑腿小吏。
从这点上可以看出许多事。
若是由州署的孔目官、押司官这种老吏相送,路上可以介绍许多符庆县衙之事,到任之后同僚们也将更重视李瑕。
但由摆铺的跑腿小吏来送,大概则是“不必理他,闲养着”的意思。
对此,李瑕并无所谓,韩承绪父子不当着旁人的面指出来。
刘金锁则是看不出来,拍着那小吏的肩大笑不已。
“哈哈哈,有劳小兄弟来送一趟,知州果然很欣赏我们李县尉吧?告诉你,他能耐着呢!”
那小吏听了,眼神奇怪。这让韩家父子感到羞于刘金锁为伍。
动身之后,很快就走到合江门码头。
合江门也叫“三江口”,顾名思议,岷江与金沙江在此汇合形成长江。
水陆交会之处,可见江上船只往来,却少有船只再向西行。
离别也就在此地。
“非瑜,保重。”高长寿停下脚步,向李瑕一拱手。
李瑕道:“保重。”
“只望再会之时,可并肩抗蒙。”
一句话说完,高长寿转身向西。
高明月跟上,却是回过头深深看了李瑕一眼。
她仿佛要在这一眼之间,将他烙在心上。
李瑕也在看她。
今日吹的是东风,他的衣袂被吹到前面,像是风在劝他随她去大理。
……
诸人登上小船,韩巧儿站在甲板上一看,只见高明月所乘商船已扬帆启航。
这小丫头不由惨兮兮地哭了出来。
刘金锁听了哭声,颇受感染,站在甲板上不停挥手,大喊“高兄弟”不停。
这大汉兀自喊完,一转头,只见李瑕卓然而立,神色依旧平静,遂问了李瑕一句。
“小郎君你都不难过吗?高家郎君走了啊,挥个手也好啊。”
李瑕没理他,放目望去,只见金沙江上,那片孤帆渐远。
而他所乘的这艘小船已划向对岸,折进沿符江,向南,往符庆县而去。
……
“符庆县地势显然不如叙州城,但不在水陆要道上,对吗?”李瑕忽问道。
韩承绪父子一愣,只觉他心好硬啊,这离别之际,想的竟是这些。
当谁看不出……哦,有人就是看不出……当他父子二人看不出那些情愫一般。
“阿郎所言差矣。”韩承绪一指船下的符江,道:“符江由南向北汇入长江,自也是从西南北上的要道。”
李瑕点点头,道:“那无论如何,兀良合台必能遇到我了……”
第158章 庆符县
庆符县,即后世的四川宜宾市高县庆符镇。
此地历史悠久,战国时属夜郎国。
至秦始皇统一六国,开五尺道,归为秦治;南北朝时,为彝族繁居之地;唐时,安抚诸族,设高州。
宋神州熙宁八年,以羁縻政策安抚诸族,诸族献十州之地,高州划入淯井监,先隶于泸州,后改隶于叙州。
宋徽宗政和三年,设庆符县;政和四年,划庆符县属长宁军、隶于叙州。
宋代的地方政策十分复杂,州、军、监并行。
简单来说,庆符县政治上属叙州、军事上属长宁军、经济上属淯井监。
县城位于符江的一个江湾。
符江即后市的“南广河”,发源于云南昭通。它在叙州境内汇入长江,故称为“长江第一支流”。
李瑕从叙州出发,沿符江向南。
八十里的直接距离,水路逶迤一百五十里,因是逆流,行了一日一夜又加一个半日,直到次日中午才到庆符县。
船只一路未停,划浆的船工、拉纤的脚夫换了三批。
在李瑕这后世人看来,这些人极是辛苦,他以往绝难相信人能受得了这种累,但他们却习以为常,领了钱,千恩万谢。
下了船,举目望去,只见县城在符江西岸,江水在此绕了个大弯,将县城三面都包裹起来。
而在县城西面,还有一条“二夹河”汇入符江。
更远处,南北皆是山脉,形着一个狭长的盆地。
简而言之,此地环山,又环水。
码头很大,但显得有些空,以前该是商贾繁华,但近两年来萧条下来。
这也许与大理国灭、西南方向的茶马商道断绝有关。
不远处,还有一条船正停靠在码头上卸货,一群苗人正在搬东西。
“咦,又是你啊!”有个大汉向李瑕挥手喊道。
李瑕转头看了看,领人迎了过去。
“哈哈,俊俏的郎君,又见面了。”
李瑕拱拱手,道:“前日不知你们也是来庆符县。”
那大汉抬手一指西南方向的大山,道:“我们寨子就在那边白岩山上,前日去叙州城卖些粮食,换盐和物件。”
说完,他又道:“我叫‘山夸卯’,你可以叫我的汉名‘熊山’,有缘,有缘。”
熊山显得很高兴,满脸笑容,似因能结交李瑕这般气度不凡之人而感到荣幸。
“李瑕,字非瑜。”
“刘金锁,诨号‘锁命金枪’!”
刘金锁大步而上,盯着熊山,很感兴趣的模样。
熊山一愣,上下打量了刘金锁一眼,目光落在他背后那柄长枪上,眼神发亮,道:“能换吗?你的枪。”
“不换。”刘金锁摇了摇头,看向李瑕,颇有些奇怪道:“小郎君怎认识他们?”
这边几人还在寒暄,那边一群苗人中又走过来一男一女。
“是那位俊俏郎君,好巧啊。”那苗女说道,汉话竟说得不算流利,口音很重。
她看着李瑕,眼睛发亮,大大方方笑道:“你名叫李瑕吗?你肯和我们报姓名,愿意和我们交朋友吗?太好了……我汉名‘罗宝’,这是我男人,汉名‘熊石’。”
熊石遂上前两步,道:“又见面了。”
他外貌与熊山相似,只是更年轻些,两人显然是兄弟,背上都背着一个竹筐,装得满满当当的物件。
罗宝却未背竹筐,穿得鲜艳,满身挂饰,显然很被熊石溺爱。
她显得很雀跃,不等丈夫说完,已向李瑕问道:“前日你买了那条链子,回去提亲了吗?”
“提亲?”刘金锁大嚷一声,又道:“小郎君你向谁提亲了?!”
韩承绪终于受不了,上前一把拉着刘金锁,将他往后拉。
李瑕这才回答道:“提亲了,多谢你将那链子让给我。”
他与罗宝说话间,熊石显得很紧张,下意识地用身子挡在她与李瑕之间,眼神防备。
罗宝未觉察到丈夫的不安,道:“你心仪的小娘子在吗?她没答应你吗?”
李瑕道:“答应了,她先回娘家,过一两年再成婚,到时我们若还在此处,请你们吃喜酒。”
“太好了!”
熊石下意识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补了一句,道:“哈哈,恭喜,恭喜。”
一旁的熊山显然是明白弟弟的心思,只是笑。
罗宝也是满脸笑意,她显然不是对李瑕有意思,纯粹是极喜欢看别人谈情说爱,连连“恭喜”不停。
唯有刘金锁道:“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咋啥也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呀?”罗宝笑道:“前日我们进州城,他就一直跟着我们,问了才知道他是想买这样的银链子。正好我先前让银匠打造了一条,这次本要去拿,他花了好多钱买走了。”
说到这里,她眨了眨眼,道:“原本我不愿相让,但他要用来提亲诶,提亲……”
罗宝用太流利的汉话说着,还挥着手,有些忘乎所以。
过了一会,许是意识到失礼,她往熊石身边又靠得近一些。
“原来是这样啊。”刘金锁恍然大悟,向韩承绪嘀咕道:“我早就说小郎君和高小娘子那啥,你还说没有。”
李瑕并不介意被他取笑,转向熊山又聊了几句,聊的却是庆符县与白岩寨的风土人情。
话语间可以推测出来,熊山、熊石两兄弟大概是那白岩苗寨寨主的儿子。
这白岩苗寨归宋朝省治近二百年,该是汉化较深,按宋朝廷以“生、熟”划分的说法,他们属于“熟苗”,除了衣饰风俗,已与汉人颇像。
他们种植、打猎、采茶、挖笋、编竹,最近稻子熟了,拿了一部分,以及一些杂物,去交换盐与必要的生活物资,等十月开始种麦。
“以往不用到州城去,只要运到县城就有商贾收货。这两年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听说快要打仗了……”
熊山说到这里,也不便与李瑕再多聊,道:“你住在哪里?我下次带酒食来看你。”
李瑕拱手道:“过几日我到贵寨拜会。”
“好咧。”这苗汉也大方,笑了笑,告了别,与人继续搬货。
李瑕一行人则转向县城。
刘金锁回过头看去,忍不住嘀咕道:“嘿,这苗人罗娘子穿得漂亮,人也热络,真难得。”
韩祈安道:“莫议论人家妻眷为宜。”
“我夸她呢。”
“说来,阿郎对每个人都是同样态度,对答得体。”韩承绪道,“有人觉得阿朗彬彬有礼,因能与阿郎结交喜不自胜;有人却觉得阿郎傲慢不逊……”
李瑕知道他何意,道:“无妨。”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阿郎可看出来了?这庆符县形势复杂啊,诸族杂居,不仅有汉、苗,还有僰、彝,又有生、熟之分,各个寨子习俗也不尽相同。
以今日这些苗人而言,那罗娘子敢与外族男子相谈,或因未受理学教化,或因熊石包容,或因阿郎气度不凡他们有心交结。但若是旁人敢与苗女并肩而行,被其兄父族人打死也有可能。难治,难治……”
韩祈安道:“不仅如此,西南之地原与大理国通商换马,茶盐丝瓷交易繁盛,如今蒙古占据大理,商路断绝。再加上大战将临,县治与诸寨关系必定紧张。”
李瑕点点头,放目望去,问道:“为何苗寨的稻子收了,县郊的稻还未收?”
韩承绪道:“还未完全熟。”
韩祈安道:“秋防在即,由此可见,这白岩苗寨寨主是个谨慎人。他该是担心战事一起,来不及收成。”
刘金锁道:“还是个有钱人,能让媳女挂那么多银链子。”
“这话倒也不错。”
刘金锁兀自嘀咕道:“那熊山可真壮,吓坏我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进入庆符县城……
第159章 县官
如今大宋的县城,先按位置分,京县、畿县、望县、紧县;往下再按人口分,上县、中县、下县。
京县设县尉六人,分判六曹;畿县、上县设县尉二人;中县以下则设一人。
当年李墉任主薄的余杭县就是畿县,如今李瑕任县尉的庆符县则属于下县。
主薄虽只比县尉高一级,但畿县与下县却不可同日而语。
首先,下县的官员很少。
大宋开国时规定,县千户以上,置县令、主簿、县尉。人口不满千户,则由县令兼主薄事,或主薄兼县尉事。
两百数十年来,天下人口愈增,但下县主官不配齐已是惯例。
庆符县以前本只有县令、县尉。
随着蒙古吞并大理,它的战略位置变得重要起来。两年前,朝廷又增设一名主薄,名叫房言楷。
其后不久,原任县尉三年任期已满,调任别处,主薄房言楷兼领县尉事,处理极妥贴,朝廷便一直未委派新的县尉。
九月十一日,午间。
“房主薄,到了一位新任县尉。”
“县尉?怎未事先收到公函?”
“他上任得急,直接带着公函来了。县令请主薄到堂上相见。”
说话的是个杂吏,名叫“黄时”,平素就能干,也肯读书,将要调到录事司任职。
房言楷从文牍间抬起头,问道:“独自来的还是州署派人相送。”
“州署派了摆捕的曹六送他赴任。”黄时道:“小人已把曹六带来了。”
“唤进来。”房言楷道。
他并不急着去堂上相见。
不一会儿,曹六进了公房,先是递了两封要送的公文,又简单介绍了新任县尉的姓名。
“李瑕李非瑜。”房言楷低声喃喃了一句,问道:“你有何观感?”
“年轻、俊朗,旁的小人便不知了。”
“知州如何吩咐的?”
“知州说,边陲重县,秋防在即,房主薄须多担待。”
房言楷笑了笑,又交了曹六两封公文,并带上一封私信,道:“你跑腿不易,又替我捎信,再去领五十钱吧。”
“是,谢房主薄。”
曹六应了,跟着黄时去拿钱。
房言楷则坐在那,捻须沉思了一会。
方才,曹六说话一板一眼,未曾说那李县尉一句坏话,可见从叙州到庆符县这一路他们相处得不错,李瑕有些手段。
有手段而不被知州所喜,由此推论,李瑕背后靠山与史知州政见不合。
年轻俊朗、并无功名,该是奸党走狗……
思考了这些之后,房言楷起身,向大堂走去。
堂上,县令江春正坐在上首,与人对谈。
房言楷目光看去,纵然有所准备,还是愣了一下。
这也太年轻了,无怪史知州特地派人交代一声。
派如此年轻识浅之辈任官,岂不荒谬?!
“正书,正书。”江春唤着房言楷的字,显得很亲近,笑问道:“愣住了不成?”
“是,如此少年英才,平生罕见。”
“来,为你引见,新任县尉李瑕李非瑜,天子赐字,破格任命,不同凡响呐。”
江春说完,又为李瑕引见房言楷。
“此为我们庆符县房主薄,庚戌年进士,早年曾在余玠余节帅府中为幕,历任随县县尉,莫看房主薄是文人,也曾射杀过蒙卒。你赴任以前,县尉之事皆由房主薄兼任……”
“房主薄,有礼了。”李瑕道。
论履历,他自知比房言楷差得实在太远。
也无怪知州史俊讨厌朝廷莫名其妙派个年轻人来搅和。一个壮年有经验的主薄兼任得好好的,派个半大孩子来是怎回事?
房言楷笑道:“李县尉来了便好,我也可轻松许多。”
“还请房主薄多多指教。”
江春道:“诶,李县尉毋须多礼,我三人同为庆符父母官,各司其职,通力合作,通力合作。”
李瑕道:“瑕年轻识浅,往后若有错处,也请县令与主薄莫怪。”
江春摆手而笑,道:“李县尉旁的都好,就是太客气了。你一路辛苦,且先安排住处如何?”
李瑕道:“住处事小,瑕不敢懈怠公务,不如尽早交接?”
江春与房言楷对视一眼,无声一笑。
“也好,我派人领你幕僚去收拾住处,你随正书交割公务。对了,你来得太急,来不及准备……明日晚间,我备上酒菜,为你接风洗尘。”
“谢县令。”
眼看房言楷与李瑕离开,江春依旧坐着,端着茶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自语了一句。
“腰都不弯一下,以为自己是当朝太子……”
~~
安排给李瑕的住处就是前任县尉曾住过的,离县衙不远,穿过石门大街,拐过了条叫石门巷的巷子就到了。
韩承绪等人随着杂吏马丁癸走着,很快就到了宅子前。
“就是此间了。”马丁癸道,“陆县尉调任后,空置两年了,下午小人带人来打扫……”
话音未落,宅门被推开,走出两个汉子,一人独眼,一人断臂。
宅子里还能听到许多人的呼喝声。
刘金锁一愣,道:“不是说空置两年了?”
马丁癸忙向那两人问道:“咦,鲍三、姜饭……你们怎么住在此间?”
“嘿,你个老马,昨个才一块喝酒,你会不懂我们住在哪?”
“这不是当年陆县尉的住处?”
“瞧你说的,衙内衙内,县尉当然住在衙内,咋会住在这里?闹呢……哥哥,别出门了,他们要抢宅子。”
“嘭”一声响,两人退回宅院,将门关上。
马丁癸挠了挠头,转向韩承绪道:“这事怪了,当年陆县尉分明住在这……不如请韩先生稍待,小人回去问清楚再来。”
他说完,一溜烟跑开。
刘金锁挠了挠头,满脸都是茫然,道:“咋回事啊?”
韩祈安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啊?”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之前便在想这事了,庆符县为下县,县衙廨舍该只够两位主官住。”
韩祈安道:“庆符县本无主薄,廨舍该是县令、县尉居住。”
“没听他说吗?前任陆县尉搬出来了,那房主薄有手段呐。”
“是否因为方才阿郎拒绝县令?那该以何种态度应对这两位主官为宜?”
“态度?”韩承绪沉吟着,道:“态度如何,岂有区别?房主薄难道还能将廨舍让出来?”
~~
公房中,房言楷端着茶,不紧不慢道:“非瑜可知,县尉之职为何?”
“巡查、缉私、捕盗、城防。”李瑕道:“掌阅羽弓手,戢奸禁暴。”
“还有呢?”
“凡县不置主簿,则县尉兼主簿,出纳官物、销注簿书。”
房言楷喝茶的动作滞了一下,放下茶杯,缓缓道:“非瑜可知道庆符县共有多少户人家?”
“不知。”
“自咸平四年起规定,川峡各县五千户以上置主簿。”房言楷道,“去岁县中核查隐匿户籍,已满五千户。”
李瑕道:“幸而如此,我可与房主薄各司其职,不必做不擅长之事。”
房言楷笑了笑,道:“可知县城三班为何?”
“快班、壮班、皂班。”
房言楷又问:“三班各司何职?”
“快班,抓差办案;壮班,治安剿匪;皂班,护卫杂役。”
“浅了,浅了。”房言楷道,“庆符县地处边陲,与别处不同,此地治县之难,如何说呢……需找个空闲时,我慢慢与你说。”
“是,多谢房主薄。”李瑕道:“那不知今日可否让城中弓羽手、民壮、捕快、门子、皂隶、马夫、轿夫、扇夫、灯夫、库卒、仓夫等等与我见上一面?先熟悉一遍。”
房言楷再次打量了李瑕一眼。
“李县尉很了解该管哪些人啊。”
“略知一二。”
“但……太急了,太急了。”房言楷叹道:“我若说缓一缓,让你熟悉了县城布局、了解各乡情况,又恐你误会我舍不得交权……”
他这边语重心长,李瑕却忽然问了一句。
“房主薄不是舍不得交权?”
房言楷一愣。
他眯了眯眼,看向李瑕,竟发现李瑕心平气和,仿佛是在玩笑一般。
“非瑜锐气逼人啊,好,好,后生可畏。”
“不敢当,我年轻识浅,往后有许多事要向房主薄请教。”
“既如此,有劳非瑜多担待些公务了。”房言楷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熟悉皂班如何?我让人带你与皂隶们相见。”
“谢房主薄。”李瑕依旧很客气。
待他离开,房言楷闭上眼,似乎颇觉疲惫,喃喃道:“丁党祸及蜀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