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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5章 幕僚

    违背那所谓的圣谕,会成为叛臣,会失去辛苦所得的一切。

    这念头才在李瑕脑中转过,他突然想到另一点。

    在丁大全、贾似道的庇护下,还有人能请到圣谕把自己带走,对方岂是简单人?

    至此,李瑕才不管什么圣谕不圣谕。

    他确定如果走进前面那扇门,会死,或生不如死。

    于是,毫不犹豫抢刀、杀人。

    但对方十余人围上来,他很快也中了三刀。

    来不及体会痛或不痛,他倾刻又杀一人,冲过包围。

    这大宋临安城内的兵士,在面对仅有一个凶狠敌人时十余人竟显得笨拙而惊慌,一时未能拦住他。

    李瑕弃刀,踩上巷边的蓄水大缸,一跃,双手攀上墙顶。

    瓦片砸在他头上,他用力撑起身体爬上院墙。

    腿上又中了一刀。

    李瑕吃痛,跳进一座大宅,拖着伤腿蹒跚而行。

    突然又想到了乔琚。

    脑海中,乔琚瘫在高楼的栏杆边,不停地说着话,求他帮忙止血。

    “信我,赵宋不值得……”

    如今李瑕也是浑身伤口,血流不止,忽然有了不同的感悟。

    曾经听到的话,一句句再次回荡开来。

    “小郎君在北面更容易站住脚,宋廷这边如何说呢,只怕是很难出头。”

    “你说你不是岳飞、余玠,哼,你还远没他们的地位、能耐。”

    “你见过几个北归人能在大宋出头的?”

    “……”

    当时听说余玠自尽,只觉这人心态不好,手握重兵尚不能反抗。

    此时方知,是被逼到何等绝望处境?才会选择服毒自尽。

    李瑕不懂自己为何在这关头还在想这些,但思绪就是不停涌进脑子里,刻骨铭心。

    他满以为就差三两天,能等到一个大宋最低阶的文官任命,恰就在这时,吃了一个极深刻的教训。

    就是陷在北面之时,也没被逼到如此狼狈过。

    身后“嗒”的几声响,已有追兵攀上院墙,追了上来……

    ~~

    “废物,十几个人围一个人,还让他翻了墙。”

    全永坚骂了一声,对手下兵士很失望。

    但歌舞升平的临安兵丁也就这般了,不是稀奇事。

    全永坚很快接受了这一点,反正李瑕逃不掉。

    “你们翻过去追;你们去守住门……你,让所有人都出来围住这座院子,李瑕已杀了两人,大胆搜捕。”

    “是!”

    “这是谁的院子?”

    “禀使臣,这也是荣王的别院,安置府中幕僚的。”

    “那更好,进去吧。”

    忽听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

    全永坚认为是手下人已将李瑕一只手砍了下来。

    很快,又是一声惨叫。

    全永坚脚步迅速,从大门绕进院子,赶到墙边一看,只见地上倒着两具尸体,又是自己的人。

    “该死,还挺能打的,追。”

    随着那血迹往前走,一路到了个小池边,只见三五人正在到处张望。

    “李瑕呢?”

    “小人们追到这里,血迹断了,正在找!”

    全永坚盯着水池皱了皱眉,道:“仔细搜……”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全永坚已将整个别院都搜过一遍,竟找不到李瑕的踪迹。

    “不可能,这不可能,地方就这么大,他重伤之下不可能逃走……到底去了哪里?”

    “禀使臣!西面院墙下发现一个狗洞,周围草丛有踩踏过的痕迹,找到一两滴血迹……”

    “你们几个,追!”

    全永坚脚步飞快,赶到狗洞附近一瞧,皱了皱眉,隐隐觉得不对。

    “李瑕不该这么快找到这狗洞。”他站起身,四下看了看,又吩咐道:“让所有荣王幕僚呆在屋中,我亲自搜……”

    ~~

    “吱呀”一声,又一扇屋门被打开。

    全永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梦窗先生,有礼了,晚辈正在搜捕逃犯。”

    “咳……咳……全使臣不必多礼,老夫听说了此事,进来搜吧。”

    “梦窗先生这是生病了?”

    “老夫昨夜与荣王唱词回来后贪凉,洗了凉水,咳咳……染了些风寒,只怕过了病气给你。”

    “晚辈回头送些药来。”

    “荣王已赐了药,在熬了,进来搜吧,莫嫌药味太重。”

    “是。”全永坚道:“你们几个,搜,仔细些,莫碰坏了梦窗先生的物件。”

    “无妨,无妨,只要不翻书稿即可。”

    全永坚又道:“说来也巧,前日晚辈还听人唱梦窗先生的词,‘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晚辈听哭了。”

    “羁泊之人作些自怨之词罢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诗词,屋子里也被搜过一遍。

    “使臣,没有。”

    “走吧。”全永坚道:“梦窗先生,晚辈告辞。”

    “不送……”

    吴文英看着全永坚带人离开,不慌不忙关上门,栓上。

    他推开书柜,吃力地掀开下面的木板,下面有个大洞。

    李瑕正蜷着身子缩在里面,因失血过多而唇色苍白,但还是醒着。

    “你若撑不住,睡一觉无妨。”吴文英低声道,“只要信得过老夫。”

    李瑕没说话,却是点点头。

    他身上的伤口已简单包扎过,吴文英扶他上了榻,又重新上药包扎一遍,将带血的血条丢到正在熬药的火炉里烧了。

    其后,吴文英又舀了一碗药,喂李瑕喝了。

    “歇着吧,晚些再谈。”

    ……

    李瑕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精神已好了不少。

    他睁开眼看去,只见吴文英正倚在躺椅上磕睡。

    这老人五六十岁模样,身穿襕衫,头戴巾帽,看起来脸上有愁苦之色,皱纹很多,也很深。

    李瑕没叫醒他,起身观察了一会环境,拿起一本正在编撰的《梦窗集》书稿看着。

    一会之后,外面忽有敲门声响起。

    吴文英惊醒过来。

    “是饭菜来了?咳咳……”

    他咳了咳,向李瑕点点头,往外屋走去。

    很快,外屋传来对话声。

    “梦窗先生的病如何了?这闷热天气染了风寒可难受。”

    “是啊,外面可还在搜捕?”

    “还有少许人留着,其他人往更远处去了,这事也真是怪了,人还能插翅飞了?”

    “……”

    吴文英与来人聊完,端着饭菜回了里屋,搁在桌上。

    李瑕放下手中词集,行礼,低声道:“谢先生救命之恩。”

    “老夫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

    李瑕刚看了《梦窗集》,也看到了其中几句有名的句子。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

    这些词李瑕以前并不会背,也不知作者是何人,但隐约听说过。

    于是大概知道这吴文英是个传世词人。

    “谢过梦窗先生。”

    吴文英扶住李瑕,不让他行礼,道:“你幼时,老夫曾见过你两次,一转眼,都这般大了。看来你是不记得了?”

    “是。”

    “先坐吧。”吴文英扶着李瑕坐下,道:“你有伤在身,不必说话,但可放心,你父李墉李守垣,曾是老夫的学生。”

    他说着,指了指书柜,又道:“四个月前,你父也曾藏身于此。今日,老夫虽也想救你,可惜本没有办法,只能一直暗中盯着。幸而,你运气不错,正好逃到了这别院来。”

    “运气不错”四字入耳,李瑕感觉很糟糕,因为下次未必就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极讨厌这种一无所知、完全被动的处境。

    必须要有所反省了,该学会更多手段……

第146章 领悟

    屋中安静了片刻之后,李瑕问道:“敢问我父亲出了何事?”

    吴文英反问道:“你不知?

    李瑕摇了摇头。

    吴文英叹息道:“我等谋事,累你这孩子无辜受牵连,屡遭艰厄啊。老夫知你有不解,但从何说起呢……”

    他拍了拍膝盖,说起前因后果。

    “老夫一生未第,游幕为生,为唱和诗词之清客,甚少接触公务,因此便是政见不合者,也先后聘请老夫。早在李家与荣王成为姻亲前,老夫曾在李家为幕,故称是守垣之师。当年老夫还未成名,此事鲜有人知。

    数十年来,辗转诸公府第,老夫唯一参与之国事,乃忠王立为皇子时……当时老夫已在荣王府为清客,吴相公秘会老夫,说是忠王孱弱无能,若继位,社稷必亡。请老夫帮忙……”

    李瑕道:“晚辈不是太明白。”

    吴文英稍作解释,又道:“吴相公之立场,并非秘密。你是何看法?且休提李家与荣王恩怨,只说心智残缺之人为天子,可乎?”

    李瑕没有丝毫犹豫,应道:“不行。”

    “为何?”

    “普通人为天子尚且不足,何况是傻子。”

    “若满朝皆拥立这傻子呢?”

    “亡国、亡天下。”

    吴文英直直凝视着李瑕的眼,有些惊异。

    眼前的少年,比他父亲还要坚定。

    李墉从未如此坚决地说过“忠王即位,天下必亡”,是被逼到绝境才下定决心。

    吴文英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若你参与此事,如何做?”

    李瑕沉默了一会,斟酌着用词,道:“我不接受一个傻子在我头上当皇帝。”

    “好吧。”吴文英缓缓道:“但这个傻子,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

    良久。

    烛火“啪”的一声。

    吴文英与李瑕说了许多话,沉默着对坐着。

    “假的。”李瑕道。

    “因你不信你父会做出此事?其实,与婢子交欢,实属平常。”

    “不。”李瑕道:“只能是假的,一切才说的通。”

    吴文英道:“有这种可能。”

    “算是有吧,但可能性极低。”

    “是啊,有这种可能……”

    吴文英又重复了一句,他看出李瑕很虚弱,表情有些惭愧起来。

    “事情摆在面前,大宋社稷将交在一个傻子手里。面对吴相公之请,老夫也不知所为是对是错。

    只能说,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半截身子已入土,且无妻、无儿,必是活不到忠王继位,管他是傻是不傻?参与此事,无一丝私念。旁的,也没甚好解释。

    只可惜了你,此番若能活下去,往后隐姓埋名吧。这段日子你受此事牵连,过得艰难险厄,太辛苦你了。”

    李瑕听了这最后一句话,默然良久。

    也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怪谁?

    吴文英并未害过他,还救了他一条命;李墉做这些出于无奈、是为自保;吴潜是公义也好、私心也罢,并未逼迫过李墉。

    甚至,站在荣王、忠王的角度而言,平白遭人污蔑,难道不做反击、引颈就戮不成?

    世间规矩、千年礼法,权力的构成盘根错节,场中的每个人只能被推着,勾心斗角。

    这场纷争,既显得毫无意义,又似乎干系极为重大。

    而他李瑕是李家之子,哪怕是重生的,也是李家之子。

    一出场的身份,就注定他必然陷入这场争纷。

    经历艰险、呕心沥血谋划的一切,就因这身份,毁于一旦。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经意间,这句词脱口而出。

    李瑕终于能真正体会到词中之意,体会到辛弃疾因身份而蹉跎一生的无奈与不甘。

    本来,他为自己谋划了一条路。

    他了解自己的性格,好享受,又傲气,生来就不会让任何人在头上当皇帝。

    怎么做?

    当流寇、起义造反?

    这种想当然的想法,李瑕认为根本没有考虑的必要。

    他再不懂历史也知道,如今南宋的问题再多,至少土地矛盾还没有成为主要矛盾,远远没到能让农民起义形成规模的程度。

    这大宋王朝的整套制度或许打不了外战,制定出来就是为了把任何武力反叛从一开始就掐灭。

    尤其现在是外敌矛盾最为尖锐之时,更注定了泥脚子造反在这个时期的宋境不可能成功。

    如果连眼前敌人还守规则的情况都应付不了,自认为当了流寇起事、面对整个朝廷不讲规则的扑杀还能成功,那就太过天真了。

    他很想当那个县尉,走进这个规则体系,在它的掩护下成长、汲取整个宋朝的营养……

    但今天,这个谋划似乎被完全打碎了。

    罪名被坐实,与荣王结深仇,两个宰执都庇护不了……在这宋境的路似乎已全走死了。

    李瑕从怀中掏出一张彩笺,默默看着。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

    一瞬间,李瑕有些恍惚。

    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可心底里却依旧有一份骄傲……

    ~~

    是夜。

    “是否对灯芯巷那些人动手?”

    “不,派人包围、盯紧了,李瑕若真逃了,极可能回去找他们。”

    全永坚拱手应下,吩咐下去。

    杨栋又道:“该派人去告知丁大全,李瑕暴起杀人,故而被搜捕,此事与他无关,别再插手”

    叶梦鼎道:“不错,丁大全只在乎相位,不会再管此事。”

    “至于贾似道,我去走一遭,以免他庇保李瑕。”杨栋道:“也该敲打他一番,让他知晓,混水摸鱼并非那般简单。”

    “右相府呢?”

    “以右相为人,不会包庇凶犯,派几人去盯着即可。”

    “怪了,重伤之下,能逃到何处?”

    叶梦鼎道:“必是吴潜一系暗中营救,且极可能是荣王幕僚。”

    “查吧,再仔细搜一遍……”

    端坐上首的赵与芮始终很沉稳,忽道:“或许李瑕这一逃,还能引出李墉?毕竟,李墉才是关键。”

    “荣王所言极是,唯李墉才是此事最大威胁。”

    “那既然李瑕已当众杀人,可将罪名坐死,使其父子在大宋无立椎之地……”

    下一刻,门外忽有人上前禀报道:“荣王,古心江公求见。”

    “江公来了?”

    “荣王。”全永坚道:“下午便见到江公马车在附近,是否有可能是他救走了李瑕?”

    四人还未来得及商议,门外又有通禀声响起。

    “荣王,太府李少卿来了。”

    “李伯玉?此人为吴潜死党,请荣王务必防备……”

    话音未落,竟再次有人跑来通禀。

    “报,在附近擒下一形迹鬼祟之人,经询,系谢公之门生,名徐鹤行。”

    书房中四个相互对视,只觉得,这平素清静的荣王府,开始过于热闹了……

    ~~

    烛光如豆。

    李瑕把手中的彩笺收入怀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今天至少活下来了。

    且破除了眼前的迷雾,打散了那些未知。

    “能一次好运也够了,一次杀我不死,就不会有下一次。”

    他心中自语着,难得地笑了笑,比往昔多了几份深邃,竟有些许贾似道笑时的意味。因他忽然有些领悟到贾似道是怎么在玩了……

    李瑕想了想,忽问道:“朝中绝不会只有吴潜一个人不愿让傻子当皇帝,对吗?”

    “自是不会,但吴相公已去相,诸公皆在隐忍。”

    “官家是何心思呢?”李瑕沉吟道。

    吴文英抚须喃喃道:“老夫不过是个文人,如何猜得到。”

    李瑕仿佛是自问自答,喃喃道:“官家看似支持侄子,但毕竟不是亲生儿子,还是个傻侄子。”

    “是啊,官家这些年无心国事、沉迷酒色,未必没有这般原由……”

    李瑕又沉思良久,忽站起身来,仔细整理了身上的扎带。

    吴文英道:“你要走?”

    “是。”

    “你的伤未好,且耐心等待,老夫送你远走他乡。”

    “梦窗公今日救命之恩,晚辈会铭记于心。”

    “你要去哪?”

    “吴潜不在,我去找这临安城内最不愿那傻子成为太子之人……”

第147章 地盘(为盟主“嗷呜aaao”加更)

    两天后,灯芯巷。

    “丁相与贾相的人撤了……”

    “发现了吗?远处有人暗中盯着……”

    小宅子里,几人商量了许久。

    最后,韩承绪道:“官府通缉小郎君,却没有通缉我们,这说明,小郎君杀人与北上之事无关,是私事。”

    “不错。”

    “有人暗中盯着我们,是想借我们找到他。”

    “是,我本想出门寻李瑕,但担心反而害了他。”

    韩承绪道:“若是趁小郎君不备,或有人可以害得了他,但眼下到处在搜捕,反而说明他无恙。且放心,以小郎君之本领,北面世侯尚且拿他不住,何况……”

    “何况临安城内这些相互倾轧之辈。”高长寿道。

    “是,他们捉不住小郎君,我们不必乱了阵脚,先各自回屋吧。”

    韩承绪说完,与韩巧儿一起扶着韩祈安回到屋子里,祖孙三人低声聊起来。

    “父亲,看这情况,小郎君该在宋境呆不下去了。”

    韩祈安是个久病之人,说话声音很轻。

    “不意外,在开封时为父便有此推测,以宋廷之倾轧,非进士出身绝难出头。”

    “是啊,小郎君能做到这等程度,已让我大开眼界,可惜,结了私怨。”

    韩承绪道:“他会再回来找我们。”

    “父亲何以确定?”

    “信他。为父已将这祖孙三代老弱病残交代给他……你们且有个准备,待小郎君归来,我们随他北上,投奔李璮。”

    “听巧儿所背情报……李璮怕是不足成事,孩儿反而认为该劝小郎君与张家谈谈,张家越在意他,便越知他才能,到时我可为说客,去见张柔,我们在归德府还有些故旧……”

    “到时再说吧。”

    “父亲是想说,聂仲由等三人未必愿去。”

    “不错,等过阵子风头小了,我们先甩脱聂仲由。”

    “是,巧儿记得情报,小郎君若无恙,必会来找我们。”

    韩承绪叹道:“既有了回归中原安身立命的指望,你务必养好身体。”

    “孩儿明白。”

    韩巧儿轻声问道:“祖父,那高姐姐呢?”

    “西南是蒙军主攻方向,没有宋廷支挺,高长寿不会有前途的,看他能否醒悟吧。”

    韩承绪说着,走到窗边,透过窗缝看去,只见高长寿与高明月似在院子里聊得很不好,显然是意见又有分歧。

    更远处,聂仲由正站在厅中,他伤已好了许多,已能站起来行走,但脸色很愁苦。

    韩承绪心知,聂仲由虽立功归来却曾被俘虏,已陷入了最尴尬的处境。

    也唯有李瑕才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也好,就此叛了大宋,方叫虎归深山。”韩承绪低声喃喃着,“只是,到底在哪……”

    ~~

    “李瑕到底在哪?”

    “禀使臣,还在搜捕……”

    “一群废物。”全永坚皱了皱眉,显得有些烦。

    他已大概推算出李瑕那夜是如何逃离的。

    该是荣王的心腹幕僚尹义甫被李瑕威胁,配合李瑕逃脱。那天尹义甫忙到傍晚,回屋睡了一觉,因江万里、李伯玉等人相继来访,他也被唤起来招待这些人。

    当时荣王府的门子亲眼看到尹义甫带了一个小厮进府,那小厮长了一张黄脸,眉毛很粗。而在尹义甫屋里,发现了作画用的黄赭石,且被研磨好。

    李瑕扮成小厮进了荣王府之后,在小走廊内杀了尹义甫与一名护卫。

    但等有人发现尸体,全府寻找李瑕时,竟是找不到了……

    而忠王之生母黄氏夫人身边的婢子看到一个小厮曾进过院子,其后拿着黄氏夫人信物出了荣王府。

    黄氏夫人的说辞是什么都没看到,但那信物到底是李瑕偷的还是她给的,谁也不能确定。

    偏这些事发生时,江万里、李伯玉就在荣王府,还有个谢方叔的门生徐鹤行。

    为了应付这些人身后牵扯的各方势力,荣王府上下已有心力交瘁之感。

    全永坚也失出去最开始办差的热情。

    因这事,他已推了好几场文会了,眼看中秋佳节就要到了,愈发因这事而烦燥。

    他自知论搜捕与杀人肯定是比不上北人的,北人都捉不到李瑕,临安城人口这么多,更难捉了。

    在全永坚私心里想来,反正李瑕已被通缉,已叛逃了也有可能,忠王一系能把吴潜之辈打压下去,不搜捕也没关系。

    “对了,风帘楼查了没有?”

    “查过两次,说是唐安安早与李瑕断了交情,当时许多人都听到争吵,说是李瑕拿她的积蓄去嫖,他着实是不要脸……小人不明白的是,为何不能把唐安安拿下审讯?”

    全永坚轻笑一声。

    “你当我是孙天骥那种蠢材?连是谁的地盘都不知道也敢欺负上去……”

    ~~

    风帘楼。

    这是西湖边最好的地段之一,闹中取静。

    亭台楼阁,花木错落,远远隐隐有琴声传来。

    一间小屋中,年儿拿了一瓶药膏闻了闻,确定自己没有拿错,这才跪坐下来,轻声道:“你……你脱衣服……”

    她咬了咬嘴唇,见李瑕背对着自己没有回头,她方才放心大胆地看过去,只觉那腰背的轮廓也太好瞧了吧。

    眼睛眨了一下,年儿也不肯再眨,仔仔细细涂了药。

    之后,又稍稍歪了歪脑袋,趁李瑕不注意,瞧了一眼他前面。

    虽然只能瞧到一点点,她却是自顾自地捂了捂脸,赶在李瑕转头之前镇定下来,没让他看到自己的各种小动作。

    “咳咳,腿上。”年儿道。

    “我自己来吧。”李瑕披上衣服,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药膏。

    他却也不脱裤子,手伸进去,很快就抹好了。

    年儿有些失望,鼓了鼓腮帮子。

    抹好了药,两人并肩坐着。

    年儿道:“今日姑娘要练琴,不想被打搅,我可以再坐一会儿,不然你自己呆在这里也太闷了吧。”

    李瑕道:“我不闷,我可以到那个叫念念的姑娘房间外面躲着,听她们说话。”

    “哼,你听那些小浪蹄子们聊天,能有什么意思。”

    “能知道很多事,比如胡妈妈以前真进过宫吗?”

    “不知道诶,也许吧,听说官家喜欢召各种各样的女子进宫,还有女道士呢,妓子也是召过的,但有没有胡妈妈就不知道了。”

    “原来你也知道这些?”

    “我当然也有听说过啊,我虽然是奴婢,也是要聊天的,干完活大家聚在一起说话嘛。”

    李瑕道:“孤山文会那天你们也去了吗?”

    “嗯嗯,那天好多人都在提你的名字,我都被吓到了。我家姑娘还唱了你写的词呢……”

    年儿又是叽叽喳喳说了许多。

    李瑕道:“文人们说是要救出太常生?”

    “不知道诶,我只在后面给姑娘拿东西,可没听到这些。”

    “念念姑娘就听到了。”李瑕随口道。

    年儿忽然恼起来。

    “你怎么老是说她,老是说她……你不许在我们风帘楼嫖!”

    “一会我会去见胡妈妈。”

    “胡妈妈你也不许……不是,胡妈妈才不会见你,她忙着呢,她今天要给东家会账,我早上见到好多人搬账册到她楼里呢。”

    “我知道,所以我去见她。”李瑕道:“东家又派关阁长来了嘛……”

    他说着,转头看去,透过窗户,能看到屋檐下挂着一串风铃。

    檐马叮铛,檐马叮铛。

    李瑕喃喃道:“国势将亡……”

第148章 东家

    年儿随着李瑕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檐马叮铛。

    她低声提醒道:“在我们风帘楼,不许说那八个字的。”

    李瑕道:“我只说了四个字。”

    年儿有些拿他没办法,扁了扁嘴,忘了前一刻在说什么。

    直到看着李瑕走出去,好一会后,她才想起来刚才明明是在说他老提孙念念的事……

    李瑕虽是逃犯,却步履从容,仿佛走在自家花园。

    走过小径,有婢子见了,忙迎上前来,柔声道:“敢问这位郎君是哪位姑娘院里出来的?端儿为你引路。”

    “带我去见胡妈妈吧。”

    端儿见这神态,听这语气,只当是了不得的显贵,不敢怠慢,先是顺从地引了路。

    之后,她才敢边走边问道:“不知官人贵姓高名?端儿为官人通传。”

    “李瑕。我听念念姑娘说,胡妈妈派人到处寻一本书,可是叫《初中语文》?”

    “是,原来官人是念念姑娘的恩客。”

    “那本书我这里有,孤本。”

    “太好啦,端儿这就领官人见妈妈。”

    这小婢子又走了几步,忽想到什么,渐有些疑惑起来。

    她抬头偷瞥李瑕一眼,心想这位官人的名字与外面在搜的那逃犯一样呢。

    到了楼下,端儿通禀过后,还担心胡妈妈正在与东家会账会责她打搅,但在小楼外只等了一会,便有婆子下来领了李瑕上去。

    李瑕一路走到二楼,只见一女子正坐在小花厅饮茶,三四十岁样子,穿得很素,让人看起来很舒服。

    她年轻时想必是非常漂亮,现在也不差,只是气质干练,已没有以色侍人的姿态,显得有些寡淡。

    胡真这形象,一点不像老鸨,看着更像是个成功的女商人。

    再一想,毕竟与她来往的都是当世最达官显贵的一批人。

    李瑕忽觉有些亲切,他上辈子就活在胡真现在这个状态里……在一个行当做到顶尖,转到幕后从商。

    社会层次也差不多,算不上什么显要人物,但过得还可以,也都是处在人生最能拼事业的状态。

    “我猜胡妈妈近来给自己买了个礼物,临安宅院、西湖画舫之类的。”

    胡真一愣,没想到李瑕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

    “你怎知道?”

    “直觉。”李瑕道,“我还觉得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胡真笑了笑,莫名地,竟觉得他说的对。

    但她很快收敛了笑容,板着脸道:“我一介风尘贱子,平生迎来送往都是虚的,有甚朋友?若说有,也就一刘苏苏,偏是你父误她十年韵华。”

    “胡妈妈以前见过我吗?”

    “见过两次,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胡真很会应酬,但懒得与李瑕寒喧,皮肉好看之人这辈子她见得多了,也不感兴趣。

    她不像刘苏苏,倾慕李墉,痴缠十载,等到李墉妻子过世才如愿成了他的妾室。

    因这些事,胡真不太喜欢李墉,也懒得给李瑕好脸。

    “将那本《初中语文》给我,你要如何交易?我保不了你,但可给你钱,或试着托关系改判你为流放。”

    “你真信有这本书?”

    胡真道:“你父子文才皆不错,但那五首诗词,你们造诣还未到。我还忙,开价吧。”

    李瑕道:“你忙,因在和关阁长谈事?”

    胡真一愣。

    李瑕转头看了看偏厅,道:“关阁长,都是熟人,出来喝杯茶吧。”

    “哈哈哈。”

    有尖细的笑声响起,关德从偏厅转出来,抚掌道:“好你个李瑕,怎知我藏在后面?不过可不是我躲你,只怕宦官开青楼,传出去不好听。”

    李瑕道:“那夜在丁相府,听到了关阁长与丁相说话,孤山文会上书生们说要救出那诽谤丁相、董大官的六个太学生。我当时便在想,关阁长如何知道得那般详细?”

    “然后呢?”

    “当日我曾听说过唐安安要去孤山文会上表演,猜想,极可能是风帘楼为你传递消息。”

    关德笑赞道:“聪明。”

    “能在这地段建偌大亭园,一般人做不到。我听说风帘楼靠山了得;又听说胡妈妈曾进过宫。”李瑕道,“由此猜测,风帘楼的靠山就是关阁长了。”

    “不敢当,我就是个跑腿的,但一般的事还真就是我出手就解决了。”

    关德夸到这里,想到一事,又改口道:“不过呀,我还真管不了你的事,方才听胡妈妈说,你又被通缉了?你回临安才几天,这都几次了?”

    “关阁长今日才知道?”

    “这几天在宫里没出来过,自是没听说。”关德一拈兰花指,笑骂道:“你当你是谁,小蝼蚁一般,谁耐心一天到晚听你的屁事。”

    “是。”

    “得罪谁不好,偏得罪荣王,丁相都保不了你了吧?”关德白眼一翻,道:“告诉你,你找我也无用,官家就荣王这一个弟弟,从小相依为命,关系最好。荣王要捏你一个小角色,谁敢出面?乖乖把胡妈妈要的书拿出来,我们给你钱,你自逃吧,逃吧。”

    李瑕道:“我想见见董大官。”

    “别闹。”关德啐道:“我看你长得俊俏,又是丁相门下,才肯与你聊这许多。别不识好歹,把我惹烦了,扭送你到临安府去。”

    “请关阁长给董大官带一句话,他会见我。”

    “李瑕,你别没完没了。”关德恼起来,拍案道:“还有,‘董大官’你也别一直提,心知肚明就好。这里是董大官的产业不假,却只是个进钱的营生。你若有事相求,自去董大官府上使钱,央我算怎回事,烦着呢!”

    李瑕一点儿不惊慌,道:“丁相并非没办法保我,而是为了我而得罪荣王不值得。但所谓‘阎马丁当’,丁相也不过只是依附董大官上位的。”

    “嘿,那是当然,也不想想董大官是谁!”关德道:“但我告诉你,董大官也不会替你得罪荣王,你使多少钱都没用!”

    李瑕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佩,道:“这是忠王生母黄氏的玉佩,是她救我出来的。”

    关德一愣,道:“那又如何?”

    李瑕又道:“请关阁长替我向董大官说一声,要保我,只需要阎贵妃一句话,我却可以为你们做很多……”

第149章 圣心

    这日,唐安安的课业依旧是满满当当,抚琴、练字、习画、读书……

    年儿一直侍候着直到夜里,直到一脸疲倦的唐安安洗漱更衣。

    “喜儿、谷儿你们先下去。年儿,你留下,我们说会话。”

    “啊?”

    年儿有些不知所措,眼看着喜儿与谷儿退下去,捏着手指,低着头,避过唐安安的目光。

    “你最近有心事,怎么了?”

    “没有啊,我一个婢子,哪能有心事。”

    唐安安道:“莫不是看上了谁,但在此间所识之辈岂值得托付?我早与你说过,若轻易将心给了人,往后人家必也轻易厌了、抛了,到时日子苦得你捱不了。”

    “年儿知道,才没有看上谁,年儿一辈子守着姑娘。”

    “你守不了我,胡妈妈才是你的主家,你若不细心,小心她又打你。”

    “我也就只在姑娘这里才敢犯懒,哪敢让她看到呀。”

    “一整日魂不守舍,下午孙念念路过时,我便担心她告你状。”

    年儿一听就来了劲,道:“那小浪蹄子最喜欢嚼舌头,真讨厌。”

    “那你还不小心?”

    “哦。”

    年儿老老实实应下,又问道:“姑娘,那李瑕又落了难,官府都来搜捕过两次了,你就不担心他吗?”

    “是他说的,往后只当不认识。”唐安安低声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她又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不愿牵连到我。但,自那日杀了人,注定我们这辈子不得安生。”

    “姑娘真就当不认识他了?一点也不担心吗?要是他……姑娘是还在气他去嫖吗?”

    “我若敢担心他,只怕此时已被捉起来。以往喜他待我那份痴心,如今却最怕他这份痴心。”

    唐安安说到这里,看着年儿叹息一声,又道:“我知你心意,以往我与你说想让他娶我,你见过他几眼,觉他才貌双全,心将自己当成他的通房丫鬟……太傻了啊,现在你也大了,别再这般傻乎乎的。”

    年儿被说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里一团乱。

    她知道自己话多,肯定藏不住心事,要是在再聊下去肯定要被姑娘看出什么来,也不敢应。

    好不容易退出来,躺在小床上却又睡不着。

    等喜儿、谷儿都睡着了,她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偷偷往西园摸过去。

    因之前孙四郎死在这边,这片院子翻修过,结果前阵子才住进来的姑娘病死了,这院子又空置下来。

    李瑕这几天就是住在这里。

    年儿担心他跑去见胡妈妈之后被捉起来,这才一天都心神不属的……“才不是姑娘说的想当他的通房丫鬟呢。”

    推开屋门,见李瑕正躺在榻上睡觉,年儿松了一口气。

    她脱掉鞋子,轻手轻脚走过去,能借着目光看到他的脸的轮廓。

    “你怎么过来了?”李瑕还是惊醒了。

    “你醒啦?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被捉。你饿不饿?傍晚我来看过,你不在,就把吃的留下来了,你吃过没有?”

    “吃过了,带了几样菜给你,还有你说过的马蹄糕,在桌上。”

    “真的?”年儿有些惊喜,她确实说过胡妈妈楼里的马蹄糕特别好吃,“你也不是全没良心,不枉我救了你。”

    李瑕支起身,见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道:“点烛火吧。”

    “不用不用,我惯是做这些的,找得到,点了火,万一被别人看到……”

    话音未落,却听“咣啷啷”的响,桌上的食盒摔在地上。

    “哎呀。”

    “你别动。”

    不一会儿,烛火点亮起,李瑕目光看去,见地上都是碎瓷,年儿站在中间不知所措的。

    “果然是没穿鞋。”

    他随手把年儿整个人揽起来,将她放在榻上坐着。

    年儿红了脸,道:“我来收拾,咦,我的鞋……你怎知道我没穿鞋啊?”

    “上次来就拿脚在我脸上蹭。”

    “哪有,是因为你伤那么重,看你死掉了没有嘛。”

    李瑕忽问道:“最开始你叫我李小郎君,现在怎么都不叫了?”

    “哼,我还气你嫖胧儿呢,没良心。我可是救了你,是你的救命恩人,叫你怎么啦。”年儿道。

    李瑕也不反驳。

    这些天,年儿掩护他,把她本就不多的吃食分给他,拿药给他治伤……他很领情。

    但遇上到她,他也不会死掉,一开始就很明确地要躲在风帘楼。

    是因为知道年儿很喜欢自己,才没有拒绝她的帮忙。

    那日在街上遇到,她急匆匆跑到他面前;带路时频频回头;在胧儿房间里气急败坏地大哭……当时李瑕就知道她的心思。

    年儿还在叽叽喳喳。

    “以前我才见你过几面,又没和你怎么说过话,都是在给你和姑娘把风,现在才知道你也没什么架子嘛……”

    李瑕忽问道:“我赎你,愿意跟我走吗?”

    年儿一愣,好一会,低着头问道:“你赎不起我家姑娘吗?”

    “嗯,赎不起。”

    “那我才不走,我得守着我家姑娘。”

    “傻气。”

    “才不傻气,我要是跟你走了,姑娘该有多伤心啊……再说,我给你当了妾,你娶不到好亲事……不对不对,就你这样,还是自己逃命去吧,带着我多不方便。”

    “也好。”

    李瑕问得直接,了断的也利落,点了点头,依旧是不萦于怀。

    年儿默默地起身收拾了地上的残肴,拾起一块马蹄糕拍了拍,吃了,低声道:“好好吃啊。”

    收拾好之后,她背对着李瑕站了一会,最后道:“我走啦。”

    “好。”

    走到门口,年儿又转头看了李瑕一眼,笑道:“我知道你要也走啦,以后别再受伤了,受伤了多可惜啊。”

    “嗯。不要和别人说。”

    “我知道的,我才不傻气……”

    对于李瑕而言,走是马上就要走了。

    但何去何从,也只取决于这一夜之间了……

    ~~

    宫城。

    董宋臣偷眼瞥去,见一群舞姬退下之后,官家已有些乏闷,显是因每日都是这样的歌舞而觉得有些无聊。

    案上摆着双陆棋,阎贵已也与官家下到了第三局,少了初时的意趣。

    “官家。”董宋臣适时凑趣道:“近日却听说了一桩趣事。”

    “哦?说说吧。”赵昀漫不经心道,一边掷了个骰子,移了自己的棋。

    “北面回来的李瑕那日去慈宪夫人府的路上,突然暴起,杀了五名官丁,眼下临安府正在满城搜捕……”

    董宋臣说话时,赵昀抿着酒,眼中有些思量。

    他是倦政,但倦政不代表他不睿智,否则也不可能从没落为平民的宗室子弟一步步登上帝位。

    懒得去了解更多消息,仅从知言片语中,赵昀便知道是赵与芮设计杀李瑕。

    也许有别的理由,但必与李家药堕赵禥有关。

    “惊忧到慈宪夫人了?”

    “据荣王府护卫所言,动静有传到慈宪夫人处,也许有些许惊忧了。”

    “李瑕在你手上?”

    “官家圣明。”董宋臣道:“他说自己是冤枉的,是发现荣王府有人要杀他。”

    “恃功狂悖,依律处置便是,还敢跑来喊冤。”

    赵昀随口应了一句,又看向棋盘,有些心灰意懒的样子。

    平生也就这三两个至亲之人,母亲、芮弟为了自己的圣名向来隐忍,李家先害了禥儿、又惊扰了母亲,芮弟要杀就杀了,无甚大不了的。

    禥儿那孩子,怎么说呢……傻是傻,每次考较其学业都能把人气个半死,但作为养子,平素也极乖巧。

    毕竟亲自抚养多年,感情也是深的。他偶尔也觉得,禥儿若不是被那一副堕胎药害了,本该更好些。

    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值得拿来问?董宋臣今日不懂事了……

    这些感受只在一瞬间,赵昀懒得细想,这事便打算这样过去。

    下一刻,端坐在案边的阎容却是将手里的骰子往地上一掷,忽然发起脾气来。

    她长得本就是极娇艳,连发脾气竟也是别有韵味,但这次的气性是真的大。

    “当谁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主母药个婢女而已,值得他追究这些年。”

    “好了好了。”赵昀笑着拈着棋子,嘴里哄道:“就这一个孩子……”

    阎容嘴一扁,袖子一扫,将双陆棋全扫在地上。

    “药孩子就按药孩子的罪来算,这是怎个意思?还没当上太子呢,就以行刺君王罪诛人九族,真就当官家生不出来。”

    最后一句话入耳,赵昀脸上的笑意一凝。

    阎容仗着美貌,素来放肆,此时犹恨恨不已,兀自又嘀咕了一句。

    “官家方过五旬,龙体强健,他就断定了我们生不出?看似忠厚老实,整天立太子立太子,心底早将这位置当他家的……”

    阎容说完,委委屈屈地捂着自己的小腹,转过头去,也不再理会赵昀。

    赵昀拈着那枚棋子,脸色难看下来,却不知是冲谁……

第150章 字

    董宋臣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

    等阎贵妃气呼呼地走掉之后,他偷眼瞥去,见官家依旧坐在那,手里那枚双陆棋子竟还未放下来。

    就好像是把这大宋社稷攥在手里,都不知能往哪放。

    有些事,官家自然不会想不到,但没儿子,想了又怎样?个中悲苦,身为宦官的董宋臣最能体会。

    想了无用,不愿去想。这是天子的宽仁,带着深深的无奈。

    但有些人也不能做得太过份……

    终于,官家开口了。

    “近日宫中饭菜不合朕口味,尚食局人手撤换一批,此事你亲自办。”

    董宋臣连忙应下,同时心中一定。

    事成矣!

    荣王一辈子谨小慎微,未曾在任何事上引起过官家的猜忌;忠王木讷寡言,虽被立皇子,却从未显露出对太子之位的觊觎。这是荣王父子能得官家亲厚的理由。

    但今夜,官家心中疑虑一起,手足深情只在一瞬间面目全非。

    三十余年呐,荣王三十余年滴水不露,此次竟在一个李瑕身上出了破绽。

    ……

    赵昀在这一句话之后,大半夜的忽然开始变得勤快起来。

    “派人去请芮弟明日进宫陪朕蹴鞠……对了,上次杨栋是如何弹劾朕的?”

    董宋臣马上知道官家说的是何事。

    前阵子,官家喜欢召女道士进宫,请谒通经,总之是一起修行,被杨栋狠狠地弹劾了一番。

    官家大度,没仔细看便把奏书丢了,还打算给杨栋升迁,以彰圣名。

    “禀官家,杨学士称‘陛下何惜一女冠,天下所侧目而不亟去之乎’,但此事,似乎正是因杨学士上疏,方才传开……”

    “天下侧目?”赵昀冷笑一声,低声道:“教书教不会,闲事管得宽。”

    感觉到官家愈发阴沉,董宋臣心里想到了许多。

    近年来,总有清流们自诩敢言直谏,凡议论朝政,老喜欢在开口加一句“国嗣未定”,官家脾性好,之前都是忍着。

    接下来,恐怕要有一堆人完蛋……

    赵昀接连吩咐了许多事之后,方才想起了李瑕,问道:“李瑕为何暴起杀人?”

    “他称是,在北面时便知朝廷中有蒙古细作,心中始终戒备,那日去为慈宪夫人说故事,半路,忽有兵丁拔刀相向,他情急之下,只好奋起反抗。”

    “蒙古细作?”赵昀语气轻蔑,显然不信。

    董宋臣又道:“之后,李瑕潜入荣王别院细查,果然发现荣王慕僚中有人潜通蒙古,此人名叫尹义甫,与蒙人有所通信。李瑕愤而杀之,其后遭人围堵追杀……”

    赵昀似信又不信,命皇城司连夜去查。

    ~~

    次日,李瑕再次入宫面圣。

    他还是白丁,未着官服,只穿着一身干净的交领长袍,脚踏靴履。但每遇到官员、宦官,气质却像比他们还高一等。

    这次面圣依旧是在选德殿。

    李瑕来得早,赵昀还未下朝。

    他站在殿上等候,观察了几眼,最后目光落在壁上的“坚忍”两个大字上。

    为他引路的小宦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道:“此为高宗皇帝语‘天下事,不必乘快,要在坚忍,终于有成’,孝宗皇帝揭于选德殿壁,以示敬重。你莫要再看了。”

    “原来如此,谢阁长。”

    李瑕口中称谢,心中也有一番感悟。

    这次刺杀孙应直,牵扯出许多麻烦。放在赵高宗语境中,该算是“乘快”了。

    不过他也有学着坚忍,不然今日也许会冒险刺杀官家,或逃到北面投奔蒙古。

    总之已是很“坚忍”了。

    又过了一会,御辇仪仗到了,赵昀径直坐上御榻,自有宦官上前替他褪了靴子,端上酒食。

    他并未给李瑕赐坐,自顾自调整舒坦了才道:“可觉受了冤枉?”

    李瑕道:“是,故而向陛下伸冤。”

    “可觉受了委屈?”

    “不委屈,只觉受了历炼。”

    赵昀似是轻蔑地笑了笑,不喜欢李瑕的性情。

    古板、上进,虽与道德君子不同,却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们,总之是无趣。

    贾似道就更有趣些,可惜满朝只有一个贾似道。

    “你说荣王幕僚尹义甫潜通蒙古,可有证据?”

    “有。”李瑕道,“我被追杀,窜进尹义甫屋中时,他正在写信,一见我便烧毁书信,只留下一片残纸,想必他屋中还有更多证据,但我来不及翻找……”

    李瑕交了那残纸上去,上面仅留有“入上国之境者今已伏”几个字。

    有皇城司都知上前,查看了信纸,道:“禀陛下,系尹义甫笔迹无误。”

    事实上,这依旧不能证明尹义甫通敌,也可能是李瑕潜入尹义甫屋中,逼他写下这些字。

    但赵昀在意的是,赵与芮明显地想将尹义甫被杀之事遮掩起来。

    一边是府中幕僚被李瑕杀了,一边又在通缉李瑕,却不将这件事并入案子,为了隐瞒什么?

    “朕听说,你逼着尹义甫带你进荣王府,其后,你拿着黄氏的信物离开荣王府?”

    “是。”李瑕道。

    “为何?”

    “隆国夫人与我家有交情,我求她放我离开。”

    赵昀看向了皇城司都知。

    “禀陛下,确实如此。”

    赵昀轻呵一声,心想要么是李瑕偷了黄氏物件,要么是黄氏已原谅李家。赵与芮总不会是为了隐瞒黄氏原谅了李家一事……

    另外,他已知道江万里、李伯玉等人当夜也在荣王府,荣王必然有事遮掩。

    但想到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没亲生儿子的事实,赵昀又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有人上书弹劾芮弟,称他摧你忠义之心,你如何看待?”

    “我已向陛下伸冤,陛下已为我平反。”李瑕道:“虽千难万险,瑕不改其志。”

    “好。”赵昀道:“朕听闻,你愿赴蜀抗蒙?”

    “是,瑕虽微末,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守国。”

    “太年少了。”赵昀敲着案几,沉吟了片刻。

    李瑕以为又要被留在太学读书,却听赵昀开口说了一句。

    “束发少年已有守国之念,难得,朕可破例一次。你既未加冠,朕亲自为你赐字吧。”

    “谢陛下……”

    “称臣。”

    “是,臣谢陛下。”

    赵昀拈着酒杯,始终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

    遥想当初亲政之时,不是这般心境,灭金、北伐、变革,满腔振奋欲一扫国朝百年积弊、中兴大宋……也曾亲自为诸公斟酒,慷慨激昂。

    做得再好又如何?百官每日叫嚷“国嗣未定”,国嗣?能继承这基业的也就是个傻子而已。

    再回过神来,见李瑕还在等自己赐字,赵昀随口道:“瑕,玉之疵也,人孰无疵?朕赐你字‘非瑜’,望你能常自砺。”

    “谢陛下。”

    “可会蹴鞠?”

    李瑕一时没听清,愣了一愣,很快就明白赵昀的心意。

    大概是有让某些人看看“看,朕年轻力壮!”之类的心思,当然,也许还有别的深意。

    虽然在李瑕眼里,强健和能生儿子是两回事,却也懒得提醒官家不要逞能。

    他又不是谏台的御史。

    “臣不会。”李瑕道。

    其实也只是不懂规则而已,顶级运动员,能有几个项目是难上手的。

    “朕教你,稍候荣王进宫,蹴鞠一场泯了恩怨。”

    “臣遵旨。”

    赵昀正想吩咐人带李瑕去换衣服,忽见一个宦官从后面小跑进来。

    “官家,瑞国公主称她已准备好了,问官家何时开始蹴鞠。”

    李瑕目光看去,竟难得见赵昀脸上泛起由衷笑意,精神也稍振奋了些。

    赵昀也不顾外臣在场,径直与那宦官闲扯……

    “何时叫过她蹴鞠了?耳目倒是灵通。”

    “一早起来便在准备了,这会怕是已到了鞠城,说是让官家与荣王一军,她则是要与舅舅一军。”

    赵昀摆手朗笑,道:“就属她机灵,哪个能蹴得过贾似道……”

    他此时才想起李瑕还在殿中,转头道:“今日不巧,就不带外臣了。你去领了官身,动身赴任吧。”

    “臣遵旨。”

    李瑕本就是可蹴可不蹴的,也不觉遗憾。

    他一向对踢足球的不太感冒……

第151章 党羽

    有小宦官引了李瑕出宫。

    选德殿属于内殿,要出宫,往外走便是了。

    但这小宦官却是带着李瑕往西走了一段,如迷路了一般张望一会,停了下来。

    这临安宫城根本就不大,连杨太后都没地方住,搬出去自建府邸,肯定是没有迷路的可能。

    “好叫李县尉知晓,咱家孙安,在阎贵妃宫中差遣,自己人。”

    “孙阁长有礼了。”

    “稍待,阎贵妃有话交代你几句。”

    等了一会,只见一行宦官、宫女带着仪仗过来,其中还有几个身穿蹴鞠服的女校尉,显然是要去鞠城的路上。

    华丽大轿缓缓落下,有宫女招孙安上前说了几句,唤李瑕上前。

    李瑕走到轿边,施了一礼,道:“见过阎贵妃。”

    轿帘只掀了一点,李瑕看不到里面,里面却能看到他。

    那阎贵妃声音娇媚,能酥到人骨子里,开口却很直接了当。

    “我还要去看官家蹴鞠,有几句话你记住,且记紧了。”

    “是。”

    “往后你是我的人,凡事须为我考虑。那桩秘密先藏着,等我让你揭,你再揭。眼下时机未到,你暂离临安避避也好。”

    “明白。”

    “官家不会信重你,但会擢拔你。因你天生便该反对忠王,官家若能诞下皇子,论立场、年岁、才干,你可为真皇子一系之砥柱,一二十年内我保你平步青云。”

    “明白。”

    “但若没有皇子,你可知如何做?”

    李瑕低声道:“比如,吴潜若要让家父出面作证,先得鼓动百官让官家立阎贵妃为皇后,否则,我父子绝不出面。这便是万事以阎贵妃为先。”

    “你很好。”

    片刻后,阎贵妃又道:“你从黄氏处偷来的玉佩在我手中,这样吧,我再另赐你一个,手来……”

    一只玉手从轿帘中探出,细巧柔美,光滑白皙,只这拈着玉佩的动作也是优雅非常。

    李瑕接过那块玉佩。

    绿如翠羽,色泽均匀,雕着一只鸾凤,雕工精巧非凡,一看就知贵重。

    入手温润,她是临时起意送的。

    “往后你只佩这一块玉,明白吗?”

    李瑕道:“明白。”

    “你虽字‘非瑜’,可谓无瑕美玉,往后……”

    忽然,轿中又有个清脆的女声道:“说是交代几句,这都多久了,快走呀,我还要去蹴鞠呢。”

    “好吧好吧……起轿。”

    李瑕退开,隐隐还能听到轿中的对话。

    “你也不怕我告诉爹爹。”

    “说就说了,有甚打紧的……”

    几步之后,那酥人骨髓的声音渐不可闻。

    李瑕向宫外而去。

    在他身后,仪仗趋往鞠城,轿子里除了阎贵妃,还有官家的独女瑞国公主。

    瑞国公主为贾贵妃所出,贾贵妃去世后,官家将她交由阎贵妃抚养,以示优宠。

    抬轿的宦官并不觉得这轿子重,但轿中两个女子在大宋天子心中的份量,却未必比这社稷江山轻多少……

    ~~

    出了宫,李瑕抬头看向那湛蓝的天空……也没有太多感受。

    也就是人生路途中又走了一步而已。

    赵昀起的字虽然随意,隐隐却也合他的心态,非瑜,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始终在补全自己。

    至少从心境而言,他已从棋子转化为学棋者的心境。

    换作在北归之前,遇到这种事他也许会去刺杀荣王,但如今,已学会用更多手段保全自己。

    有时候,处理事情很简单,甚至只需要一句话。

    一转头,李瑕再次看到汪庚、冯仲竟然已驾着马车候在宫外。

    “李县尉,丁相要见你,命小人们领你到枢密院……”

    丁大全自然知道李瑕入仕了,官职还是他运作下来的。

    这一句称呼,显然是一种提醒。

    李瑕也不避讳去见丁大全。

    阎马丁当,他已彻底打上了奸党的烙印。

    毕竟,许多具体的小事阎贵妃、董宋臣不方便亲自吩咐,要由丁大全交代。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李瑕不再是丁大全的门下走狗;他官职再低,那也与丁大全一样,同为阎贵妃之外廷党羽。

    权势又不是按姓氏排的……

    果然,这次相见,丁大全对待李瑕已少了些随意拿捏的姿态。

    “不枉老夫一力保你,近日始终在为你谋划官职,你随时可去领了官身。”

    “谢丁相。”

    丁大全目光落在李瑕腰间的玉佩上,抚须道:“等老夫坐稳相位,必为立后之事尽力。”

    李瑕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宫中与我说,此事多少也需要清流文官襄助声援,只靠声焰嚣张是不够的,大义名份也很重要。”

    有一刹那,丁大全青蓝色的脸似乎阴翳下来。

    只论养气功夫,他逊程元凤远矣。

    李瑕也不再多说,摆了摆手,道:“当然,眼下谈这些还早,且静待时机吧。”

    气氛仿佛是凝固了。

    终于,丁大全笑了笑,挥散李瑕那能与宰执旗鼓相当的气场,重新主导两人的谈话。

    “不谈这些了,后日是中秋,你回府吃饭。”

    这“回府”二字,仿佛李瑕已是他丁家孙婿一般。

    李瑕却是道:“我打算明日便启程赴任,不知一应章程今日能否办妥?”

    丁大全身边的心腹们听了,纷纷脸色一变,已有些忍耐不住。

    李瑕也知不能太不给丁大全面子,又补充了一句,解释道:“我还是早点离开为妥,免得与谁再起冲突,误了丁相拜相的大事。”

    “你这孩子,想得周到,也好……”

    旁的,丁大全也懒得再多说,吩咐人带李瑕去办。

    直到看着这笔挺少年离开公房,他那张青蓝色的脸终究还是阴沉了下来。

    “丁相。”有心腹凑上前,低声道:“这小子也太不识好歹,有些年未见有人敢在丁相面前这么嚣张。”

    丁大全忽然笑了笑,仿佛很大度。

    “少年人嘛,未经磨砺,有气性,且等坐稳了相位再提……”

    ~~

    灯芯巷小宅。

    韩承绪眯着老眼,提笔在纸上画着,规划着北上的路线。

    他始终觉得,李瑕能带他们从北面归来,再投奔北面并不会更难。

    身为金国遗民,哪怕在宋境呆了近二十年,他始终没有得到认同感。

    不是说江南不好,而是他的根在中原。

    此次李瑕被通缉,韩承绪反而有种“这是赵宋逼的,那就叛了它”的痛快感。

    忽然,只听门外一阵动静。

    听到了韩巧儿的欢呼,似在喊“李哥哥”。

    之后,满院只有刘金锁的大嗓门,把别人的声音全盖下去。

    “哈哈哈哈……”

    “小郎君你知道吗?就在刚才,哥哥的任命已经下来了,武信军准备将,这也太抠门了吧!还即日动身,我和柳娘的婚事还没办呢,就因为担心你耽搁了,烦死我了……”

    “哈哈,你果然当上县尉了!奸党就是不一样啊,没功名也能当上文官。但这宅子还有五日的租金没要回来呢……”

    韩承绪来不及放下毛笔,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在看到李瑕是堂堂正正迈进大门的一个瞬间,他只觉心绪复杂,一时难言。

    花白的胡须被微风吹得有些凌乱,老眼里也满是凌乱。

    一直以来,韩承绪自问是最了解李瑕能耐的人。

    少年智勇,胆魄、心志远远超乎常人……他有时也会想自己是否高看李瑕了。

    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李瑕竟比他所想之中更有手段。

    当朝宰相奈何他不得,连堂堂嗣王也奈何他不得?

    毛笔掉落在地上。

    韩承绪走上前,喃喃道:“小郎君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哈哈哈!”刘金锁大笑道:“韩老你看你,都惊呆了,这有啥稀奇的?我早说过,他不会有事嘛,我早就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是啥都不懂。”林子大骂。

    一片欢闹之中,李瑕笑了笑,转头间忽看到高明月。

    因见了她那眼中的深切的关怀,他愣了一下,潜意识里忽然浮起一个闪念。

    “以后若娶了这白族姑娘,那也是想要纳妾的,难得在这个时代……”

    也就刹那一闪,李瑕将这胡闹的破念头挥散。

    要去的是兵危战凶之地,且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想这些做什么。

    不萦于怀,不萦于怀。

    “明日是中秋,但我们要动身启程。这样,我们提前过个节,今夜在临安城好好逛逛、采买物件,到丰乐楼吃饭。”

    众人没想到李瑕一回来,别的不说,开口竟是说这个。

    “临安城有啥好逛的。”刘金锁颇煞风景,嚷道:“又挤又花钱。”

    “闭嘴吧你,去丰乐楼吃饭有甚不好的……”

第152章 临行

    这些日子,李瑕看到了这宋朝的腐朽倾轧,却也感受到了临安的繁华。

    小小的宫城挤在杭城最南面山区,既不占西湖美景、也不占钱塘江潮。

    城中瓦市二十余座,大街彻夜灯火不绝,沿街皆可摆摊,门类百般,琳琅满目。

    所谓“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市井文化盛极。

    百姓闲聊也敢议论官家几句,高官显贵也能和走卒贩夫同堵在一条路上。

    得益于这份繁荣,贫苦之人只要肯卖力气,也不太容易饿死。

    仗势欺人或许有,剥削压迫或许有,但相比于北面,它的残酷都隐在暗处,绝不至于明目张胆,街上死一个人都能惊动官府。

    百姓不必担心走在路上遇到一个蒙古人,会被对方忌无忌惮地当成猎物射杀。

    因这城中全都是大宋子民,而不是驱口、贱民。

    这次,李瑕有一瞬间也想过到北面去,他有自信能闯出一番天地。

    但他忽然想到,就算成了世侯,经常会遇到如赤那一般的蒙古子弟,随便可将他治下之民当作驱口掳掠杀害。

    没有一个秩序可以阻止,哪怕只是个腐朽的秩序。

    那时怎么做?

    忍一忍当然也就过去了,其实一个赤那也杀不了几个人,北地对武将管治更宽松。

    但他不想去忍。

    这里有倾轧、有腐朽,但比起战场、比异族统治之下的地方,这里依旧是天下最安稳之处。

    哪怕说是比烂的时代也好,至少他与老弱病残的同伙们,终是没在临安丢了性命。

    他们在杭城大街逛了一圈,采买了许多物件,颇有恣意畅游之感。

    晚间到丰乐楼吃饭,李瑕颇为大方,要了个雅间,点了最好的炒菜。

    这次高明月避无可避地要和大家同桌,因知道她的性子,李瑕与高长寿在每道菜端上来后马上夹了一些,摆在她与韩巧儿面前,省得她们起身去夹。

    总之这一群人都在适应着相处,包容各自奇怪的习惯,比如李瑕生活讲究、刘金锁说话吵闹……

    正吃到开怀,敲门声响起,有人推门进来,却是龟鹤莆。

    龟鹤莆只探头看了一眼,李瑕已站起身,手里还拿了一个包袱。

    “走吧。”

    “是,阿郎就在隔壁。”

    走过长廊,听到有个雅间里传来呼喝声,是有人在斗蛐蛐。

    龟鹤莆推开的却是另一个雅间的门,贾似道正独立在窗边看着西湖。

    “非瑜来了啊,聊聊?”

    “贾相今日与官家蹴鞠,是赢是输?”

    “荣王输了。”

    两人都没再提这次的事,总之是贾似道没能保住李瑕,任李瑕自己挣到的出路。

    各中微妙,也无甚好说的。

    贾似道笑了笑,示意龟鹤莆接过李瑕手里的包袱,道:“情报给全了?”

    “是。”

    “这是韩巧儿背下的,你还与我吹嘘记性好。”

    “无妨了,现在你动不了我。”

    “别太傲,不过是一小县尉,亳无根基,我轻易可抹杀了你。”

    “嗯。”

    李瑕也不在乎,他傲又不是因为县尉这官职。

    贾似道叹息道:“你也看出来,枢密院并不重视你这份情报,因为无用。”

    “无用?”

    “北地之事,赋税、人口、蒙古汗庭派系,知道了又如何?收复三京尚且无能为力,岂能管那么远。”

    李瑕道:“派使节北上,接触杨果之事呢?”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时机未到。”

    “那我去找赵葵。”

    “三京败事者有何用?”贾似道拍了拍李瑕的背,道:“急甚?等西南战事告一段落,此事我应承你,至少,要有场胜仗才行。”

    “又想将我当棋子摆布?”

    贾似道哈哈大笑,道:“你惯是如此,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答应你了还说什么。”

    他笑罢,脸色方才郑重起来,又道:“阎马丁当若可一时助力于你,但论政见,满朝上下,唯我与你相同。往后倚仗谁,你须心中有数。”

    李瑕心知他说得煞有其事,实则还是为了拿捏住自己,也懒得应他,又“嗯”了一声。

    贾似道递过一封书信,道:“再给你一封引见信,有事可去找吕文德。”

    说着,又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册子,道:“送你的礼物,收了吧。”

    “谢了。”

    “有事给我通个气。”

    “好。”

    “你重诺,我信你。”贾似道得了这一声好,洒然一笑,转身便走。

    李瑕拿起桌上的书册翻了翻。

    这是贾似道为官以后写的心得……

    只看几句,李瑕便已对这宋朝官制有了另一番领悟。

    这确实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从这点上看,贾似道为人处事、招揽人心的手段高丁大全不止一筹。

    李瑕将册子收入怀中,走过长廊,正见贾似道主仆走进那间斗蛐蛐的厢房,厢房中几个气度不凡之人围在桌边……

    ~~

    “贾相回来了。”

    “诶,说过了,出来玩,叫字号即可……”

    正在斗蛐蛐的几人中,甲辰科状元、秘阁修撰留梦炎正掏了银子放在桌上。

    他听到推门声,一抬头,看到李瑕从长廊走了过去。

    留梦炎微微苦笑着,复又低下头,心里想到的张弘道那封来信。

    张五郎居然要求自己杀了李瑕,简单莫名其妙,递消息就递消息,怎能杀人呢?会被贾相看出来的。

    几番推波助澜,李瑕都不死,马上要去西南上任了,还有甚办法?

    心念一转之间,只听到满屋呼喝。

    “咬它!咬它啊……”

    ~~

    从丰乐楼吃了饭回来,高明月留意到李瑕整夜都没做那些平时雷打不动的锻炼。

    她躲在屋中,趴着门缝看去,看他在院中踱步、沉思。

    大堂里有吵闹声不时传来,是在收拾物件,准备离开临安了。

    高明月于是也去整理行李,觉得心里有些乱。

    “都早点睡吧,天一亮就出发。”

    随着这一句话,灯芯巷的小宅安静下来……

    李瑕回到屋中,解了衣裳,换了包扎伤口的布带。

    忽然,他一转头,警惕起来。

    “谁?!”

    屋中高长寿迅速惊醒,问道:“是杀手?”

    李瑕点点头,持起长剑,推开门出去。

    中秋前夕,月色明亮,满院生辉,院中却是半点人影都无。

    “是谁?”

    “宋廷之人谁都不敢现在杀我,只能是孙家或潜通蒙古之人。”

    “跑得倒快。”

    “路上得警惕些了……”

    对话声传进高明月与韩巧儿屋中。

    高明月正抵着门站着,轻轻捶着心口,只觉惊魂未定。

    哪有什么杀手,不过是想看一眼他受伤没有……

第153章 中秋

    次日,中秋。

    天色才蒙蒙亮,林子与刘金锁已起来准备车马。

    等诸人都起来,准备叫李瑕,竟发现他不在屋中。

    “咦,小郎君呢?”

    “他说要出门一趟,出发前就回来。”

    “嘿,我还特意给他煮了鸡蛋,但是煮裂了两个……”

    此时,李瑕已站在风帘楼的一座阁楼上。

    凭栏而望,可俯瞰到整片亭台楼阁。

    因是中秋,许多角妓正在排演歌舞,衣袂飘扬,赏目悦目。

    不远处的西湖在晨曦中映着波光点点,确实是“暖风熏得游人醉”。

    胡真在这阁楼上置了一个案几,刚刚泡了壶清茶。

    她捧着茶杯,注目远眺,道:“临安真好。”

    “是啊,临安真好。”李瑕道。

    虽然从事的行当不同,他却很懂她的心境。

    胡真也莫名地感到与李瑕相处很舒适,虽然他只是一个后辈晚生,彼此没说过几句话。

    以往倒没想到李墉之子是这么一个人,有不符年纪的阅历。

    “你既知临安好,留下来多挣些银子,赎买安安如何?”

    李瑕摇了摇头,道:“就是知道临安好,我才不打算留下来。”

    胡真道:“之前不知你有丁相作靠山,我小看你了。如今阎贵妃、董大官为你撑腰,何惧之有?”

    “你经商厉害,眼界还不够。”

    “莫学李墉,辜负刘苏苏十载。”

    “都说了,当我与她不认识。”

    “不聊了,今日中秋,我忙。把书给我?”

    “书被烧了,孤本。”

    胡真道:“既是孤本,烧了更好,我要的是里面的诗词。”

    “不记得了。”

    “休要诓我,刘苏苏与我说过,你读书最痴。”

    “真不记得。”

    “替你引见关阁长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是吗?”李瑕道:“我说的是书在我手上,从没说过要给你。”

    “李县尉也是朝廷命官,却与风尘妓母耍赖?”

    “我堂堂县尉一大早特地来见你,是想告诉你一句,我已投靠阎贵妃、董大官。”

    胡真抿嘴一笑,悠悠道:“这事满城都在传,天子赐字,十六岁任官。我早知晓,不劳李县尉亲自跑一趟。”

    “知道就好。”李瑕道:“我还在北面杀了许多人,很有本事,又凶。”

    胡真拍手道:“哇,李县尉真了得,人家要是再年轻十多岁,不收钱也想和你好呢……请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李瑕目光望处,见年儿从觅云院的屋堂跑出来,勿勿忙忙地拿一把琵琶又跑回去。

    “好吧,想起一首诗了,给你。”

    “有何条件?”

    “没有条件,白送你。”

    胡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觅云院。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道:“有心了,也放心吧,她毕竟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我终是会尽力为她好。”

    李瑕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觅云院一会,随口将那诗念了出来,转身离开。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车马出了临安城,向西而去……

    ~~

    这日是中秋,临安城内的才子们早早赋了新词,打算在各个文会上施展才华。

    丁大全却狠狠地给了清流文士们一巴掌。

    因太学生刘芾等人上疏中有“国嗣未正,事会方殷”之语,触怒官家,丁大全削了为首六人的学籍,并在太学竖碑,严禁太学生妄议国事。

    满朝正直之士敢怒而不敢言,因丁大全早已接连排除异己,弹劾他们诽谤君上。

    一时间,丁党声势喧天。

    是日,六名太学生被流放、分拘他州,出城时诸多文士相送,称他们为“关贤六君子”,分别是刘芾、陈宜中、黄镛、林则祖、曾唯、陈宗。

    刘芾身戴枷锁,回首临安城,想到国事艰难,念了一首诗,给这年的中秋佳节添了一缕悲凉。

    “中兴遗此老,梦寐亦中原。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

    名方登禁掖,身已谪南源。

    苦学无寒暑,双趺片石存。”

    送行者无不恸哭,直到六君子的身影在官道上渐渐消失,又有人提起了李瑕。

    “听说那日伏阙上书李瑕也在场。”

    “呵,李非瑜是去扳倒贤相的,若非他,丁青皮何以有今日之声焰?”

    “依附奸党,破格任官,此子怎可能做出那等词作?必是窃人词作。”

    “本就是欺世盗名之辈,如何比的上声伯兄?”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唉,朝堂乌烟瘴气,如何是好?”

    “听说今日清晨,李瑕李非瑜已往西南上任了。”

    “丁狗走门,巴结来的官,急巴巴的样子,令人作呕……”

    忽有人冷笑一声。

    “刘声伯虽流放,披肝谏言,振聋发聩;李非瑜已赴蜀,迎危局而上,牧守一方。唯诸君,在此高谈阔论、袖手空谈,非将二人作比较,或赞或贬,皆凭心意。却不知为何做过何事?”

    “陈硕卿!你是何意?黑白不分了?!”

    “他投靠奸党了!”

    “去你娘的!”

    “……”

    城门处这一场争论良久方歇,半日之后,新科状元闻云孙又在此出城。

    闻云孙披麻戴孝、双目通红,因他收到了父亲过世的噩耗,要回乡守丧。

    才中状元,一登朝堂见到的是国朝积弊,方欲振奋却又遭此打击……这个年少成名的状元郎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得到的是艰难磨砺。

    他将丁忧三年,沉淀下去。

    ……

    刘辰翁送闻云孙出城,只觉意兴阑珊。

    本来,被李瑕的五首诗词所激,刘辰翁近日填了一首词,打算在这个中秋与李瑕会一会诗词。

    可惜李瑕已走,而今日发生的一切也让刘辰翁失了心情。

    人情难却,傍晚时,刘辰翁还是守约,赴了丰乐楼的中秋诗会。

    这夜诗会,有个叫全永坚的皇亲甚是讨厌,拿了一首平庸之作,让众人吹捧。

    刘辰翁想着刘芾那首诗,本来不想拿出词作。

    但为了压一压全永坚的那嘴脸,终是没忍住。

    他作的是一首《水调歌头》,和的是苏东坡。

    很快,有歌妓开口唱起来。

    “明月几万里,与子共中秋。古今良夜如此,寂寂几时留……”

    ~~

    官道边,李瑕将一块月饼递给了高明月。

    他今天早上去风帘楼,胡真送了他一盒月饼,一共十个。

    他们有九个人,分完还剩一个。

    因为韩巧儿这小丫头吃了一口忙呼“太好吃了”,众人纷纷大笑,遂让她多吃一个。

    韩巧儿又要与高明月分,李瑕听了,便将自己的月饼给了高明月。

    他虽没吃,看众人的反应,该是觉得这月饼真的好吃。

    他分明看到高明月小心掀着面罩,吃了一口之后惊喜地与韩巧儿对视了一眼,虽没说话,但眼神很明亮,异彩连连。

    “不用不用,我一个够了,不好拿你的。”

    “我不爱吃这个,容易发胖。”

    “发胖?”高明月有些迷糊。她完全没有过担心发胖的概念。

    “嗯,胖了肌肉线条不好看。”

    李瑕随口胡说着,月饼已递在她手里。

    高明月忽然想到昨夜跑去偷看他换衣服的事,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怕被他看出异样。

    李瑕微觉尴尬,转过身要走开。

    “那个……我掰一点给你吃吧?尝一尝也好。”

    “也好,少一点。”

    李瑕摊开手,高明月掰了一小块放在他手里。

    他本以为这年头的月饼就那样,没想到味道竟意外的好。

    “今天的月亮很亮吧?”高明月忽然道。

    李瑕抬头看去,恍了恍神。

    “是啊,以前没发现,月亮这么漂亮。”

    高明月捧着手里的月饼,飞快向四周看了一眼,见众人没注意到这边。

    她抿了抿嘴,故作漫不经心道:“知道吗?月亮会一直跟着你,走到哪,跟到哪……小时候娘亲告诉我的……”

    李瑕听了,再抬头看那一轮圆月,又是另一番感受。

    而同一个月亮下面,张文静正站在窗边望月,低声喃喃道:“明月几时有,千里共婵娟……”

第154章 封笔诗

    风帘楼诗会。

    “其实《水调歌头》已不可能有人能比肩东坡词了,刘孟会今夜不该拟这词牌的。”

    “‘举首快哉去,灯火见神州’,虽不能比东坡词,今年中秋,刘孟会已得词魁矣。”

    “终是没太大意思,若要我说,中秋未必要赋月。今日刘声伯那一句‘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才是最触动我的。”

    “不错,词魁该给刘芾刘声伯,该给贤关六君子……”

    今夜临安大大小小的诗会恐有上百场,遇到好诗词便是四方传唱,比如丰乐楼诗会上,刘辰翁的词已传到了风帘楼。

    确实称得上“共中秋”。

    不过,风帘楼诗会上还没拿出像样的诗词,与会诸人不免谈起些别的事。

    “谈到贤关六君子,我忽想到了李瑕李非瑜。”

    “奸邪党羽,提之扫兴。”

    “他确立过功,确往西南艰苦之地赴任。我等未见其人,不必妄下定语。”

    “德夫兄想说什么?”

    “我在想,若李非瑜在此,能拿出怎样的词作。”

    “论遣词造句,或可胜过刘声伯、刘孟会。但论若意境,胜不过贤关六君子泣血上疏的披肝沥胆。”

    几名文客谈到这里,忽听四下一片呼声。

    “唐行首要唱李非瑜新诗了!”

    “你说什么?”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胡真已亲自登台。

    “诸君有礼了,若论当今诗词一道,最声名鹊起者,李瑕李非瑜也,其人风评,毁誉半参……

    今晨,奴家为他送行,问其心志,一笑置之,唯留一诗相赠唐行首,称平生封笔之作。是高才八斗、是欺世盗名,且由诸君品鉴……”

    ~~

    台后,年儿正在给唐安安补妆。

    “姑娘,他待你也太好了吧。”

    “胡说什么。”

    年儿道:“他这一首诗,显然是送给姑娘你的,就像你常说的,名气越大,才不用去接待那些不愿接待的客人,今夜这诗一出,满临安还有谁比得上你的名气?”

    “好了好好,叽叽喳喳的。”

    “是姑娘说的,他本就有些痴情。”

    唐安安忽然低声道:“这是决别诗,他向世人示意,从此与我再无瓜葛了。”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主仆二人话音未落,有婢子跑来道:“唐行首,该登台了……”

    ~~

    “什么?李非瑜之诗?封笔之作?”

    刘辰翁听到消息,立刻起身,从丰乐楼赶往风帘楼。

    他对李瑕很好奇。

    没见过对方,说不上是怎样的观感,只是觉得那人若不再作词了实在是可惜。

    但今夜,再好的诗词也比不了贤关六君子泣血上疏、为国事抛弃前途的一腔忠义。

    对此刘辰翁深有体会,整夜都在后悔不该把那首《水调歌头》拿出来。

    这让他感觉,贤关六君子在为国事奔走,自己却在歌舞升平。

    脑子里想着这些,刘辰翁奔至风帘楼。

    “刘孟会来了!”

    “孟会快来,马上要唱了……”

    刘辰翁快步穿过花木曲径,远远听台上有人在说话。

    “因在北地九死一生,李非瑜作诗词,喜用化名。今夜这诗,乃化名‘龚自珍’所作。”

    曲声响起。

    接着,一个婉转动人的声音唱了起来……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

    “这么短?”

    “如此造势,还以为是长调词,竟只是绝句?”

    “诸君认为此诗如何?”

    “偷的。”

    “孟会来了,让孟会点评……”

    刘辰翁已被拉到文士之中,神色却显得有些呆滞。

    “孟会觉得如何?”

    刘辰翁张了张嘴,开口,喃喃自语道:“不仅是这诗啊,该看他的志向。”

    “何意?”

    “诗言志,诗言志,家国社稷风雨飘摇,刘声伯披肝万言;李非瑜……李非瑜……”

    “孟会,继续说啊。”

    “还有何好说的。”

    忽有人站起身来,神情疏落。

    “刘声伯敢为天下直谏,李非瑜则是务实之人,‘化作春泥更护花’,此中一腔报国之热血、百折不挠之坚韧……更胜一筹。”

    “黄德夫言过其实矣!李瑕远不能比贤关六君子!”

    “言过其实?若我辈书生只知上疏、上疏,于国有何益处?!”

    “李非瑜投机取巧之辈,绝难当此盛誉,我不信这诗是他作的!”

    “你信与不信又如何?他在乎吗?其人诗中洒脱之意,你有半分?”

    “黄德夫!你也依附奸党了!”

    “呵,我是否奸党不论。李非瑜已赴边陲,是忠是奸、是贤是庸,只怕还轮不到我等袖子空谈之辈评述。”

    黄孝迈说完,背过手,径直离席而去,只又甩下一句。

    “哪怕为国做过半点实事,再来议论旁人忠奸!”

    犹有许多人不服,纷纷看向刘辰翁。

    “孟会,你怎么看?”

    刘辰翁摆了摆手,苦笑一声,向外走去。

    “德夫兄所言不差。国事艰难,我这赋中秋词的,岂有颜面评述?”

    “孟会,孟会……”

    “唉,孟会也走了。”

    “我依旧觉得这诗并非李非瑜所作,他若有此高才,何必封笔?”

    “不错,又偷一诗罢了。”

    “据传,他分明早便说过是孤本上看来的……”

    “你也想为李瑕说话?”

    “非也,这……李非瑜奸党也!”

    “呵……”

    一片议论声中,忽有人道:“唐行首哭了?”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唐安安又唱了一句。

    月光照在她清美的脸颊上,她通红着眼,两行清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

    年儿站在台子后面,抬头看着自家姑娘,也是鼻头一酸。

    她其实一直就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姑娘说的“我若担心他,只会害了我和他”是什么意思,但说不清楚。

    唯有今夜这一首诗,将此中心意说得明明白白。

    “他果然很有才华呢。”

    下一刻,年儿又想到前夜李瑕说的那句“我赎你”,忽有些痴了。

    年儿隐隐想到……李瑕这首诗是不是给自己的?

    因为他要去西南很危险的地方,所以最后才没赎自己?

    “化作春泥更护花……”

    年儿想着想着,忽然惊醒过来,连忙抬手给了自己的脑瓜子一下。

    “傻丫头,想什么呢?他那样的人哪会给你诗啊,当然是给姑娘的啊,姑娘都唱哭了。”

    对这一点,年儿十分笃定,又摇了摇头,心中叹道:“但姑娘说这是决别诗呢。”

    她忽然觉得很想念李瑕,于是她抬起头,望向那一轮满月。

    ~~

    “这么好的月光,我们连夜赶路如何?”

    “好,难得没有追捕。”

    “哈哈,早一点到四川,让我们李县尉早日施展手脚!”

    月光下,西行的一群人纷纷朗笑。

    “你刘金锁施展脚拳就行。”李瑕语气中带着些玩笑意味,眼睛却很笃定,道:“往后我是要学谋略的……”

第155章 叙州

    潼川府路,叙州。

    叙州别名“僰道”,古称戎州,后世为宜宾市叙州区。

    此地位于长江上游,金沙江、岷江下游,是南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中转站。

    它东接重镇泸州;西临嘉定府,即乐山地区;北面是产盐之地富顺监;南面则邻近大理国。

    当年蒙古灭大理国,忽必灭的大军就是从西边的嘉定府路过。

    如今叙州则是从大理国北上中原的必经之路。

    因其地位置重要,朝廷对叙州官员之选任一直很谨慎,任职者多是能臣干吏。

    一般而言,从临安发出一道金字牌到蜀中大概是半月,紧急程度低一些的雌黄青字牌,则是二十日左右。

    为了更方便传递消息,朝廷于蜀地多设立“摆铺”。蜀中这边,不论朝廷是否过问,每月初三、十八定期递公文回朝,故而“蜀中动息,糜所不闻”。

    九月九,重阳佳节。

    叙州摆铺曹司拿着几封公书送到了知州衙署。

    慕僚李同禾接了公书,转进知州史俊的公房,只见史俊正眯着眼凑在地图上看。

    “东翁,公文到了。”

    “终于到了。临阵换帅,新任的蜀帅人选却始终不定,让人心焦呐。”

    李同禾知史俊心急如焚,连忙拆开,扫了一眼正要给史俊念,忽然愣了一下。

    “如何?可是张都统?”史俊问道。

    “非也。”

    “谁?”

    “礼部蒲尚书,讳名择之。”

    史俊一愣,又问:“右相可有信件?”

    “有。”李同禾动作很快,迅速找出程元凤的来信,拆开信封。

    史俊径直接过,仔细看了几遍,又递还给李同禾。

    他来回踱了几步,沉思着,皱起眉头……

    自余玠死后,余晦任四川安抚制置使,虽同姓“余”,所为却天差地别。

    余晦与利西路安抚使王惟忠有私怨,诬告王惟忠潜通蒙古,押其至临安斩首,至四川军心动摇,蜀地指挥混乱不堪。

    蒙将汪德臣趁机屯兵利州,大力经营,俯瞰四川。后又于紫金山大败余晦,几年内连接攻克成都、苦竹等地,已夺川西之地。

    幸而余玠镇蜀之时,将四川的防御重点放在重庆府合州,防线稳固,方可与蒙古屯兵对峙。

    史俊是程元凤门生,偶有书信往来,这几年不止一次写信报过蜀中危局。

    年初,程元凤就来信问史俊“若罢余晦、谁可继任”,当时史俊推荐的是都统制张实。张实乃余玠麾下大将,累功三转、受刺史象符,可谓久经战阵。

    终于,半月前消息传来,朝廷终于罢免余晦,同时史俊也收到程元凤回信,称与丁、贾达成默契将以张实为蜀帅。

    本以为大事已定,没想到等来等去一直没消息,竟然还能有变故。

    最后的蜀帅人选是礼部尚书蒲择之,将任四川制置安抚使、兼知重庆府。

    并非蒲择之不好,可,现在才准备启程……

    史俊看完信,心里还是有些懵。

    李同禾看过信,抬起头道:“东翁,至少蜀帅人选定下来了。”

    “据得到的情报,兀良合台或已从大理出兵。”史俊道:“蒲尚书……蒲节帅临时受命,如何来得及整顿?短时间内,张都统如何与他上下一心?”

    李同禾叹息一声,道:“张都统毕竟是武将,不能升任,也是意料之中。”

    “武将,武将。危亡关头,还管文官武将。”史俊道,“前次右相来信,分明称诸枢相已同意了……武将,唉。”

    “但仔细想来,朝廷这个任命其实是最妥当的。”

    “妥当?”

    史俊停止踱步,在椅子上坐下。

    李同禾沉吟道:“右相信中之意是说……东翁知叙州,只看到兀良合台大军将至,但朝廷想的却不同,重庆府乃根本之地,非重臣难以镇之。张都统能打一场胜仗,却难镇守蜀中。

    蒲节帅是蜀人出身,曾任军器监丞,与京湖制置使李节帅共事过。此次,能让诸位枢密院相公改主意,该是李节帅举荐,且将从京湖出兵两万支援蜀中。由此可见,此任命实最为稳妥之举。”

    史俊默然良久。

    最后,他感慨道:“也许真是我这小小知州眼界不高。也许,朝廷以重臣知重庆府、镇蜀中,确是长远之计吧。”

    “东翁。再从大局而言,蒲节使能与李节使、吕太尉互为呼应,放眼整个西南战局,确是最明智之决择。”

    史俊点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又有些说不出来。

    秋防就在眼前,大战将起。余晦被罢免,闻诏即不管边事,自去临安。朝堂上却许久不定蜀帅,最后匆匆命蒲择之走马上任。史俊觉得……诸公好糊涂啊。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确实是最明智的决定。不论是从大局还是长远考虑,蒲择之都是更合适的人选……诸公确实是庙算深远。

    只是心头却有种隐隐的不安……蒲节帅要如何临战整顿?张都统又要如何更改布防?

    “东翁,东翁。”李同禾低声提醒道,“东翁不必太过忧虑了,说句不当说的,东翁知叙州,其实根本管不了那些,再心焦又能如何呢?”

    “是啊。”史俊叹息道,“一知州,岂能管蜀帅大事?继续论城防之事吧,秋粮……”

    忽有仆役禀报道:“知州,有人求见。”

    “进。”

    “是,其自称朝廷委派赴任符庆县尉,这是拜帖。”

    史俊接过拜帖一看,皱了皱眉,递给李同禾。

    “李瑕,李非瑜?倒是我的本家。”李同禾道:“可这县尉怎就一个名字?也不说是哪年登科。”

    “边陲重地,该不会真遣初入官场之人。”

    史俊低声念叨一句,起身道:“到堂上见他……”

    ~~

    李瑕一行人乘船,由长江逆流而上。

    行至重庆府,聂仲由与林子离开,北上遂州投武信军。

    本来,刘金锁也有个小小的军职,是可与聂仲由一起去的,但聂仲由担心李瑕的安危,让刘金锁跟着李瑕,这是在临安时就说定的。

    与聂仲由、林子分别之后,李瑕等人又从重庆府继续溯流而上,过泸州,终于在九月九这天抵达了叙州。

    符庆县在叙州城南面八十里,说远不远,但蜀中道路难行,可以乘船由长江南面的支流符江走,还要再走一两天。

    李瑕打算在叙州歇一晚,次日再启程去符庆县,进城之后先拜会了知州史俊。

    其他人都在驿站歇着,他只带了韩承绪到知州府。

    此时在堂上看着,只见布置十分简朴,还有几分残破之意。

    茶水倒是不错,是当地的“鹿鸣茶”,不过应该也不贵。

    所谓“僰道出香茗”,早在周朝时,此地的僰王入朝祝贺,携带贡茶,自此中原始知有茶,这里可以称得上是茶叶起源地之一。

    宋朝共设立八个茶马场,以茶叶换取马匹,大理国灭之前,叙州就有两个茶马场……

    这些,是李瑕被关押在提刑司时,从地方志里看到的。

    他一向认为努力比袖手空谈有用,以前如此,现在为官入仕也是如此。

    过了一会,知州史俊从后堂转出来,看了李瑕一眼,似有些诧异。

    李瑕与韩承绪站起身,拱了拱手。

    “见过史知州。”

    史俊恍过神来,抚须沉吟片刻,道:“有礼了,非瑜少年才俊也,多大了?”

    “十六。”

    史俊养气功夫不算好,轻呵了一声,没说什么。

    李同禾从韩承绪手里接过公文,递在他面前,史俊扫了一眼,方才开口道:“你曾受右相派遣,北上立功归来?”

    “是。”李瑕道:“朝廷不以瑕死囚之身,委以重任,国恩深重。”

    史俊有些疑惑。

    他刚收到程元凤的来信,信中却未曾提及新任的符庆县尉,对方若真是右相一系,岂能如此?

    何况,其人尚未加冠,又无功名,右相绝不该有如此奇怪任命。

    “是何人举荐你?”史俊问道。

    韩承绪听到这里,已感到十分为难。

    那公文上本没提是程元凤派遣,只有“枢密院”,史俊开口就问“右相”,既是试探李瑕,又是表明一种态度。

    此时,答什么都不好。

    “是丁相举荐。”李瑕已直接回答道,这瞒了也没用。

    史俊脸色冷淡下来,有些“果然如此”的表情,心说也只有丁青皮一党,才能出这等不合礼制的任命。

    这李瑕的背景也好推测了……右相委任差遣,李瑕立功归来,丁青皮抢功,李瑕遂叛投丁党。

    今日叛投奸佞,明日便可叛投蒙古。

    史俊心头盛怒,面上虽不显,总之是看不上李瑕,那副好皮囊好姿仪落在眼中,反觉刺目……国事危急,犹以貌取士?边陲重地,以一稚童充任县尉,荒唐!

    李同禾亦是摇了摇头,眼见气氛凝固,尴尬地与李瑕寒暄。

    “非瑜……李县尉这字,是谁起的?”

    李瑕道:“幸得官家赐字。”

    李同禾一愣,只觉莫名其妙。

    此事怪哉,若说天子亲自赐字,本该是赏识之意,但怎会是“李非瑜”?

    名“瑕”有勉励之意,其尊长起名时想的该是以字补名,为“李成瑜”之类才是。

    想来,因李瑕立功,天子赐字以示表彰,但不屑其人品行,故而如此。

    主幕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明鉴。

    “非瑜得官家赏识,前途不可限量。”李同禾还是捧场,说了几句场面话。

    “谢宜斋先生吉言。”

    史俊懒得再敷衍,转入正题,道:“非瑜是哪天离开临安的?”

    “八月十五。”

    史俊问道:“可听说过枢密院为何更换蜀帅?”

    “瑕官低位卑,未曾听说过此事。”

    “可知新任四川制置使蒲使帅是否起行?”

    “不知。”李瑕道。

    他一直在逃命,得到委命马上就起身了,又是头一次当官,没管过这些。

    史俊脸色愈发难看了些。

    若说先前只是不喜李瑕的品行、心中对朝廷的任命有所非议,此时已是对李瑕的能力不信任。

    当此秋防时节,要到叙州上任,第一等的大事都不去了解,也配为官?

    “你打算何日动身往符庆?”

    “明早启行。”

    “明日我派吏员送你上任。”

    “谢知州……”

    简简单单几句话,史俊端茶送客,眼中忧虑更甚。

    李同禾长叹一声,喃喃道:“丁青皮之声焰,竟已牵连蜀地,时事艰难。”

    “宜斋觉得如何安置他?”

    “与东翁看法相同,搁置而已……”

    ~~

    李瑕与韩承绪走出知州府。

    “阿郎可看出来了?”

    “嗯。”李瑕道:“史俊对我有成见。”

    “称知州为宜。”

    “好。”

    韩承绪道:“阿郎在知州面前,姿态有些高了,另外,有些事是否解释几句?”

    “难道解释了他就能高看一眼,说是程元凤保不住我,我才投靠丁大全?”

    “这……唉,恐怕知州并不会轻易改变成见。”

    李瑕点点头,满不在乎道:“那便是了,不必理他……”

第156章 长江龙首

    李瑕见过史俊之后,隐隐觉得入仕与其他事情不同,不是埋头苦干就行的,还需要打点、了解。

    当时在临安若是与贾似道多聊几句,史俊问的那些事如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人选或许会有回答。

    但再转念一想,上官的赏识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巴结来的,也不因此而困扰。

    他与韩承绪回到驿馆,正见高长寿从外面回来。

    “非瑜也回来了。”高长寿笑了笑,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去翠屏山上说吧。”李瑕道:“顺便看看地势。”

    “陪你看看地势也好,战事一起,叙州首当其冲。”

    他们又带上高明月、韩巧儿、刘金锁、韩祈安,出了城,往城西的翠屏山而去。

    韩巧儿很开心,她难得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今日只觉得出门游玩一般,一路上牵着高明月的手,不时转头四顾,因蜀地的风景而雀跃。

    “好多竹子啊,刚才爹爹在驿馆与人闲聊,说是这山四季常青,因此叫翠屏山……”

    高明月没说话,有些闷闷的,不知在想什么。

    登上山顶,只见座高楼,上书“三江一览楼”几个大字,附近还有瞭台、烽火台。

    李瑕亮了身份,进到了三江一览楼。

    凭栏而望,李瑕、高长寿都没开口说话。

    韩祈安见他们沉默,扶着栏杆,吟了一首诗。

    “画船冲雨入戎州,缥缈山横杜若洲。

    须信时平边堠静,传烽夜夜到西楼。”

    “好诗!”刘金锁大呼一声。

    若林子在,大概会骂他“不懂诗就闭嘴”,此时缺了这一声叱骂,刘金锁总觉少了些什么。

    韩祈安道:“陆放翁的《叙州》,他曾任嘉州通判,想必是当时所作。”

    刘金锁“哦”了一声,因听不懂这些,后悔自己多嘴,只觉还是林子在有意思。

    韩祈安本就不是说给刘金锁听的,说话间已转向李瑕,道:“只听放翁此句,便可知叙州之地形,阿郎请看……”

    他抬手向西南一指,道:“这是金沙江。”

    再向西北一指,道:“这是岷江。”

    李瑕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两江大江就在叙州城东汇合,又奔腾向东,极是壮阔。

    近日一直在船上看江,但登高远眺,他还是被再次震憾到,深感自身渺小。

    “哪条是长江干流?金沙江?”

    “这一段只叫金沙江,而非长江。”韩祈安道,“金沙江、岷江,汇流于此,由叙州南下直至入海奔腾一万里,聚‘金沙、岷江’水势,方称长江。”

    说到此里,他指向叙州城,又道:“故而,叙州称‘万里长江第一城’。”

    “原来如此。”

    “阿郎再看,岷江从西北来、金沙江从西南来,叙州城就夹在两江之间。地势如何?”

    李瑕点点头,良久无言。

    他已看出来,叙州城不仅处在两江的三角洲,还有翠屏山将它西面也保护起来。

    以青翠之山势为屏障,故曰“翠屏”,故人起名之讲究可见一斑。

    叙州城防之利也就此一目了然,三角之地,双面临江、一面临山,易守难攻。

    李瑕道:“亲眼所见,方知陆放翁一诗,将叙州地势述尽。”

    “还有此城的气魄,长江龙首,西南半壁古戎州。”韩祈安又道:“所谓‘怀拥金岷浪催吴楚、雄踞巴蜀势控滇黔’是也。”

    “大好河山。”李瑕道。

    高长寿亦道:“大好河山。”

    他们开口说话,韩祈安等人已往边上站了一点,并不插嘴。

    高长寿抬手向西南一指,道:“非瑜可知金沙江因何得名?”

    “不知。”

    “因江中涌出金沙,遂称金沙江。所谓‘黄金生于丽水’,金沙江本名丽水,长江之上游也。”

    高长寿说着,又道:“蒙军从大理出发,可顺金沙江而下,过叙州、泸州,直捣重庆府。”

    “是啊。”

    “但大理百姓,未必愿随蒙军出征。且,兀良合台一走,大理国空虚。”

    李瑕沉吟道:“慕儒要走了?”

    “是,我要溯金沙江而上,逶迤一千六百里,回剑川城。”

    “丽江?”李瑕去过丽江,知丽江在唐代称为“剑川节度”,。

    “是,丽江畔,剑川城。我还有一支旧部替藏于彼,妻小也在。”高长寿道,“我想去联络义军,再见见堂兄。”

    李瑕道:“说实话,我依旧不看好你复国。”

    “复国自是艰苦,亡国人不得不做而已。”

    李瑕难得皱了皱眉,斟酌着用词,道:“若让我替你规划,等以后不用再担心宋廷会将你交给蒙古时,你再出面做事不迟……比如投宋,谋一任云南安抚制置使。”

    他其实想说的是等自己有势力了,但一介小小县尉,确实还没有招揽别人的资格。

    果不其然,高长寿摆手笑了笑。

    “当时我投奔吕文德,他嘴上说得好听,却只问如何再从西南买马,其余无半点支持,又诓我北上送死。幸而遇到你,这次北上并非全无收获。

    我们得到了兀良合台在西南的兵力布置,他也许很快会带大军离开,我可趁机起兵,若顺利,将与你前后合击兀良合台,你我再次并肩对敌。”

    “我不看好。”李瑕道:“兀良合台不重要,蒙古换谁坐镇大理都一样。重要的是段兴智知蒙古势大,铁了心当蒙古国的云南总管,你斗不过他。”

    高长寿摇了摇头,道:“你心志坚定,为何却劝我放弃?”

    “段兴智有蒙古支持,你却赤手空拳亳无倚仗,绝无成功可能。谁会支持你复国?若支持你,也只能支持你还镇云南。那,你此生最多也只能成为一个云南制置使或总管。”

    李瑕说到这里,总结了一句,道:“复国毫无希望,早点想明白吧,立志的方向对了,努力才有用。”

    高长寿默然了一会,道:“我知你有大抱负。但,我也是。”

    李瑕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

    他不贬低高长寿,但却极自信。

    高长寿笑了笑,道:“这段时日,我在你身上学到很多,我想回去试试。”

    “也好。我只给你建议,选择该由你做。”李瑕道,“你保重就行。”

    他把想说的说了,不再多劝,但转头看了一眼高明月。

    她正立在栏杆边,依旧沉静。

    “放心吧,我在北面尚且不死,回到故国,能否成事不提,总不会有性命之忧。”高长寿道。

    他说着,留意到李瑕的目光,似有还想说些别的。

    但最后,高长寿只是道:“方才我已联络好了愿意西行的商船,明日启程,此一别……也无妨,若我召集义军,很快就能再见。”

    “好。”

    ……

    一行人转回驿馆。

    到城门时,只见有几个苗人正扛着麻袋入城,其中还有个苗族姑娘穿得十分鲜艳。

    李瑕想了想,让其他人先回去,自称要去办些事。

    这天,李瑕直到傍晚才回来。

    刘金锁见他回来,不由大笑道:“小郎君见到漂亮小娘子,一路跟着去看了?该带上我一起啊!”

    旁人却只觉不合时宜,懒得理他。

    他们已多了些离别前的低沉气氛,吃过饭,各自回屋歇下。

    高明月与韩巧儿一屋,两人拉着手低声说话,仿佛永远说不完。

    忽听敲门声响起。

    不等她们问,李瑕的声音已传过来。

    “是我。”

    韩巧儿忙跑去开了门,喜道:“李哥哥,你怎么来啦?”

    李瑕道:“给你买了好吃的,你去找韩老拿吧。”

    “好。李哥哥劝劝高姐姐,让他们不要走好不好?”

    “嗯,去吧。”

    韩巧儿很乖巧,直接就跑开了。

    高明月独自坐在那,显得有些慌。

    “我不进来。”李瑕道,“站门口和你聊几句吧。”

    “嗯……”

第157章 心意

    李瑕与高明月,两人一起从北面回来之后,相处得本来已自然很多,反而是这段时间周围人多,又有些生疏。

    此时他看了她一会,微微叹息,也不知从何开口。

    干脆放弃修饰,将心里话坦诚直说,李瑕遂道:“我这人,以往露水情缘很多,但未曾向人提过亲,因不喜欢茶米油盐的琐事,且秉性确实有些风流。”

    高明月仿佛被吓到了,瞪圆了眼,满脸都是惊讶。

    她不明白,他才这个年纪,怎就……露水情缘很多了?

    李瑕又道:“如今到了这里,你们这些女子不同,大概是做不到她们那般洒脱。你们始终藏着心事,若开口则是托付终身。对此,我本也有些无措……

    这么说吧,因诸多原因,不纳妾我该是做不到,此事先说在前头。但你若还愿嫁我,我去向你兄长提亲。”

    高明月吓傻了。

    再回过神,她面泛飞霞,手足无措地原地转了一圈。

    “你你你……转过去。”

    “好。”李瑕遂转过身去。

    好一会,也不知高明月是如何镇定下来,颤声问道:“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我不看好慕儒,劝不动他。你若随他走,我有些担心。”

    “还有呢?”

    “你心事太重,我怕你憋坏了。”

    “才不会憋坏,才没有憋着心事。”高明月声音渐低,道:“可是,我就要随二哥回大理去了。”

    “你不是说,我走到哪月亮跟到哪吗?”

    “那说的是天上的月亮,才不是……而且,你也没多喜欢我,不然,你说这些话时也不会这般条理清楚。”

    李瑕转过身,从袖子中掏出一条银项链,递在高明月面前。

    “送你的,应该和你的手链比较配。”

    高明月眼睛一亮,显然很是喜欢。

    她却是不接,又道:“你转过去,好不好?”

    “好。”

    李瑕又背过身去。

    高明月似乎也是鼓起勇气,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在临安时,我和二哥有过争吵,与你今日所言相似,我亦认为复国无望。但我并非劝他投宋,而是劝他……先在你身边为幕僚。”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低声道:“其实,你有大抱负,我知晓的。”

    “谢谢你。”

    “我一小女子,并无多大志向,国灭以来,不知何去何从,只跟着二哥辗转。先前二哥说将我许配给你,我害臊。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其实……以后只想在你身边相夫教子……你别转过来,不然我说不出来。”

    李瑕身子动了动,又背回去,道:“好,我不转。你说。”

    高明月方觉心安,含羞道:“月亮想跟着你……这并非骗你,这是我的心里话。但如今与以往不同,你已成了宋臣,根基未稳。若娶了我,万一形势变化,或受人攻讦,你一番心血就毁了。

    再有,二哥认为此次大理国空虚,若不试一次,他枉为高氏子孙。我亦是高氏子孙,亦不能退缩,且嫂子与侄儿还在剑川城,不论事成事败,是该回去一趟的。

    二哥说他要做出一番大事,以免我被你轻视。我虽不是这想法,但也明白,也许趁着这次机会,一两年内就能聚集旧部,高氏能再次站稳局面……到时你再娶我,就不同了,我的身份也不会拖累你。

    我呢,心里也不愿落魄出嫁,也盼着能从自幼长大的家里乘花轿出门,嫁到你身边。你能明白我吗?父亲力战殉国,我虽一女子,却也该有些骨气。”

    李瑕道:“我明白。”

    “那……你不要气我,好不好?”

    “我不气你,你该有你自己的想法和要做的事。”

    “要是我做得好,以后,你能在洱海边再向我提亲吗?我给你做糍粑,虽然我从来未做过,但……但……那是答应嫁你的意思。”

    李瑕转过身,看向高明月。

    高明月瞥了他一眼,低下眼帘。

    垂眸之间,她终于是显出了一直隐藏的深情。

    李瑕走上前,将银链递过去。

    高明月羞涩接过,却是将自己手上的链子解下来放在他手里。

    她其实知道,李瑕并没有非常喜欢他。

    他还是很冷静,只是因为担心她,才开口提亲。

    但她依然感到无比欢喜,觉得他这般疏离又骄傲之人选择妻子一定是很慎重的,却能够向自己开口提亲,没有别的女子能做到吧……

    两人交换了银链。

    高明月更羞,背过身,道:“你快出去好不好?我需要静静。”

    李瑕道:“你要回大理,我不拦你。但千万小心,若有危险随时回来找我,安全为重。”

    “我知道,你快出去。”高明月央了一声,耳朵已经完全是通红一片。

    就好像是在说“你再不出去,我的耳朵要烧着了。”

    ……

    李瑕其实并非反对高明月回大理。

    他是不愿看她没有选择,担心她迫不得己。

    而在知道她有主见之后,他也能很尊重她的想法。

    他似乎并不因为这些情绪而受到太大的困扰,这天夜里依旧在月光下锻炼着,大汗淋漓。

    但他从此多了一个习惯,偶尔会抬头看看月亮……

    ~~

    次日,天色朦胧之际,驿馆中的诸人纷纷起身。

    知州史俊倒是有记得吩咐人送李瑕去符庆县上任,但派来的却是摆铺的一个跑腿小吏。

    从这点上可以看出许多事。

    若是由州署的孔目官、押司官这种老吏相送,路上可以介绍许多符庆县衙之事,到任之后同僚们也将更重视李瑕。

    但由摆铺的跑腿小吏来送,大概则是“不必理他,闲养着”的意思。

    对此,李瑕并无所谓,韩承绪父子不当着旁人的面指出来。

    刘金锁则是看不出来,拍着那小吏的肩大笑不已。

    “哈哈哈,有劳小兄弟来送一趟,知州果然很欣赏我们李县尉吧?告诉你,他能耐着呢!”

    那小吏听了,眼神奇怪。这让韩家父子感到羞于刘金锁为伍。

    动身之后,很快就走到合江门码头。

    合江门也叫“三江口”,顾名思议,岷江与金沙江在此汇合形成长江。

    水陆交会之处,可见江上船只往来,却少有船只再向西行。

    离别也就在此地。

    “非瑜,保重。”高长寿停下脚步,向李瑕一拱手。

    李瑕道:“保重。”

    “只望再会之时,可并肩抗蒙。”

    一句话说完,高长寿转身向西。

    高明月跟上,却是回过头深深看了李瑕一眼。

    她仿佛要在这一眼之间,将他烙在心上。

    李瑕也在看她。

    今日吹的是东风,他的衣袂被吹到前面,像是风在劝他随她去大理。

    ……

    诸人登上小船,韩巧儿站在甲板上一看,只见高明月所乘商船已扬帆启航。

    这小丫头不由惨兮兮地哭了出来。

    刘金锁听了哭声,颇受感染,站在甲板上不停挥手,大喊“高兄弟”不停。

    这大汉兀自喊完,一转头,只见李瑕卓然而立,神色依旧平静,遂问了李瑕一句。

    “小郎君你都不难过吗?高家郎君走了啊,挥个手也好啊。”

    李瑕没理他,放目望去,只见金沙江上,那片孤帆渐远。

    而他所乘的这艘小船已划向对岸,折进沿符江,向南,往符庆县而去。

    ……

    “符庆县地势显然不如叙州城,但不在水陆要道上,对吗?”李瑕忽问道。

    韩承绪父子一愣,只觉他心好硬啊,这离别之际,想的竟是这些。

    当谁看不出……哦,有人就是看不出……当他父子二人看不出那些情愫一般。

    “阿郎所言差矣。”韩承绪一指船下的符江,道:“符江由南向北汇入长江,自也是从西南北上的要道。”

    李瑕点点头,道:“那无论如何,兀良合台必能遇到我了……”

第158章 庆符县

    庆符县,即后世的四川宜宾市高县庆符镇。

    此地历史悠久,战国时属夜郎国。

    至秦始皇统一六国,开五尺道,归为秦治;南北朝时,为彝族繁居之地;唐时,安抚诸族,设高州。

    宋神州熙宁八年,以羁縻政策安抚诸族,诸族献十州之地,高州划入淯井监,先隶于泸州,后改隶于叙州。

    宋徽宗政和三年,设庆符县;政和四年,划庆符县属长宁军、隶于叙州。

    宋代的地方政策十分复杂,州、军、监并行。

    简单来说,庆符县政治上属叙州、军事上属长宁军、经济上属淯井监。

    县城位于符江的一个江湾。

    符江即后市的“南广河”,发源于云南昭通。它在叙州境内汇入长江,故称为“长江第一支流”。

    李瑕从叙州出发,沿符江向南。

    八十里的直接距离,水路逶迤一百五十里,因是逆流,行了一日一夜又加一个半日,直到次日中午才到庆符县。

    船只一路未停,划浆的船工、拉纤的脚夫换了三批。

    在李瑕这后世人看来,这些人极是辛苦,他以往绝难相信人能受得了这种累,但他们却习以为常,领了钱,千恩万谢。

    下了船,举目望去,只见县城在符江西岸,江水在此绕了个大弯,将县城三面都包裹起来。

    而在县城西面,还有一条“二夹河”汇入符江。

    更远处,南北皆是山脉,形着一个狭长的盆地。

    简而言之,此地环山,又环水。

    码头很大,但显得有些空,以前该是商贾繁华,但近两年来萧条下来。

    这也许与大理国灭、西南方向的茶马商道断绝有关。

    不远处,还有一条船正停靠在码头上卸货,一群苗人正在搬东西。

    “咦,又是你啊!”有个大汉向李瑕挥手喊道。

    李瑕转头看了看,领人迎了过去。

    “哈哈,俊俏的郎君,又见面了。”

    李瑕拱拱手,道:“前日不知你们也是来庆符县。”

    那大汉抬手一指西南方向的大山,道:“我们寨子就在那边白岩山上,前日去叙州城卖些粮食,换盐和物件。”

    说完,他又道:“我叫‘山夸卯’,你可以叫我的汉名‘熊山’,有缘,有缘。”

    熊山显得很高兴,满脸笑容,似因能结交李瑕这般气度不凡之人而感到荣幸。

    “李瑕,字非瑜。”

    “刘金锁,诨号‘锁命金枪’!”

    刘金锁大步而上,盯着熊山,很感兴趣的模样。

    熊山一愣,上下打量了刘金锁一眼,目光落在他背后那柄长枪上,眼神发亮,道:“能换吗?你的枪。”

    “不换。”刘金锁摇了摇头,看向李瑕,颇有些奇怪道:“小郎君怎认识他们?”

    这边几人还在寒暄,那边一群苗人中又走过来一男一女。

    “是那位俊俏郎君,好巧啊。”那苗女说道,汉话竟说得不算流利,口音很重。

    她看着李瑕,眼睛发亮,大大方方笑道:“你名叫李瑕吗?你肯和我们报姓名,愿意和我们交朋友吗?太好了……我汉名‘罗宝’,这是我男人,汉名‘熊石’。”

    熊石遂上前两步,道:“又见面了。”

    他外貌与熊山相似,只是更年轻些,两人显然是兄弟,背上都背着一个竹筐,装得满满当当的物件。

    罗宝却未背竹筐,穿得鲜艳,满身挂饰,显然很被熊石溺爱。

    她显得很雀跃,不等丈夫说完,已向李瑕问道:“前日你买了那条链子,回去提亲了吗?”

    “提亲?”刘金锁大嚷一声,又道:“小郎君你向谁提亲了?!”

    韩承绪终于受不了,上前一把拉着刘金锁,将他往后拉。

    李瑕这才回答道:“提亲了,多谢你将那链子让给我。”

    他与罗宝说话间,熊石显得很紧张,下意识地用身子挡在她与李瑕之间,眼神防备。

    罗宝未觉察到丈夫的不安,道:“你心仪的小娘子在吗?她没答应你吗?”

    李瑕道:“答应了,她先回娘家,过一两年再成婚,到时我们若还在此处,请你们吃喜酒。”

    “太好了!”

    熊石下意识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补了一句,道:“哈哈,恭喜,恭喜。”

    一旁的熊山显然是明白弟弟的心思,只是笑。

    罗宝也是满脸笑意,她显然不是对李瑕有意思,纯粹是极喜欢看别人谈情说爱,连连“恭喜”不停。

    唯有刘金锁道:“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咋啥也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呀?”罗宝笑道:“前日我们进州城,他就一直跟着我们,问了才知道他是想买这样的银链子。正好我先前让银匠打造了一条,这次本要去拿,他花了好多钱买走了。”

    说到这里,她眨了眨眼,道:“原本我不愿相让,但他要用来提亲诶,提亲……”

    罗宝用太流利的汉话说着,还挥着手,有些忘乎所以。

    过了一会,许是意识到失礼,她往熊石身边又靠得近一些。

    “原来是这样啊。”刘金锁恍然大悟,向韩承绪嘀咕道:“我早就说小郎君和高小娘子那啥,你还说没有。”

    李瑕并不介意被他取笑,转向熊山又聊了几句,聊的却是庆符县与白岩寨的风土人情。

    话语间可以推测出来,熊山、熊石两兄弟大概是那白岩苗寨寨主的儿子。

    这白岩苗寨归宋朝省治近二百年,该是汉化较深,按宋朝廷以“生、熟”划分的说法,他们属于“熟苗”,除了衣饰风俗,已与汉人颇像。

    他们种植、打猎、采茶、挖笋、编竹,最近稻子熟了,拿了一部分,以及一些杂物,去交换盐与必要的生活物资,等十月开始种麦。

    “以往不用到州城去,只要运到县城就有商贾收货。这两年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听说快要打仗了……”

    熊山说到这里,也不便与李瑕再多聊,道:“你住在哪里?我下次带酒食来看你。”

    李瑕拱手道:“过几日我到贵寨拜会。”

    “好咧。”这苗汉也大方,笑了笑,告了别,与人继续搬货。

    李瑕一行人则转向县城。

    刘金锁回过头看去,忍不住嘀咕道:“嘿,这苗人罗娘子穿得漂亮,人也热络,真难得。”

    韩祈安道:“莫议论人家妻眷为宜。”

    “我夸她呢。”

    “说来,阿郎对每个人都是同样态度,对答得体。”韩承绪道,“有人觉得阿朗彬彬有礼,因能与阿郎结交喜不自胜;有人却觉得阿郎傲慢不逊……”

    李瑕知道他何意,道:“无妨。”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阿郎可看出来了?这庆符县形势复杂啊,诸族杂居,不仅有汉、苗,还有僰、彝,又有生、熟之分,各个寨子习俗也不尽相同。

    以今日这些苗人而言,那罗娘子敢与外族男子相谈,或因未受理学教化,或因熊石包容,或因阿郎气度不凡他们有心交结。但若是旁人敢与苗女并肩而行,被其兄父族人打死也有可能。难治,难治……”

    韩祈安道:“不仅如此,西南之地原与大理国通商换马,茶盐丝瓷交易繁盛,如今蒙古占据大理,商路断绝。再加上大战将临,县治与诸寨关系必定紧张。”

    李瑕点点头,放目望去,问道:“为何苗寨的稻子收了,县郊的稻还未收?”

    韩承绪道:“还未完全熟。”

    韩祈安道:“秋防在即,由此可见,这白岩苗寨寨主是个谨慎人。他该是担心战事一起,来不及收成。”

    刘金锁道:“还是个有钱人,能让媳女挂那么多银链子。”

    “这话倒也不错。”

    刘金锁兀自嘀咕道:“那熊山可真壮,吓坏我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进入庆符县城……

第159章 县官

    如今大宋的县城,先按位置分,京县、畿县、望县、紧县;往下再按人口分,上县、中县、下县。

    京县设县尉六人,分判六曹;畿县、上县设县尉二人;中县以下则设一人。

    当年李墉任主薄的余杭县就是畿县,如今李瑕任县尉的庆符县则属于下县。

    主薄虽只比县尉高一级,但畿县与下县却不可同日而语。

    首先,下县的官员很少。

    大宋开国时规定,县千户以上,置县令、主簿、县尉。人口不满千户,则由县令兼主薄事,或主薄兼县尉事。

    两百数十年来,天下人口愈增,但下县主官不配齐已是惯例。

    庆符县以前本只有县令、县尉。

    随着蒙古吞并大理,它的战略位置变得重要起来。两年前,朝廷又增设一名主薄,名叫房言楷。

    其后不久,原任县尉三年任期已满,调任别处,主薄房言楷兼领县尉事,处理极妥贴,朝廷便一直未委派新的县尉。

    九月十一日,午间。

    “房主薄,到了一位新任县尉。”

    “县尉?怎未事先收到公函?”

    “他上任得急,直接带着公函来了。县令请主薄到堂上相见。”

    说话的是个杂吏,名叫“黄时”,平素就能干,也肯读书,将要调到录事司任职。

    房言楷从文牍间抬起头,问道:“独自来的还是州署派人相送。”

    “州署派了摆捕的曹六送他赴任。”黄时道:“小人已把曹六带来了。”

    “唤进来。”房言楷道。

    他并不急着去堂上相见。

    不一会儿,曹六进了公房,先是递了两封要送的公文,又简单介绍了新任县尉的姓名。

    “李瑕李非瑜。”房言楷低声喃喃了一句,问道:“你有何观感?”

    “年轻、俊朗,旁的小人便不知了。”

    “知州如何吩咐的?”

    “知州说,边陲重县,秋防在即,房主薄须多担待。”

    房言楷笑了笑,又交了曹六两封公文,并带上一封私信,道:“你跑腿不易,又替我捎信,再去领五十钱吧。”

    “是,谢房主薄。”

    曹六应了,跟着黄时去拿钱。

    房言楷则坐在那,捻须沉思了一会。

    方才,曹六说话一板一眼,未曾说那李县尉一句坏话,可见从叙州到庆符县这一路他们相处得不错,李瑕有些手段。

    有手段而不被知州所喜,由此推论,李瑕背后靠山与史知州政见不合。

    年轻俊朗、并无功名,该是奸党走狗……

    思考了这些之后,房言楷起身,向大堂走去。

    堂上,县令江春正坐在上首,与人对谈。

    房言楷目光看去,纵然有所准备,还是愣了一下。

    这也太年轻了,无怪史知州特地派人交代一声。

    派如此年轻识浅之辈任官,岂不荒谬?!

    “正书,正书。”江春唤着房言楷的字,显得很亲近,笑问道:“愣住了不成?”

    “是,如此少年英才,平生罕见。”

    “来,为你引见,新任县尉李瑕李非瑜,天子赐字,破格任命,不同凡响呐。”

    江春说完,又为李瑕引见房言楷。

    “此为我们庆符县房主薄,庚戌年进士,早年曾在余玠余节帅府中为幕,历任随县县尉,莫看房主薄是文人,也曾射杀过蒙卒。你赴任以前,县尉之事皆由房主薄兼任……”

    “房主薄,有礼了。”李瑕道。

    论履历,他自知比房言楷差得实在太远。

    也无怪知州史俊讨厌朝廷莫名其妙派个年轻人来搅和。一个壮年有经验的主薄兼任得好好的,派个半大孩子来是怎回事?

    房言楷笑道:“李县尉来了便好,我也可轻松许多。”

    “还请房主薄多多指教。”

    江春道:“诶,李县尉毋须多礼,我三人同为庆符父母官,各司其职,通力合作,通力合作。”

    李瑕道:“瑕年轻识浅,往后若有错处,也请县令与主薄莫怪。”

    江春摆手而笑,道:“李县尉旁的都好,就是太客气了。你一路辛苦,且先安排住处如何?”

    李瑕道:“住处事小,瑕不敢懈怠公务,不如尽早交接?”

    江春与房言楷对视一眼,无声一笑。

    “也好,我派人领你幕僚去收拾住处,你随正书交割公务。对了,你来得太急,来不及准备……明日晚间,我备上酒菜,为你接风洗尘。”

    “谢县令。”

    眼看房言楷与李瑕离开,江春依旧坐着,端着茶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自语了一句。

    “腰都不弯一下,以为自己是当朝太子……”

    ~~

    安排给李瑕的住处就是前任县尉曾住过的,离县衙不远,穿过石门大街,拐过了条叫石门巷的巷子就到了。

    韩承绪等人随着杂吏马丁癸走着,很快就到了宅子前。

    “就是此间了。”马丁癸道,“陆县尉调任后,空置两年了,下午小人带人来打扫……”

    话音未落,宅门被推开,走出两个汉子,一人独眼,一人断臂。

    宅子里还能听到许多人的呼喝声。

    刘金锁一愣,道:“不是说空置两年了?”

    马丁癸忙向那两人问道:“咦,鲍三、姜饭……你们怎么住在此间?”

    “嘿,你个老马,昨个才一块喝酒,你会不懂我们住在哪?”

    “这不是当年陆县尉的住处?”

    “瞧你说的,衙内衙内,县尉当然住在衙内,咋会住在这里?闹呢……哥哥,别出门了,他们要抢宅子。”

    “嘭”一声响,两人退回宅院,将门关上。

    马丁癸挠了挠头,转向韩承绪道:“这事怪了,当年陆县尉分明住在这……不如请韩先生稍待,小人回去问清楚再来。”

    他说完,一溜烟跑开。

    刘金锁挠了挠头,满脸都是茫然,道:“咋回事啊?”

    韩祈安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啊?”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之前便在想这事了,庆符县为下县,县衙廨舍该只够两位主官住。”

    韩祈安道:“庆符县本无主薄,廨舍该是县令、县尉居住。”

    “没听他说吗?前任陆县尉搬出来了,那房主薄有手段呐。”

    “是否因为方才阿郎拒绝县令?那该以何种态度应对这两位主官为宜?”

    “态度?”韩承绪沉吟着,道:“态度如何,岂有区别?房主薄难道还能将廨舍让出来?”

    ~~

    公房中,房言楷端着茶,不紧不慢道:“非瑜可知,县尉之职为何?”

    “巡查、缉私、捕盗、城防。”李瑕道:“掌阅羽弓手,戢奸禁暴。”

    “还有呢?”

    “凡县不置主簿,则县尉兼主簿,出纳官物、销注簿书。”

    房言楷喝茶的动作滞了一下,放下茶杯,缓缓道:“非瑜可知道庆符县共有多少户人家?”

    “不知。”

    “自咸平四年起规定,川峡各县五千户以上置主簿。”房言楷道,“去岁县中核查隐匿户籍,已满五千户。”

    李瑕道:“幸而如此,我可与房主薄各司其职,不必做不擅长之事。”

    房言楷笑了笑,道:“可知县城三班为何?”

    “快班、壮班、皂班。”

    房言楷又问:“三班各司何职?”

    “快班,抓差办案;壮班,治安剿匪;皂班,护卫杂役。”

    “浅了,浅了。”房言楷道,“庆符县地处边陲,与别处不同,此地治县之难,如何说呢……需找个空闲时,我慢慢与你说。”

    “是,多谢房主薄。”李瑕道:“那不知今日可否让城中弓羽手、民壮、捕快、门子、皂隶、马夫、轿夫、扇夫、灯夫、库卒、仓夫等等与我见上一面?先熟悉一遍。”

    房言楷再次打量了李瑕一眼。

    “李县尉很了解该管哪些人啊。”

    “略知一二。”

    “但……太急了,太急了。”房言楷叹道:“我若说缓一缓,让你熟悉了县城布局、了解各乡情况,又恐你误会我舍不得交权……”

    他这边语重心长,李瑕却忽然问了一句。

    “房主薄不是舍不得交权?”

    房言楷一愣。

    他眯了眯眼,看向李瑕,竟发现李瑕心平气和,仿佛是在玩笑一般。

    “非瑜锐气逼人啊,好,好,后生可畏。”

    “不敢当,我年轻识浅,往后有许多事要向房主薄请教。”

    “既如此,有劳非瑜多担待些公务了。”房言楷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熟悉皂班如何?我让人带你与皂隶们相见。”

    “谢房主薄。”李瑕依旧很客气。

    待他离开,房言楷闭上眼,似乎颇觉疲惫,喃喃道:“丁党祸及蜀地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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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