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权相(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8/10)
李瑕看了程元凤一眼。
其实,他并未告诉过程元凤全部的计划。
因为他不信程元凤的立场与自己相同,若事先说了,程元凤或许会一开始就破坏掉这个计划。
但李瑕还是在朝会前稍微提醒了程元凤,因为他信程元凤的立场与自己有一部分相同。
这事说来颇为微妙,他李瑕与满朝宰执,也包括那个不在临安但参与颇深的赵葵,并没有两个人之间的立场是完完全全相同的。
只看在不同的事情上,如何彼此利用、争斗。
果然,程元凤看得明白,也知道如何在最恰当的时机走最符合立场的路。
~~
还有一人,也在这时偷瞄着程元凤。
是白茂。
他脑子想到的是与张弘道的对话。
“你是个孝子,我很欣赏你这点,打算放你回宋境接回你娘亲。”
“小人要怎么做?”
“你只要去救出聂仲由,和他一起回宋境,再到临安府去告发他和李瑕……就这么简单。”
“可是……”
“你放心。”张弘道拍了拍他的肩,道:“赵宋那些士大夫我懂,你到临安府一告,自然有与赵葵不对付的高官来联络你,你只要提出事成之后让他放了你娘亲即可。”
“他们会不会杀了小人?”
“他们杀你做甚?连我都没杀你。”张弘道摇了摇头,又道:“你不回去,对我也没用了,我只能杀了你,那你娘亲也会死;而你身上带着烙印,回到宋境只会更惨,也只能按我说的。”
“小人当然听五郎的。”
“无妨,你且看吧,且看聂仲由的下场,就会知道我说的不错。”
当时,白茂也想,五郎为何要费这么大劲做这些,然而仔细一想,其实五郎什么都没做。
只是放了两个俘虏而已。
且还是两个对五郎已没用的俘虏。
只这样,就用可以利用赵宋的朝争杀掉李瑕,五郎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因此,白茂真的很敬仰张五郎。
但现在,白茂发现,李瑕居然……居然在见到他之前就已经捏住了他的软胁。
明明回临安到现在,都没被李瑕看到过一次啊。
而且右相已经把娘亲交给李瑕了……
白茂想着这些,目光从程元凤身上移到李瑕身上,终于下定决定。
他大哭着,喊叫起来。
“小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呀!他们叫我说什么我就说了,还骗我说这都是为了大宋社稷!其实……其实就是小人把聂仲由救回来的……小人根本就没见过聂仲由与李瑕投敌……”
在白茂改了口,开始诉说新的供词之际,又有禁卫快步转了回来。
“陛下,搜到了……”
~~
一块烙铁被放在木盘上,呈上了选德殿。
吴衍忍不住转头看了李瑕一眼,不易察觉地微笑了一下。
他想起李瑕昨夜所言,依旧激赏不已。
“我说的都是真话,不需要费力去证明。谢方叔说的都是假话,只要捉住任何一个细节,推翻,就足够了。”
而今日殿上发生的一切,皆在印证李瑕这一句话。
……
“臣来比对吧。”吴衍道。
“允。”
吴衍理了理袖子,从木盘上拿起那块烙铁。
他心说姜铁匠手艺真是不错,一点也看不出是连夜赶制的。
昨夜正是吴衍贿赂了三衙,带李瑕去见了聂仲由,又去打造了这块烙铁送回去给聂仲由盖上。
烙铁在红泥上沾了沾,“啪”地盖在一张白纸上。
吴衍捧着纸,对照着聂仲由的后脖颈。
“诸公请看,分毫不差!”吴衍道:“这次看清楚为好,莫像萧御史那般敷衍一看。”
当然是分毫不差。
吴衍心中得意,睥睨着萧泰来,讥道:“不知三衙为何要给聂仲由盖一个北面驱口的印记?是为将我大宋豪杰驱为叛逆耶?”
“……”
群臣面面相觑。
“左相……竟真做出这种事?”
“这是栽赃!这是栽赃!”萧泰来疾呼不已。
但谢方叔已闭上眼,脸上泛起颓然之态……
“我们没有通敌叛国!左相害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他害我们!”刘金锁大哭不已。
聂仲由没有说话,无力地趴在地上,固执将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
赵昀目光扫过大殿,依旧感受不到李瑕的情绪起伏,却能深刻地感受到聂仲由的忠心。
其人口不能言,但历经艰险一定要回到宋境,遭受冤枉无比悲愤还依然忠心……赵昀感受得到。
赵昀起身,趿上鞋,走向聂仲由。
“陛下。”群臣连忙上前相护。
赵昀却已亲手扶起了聂仲由。
聂仲由满面泪流,张了张嘴。
声音沙哑含糊。
赵昀却知,那是一声“陛下”。
而聂仲由这一声陛下,比刚才群臣假惺惺的呼唤显然真挚得多……
赵昀冷冷睥睨了谢方叔、萧泰来一眼,问道:“尔等言,仲由欲行刺朕耶?”
“陛下!”萧泰来慌忙跪倒,“臣惶恐,臣……”
谢方叔原先还在危坐,已然连忙起身。
忽听官家又喝了一声。
“壮士归来!尔等污其为叛国细作耶?!”
谢方叔慌忙跪倒。
“臣……臣……”
“臣监察御史吴衍,恳请陛下重惩谢方叔!方叔公器私用,以私隙残害忠良,结党交党,置国事于罔顾。陛下明烛事几,岂可堕此辈蒙蔽术中,何忍以祖宗三百年之纲宪,而坏于此小人之手耶?!”
吴衍手中没有奏折,竟是将今日听到的太学生刘芾的上书改了几句,反而弹劾起谢方叔来。
“臣监察御史朱应元,恳请陛下重惩谢方叔!方叔先罢赵葵、吴潜,今唆使洪天锡、萧泰来等人构陷忠良,迫害内廷,意在去陛下耳目手足,架空天子,独揽朝纲,步史弥远、史嵩之二权相之后尘……”
贾似道将蛐蛐笼收进袖子里。
他知道,官家今天不会有兴趣再和自己斗蛐蛐了。
朱应元的弹劾,终究是对了。
官家平生最恨史弥远叔侄那样的权相,今日经此一事,再提到二史,圣怒滔天,谢方叔已辩无可辩。
丁大全的目光已落在了谢方叔刚才坐的位置上……
“还不快将李瑕放开。”赵昀喝了一句,拍了拍李瑕的肩,道:“你不错。”
这是彰示信任之意。
“谢陛下。”
赵昀转身走向御榻。
又过了片刻,摁着李瑕的禁卫才松开了手。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那两册情报还摆在远处的案几上,没有人去翻阅。
目光再一转,他看到张文静的那张彩笺正被一个老官员握在手上。
彼此距离并不远,殿上群臣还都在慷慨激昂。
李瑕于是迈了一步,伸手接过彩笺。
那老官员竟是不松手。
“冒昧了,敢问,能还了我吗?”
“老夫江万里。”
“是,见过江公。可将这个还我?”李瑕低声道。
江万里笑道:“你不该此时向老夫讨要,影响前程。”
话虽如此说,他终是松开了手。
李瑕拿了那彩笺收起来,礼貌地点点头,低声道:“多谢。”
亦有人看到了李瑕与江万里的小动作,也没说什么,只记在心里。
……
赵昀在御榻上又坐了下来,神情冰冷。
谢方叔伏地良久,终于等到了群臣义愤填膺的声音一点点歇下去。
他抬头看向了官家,只在官家眼中看到了冷意。
到了嘴边的辩解之词已说不出来。
他张了张嘴,开口只有几个字。
“臣……乞骸骨……”
第131章 搬家
宫门外。
两批人正在对峙,一边是徐鹤行领着左相府护卫,个个身板笔直,神色肃穆;另一边是汪庚、冯仲、丁八等人,个个流里流气,面露凶狠。
“我告诉你们,这是宫城,别乱来。”汪庚时不时喝上一句。
他这番作态,落在徐鹤行眼中只觉得虚张声势,极是不屑。
丁八缩在马车后面,很是紧张。
他就是个小厮,又不像那些护卫,生怕真的打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时近黄昏,终于看到有一群官员从宫门出来。
今日的大朝会早在中午就结束了,下午参与内引奏事的主要是谏台御史。若深究原因,议的是党争之事,做实务的衙门自然是不必参与。
这一群御史出宫,有人垂头丧气,有人兴高彩烈。
丁八分不清哪些是自家阿郎的人,翘首看了一会,看到了李瑕挺拨的身姿,那一身白衫混在那青紫官袍当中依然出众。
穿白衫,自是因为李瑕还是白丁。
丁八连忙跑上去,低声道:“小郎君,那有人要揍我们,你要不避避?”
李瑕转头看了徐鹤行等人一眼,道:“不必理他,让人来扶伤员……”
那边,有官员走到徐鹤行面前,叹息着说了一句。
“明日文德殿的牌匾不换。”
牌匾不换,意思是又要开大朝会,宣布重大任命……罢相。
徐鹤行犹不愿相信,呆愣在那里。
他本想守着宫门,等左相扳倒了奸党,就可看到李瑕去死,可……
眼看着丁家那些走狗扶着聂仲由、林子、刘金锁几人上了马车。徐鹤行一双手攥得紧紧的,终于大步走向李瑕。
他知道这不理智,但忍不住。
汪庚、冯仲连忙拦了过去。
“李瑕!”徐鹤行喝道。
“嗯?”李瑕回过头。
“你杀了钟希磬。”徐鹤行压着怒力,一字一句吐出这几个字。
“然后呢?”
徐鹤行道:“那夜,我若亲自去搜捕你,你已经死了,今日便不会让你助纣为虐。”
李瑕道:“那死的就是你。”
“呵,我不会让你钻空子。”
“你们在映日园监视程元凤时,钟希磬从丰乐楼叫了外食一次、自带了三鲜面一次,他喜欢丰乐桥附近的吃食。而你不在意这些,你吃什么都无所谓,不要放葱就行。”
徐鹤行脸色一沉。
李瑕又道:“这些,我是在丰乐楼打听的,钟希磬人很好,那里的伙计都认识他。”
徐鹤行道:“你是什么时候……”
“你们派人到灯芯巷那天,我也在反过来查你们,一直到傍晚看到了海捕文书。”
“你……”
李瑕道:“换作是你来搜捕我,你不会在夜里回家,因为你不像钟希磬,你会连夜坐镇。而我,会扮成丰乐楼的小厮,提着食盒到你面前,说‘钟三郎交代,徐司使两夜没睡了,让我给来送吃的’。你很困,也不在意这些,于是,我一刀捅死你。”
徐鹤行脸色已变得非常难看,冷冷道:“你不能成功,这绝难做到。”
“确实很难做到,但你想过你在搜捕的人敢回过头刺杀你吗?”
“你做不到……”
“关键在于你想到这点了吗?”
徐鹤行没有回答。
李瑕道:“你和一个人很像,他死在我手里了。”
“我,徐鹤行,不像任何人。”
“我杀钟希磬,因为他带人来杀我和我的队友。我不杀你,因为你已经威胁不了我。”
李瑕说到这里,发现自己也没更多话和徐鹤行说了。
他只是觉得重生以来杀了太多人,遂劝对方一句“别来找死”而已。
“就这样吧。”李瑕道,转身上了马车。
丁八满脸谄媚地虚扶了李瑕一把,转头看向徐鹤行那铁青的面色,露出小人得志的神色来。
“宰相门生,多了不起?在我们小郎君面前……呵呵……”
“还不驾车?”李瑕道。
“是,是,小人这就驾车。”
“走。”汪庚、冯仲也是趾高气昂,领人跟上。
徐鹤行眼看着他们护着马车从眼前缓缓而过。
他想到钟希磬,只觉心头负疚感逼得他要窒息过去。
当年共同立志振兴社稷,钟希磬却因他而死……
才想到这里,徐鹤行忽看到谢方叔步履蹒跚地从宫门处缓缓走出来。
谢方叔的官帽已然摘掉了,露出花白的头发,深紫官袍亦已褪去,只剩一身中衣。
他已不是当朝宰执了,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左相……左相……何至于此啊?!”
~~
选德殿,烛火被点上。
只剩下军国大臣还在准备新一轮的议事。
贾似道背对着诸臣,把一个小小的蛐蛐笼递给赵昀,君臣二人趁机说了几句体己话。
“今日不得空。”赵昀道,“先定蜀帅要紧。”
他有些后悔,白日议事还觉有趣,却耽误了许多工夫。
“是。”贾似道低声道:“方叔既去相,余晦绝不可再任蜀帅。”
临阵换帅,牵一发而动全身,自是极麻烦,今晚议不出来,五更天又要开大朝会,愈发让人烦躁。
自南渡以来,骂主和派的声音总是有,赵昀继位之初亦有收复河山之志,但天大的担子压下来,又能如何?不得已,舍了主战的赵葵而用了主和的谢方叔。
今日谢方叔去相不到一个时辰,却留下一堆乱摊子,赵昀已稍稍怀念起其人的好处来。
谢方叔清廉正直,是贤相,可惜不知兵事,与赵葵、余玠冲突不断。这些,赵昀当然知道,但若其真知兵事,只怕又要成为权相。
可恨者,既不知兵事,却要当权相。欲当秦桧,却无本事。换作秦桧,西南战事还不至如此……这等贤相,滚就滚吧。
想到这里,脑中惦记的谢方叔那一点好处也被挥散。
赵昀只感到天子难做。
没办法了,先钦定一个蜀帅吧……
~~
观潮别院,韩承绪在堂中点了烛火,走到院子翘首等着。
好一会儿,才见李瑕带着众人回来。
“小郎君回来了。”
“先扶他们进去吧。”
李瑕进了堂,便见到高长寿、高明月、韩巧儿期待的眼神,他道:“我们已洗清冤屈了,放心。且过些日子封赏就会下来。”
“我知道你做事能成。”高长寿笑道。
“劳你们担心了,回来的路上堵了一段,晚了点。”
刘金锁道:“是,太堵了,哥哥又受了伤,只能坐车。”
“晚高峰嘛。”李瑕轻声自语了一句。
他微有些恍惚,回到七百多年以前,杭城大街堵车严重,反而让他找到了一些熟悉的生活气息。
“先吃饭吧。”
“我没有做饭。”韩承绪搓了搓衣襟,显得有些为难,“这里毕竟是……”
“无妨,我吩咐丁大勾送饭菜来。”
“李哥哥,我们不回去吗?”
“吃过饭再……”李瑕话到一半,低头看韩巧儿期待的眼神,又瞥了众人一眼,忽道:“那就回去吧,我们也到丰乐楼叫些外食。”
“好啊!要我说,住在这太不自在,搁在外面我啃馍也乐意!”刘金锁大声道。
“闭嘴。”林子道:“小郎君都说了吃丰乐楼。”
“哈哈哈,林子你终于能说话了,我还以为你哑了。”
“我哑什么了?”
“哎哟,也不知是谁说的‘不就是面圣吗’,从头到尾屁都不敢嗝一声。”
“你闭嘴!”
刘金锁道:“闭嘴就闭嘴,像你在宫里一样……”
这两人一说话,气氛登时热烈起来。
连聂仲由脸上都带了笑意。
众人显然都不愿意住在丁家的别院,立刻收拾了东西要搬走……
李瑕个人而言其实是更喜欢这里,豪宅住得肯定比小破宅子舒服,又有许多下人服伺。
丁大勾的说法是“这位李郎君喜好奢华,天生的贵人命”。
喜好奢华不至于,在李瑕眼里这些还真不算“奢华”,方便而已。
但同伴们受不了被那些人盯着,李瑕也愿意在这种事上迁就他们。
丁大勾看着这搬家的一幕,不知所措。
“这这这……李小郎君,阿郎没……没吩咐过你们可以走了。”
李瑕瞥了他一眼,道:“支两百贯钱给我,再去多备一辆马车。”
“可这……”
“丁相知道我住在何处,你办便是。”
丁大勾被其气势所慑,也只好依言办了。
幸而李瑕还带了几个丁家的护卫与小厮在身边随行,不至于把人弄丢了。
丁大勾眼看着马车离开观潮别院,不禁深为感慨。
“什么人啊这是!没住两天,都支走五百贯了……”
第132章 轻松
灯芯巷小宅。
众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又把丁家的护卫小厮打发了。
高明月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捡了地上那条缝到一半的裤子,收进了木盒子里,却发现木盆也被摔破了。
“没事,回头再买。”李瑕道:“我们有钱了。”
“嗯。”
高明月不太愿意与李瑕说话,因她觉得自己现在丑丑的。
忙不迭洗了脸,回屋换了身衣裳,对着镜子看了看,她方才感到满意,透过门缝往外一瞧,只见李瑕身边又围了那两个吵吵嚷嚷的汉子。
她知道,那种老弱妇孺相互扶持的日子结束了。
高明月低着头,显得沉静下来,又拿起面罩挂在脸上……
丰乐楼的外食已送了过来,众人在大堂上摆开。
高明月并不上桌吃饭,不知是守封建规矩、或是嫌那些莽夫,她与韩巧儿各样菜式夹了一点,躲在屏风后面吃。
这样一来,她们也自在许多,韩巧儿每吃一个菜都忍不住轻声感慨。
“好好吃……丰乐楼的菜太好吃了吧,高姐姐你以前吃过炒菜吗?”
其实观潮别院的饭菜也很好,但对于韩巧儿而言,当然是现在吃得更开怀。
高明月点头又摇头,凑近韩巧儿耳边,小声说以前她府中厨房也有铁锅炒菜,但自是没有临安厨子这等手艺。
其实她私下里和韩巧儿还是很能聊的。
外堂上却是叫嚷声不止。
“我跟你们说,今日在金銮殿上,吓死我了。”
刘金锁很是吵闹,多了他一个人仿佛多了十几个人。
“那不是金銮殿,只是小内殿。”
“不管是啥殿,那群高官真是个个都好威风,啧啧。对了,小郎君,你为何不让高郎君兄妹来给你作证?”
李瑕道:“慕儒若是进了宫,万一传出去,蒙古往后也许会向大宋讨要他们,难保朝廷不会把他们交出去。”
“劳你想得周到,多谢。”高长寿道。
“我就说嘛,你肯定有考虑的,当时我就没多嘴。”刘金锁道:“嘿,我还猜想你是怕官家或丁大全看上高家小娘子呢,把她扮得那般丑……”
“闭嘴。”林子道:“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我不会说话,你是不敢说话。”
“丰乐楼的菜都堵不住你的嘴了是吧?”
“你现在真能说,在宫里时,可是半句话都没有。”
刘金锁哈哈大笑,转头又看向聂仲由,问道:“哥哥,你不吃了?要不扶你去睡一会,对了,这宅子也太小,我们就在堂上打个地铺也行……林子,你听听哥哥说了啥,他这嗓子还能不能好了?”
林子凑在聂仲由嘴边听了一会,道:“哥哥叫你别吵,让小郎君说话。”
终于安静了许多。
李瑕放下筷子,向韩承绪道:“昨夜我已见过令郎,他与白茂的母亲就在外城的城东厢。程元凤照顾得还不错,明日可去接他出来。”
“劳小郎君费心了。”韩承绪道:“罢相是大事,想必右相近日必定忙碌,此事倒不急。”
“嗯,这种事情上,程元凤还是不错的。”
韩承绪点点头,应道:“小老儿明白。”
提到程元凤,气氛又有些低落。
有些事李瑕虽未明说,但聂仲由、林子却明白,这次程元凤本是打算舍掉他们这些人。
相比而言,斗倒奸党更为重要。
也就是李瑕执意要救人,又与丁大全合作,最后才会是这样的结果。
唯有刘金锁是个浑不吝,向李瑕问道:“小郎君,你说这次官家会赏你和哥哥个啥官职?”
“若说是官家的意思,大概会给个比较高的虚职,不会有实权是肯定的。”
“为啥?我们这么大的功劳。”
李瑕道:“因为我们有通敌的嫌疑。”
“那不是洗清了吗?”
“所以说会有重赏。”
“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
“哦。”
韩承绪沉吟着,问道:“想必丁相会运作,替小郎君谋一个好的官职……入蜀从军抗蒙?”
最后几个字,他扫视了聂仲由等人一眼,方才说了出来。
“是。”李瑕道:“不过,此事可能比我想像中难一点。”
“为何?”
“官家不喜欢我。”
韩承绪一愣,又问道:“小郎君何意?”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那啥,我就是有话直说啊……我就觉得小郎君今天面圣,太傲了,我也觉得官家更喜欢我,不太喜欢你。”
“嗯。”
“小郎君要是别那样傲,像我这样显得憨一点,官家一定很喜欢你,那你肯定能当大官……”
“嗯。”
李瑕回想着今日的情形,心知刘金锁这次说得倒是不错。
而连这粗汉都能感觉到,那看来是非常明显了。
他也不是没想过收敛些锋芒,别的不说,他至少知道安?山是怎么做的。
但性格如此,做不到。
“无妨。”李瑕随口道,“丁大全这点信用还是有的。”
聂仲由开口说了句什么。
林子凑过去听了,道:“哥哥说,他这条命是小郎君救的,你救他一命,他替你卖命,之后不管是赏何官职,他都愿辞了,随你入蜀从军抗蒙。”
刘金锁道:“我也去。”
林子道:“我也去。”
李瑕转头看向聂仲由,倒想起了彼此刚认识时说过的话。
他想了想,道:“那是风水轮流转了。倒不必辞官,那太可惜。我想办法运作一番,若能一起去,不是更好?”
聂仲由点点头。
“对了,你们几个,之前在临安城没地方住吗?”
“没有。”林子道:“我们原是右相护卫,后调到雄武营,又调到禁军,我和金锁一直是住在营里。哥哥原本赁了间院子,但北上时他就让嫂子带着孩子们回歙县老家了,家小都安顿好了。”
“你们的家小呢?”
林子道:“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金锁倒有个相好的,是个养小姐的妈妈。”
“都说了柳娘不是妈妈!”刘金锁大为光火。
“就是那么回事吧。”
李瑕向刘金锁问道:“你不去见见她?”
“等伤养好了再去。”刘金锁道:“不然柳娘该急哭了。”
林子不免又取笑他一番。
连聂仲由也笑。
李瑕道:“有什么要安顿的早点准备吧,尽快养好伤,等谋到了官职就走。”
“好咧……”
这大概是李瑕重生以来最轻松的一晚。
没有追杀,没有任务,有瓦遮头,有人说笑。
他消化了食物之后,在院里锻炼到浑身大汗,从井里打了水,从头上淋下去。
以前每次这样的时刻,他都会在心里说“又成了更好的自己”,现在也是。
入睡前又看到了那张彩笺,看到了张文静那首词。
怎么说呢……
上辈子也收到过很多情书,但这辈子时代不同了,这一纸彩笺似乎需要更大的勇气。
“当时不该绑架你的。”他心想着……
第133章 旧案(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9/10)
次日,李瑕接回了韩承绪的儿子。
至于白茂的娘亲,程元凤的人称会继续养着,因白茂是免不了牢狱之灾了,其老母无辜云云。
这大概是右相的气度,李瑕则懒得再管白茂,他不太喜欢叛徒。
韩承绪的儿子名叫“韩祈安”,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大概是韩承绪半生漂泊、无家无国,很希望能安定下来。
韩祈安时年三十九岁,其妻元氏生韩巧儿之后不久就过世了,韩祈安伤心欲绝,再加上劳役过重,渐渐病得奄奄一息。
李瑕反正有钱,请医施药养着他,这并非值不值的问题,但若非要说,韩祈安颇有才华,大概也是值的。
因这事,韩巧儿坚持说要给李瑕当丫鬟,这或许也是韩承绪的授意。
李瑕劝了几句,也就随她去,总之是既未契约又没将其当成丫环看待。
因此,林子反倒不敢再拿这小丫头片子开玩笑了,甚至也不再将韩家祖孙三代当金国遗民看待。
刘金锁终于忍不住还是去见了他的柳娘,回来后说打算成亲,李瑕遂丢给他一百贯钱。
面圣后的第二天就在这些琐事中过去,他们在等着官职封赏。
这事当然没那么快,官家与诸公都很忙……
~~
傍晚,贾似道终于下朝还家,显得极是疲倦。
昨日先是大朝会,内引奏事、晚朝、夜对,直接到了这日的大朝会,其后又是后殿再坐、内引奏事……
朝堂罢相,一系列的官员要重新任职,一堆政务要分派。加上西南战事已起,牵扯到临阵换帅,自是极辛苦。
龟鹤莆见贾似道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连忙迎了上去,问道:“阿郎可是现在去歇?”
贾似道摆了摆手,吩咐府中幕僚来见。
“只有一个时辰,我还要去枢密院,速去安排。”
“是。”
待议事之人到齐了,贾似道已在躺椅上睡着,但马上又睁开眼,道:“丁青皮可恶,推袁玠为蜀帅。”
幕僚们大惊不已。
“绝不可行!袁玠毫无帅才,比余晦尚不如……”
“若用袁玠,必有亡国之祸……”
贾似道抬了抬手,道:“你等真当丁青皮蠢不成?此举,意在逼我与程元凤妥协而已。”
“是,丁子万非易与之辈,暂留程申甫也好,可为缓冲。”
“阿郎不是推吕文德?官家为何不用他?”
贾似道有些遗憾,道:“程元凤所言亦有道理,移吕文德知靖州,防蒙军从云贵透漏荆湖……今次就以大局为重吧。终究是军国大事。”
“是,明白了。”
贾似道又闭上眼,道:“用张实为蜀帅,我与程元凤已有默契,你等出个章程,让程元凤退让些势力给丁青皮,尽快将此事定下。”
“明白……”
之后便是幕僚们分析,把属于程元凤的哪些权职分给丁大全,能让这两人都满意。
贾似道如睡着一般,直到这些人终于定了章程他才醒来,听了之后点点头,挥散他们。
龟鹤莆遂上前提醒道:“小人已派人清了到枢密院的道路,阿郎还可再多歇一会儿。”
他点了一柱香,一回头,却见贾似道没睡,正在沉思着什么。
“李瑕之旧案,查得如何了?”
“禀阿郎,他确实打死了孙少卿家中四郎。”
“具体呢?”
“风帘楼的角妓唐安安在成名前就与李瑕交好,四月时,孙四郎想要了唐安安,被拒绝之后派人强抢,李瑕打死了他。”
贾似道沉吟道:“孙应直为何派人在狱中杀李瑕,查了吗?”
“这……李瑕打死了孙少卿的儿子,孙少卿自然会派人在牢中杀他啊。”
“不,此事奇怪,查。”
~~
入夜,太常寺少卿孙应直的书房中,有几人聚在一起商议。
“急唤我等来,何事?”
孙应直叹息了一声,道:“李墉之子李瑕活着回来了,昨日还入宫面圣。”
“果然是他,我还当是重名。”
“他没说出那事吧?”
孙应直道:“他岂能与官家说出来?此事,李墉受吴潜指使,自是由吴潜出面。”
“幸而当时吴潜被罢相。”
“今谢方叔去相,万一官家起复吴潜,事愈坏矣。”
孙应直又问道:“诸公认为如何做?”
“问题是,李墉到底死了没?”
“没找到尸体,必是没死。”
“最好还是能拿住李墉,问清楚再说。”
“尽量不闹大,遮掩过去吧。”
“杀了?”
“我等为社稷计,真要杀人?”
“诸公要退缩不成?”
“事关国本,岂有退缩之理?但李墉不过一小人物尔,未必会去作证,何必穷追猛打?”
“还敢迟疑?吴潜一旦起复,必用李墉作伪证,废忠王,到时悔之晚矣。”
“依我所见,官家未必会起复吴潜。”
“就算不起复,吴潜极可能还在谋划此事。”
“李墉生死不知,其子未必知晓……”
忽然,孙应直拍案大喝,道:“因此事,老夫死了个儿子!诸公却还在婆婆妈妈?!”
“令郎之死,谁也未曾料到,岂能怪我等?”
孙应直道:“我儿若非去逼问李墉之子,能被打死吗?”
“令郎之手段……确是过激了。”
“够了!说这些有何用?事已发生,不得退缩。”
“孙少卿认为该如何?”
“杀了李墉父子。”孙应直冷冷道,“一了百了。”
“李墉尚不知在何处,贸然杀了其子,只恐逼他铁了心替吴潜作伪证。”
“不是,诸公怎么知他是作伪证?不该先问清楚?万一是真的?可就……”
“有何好问!真不了!老夫确定就是吴潜在设局。”
“总之先拿下李瑕,逼问出李墉下落。”
“看昨日选德殿之事,李瑕此子极狡诈,须谨慎些……”
~~
次日清晨,李瑕推门而出,只见冯仲竟蹲在门边打瞌睡。
“睡在这做什么?”
之前冯仲在清河坊卖茶也是这样蹲着,当时他还敢对李瑕大声喊,如今却谄媚地赔笑道:“我在护卫着小郎君。”
李瑕知道他其实是在监视。
虽说是奸党的走狗,也是要卖力做事的。守一夜算什么,这年头一般人连有吃有喝都难。
李瑕递了点钱过去,道:“给弟兄们买点早食,我去跑步,你爱跟就跟着。”
“是。”冯仲喜笑眉开,道:“小郎君,阿郎派人说了,让你今夜去府里赴家宴,不是到观潮别院,是到清河坊的本宅,到时小人领你过去。”
“我知道丁相府在哪。”
“是,还有,吴御史派人说,他巳时下了朝来见你。”
“我去见他。”李瑕道,“在御史台附近找个地方吧。”
“是,小人这就去安排……”
巳时,一座临近御街的茶楼。
李瑕走进雅间,只见吴衍已换了一身便服正坐在那里。
“我还想来等着,没想到吴御史先到了。”
吴衍竟是起身相迎,笑道:“烦你走一趟了。”
“吴御史公务繁忙,理应是我来相见。”
“今日见你,是为谈你的前程……”
第134章 风帘楼(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10/10)
吴衍含笑招呼李瑕坐了,亲手倒了杯茶,方才开口说起来。
“官家欲表彰你功劳,打算破格给你一个贴职,再让你入太学读书,往后考进士,或考上舍上等封官。”
“什么叫贴职?”
“虚衔。”吴衍道:“你可学贾师宪入仕晋升之路,他当年就是以父荫进官,其后,中进士、立战功、回中枢,此条路升迁最快。”
李瑕道:“我想入蜀领军。”
“你听我说。”吴衍目光诚挚,道:“此为丁相之意,他入仕太晚,引为平生憾事,家中几个衙内……恐不成器,哈,此言丁相亲口所说。
总而言之,丁相视你为子侄,期待极高呐,故愿扶你一程。你若肯答应,不需你读书,两年半之后,保你中个进士。”
话到这里,他凑近了些,又道:“你想想,不到十九岁的少年进士啊。”
李瑕故作犹豫,道:“我还是想入蜀领军。”
“为何?”
“保家卫国。”
“你……不诚,算了。”
吴衍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显得极是遗憾。
“还有人出了个主意,我觉得不太好,但你若急着入仕,也可以勉强一试。听说,令尊曾是进士出身,因病致仕了?我等可给他安排一份功劳晋升,再给你萌补一个实权职位。”
李瑕反问道:“我……父亲?”
“是,听说令尊曾任余杭县主薄、是丁未年的进士。”吴衍道:“但我劝你,还是自己考功名为好,萌补影响前程,且此事不好运作。”
李瑕沉吟道:“敢问,是谁出的主意?”
“不记得了,丁相让我去找吏部几个官员讨论个章程,人多嘴杂的哪记得?你可想好了?”
李瑕道:“听说蒙军已攻蜀,我还是想从军报国。”
“太固执了,自误啊。”吴衍道:“唉,好吧,你若一定要入蜀,我等可替你谋一个某路军副将、准备将,或下县县尉,你选。”
“县尉。”李瑕道。
吴衍微讥,道:“又不从军了?”
李瑕道:“报国之心是一样的。”
“嗯,你也莫小看此职,县尉虽未必由进士担任,但天下县尉六成皆是进士,它再小也是个官,你既无萌补、也无功名,即使立了大功,却太年轻、且为死囚出身。依例,本是做不了官。”
“我明白。”
吴衍道:“承平时,王安石变法,曾一度让武官充任县尉,其后新法废除、仍用文官任县尉。我等钻的便是这个空子,这才有把握替你谋职。也只有丁相能做到,换程元凤必定办不到。”
李瑕会意,道:“谢丁公,谢吴御史。”
吴衍依然感到可惜,忍不住又劝了一句。
“但你可想好了,一边是青云直上,另一边……你当了这县尉,许是一辈子就蹉跎在那穷乡僻壤。”
“无妨,我想好了。”
凭心而论,李瑕还是满意的。
重生四个多月,从一介死囚到一县主官,已在他预期之上。
吴衍从袖子掏出一张纸,眯着眼看了看,道:“有三个空缺可选,涪州武龙县、叙州庆符县、合州岳池县。”
李瑕接过,道:“有何区别?”
吴衍道:“在我看来并无区别。”
他对待李瑕的热忱已渐渐冷淡了下来。
今日见李瑕之前,他堂堂御史还愿意纡尊去找对方,在茶楼碰面时也颇为殷切。
那时,李瑕在他眼里前途不可限量。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力出众,立下大功,且背靠丁相,欠缺的就是资历与功名。这相当有一颗好种子,种下去,能长成苍天大树。
但李瑕非要现在就将这颗种子煮了吃,那也无甚好说的,成不了大事。
当然,吴衍面上还是很客气。
“你也不必急着选,官家与丁相近日国事繁忙,任命下来至少还有半个月,好好歇一歇。”
“好。”李瑕又问道:“其他人的封赏呢?”
“聂仲由会任京中闲职,其余人各有赏银。”
“不是说好了副都统?”
“丁相可没答应过。实话说吧,你们毕竟有投敌之嫌,你见过几个北归人在大宋出头的?总之,丁相是信重你,才替你谋职。”
“北归人?”
“那印一盖,就是北归人。”
吴衍说着,不等李瑕回答,起身笑道:“我还有公务,先走了。对了,今夜丁相邀你家宴,莫迟了。”
“好,再会。”
“再会。”吴衍拱拱手,径直带了人离开。
李瑕在雅间稍坐了一会。
他能感受到吴衍心态的变化,但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有所介意。
只要丁党能守承诺就好。
倒是吴衍说的让李墉升官一事显得有些奇怪。
完全没有意义的,听丁大全的意思,科举都能作弊,哪需要这种手段?
且对方连李墉是“丁未年进士”都知道。
再联想到吕丙雄那把骨头刀,聂仲由说的“你家中大火”,李瑕已隐隐感到不对……
他饮尽一杯茶,离开茶楼。
吴衍没有付茶钱,李瑕拿出钱付了。
他并未直接回去,而是绕向西湖。
刚回临安时,李瑕就是在西湖甩脱追踪,当时陪在他身边的是高明月。
此时一起坐上小船的却是冯仲这个丑汉。
“小郎君,为啥带我泛舟?”
“闲的。”
李瑕转头看去,观察着是否有游船追过来。
过了一会,他怀疑是自己多疑了。
也许是大宋官场的弯弯绕绕自己不懂,没搞明白那所谓“萌补”的玩法。
李瑕决定回去问问聂仲由当时自己入狱的具体细节。
杀了谁而入狱的,他已完全想不起来。
小船重新靠岸。
李瑕穿过西湖畔歌舞升平的长街,忽听有个清脆的女声在身后不停响起。
“李小郎君……李小郎君……”
“小郎君,好像是在叫你。”冯仲转头一看,道:“那个小娘子在向我们招手。”
李瑕回过头,见到一个小婢子正向这边小跑过来。
这小婢子到了跟前,差点没站稳,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道:“李小郎君,年儿叫了你这么久,你怎总是不应?真气人。不过你终于出来了,太好了,快与我去见姑娘吧。”
小嘴叽叽喳喳的,显得颇为傻气。
李瑕道:“你认得我?”
名叫“年儿”的小婢有些不满,道:“李小郎君故意装作不认识吗?当时我家姑娘又有何错处,惹你这样怪罪?好了,快走吧,见了姑娘再谈,她一定很高兴。知道吗,她一直在打听你,想救你呢。”
年儿说着便要引李瑕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招手道:“快来呀。”
李瑕看了一眼冯仲手上的佩刀,还是跟上了她的脚步。
往回走了一段路,拐进一条小巷,走到了一座宅院前。
这宅院看起来普普通通,只在门口站着几个护院。
但一进门,视野陡然开阔。清池小山,亭榭园池,错落有致,花木映于朱栏曲楹。
中堂左右有不同风景,亭桥上各有牌匾,一书“烟柳画桥”,一书“风帘翠幕”。
一美姬正端坐于亭中抚琴,琴音袅袅。
走过曲桥,才见到花木中掩着一石桌,三个华衣文士正坐在那喝酒听琴,各有美姬相伴。
李瑕这才反应过来,这典雅庭院原来是青楼。
他也在外面见过那种街边阁楼,以为青楼就只是那样,到今日才明白,上档次的青楼合该是这般园林式的。
有身份的人岂会到那种小阁楼去玩?
路上也有遇到些漂亮婢子,轻声向问了年儿几句话,年儿隐约问答“我家姑娘的朋友”之类。
也有人看向李瑕的目光显得像是认识,但很有教养,并不多看。
绕过水榭,终于到了一座院子前。
年儿嘱咐李瑕稍待,又让人拿小食招待冯仲在院外歇息,她则跑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就出来向李瑕道:“姑娘正好得空,去见她吧。”
李瑕暗暗警惕,跟着年儿进了那小院,只见竹帘半卷,房栊清静,有清雅绝尘之感。
再走进前厅,厅堂宽洁,摆着许多书籍、乐器。
似因听到了脚步声,一个小女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李瑕转头看去,惊艳了一下。
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十六岁年纪,却是姿容绝艳,长相精致,有倾国之色。
其实张文静、高明月就长得非常漂亮,但相比起来,眼前这个女子更会梳妆打扮、更有风情。
但李瑕也不细看,很快就转过目光,继续观察环境。
发现并没有埋伏,他竟微觉有些失望,松开了袖子里的匕首……
第135章 故人
唐安安听到年儿跑来说在街上看到李瑕时,她有些惊愕。
“他没事了?”
“嗯,姑娘是否要见他?年儿把人带回来了。”
“自是该见见。”
见虽是要见,唐安安其实感觉到……很棘手。
四月里那件事发生时,她亲眼见到了李瑕在权势面前的无力,就算他最后把孙衙内打死了又如何,保得住他和她吗?
他还活着,还能出狱,这是好事。但不该再找来的,对彼此都不好。
他那人生了一幅好皮囊,家世清白,但素来有些痴,不论是对琴棋书画还是对情,都太痴了。
她以往觉得痴人好,也想过哄他赎买了自己为妻,如今却只担心他自误太深。
心想着这些,前厅传来了动静,李瑕已到了。
唐安安柜子后面拿出一个木匣子出来,捧着,转了出去……
四个多月未见,她本以为李瑕如今已落魄潦倒。
然而,一见之下,竟觉他是脱胎换骨般地更出众了。
他长高了些,更挺拨了,气质……锐利了许多。
唐安安不由愣住。
李瑕只看了她一眼,竟已转过头,目光在窗台、屏风等处扫视,最后落在香炉上。
他迈开脚步,走到窗边。
唐安安隐隐感到失去了什么。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定定地看着她,视她为珍宝了。
但她又觉着……这样也好。
“你在找什么?放心吧,这里不会有人要害你。”她开口道,“我求了妈妈替你打点,但没想到他们真能捞你出来。”
李瑕沉默了一下,问道:“他们?”
“这风帘楼的幕后东主。”
“是谁?”
“不知。”唐安安轻声道:“我不过是个卖艺的,也只能求求妈妈了。
听说你家中失了火,我让人去问过,不见了李公与刘娘,想必是孙家报复……你节哀顺变。”
她声音柔柔的,婉动中带着些悲意与遗憾。
李瑕没有回答,依旧是站着窗边,侧身对着她。
唐安安把手中的匣子放在琴案边,道:“这里面,是我所有的积蓄,你拿着,离了临安,找个地方隐姓埋名。”
李瑕转头看向窗外,完全背了过去。
唐安安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有些委屈地摇了摇头。
“你让你走,你气我是吗?但如今我成了名角、行首,你已赎买不了我。再痴缠下去又能如何呢?私奔?我们逃不掉的。
你今日过来,要让我表个怎样的心意?觉得你是为了救我才杀人,想要我的身子?可我若真将自己给了你,却也只能平白给你我添许多祸端而已……”
她话到这里,眼眶微红,却也不哭,只是偏过头。
良久,见李瑕还是不说话,她叹息一声,又道:“这些钱你拿了,往后找处地方躲起来,娶妻生子,忘了我吧。”
李瑕又等了一会,见唐安安不打算说更多话了,转过身,走到她面前,仔细盯着她看了两眼。
唐安安又是一愣。
她只觉他的眼神与过去完全不同,过去是痴、是静、是怜,如今却是审视与观察。
她感到他在看她的眉、脖颈,以及身子……
那目光极大胆放肆,却没有淫邪之意。
但也只看了两眼,李瑕已从琴案上拿起了那个匣子,走了出去。
年儿愣愣看着这一幕,喃喃道:“姑娘,你的积蓄……”
“给他。”
“可是,你不问问他怎么出来的?以后真不再见他了?”
“他不再纠缠,也好。”
“可……可可……可是年儿唤了好久才把他唤过来的,结果就是让他拿了姑娘的积蓄?他以前那样痴慕姑娘……”
唐安安恍若未闻。
她没想到李瑕会这样,许是他也看明白了吧,身世浮萍之人,痴也没用……
~~
李瑕不太喜欢唐安安,理由很多。
她是旧相识,只这一点就让他下意识地抗拒。
且一个小丫头片子、自以为是的名妓,恃着美貌,以为他会痴缠她,拿钱打发?
以他的阅历看来,反而显得有些可笑。
他仔细看过她的许多特征,知她还是个处子,那想必以前与她也没太深的交情,了断了为好。
他出了院子,冯仲正坐在外面嗑瓜子,见他出来连忙迎过来。
“小郎君,这么快?”
李瑕无意解释什么,“嗯”了一声。
有两名婢子也跟了出来,一路领着他们出了园林。
李瑕围着这座园林绕了一圈,打发了冯仲到附近茶楼吃茶,他自己却是又重新进去。
才到中堂,一名小婢子迎了上来,笑语盈盈,问道:“胧儿为郎君引路,郎君是听曲还是歇息?”
“听说你们这里有位姑娘……名字我一时忘了,是住在觅云院。”
“郎君说的是行首唐安安?”胧儿笑道:“若要见唐行首,不知郎君姓名?胧儿去问问妈妈。”
“见她还要通报姓名?”
胧儿笑道:“郎君这样俊俏,便是不见唐行首,胧儿也想知道郎君姓名呢。可惜今日不巧,唐行首晚些须到孤山文会献奏,郎君真要见,让妈妈再安排时日。”
她不等李瑕再说话,又补了一句,道:“若是想听琴,让保保姑娘给郎君弹可好?她弹得也好。”
李瑕问道:“多少钱?”
胧儿又笑,道:“郎君若在庭中听琴,花茶费一两银子,至于缠头之资……郎君看着给就好啦。”
李瑕重生以来多用铜钱,还是头一次遇到用银两的地方,一两大概是一贯钱,看着不多,但一般人家一月不过三五贯收入。
这还只是庭中听琴的花茶费,关键是那“看着给”三字。
李瑕道:“找个活泼的,喜欢说话,爱热闹的那种……”
“胧儿明白。”
“你明白?”
“嗯,明白。”胧儿踮起脚凑在李瑕耳边轻声道:“郎君是来打听消息的,这样的事我也见过几次呢,姑娘们知道许多事情。”
“是吗?”
“郎君要找角妓还是色妓?”
“有何区别?”
“角妓卖艺,色妓卖色嘛,郎君想探哪方面的消息?一般寻色妓比较合适……”
胧儿说着说着,忽听眼前的俊朗君问了一句。
“你也知道许多事?”
胧儿脸一红,头一低,轻声道:“我哪知道什么事。而且,妈妈说……说我腿粗……”
她其实不算很漂亮,但也有些可人之处。
“四月时的杀人案知道吗?”
“嗯嗯,这事我知道得很详细的。”
“我们聊聊。”李瑕掏出几张交子递过去。
胧儿眼中绽出惊喜之色,接过钱,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
第136章 了断
很快,胧儿就将李瑕引进一间屋子,安排上茶、点香,又备了洗澡水。
李瑕却不饮茶,坐下来便问道:“说说四月的杀人案吧。”
“好呀。”
胧儿坐在李瑕旁边,伸手捏着他的手臂,嘴里说起来。
“说起来,那时候唐安安还未登台献艺也未住进觅云院,是不待客的。也不知孙衙内怎么就知道了她,派人来抢。
当时她才被捉住,她的情郎就跑来了,名叫李瑕。他们就在西园里争吵,孙家的人把旁人都赶了出去。等护院们冲进去,便见到孙衙内被李瑕打死了……”
李瑕问道:“李瑕怎会与唐安安认识?”
“李瑕的父亲讳名墉,李先生丧妻之后,纳了刘苏苏刘大家为妾,刘大家是十余年前成名的南曲名妓,最擅琴艺。
我家胡妈妈以往与刘大家交好,这些年最用心调教的就是唐安安、季惜惜,教她们琴棋书画是教得极深,曾带她们去拜会过刘大家几次呢。”
“李墉能让妾室教人弹琴?”
“嗯嗯,李先生认为琴艺只是琴艺,并不视与妓子来往为耻。唐安安该就是在那时与李瑕相识,后来,李瑕还来这里调过琴呢,听说他长得很是俊俏。”
李瑕问道:“你没见过?”
“远远见过一次,他那人走路头也不转的。”
“孙衙内呢?他叫什么名字。”
“孙衙内不知叫何名,却是什么少卿的衙内,他父亲官职很高。不过哦,他其实没来过我们这里,四月那次是第一次来。”
“第一次来?确定吗?”
胧儿道:“没错的,这事院子里好多人都说奇怪,唐安安还未登过台,孙衙内又没来过,怎就一来就要抢她。”
李瑕问道:“孙衙内与李瑕认识吗?”
“认识。”胧儿道:“当时李瑕一到,孙衙内就喊了他的名字。我还听人瞎猜,他们并非争风吃醋,孙衙内就是捉唐安安来欺负李瑕。”
说到这里,胧儿又摇了摇头,道:“但这不对嘛,一个衙内,欺负李瑕做什么?”
李瑕问道:“这事后来如何了?”
“当时胡妈妈报了案,若是李瑕再晚点儿才打死孙衙内,钱塘县衙的人就到了,可惜还是死了人,李瑕就被捉起来啦,后来,连李先生家都被人烧了。”
“风帘楼呢?不受影响吗?”
“我们怕什么呀。胡妈妈还骂了钱塘县衙的人一顿呢,嗯……当时孙家的人要当场打死李瑕,胡妈妈出面让官府把李瑕带走。”
李瑕便明白过来,能在这里开这样的青楼,背后不是一般人。
“你还知道什么?”
“不知道了……郎君,我们上榻吗?胧儿好好伺候郎君……”
下一刻,忽听拍门声响起,年儿的声音传进来。
“好你个小浪蹄子!不看谁带来的人你都敢招惹……”
胧儿正在情动之时,只听“嘭”的一声,屋门被用力推开。
年儿几步冲进来,目光看去,只见李瑕与胧儿坐在一处,胧儿已解了衣带,褪了外裳,肩膀半露,满面红霞。
“你……你……”
年儿抬手一指,话还没说,自己反倒先哭了出来。
“呜呜……我家姑娘有什么办法?她做错了什么要让你这般糟践?明明是你连累她……你还拿她的积蓄……拿她的积蓄出来嫖……负心汉……呜呜……”
她还在哭着,一个匣子递到了她手里。
“拿着吧。”李瑕道,“告诉你家姑娘,就当没认识过我。”
年儿一愣,抬头看去,李瑕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
她有些生气起来,接过匣子,走上前把胧儿的衣服遮上来,不让李瑕再看到,一边哭着还一边气呼呼地喊了一句。
“你不许在我们风帘楼嫖!”
~~
出了这样的事,胧儿自是极委屈,马上便去找胡妈妈告状。
风帘楼不只有一个妈妈,如今排面最大的一个名叫胡真。
胡真年轻时叫“胡真真”,也曾艳动临安。
坊间传闻,她曾夜入禁宫服侍过官家,但当年贾贵妃尚在,官家未留她在宫中。
“你是说,李瑕跑来向你打听当时的事情?”
“是,聊完这些,我们正要狎玩,年儿跑进来把他赶走了。”
“少年郎,怕是想知道旁人如何看待他的。”胡真摇了摇头,自语了一句。
她并未给胧儿好脸色,叱道:“小浪蹄子,你有几分姿色就敢勾引客人?坏了规矩,手摊开。”
“啪”的一声响,自有婆子上前给了胧儿手板心一下。
胧儿疼得眼泪直流,咬牙不敢出声。
胡真转头又看向年儿,骂道:“还有你,敢带些闲杂人等见你姑娘,万一坏了她身子,便有一百个你也赔不起。再敢出幺蛾子,活活打死!手摊开。”
年儿挨了许多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是不哭。
胡真端着那匣子,起身走到觅云院。
一路进屋,走到梳妆台前,只见唐安安已经打扮好了。
她将匣子往台上一搁,道:“李瑕说了,往后与你就当不认识。”
唐安安一愣,低声道:“这也是我的意思。”
胡真道:“若不是知道你不喜欢李瑕,今日我便打死年儿那蠢丫头……竟敢找个贼儿来偷我的摇钱树。”
唐安安没说话。
胡真道:“怎么?你心里有他?那我现在就去打死年儿。”
她说着,转身就往外走去。
唐安安连忙拉住她的衣袖,道:“妈妈别吓我了好吗?我早已不喜欢他了。”
“记住,你不配喜欢谁,他也不配你喜欢。”
“好。”
胡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叹道:“我气的是你将积蓄随手就给了人,等你再长几岁就明白了,人情皆过眼云烟,金银才能傍身。”
唐安安低头不语。
胡真又道:“李墉这儿子不成器,他连累了你、赎买不起你,你待他仁至义尽,偏他还发脾气,这等小肚鸡肠,如何值得你倾心?”
“嗯。”
“我念着与刘苏苏的交情,保过他一遭。今日你见他也算顾念交情,往后两不相欠,别再来往了。我辛苦调教你,不是卖与败落户的。”
“女儿明白,不再见他便是。”
这事便算揭过去了,胡真仔细瞧了瞧唐安安的妆容,道:“艳了,再素些。”
“已经是最素了。”
“那就别抹胭粉,都擦了。”胡真道,“今日这文会上都是名儒,不爱色,太艳反而坏了他们的格调……珠儿,你来把安安的妆重新画过,珠钗全卸了,盖盖她的容貌,别让容貌压了她的才艺。”
“是。”
胡真颇为雷厉风行,一边亲自为唐安安挑选衣服,一边又问道:“词曲练了几首?”
“三首,两首柳词,一首晏词。”
“为何选这三首?”
“上次妈妈说过,唱新词万一遇到政见不合的,容易得罪了人。”
“改,今日唱稼轩词。”胡真道。
唐安安道:“女儿的唱腔不适合……”
“不会唱那就换惜惜唱。但我告诉你,名气越小,往后陪哪样客人越不由得你选。”
“女儿愿唱。”
“好,今日你唱水龙吟。”胡真说着,词谱往案上一丢,不悦道:“让你记的名单,可记了?”
“记了。”
“觉得奇怪吗?这些人素有清誉,如何给得起你如今的身价?”
“是奇怪。”
“因为今日我没收钱。”胡真道,“这些人随便哪个,只要肯为你赋词一首,就能让你名满天下。往后旁人慕名来我风帘楼,便是找了旁的姑娘,缠头之资也足够了,明白了?”
“明白,女儿唱好了,请他们为我赋词。”
胡真点点头,又道:“再和我对一遍,与会者有哪些人,到时一个都不许叫错。”
“是。”唐安安遂开始背诵起来。
“谢相公将于数日后还乡,诸公聚孤山相送……”
“与会者,古心江公,名万里、字子远,号古心,宝庆二年进士,曾任殿中侍御史,闲居十二载,创白鹭洲书院。今科,白鹭洲书院中进士者四十人,天下震动,江公遂得起复……”
“欧阳守道,字公权,江公弟子,淳佑元年进士……”
“闻云孙,字宋瑞,江公弟子,新科状元……”
“刘辰翁,字会孟,江公弟子……”
第137章 遗留问题(为盟主“欲笑还颦丶”加更)
灯芯巷小宅。
“我要杀掉太常寺少卿孙应直。”
“你说什么?”聂仲由哑着声音道。
“哥哥,你能说话了!”林子一惊,再回过神来,又是一惊,“小郎君刚才说什么?”
李瑕道:“杀孙应直。”
韩承绪也很惊诧。
他首先便觉得,李瑕就是再信任北归这些人,直接将这话说出来未免也太大胆了。
但扫了屋子几人一眼,他又不觉得有谁会出卖李瑕……
李瑕回来后问了聂仲由,当时他入狱的案子的详细情况。
他能确定,此案不是因争风吃醋而起。
孙天骥捉唐安安反而更像是为了要挟……但要挟什么却还不得而知。
这也是李瑕把唐安安的钱还了回去的原因,那姑娘虚情假意也好、玩弄感情也罢,在这件事上总归是被连累的一个,没道理再拿她的钱。
担心以后被她戳穿了重生的秘密,不再接触也就是了。
而其他一些事,也该了断。
“我杀了孙天骥,孙应直不会放过我。”李瑕道:“杀子之仇,他随时会派人暗杀我,有可能在临安城内,有可能在我赴任的路上。”
韩承绪沉吟道:“小郎君做事有分寸,杀孙应直的理由必是考虑清楚了。我说几点反对的理由,望小郎君慎重。”
李瑕道:“韩老请说。”
“小郎君是否多心了?不论彼此有何过节,孙应直乃是朝廷高官,杀人自毁前途,该不会如此不死不休才是。而小郎君半月内即可得官职,到时候离开临安即可。”
“不,孙家已经与我不死不休了。”李瑕道:“我在牢里他们就雇凶杀我,还放火烧了我家。”
韩承绪道:“但小郎君立功归来,已非当日之死囚,今非昔比,我不认为一个高官敢如此冒险。”
李瑕判断李墉父子在某件重要事情上与孙家有极深的矛盾,偏他不知道是何事,也不好对韩承绪说。
“我不赌这些,不抱侥幸,先下手为强。”
韩承绪又问道:“万一事发了如何是好?刺杀当朝大员,不怕千辛万苦谋来的官职未到手又丢了?”
“做隐秘些。”
“不,小郎君已杀了孙天骥,孙应直再一死,旁人很容易起疑。”
“所以,要杀就尽早杀,晚后恩怨再大,事情怕是更难办。”
韩承绪郑重向李瑕行了一礼,道:“我依然反对此事,小郎君马上要入仕为官,不同以往在北面为间谍,若凡事依旧以刺杀手段为先,长远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知道,谢韩老提醒……”
李瑕其实很认同韩承绪的告诫。
唯独这件事上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最讨厌的就是未知,对重生之前的情况一无所知。
这其中有巨大的风险,比如,一旦有人发现他不记得过往之事,又正好从北面归来,就可以说他是假的李瑕,是北面派来的细作。
更何况以前到底是留了怎样的灭门之祸都不知道。
今日听到那句“令尊是丁未年进士”,李瑕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孙应直盯上了,感到少有的不安。
其实,他如果先回来问了聂仲由当时的案情,早晚也能打听到风帘楼。
但恰恰是在街上被年儿认出来了,更加把这种不安放大,因为他意识随时会被更多人认出来……
“我还是要杀孙应直。”李瑕道。
“杀就杀吧。”高长寿忽然道,“这事简单,咳咳……今夜你要去丁府赴宴,我翻墙出去把孙应直杀了,没人能怀疑到我们头上。”
“我也去。”刘金锁道。
“不。”高长寿道:“咳……你和林子在这里大声说话,别让人怀疑到你们。”
“但你伤都没好全。”
“快好了……就是我有伤,又不起眼。别人才不会怀疑。”
高长寿在峄州受的伤,其后一路奔波,又陷入绝境,失了救生意志,伤势一直在反复。
直到李瑕带着高明月回来后,他振作不少,伤势才开始好转,但还未痊愈。
他却是努力止住咳嗽,郑重又说了一句。
“当年九河之战,家父身中数十创,犹力战,阵亡前尚亲斩蒙卒三人……我不过是去杀个老迈文官,如杀鸡尔。”
刘金锁差点想说“所以你爹战死了啊”,还好话到嘴边吞了回去,咽了个大口水。
“你打算怎么杀?”
“翻墙进去,杀了孙应直,翻墙出来。”
“孙家有护院。”
“太平时节,临安城内一个太常寺的官员,能有多少防备?”
刘金锁道:“我去,你可以扮成我在院里说话。”
“我扮不了你。”
李瑕道:“我也打算让慕儒去,但不是到孙府行刺,太冒险了,我有个计划……仲由,你来帮我参详一下……”
一张纸在桌上铺开,众人围坐在桌边。
李瑕提笔划了几笔。
“这是清河坊,这是御街,丁府在这里……仲由,孙府在哪里?”
聂仲由接过笔,又划了好几道,把那地图添得很细致。
李瑕道:“今夜,我到丁府赴宴,到时与丁大全说,我曾因争风吃醋杀过孙家子,想当面向孙少卿赔罪,让他帮我做个和事佬。”
韩承绪沉吟道:“他能同意吗?”
“能,现在我明面上是丁大全的人,他就算为了不与孙应直交恶,这事他也得问清楚。”
“但未曾提前送帖邀约,孙应直会去?”
李瑕道:“前日孙应直不在选德殿,不知我活着回来。到了今日,他不可能还不知道。以正常反应,他该质问为何杀他儿子的死囚能去立功,但他没有,说明他在盯着我。邀他,他会去。”
“若不去呢?”
“那今夜就放过他,再找机会。”
“他若去,我们如何杀。”
“临安城很堵。”李瑕道:“我们利用这点。”
他手指在刚画的地图上划过。
“孙应直应邀,乘轿,从孙府出门,经过御街,我们把他堵在这里。
明……高姑娘,你找一辆拉货的板车,停在望仙桥附近,看到孙应直到了,放倒板车,把路堵死。
这里离丁府不远,他会下轿,从小巷穿到青瓦子大街,这条巷子不长,但很窄,他的随从不能并肩,慕儒你在这里埋伏,捅死孙应直。
巷子两边都是热闹的大街,你杀了人,直接混进人群……”
李瑕说完,又郑重交代道:“记住,孙应直下次也可以杀,你们的安全更重要。一旦有变数,立刻放弃。”
其实,高长寿兄妹能在庐州城逃过陆凤台的搜捕,李瑕对他们的能力很放心,这才这样安排。
“好。”高明月轻声应道。
高长寿问道:“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会有各种意外,我们要补充方案,防止意外。”
众人又商量了各个细节,比如刘金锁与林子今夜在哪些时辰该出门露个面、让临视着灯芯巷的人看到;高家兄妹如何从院墙翻出去不被注意到。
李瑕希望,杀了孙应直之后能减少些以前遗留的问题,让更少人认识自己。
他想低调地、不引人注意地,在这半个月等到官职去蜀地上任……
~~
孤山。
孤山乃西湖中一孤峙之岛。
此地碧波环绕,山间花木繁茂,亭台楼阁错落别致,风景雅致。
谢方叔与江万里并肩立在范公亭中,望着西湖。
“当年读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这些年一直想到孤山赏梅。”谢方叔负手长叹道:“可惜,看不到今冬的孤山喽。”
江万里笑道:“知你喜好养鹤,故而今日邀你到‘梅妻鹤子’林和靖隐居之地赴会。”
“有心了。”
两人看起来是老友,其实政见不合。
淳祐五年,正是江万里不顾主和派反对,劝说官家起用赵葵,使主战派一度得以执政。因此,他屡遭主和派攻讦,闲居将近十二年光阴。
江万里比谢方叔还大三岁,当年人称“器望清峻,论议风采,倾动于时”,十二年过去,谢方叔拜相又罢相,他却才刚起复,还没开始施展抱负。
宦海沉浮,命运无常。
“主和、主战之事你我相争多年,没想到皆最后败给了‘阎马丁当’。如今,唯有几桩事关社稷之事放不下,只能托付于你了。”谢方叔道。
“我知道。”江万里道,“故而今日来见你。”
“那六个太学生,须救出来。万不可因言兴罪,此例一开,遗祸无穷。”
江万里道:“此事我必尽力。”
“你素来爱惜人才,想必我不说你也会做,但奸党势大,万不可让其迫害太学。”
“是啊,我也忧心此事。”
谢方叔叹惜一声,又道:“我去相后,余晦必遭罢免,但张实不擅水战,西南之战……”
他话到这里,摇了摇头,道:“程元凤万般皆好,性子软了些。”
江万里苦笑道:“我岂能插手得了枢密院之事?多说无益。”
谢方叔道:“坏在丁青皮。往后若事不可为,你可谋划由吴潜任相,切不可让奸党当权。”
“说到吴潜起复,还有一事。”江万里缓缓道,这才开口说起正题……
第138章 文会(为盟主“提莫队长正在待命”加更)
“我与吴潜,有一桩大事意见不合,需问问你。”江万里道。
“大事?忠王?”
“是。”
“太子乃国本,需早立忠王,此众望所归。”谢方叔叹息道:“毕竟,官家到了这个年纪,再想……”
谢方叔未尽之言,江万里自是明白。
官家先后生三子一女,唯有贾贵妃所出的瑞国公主还在世,其余三子俱已夭折……官家到了这个年纪,再想生,怕是难了。
“吴潜之意,若不立忠王,可在宗室里挑一位嗣子。”江万里道。
谢方叔道:“他一贯是这主张。但,唯有忠王是官家亲侄,官家收他为养子,册封忠王,却又不立太子……这份心思,你难道不懂?”
江万里默然。
这当然不难懂,官家当然是能生就自己生,不能生就立侄子。
谢方叔道:“不论吴潜如何反对,此事断不可能更改。你劝他莫再痴心妄想,官家绝无一丝一毫可能在宗室挑选。”
最后一句话,他一字一句,语气确定至极。
“宗室中,有许多可继……”
“宗室再多适宜之人,官家也不会舍忠王而立宗室,绝无可能!”
谢方叔突然激动,道:“还要再说几遍?!国嗣未立,我等苦劝官家立太子尚且不能,吴潜还要添乱,非要让社稷动荡才甘心?!”
“吴潜坚持认为,忠王孱弱无能,难担大统。”
“不容再提!”
江万里忽道:“忠王是个傻子。”
这一层所有人都不明言的窗户纸终于捅破。
谢方叔没想到江万里直说出来,微微顿了一下。
他袖子一摔,道:“傻子又如何。天子垂拱而治,忠王足矣。”
江万里默然。
谢方叔郑重道:“你与吴潜此事上意见不合,想必明白我等苦心。我已去相,往后万一吴潜起复,你千万劝他,不可动摇国本。”
江万里忽然盯着谢方叔的眼睛,道:“吴潜问我,若忠王并非荣王亲生,又如何?”
谢方叔一滞。
官家、荣王,兄弟俩一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若不是亲生……自是在宗室里选了。
宗室有太多适合之人,朝臣争相拥立,互相攻讦,党争百倍于如今,朝局分崩离析……
国本动摇,亡国不远!
一瞬间,谢方叔勃然大怒,目?尽裂!
“还嫌党争不够多吗?!”
他恶狠狠盯着江万里,一字一句道:“吴潜若敢构陷忠王,抄家灭族而已!”
“他不敢。”
谢方叔胸膛起伏,良久才稍冷静下来,问道:“何处传出的风言风语?”
两名老者对视了一眼。
以二人行事之机密,自不会无目放矢。
“你不知?”
谢方叔很快会意,又道:“你在试我?此事我真不知情。”
江万里点了点头。
试探的目的已达到,他叹息一声,负手不语。
谢方叔知道江万里不会再说,问道:“你是何主张?”
“我欲知真相。”江万里缓缓道:“我不似吴潜,决意废忠王;亦不似你等,只求早定国本。我欲查清此事,再作定夺。”
“不必查,此必为构陷。若查,便是在害忠王,害天下社稷。”
江万里道:“当年我谏官家‘君子只知事非,不知利害’,我谨守此言。”
“不可!江兄,子远兄呐,不可查呐。”
“万一呢?”
谢方叔没再说话,自消化着心中情绪。
两个老人望着西湖,眼中皆泛起深深的忧虑。
“文会开始了,过去吧……”
~~
文会上,季惜惜一曲歌罢,起身立于台边,听诸文人评点。
今日文会与往昔不同,少了那“五陵年少争缠头”的热闹。
因江万里、谢方叔皆是享誉天下的理学君子,江万里还是朱熹的再传弟子。故而文会上更多的还是讨论学术、点评政事的庄重气氛,诗词、角妓只是点缀。
但季惜惜还是感受到许多人用爱慕的目光偷偷瞧她。
她心说他们未必真不爱色,只因有尊长在,才个个正襟危坐。
僻如那刘辰翁,分明也有荒唐之时,曾“触妓于马上”,并为此事赋词。
“当时飞燕马上,妖艳为谁容。娇颤须扶未稳,腰褭轻笼小驻,玉女最愁峰……”
而此时再看他,坐在江公身后,完全是一副古板模样。
但这些人再古板,以她如今临安行首的身价,今日能过来表演,他们也该赋词相赠,作为答谢。
果然,文人们争相为季惜惜赋了几首不错的词作,很是夸了她几句。
季惜惜谢领了,又看向闻云孙与刘辰翁。
闻云孙,时年才二十岁,却是新科状元郎。
刘辰翁,时年才二十三岁,词坛年轻一辈中造诣最尖顶的几人之一。
放眼天下文坛,他们是最受瞩目的年轻才子。
她遂看着他们,笑言愿再唱一首新词。
然而,闻云孙却只是客客气气地说惜惜姑娘歌喉太好,他词拙,无有相配的词作。
季惜惜先是恼这人孤高,无非是不愿与妓染沾。但再一想,人家能这么说已是给足了她面子。
一个年少状元,不骄不躁,稳重自持,且方寸拿捏恰到好处,往后也不知是能等人物。
她连忙盈盈一拜,谢过闻云孙。
众人又请刘辰翁赋词,他则不推却,大大方方应下。
“今日既是送谢公还乡,又闻惜惜姑娘歌喉。可叹可惜,又可喜可期。辰翁不才,拟词以述。”
刘辰翁一词吟罢,满座喝彩。
“好一个可叹可惜、可喜可期。”
“会孟往后诗词成就可追稼轩公……”
季惜惜面露悲容,心中却大喜过望,知刘辰翁词才之高,果非浪得虚名。
往后人说谢公去相,都会提到她季惜惜歌以相送。
她稍做准备,一边弹奏,一边唱起这首新词。
“去年太岁田间土,明日香烟壁下尘。马上新人红又紫,眼前歌妓送还迎。
钗头燕,胜金钏。燕歌赵舞动南人。遗民植杖唐巾起,闲伴儿童看立春。”
……
歌声飘到唐安安耳中,她忽然走了神。
唐安安一直很羡慕季惜惜的才艺,觉得季惜惜会的唱腔更全,各种曲调都能唱。
不过,当年在刘娘处学琴时,李瑕曾对唐安安说过“我觉你更有灵韵些……”
想到这里,唐安安摇了摇头,心说那人与自己已不再认识了,何必再想这些?
想眼前吧。
怪不得今日胡妈妈让唱稼轩词,原来是想向刘辰翁要词。
刘辰翁这人年少时荒唐,但据说他娶了表妹萧氏之后夫妻感情甚笃,收敛了许多。且今日他是与其妻兄萧斯济一起来的,想必不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
经历四月时那一遭,她反而觉得就算是大才子,无权无势,还是少传些传闻瓜葛为好。
但词还是要的……
季惜惜已经唱完了,还顺利完成了胡妈妈的交代。
接下来便到唐安安。
她抱起琴,准备表演。
上前将琴搁在案上,她脑子回想着曲词,一边准备着。
座中还有人在点评刘辰翁的词,一片赞誉之声。
忽然,听得一个老者开口,全场安静下来。
“孟会此词甚妙,也就是如今,老夫还能欺你年少。再二十年,老夫若还在世该奉你为文宗。”
刘辰翁大惊,忙道:“谢公言重了,小子惶恐,万不敢当此赞誉。”
谢方叔摆了摆手,道:“再过两百年,世人必记得你刘孟会,记不得我谢德方,此所谓诗词传世也。”
刘辰翁更惶恐,心里不知谢公为何如此捧杀。
他往后还要走科举入仕,过份赞誉,实百害而无一利。
终于,谢方叔笑道:“但,孟会还是年轻了,少经历,须再磨练二三十年,方可为词坛巨挚。”
刘辰翁终于长舒一口气。
“小子万不敢当。”
谢方叔朗笑,又道:“近日,老夫得词三首、诗二首,不妨与诸君共赏。此五首诗词皆出一人之笔,此子年方十六,然词风雄浑伟丽甲冠当世。老夫断言,往后百年,无出其右者。”
“甲冠当世?”
“不错。”谢方叔郑重道:“今日便是刘克庄、元好问当面,老夫也敢放言,诗词一道,此少年已冠绝天下……”
如同一道惊雷,孤山文会仿佛惊起轩然大波。
第139章 捧杀
“十六岁,蔚为一代词宗,独步百年?这……”
“谢公亲口所言……”
“先看看其人的诗词再谈……”
其后,又听谢方叔大概说了选德殿一事,陈述了那人北上立功,直言罢相一事与此事有关。不过,他虽丢了相位,依旧欣赏对方的诗词。
诗词还未出,不少人又赞谢方叔高风亮节。
“谢公胸襟,当世几个可比?”
“不愧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唯有江万里听了,心中一声长叹,暗道:“谢方叔万事皆好,唯重私怨。”
他岂会看不出来?这完全是捧杀。
以江万里的造诣,只一眼便知那五首诗词绝不可能是李瑕能写出来的。别的不提,看词风与笔迹就知道。
如今被谢方叔一赞,且全安在那小子头上,今日有多少赞誉,明日便有十倍的声讨。
诗词之道,没有真才实学,能瞒几天?
那冠绝天下的评语,必有无数文人不服,早晚群而攻之。
再加上北上之劳,等李瑕党附奸臣之事传开,有多大功,便成了多大的罪。
声名一毁,士林不容,前程已尽。
……
唐安安心里已乱了分寸。
她容貌还稍胜季惜惜一分,胡真对她更寄厚望,盼着她今日一曲名燥临安。
但还未开口,整个文会所有人的关注点已全然转移到了别处。
她调好琴,一时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终于,她看到谢方叔命人捧出几纸诗词。
文会忽然喧闹起来。
文人才士纷纷起身,三五成群聚首讨论。
又有人捧着诗词上台,问道:“不如请唐行首唱这几首新词?”
“好……”
唐安安才接过纸还未看,忽然,又有一个名字落入她耳中。
她回头看去,只见谢方叔抚须而笑。
“他叫李瑕……”
唐安安呆住,耳朵里嗡嗡嗡。
“在这个年纪就作出这么多传世名篇……”
“他遭人陷害,三衙一时未查,牵连谢公……”
“李瑕间接害谢公去相,谢公犹极欣赏他……”
“还有他北上立功之事,着实了得……”
“刘整十二骁取信阳、李瑕孤勇入汴梁,皆可追稼轩公当年气魄。可惜,刘整失之于文才,唯李瑕允文允武,他日真可比稼轩公……”
“论功,比不了稼轩公。但稼轩公以五十骑冲数万敌营、斩杀叛逆时,年已二十又二,李瑕不过十六……”
“孟会、孟会,你词才输他,武勇更输他了……”
“心服口服,唯愿见李瑕一面……”
所有人都在说“李瑕”,这个名字不停地涌进唐安安脑中,她放在琴弦上的纤纤玉手突然一颤,“琅”的一声,琴音响起。
唐安安心乱如麻,愣了愣,开口唱起来……
~~
傍晚时分。
李瑕起身去往丁府赴宴。
高长寿、高明月已在御街熟悉了地形,准备刺杀孙应直。
孤山文会已散,文士们登上船,泛船而归,犹在谈论着那五首传世诗词……
~~
胡真带着姑娘们在西湖泛舟而过,就回到了风帘楼。
她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今科春闱之后,她就盯着了江万里以及这些弟子了,一榜四十进士、名噪天下的白鹭洲书院啊。
为了能在今日这场文会上出头,她前前后后忙了四个多月。
但今日最能被人记住的名字却是另一个。
李瑕。
唐安安运气不错,还能因唱了他的词而成为点缀。
而季惜惜前面表现再出色,没有人会再提她。
收获比预想中是多是少,胡真已没办法去想。
她想到的是,李瑕中午还到过风帘楼,“李墉这儿子不成器,小肚鸡肠”她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
胡真已没心思与唐安安、季惜惜说话,将这两个表演的角妓打发了。
她留下了几个坐陪的色妓,问了一会儿话,还亲手执笔记了下来。
之后,她转入一间厢房。
屋中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他衣着华贵,收拾得很干净,脸上带着雍容却又谄媚的表情,看起来怪怪的。
胡真施了一礼,道:“关阁长。”
关德放下茶杯,开口问道:“如何?那些酸儒们都说了什么?可又是诽谤大官了?”
他声音尖细,像没经过变声。
胡真道:“自是满口诽谤。”
“理学家最讨厌,朱熹连咱们乘个轿子都要骂,呸。”
关德啐了一口,转而又得意起来,道:“不过,这些无能书生惯会喷粪,咱们将他们玩得透透的。他们具体有哪些诽谤?给我看看,搞死他们。”
胡真笑了笑,知他说话一向这样,文雅话也能说,市井俚语也能说。
她将一张纸递了过去。
关德看了看,不满地摇了摇头,道:“就这些?两个老东西又说了哪些话?”
“他们走得远了单独谈,没让姑娘们坐陪。”
“无用。”关德拈起漂亮的手,指了指胡真,不像在叱骂,倒像在调笑。
胡真笑道:“两个老头子,我能有甚办法?倒是临安城的新鲜事关阁长也不与我说,害我今日错过了一桩好事。”
“哪桩好事?”
“李瑕,那几首诗词。”
“前日之事,我今夜才来见你,如何说?”关德嗔道,“再说了,那词也不是李瑕所作,他从书上看的,《初中语文》,你自去将这书买来。”
“谢方叔今日说,就是李瑕所作。”
“捧杀嘛,那李瑕字写得丑,不会作词。老东西眼心真小,比咱们还小气。”
关德啐了一句,有些娇俏,站起身又道:“走了,出来一趟不容易,我还得去别处。”
胡真道:“我那两个姑娘调教好了,如何安排?”
“再等等,大官说了,别惹了阎贵妃不高兴。”
“我是问,是否真打算安排?不然一天天大了,心思……”
“不然什么?”关德一跺脚,气急道:“一边赚钱,一边留着,又甚难的?钱不赚吗?这才登台几日,本钱都没回来呢。”
“是是是。”胡真应了,起身相送,又道:“对了,当时李瑕是你从牢里保出来的?因我求了你?”
“哎哟,你怎老问他,当时都和你说了,才不会替你办这种事。”
“那他怎去了北面,还立了功?”
“我哪知道?总归是被那些人保的,理会这些做甚?”
胡真道:“只是觉得奇怪,他家怎就得罪了孙家?”
“理他们?跟我们有甚关系?在我们地盘上杀人,真讨厌,西园那片拆了重建又花不少钱……”
关德又是一嗔,离开了风帘楼。
每次看到轿子时,他都会轻骂一句。
“朱老夫子,咱然就坐轿子,气活过来呀……”
第140章 隐秘
“去丁相府上。”
上了轿,关德吩咐了一句。
“是。”
轿子穿进御街,才行了不多时,却又堵了。
关德不耐烦,自语道:“怎就一天到晚得非得这么挤?贱兮兮的人也非要挤到内城里来,恨不得将这些铺面都拆光!”
掀帘子看去,只见前面的轿子一顶又一顶,也不知哪些是要进宫夜奏的大员,又不能驱赶开,愈发烦燥。
又走了一段,发现前面完全被堵死了。
“算了算了,我走几步,到了丁相府上,再要顶轿子回宫,轿夫在这等着。”
其实真就没几步路了。
关德下了轿,打算穿过一条巷子、拐进青瓦子。
巷子很小,另一拨人从侧边过来,双方护卫撞了一下。
关德一看,发现对方是太常寺少卿孙应直。
“太常寺能有什么事要夜奏的?”
关德这般想着,脚步一赶,抢在孙应直前面,也不打招呼,趾高气昂地走进巷子。
穿过短短一条窄巷,马上就到了青瓦子大街。
忽然,有人跑进人群,撞到了他的护卫,他的护卫又撞了他一下。
“哪个猢狲?!”
关德尖声大喊,转头一看,见是个英俊青年,就是脸上有病态,咳了两声,消失在人群中。
突然。
“杀人啦!”
听这一声大喊,关德再回过头,只看到孙应直被护卫扶着,浑身是血,胸前还插着一柄匕首……
“呀!快!快保护我!保护……”
“哎哟!吓死我了……”
~~
与此同时,谢方叔刚回府,只见到处都在收拾东西。
他踱了几步,招过徐鹤行,低声道:“老夫走后,你留在临安,查一件事。”
“是。”
“忠王之生母黄氏,本为荣王妃之陪嫁,怀孕后被逼服堕胎之药,故而忠王出生后……异于常人。”
徐鹤行一愣,他隐隐听说过传言“忠王七岁才能开口说话”,没想到却是如此。
“堕胎之药?”
谢方叔道:“此事知之者甚少,查,查是谁泄了风声。”
徐鹤行问道:“从何查起?”
“荣王妃本家。”
“钱家?”
“不,钱氏乃荣王继室。当时……荣王妃乃李氏,李仁本之长女,十三年前就病逝了。”
谢方叔说着,忽然皱眉喃喃自语起来。
“不对……李仁本已逝……李家早已没落……江万里为何会突然向我提此事?他觉得我知道什么?”
他想着想着,竟是走了神,不再理会徐鹤行,闭目沉思。
“我做了何事会让江万里认为我知道此事内幕?近来是谁与此事有关?”
~~
“李瑕?”
“是,孙少卿说,他去丁相府中见李瑕一面,看能否问出李墉下落,先不急着拿人。”
某间书房里,有人踱了几步,不满道:“还等?本该昨夜就派人到灯芯巷灭门,偏他们出主意要骗出李墉,昏了头!这种事,越多人商量越坏。”
“是,我等三人议定,尽早除李墉父子为宜,但今夜既是丁相召孙少卿,他还是去一遭。”
“丁大全掺和这事?孙应直晚些还会过来?”
“是。”
“等他到了再说吧,此事须千万慎重……”
~~
江万里回到寓所,坐下长叹一声。
不一会儿,江镐上前,施礼道:“父亲回来了。”
江镐时年二十七岁,他本是江万里好友之子,失怙后被江万里收养为次子,视若己出,一直带在身边。
江万里恍若未闻,自语道:“今日问了谢方叔,他该是真不知内中详情。”
江镐道:“父亲想问谢公何事?若是民生实务,谢公鲜有不知。”
江万里道:“事情帮为父查了吗?”
“孩儿今日在太常寺呆了一天,好在父亲门生故旧多,问出来了。李墉确为故荣王妃李氏之堂弟,当年,荣王妃过世之后,礼仪由孙少卿经手,记录了李家族中子弟。”
“想来也是如此。”江万里点点头,道:“你切记行事要更缜密些。再出门查事,不可太明显。”
江镐犹豫了一会,又问道:“父亲从前日回来就心神不属,让孩儿查李墉、查孙应直,不知是出了何事?孩儿不情由,如何为父亲分忧?”
江万里长叹一声,起身在门窗附近看了看,方才转向江镐。
他少有如此郑重之时。
“切记保密。”
“父亲放心。”
“当年,吴潜罢相之后,为父曾与他见过一面,他向老夫说了一桩秘事……忠王生母黄氏,本为李仁本家中婢子,名黄定喜。随李氏长女嫁入荣王府。后不久,黄氏有孕,李氏使其逼服堕胎之药。”
江镐道:“故而……忠王之心智低于常人?”
“不错。”
“这也是吴相公坚决反对立忠王为太子的原由?”
“也许吧。”
江镐沉思道:“李墉是故荣王妃李氏之堂弟,参与了药害黄氏一事?如今忠王成了官家养子,孙应直欲除李墉,帮忠王报复?”
“不。”江万里摇了摇头,“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江镐皱眉又沉思了一会,喃喃道:“不会吧?”
“你猜到什么了?”
“忠王……不是黄氏与荣王所出?”
江万里叹息一声,道:“吴潜是这般说的。”
他踱了几步,缓缓道:“李墉为李仁本之侄,自幼由李仁本抚养,他承认……曾于酒醉之后,与家中婢子黄定喜有染。一月后,黄定喜随李氏长女入荣王府,又四月后,显了身孕。李氏逼黄定喜堕胎,非为争宠,实为掩盖黄氏胎中子非荣王所出。
但谁未曾料到,这孩子还是活下来了;未料到,荣王仅此一子;更未料到……官家无后、收这孩子为养子,封为忠王,成了大宋太子人选。”
屋中安静良久。
江镐忽道:“假的,吴相公造谣。”
“你也觉得国本不容动摇?”
“并非如此。”江镐道:“而是孩儿断定此事就是吴相公陷害忠王。”
江万里沉吟不语。
“不必看任何证据,只算人心便知。”
江镐整理了思路,开口说起来。
“忠王若是李墉与黄氏所出,李墉绝无可能向吴潜承认此事,他该隐瞒,直到忠王继位。否则,此事一揭露,他父子皆必死,且牵连家小。
吴相公称李墉亲口承认,仅一种解释,即他们坚决不接受由一个傻……由忠王继天子之位,李墉不惜以全家性命为筹码,构陷忠王。
再者,若忠王真非官家亲侄,吴相公去相后依旧能揭露此事,为何不?他意在易储,意在由他亲手拥立一位宗室子弟。
吴相公任相时谋划此事,去相后又暂时隐忍。由此推之,此事必是假的。忠王必是荣王血脉、官家亲侄无疑。”
江镐说到这里,愈发确定。
“甚至,吴相公还故意放出风声,且将此事告知父亲。他要让忠王一系追杀李墉、让父亲去查。
事情本是假的,但忠王一系开始杀人灭口,反而留下把柄。父亲一查,忠王身世才真让人起疑。
父亲,此事必是吴相公计谋,他以李墉为棋、以父亲为棋、以百官为棋,仅三两句流言,谋废一国储君。”
江万里点了点头,踱了两步,却还是没有说话。
江镐道:“孩儿能想到,父亲必能想到,为何还要查?”
“只怕万一呐,万一忠王真非大宋宗室血脉……”
“孩儿也是父亲养子,父亲视为己出,亲近孩儿更胜大兄。怎到了官家与忠王之事,却如此放不下?”
“事关社稷传承,不得不慎。”
“但父亲明知此事极可能是吴相公之算计。”
“为父要亲耳听李墉否认,才得心安……”
第141章 家宴(为盟主“小粽子xx”加更)
丁府。
说是家宴,果然就只有丁家子孙和三两名心腹属僚。
丁大全似乎以不守礼教规矩为荣,让儿孙们不必论资排辈,随意坐。
反正他自己肯定是坐在主位上。
李瑕则与他之间隔了丁寿翁、吴衍两人,既方便说话,也不会离得太近。
菜色非常好,侍立着把酒、扇风婢女举止也很让人舒服。
厅里铺了地毯,打扫得一尘不染。灯火点得很亮,晃如白昼,又有专人看着以免起火,并不时扇掉烟气……
李瑕喜欢这里。
他仿佛认为这样的居住条件是理所应当,举止从容自然。
丁大全一直在观察他,眼中的赏识之意越来越浓。
“好啊,好啊。”丁大全放下筷子,“你这孩子,太像老夫了。”
老头子食量小,没吃多少就不吃了,自有婢子端了水盆上来伺侍他洗漱。
“你不仅长得像老夫年少时,脾性也一模一样,这股子……超然之态,只因你我心知自己该为当世了得人物,该如此怡然享受。那些道德君子尚简朴、尚苦修,抨击老夫奢侈,结果一登堂入室,见此奢华门户,他们心气又立即矮上一等,可笑。唯你,可会悟老夫心中真意。”
李瑕抬头看向丁大全那张青蓝脸皮,不知自己哪里长得像他,却还是道:“谢丁相垂爱。”
“这些菜你喜欢吃便多吃点,老夫很高兴看你能这般吃。不像这些个不肖儿孙,当面唯唯诺诺,菜不敢夹,背地里尽极铺张之能。”
座中丁家儿孙纷纷惶恐,显得很怕丁大全。
李瑕确实还在吃,咽了菜才不急不忙道:“许久未吃到这般佳肴,让丁相见笑了。”
丁大全道:“老夫问你,那几首诗词,真是书上看来的?”
“是,分别是杨慎、马致远、张养浩、唐寅、于谦所作。”
“皆何人?”
“我只记得他们名字。”李瑕道:“丁相认为有哪里不妥?”
“谢方叔今日在孤山文会替你扬名,称此五首诗词系你所作,用心险恶呐。”
吴衍一直不敢吃东西,仔细听着他们对话,闻言搁下筷子,道:“竟有其事?那必有人不服,要向李瑕讨教了,几次之后,只怕士林要骂李瑕欺世盗名,引为文坛共敌。”
“没关系。”李瑕道:“我自赴蜀,随他们骂去。”
“并非如此简单,这天下何处无文官?这般骂名,便是……便是贾似道也不曾有。何况你官位低微,去任何州府赴任,任何一个州官、县官都可拿捏你。谢方叔此举,逼你入绝境矣。”
吴衍话到这里,突然明白过来。
他原本心中还觉得奇怪,李瑕分明已辜负丁相好意,非要去当个县尉,为何丁相还如此器重?
此时才明白丁大全是何意了。
“李瑕。”吴衍郑重道:“文人杀人不用刀,却可杀得你尸骨无存。你与其入蜀为小县尉,不如入太学上舍读书,往后再谋个进士,有丁相为你谋划,要堵旁人的嘴。”
“吴御史放心,无妨。”
“你是不知这事有多危险。”
“无妨。”
丁大全似笑了一下,又似没有。
但他显然不高兴了。
以他的城府,若不愿让人看出不高兴,自是能做到。
此刻这似笑非笑的一眼之间,已是很明确地提醒李瑕“别不识好歹”。
从方才的垂青,到此时的敲打,也就是几句话之间。
因为,丁大全不喜欢被忤逆。
“寿翁,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他忽然道。
“是,父亲。”丁寿翁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过话,此时才抬起头,看向李瑕,勉强挤出个笑容。
“你可曾婚配?”
“订了一门亲。”李瑕道。
丁寿翁一愣。
他有三五个适龄的女儿,当然,他多年未碰嫡妻,儿女都是庶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丁大全让他拿个女儿许配给李瑕。
却没想到才开口,李瑕竟这么回应。
丁大全脸色突然冷冽下来。
他不在乎李瑕是选哪条前程,不论是考进士还是入蜀,他都可以铺好路,但前提是李瑕要顺服。
可以有姿态、可以傲,甚至可以有些狂妄,但必须如儿孙一样孝敬他丁大全。
他扶持的,是一个有风骨、有本事的儿孙,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外人。
丁寿翁愣了一会儿之后,察觉到丁大全的态度变化,眼中泛起些阴冷之色,笑问了一句。
“那……与你订亲的人家,死绝了没有?”
李瑕放下筷子,看都不看丁寿翁一眼。
当时与丁大全说好了是交易,以交出情报、斗倒谢方叔来交易一个官职。
现在丁大全却非要显出“一番好意”来安排前程、婚姻。
自以为是,认为谁都喜欢当孙子。
归根结底,丁大全心里从未曾把这件事当成是交易,只当成是对李瑕的恩赐。
“丁相,衙内这话太不得体,徒惹人生鄙而已。”
丁寿翁勃然大怒。
李瑕却根本不管他怒不怒,又向丁大全道:“贾相公与我说好,等扳倒了你,他把小女儿许配给我。”
“李瑕,你想死是吧?”丁寿翁喝道。
李瑕道:“丁相难道忘了吗?是贾相公派我到丁相身边来的。”
丁大全冷冷扫了丁寿翁一眼。
这一眼,吓得丁寿翁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
丁大全方才笑了笑,道:“老夫说了,很喜欢你。你不必理会贾师宪,安心当老夫的孙婿。”
“贾相公若知道我背叛了他……他那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一开始也说了,是真心投靠丁相,但不敢在两位相公之间掺合,还是到蜀地去吧。”
“理由,坚持赴蜀的理由。”
李瑕忽然道:“我上交的那份情报是不全的,为何这两天也没人找我问?”
丁大全道:“急什么?枢密院核对过,自会与你讨要。”
“枢密院若看过情报,该知兀良合台战略上有失误,西南战事有立功之机。”李瑕道:“只要丁相推举我,我愿为丁相立功。”
丁大全显得并不太在乎这些,他只在乎李瑕是否拂逆他。
“你想得复杂了,不必管这些,成亲便是。”
李瑕心知丁大全已没有太多耐心,再拒绝,马上就要翻脸。
小人远之则生怨,何况是对人生杀予夺的小人。
李瑕缓缓端起一杯酒,做犹豫状,目光却看向厅外。
算时间,消息也该来了。
他绝不愿娶丁家女。
终于,一个小厮赶来,禀道:“阿郎,关阁长来了。”
李瑕本以为是孙应直遇刺的消息来了,闻言有些忧虑。
不多时,转进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哎哟,丁相!吓死我了,才走到青瓦子,正见有人把孙应直刺死啦!堂堂一个太常寺少卿,说没就没啦……”
~~
关德吃了两口酒,好不容易才缓下心神。
他先是想起了正事,将一纸消息递给丁大全,两人商量了如何对付太学那些人。
这事说罢,话题又转回孙应直遇刺之事……
“原来他是要来见丁相的?好巧不巧,那凶手我还见着了,是个年轻人,长得倒是好,是个病痨子,临安府正缉拿呢,满城搜捕……”
李瑕听了,脸色毫无变化。
又聊了一会,丁大全问道:“李瑕,此事你怎么看?”
“此事是冲着我来的。”李瑕道:“我失手打死了孙四郎,今夜才想向孙少卿赔罪,孙少卿就遇刺了,这未免太巧了。”
关德惊讶道:“竟是如此?”
“与我一同北归之人,皆有伤在身,凶手扮成病痨子,显然是要栽赃我。前日面圣之后,既是捧杀,又是构陷,也不知是谁在对付我。”
丁大全摆了摆手,道:“对付你?对付你岂须杀一个太常卿?此事是冲老夫来的。”
“是。”吴衍道:“皆知李瑕与孙少卿有过节,李瑕正在丁相府,孙少卿又死在赴会途中。凶手不论是谁,满朝百官必咬定是丁相肆无忌惮,擅杀大臣。”
他说完,还补了一句,道:“便如董槐一事。”
“是啊,去岁差点杀了董槐,今夜老夫邀的人,那些人不会放过这机会攻讦老夫。”
李瑕道:“是我给丁相招祸了。”
关德道:“招什么祸?假道学一惯是这破德性,凡有脏水都往我们头上泼,烦也烦死了。”
他说到这里,又是“哎哟”一声,道:“我当时在场,是不是还要说是我亲自带人去杀的?这些老花根不要脸!丁相你当时就该杀了董槐,赶走他真是太客气了,咱们合该把谢方叔也杀了,毒死他!原本我今日就能给谢方叔下毒……”
丁大全道:“关阁长放心,此事老夫应付,你先回宫吧。”
关德还兴致勃勃,扯着尖细的嗓子说要弄死谢方叔云云,又几句之后才站起身。
“那我回宫去了,丁相可得多派些人保护我,今日真是吓死了。”
这人终于是走了,厅上安静下来。
丁大全起身踱了几步,忽将青色的脸凑到李瑕面前,深深凝视着他。
“不是你派人做的?”
“我派人做的?”李瑕一愣。
他想到了韩承绪说的许多反对刺杀的理由,沉思着,缓缓道:“若是我刺杀孙少卿……百害而无一利。”
丁大全点点头,直起身道:“你还算聪明,知道不该行刺高官,此绝非明智之举。”
“是。我面圣时才说了在北面常用刺杀手段,若贸然行刺,很容易查到我。”
“不是你还有谁?”
“不知。”李瑕道:“我担心的是,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证据指向我,以此对付丁相。”
丁大全沉吟半晌,忽道:“那三个缺额,你考虑去哪个县?”
李瑕道:“叙州庆符县。”
“吴衍,告知吏部,加急办。”
“是。”
“谢丁相。”
“散了吧……”
自有小步辇落在厅外,接丁大全回后院。
有心腹慕僚亦步亦趋在他身旁,问道:“丁相不是要留李瑕为孙婿?”
丁大全喃喃自语道:“孙应直之死不论何人所为,矛头必会指到李瑕与老夫头上……这小子在临安已成众矢之的,外放两年也好,让他受些挫折,磨了棱角,自会回来求着给老夫当孙婿。”
“若孙应直是李瑕派人杀的又如何?”
“又如何?你还要揭穿他不成?说是他做的、与说老夫做的有何区别?正是出了这事,老夫反而该洗清他的嫌疑。拜相之前,不能有一点把柄!”
“可若真是他杀的,这也太……”
“老夫既非临安府、又非提点刑狱司,在乎孙某人是谁杀的?什么玩意?说多少次了,关键是相位、相位!”
“是,是,关键是相位,是小人太多嘴了。”
然而,话到这里,忽有人跑来禀道:“阿郎,李瑕才出府,已被人拿了……”
第142章 火中取栗(为盟主“13点7分”加更)
“这是哪?”
“提刑司。”贾似道好整以闲地喝着茶,问道:“剩下的情报呢?”
李瑕道:“过几天交上去。”
“我看过笔迹,你是背下来之后重新抄录的?”
“是。”李瑕道:“我记忆力好。”
“别抄错了。”
“好。”
“为何杀孙应直?”
在贾似道面前,李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道:“我失手打死了孙家子,孙应直放火烧了我家。他死时我虽不在场,但非常有嫌疑,请贾相以调查之名将我控制起来。”
“我已经如此做了。”
“也请贾相把灯芯巷的宅子包围,在我洗清嫌疑之前,不许任何人接近我。”
贾似道微微笑着,道:“知道危险了?”
“是。”李瑕道:“谢方叔捧杀我,孙家报复我,北面张家在临安城也许还有间谍冷不丁就会给我一刀。”
“就这些?”
“还有丁大全,应付不来。”
“所以你杀了孙应直,让我把你捉起来?”
“我没杀孙应直。”李瑕道:“丁大全会为我作证,且洗清嫌疑,为证清白,他还会极力让我去西南任县尉。”
贾似道看着李瑕,似笑非笑,又道:“丁青皮知道我们在演。”
“无妨,这是他拜相的关键时候,他必须显得强势。”
“不错,官家要的宰相,是要能压住朝堂、不须官家烦神之人。若丁青皮压不住这事,他也当不了这左相……他还信任你吗?”
“伺候不了他,他非要我当他孙女婿,我说你许了个女儿给我。”
贾似道随手一泼,将茶水泼在李瑕脚下,骂道:“下不为例。”
也不知他说的是哪件事下不为例,李瑕“嗯”了一声。
贾似道淡淡道:“要想当我女婿,让你爹上门提亲。”
李瑕沉默下来。
贾似道笑了笑,道:“可知你爹在哪?”
“我不知道。”
“你打死孙四郎,是因为女人?”
李瑕道:“不是,是他故意找我麻烦。”
“为何?”
“不知。”
贾似道看了李瑕一会,道:“好,我信你是真不知情。”
“贾相能告诉我吗?”
“我又如何知道?”贾似道悠悠然道。
李瑕隐约意识到,杀了孙应直之后,有些事似乎闹得更大了。
脑子里忽然想到乔琚临死前说过的话,“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
他讨厌这种未知的感觉。
终于,贾似道移开了那深邃的目光,开口道:“你很聪明,知道临安对你而言乃是非之地。如你所愿,我会以查案为名保护你,直到丁青皮为彰权势、强行送你去西南上任。”
“谢贾相。”
“呵。”贾似道施施然道:“送个小娘子给你,你杀气这么重,阴阳调和一下,泻泻你的杀气。”
李瑕一愣,惊讶于堂堂副相能说出这种话。
“不必了……”
~~
说是会保护李瑕,但这夜贾似道回到书房,对心腹幕僚廖莹中所说的,却并非如此。
“李瑕根本想不到杀孙应直会有多大后果,这次,连我也未必护得住他。”
“是啊。”廖莹中道:“连我们也未曾想到,查一个李瑕,能查出如此秘案。”
“不是秘案。”贾似道摇了摇头,“是吴潜构陷,流言而已。”
“阿郎何以断定?”
“仅猜吴潜、李墉之动机便知。何况还有诸多佐证,足证此事荒谬。”
贾似道指了指廖莹中手里的情报,道:“看这里,嘉熙三年,李墉娶妻沈氏,赋诗十余首夸沈氏才貌双绝,彼时,临安行首刘苏苏倾慕他,自赎为妾,墉拒而不纳。行首尚且不纳,弄个婢女?
还有,李墉成亲时已搬出了李仁本家,为何与黄氏有染?真有染,李家怎能让黄氏随长女赔嫁?荣王府怎可能不查?
再看后来荣王是如何对待李家的?李氏逼黄氏堕胎,荣王直到李氏病逝之前也未曾介意,直到数年后,荣王再无所出,而独子至七岁依然口不能言,此时方而想起迁怒李家、逼死李仁本,却并未罪及李墉。
再到兴昌元年,官家册封忠王,立为皇子,虽为皇子而非太子,托神器之意已人尽皆知。同年,李墉罢官,为何?因其堂姐曾药害皇子,岂可为官?罢官还是轻的,忠王一旦继位,必杀他满门。
李墉自幼由李仁本抚养,眼见李家破亡,早已深恨荣王。再失了前程、大祸即在眼前,遂从余杭迁至内城,投吴潜幕府,一心助吴潜行废储之事。其后,吴潜出此毒计,让李墉谎称与黄氏有染、诬陷忠王非荣王血脉。”
廖莹中道:“阿郎所言极是,此事清晰可见矣。”
“李墉与沈氏之子,李瑕,你今夜也见了,可知李墉当年风采。再看忠王与荣王父子……岂可能是李墉之子?”
廖莹中缓缓道:“不错,若事为真,证人该是稳婆、大夫、仆婢,而非李墉。”
“发现了吗?我们查此事太轻松。”
“吴潜故意的?”廖莹中道,“如今看来,此事无甚大不了的?”
“不。”贾似道踱了两步,道:“若孙应直一开始就杀了李墉父子,此事真不算什么,但……”
廖莹中眉头一动,表情微妙起来。
“本来只有李墉一个人证,及时杀了也就是了。偏是……先死了孙天骥,李家又失了火。”
贾似道笑了笑,道:“不错,程元凤还恰好把李瑕从牢里保出去了。”
“等诸公知道此事,忍不住会猜……右相为何如此?难不成,真有此事?”
“更巧的是,谢方叔一心要置李瑕于死地。”
廖莹中笑道:“诸公又猜,左相为何如何急切想杀人灭口?莫不是真有此事?”
“不错,那些道德君子,必会担忧不已……万一忠王真非宗室血脉,如何是好?这大宋基业,祖宗江山,如何是好呐!”
“阿郎,太像了,太像了。”
“再一想,李墉与黄氏有染,其实也有可能。”
“是啊,男女之事,谁能保证呢?”廖莹中笑道,“我若是李墉,我也有可能与黄氏有染。”
“要构害忠王,只需李墉一张嘴,但要证明忠王就是荣王亲生,无论有多少证据,总有人忍不住起疑。”
“这般一说,连我也有了怀疑。而李墉不现身,此事便不会有答案。没有答案,疑虑就不会消。”
“最妙的是,今夜孙应直死了。”
“他一死,会有更多人查。偏他们一查,只能看到若有若无的线索。”
“只怕连李瑕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场刺杀把事情搅到多大……李瑕,便如一只小蛐蛐。”
贾似道提到蛐蛐,诗兴大发,随口又赋诗一首。
“小能敌大果然强,虫小赢多必是良。累胜上肩魁大者,这般虫小也非常。”
廖莹中眉头一挑,问道:“阿郎是想……将李墉攥在手里?”
“不错,吴潜想当史弥远,我却想当周公。”
“以李墉父子为筹码,掌握忠王?”
贾似道笑而不语。
“所以,就让李瑕去西南?一则让事情继续酝酿,让诸公猜不着头脑;二则,李墉不可能在临安现身,但李瑕只要离开,李墉极可能去找他,而西南我们有吕文德,忠王一系鞭长莫及。”
“不错。”
“但阿郎担心,保不住李瑕?”
“连孙应直都死了,你若是忠王一系,能放过他吗?事关国本,你知道今夜有几人闻风而动?这场大火一旦烧起来,谁都不知道要烧到何等地步。”
“可……阿郎,你还在添火啊。”
“火愈大,将旁人烧死了,我才好火中取栗……”
第143章 关押
提刑司。
“能给我打盆水吗?”李瑕推开门问道。
名叫“穆庚”的军官正站在门外守卫,愣了一愣,问道:“你怎这么多汗?”
“日常锻炼。”
穆庚吩咐人去打水,笑道:“一会送个小娘子过来,可别不等人家到,你先把自己累坏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必送来了。”
穆庚大概明白贾相公的意思,需要安插个人到李瑕身边,遂以言语相激。
“怎地?你不行?”
李瑕“嗯”了一声,道:“我不行。”
穆庚又是一愣,有些被李瑕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到。
等水送到,李瑕端回屋仔细擦拭了一番,又端出来。
穆庚笑道:“李小郎君也可走动走动,只要不离开宪台就行。”
“我毕竟是嫌犯。”
穆庚道:“不必如此紧绷,贾相实则交代我等保护你,未将你当嫌犯看。”
李瑕却像是觉得这里不够安全,又问道:“为何不把我关到牢里?”
“尚无证据证明你刺杀孙少卿,且入了狱难免影响你封官。”穆庚道:“放心吧,此地乃大宋宪台,没人敢动你。”
李瑕又问道:“灯芯巷那边?”
“贾相公派人去守着,且还有丁相公的人盯着,无妨。”
“凶手呢?还没找到吧?”
“李小郎君这是第三次问了。”穆庚道,“没拿到凶手。”
李瑕松一口气,将身上的钱都摸出来。
“还要在此住十余日,给兄弟们买些吃食。”
穆庚也不客气,接过了,又道:“你所需物件,贾相已派人去买,一会便送来。”
“多谢,辛苦了……”
就此,李瑕在宪台被“关押”起来。
这次借着刺杀孙应直,故意牵连丁大全,逼他死保自己,再暗中投靠贾似道,为的是在任命下来之前,躲过许多麻烦与危险。
比如谢方叔与孙家的报复,还有丁大全的逼迫。
李瑕做这些,因他知道从死囚变成官身,不容易。
县尉听起来是极小的官,但一县数万人至数十万人,县令、县丞、主薄、县尉配齐,也就四人。多少寒窗苦读二三十载的进士,也就是任县尉。
想当这个官,凭什么?
立了功?微末之辈立功,如小儿抱金于闹市,就是会有人抢你的功,强权就是如此。
有能力?既然有能力,不表态效忠,谁愿无故帮忙?封了官给政敌做事吗?
李瑕深知,要得到,必须先足够努力。
他自觉这次已尽了全力,做到了能做到的最周全的地步了。
虽然重生之前留下的麻烦是什么,还是不知道。
如果因为刺杀孙应直,把那个麻烦揭开怎么办?
可不杀,孙应直就会杀自己……
来到这大宋的第一个夜晚,吕丙雄就拿着骨头刀在自己熟睡时捅下来。
恰是凭借一次次果断出手,才得以活到现在。
总不会有麻烦是丁大全、贾似道两个宰相都解决不了的。
可心里总觉得不对,是在担心什么呢?
高长寿、高明月?
李瑕正想着这些,屋外有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一看,见是一个女子盈盈而立,身边还有个婆子端着许多物件。
“奴家孙莲莲,来伺候郎君……”
李瑕扫了她一眼,不如高明月、张文静漂亮。
他从婆子手上把一应物件接了。
那孙莲莲才想进门,竟是被他拦了一下,接着,屋门已关上。
“嗒”的一声,还上了门栓。
“郎君火气好重哦。”娇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李瑕没理她。
他并非什么道德君子,中午在风帘楼若不是被年儿打断,他也未必会走掉。
但贾似道想在他身边安插人,那就不行。
又过了一会,门外有人道:“李小郎君,贾相公派人告诉你一声,灯芯巷所有人都在,你可以放下心事、与小娘子快活。”
李瑕心想又不是因为在担心高明月和高长寿才拒绝。
但确实舒了一口气……
~~
孙莲莲连着三个晚上都跑来求欢,李瑕理都没理一下。
到了第四天晚上,贾似道就没再派她过来。
这方面可见贾似道性情远好过丁大全,李瑕就未曾听孙莲莲说过“郎君若不要奴家,贾相公会杀了奴家”之类的话。
相反,在第三个晚上她还怒骂了李瑕几句。
“你也就一副破皮囊,当你那鸟儿金贵?老娘稀罕?怕是用不起来吧,中看不中用的贼秃驴,呸!”
李瑕听了,反而认为贾似道能把家妓惯出这等脾性,还是有容人之量的。
次日,有纸条递过来,是韩承绪写的,说是一切都好。
同时贾似道也写了张纸条给李瑕,字写得非常好,内容却很奇怪。
“你个鸟猢狲,好心当成驴肝肺。”
当朝副相,也就是这破德性……
李瑕每天关在这间屋子里,除了捧着几本西蜀地方志看,就是做所谓的日常锻炼。
而守卫们吹牛聊天,他从来不参与。
难得恢复了他想要的枯燥、规律、充实的生活,还觉得上任之前能这样闭门准备蛮好的。
龟鹤莆也会时常来告诉李瑕一些外面的事……
“果然,朝中许多人认为是丁相派人刺杀孙少卿,弹劾的折子很多,都在谏台被压下来,丁相不愿此事传到官家耳中,下了大功夫。凶手已捉到了,是城中一无赖汉,想抢些夺财,没想到一刀捅了个太常卿。”
李瑕点点头。
“总之凶手捉到了,很快就能结案。”
“结案后,贾相就没有名义调人保护我了。”
“是”龟鹤莆道:“孙家二郎扬言就是你杀了孙少卿、奸党庇保你。看这样,你一出提刑司,他便要派人杀你。不过你放心,丁相已安排了你的官职,再有两三天,任命即可下来。”
“这么快?不是说半个月?”
“按平常,莫说半个月,几个月也难谋到官,但这次丁相急着了结此事。说来,若是能杀了你,他必杀你。但杀你显得他心虚,把你外放为官才彰他强势。”
龟鹤莆说到这里,又笑道:“你真是好算计。”
李瑕又问道:“朝中是否有人勾结北面张家?怕是也要杀我,贾相查了吗?”
“这如何查得出来?这临安城旁的不多,就是官多。”龟鹤莆道:“阿郎叫你别一天到晚杞人忧天。当自己是谁,有那许多人要杀你?”
“我惜命。”
“还有桩事,如今满城的文人才子都在找你,要考较你的文章诗词。就方才,我还见到几个书生在外面,出了个对子要你对,我看着倒是有趣,替你拿进来。”
李瑕接过一看,只见纸上写了一幅上联。
“词三首,诗两篇,丁门走狗,一臭臭万年。”
龟鹤莆道:“那些个书生还说,你若是对不出来,就是欺世盗名。你要肯给他们对一个,一会我带出去。”
李瑕已随手把这纸团抛了,问道:“聂仲由的官职呢?”
“武信军准备将,此事阿郎在办。”
“当时程、贾两位相公说好的是副都统制。”
“阿郎从未听说过此事。差事是你办成的,并非聂仲由,他这次功过还不好说。何况,通敌之嫌不提,短时间内替他谋职岂是容易?”
“准备将太低了。”
“总之阿郎便是这般说的,你问我一个亲随,有甚用?”
李瑕想了想,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龟鹤莆。
龟鹤莆道:“这么快就想到对子回给那些书生了?”
“给你家阿郎的。”
“有话我带过去不就行了……”
龟鹤莆说着,低头一看,只见纸上写了七个字。
“鸟猢狲,言而无信。”
本想将纸条丢了,想了想,龟鹤莆却还是收了,愤愤离开了提刑司。
外面那几个书生还在,凑上前,指着他手里的纸条,讥道:“还真有脸对我的对子……”
“啐!”
龟鹤莆啐了一口,骂道:“撮鸟!也不看与李瑕对文的何等人物,你个腌臜货算甚?人当你如放屁一般,滚开!”
~~
龟鹤莆离开了提刑司,几个书生还站在外面高谈阔论。
过了一会,却见一官员带着十余人从长街那头走来,瞥了这些书生一眼,吓得他们噤若寒蝉。
这一行人进了提刑司,绕过衙署,径直往后面李瑕所在的屋子走去。
穆庚一见,连忙上前拦下,道:“某奉枢密院调令,在此看押重要人犯,闲人勿进。”
“可知我是谁?”
穆庚道:“不知。”
那年轻官员道:“我姓全,全永坚,任承信郎、兼直秘阁。”
穆庚微觉好笑,承信郎算什么官?武职最末的小官,自己官位比对方高得多。直秘阁倒是个文官,也不过是个贴职。
却听全永坚又道了一句。
“家父乃慈宪夫人之侄。”
穆庚一惊,连忙施行,恭恭敬敬道:“见过全使臣。”
慈宪夫人……乃当今官家之生母。
眼前这位全永坚,是个皇亲国戚。
“奉官家圣谕,李瑕既无杀人嫌疑,提刑司不得扣留,将人带出来,慈宪夫人想听他说北面的故事。”
穆庚脸色大变,稍抬眼瞥了眼前的圣谕,不敢拒绝,往旁边退了一步。
“全使臣请……”
第144章 荣王
荣王赵与芮时年四十九岁,眉疏目朗,相貌端正。
不是英俊,是端正。
他为人向来也是端正,不争不抢,从未有过欺男霸女之劣迹。
赵昀、赵与芮兄弟,是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世孙。
但到了他们父亲这一辈,仅是荫嗣个县尉。到他们这辈,连荫嗣都没有。
在他们年幼时,父亲过世,母亲全氏无力抚养两个儿子,带着他们寄居娘家,过着与平民无异的艰难生活。
那时,宁宗皇帝在位,九个儿子、以及养子相继夭折,选了沂王之子赵竑,立为太子。
赵竑成了太子,其生父沂王就没了儿子。
于是,时任宰相的史弥远从民间选了赵昀,给沂王当嗣子、继承了沂王之位。
及至宁宗皇帝驾崩,史弥远与赵竑不和,矫诏废太子,拥立赵昀。
当然,赵昀在这之前还不叫赵昀,这是登基后改的名。
但无论如何,史弥远把赵昀从一介平民宗室扶为了九五之尊。
而赵与芮,这个皇帝唯一的亲弟,受封荣王。
赵与芮自称没有才能,史弥远擅权用事的那些年里,他明知皇兄心里苦,但就是一点也不帮着出谋划策,无能为力地眼看着皇兄一个人挺过来。
好不容易熬死了史弥远,赵昀反而更亲近这个弟弟。
旁人听赵与芮自称无才能,便真当他无才能。但在有心人眼里,荣王行事极有分寸,样样贴合皇弟该有的样子,三十二年未曾逾矩,且享尽荣华。
荣王之志,在于当好荣王,荣王之智,亦在于此。
……
这日,赵与芮坐在书房中与人对谈,
对座的两人分别是叶梦鼎、杨栋。
叶梦鼎、杨栋的官职说来都很长,权礼部侍郎,兼祭酒、同修国史、侍讲;起居郎,兼权侍左侍郎、崇政殿说书、同修国史、侍读……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忠王赵禥的老师。
“官家已派人去把李瑕带过来了。”赵与芮开口说道,神色平和。
“荣王是如何与官家说的?”
赵与芮道:“依杨公所言……近日满城皆在传李瑕诗词及他北上事迹,母亲也先听听,请李瑕来讲讲。”
说到母亲,如今赵昀名义上的母亲是杨太后。他的生母全氏只封为慈宪夫人。
但生母就是生母,慈宪夫人想要见谁,没有不允的道理。
“荣王待李家恩重,李家却深负荣王。”叶梦鼎叹惜一声,感慨道:“李家姐弟先是药逼隆国夫人堕胎,险些伤及忠王性命。再是诋毁夫人清誉,构陷忠王。如今这李瑕,更是擅杀太常寺卿,目无法纪。”
“是啊,李家尽出此等阴毒狠诈之辈,误忠王良多。”杨栋道。
“可叹者,面对如此卑劣险恶之辈,却不能束以国法,堂堂正正诛之。”叶梦鼎摇头道:“无奈,只得出此下策,隐瞒官家、背后杀人,可叹。”
“为国本、为社稷,要对付此等小人,也只能以小人之法了。”
“有一事,让人觉得我窝囊也无妨。”赵与芮道:“此事只诛李墉、李瑕父子足矣,切莫再牵连旁人。”
“荣王便是心肠太软了,平白受此污蔑,却还如此宽仁。”
赵与芮很谦逊地受领了这评语,又道:“幸得两位学士出谋划策,否则,有丁、贾两相庇护李瑕,芮实不知如何是好。”
“不仅是丁、贾,还有程右相,当时便是他将李瑕从牢中保出来,此次,李瑕、聂仲由的任命也有他出力。”
杨栋道:“丁、贾素来奸恶,为个人权柄,不惜动摇国本,右相又是为何?”
“恐是因……忠王资识内慧,不喜言语,得罪了右相?”
“此事尚不好说,许是右相为人方正,认为孙四郎的案子判得重了也有可能,凑巧?”
“再查查吧。”
“丁、贾应是无法再庇护李瑕了?”
“圣谕一出,便是宰执,也无能为力了。”
“万幸,万幸。”
三人言语温和,听起来还显得有些软弱……
而在荣王府的院子里,有人将一具尸体丢入水池中。
“这是李瑕的尸体。”
“那真的李瑕呢?”
“此子狡诈,一会砍掉手脚再关起来,往后李墉若敢出面作伪证,可作为一个人质。”
“哈,真是个人彘……”
~~
此时,贾似道才刚刚看过李瑕回复的那纸条。
他笑了笑,把纸团抛了,不以为意。
也不是第一天被人骂,朝中多的是人骂他是靠贾贵妃裙带上位的奸佞。
龟鹤莆道:“阿郎,小人有个主意。不如把那行首唐安安给李瑕送过去,他不是喜欢……”
“阿龟啊。”贾似道打断这话,反问道:“你当我是龟公吗?”
“不敢。”
“我要的是安插人到他身边,不是管他快不快活。”
“阿郎可把身契……”
“别急,就这两天了,先把李瑕送走再说。”
下一刻,穆庚快步跑来。
“不好了,阿郎,李瑕被带走了。”
“怎么回事?”
“圣谕,有圣谕。”
“以何理由带走的?”贾似道皱眉道:“他们怎敢将此事捅到官家前面?”
“只说慈宪夫人要见李瑕。”
贾似道叹息一声,不语。
廖莹中上前低声道:“阿郎,是否须我再想办法……”
“不。”贾似道摆了摆手,道:“之所以让李瑕去西南赴任而非暗中拿下,便是把事摆在明面上,事在明面上,才不会牵扯太深。”
“是,阿郎明智,不受牵连更为重要。”廖莹中道,“可惜,火没能烧起来。”
“是啊,可惜了。”
贾似道闭上眼,想到那个从来都不声不响的荣王。
荣王看似庸常无能,轻易不出手。但一出手,稀疏平常地就将宰执都压了下去。
“果然还是保不住李瑕。”他喃喃自语道:“我还不是史弥远,还没到史弥远那位置……”
~~
李瑕走在巷子里,前后左右皆是武士包围着他。
他隐隐感到不安,脑子里有个念头,有一瞬间想过是否要逃走。
只是去给个老太太讲故事,似乎没有危险。
而一逃,违逆圣谕,平白落个罪名,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必然没了,重新沦为逃犯。
失去了北上的功劳和名面上的身份,被人肆无忌惮地追杀。
那种日子早已过得够了。
前面祸福未知,但有丁大全、贾似道联手庇护,该是有惊无险。
怎么想,都不该逃的……
~~
全永坚走在队伍后面,目光盯着李瑕。
他没把李瑕拷起来。
因为明面上李瑕确实没有罪证,他反而是来洗清李瑕嫌疑的。
只要进了荣王府的大门,从明处转入暗处,李瑕不过就是一只任意拿捏的蝼蚁。
又走了二十余步,一片屋檐在眼前显现。
突然,李瑕一脚踹翻一名武士……
“拿下他!”
全永坚大喝一声,向后退了两步。
几名武士已扑向李瑕。
忽有刀光一闪
李瑕出手拔出一个武士的腰间单刀,劈下。
血溅出来,有武士嚎叫一声,倒地不起。
全永坚眼一眯,又惊、又喜。
惊的是李瑕竟然如此果决,喜的却是他当众伤人,接下来再也不必顾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