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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5章 忠臣

    钟希磬快步带着人进了灯芯巷,他身边还带着三名都头,已将整个同德坊都包围了起来。

    一个蹲坐在路边的闲汉见了,忙起身迎了上去。

    “盯住了吗?”钟希磬问道。

    “是,据菜贩举报,这两日到他那买菜的老头,身形相貌与我们要找的韩承绪一致。就住在那家油粮铺里,前门小人一直盯着,后门也有人盯着。”

    钟希磬点了点头,向身旁的三名都头道:“辛苦你们了。”

    “仲司使客气了……搜!”

    “听好了,所有身形相貌与逃犯相似的,全部拿下,敢拒捕者格杀勿论!”

    一列列持刀的兵士迅速扑入巷子里。

    很快,只听那油粮铺里一声高喊。

    “拿到韩承绪了……”

    “不是,是油粮铺掌柜……”

    “先别管,可疑者全都押下!自有人辨认。”

    “带走!”

    整条巷子都是哭喊声,许多人被兵士押着,带到刘丙、白茂面前进行辨认。

    钟希磬皱了皱眉,有心想少牵扯一些无辜,但想到肩上的差事,最后还是把心一狠,喝道:“不急着辨认,但凡有相似者尽该拿下,白茂,你随许都头到巷尾盯着,别让人跑了。”

    “是……”

    很快,钟希磬走进那油粮铺,审了店铺老掌柜,忽然回过头看向了斜对面的一间小宅。

    “嘭!”

    院门被踹开,执刀的兵士鱼贯冲了进去,砸开床板、掀翻衣柜,搜索着每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方。

    “搜!”

    钟希磬步入小宅,看到院边架着一个梯子,正好可以望到油粮铺的位置。

    门槛边残留着一些蛋壳,桌案上滴着墨迹,地上丢着几个空置的药罐……

    还有一条只缝制了一半的裤子,钟希磬拿起来看了看,颇长。

    “给李瑕缝的?”

    他喃喃了一句,随手将裤子抛在地上,喝道:“他们就住在这里,追!”

    “是。”

    一名名兵士又鱼贯奔出,脚踩在地上那条裤子上,将其踩得一塌糊涂。

    不一会儿之后,有人上前悄声向钟希磬禀道:“钟司使,死人了,死了两个,拒捕被杀的。”

    钟希磬摇了摇头,道:“吩咐下去,逃犯已杀了两名百姓,实属凶恶,绝不可走漏。”

    “明白……”

    然而,这天一直到入了夜,始终没有找到李瑕等人。

    钟希磬明白,那油粮铺怕是李瑕虚晃的一招,一有人打探到油粮铺时,他们就已经逃远了。

    线索虽然又断了,但李瑕等人失了藏身之处,接下来也不难找。

    钟希磬又安排人全城搜捕。

    他官职虽不高,拿的却是当朝左相兼枢秘院使的信令,严令把临安府各厢坊布控起来,誓要诛杀李瑕等人。

    快到一更时,钟希磬方才安排妥当。

    他知道左相此时刚睡下,三更才会起来,到时再禀报为妥。

    可惜辜负了徐鹤行费心探查,希望能在今夜就搜到李瑕等人吧……

    钟希磬住在外城,也懒得在这深夜还家,呆不了两个时辰又得回来,遂打算到徐鹤行家中借宿。

    他吩咐亲随先去与徐鹤行说一声,自己带着另一个小厮在大街上吃了碗三鲜面,起身往城北走去。

    穿过一条黑漆漆的小巷,余光仿佛看到斜地里有人影突然窜出来。

    钟希磬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他转头一看,只见身后那亲随已倒了下去。

    又是“噗”的一声,钟希磬感到小腹里冰凉凉。

    他伸手,用力握住了那柄要再次捅进来的匕首。

    眼前,是张英俊的面庞。

    “你……你是李瑕?”

    “我是蒙古细作。”李瑕道。

    第一刀并未伤到要害,但钟希磬感到血从腹中不停往外涌,也感到无力再握住李瑕的手。

    “别杀我……别杀我……”

    李瑕问道:“谢方叔为何派你杀我?”

    “你……”

    “别废话,我都知道了。只问为何要杀我?”

    “你们北上……根本就是主战派为了扳倒左相布的局,是贾参政和右相利用了你,把你当成对付左相的棋子……那只能杀了你们。”

    李瑕又问道:“谢方叔与蒙古勾结?”

    “绝无此事。”钟希磬道:“左相主和,为的是大局,绝非卖国贼。边境战乱不止,田地荒芜,苍生颠沛流离……这些,才是左相主和的根由。”

    “杀余玠也是为了苍生?”

    钟希磬痛哼两声,道:“左相行事,无愧于天地。”

    “没与蒙古勾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的具体情报?”

    “白茂供出的。”

    “白茂?”

    “是,他是与聂仲由一道从北面回来的,因聂仲由已叛投,一直藏着白茂。但白茂是假意叛投,故而到临安府署检举了聂仲由……”

    钟希磬吃力地说了一会。

    李瑕道:“你还知道什么?”

    钟希磬咬着牙,道:“别的我不知道了……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李瑕没有再说话,抽出匕首,又捅了下去。

    钟希磬转身想跑,人却被李瑕踢倒在地。

    他转过头,眼中满是绝望之色。

    “别杀我……你若有冤屈,我可以替你洗刷罪名。”

    钟希磬说着,又哀求道:“我真不是坏人,我一生与人为善……我扶助老幼,接济贫民……你若到外城,到城北右厢打听……谁不说钟三郎是个大好人……”

    李瑕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灯芯巷的那几个街坊,李瑕其实不熟。

    但对门有个汉子,每天让他五岁的儿子骑在他脖子上,在巷子里走来走去,嬉嬉笑笑的,前几天这汉子和人斗殴受了点伤,今天看到官兵来,他跑了几步被当成高长寿杀掉了。

    李瑕虽没和他说过话,但总觉得,住在灯芯巷这两三天勉强像是有点家的样子。

    高明月缝的那条裤子被踩成了稀巴烂,高长寿、韩承绪、韩巧儿这一伤一老一小,现在还在露宿街头。

    想着这些,李瑕蹲下身,问道:“今日我们若被你找到,你会放过我们吗?”

    钟希磬一愣。

    李瑕又问道:“我们五个人,包括老人、小孩、伤者、女子,落在谢方叔手里,能活命吗?”

    “可以,可以。”钟希磬一边爬,一边道:“左相是大忠臣,贤名天下皆知,所做所为皆是为了社稷……真的,你可以去问,左相爱民如子,执政以来施行了多少利国利民的良策,民间谁人不交口称颂……我知道,你们能北上冒险,一定也是忠义之士,我们是一路人啊。”

    “是吗?”

    “是。”钟希磬仿佛燃起了希望,哭求道:“我背后是当朝宰执啊……你若杀我,那就摆明旗鼓是与左相为敌,与朝廷为敌。你若杀我,你就真成叛逆了,无路可走了。李瑕,李瑕……你万不可冲动杀人,将自己划作奸邪叛逆。”

    李瑕已摁住钟希磬挣扎的双手。

    “忠臣良相。”他轻声嗤了一句,道:“我不管谢方叔是不是忠臣良相。”

    “别杀我,我不是坏人……”

    李瑕又道:“我也不管谢方叔所为是不是忧国忧民。”

    “求你。”钟希磬还在挣扎,“你杀他我,你也完了,左相……”

    李瑕却像是没听到一般,手中的匕首径直扎了下去。

    “噗”的一声,钟希磬眼睛一瞪,生气尽去。

    ……

    至死,钟希磬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葵,三京败事者;贾似道,裙带上位之奸臣。此二人串联右相,派人北上,能做出什么好事?

    唯有李瑕伸手盖住了他不甘的双眼,最后对他说了一句。

    “谢方叔是宰执、是大忠臣,所以想杀我就杀?我又不是余玠……”

第116章 副相(为盟主“定庸”加更)

    太平坊西临西湖,南接吴山,歌舞兴盛。

    如今贾似道的府邸便坐落于此。

    两更天时,贾似道听得屋外有婢子急唤,遂披衣而起,步入大堂。

    “何事?”

    龟鹤莆忙上前一步,道:“阿郎要找的那只蛐蛐……李瑕,有消息了,因阿郎说过此事要立刻报,故而惊扰……”

    “说。”

    “是,近两个时辰前,他杀了左相手底下的钟希磬。”

    贾似道抬眼一瞥,道:“说仔细。”

    “是。”龟鹤莆道:“在城北梅家桥附近发现的尸体,连身边的亲随也死了,钟希磬中三处刀伤,随身物件都不见了。因尸体旁留了四个血字‘我非余玠’,故而小人断定乃李瑕所为。”

    听到这里,贾似道脸上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龟鹤莆又道:“此案本是临安府处置,但不到一个时辰,左相府已派人接手,之后更多消息小人并未打探到。但,李瑕与聂仲由一起通敌叛国的罪名是定下了。”

    “人呢?”

    龟鹤莆应道:“还不知道,看这情形势,只怕他很快会落在左相手中。”

    贾似道端起一杯茶,沉吟着,缓缓道:“可知李瑕为何杀人留字?”

    “许是为了……将事情挑明、摆开旗鼓与左相叫阵?”

    龟鹤莆说到这里,有些迟疑着,又道:“但,一只小小的蛐蛐,也敢在大公鸡面前如此放肆,未免过于嚣张了。”

    贾似道放下茶杯,似嫌它无味,道:“去吩咐厨房备些酒菜,再让后院的舞姬起来两个,准备一下。”

    “是。”

    龟鹤莆应下,交代了,垂手等待贾似道继续吩咐。

    但等了半天,再一抬眼,只见贾似道正捧着一本书凑在烛光下看着。

    “阿郎?”

    “哦,大门外等着,李瑕来了便带进来。”

    龟鹤莆一愣。

    他向来知道自家阿郎了得,但又觉得李瑕不可能来,忍不住问道:“阿郎怎知李瑕会来?”

    贾似道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口道:“丁大全、谢方叔要害他,程元凤保不了他。不来找我,他能找谁?”

    “可这……”

    “只看‘我非余玠’四字,可知他已摸清了朝中局势,去迎。”

    “是。”

    龟鹤莆在月色下走过前庭,在门外站定,心中犹觉不可思议。

    然而,他站了不多久,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

    李瑕穿过前庭,庭院很漂亮。

    蛐蛐的叫声始终不停,伴随着隐隐来自西湖上的笙歌。

    步入大堂,李瑕目光看向了贾似道,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与程元凤的不同。

    贾似道时年不过四十三岁,任端明殿学士、参知政事、加同知枢密院事,在宰执当中显得极为年轻。

    他比程元凤多了几分俊朗,锐利,以及……少年气。

    说“少年气”或许有些奇怪,但贾似道给李瑕的感觉便是这样。

    人到了不惑之年,难免会沉淀出沧桑之态,贾似道没有沧桑,他依旧自信、且昂扬。

    李瑕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在看着李瑕。

    李瑕没有回避他的眼神,目光坦然相迎。

    “你和我很像。”贾似道微微一笑,抬手一指,道:“坐,你站得太直,看着累。”

    李瑕坐了,却未开口。

    “我是务实之人,没功夫耽搁,也懒得故作深沉,就开门见山了……但你别这般盯着我,年轻人懂点规矩。”

    李瑕终于转过目光,依旧没说话。

    他似乎因为贾似道而出现了短暂交流障碍。

    “情报在你手上?”贾似道果然开门见山。

    “是。”

    “说你想要的。”

    李瑕微微沉吟,道:“我需要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为何派我们北上?为何卖了我们?为何要杀我们?”

    贾似道转头看了一眼更漏,道:“好,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口说起来。

    “去岁末,赵葵镇荆湖北路,收到旧部消息,邀大宋暗中遣使北上。此事他上了密折,被枢密院扣下。赵葵未得应允,与吕文德私下商议,二人恐朝廷归咎,不敢轻派使节,遂让大理高氏北上,你可明白?”

    李瑕道:“骗高长寿去北面救高琼,其实是用他掩人耳目?只要有大理人北上一事,不管高长寿死还是不死。成功拿回情报,都可以说是大理人送来的,而非赵葵、吕文德私自派人。”

    “不错,一明一暗两批人至淮北分开,高长寿继续北上,另一批往开封,但才到归德府,便全军覆没。”

    说到这里,贾似道摇了摇头,又道:“端平时,赵葵留有许多细作在北面,因多年未曾联络,或死或叛,出卖了他们。至此,赵、吕意识到此事不成,歇了心思。但已被谢方叔拿到把柄,‘擅启边衅’甚至是‘通敌’,且牵连到我。”

    见李瑕不解,贾似道随口解释了一句。

    “吕文德早年虽受赵葵提拔,如今却是我的人。谢方叔想对付赵葵,可以。但,动吕文德、动我,不行。”

    “然后呢?”

    贾似道悠悠然道:“我随手下了一步闲棋,反将了谢方叔一军。”

    “闲棋。”

    “当年,余玠调离淮右时,曾上过一道密折,将颍州细作田奎托付于枢秘院。去岁,赵葵与吕文德所派之人死在归德府后,这封密折被偷了。”

    “谁偷的?”

    “不知。但,田奎肯定已暴露。”

    李瑕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贾似道却如没看到一般,继续道:“我说服了程元凤,请官家派人北上,选了聂仲由,再密令聂仲由将大理高氏带上,再混淆两次北上的时间,便将赵、吕私下作主之事遮掩过去。”

    “你是如何说服程元凤的?”

    “只有一句话‘扳倒谢方叔’而已,简单。”

    李瑕问道:“只为扳倒谢方叔?”

    “不错,差事是奉官家密旨,背叛大宋‘险些害死’你们之人是细作田奎。而田奎之所以背叛,归根结底,是因谢方叔逼杀余玠。回顾整件事,我唯一做的仅仅是说服程元凤,将吕文德的把柄反推到谢方叔头上。”

    “你们让我们联系田奎,一开始就是要我们去送死。”

    “不。”贾似道一脸郑重,道:“我只是明知田奎必叛,并非要你等送死。”

    李瑕道:“有何区别?”

    “你活着回来了,不是吗?”

    “呵。”李瑕冷笑一声。

    若说他初见程元凤时还稍有些敬重,此时已又有些不同。

    同时间,堂中两个护卫拔出了刀,龟鹤莆抬起一支弩,对准了李瑕……

第117章 蛐蛐(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1/10)

    剑拔弩张之际,贾似道笑着摆了摆手。

    “阿龟,不必激动,李瑕心性非凡,不会乱来。”

    “是。”龟鹤莆放下了弩。

    贾似道看向李瑕,只见他还是很镇定。

    看起来,反倒是龟鹤莆等人先心虚了。

    贾似道目光诚挚,道:“我确实未曾想到你能活着回来,依原定计划,你们死在北面,我即可拿住一个把柄对付谢方叔。

    但,你不仅活着回来、且拿到了情报,我很欣赏你,且这更好,试想,若将情报往御前一摆,由你亲口说出在敌境遭田奎背叛之事,添油加醋几分,官家该对谢方叔何等大怒?”

    “我可以去说。”李瑕道:“但,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这只是我的第一个要求。”

    “你还要什么?”

    “聂仲由、林子、刘金锁。”

    贾似道轻呵了一声,道:“你该要个封赏。”

    李瑕道:“当然也要,我要入蜀独领一军。”

    “我当你是个聪明人。”贾似道嗤笑一声,眼神中已然泛起几分不悦。

    李瑕道:“这要求并不过份。”

    贾似道微微讥笑,道:“你可知谢方叔为何要杀你?”

    “你说的,我是你对付他的把柄。”

    “不错,但你不过是一个小把柄,我说过这仅是一步闲棋。”贾似道沉吟着,缓缓道:“谢方叔逼杀余玠,其恶果远不仅是田奎叛变。譬如,谢方叔任余晦为蜀帅,你别看余玠、余晦都姓‘余’,论治军打仗相去甚远。

    余晦到任四川第二年,即以‘潜通蒙古’处死了余玠旧部、大将王惟忠,王惟忠被押至临安处死,其遗孤还是我在抚养。换言之,谢方叔为遮掩逼杀余玠之恶果,连王惟忠也可冤杀。何况是聂仲由、何况是你一小小死囚?”

    李瑕道:“你在威胁我?”

    “哈,我需要威胁你?我只是告诉你,不依我所言的后果。”贾似道坦然道:“也是在告诉你,我救不了聂仲由。”

    李瑕道:“坐实聂仲由的罪名,顺便再牵连程元凤?”

    “不错。”

    “你们曾联手对付谢方叔。”

    “那又如何?程元凤未曾料到你竟能带着情报回来,欲独占功劳,又见丁大全与谢方叔相争,遂弃我,转寻谢方叔合作对付丁大全。朝堂之势,如水无常形。”

    贾似道说到这里,叹息道:“如今,连程元凤也保不了聂仲由,你又何苦救他?你真信任他吗?”

    李瑕道:“我手上的情报够份量,便有能力救他。”

    “聂仲由潜通蒙古,罪证在谢方叔手中,你可知这意味着何事?”

    “程元凤被逼着只能和谢方叔合作,杀了我?”

    “不错,左右相皆要杀你,唯我能保你。”贾似道笑道:“这岂不正是你今夜来寻我的理由?”

    李瑕道:“不多说了,我的条件很简单,救人、官职。”

    贾似道不悦。

    他用袖子扫了扫眼前的烛烟,往太师椅上一靠,闭眼不语。

    堂中安静下来。

    龟鹤莆见状,上前一步,道:“李瑕,你别不识好歹,我家阿郎已给足了你面子。”

    李瑕道:“你们若不答应,大可不必再谈。”

    龟鹤莆转头一瞥,见贾似道依旧闭目不语。

    他一指李瑕,道:“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

    李瑕懒得与这小厮多言,站起身,神情平静地往四下一扫,已在观察堂中另两个护卫。

    龟鹤莆还在叱喝。

    “阿郎要的是能斗戏的蛐蛐,你从一进门就趾高气昂,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听话,把你丢去喂了鸡而已。还当阿郎有多想用你?一介死囚也敢在宰相堂上摆谱……”

    叱喝声中,贾似道睁开眼看去,只见李瑕背挺得笔直,透露出的是一股难以被掩盖住的骄傲。

    “骄傲。”

    贾似道咀嚼着这两个字,感到了对李瑕的失望。

    他本以为李瑕能从北境归来,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惜太傲了,注定在朝堂上成不了大事。

    然而,贾似道又注意到,李瑕的骄傲之中又带着无比的冷静。

    他需要调教这只蛐蛐,才能让它替自己去斗。

    “李瑕,你不怒吗?”

    贾似道一开口,龟鹤莆马上收了声,退了一步。

    李瑕道:“我为何要怒?”

    “你等北上,九死一生,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弃子,任庙堂诸公随手摆弄、出卖。今次你是拿了情报回来,否则呢?披肝沥胆、喋血虏境,不过成了一具具无人问津的腐尸。于我,这不过是一桩小事,随手一拨就送你去卖命,如拨一只蛐蛐,被咬断腿、被咬死,被鸡啄了,我看不都会看你辈无名小卒一眼。便是你经历艰难回来了又如何?且看你,被视作潜通蒙古的叛逆,满城通缉……你就不怒吗?”

    李瑕看向了贾似道的眼睛。

    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蒋兴被一刀割了喉、聂平被弩箭贯穿、聂仲由亲手杀了老九和五个重伤者、刘纯在龙湖的小船上倒了下去,还有杨雄、白苍山、洱子……

    二十九人把性命丢了,满腔热忱而去、埋骨异乡。

    而在贾似道眼里只是一步闲棋,一件小事而已。

    两人对视之间,贾似道的眼神仿佛兴奋了起来,他喜欢调教蛐蛐。

    然而,李瑕只是反问了一句。

    “所以呢?”

    这一刻,贾似道微微一滞。

    他认为,李瑕该怒发冲冠、面红耳赤地指着他呼号指责。

    他已经想好了要让人把愤怒的李瑕打倒在地,踩着他的头,让他看清楚何谓形势、何谓强权。

    等到李瑕的心志崩溃,他才会将他扶起来,拍着他满是泪水的脸,教他如何做事。

    可李瑕这一句平静的反问,打乱了贾似道的预想。

    “所以呢?答应我的条件,还是免谈?”

    贾似道“哈”了一声,回过神来,笑道:“你的情报虽有用,但我未必想要。”

    “是吗?”

    “我要的是拜相,是扳倒谢方叔、程元凤。你听话才是关键,情报次之。”

    “你拿到情报才有更大的功劳。”

    “那也看你的态度。”

    “那就是不谈了。”

    “你以为你走得出去?”

    “试试。”

    李瑕盯着贾似道,伸手入怀,握住了匕首……

第118章 出路(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2/10)

    谈话至此,已有谈崩的趋势。

    李瑕前世见惯了许多大场面,本该更加平静从容,但终究是被某些情绪影响了;贾似道城府深沉,涵养极高,从未想过某天会对一个年轻人放狠话,自觉失态。

    气氛凝重。

    忽然,贾似道摇了摇头,大声朗笑,站起身向李瑕走去。

    “阿郎。”龟鹤莆与另两个护卫很紧张,连忙上前相护。

    贾似道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

    他穿着睡袍,头发也没梳,脚下未蹬官靴只趿着一双木屐,就那样摊开双臂走到李瑕面前。

    “哈哈哈,少年郎不经逗。与你说笑罢了,绷着脸做甚?”

    贾似道大笑着,揽住了李瑕的肩,动作浑不像四旬中年,洒脱不羁,倒像是个浪荡子。

    “来来来,我饿了,且边吃边谈……龟鹤莆,置些酒菜,再招两位小娘子坐陪。”

    笑罢,不等李瑕应,贾似道一手按在李瑕手上。

    “匕首收了、收了。杀我对谁都没好处。你看,我待你至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把脖子摆在你面前矣,你随时可杀我。”

    话虽这般说,贾似道的力气却很大。

    他于两淮间从戎十余年,以战功升迁,绝非普通文官。

    李瑕只一看,就知他也是常锻炼的。

    “哈哈哈,好少年,我太喜欢你了。”贾似道还在笑。

    这一刻,被揽住却还板了臭脸的李瑕,对比爽朗大笑的贾似道,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前世今生,李瑕极少有这样气场被人压制的时候。

    这是贾似道的气量,能在争执之时收放自如。

    但李瑕笑不出来,在经历那些牺牲之后,他还能保持冷静,但终究做不到像贾似道那样肆无忌惮地笑,做不到像庙堂诸公般把生死同伴当成蝼蚁。

    很快,酒菜被搬上堂来。

    两个妙龄少女入堂,盈盈一拜,带起一阵香风。

    “奴家为阿郎与郎君侍酒……”

    贾似道显得愈发从容自在,疏朗豪阔,径直落座,一手挽着宽袖,一手执筷,夹了菜吃了。

    “这道荔枝白腰子不错,李瑕,且坐下尝尝。”

    贾似道说着,摇了摇头,又大笑道:“我知你,知你心中有芥蒂……”

    下一刻,李瑕径直在他对座坐了下来,淡淡扫了一眼菜肴,落箸夹了一只虾。

    贾似道又是一滞,看了李瑕一会,道:“你剥虾剥得很漂亮。”

    “嗯。”

    “看来,你心性沉稳,我激不了你。”贾似道饮了杯酒,忽然道:“我若说,我扳倒谢方叔,为的是西南战局,你可信?你我皆知,蒙军已伐蜀……”

    “信不信又如何。”李瑕道:“宫门上‘阎马丁当’四个字是你派人题的?”

    “是。你如何知道?”

    李瑕道:“我思来想去,能做到这一点,且获益最大的就是你。”

    “或是丁大全恶迹惹得天怒人怨,某官员激于义愤而题字;或是某官员遭丁大全迫害,豁出性命题字。”

    李瑕道:“题字者要是这么冲动,临安府何至于一点线索都没有?”

    贾似道笑道:“不错,这才是扳倒谢方叔的杀招,相比起来,你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官家不在乎谢方叔逼死余玠,官家真正忌惮的还是谢方叔成为史弥远叔侄那等权相。

    后日朝会,谢方叔将反攻丁大全,他会以丁党侵占苏州田地一案为切点,联合朝臣弹劾。此事我已有布置。到时我会召你上殿,将情报呈于御前。你只须告诉官家,是我遣你北上,却遭田奎出卖,之后聂仲由潜通蒙古,程元凤欲遮掩此事,联络谢方叔,两相皆欲杀你。”

    “为何不扳倒丁大全?”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圣眷在彼,不可为。”

    李瑕又问道:“林子与刘金锁呢?”

    “扳倒了谢、程之后,那等小人物……呵,丁大全留之无用,自是杀了。”

    话到这里,贾似道亲手给李瑕斟了杯酒,道:“并非我不愿答应你,聂仲由叛投,此为对付程元凤之绝好机会,且证据确凿,不可救;另二人不值得我救,且如今并非对付丁大全之时。”

    侍立在一旁的龟鹤莆明白,这是阿郎在逼压李瑕。

    逼李瑕放弃聂、林、刘三人,就是在剪掉李瑕的傲气,如此才能用他,否则他与程元凤藕断丝连,阿郎用起来不放心。

    李瑕道:“你我还是谈不拢?”

    “我耐着性子陪你聊了这么久,不是为了解闷。”

    贾似道淡淡说了一句,执杯饮了酒,又道:“你聪明、冷静,跟着我前程不可限量,入蜀从军或科举仕官,由你。眼前两条路,你选。大丈夫行事,切忌优柔寡断。但不必急,且吃完这顿酒,你想。”

    说完,他一只手揽过身边的美人儿逗弄,已不再理会李瑕。

    同时间,两名护卫各逼上一步,不再给李瑕刺杀贾似道的机会。

    李瑕却还是很认真地在剥虾吃。

    他身边也陪坐着个小美人儿,穿着粉色纱衣,面容精致,身段苗条,那细腻的皮肤在烛光中显得愈发娇嫩。

    方才李瑕在与贾似道说话,她不敢作声,此时见对座的一男一女已开始亲昵,她心知到了自己表现的时候。

    她已决意使出浑身解数,替阿郎拿下这个俊俏的小郎君。

    “奴家替郎君剥虾,好不好?”

    她说着,一只小手向李瑕身上摸去。

    但那只皓腕却被李瑕剥了虾的手捏住,拿开。

    “小郎君可是嫌弃奴家?”小美人儿泫然欲泣,柔声道:“其实奴家……”

    “你别说话。”

    李瑕转向贾似道,道:“你既不答应,后会有期。”

    “想走?满城都在追杀你,只有我是你的出路。”

    李瑕道:“我来之前已做好了安排,并非只有你这一条出路。”

    贾似道神情一凝。

    李瑕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两人对视着好半晌没有说话,唯有李瑕身旁的小美人儿满是委屈……

    终于,贾似道抬手一指李瑕,笑骂道:“好你个小猢狲。”

    李瑕摊开了手,道:“你看,情报我没带来。”

    贾似道竟还在笑,也不知是气,或是激赏。

    “小猢狲,小小年纪投靠奸臣,你不要脸……”

第119章 资格

    礼兴坊,观潮别院。

    天光微亮时,名叫“丁八”的小厮走进前院,只见管家丁大勾正负手站在那。

    “丁管家,你找小人?”

    丁大勾点点头,道:“昨日与我说的那事,再与护卫们说说。”

    “好咧,我被抢了……”

    “闭嘴,没叫你再与我聒噪。”

    “是。”

    丁八随着丁大勾走进前院,只见一众护卫正聚在那商量着什么。

    其中,冯仲嗓门最大。

    “昨夜衙内说的是啥意思?”

    汪庚道:“你还不明白?事情已挑明了。北上那批人里,最关键那个叫‘李瑕’,此子心狠手辣,杀了谢方叔的人,把事闹大了。总之情报就在他手上,衙内要我们找到李瑕。”

    “不是,衙内咋就能知道这些?”

    “都说了,李瑕在庐州做了好大事情。两边一对照,衙内怎能不知道?当衙内是你这棒槌?”

    冯仲又问道:“那现在满城都在搜捕李瑕,我们还咋找?”

    “让你找就找,废话许多。”

    冯仲道:“娘的,我老以为要捉的是聂仲由,死盯那些长得像螳螂的丑汉。怪不得搁清河坊卖茶叶许多天,赚的钱都够去欢喜楼睡娘们了,连根毛都没见着!”

    “蠢材,再让你去卖茶,够请兄弟们都去了。”

    冯仲哈哈大笑,却转头看向汪庚,道:“我是蠢,但你们还说老汪聪明,他和李瑕当面说了许多话,愣是让人大摇大摆地进了程元凤府。”

    汪庚道:“我那夜见到的未必就是李瑕。”

    “还说不是?衙内都说是了。”

    汪庚闷声闷气道:“我当时以为是谢府或贾府派的人,要跟我互相透个消息,谁能想到……真他娘是个狗猢狲。但我没透有用的消息出去,还得了线索。衙内都没怪我,你们倒没完没了。”

    “你就是蠢,还说啥……”

    丁大勾已带着丁八过来。

    冯仲转头一看,啐了嘴里嚼的茶叶,向丁八道:“嘿,听说你小子被人抢了?那人还审问你院里的事?”

    丁八恭恭敬敬道:“是,当时小人与他过了两招……”

    汪庚一把拎起丁八的衣领,恶狠狠道:“要我对你用刑才肯实说?”

    “我说,我说……其实我一下就被摁住了……”

    “那人是不是很年轻?很俊俏?”

    “是很年轻,但蒙着脸,我也没看清……”

    “你娘!”

    这时,又有小厮跑来道:“衙内唤你们到大堂上去……”

    众人到了大堂,不一会儿,只见衙内丁寿翁出来,坐在主位上。

    丁寿翁时年三十六岁,面色隐隐发青,却并非他父亲丁大全那种青蓝,而是呈现一种病态、疲惫。

    他眼框发黑,眼袋很深,显得心事重重,走路时脚步也有些虚浮,缩着脖子,看人时微抬着眼,带着些恶狠狠的神情。

    丁寿翁一坐下来,堂上噤若寒蝉。

    他命一众护卫与小厮分列摆出架势,又安排了一队人手在身前护卫,方才清了清嗓。

    “带人进来吧。”

    很快,一名年轻人由四个大汉领着走进了大堂。

    汪庚抬眼看去,不由惊呼一声。

    “小猢狲!”

    这年轻人分明就是那夜说要“相互透漏消息”的骗子。

    “你……你是李瑕?!衙内,就是他!”

    两声呼喝,汪庚已扑到李瑕面前。

    “啪”地一声大响,李瑕一巴撑摔在汪庚脸上。

    汪庚大怒,一拳击向李瑕。

    李瑕不慌不慌,避过,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在汪庚脸上。

    “啪。”

    “干什么?!”

    众护卫大怒,纷纷拥了上去要摁住李瑕。

    “都住手!”丁寿翁怒叱。

    堂上安静下来。

    丁寿翁看向李瑕,面色不豫,道:“李瑕,你这是何意?”

    李瑕道:“这两巴掌,就当是替你教训这些办事不牢的手下人。”

    丁寿翁脸色愈发阴沉。

    这些日子他受父命办事,进展缓慢,昨夜还在吩咐手下人去搜,没想到今日刚起来便听到门子禀报。

    说是李瑕求见,且带话说会给他情报、助他对付谢方叔。

    他这才安排让李瑕进来,却没想到对方一进堂就如此凌厉。

    此时,丁寿翁本想拿下李瑕,思量之后又犹豫起来。

    他沉吟片刻,忽然冷冰冰地向一众手下道:“你们都有谁见过他?”

    汪庚两边脸痛红,委委屈屈地道:“小人见过。”

    “衙内。”冯仲道:“小人也见过他,我在清河坊卖茶,见过他一次,问我买茶。”

    “小人也见过。”丁八道:“小人前夜出门,被他抢了钱,整整一串……他虽蒙着脸,但小人认得出。”

    “你们过来。”

    “是。”

    汪庚、冯仲、丁八低头弯腰,走上前。

    丁寿翁突然伸出手,“啪,啪,啪”三声,给了三人各一个大耳刮子。

    这三巴掌显然是带着真火,比李瑕那两巴掌重得多。

    接着,丁寿翁又是一脚踹在丁八肚子上,将其踹翻在地。

    丁八吃痛捂着肚子惨叫不已,汪庚、冯仲也是纷纷跪下。

    丁寿翁这才看向李瑕,脸上泛起虚浮的笑容,道:“一群不会办事的蠢材,让你见笑了。”

    李瑕点点头。

    方才汪庚扑上来,李瑕不愿被其击倒,反手两巴掌为的是镇场面。倒没想到丁寿翁也打了手下人一通,把那被压住的气势又提了起来。

    丁寿翁既展示了凶狠与气度,又道:“你说会把情报给我、助我扳倒谢方叔?”

    李瑕道:“林子和刘金锁在你们手上?”

    “不错。”丁寿翁道。

    “活着?”

    丁寿翁道:“只要你懂事,他们便能活。”

    李瑕注目看了丁寿翁一眼。

    只一眼之间,他能看出许多东西。

    丁寿翁娶妻时,新妇被其父纳为侍妾,此事让他沦为天下笑柄,自然也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影响。

    李瑕能在他那发黑的眼眶、发青的面色中看出他这些年是如何报复性的纵情声色,待人又是如何色厉内荏。

    另一方面,李瑕在打了汪庚两巴掌之后就留意了丁寿翁的反应,心知丁寿翁有城府、能冷静。

    或许这人天资并不差,并非普通纨绔子弟,但丁大全纳媳为妾,大概已将这个儿子毁了大半……

    “我要见到丁大全。”

    丁寿翁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李瑕道:“我已见过程元凤、贾似道,到了与丁大全聊一聊的时候。”

    “你竟敢直呼我父名讳……你竟敢……”

    “你不敢吗?”李瑕道:“你不妨也试试?试试直呼你父亲的名讳。”

    丁寿翁又是一愣。

    他自诩是个聪明人,但未曾想到今日见到李瑕,短短几句话之间竟已被噎住了两次。

    他登时勃然大怒。

    “你太放肆了!你瞧不起谁?!你竟敢与本衙内……”

    李瑕又道:“我来之前,在贾似道府中与其长谈了一个多时辰。现在我要见丁大全,你大可杀我、扣下我,不妨试试?”

    “你有何资格这般与我说话?!”

    “我只与当朝宰执谈事。”

    丁寿翁抬手一指,大骂道:“婢娘养的猪狗!你可知满城都是谢……”

    说到“谢”字,他忽然停了下来,眼中阴晴不定。

    李瑕道:“满城都是谢方叔的人在搜捕我,因我杀了钟希磬,不知他比你手下这些人如何?”

    “你放肆!你……”

    “你大可不问你父亲,直接杀了我。”

    丁寿翁闭上眼,深呼了几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竟已冷静了下来,像是他的新妇已成了家中小娘时那样。

    色厉内荏之人,也就这般了。

    “家父上朝去了。”丁寿翁淡淡道,显得很冷漠,仿佛换了一个人。

    “无妨。”李瑕道:“安排一间厢房让我歇养吧……”

第120章 丁青皮

    李瑕在观潮别院的客房里睡了一觉。

    丁八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了一眼,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这……他真睡着了?”

    “狗猢狲。”

    汪庚、冯仲正垂头丧气地蹲在院中,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句。

    丁八这个小厮本攀不上这两个护卫,但今日三人同挨了打,反倒亲切不少,凑过去说起话来。

    “哥哥,你们说,他怎就睡得着?”

    冯仲抬头看了一眼正将那客房围起来的十几个护卫,道:“衙内都吩咐了,我们又不会动他。”

    “衙内为啥就不把这狗猢狲做了?”

    “我怎知道?但这人真就不怕吗?”

    冯仲啐了一口,骂道:“临安城谁不怕我们?就没见过这种杀才。”

    汪庚眼中阴晴不定,忽道:“我倒有个主意。”

    “啥?”

    “请衙内去唤个娘们来,把这小子睡了。”

    “啥?”丁八瞪大了眼,惊道:“还有这等好事?!这这这……”

    汪庚在他头一重重一拍,骂道:“闭嘴,有你啥事,你他娘懂个屁。”

    冯仲似懂非懂,道:“要不……我去把他睡了?”

    汪庚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样,怕是阿郎要用这猢狲,需收服了他。”

    说话间,他已站了起来,向负手站在门口的丁大勾道:“丁管家,衙内呢?”

    “走了。”

    “走了?可这……”

    “你们看好院子就是。”丁大勾淡淡道,“少出些馊主意,还嫌在衙内眼里你不够蠢?”

    汪庚深觉可惜。

    他却也明白,衙内走了,很可能就是阿郎要来了。

    “别蹲着了。”他踹了冯仲一脚,负手站直了,守着李瑕的客房……

    ~~

    李瑕一觉醒来,睁开看,看到了一张可怕的青色老脸。

    想必这就是丁大全了。

    再起身一看,屋中还站着几个护卫和属僚,却个个垂手低头。

    见李瑕醒了,丁大全轻笑一声,负手从床边走开,缓缓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老夫的别院中酣然高卧。”

    李瑕道:“谢方叔要杀我,这临安城内,只怕没有比丁枢相家更安全的地方了。”

    丁大全抚着长须,轻蔑一笑。

    他六十五岁,苍老且瘦小,看起来与程元凤、贾似道完全不同。

    李瑕只看他那满头白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何要依附宦官了。

    程元凤二十九岁中进士,五十七岁拜相;贾似道二十五岁中进士,四十一岁入宰执之列。而丁大全四十八岁才中进士,不走些捷径,很可能一辈子都当不了高官。

    李瑕并非是认同丁大全,只是愈发觉得……少壮须努力。

    “你背地里敢唤老夫名讳,当面却又不敢?”丁大全道。

    “敬老而已。”

    “情报呢?”丁大全问道。

    “我放在别处。”李瑕道:“条件谈妥,自然会交出来。”

    “说条件。”

    李瑕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才到中午,看得出丁大全是下了朝就过来。

    “放了林子、刘金锁;救出聂仲由;保护我们这些人的安全;给我一个蜀地独立领兵的官职。”

    丁大全道:“就这些?”

    “就这些。”

    “老夫答允你,情报交出来,明日至御前指证谢方叔。”

    “好。”

    “具体如何做,老夫的幕僚们会与你商议。”

    “好。”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皆是沉默了一下。

    谈妥了,且有些过于顺利。

    至此,李瑕算是接触过了当朝几位宰执,大概明白世人为何不耻丁大全。

    程元凤虽不擅权谋,但是个正经人,守规矩,做事一板一眼;谢方叔虽主和,却有治国之策,秉持政治理念,或许还是真心爱民;贾似道做事无所不用其极,却还顾着西南战局……

    唯有这丁大全,眼睛里只有往上爬,亳无底线与原则。

    情报是什么、有何用,他问都不问;李瑕适不适合为官,他探都不探。

    他只在乎扳倒谢方叔、拜相位。

    可笑的是,仅在这次的事情上,李瑕反而与这个奸邪的立场最一致。

    ……

    于丁大全而言,话到这里,已不必再与李瑕多聊什么了。

    李瑕不过是因恰逢其会才显得奇货可居,换作平时,他堂堂枢相,根本没有理会一个小年轻的必要。

    但丁大全踱了两步,还是问道:“你昨夜未与贾师宪谈妥?”

    “是,他不愿救出我要的人。”

    丁大全道:“老夫与他不同,老夫只须扳倒谢方叔,即可为左相。他须再扳倒程元凤,勉强可为右相。”

    “是。”

    “他也不敢得罪老夫,救不出人。”

    “是。”李瑕道:“所以谈不拢。”

    丁大全又问道:“你是如何从贾府离开的?”

    “我告诉贾似道,我要来投奔丁枢相,他答应了。”

    “是吗?”

    李瑕道:“他还让我转告丁枢相一句,监察御史洪天锡是他的人。”

    丁大全笑了笑,笑容阴恻,但已心中了然。

    “如此大礼,贾师宪所求何事?”

    “丁枢相认为呢?”

    “竖子也敢在老夫面前卖乖?”丁大全冷哼道:“老夫不在乎谁为右相,程元凤、马天骥、贾似道,谁更听话,谁便可任右相……”

    李瑕忽然打断了丁大全的话,道:“贾似道说扳倒谢、程,他最多任右相,再扳倒你,他才有独掌相权的机会。”

    丁大全那张青色的脸完全凝固住。

    他不敢相信,一个十六岁的竖子,竟能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

    然而李瑕还在继续说。

    “贾似道还说,如今圣眷在你,扳不倒你。让我混在你身边、蒙骗你,找机会拿一个真正的把柄,到时再对付你。”

    “你说什么?”

    “这么做,贾似道并不亏什么,反正北上拿情报之事出自他的手令,功劳少不了他一份,无非是早点或晚点对程元凤出手而已。与其谋一个在你手下做事的窝囊右相,不如赌一把大的,所谓‘赢尽秋虫独奏功’,他有耐心,也有野心……”

    丁大全良久无言。

    忽然,他抚掌大笑。

    “哈哈,好个贾师宪,婢娘养的浪荡子,倒有几分胆色。”

    李瑕听不出丁大全在夸贾似道还是在骂,只见至丁大全那张青蓝色上的阴翳之色尽去,仿佛很是畅意。

    “无妨,无妨,贾师宪太年轻,且让他熬着……不必理他。”丁大全向李瑕问道:“倒是你,为何向老夫吐露此事啊?”

    李瑕道:“我有自知之明,今次是机缘巧合涉入相位之争的关键时刻。否则,我于诸公面前不过蝼蚁一只,随时可被捏死。混在丁枢相身边为间谍,我实在做不到,故而说实话。”

    丁大全又露出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道:“安知不是你与贾师宪串联,虚虚实实,诓骗老夫?”

第121章 虚虚实实(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3/10)

    随着丁大全这一句问话,他目光中已带了寒意,配上那一张青蓝色的面容,仿佛是能看透人心的恶鬼。

    李瑕却是坦然迎上了他的目光,道:“我只愿入蜀从军,远离临安府之争端。自然不会潜在丁枢相身边捉把柄。”

    丁大全上下打量了李瑕一眼,也不知是信或不信,最后轻嗤一声,讥笑道:“从军?蠢材才愿当武官,大宋真正统兵者皆是文官。”

    李瑕道:“我不会八股,也不喜读书。”

    “你见过程申甫那腐儒,他叫你去太学读书?”

    李瑕一听,知道‘申甫’大概是程元凤的字,应道:“是。”

    “老夫不是程申甫,守些破烂规矩。”丁大全淡淡道。

    他语气间显得极瞧不起程元凤,随口又道:“你既想入蜀立功,此事老夫安排,给你寻个好官职。”

    “谢丁枢相。”李瑕拱了拱手。

    这一拱手,或许也代表着他的仕途上蒙上了一个污点。

    相比起来,程元凤当时的安排才是真在为他考虑。

    丁大全答应得爽快,并非是比程元凤更真诚,不过是全无底线罢了。

    而李瑕跟着丁大全破坏了规矩,入仕升迁,必然也要被骂作奸臣,万夫所指。

    虽然他毫不在乎这些,他就没想过要给谁当‘臣’,奸臣与忠臣,随旁人怎么想。

    丁大全又问道:“世人皆称老夫奸邪,你投奔老夫,不怕坏了名声?”

    李瑕道:“总好过被污蔑为‘潜通蒙古’,被论罪处死。”

    “就这样?”

    “是。”

    “你该多巴结老夫几句。”

    “实话实说而已。”李瑕道。

    丁大全目光看去,看了一眼李瑕那挺得笔直的背脊。

    目光再一转,又看到了那不卑不亢的眼神,以及眼神中的淡然自若。

    丁大全微微一凝。

    世人看他这张青蓝脸,眼神中或多或少都带着嫌恶、恐惧、避讳……视之为妖魔鬼怪。

    那种“长成这样一定是鬼怪”的避与嫌,哪怕再细微,他都能敏锐地感受到。

    然而,李瑕没有。

    丁大全活了一辈子,几乎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坦然的目光。

    他忽有些感慨,踱了几步,负手站在窗前,叹息了一声。

    “自老夫扶摇直上,身侧皆蛇虫鼠蚁,许多年来,未见有如你这般隽秀人物来投效了。”

    李瑕知道他说的不是相貌,指的是姿态。

    “丁枢相过誉了。”

    “蛇虫鼠蚁……”丁大全背对着李瑕,喃喃了一句之后,忽感慨起来。

    “世人皆言老夫奸恶,然则,他们嫌恶老夫,老夫亦嫌恶他们,不过道貌岸然之辈、腐儒而已。早年间,老夫任福建路宁德县主薄,其地群山僻壤,道路不便。百姓行路,困于氛雾险壁,蛇虫之毒。邮亭逆旅,以入宁德为戒。唯老夫力排众议,不畏艰难,开辟白鹤岭,经罗源叠石直抵福州,惠及宁罗两县百姓。你认为老夫此举,对耶?错耶?”

    李瑕道:“若能造福一方,该是对的。”

    “可知腐儒们是如何弹劾老夫?”

    “不知。”

    “以‘青鸾既变,士气不扬’为由,弹劾老夫坏了当地风水。”

    李瑕道:“我不明白。”

    “他们说岭路直射县城,有伤文运。”

    李瑕依旧有些疑惑,道:“我还是不明白。”

    丁大夫道:“当地士大夫读书之家不喜道路通达。道路通则文风盛,文风盛则州县之试名额即少,是谓‘有伤文运’。老夫开辟道路,坏的又何止是那些人的文运……当时老夫不过一主薄,未曾攀附宦官,依旧是被骂作奸邪。”

    李瑕无言以对。

    丁大全回过头来,走到了李瑕面前,把那张青蓝色的脸凑得近了些。

    “人说老夫如鬼如蜮,老夫看世人才是鬼。人说老夫狠毒贪残,但,毒得过世间人心?”

    他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孤独。

    他既看不起身边的小人,也看不起指着他骂的君子。

    李瑕没说话,他已分不清这些庙堂高官所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也许是丁大全在惺惺作态,收买人心而已。

    实无甚可说的。

    丁大全叹道:“老夫与你投缘,今日说的多了,多了……总之,往后你随老夫做事,不必理会世人诽谤。”

    “是。”

    丁大全遂拍了拍李瑕的肩,走了出去。

    倒是还留下了一句吩咐。

    “吴衍,你与李瑕商议具体细节……莫轻慢他,且记,老夫视李瑕为子侄……”

    “是,谨遵丁公吩咐……”

    ~~

    龟鹤莆赶进堂中,只见贾似道已下朝还家,正倚在躺椅上假寐。

    “阿郎,丁枢相果然是去了兴礼坊观潮别院,想必已与李瑕谈好了。”

    “嗯。”贾似贾含糊应了一声,睁开眼,道:“他该已得到丁青皮的信任。”

    龟鹤莆忍不住问道:“小人真不明白,阿郎为何要放李瑕去?”

    “他说得不错,即使扳倒了谢、程,不过是与丁青皮共相,比如今又有何区别?”贾似道喃喃道:“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真是好眼界。”

    “可如此一来,丁枢相知道阿郎往他身边派人,岂不得罪了他?”

    “不如此,丁青皮便能当我好相与吗?”贾似道漫不经心道:“恰是李瑕直说了,丁青皮才会以为我不过如此、以为他身边没有我安插的人,反而放松了戒备。”

    龟鹤莆会意,不由笑了笑。

    “如此一来,阿郎先前安插在丁枢相身边的人,就全都不遭猜疑了?”

    “呵。”

    “阿郎,妙啊。李瑕非要救聂、林、刘三人,死不松口,那便让他自己去救,阿郎既不用出力,却能得一份情报、一份功劳。且这次扳到了左相,留右相与丁枢相斗,再布几枚暗棋。神机妙算也。”

    贾似道笑了笑,轻踹了他一脚,骂道:“马屁拍得不响,该练了。”

    “是,是……小人这不是还没全明白吗?那万一李瑕真投了丁枢相又如何?”

    “不会。”

    龟鹤莆道:“对,对,他既见过阿郎,又岂能再看上丁枢相?一天上仙、一地下鬼,小人真是多虑了。可笑丁枢相一把年纪,比阿郎和李瑕加起来都大,却被耍得团团乱转。”

    “响了。”贾似道喃喃道:“但也没响。”

    “小人这可不是溜须拍马,实是真心这般想。”

    贾似道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真当我这么做只为相位不成?西南战局如火,余晦无能,亡国之患迫在眉睫。罢谢方叔相位、替换蜀帅,此为当务之急,不容犹豫。”

    龟鹤莆一愣,分不清自家阿郎是玩笑或是在自欺欺人?抑或是这次要让自己拍一个不同凡响的马屁?

    难不成,阿郎是真心这般想?

    龟鹤莆心头迷茫,那到了嘴边的奉承之词一时竟是说不出来……

第122章 解救(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4/10)

    观潮别院中,李瑕与吴衍对座而谈。

    吴衍是丁大全的心腹党羽之一,如今任监察御史。因听了丁大全一句吩咐,他待李瑕也颇为客气。

    “明日大朝会上,谢方叔将联络百官弹劾丁公、董大珰、卢大珰侵占民田,一决胜负。”

    李瑕问道:“侵占民田是真的?”

    吴衍道:“是真的,人证物证皆已在他们手上。”

    李瑕默然片刻,道:“你们怎么反击?”

    吴衍也是默然片刻,道:“此次,谢方叔突然派人于宫门题字,步步紧逼,打了我等一个措手不及……说实话,李小郎君来之前,我等没捉到谢方叔的把柄,在朝堂上并无太多办法。”

    李瑕明白,吴衍的意思是他们这些党羽没有办法在朝堂上反击,而不是丁大全势弱,‘阎马丁当’倚仗的是圣眷,总体而言还是比谢方叔更有优势。

    只是丁大全胜在内廷,谢方叔胜在外廷。

    吴衍话到这里,又道:“但既然李小郎君投靠了丁公,明日谢方叔必败。不知,情报在何处?”

    “我一会去取来。”

    “好。”吴衍道:“我这便让人放了林子与刘金锁。”

    李瑕道:“他们知道自己是被谁捉的?”

    “李小郎君说笑了,我们又岂会特意告诉他们‘你等是被丁公拿下的’?”

    “押来的时候呢?”

    “打晕了的。”

    李瑕道:“演场戏,让他们以为是被谢方叔捉了,是丁枢相派人相救,然后再带他们来见我。”

    吴衍道:“何必演戏?你吩咐他们明日于御前控诉即可。”

    “不,刘金锁是个憨直人,他演不了。”

    “好吧。”

    李瑕皱了皱眉,觉得这些奸党也是嚣张惯了,做事太粗糙。

    旁的不提,只看谢方叔手下人行事,远比丁党走狗缜密……

    而随着李瑕这一皱眉,他与吴衍之间的强弱之势也发生了变化。

    李瑕虽无官职,但有丁大全的信重、有筹码、有能力,在吴衍面前隐隐竟有些主导者的姿态。

    另一方面,吴衍能投靠丁大全,并不是有气节之辈,心知李瑕能在几不可能的情况下从北面归来,必有过人之处,态度上竟也十分配合。

    “聂仲由关押在哪里?”

    “三衙。”

    李瑕又问道:“能直接救出来?”

    “怕是不能。”吴衍道:“不过,李小郎君杀钟希磬真是好手段,如今临安城人尽皆知,谢方叔在追杀你这蒙古细作,明日御前对质、谢方叔一败,聂仲由‘潜通蒙古’的罪名自然也是被污蔑的……”

    李瑕道:“若聂仲由是真的通敌呢?”

    吴衍笑道:“我们在乎吗?”

    “我需要见聂仲由一面,这也与能否扳倒谢方叔有关。”

    “李小郎君做事细致啊。”吴衍感慨一声,道:“行吧,我来想办法,看能否让你进三衙一趟。”

    “再调派一批人手归我指挥。”李瑕道:“尽快,时间不多了……”

    ~~

    一间黑暗的地牢里,林子被绑在柱上。

    他低垂着头,身上新伤剧痛,老伤痒得厉害,有如蚂蚁在咬,但四肢都被绑缚着,挠也不能挠。

    牢中没有日夜交替,他不知道自己已被捉了多久,仿佛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漫长。

    他只盼着能早一点死掉。

    至于活着出去……早就不抱这种希望了。

    忽然,外面有厮杀、打斗声响起。

    “嘭”的一声门被人踹开。

    林子抬起头看去,因不适应那道光而眯起了眼,隐约见到有人提着刀到了面前。

    “右……右相……是右相派你来的吗?”

    “救你出去,但你忍一下。”

    说话间,一个麻袋罩了下来。

    又是厮杀声,接着是马车走在青石街道上的辚辚声……

    ~~

    李瑕站在观潮别院中,眼看着林子、刘金锁被装进麻袋拖走。

    “哪几个人他们见过?今日先离开这里,明日方可回来。”他咐吩道。

    吴衍笑了笑,道:“依李小郎君的意思做。”

    “是,你们几个,今日先回枢相府上!”

    “是。”

    李瑕又道:“把地牢锁了,装成酒窖,再去请两个大夫来。”

    “是……”

    吴衍又招过丁大勾,问道:“小衙内呢?”

    丁大勾应道:“这……小衙内还未回别院,许是回府去了?”

    吴衍心知丁寿翁大概是受了气,又躲起来风流快活,其人性子就是那样,看起来狠辣,实则遇事就避。

    吴衍也不多说什么,道:“既如此,观潮别院一切事宜,你听李小郎君吩咐。”

    “是,小人明白。”丁大勾应了,又向李瑕道:“小人这便去安排。”

    李瑕点点头,又吩咐他多煮些肉和蛋。

    不多时,那拉着林子与刘金锁的马车在城内绕了一圈,回到了前院。

    李瑕回到堂上,正见林子、刘金锁从麻袋里钻出来,浑身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他们一抬头,见到李瑕,刘金锁放声大哭,林子也是泪流不止。

    “李瑕!李瑕……我还不如死在北面……回来连柳娘一面都没见着,那些狗猢狲要了我的命……”

    刘金锁无力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泪眼巴巴看着李瑕,一条粗猛大汉竟哭得如孩子一般。

    李瑕目光看去,见他胸前刺青上绣的一个美人儿已被人剜了一片,便知其受了不少的苦。

    再看林子,脚上血淋淋一片,脚趾头也被剪了两根……

    李瑕吩咐大夫给他们治了伤,又让人送了粥食上来。

    其后,他拿出几张海捕文书,递在林子面前。

    “这是……”

    林子方才包扎好,才开口想问“右相在哪”那文书到了眼前。

    他摊开一看,愣住。

    李瑕道:“左相谢方叔视我等为潜通蒙古的叛徒,意欲诛杀。”

    “他娘!我们是叛徒?!”刘金锁大怒,破口大骂不已。

    吴衍冷眼旁观,心说李瑕果然是无耻奸诈,连自己人都骗。

    不过,要的就是这样的鲁莽大汉到御前控诉。

    枉谢方叔一世为官清廉忠正,自己这些人死活捉不到他把柄,没想到今次他要杀的一个小角色竟是如此硬茬……

    ~~

    丁八送了粥从堂上出来,摇了摇头,低声道:“两条大汉,哭得惨兮兮,真窝囊。”

    他转头一看,见汪庚、冯仲与一众护卫立在一旁,忍不住过去又道:“哥哥,那小猢狲怎就爬到我们头上了?连丁管家都要听他安排,这也太……”

    “真他娘晦气。”冯仲啐了一口,“贱没廉耻的狗货,拿了鸡毛当令箭,气死爷爷了。”

    汪庚摇了摇头,叹道:“唉,还有何好说的,连吴御使都听他的,但就算是阿郎要用他,这事也太荒唐了,荒唐……”

    “唉,稀奇死了,气死我算了。”

    “娘的,他就在屋里睡了一觉,太轻易了吧?”

    “他不要脸……”

    三人再次凑在一起嘀咕,犹恨李瑕不已。

    不一会儿,李瑕却是从堂中出来,抬手一指,道:“你、你、你们几个,跟在我身边做事。再去招几个护卫、备辆车,并找丁管家要三百贯钱来,随我出门一趟。”

    丁八前一刻还在大骂“猢狲”,闻言愣了一下,飞快点头哈腰,赔笑道:“是,是,小郎君稍待,小人这就去备车。”

    一低头,他见李瑕鞋上沾着泥土,连忙趴过去仔细掸了,这才起身飞奔,竟还有些兴高彩烈的样子。

    “还不快点!李小郎君要用马车,耽误了事,你等担待得起吗……”

    ~~

    一辆马车行到了城北流民聚集之地,不一会儿之后又堂而皇之地转向了兴礼坊。

    路上不时有巡丁上前想要搜查。

    “搜什么搜?!”汪庚拿出信令一摆,喝道:“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谁家的马车?滚!”

    马车里,韩巧儿不由眼睛发亮,忍不住很轻很轻地“哇”了一声。

    她很想说“李哥哥好厉害啊”,但李瑕交代过她路上不要出声。

    韩巧儿却还是与韩承绪、高明月、高长寿对视了一眼,纷纷都有些欣喜。

    昨天傍晚,他们还在灯芯巷的小宅里,之后逃了出来就躲在城北的一个小小窝棚里,今日李瑕终于来接他们。

    见面时,没工夫说太多话。李瑕只让高明月把脸涂了,就带他们上了马车。

    此时行在大街上,李瑕却又从怀中拿出一支眉笔来,向高明月低声道:“你别动,我再添一笔。”

    “嗯。”

    高明月抬起头。

    李瑕遂在高明月眉间描了两道。

    她目光看去,见到他那沉静的眼,心中微微一潋,心想他为自己画眉呢……

    下一刻,高长寿轻声道了一句:“好丑。”

    高明月登时有些难过。

    她为了扮丑,昨夜就把脸涂黄了,点了几颗痣,且在身上裹了一圈,显得十分臃肿,又热又闷。

    没想到李瑕还要给她再添丑一点。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一行人下了车,一路进到院子里。

    见到林子与刘金锁,最开心最伤心的都是韩巧儿,既为救出了他们而开心,又因他们身上的伤势而难过。

    但不论如何,七个从北面归来的人终于算是相聚了。

    他们坐在偏堂中,三名伤员各自倚着,其他人除了李瑕一个个也是脏兮兮,看起来惨不忍睹。

    韩承绪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大概是知道了这里是丁大全的地方,又见周围有人盯着,始终不太说话。

    只有韩巧儿哭过之后,看了看外面那些护卫,怯生生问道:“李哥哥,我们不回灯芯巷吗?”

    她素来乖巧,能问这一句,显然是很喜欢灯芯巷那个小家。

    李瑕拍了拍韩巧儿的头,看了众人一眼,道:“我们会这在里歇一晚,明日便可洗清冤屈,到时我们回去住。”

    “好。”韩巧儿很高兴地应了一声。

    李瑕目光看去,见诸人脸上皆有些欣喜期待之色。

    这一刻,在他心里,助丁大全扳倒贤相谢方叔的顾虑忽然又少了一分……

第123章 大朝会

    临安城的布局是“南宫北市”,宫城缩在南面的凤凰山麓。

    这个位置作为寺庙极合适,作为宫城却有些不伦不类。

    也许是宋高宗觉得,如此被西湖、凤凰山、钱塘江包围起来,观感上更为安全。虽然以整个临安地区的地势而论,这里几乎无险可守,只适合敌方展开兵力,若遭进攻,很难守住。

    但总之,宫城就是建在山脚下了。

    局促是肯定的,大庆殿便须“因事揭名”。

    正朔庆典,用“大庆殿”的牌匾;进士唱名,用“集英殿”牌匾;祀神祭天,用“明堂殿”牌匾;庆贺寿诞,用“紫宸殿”牌匾;重大朝会,用“文德殿”牌匾。

    总之是一殿多用,十分简朴。

    这日三更时分,许多人起身向宫城而去。

    谢方叔知道“文德殿”的牌匾已经换上了。

    这些年官家渐渐怠于政务,大朝会一月不过三五次,常朝多设在垂拱殿,今日要在文德殿开大朝会,必是要让愈演愈烈的朝争有个结果。

    官家忌惮出现史弥远那样的权相,希望宰执们互相牵制,这不假;但自从“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字一出,朝争被摆在明面上,每日里都是群臣相互攻讦,又有阎贵妃、内侍们日日哭诉,官家已经烦透了。

    该造的势也造好了,谢方叔料到官家的耐心已经耗尽。

    “阿郎,该上朝了。”

    “走吧。”谢方叔起身,整理好衣冠。

    才走到前院,却见徐鹤行快步赶来。

    “左相。”

    “边走边说吧。”谢方叔道。

    他又看了徐鹤行一眼,叹惜道:“两夜没睡了?”

    “劳左相记挂,鹤行还熬得住。是查到了几件要事,特赶来禀报。”徐鹤行语速很快,又道:“李瑕恐在丁大全手上。”

    谢方叔脚步依然沉稳,道:“无妨。”

    “可是……”

    “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晚了。”谢方叔缓缓道:“老夫既然通缉李瑕,便是有确凿证据断定他潜通蒙古。”

    徐鹤行拱手道:“明白了,我一定保护好证据。请左相放手施为,扳倒奸党,不必有后顾之忧。”

    “明白就好。”谢方叔已走到轿子前,伸手又在徐鹤行肩上一拍,道:“你与希磬自幼跟在老夫身边,如今他走了,你再悲戚,也可不乱了心志。切记,行事需以社稷大局为重。”

    “是。”

    谢方叔上了轿子,向宫城而去。

    ~~

    几名太学生也在走向宫城。

    刘芾转头看了看身侧的黄镛,忽道:“器之,你还年轻,真想好了?”

    黄镛莞尔一笑,道:“声伯兄是怕我年轻识浅坏了大事?还是怕扳倒权党我更受赏识?”

    “我是怕万一事败……”

    “岂有万一?”黄镛道:“奸党倒行逆施、天怒人怨,诸公证据确凿,岂能败了?”

    刘芾道:“可奸党圣眷在身。”

    “我信官家能明辩是非。”黄镛道:“近年来,诸生抨击时政,每将官家比作唐明皇,然而,官家即位以来,立志中兴,定灭金之策,俘完颜守绪、张天纲归献庙社,一雪靖康之耻。罢黜史党、亲擢台谏、澄清吏治、整顿财政……如此贤明官家,岂能被奸党蒙蔽?”

    陈宜中点点头,道:“官家确有爱民之心,淳祐十一年,各地大雨,官家问‘积雨于二麦无害乎’,郑相公奏答‘待天晴则可’,唯左相知农桑之事,奏曰‘二麦无害,蚕事畏寒’,左相遂得信重,可见官家心系百姓。”

    黄镛笑道:“与权兄竟能知御前对奏之事,看来已得左相青眼?”

    陈宜中拱了拱手,不答。

    黄镛又道:“你们不让诸生来,我认为过于谨慎了。官家即有爱民之心,又起复了洪御史,命他重新审理奸党侵占苏州民田一案。可见,圣眷未必就在奸党。”

    刘芾叹息道:“但‘国势将亡’四字,已将左相等人置于与官家对立……”

    “不。”黄镛掷地有声道:“圣眷在民,在忠直之臣,今日伏阙上书,我等必定功成!”

    “不错,证据确凿、圣眷在民,岂有事败之理?!”太学生们纷纷附和,慷慨激昂。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只见夜色中的杭城大街已堵得水泄不通……

    ~~

    临安城挤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人口又多,每到大朝会前,各个官员的轿子、随从挤上杭城大街,常出现拥堵。

    “让一让,让一让,这是右相的轿子。”

    “惊扰右相了,可前面确实是堵死了……”

    程元凤才从钦善坊行到中瓦子,掀开轿帘一看,心知今日莫说是到待漏院歇一歇,堵在这里,能不迟了已是万幸。

    这临安行在,本就不适宜为都城。

    每到这种时候,偏安一隅的无奈与悲凉不免泛上心头。

    “走过去吧。”

    程元凤下了轿,又低声自语了一句:“行在,行在……何日才能收复河山、重归东京?”

    话虽如此说,从他出生起大宋的行都就已在临安,他一辈子也未曾见过那所谓的“东京汴梁”。

    莫说是他了,连父、祖辈都不曾见过。

    也就只能感慨一句罢了,都活到这把岁数了,收复河山?岂还有一丝可能?

    “让让,右相先过去。”

    “见过右相……”

    在护卫与亲随的呼喝声中,程元凤走过长街,忽见大宗正寺丞赵崇瑶从侧边迎了过来。

    “右相。”赵崇瑶唤道。

    程元凤回了一礼,笑道:“今日出门够早,却又堵了。赵公也是?”

    赵崇瑶走近了,两人并肩而行,官帽上的长翅似碰未碰,距离刚刚好,且晃都不晃一下。

    “事定矣。”赵崇瑶低声道。

    程元凤闻言,显出恰到好处的喜色,讶道:“真的?”

    他自然知道,大朝会绝非百官议政,只宣布重大事情的结果,比如罢黜、重惩某些人。

    事实上,朝臣早已弹劾了奸党数日,该查清、该上奏的,皆已呈至官家面前。

    官家显然已有决意,只是未听到宣旨,心中难免忐忑。

    “是。我特意在地相候,就是为给右相报喜。”赵崇瑶道:“奸党侵占苏州民田一案,监察御史洪天锡去岁就已上奏,官家当时受奸党蒙蔽,洪天锡愤然请辞。此后我与左相联络百官,向官家申明大义。

    能起复洪天锡,即表示官家已回心转意。果然,昨夜董宋臣又在官家面前哭诉,被叱责了一通。今日大朝会上要宣的旨意我等已知晓,乃是任命洪天锡为大理寺少卿、严办此案,且叱责董宋臣、丁大全等人。”

    “好。”程元凤道:“太好了。”

    赵崇瑶又道:“我等只怕奸党将此案推给其爪牙,大事化小。只请右相务必与左相通力合作,趁胜追击,一举扫除奸党,杜绝死灰复燃。”

    “赵公放心,我绝不退却。”

    “如此便好。”赵崇瑶又道:“此案板上钉钉,只须忠臣义士奋力呐喊。”

    “官家能不受奸党蒙蔽,此大宋之幸……”

    两人不便多谈,赵崇瑶很快又带着随从离开。

    程元凤眯了眯眼,对局势的了解愈发清晰。

    简单而言,忠臣们已把是非黑白摆明了,又联合起来逼着官家重惩奸党。

    官家也许不太高兴……是肯定不太高兴,但在如此对错分明的情况下,只能舍弃奸党,选择忠臣。

    宫门题字触怒了官家不假。但在大势面前,就算是官家也只能做出对的选择,而且旨意已拟好了。

    唯一可虑的,就是谢方叔别有什么更大的把柄。

    很快,又有一人迎了过来,通禀之后,向程元凤行礼道:“右相,左相有句话要传。”

    “上前来说吧。”

    “是……左相说,聂仲由通敌一案恐怕要闹到御前了。”

    程元凤一愣,冷冷道:“渎山公是何意?”

    “此为无奈之举,因李瑕已到了丁大全手上。但请右相放心,聂仲由、李瑕是在北面降敌,绝非右相派去潜通蒙古。”

    程元凤眼中迸出怒意,他如何听不出谢方叔的威胁之意。

    他少有如此失态之时。

    而来人又缓缓又补了一句,道:“此事与右相绝无瓜葛,左相可以性命担保。”

    “是吗?”

    “是,左相已布置妥当,今日必将一切顺利,请右相尽管安心……”

    见过这人之后,程元凤对局势的了解又添了些细节。

    出了点意外,李瑕投靠丁大全了,但谢方叔有信心应付这个意外,派人来打了个招呼。

    ……

    程元凤正想着这些,忽听身旁护卫叱骂了一句。

    “什么人?!敢冲撞当朝右相!”

    程元凤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人带着几名随从挤了过来,他眼中不由泛起激赏之意。

    不一会儿之后,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李瑕,我知你是作何想法。但仲由确已投敌,老夫帮不了他。”

    “我明白,此事不怪右相。右相本不必向我解释。且现在不捉我、杀我,这份回护之意,心领了。”

    “你走吧,再艰再难,万不可依附奸邪,一旦自误,便难以回头,老夫派人送你出城。”

    程元凤脸上的表情很诚挚。

    李瑕却摇了摇头。

    他带了“丁党走狗”在身边护卫,确保程元凤不能动手。

    程元凤说这些,也许是因不愿当街把事情闹大;也许是想以言语哄骗他离开;也许是想诓他出城再动手;也许是真心有回护之意……但李瑕一直努力不把生死寄托在别人手上,也因此分辩不出程元凤所言是否真心。

    是否真心也不重要了。

    李瑕道:“我来,是来想找右相要人。”

    “你要韩承绪的儿子?”程元凤叹道:“老夫亦不愿以家小威胁人,将他保护得很好,可以给你。你带韩承绪等人走罢。”

    “不仅是他。”李瑕道:“还有一个人应该也在右相手上。”

    “谁?”

    “我还要白茂的娘亲。”

    程元凤问道:“你为何要她?”

    李瑕道:“我已见过聂仲由。”

    “丁大全帮你的?李瑕,你切勿迷途不返……”

第124章 上半场

    晨光熹微。

    文武百班在宫门外排班。

    “班齐否?”

    “班齐!”

    御前军的禁卫一声大喝,内侍们小跑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梆鼓声就交替响起,五更已至。

    伴着吱吱呀呀的磨擦声,宫门缓缓打开。

    百官神情整肃,鱼贯而入。

    透过大庆殿……今日叫文德殿,透过文德殿庄严的殿檐,犹可见天上疏星点点。

    大朝会已开。

    ……

    百官进宫之后,几个太学生绕到了宫城西面的右阙门。

    登闻鼓就在这里。

    他们早已得到援意,只要等到官家宣告了任命洪天锡为大理寺少卿、叱责奸党的诏书,便可伏阙上书。

    他们虽无官职,却代表着士林、代表着民意。

    今日,不仅要让奸党被叱责,还要趁胜追击,将那些误国贼扫出朝堂,还天下一个琅琅乾坤……

    ~~

    观潮别院里,刘金锁支着耳朵听了五更鼓,一下跳了起来,焦躁地来回踱步。

    “开朝了,开朝了,官家要召见我……咋还不来召见我?”

    “你急什么?”林子道:“李小郎君都说了,今日分两场,上半场是谢方叔攻,守住就可以,下半场才轮到我们。”

    “可这是怎个意思嘛?!”刘金锁道:“我都听不懂!”

    “就是说,没那么快召见我们,等着。”

    “我急啊,我慌啊。”刘金锁手一摊,在林子面前一摆,道:“你看我这汗……”

    “伤都还没好,你怎么就能这么活蹦?”林子有气无力道:“别嚷嚷了,行不?不就是面圣吗?多大点事。”

    “可李小郎君人呢?他又跑哪里去了?”

    “闭嘴。”林子道:“他做事还用你操心?”

    “可万一官家召见,他人不在,那可就糟了,我们俩哪能应付?”

    “别慌。”林子喃喃道:“不就是面圣吗?李小郎君一会就回来了……”

    ~~

    文德殿。

    庄严的大朝会上。

    “钦命监察御史洪天锡迁大理寺少卿、主理苏州民田一案,接旨。”

    “监察御史洪天锡,还不出列?!”

    “……”

    终于,有细微的窃窃私语声响起。

    “洪天锡人呢?”

    “排班时还看到他,哪去了?”

    “莫非被奸党掳走了?”

    骚动越来越大。

    终于,有人抬头一瞥,只见到官家的脸色已阴沉下来……

    ~~

    日影渐移,时间已到了中午。

    右阙门外,太学生们已经等得心焦。

    刘芾抬眼看去,见到有禁卫出了宫城,匆匆跑过。

    “发生什么了?”

    “别等了,伏阙上书吧。”

    只“伏阙上书”四字,都让他们感到激荡。

    “再等等。”陈宜中道:“左相府的许先生还没来,该由他告知我等。”

    又望眼欲穿了许久,终于见到了许濂匆匆跑来,他是谢方叔身边幕僚之一。

    “消息还未到,今日恐有变数。”

    黄镛一惊,忙问道:“不知有何变数?”

    许濂显得很是匆忙,语速飞快,道:“宫城内发生了何事还不知,但禁卫正在寻找洪天锡,必生变矣。”

    “那我们怎么办?”

    “罢了,你等先回太学。”

    “可这,扳倒奸党……”

    “时机不对,你等回太学。”许濂再次叮嘱道。

    刘芾道:“不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许濂道:“我无暇多说,记住,速回太学,勿要上书。”

    他说完,转过身,匆匆便走。

    只见又一名汉子飞奔过来,道:“许生先,不好了!有人亲眼看到洪天锡在御史台挂了官印,出了临安城,且一路仰天长啸,大骂……大骂官家。”

    “你说什么?!”

    “洪天锡走了,且许多人都看到、听到……”

    ~~

    “洪天锡如何骂朕?”

    “这……”

    “说!”

    文德殿上,大宋官家赵昀忽然大喝了一声。

    百官一惊。

    那回来报信的禁卫显得很慌,终还是禀报起来。

    “他……他骂陛下嗜欲既多,怠于政事,权移奸臣,渐致乾纲解弛,太阿旁落,实……实昏庸无道……”

    “嗒”的一声轻响,内侍手中那要升迁洪天锡的圣旨掉落在地。

    “陛下息怒!”群臣连忙伏地跪倒。

    丁大全微微侧了侧头,瞥了身后的贾似道一眼,他想到李瑕说的那一句“洪天锡是贾似道的人”,心中了然。

    而贾似道眼中带着些许讥嘲,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谢方叔身上。

    只见左相谢方叔仿佛在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咚!”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鼓响。

    谢方叔缓缓回过头,心知那是登闻鼓。

    他自是明白发生了什么。

    太冲动了,官家已大怒,太学生们若再坚持上书,只怕是……找死而已。

    ~~

    右阙门。

    “芾等,蒙受国恩教养,视国家休戚利害若己之痛痒,今携诸生上书……”

    刘芾大声喊着,手持鼓棰重重敲在了登闻鼓上,又是“咚”地一声大响,振聋发聩。

    “声伯兄,声伯兄!”陈宜中用力抱住刘芾,想要将他拉开,不停劝道:“声伯兄,事不可为矣,放手吧,再找机会,再找机会……”

    “咚!”

    刘芾挣扎着,继续击鼓,继续竭力大喊。

    “乃今,老饕自肆、奸种相仍,以谄谀承风旨,以倾险设机阱,以淟涊盗官爵……”

    “别这样,声伯兄,事不可为了,事不可为了!”

    “陛下非不识拔群贤,彼则忍于空君子之党;陛下非不容受直言,彼则勇于倒公议之戈。不知陛下何负此辈,而彼乃负陛下至此耶?!”

    “……”

    一队队禁卫从宫门中鱼贯而出,喝骂道:“尔等有何冤情要直达天听?!”

    “冤情?”刘芾已气到血脉贲张,大喊道:“芾之冤,在于朝廷善类无几!心怀奸险者以文藻饰佞舌,志在依违者以首鼠持圆机!”

    “说的什么?速退下,今日不是尔等放肆之时。”

    刘芾怒目圆睁,吼道:“今日不除奸党,何日可除?!阎马丁当,若垓之罪,又浮于荥,陛下留之一日,则长一日之祸!”

    “疯书生,还不退下?!”

    刘芾恍若未闻,继续吼道:“异时虽借尚方剑以砺其首,尚何救于国事之万一哉?!”

    “拿下!”

    “谁敢来拿?!”黄镛大吼一声,热血涌上脑门,摆开双臂挡在了刘芾面前,“谁都别动声伯!我们要伏阙上书!”

    黄镛与刘芾一样,只感到无比的失望、愤怒。

    说好了要扳倒奸党,竟成了这般?草草了事?

    他绝不答应。

    刘芾已将要递呈的文书高高举起,义无反顾地向宫城冲了过去。

    “不错!我等要伏阙上书!请陛下严惩奸党!”

    “拿下!”

    “护住声伯兄!”

    陈宜中想要拉刘芾,却一下没拉住,他一咬牙,干脆随其一起冲向了禁卫。

    他明知在洪天锡挂印而去后,今日之事已败。

    但还是不甘心,不甘心……

    林则祖、曾唯、陈宗三人也是冲了上去。

    他们上书的第一句话就是蒙受国恩、视国家休戚利害若己之痛痒,岂有缩退之理?

    “我等要伏阙上书!请陛下严惩奸党!”

    “嘭”的一声,有禁卫重重踹倒了这六名太学生,将其摁倒在地。

    “拿下这些疯书生!”

    刘芾泪流满面。

    他手脚不能动弹,却还在竭力大呼,喊着他的陈词。

    “国嗣未正,事会方殷,民生膏血,朘削殆尽!今日之天下,乃祖宗艰难积累之天下,岂堪此辈再坏耶?!陛下!陛下……”

    ……

    黄镛还在挣扎。

    然而,禁卫们死死摁着他,甚至将他的脸也摁在地上。

    清高的读书人受武夫如此对待,让黄镛感到无比的屈辱,他只觉心头滴血。

    远远的,有一辆马车驰来,在宫门外停了下来。

    黄镛挣扎中看了那边一眼,忽然愣了一下,甚至有一瞬间忘了继续反抗。

    “伯虎?”

    他喃喃道:“那是……唐伯虎?”

    “伯虎,伯虎!你是来一起上书听?今日事不可为,我等不惜此身,你快走!快走!”

第125章 下半场(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5/10)

    李瑕走下马车。

    他已看到了那几个被摁倒的书生,也听到了黄镛的呐喊,但没太大的反应。

    也不是真的就名叫“唐伯虎”。

    于是,他只是在宫门前站定,安静地等候着

    对于黄镛,李瑕稍微有些抱歉,毕竟是眼看着奸党侵占民田、正义之士无可奈何。

    但这事,有无他李瑕结果都是一样,这些人注定斗不过奸党。

    总之,以宋朝的制度,不会处斩了这些书生便是。

    “上半场结束了。”李瑕心中念叨道,“贾似道……不愧是贾似道……”

    今日之事在他看来很简单,即贾似道随手一拨,帮丁大全守住了谢方叔的攻势。

    接下来,该轮到他李瑕上场,击倒谢方叔……

    ~~

    文德殿上,气氛一片阴霾。

    忽有人出列,禀奏道:“臣监察御史吴衍,有本奏,臣以为,洪天锡、太学诸生大逆不道之论,乃左相谢方叔之意也。往年,方叔与吴潜二相并命,各分朋党,互相倾轧。吴潜既退,方叔独相,持禄固位,政以贿成……”

    吴衍缓缓将手中的奏折念了一遍,递了上去,自有内侍接了,送到官家面前。

    大宋官家赵昀冷着一张脸,也不看这奏折。

    他只是挥了挥手,将这场让他火冒三丈的大朝会宣告结束,且留下四个字。

    “内引奏事。”

    “散朝,有本奏者,内引选德殿奏事……”

    大宋官家在垂拱殿进行常朝,在文德殿行进大朝会,称为“前殿视朝”;前殿听政完毕后,在后殿继续议政,称为“后殿再坐”。

    南渡之后,历代官家更须了解宫外情报,更须彰显恩德,于是增加了更多的君臣奏对,称为“内引奏事”,即让臣子到规格相对较低的诸内殿进行奏对。

    到如今,内引奏事已成了赵昀与臣子奏对最主要的方式。

    内引奏事少了许多的礼仪规范,更方便议事。

    也省得像今日大朝会一样,在所有臣子面前丢脸。

    ……

    半个时辰后,选德殿。

    赵昀坐在御榻上。

    他五十一岁,朝会之后便显出更真实的模样来,一双凤丹眼极有神彩,浑身散发着天子威仪。

    只是嘴角微扬着,竟有几分与贾似道相同的不羁之意,三络长须也有些飘扬。

    赵昀已脱了靴子,盘着腿坐着,面前还摆着桌几,置了一壶清酒与小菜。

    他神情依然不悦,饮了两口酒之后才稍缓了些。

    殿中几位宰执皆在,皆命座、赐酒。

    又有一众官员或站或坐,也比朝会时随意了些。

    隐隐竟还听到了蛐蛐的叫声,似乎是从贾似道袖子里传出来的。

    赵昀也不在意,甚至与贾似道对视了一眼,君臣相视,露出会意的眼神。

    但目光扫过谢方叔时,又带上了些许埋怨。

    说实话,今日受了这样大的气,赵昀没给谢方叔摆脸,还赐了座位与酒食,已算是很大气了。

    即位三十二年,赵昀何事未见过?又岂会看不清这些臣子在想什么?

    若说洪天锡受谢方叔指使、追查苏州侵田案,他信;若说洪天锡受谢方叔指使、挂印而去且大骂天子,他不信。

    谢方叔若那么蠢,他岂会任其为相?

    气的,无非是谢方叔没完没了地闹,将这朝堂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还识人不明,找了洪天锡这等不堪大任的蠢货,害得他颜面扫地。

    天子拟了旨、开了大朝,结果一个臣子挂印而去?

    越想越想火大!

    但,赵昀并不打算重惩谢方叔。

    忠直之臣、贤良嘛,用起来就是这样,惹人烦!非常惹人烦!绝不会如董宋臣等人贴心顺意。

    但朝堂上需要贤良,再烦也得忍着,这是天子为社稷计,该有的隐忍……

    “依臣所见,自陛下登基,灭金雪耻、澄清吏治,故而洪天锡这等阅历浅薄之辈遂有过高期盼,却忽视家国数百年积弊,方有今日之事,与左相无关,御使不该弹劾左相。”贾似道开口说道。

    赵昀淡淡道:“朕何曾迁怒谢卿?御史弹劾,朕还未批复。”

    “是,西南边患之际,朝中实不宜再朋党攻讦,应以国事为重才是。不如,苏州民田案换一个人去查?”

    “师宪认为,谁可当此重任?”

    贾似道应道:“臣举荐秘阁修撰留梦炎,此人是甲辰科状元,素有才智。”

    赵昀道:“可,拟诏。”

    “是。”

    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就到此为止了,留梦炎是贾似道的人,只会将这事做到让官家满意,既不必闹大。

    对这个结果,谢方叔心中微叹,丁大全微微一笑。

    贾似道又道:“臣以为宫门题字一案无伤大雅,应命临安府停止追查,以免惊扰百姓,也可彰显陛下气度。”

    “可。”

    显然,贾似道已完全切中了赵昀心意,简单而言,两个字……“别闹”。

    至此,丁大全与谢方叔打了个平手。

    丁大全却不愿就此了结,道:“陛下,臣有好消息禀奏。”

    “说。”

    丁大全道:“昨日,臣救了几名忠义之士,细问之下,方知其竟是从北地探得重要情报归来。”

    赵昀微微思量,扫了程元凤、贾似道一眼,问二人道:“朕记得此事,年初你二人请示朕,遣使暗中北中,算日子是该回来了,为何是丁卿救下?‘救’字又是何解?”

    贾似道忙应道:“此事,臣不知。”

    程元凤道:“禀陛下,北上之人确已归来,然则,臣只见过一面,其人竟趁臣上朝时不知去向,此事尚有蹊跷,臣本待查明了再禀奏。”

    赵昀听了,眼中泛起些疑惑之意。

    “到底是何情况?”

    谢方叔终于开口,道:“陛下,那批人已叛投蒙古,是臣在追捕……”

    丁大全道:“不知左相因何如此认定?”

    谢方叔道:“自是有证据。”

    “通敌为大罪,可不好草率定罪。”

    谢方叔一板一眼应道:“证据确凿,并无草率之说。”

    “御史们污蔑我等侵占民田时,亦是言之凿凿,如今洪天锡……”

    “够了。”赵昀再次不耐,“既然人就在丁卿处,召来,朕当面问两句便知。”

    “是……”

第126章 面圣(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6/10)

    李瑕浑身上下都被仔细搜索了一遍,包括他提着的两册情报,也被一页页翻过。

    确认了他未携带任何武器之后,有宦官引着他,进了选德殿。

    李瑕的背依然挺得直笔,在殿中站定,颇有礼貌的拱了拱手,道:“见过官家。”

    显然,他的礼仪是不合适的。

    已有官员“哼”了一声,轻声骂“小子无状”。

    其实吴衍本说过要教李瑕、林子、刘金锁面圣的礼仪,被李瑕拒绝了,他认为天然未经雕琢的草莽才更能让官家信服。

    果不其然,赵昀抬了抬手,以示无碍。

    他仔细打量了李瑕一眼,微微一笑,显出欣赏之色。

    “少年英气,酷肖朕年轻之时。”赵昀赞道,“朕看你眼神沉静,信你不是叛逆,勿让朕失望。”

    “谢官家。”李瑕道:“我并非叛逆。”

    赵昀笑了笑,又饮酒。

    虽说李瑕有投敌之嫌,他却很镇定。

    殿中武士齐整,就算这小少年真投敌了,也不能怎样。

    程元凤起身,道:“遣你等北上,此事乃由陛下亲允,今你平安归来,可有叛投蒙古?且为何从老夫府中离开?当着御前,实话说来。”

    李瑕道:“是,我不如从头开始说吧?”

    “允。”

    “我随聂仲由北上之后……”

    李瑕首先便将求高长寿一事的地点从庐州改到了淮河以北,替贾似道瞒下了吕文德私自遣人北上之事、又替丁大全隐下了袁玠配合张家之事。

    这也是贾似道、丁大全招揽他的理由,他们从未想过要对着李瑕用刑,严刑逼供并不能让人如此配合。

    贾似道一边听着,不易查觉地瞥了谢方叔一眼,发现对方竟还是非常镇静。

    他也不能确定谢方叔是否还有后手。

    毕竟是堂堂宰执,绝非轻易好对付之人,今次还是有可能斗不过谢方叔。

    之所以决定让丁大全出面,贾似道其实也有这方面的顾虑,他更喜欢看蛐蛐斗,不喜自己亲自下场斗……

    ~~

    林子、刘金锁已被带到了宫门外。

    “你说,李小郎君是进去了还是不见了?”刘金锁问道。

    林子没有回答。

    刘金锁又问:“你说官家怎还不召见我们?”

    林子还是没有回答,也没有让刘金锁闭嘴。

    他脸色有些发白。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有宦官出来,带了两人进宫面圣。

    刘金锁一路低着头,想看而又不敢看,偶尔目光扫过,只见到一座座庄严的宫殿。

    好不容易,他进了选德殿,那满殿的紫红官袍骇得他心里一惊,来不及看御榻上的官家,人已拜倒在地,重重一磕头。

    “我我我……我……拜见陛下!”

    林子往日还算伶俐,此时却比刘金锁还结巴。

    “拜拜拜拜……见陛下……”

    “起来吧,尔等皆是壮士。”赵昀温言道。

    刘金锁恍在梦中,抬头看去,只觉眼前的一切恍恍惚惚。

    很快,官家又问了他们的遭遇。

    刘金锁答不上来,心说“林子你快回答啊”,然而好半天没听到林子的动静。

    他转头一看,只见林子正在那发抖。

    接着,刘金锁便听官家对自己说了一句。

    “他太紧张,你来说吧。”

    刘金锁一愣,目光一转,终于看到了李瑕,才镇静下来。

    他遂开口说起来。

    说着说着,想到死去的弟兄,他渐渐大哭不已,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在北面都没受这么大的苦……左相捉了我,把我的皮都剥走一块……我想让官家看看,可是他们说这‘不雅’,我的刺青不雅……但不是想绣成那样,我睡了一觉起来,就绣成那样了,现在被剥了一块,还不能给官家看……”

    他当然也是紧张,说话颠三倒四,亳无关联。

    赵昀却大概听明白了刘金锁说的意思,也很喜欢他,认为这样的蠢笨汉子不会骗人,命人赐了一壶酒。

    刘金锁喜不自胜,抱着那酒壶与林子缩到一旁。

    之后,李瑕补弃了几句,说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整件事似乎已然清晰,他说了一个个大宋的热血之士是如何死在北面,也说了回来后是如何被指为叛逆、被追杀。

    赵昀一边听着,一边饮尽了整壶酒。

    不论心里是否触动,身为天子他都要有所表示,很适宜地红了眼眶。

    也有官员义愤填膺。

    “壮士浴血归来,反遭妒忌排忌,违天逆理!”

    “请陛下严查此事!”

    “陛下,臣信他们!”

    “……”

    慷慨激昂之中,却有一个声音落入贾似道耳中。

    “臣监察御史章士元,弹劾左相方叔以私怨谗杀介玠,帅蜀误国,请陛下重审余玠一案……”

    贾似道不由皱了皱眉,暗骂一声。

    “该死,被谢方叔料到了,丁大全蠢材,不懂先打痛点。”

    章士元不是他的人,他也未吩咐过在今日为余玠翻案;本意是让官家自己意识到,谢方叔一直在遮掩逼杀余玠的恶果……这其中有细微的差别。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尤其是那“谗杀”二字。

    李瑕所言,本已触动了官家和殿中群臣,但因这二字,悲愤的情绪在突然之间完全被打乱。

    当年谢方叔一句“臣度玠素失士心,必不敢来朝”,激得官家亲自下诏逼死了余玠,这三年多以来,官家始终不愿为余玠平反,便可知其心意……

    果然,议论的话题迅速变了,谢方叔的反击也开始了。

    “余玠贪财好利、擅专兵权,不知事君之礼,左相招之来朝而已,何罪之有?!”

    “余玠若是清白,何必畏罪自杀?”

    “依臣所见,田奎早有反意,甚至就是余玠指使其潜通蒙古。”

    “……”

    丁大全忙起身道:“诸公静一静!今日所议,壮士北上探得情报一事。李瑕,还不将情报呈上?!”

    “是。”李瑕道:“我等归来时,将情报分为数份,其中关键在此。其余几份我已掩埋,回头可以取来。”

    这么说,无非是韩巧儿来不及全抄录下来而已。

    关于此事,李瑕本问过吴衍“丁枢相需不需要抄录一份情报”,得到的回答是“要之无用,呈览御前,扳倒谢方叔即可。”

    有内侍上前,接过李瑕手中包裹。

    “慢着。”

    谢方叔向赵昀郑重行了一礼,道:“陛下,臣之所以搜捕李瑕等人,绝非私怨,实有其通敌叛国之罪证。此子乃蒙古细作无疑,请陛下慎重。”

    听此一言,那内侍拿出书册,并未呈于御前,而是远远放到了一边。

    赵昀点点头,道:“李瑕既已说完,是该听一听谢卿的说法了。”

    谢方叔道:“臣请传唤人证、物证。”

    “允。”

    丁大全眯了眯眼,目光在谢方叔脸上一扫,因对方那镇定自若的表情而感到微微心悸。

    这一刻,连丁大全心里也有些怀疑起来,又瞥向了李瑕,暗道:“这小子,该不会真的叛降蒙古了吧?”

    谢方叔显然早有准备,很快,有人带着人证与物证进了殿。

    “禀陛下,人已带到……”

    李瑕回过头,看到的是戴着镣铐且神色萎靡的聂仲由,还有一个畏畏缩缩之人,正是白茂……

第127章 通敌

    在看到白茂的一瞬间,谢方叔与李瑕几乎同时眼中都泛起了自信之色。

    白茂却很慌,他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合,畏畏缩缩得真像一只老鼠,行了礼就缩着脖子站在那,努力让自己不显眼,连那双贼溜溜的眼睛都不敢乱瞄。

    有了他与满殿诸公这一对比,市井贱民与庙堂高官之间的区别竟显得触目惊心。

    一同被带进来还有聂仲由,浑身伤痕累累,嘴唇干裂,走路时有气无力地拖着镣铐。

    聂仲由跪倒在地,张了张嘴,像是说了句什么,声音含糊,让人完全听不清。

    李瑕看着他的嘴型,猜测他说的也许是“臣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见过陛下”之类,但并不确定。

    聂仲由已垂下了头,仿佛跪都跪不住,随时要趴下去。

    程元凤闭上了眼,如假寐一般。

    出列审讯的,是监察御史萧泰来。

    因为聂仲由、李瑕通敌一案,谏台之中就是萧泰来最了解此案详情,由他出面,更公正一些。

    虽然,他暗底里投靠了谢方叔。

    “白茂,你检举聂仲由、李瑕等人通敌叛国,然也?”

    “是……”

    白茂声音发颤,浑身也抖个不停,不同与林子与刘金锁的敬畏与紧张,他是害怕。

    而林子与刘金锁见此一幕,已明白发生了什么,皆大怒,忘记紧张,怒目而视白茂。

    若非在这大殿上,刘金锁恨不得上前踹倒白茂,臭骂一通,问他为何如此。

    萧泰来又道:“具体如何?说来。”

    “是。”白茂结结巴巴说起来,一起说到在宛丘县龙湖时的情形。

    “当时小人与他们跑散了,躲在车底板下,被北人捉了。那个……小人有罪,挨不住刑,求饶了,但小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个用处,只是被当成驱口,在亳州修桥当苦力,请官家治罪。”

    萧泰来目露不屑,淡淡道:“不治你的罪,继续说。”

    “后来,小人修桥时,在亳州见到了聂仲由,他跟在张柔之子张弘道身边,点头哈腰的。小人巴结了上去,央他留我在身边做事。

    小人就是那时才知道,聂仲由已经叛投蒙古,当了走狗。小人心中极不屑他这种叛逆,但盼着能归我大宋,这才……”

    “废话不提,说有用的。”

    “是。聂仲由以为我是真心投降,将我当成心腹,许多事都带着我。过了半个多月吧,李瑕也到了亳州,是被张家捉回来了,而且,李瑕也叛投,还当了张柔的上门女婿……”

    不少人都扫了李瑕一眼,却见李瑕表情平静,竟也不反驳。

    白茂继续道:“李瑕与聂仲由就常在聚在毫州。李瑕想给张家立一个大功,就说要回到大宋来当间谍。他们商议之后,编了谎,伪造了一份情报,分头归宋。”

    “张家信任他们?能放他们回来?”

    “李瑕是张家女婿。聂仲由则说他被捉过,大宋不可能信任他。”

    “你胡说!”刘金锁大喊道:“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样!”

    “肃静。”萧泰来喝住刘金锁,向白茂问道:“你何时在亳州城见到李瑕?”

    白茂道:“七月中旬。”

    萧泰来向刘金锁道:“你等与李瑕在峄州分开时是哪天?”

    刘金锁道:“七月初八初九的,记不清了。”

    “你怎知你们分开后李瑕没有叛投?”

    “我不信!他不会那样!”刘金锁斩钉截铁道,“而且他逃脱了。”

    白茂道:“李瑕编了慌,其实他在微山就被捉住了,投降了。”

    “胡说!”刘金锁喊道:“他是和高小娘子一起回来的,高小娘子可以作证。”

    萧泰来道:“李瑕,有人可替你作证?方才为会不说?”

    李瑕道:“没有,失散了。”

    刘金锁与林子都愣了一下,想不明白李瑕为何不让高明月到御前作证。

    萧泰来也愣了一下,似乎有某些准备好的说辞又咽了回去。

    他继续向白茂问道:“你呢?有何证据?”

    白茂道:“聂仲由与我一样,后脖上都有烙印,可以证明他是张家的驱口。”

    两名禁卫上前,一把摁住聂仲由,扯下衣领,果见他后脖子上烙着一枚驱口印记。

    “陛下,确实有。”

    萧泰来遂禀道:“陛下,现已查实,聂仲由叛投无疑。”

    马上,有禁卫上前摁住了李瑕,防止他生乱。

    “陛下。”程元凤忙起身施行,“臣惶恐,臣识人不明,请陛下责罚。”

    “程卿起来吧,不怪你。”

    赵昀淡淡应了,向身旁的内侍使了个眼神,又要一壶酒。

    内侍显得很为难,似有劝谏之意。

    宦官卢允升不声不响地又摆了一壶酒到案上,且让人将那内侍拖了下去。

    群臣虽目不直视,其实个个眼尖,皆看到了这一幕。眼下虽不说什么,打算回头再上奏劝陛下切勿溺于酒色。

    殿上,左史李昴英起身奏道:“陛下,证据确凿,左相缉拿聂、李等人,实非私怨。臣以为,御史们攻讦左相才是为私怨,恳请陛下详查吴衍等人受何人指使。”

    丁大全闻言,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下。

    余光忽瞥见贾似道将手放到案几下面,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丁大全以为是有利证据,仔细一瞧,竟见是个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蛐蛐,贾似道半掩在袖子里把玩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婢娘养的……

    丁大全收回目光,随意一瞥。

    吴衍会意,出列问道:“若如此,张家既要他们潜回大宋为间,为何要给聂仲由烙印?岂不怕露馅?”

    “一开始,张家没想让聂仲由归宋当细作,是李瑕叛投之后才提议的。”白茂道:“李瑕这人做事好大胆,他说只要他归宋,一定能蒙蔽所有人,让官家与百官都信他的话。”

    他话到这里,殿中诸公再看李瑕那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模样,已能想像到其人在张柔面前侃侃而谈的风度。

    白茂又委委屈屈道:“小人知道自己嘴笨,脑子也不如李瑕。若是在人前与他争辩起来,旁人定是信他、不愿信小人。”

    萧泰来适时道:“旁话少说,诸公自有分辨。北人不用李瑕为间谍,难道还用你这等毛贼为间谍吗?”

    吴衍道:“这太可笑了,若李瑕叛敌,那必是为求活,如何会再归大宋为间谍?简直无稽之谈。”

    萧泰来道:“白茂,你说李瑕、聂仲由叛国,那归宋目的为何?”

    “他们……意图……行刺官家。”

第128章 相思笺

    “行刺官家”四字一出,殿中几名禁卫连忙扑上,将李瑕死死制住。

    李瑕也不挣扎,任由他们摁着。

    丁大全大怒,瞥了马天骥一眼。

    马天骥登时拍案怒喝,道:“行刺官家?简止胡言!这像话吗?!”

    白茂大骇,缩成一团,喃喃道:“我我……我也不知啊……但但李瑕就是这么大胆……我我也觉得太太太……太吓人了。”

    “陛下,臣反而认为此事是真的。”李昴英道:“若让这毛贼瞎编,岂能编出这等荒诞事来?”

    “不错,便是臣,也编不出。”

    “臣亦然,绝不敢如此胡编……”

    赵昀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仿佛只当下酒的故事听。

    比起在大朝会上端坐不动,他显然更喜欢这种内引奏事,尤其是今日所奏之事多了几份传奇色彩,而非乏味政务。

    “继续说。”

    “是。”萧泰来又向白茂问道:“他们为何要带上你?”

    白茂道:“小人……是聂仲由脱困的理由。他编的说辞是,他被张家捉了之后宁死不降,是小人从牢里逃出来救了他……”

    “你救了他?”

    “是,小人是个偷儿,最擅飞檐走壁、破锁开门,聂仲由编谎是小人救回了他。到了临安之后,他将小人安置在城外,他自己去见右相。”

    “为何?”

    “右相若没识破他的谎,他就不说被捉之事。若识破了,他再叫小人为他作证。”

    “既如此,你为何又告发了他?”

    白茂道:“小人既得归大宋,怎能继续帮这些叛徒?当然是告发他们!”

    萧泰来道:“他们信任你?”

    “小人长成这副模样,看起来很胆小,他们也是因小人的长相才信任小人。但他们没想到小人其实忠肝义胆。”

    萧泰来板着脸,没再理会白茂,转过身,道:“聂仲由,你是如何回来的?!”

    聂仲由正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闻言抬起头,艰难开口,挤出的声音又沙哑又无力。

    有禁卫上前,贴着他的嘴听了好半天。

    “他说,他虽被张家捉了,但绝无叛投,是白茂救他出来,这才逃回大宋。”

    萧泰来向赵昀行了一礼,正色道:“陛下,臣已审了,聂仲由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却无有力辩解,臣认为此事已无疑问……”

    马天骥轻轻“哼”了一声。

    连他这等奸邪之辈心中也不由有些讥讽。

    小卒出生入死归来,竟真被这些忠良正义之臣栽成了叛逆?

    看来,今日已扳不倒谢方叔了。

    不论李瑕是否叛投,聂仲由叛投是肯定的。那么,谢方叔通缉李瑕,确实是名正言顺。

    接下来万一有不好,只怕脏水还要泼到自己这些人头上……

    马天骥如此想着,瞥向丁大全。

    却见丁大全的目光……似乎在看贾似道的案几下面。

    想来,贾似道这婢娘养的浪荡子又在把玩蛐蛐,是打定主意坐壁上观了。

    好不容易,丁大全回过了头。

    马天骥连忙以眼神示意,询问是否将矛头指向程元凤?

    扳不倒左相,先扳个右相也好。

    丁大全微微摇头,一则他对程元凤的右相之位不感兴趣,二则心知官家不可能相信。

    马天骥有些失望,道:“陛下,眼前所见,并无确实证据指向李瑕。”

    萧泰来道:“看来马侍郎是认同聂仲由叛敌叛国了?”

    马天骥不应。

    萧泰来又向赵昀道:“陛下,三衙已拿到李瑕叛国的罪证。”

    “拿出来吧。”

    萧泰来于是从禁卫端着的盘子里提起一个包袱,打开来,里面有陶罐、火石等等一应物件。

    他向李瑕问道:“这是你的物件吗?”

    “是。”

    萧泰来又问道:“你可知落在了何处?”

    李瑕道:“我进城之后,住在城内西子客栈,把这个包袱落在那里。”

    “为何落下?”

    李瑕道:“因见林子、刘金锁被捉,我没退房就离开了西子客栈。”

    萧泰来点点头,又向赵昀禀道:“陛下,臣请让李瑕写几个字。”

    “允。”

    自有内侍端着笔墨上前。

    李瑕也被松了一只手,他过毛笔,问道:“写什么?”

    萧泰来似笑非笑,道:“听说你诗词不错,赋诗如何?”

    “好。”

    李瑕遂写了十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萧泰来看了,见那字写得一般,句子却了得,不由缓缓念了出来。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好诗才。”萧泰来赞了一声,抚掌道:“也好硬的心肠,至此时还能如此镇定,无怪北人要命你归大宋为间谍。”

    谢方叔听了,心中颇有感慨。

    他闭上眼,愈品味,愈觉得这句诗,恰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力斗奸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的不就是“要留清白在人间”吗?

    ……

    “李瑕,听说你在北面赋词三首,皆是传世名篇,然否?”

    “不是我写的,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随着这两句问答,萧泰来已命人呈上几纸诗词,交由官家以及诸公传阅。

    殿中有感慨声不时响起。

    “好词啊……”

    “这等词作,绝非少年郎可写就。”

    “……”

    “李瑕,你从哪本书上看来这些词作?”

    “《初中语文》”

    “那是何书?”

    李瑕应道:“教诗词歌赋之书,方才那句《石灰吟》也是我从上面读到。”

    “为何老夫平生未读过此书?”

    “它是孤本。”

    “但,那首《山坡羊》乃北调,到底是何书竟能南北曲调皆有?”

    李瑕道:“这我不知。”

    “书呢?”

    “家中大火,烧了。”

    “哼,竖子必有所隐瞒。”

    “老夫亦不信他……”

    “诸公,诸公。”萧泰来道:“今日御前审案,非为谈论诗词,请诸公冷静。”

    待殿中安静下来,他方才又向李瑕道:“这些词作,因你而问世,然也?”

    李瑕并不否认,应道:“是。”

    萧泰来从包袱里拿出一张彩笺,忽道:“此笺上这首山坡羊,是你亲笔所写,然也?”

    李瑕目光看去,神色一滞。

    他眼神终于有了变化,虽不是慌乱,却显得有些疑惑起来。

    “是。”

    ~~

    亳州,军民万户府。

    张文静柳眉一竖,跺了跺脚,道:“五哥,我东西呢?”

    张弘道显得有些无奈,道:“我都说了,当时我不过是拿起来看了一眼,未曾带走。你自己掉落何处,找找便是。”

    张文静急道:“找了许多日未曾见到,必是五哥你拿的。”

    “奇了。”张弘道一脸茫然,“我拿你东西做何用?”

    张文静眼眶一红,已经哭了出来。

    “你别哭。”张弘道苦笑道:“你若是看上我院中哪个物件,只管拿走,五哥绝不皱一下眉头。”

    “我不要你的物件,我就要我的那张……那张……”

    “好了好了,真不是五哥拿你东西,你当我是闲的?”张弘道柔声劝道,“这样吧,送你柄剑可好?”

    “我要剑有何用,你还我东西……”

    张文静话到一半,却见张弘道从匣中取出一柄长剑,嘴里还缓缓说了一句。

    “这是父亲从微山得来,原主是……五哥平生罕生之对手,故而央了父亲给我,你虽是女子,留着防身罢了。”

    张文静看着那柄长剑,眼中泪水愈发滚滚而下。

    张弘道将剑递了过去,眼神极是诚挚,叹息一声,又道:“此物我本想留下,以时时督促自己,因见不得你哭才给你。但你那纸,真不是我拿的,许是你身边那个婢子看你日日那般,替你收起来了……”

    ~~

    临安宫城,选德殿上。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自己写的那首《天净沙》下面,有人用绢秀漂亮的笔迹又填了一首小词。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秋光欲雨棋声泻,粉帐不容花露香。新寂寞,旧疏狂,玉炉消息记钱塘。小阑立遍红蕉树,一带残云趁月黄。”

第129章 不诚(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7/10)

    恍惚间,李瑕似乎看到了枣园秋千上坐着的那个小女子。

    玉炉消息记钱塘……她那相思数行是题给谁的?他当然知道。

    心里又念了许多次“不萦于怀”,他虽然真的不萦于怀了,但还是知道的。

    “你是冠军,你是冠军……”

    一声喝问,打断了李瑕的沉思。

    “李瑕,这可是张氏给你填的?”

    “我不知。”

    “你不知?从你的包袱里搜出来,上面有你的字迹,你不知?”

    萧泰来轻呵一声,将手中的笺纸递出去传阅,摇了摇头,感慨道:“好一番相思意,好一对离别人。你将南归视为羁旅,她独守空窗盼你早归……呵,通敌叛国!”

    李瑕没有回答。

    萧泰来转向赵昀,郑重一拱手,道:“陛下,臣认为此案已然清晰,不必再问了。李瑕言北上经历,提到张柔之女仅仅一笔带过,只说在微山诈死逃脱,未免太轻易了些。千人围堵,却能让他逃脱?传奇故事尚不敢如此胡编!

    事实必如白茂所言,李瑕在微山已被张柔捉获,因他才貌双全,遂成了张柔女婿。他与张氏女以眉笔填词,皆在这纸上。其后,李瑕欲为北人立功,归大宋为间谍,张氏便在这定情笺上也赋词一首,让李瑕带在身边,提醒他平安归去……此,皆为明证!”

    一声声掷地有声的大喝也在殿上炸开。

    “不错,李瑕所言,荒诞怪离,皆是不可能之事,白茂所言方是句句切合,且有诸多佐证。”

    “李瑕北上时屡屡单独行事,甩开林、刘等人,称其护众人安全,实则借机通敌。”

    “臣亦不信李瑕所谓索道滑空、乔装隐匿、诈死逃脱。”

    “李瑕不诚,臣亦察觉到,他有太多隐瞒……”

    赵昀脸色一沉。

    这“不诚”字看似平常,却一下敲到了他的心坎。

    赵昀之所以杀余玠,其余罪证也许不重要,关键在于……词气不谨。

    这关乎态度,而对君王的态度,关乎忠心。

    此为臣子最重要的本分。

    李瑕之表现,从头到尾未显出忠心……

    随着赵昀这一变脸,殿中群臣皆猜到了李瑕会是何下场。

    他们摸透了官家的心思,不由纷纷表态。

    “臣请陛下斩杀叛逆,以敬效尤!”

    “臣附议……”

    ~~

    贾似道还在把玩着蛐蛐。

    他不急。

    谢方叔以为他贾似道是要借田奎一案为契机,对,但不全对。

    今日御前问案,牵扯出田奎、余玠,但只是个引子。

    能成则已,败了也无妨,仅仅是多死一个李瑕和聂仲由而已。

    等到来日,西南战事消息传来,余玠案必然要翻案。

    到时,今日死的李瑕、聂仲由,依然能成为扳倒谢方叔的罪证之一。

    官家死活不肯承认错杀了余玠,那就只能等到西南战败,到时官家再不愿承认,也只能认;

    谢方叔自以为逃过这一劫,事实却是每掩盖一次杀余玠的恶果,其恶果只会越来越大,早晚逃不掉;

    李瑕猜到了北上之行时他只是一个棋子,却没猜到今日御前奏对时他还依旧只是一枚棋子。

    蛐蛐就是蛐蛐,再能嘶咬又如何?蛐蛐不管是赢是败,场面上的赌注都是主人赢的……

    心里想着这些,贾似道抬起头。

    他的目光从蛐蛐身上落到了李瑕身上,眼神微有一丝抱歉。

    “去死吧,你会被谢方叔冤杀,但没关系,我很快会替你翻案……”

    ~~

    聂仲由也抬起了头,看向程元凤。

    程元凤也在看着他,老眼通红,眼神中却满是失望。

    聂仲由张了张嘴,只发出模糊的、轻微的声音。

    但不论他说什么,已不可能有人相信他了。

    被俘之人能平安归来?

    谁信?

    没有禁卫来听聂仲由说话,殿中只有请旨斩他的呼喝。

    “聂仲由通敌叛逆,臣请陛下杀之。”

    “……”

    终于,聂仲由泄了气地垂下头,露出后颈上屈辱的烙印。

    他想起张弘道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我信你的气节,但赵宋不会信。烙上了这个,你就算逃回宋境,只会更完蛋。不信你大可试试……”

    ~~

    赵昀放下酒杯,打算下旨将这两个通敌的叛逆处死。

    他觉得李瑕是个很出众的少年,被张柔招为女婿也没甚可稀奇的。

    且这少年身上有股傲气,只怕真是想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

    忽然,李瑕道:“白茂所言有那么多漏洞,诸公没发现吗?”

    “你的话才满是漏洞。”萧泰来道,“白茂所言比你仔细得多,且还有佐证。”

    李瑕道:“既然是白茂举证我与聂仲由通敌,为何在我与聂仲由归来之前,你们就捉了林子与刘金锁?”

    “并非我们捉的……”

    刘金锁:“就是左相捉了我们!”

    萧泰来不欲将话题引到左相与丁大全的党争,以免被李瑕钻了空子,淡淡道:“李瑕,证据确凿,你休要狡辩。”

    “证据?那一纸诗词说明不了任何事。”

    “能说明你与张氏联姻。”

    “谁知是否真是张氏女笔迹,也许是萧御史你填上去的?”

    “竖子!休要血口喷人,老夫还会陷害你不成?!”

    李瑕已不看他,向御榻上的赵昀道:“陛下,可否容我再问白茂几句?”

    “允。”

    “白茂,你说聂仲由之所以带你回来,是为了证明他是被你从牢狱里救出来的?”

    白茂应道:“是。”

    李瑕又问道:“他为何要证明?”

    “因为……因为他被北人捉住了。”

    李瑕道:“但我和他一起叛变了不是吗?既然我和他一起叛变了,只要我不说,谁会怀疑他被北人捉住了?我大可以说他是和我一起逃走的。”

    白茂忽然失去了刚才说话时的流畅,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他他他……他被捉住,林子他们也都知道啊。”

    “我和聂仲由一起叛变了,要封住林子、刘金锁的嘴岂不更简单?何必要带上你?”

    “我我我……你们以为我也和你们一样通敌叛国了……可我不一样……”

    李瑕道:“我们不会这么以为,因为你娘亲还在宋境。”

    白茂一愣,道:“你你你……我我我……”

    “你结巴了?因为刚才那些说辞是编好的?”

    “不是。”

    李瑕道:“聂仲由能带着你一起回来,只有一种解释,他真是你救回来的。因为救命之恩,他带上你,但信不过你,才将你留在临安城外,对不对?”

    “不对,就是我说的。”白茂道:“他就是叛国了。”

    李瑕道:“聂仲由没有叛变,甚至他重伤未醒时就被你救出来了。”

    “不是,”白茂大声道,“他明明……”

    李瑕打断白茂,道:“因为我在右相府见到聂仲由时,他后颈上还没有那块烙印……”

    “你胡说!他明明早就被烙了!”

    白茂很生气,因为他知道李瑕就是在胡说,聂仲由脖子上的烙印在亳州城里他就看到了,李瑕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必是这两天才烙上去的。”李瑕又道。

    “你胡说!”

    李瑕突然挣扎出一只手,指向白茂,喝道:“我是不是胡说,新伤还是旧伤,一看便知。”

    他手才挣扎出来,禁卫又将其摁住。

    白茂忽然一愣。

    他看到了李瑕手上戴着一只指环。

    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是他第一次偷东西时,送给他娘亲的。

    作为他出师的庆贺……

    白茂不再说话,只是眼中已满是茫然之色。

    李瑕却已转向聂仲由,问道:“聂仲由,我那日在右相府见你,脖颈后分明没有烙记,谁给你烙上去的?”

    聂仲由缓缓抬起头,张了张嘴。

    李瑕又道:“他们为何要弄坏你的嗓子?”

    有禁卫上前,凑在聂仲由嘴边听了一会。

    “他说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蔡拄让人给他烙的……”

    “胡言乱语!”

    吴衍再次出列,道:“陛下,李瑕说得不错,烙伤是新的还是旧的,一看就知。”

    “看。”

    “是。”

    有禁卫再次凑上前去。

    “禀陛下,是新伤,印记还是红的,似还用过药,要做成旧伤……”

    “胡说。”萧泰来大怒,道:“我分明是见过……”

    他目光看去,神色忽然一变。

    因早就见过,他方才并未细看,此时看去,只见聂仲由后颈上的那道烙印不禁发红,还粗了不少。

    “这是有人又烙了一遍,我前日看到的不是这般……”

    吴衍道:“人一直关在三衙,谁能给他烙?”

    “你!”萧泰来道:“就是你……”

    吴衍冷笑,转过身不再搭理萧泰来。

    “陛下!”程元凤忽然站了出来,道:“臣愿为聂仲由作保,他绝非叛逆之人。恳请陛下搜查三衙,若能找到烙铁,必能还聂仲由与李瑕清白……”

    谢方叔猛得回过头看向程元凤,眼中迸出惊怒之色。

    他终于变了脸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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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