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孩子
符江东岸营盘,韩祈安正在誊写兵员名册,抬头一看,道:“阿郎回来了,这第五个班头可定了?”
“到里间说吧。”
李瑕走进大堂后的公房,将在白岩苗寨的经过说了,问道:“以宁先生如何看?”
韩祈安表情似有些调侃,道:“阿郎何不答应熊春?人言苗女柔情似水,或许那苗寨姑娘十分漂亮。”
“他明知我已订亲,故意刁难而已,今日让他一步,往后便要得寸进尺。”李瑕道:“要笼络诸族,‘信’字为先,我岂能对明月背信弃义、再娶他白岩苗寨之女?”
“熊春或许只是想要阿郎的诚意,阿郎若真答应了他,往后他亦有可能鼎力相助?”
“我已订了亲,多谈无益。”
韩祈安莞尔道:“哪怕不谈人品相貌,只看才干,明眼人亦知阿郎前程无量,欲与阿郎联姻之人绝不会少。”
话到这里,他长叹一声,又道:“可惜呐,正室名份只有一个。”
李瑕闷声闷气“嗯”了一声。
他感到有些不堪其扰,心想着高明月若在,早早成了亲,省得总有人想要嫁女联姻。
此事说来奇怪,前世就从未想过要成家……
韩祈安也不知想到何事,漫不经心地道:“但阿郎不介意纳妾吧?”
“嗯。”
“若熊春愿让女儿给阿郎做妾呢?”
李瑕淡淡道:“我倒是不介意,他必是不肯的。”
“那是他还没看明白阿郎的本事。”
韩祈安说着,起身踱了几步,推开窗,凝视着远处的校场,喃喃道:“一个乡野寨老,眼界不高。”
李瑕察觉出来韩祈安有些别的话想说,只默默看着他。
韩祈安沉吟了半晌,开口说起来。
“为妾者,地位低下,依宋律‘若妻殴伤杀妾,谓殴者减凡人二等’、‘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各还正之’,几与婢女无异。
高宗朝,名将杨政有妾数十人,皆擅乐艺,但稍不称意,必杖杀之,剥其面皮,自手至足钉于壁上,直至干硬,方举而掷水……可见妾之卑贱。”
韩祈安说到这里,回过看了李瑕一眼,又道:“不过,世间之事不可一概而论。律例是一回事,人心是另一回事。以妻礼视妾者亦有之,此事分人。
如哲宗朝,宗室赵宗景欲立妾为妻,先妾逐出门,托为良家女,再娶。且求得哲宗同意,后遭言官弹劾,坐夺开府。
又有一种妾,称‘通贵之妾’,是为有品级之命妇。
如韩诧胄,其妾张、谭、王、陈氏皆封郡国夫人,号‘四夫人’;韩世忠之妾周氏、陈氏封郡夫人;张俊之妾章氏、杨氏,封郡夫人。又有蔡京、刘光世、吕颐浩、史弥远等显贵之妾皆有封赠。
依唐制,亲王通贵之妾可封赠十二人,郡王及一品十人,二品八人,三品六人,四品四人,五品三人。我朝虽无定制,大抵也不脱这范畴,最多者即韩诧胄之‘四夫人’,亦在‘一品可封十妾’之额数内。”
李瑕道:“受教了。”
他默念一声,将这“通贵之妾”即“命妇”的概念记在心里,觉得十分有用。
韩祈安又望向窗外的校场,喃喃道:“我与父亲一直知晓阿郎志向不小,却从不敢问。今日想问一句……阿郎欲为一方诸侯否?”
他没有回头,只听身后李瑕回答了一句。
“世道凶险,不敢说能不能成。但我只要还活着,就远不止想活成诸侯。”
韩祈安身子一颤,缓缓道:“我病体缠身、父亲老迈,怕是最多只能陪阿郎走到成为诸侯那天了。”
李瑕道:“我这行事作风,走在两位先生前面也说不准。”
“父亲说……不仅信阿朗的人品才能,还信阿郎的命。”
“命?”李瑕道:“虚无缥缈之事,说不准的。”
“阿朗屡克艰险,不是吗?”
“我信那是我拼出来的,不信命。”
韩祈安回过身,问道:“不论阿郎信拼或信命,阿郎可知我想说何事?”
李瑕也不推托,道:“巧儿?”
“是,我父子一生颠沛,想将巧儿托付于阿郎……此事,本该心照不宣,可惜我不像父亲沉稳,还是想亲耳听一句承诺。”
“好。只要我活着,必护好她、照顾好她;若我将死,也必安顿好她。”
“是,阿朗待我们不薄,给我父子援职封地。但我贪心……”韩祈安又道:“我这女儿不漂亮,阿郎愿纳她为妾?”
“她还小,等年纪到了,只看她是否愿意。她若愿意,‘通贵’与否眼下不敢断言,我将以妻礼视她,相信明月也能待她好;她若不愿,我亦将视她如妹。”
韩祈安会心笑了笑。
他长年病着,脸色不太好,但此时似乎是去了桩心事,轻松不少的样子,道:“难怪父亲说不必问。”
李瑕道:“说清楚也好。”
韩祈安笑道:“我信我父子二人比那熊春眼界高。”
李瑕道:“熊春不是眼界高低的问题,而是我尊重了他,他不尊重我。”
“往后,阿郎有任何事吩咐,皆可向我直言,哪怕是杀官造反。”
“好。”
这大概就是说清楚与不说清楚的区别了,也是有无联姻的区别。
韩祈安重新关上窗户,认真说起正事。
“要扩充人手,姜饭可任一个班头。而这第五个班头,熊山确实最好的人选,能力、人脉都够,也方便往后征召苗人、僰人。”
李瑕道:“是,且我还有意招蓦些苗人,需有个熟苗出身的班头。”
“但这种事,总归是要人心甘情愿才好。”韩祈安沉吟道:“不如由我上山一趟,给熊春开开眼界?”
李瑕想了想,道:“再等等吧,我觉得熊山会来。”
“也好,并非只有这一个苗寨……”
韩祈安念叨着,走了神。
“以宁先生在想什么?”
“哦。”韩祈安回过神,道:“听说苗人擅施蛊,阿郎今日拒了那熊春,他不会恼羞成怒吧?”
“多虑了,哪有这种事……”
~~
白岩苗寨。
“想什么呢?”罗宝拍了拍熊石的右肩,又窜到他的左边。
熊石却呆呆的,也没回头。
“问你呢。”罗宝又道。
熊石拉过她的手,问道:“你觉得阿爹今日做得对吗?”
罗宝探头往屋外看了一眼,轻声道:“这可是你问我的。”
“嗯。”
“人家李县尉都订亲了,那可是要成亲诶,怎么能毁人姻缘呢?虽然阿米、阿葵她们也很喜欢他,但就是眼馋一下。对了,阿葵还说,想去老寨子找凤婆婆学下情蛊。”
“别闹。”
“说笑嘛,说说又不打紧。”
“真别闹,这不是能闹着玩的事。”
“好啦好啦,不闹就不闹。”罗宝笑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闷闷的。”
“其实,李县尉来之前……昨夜大哥就和我说过,想去投巡江手。”
“啊?你可不许去!”
“我不去。”熊石道:“我守着你。”
“嗯。”罗宝手在他面前摊开,转了一下,道:“我给你下了情蛊,让我的小丑汉不能离开我。”
“哪就丑了?我长得和李县尉也差不多。”
罗宝眨了眨眼,只是笑,问道:“大哥怎么说的?”
熊石道:“他说男儿该出去闯荡,闷在这山上过一辈子没意思。”
罗宝不以为然道:“大哥从来都这样,以前总跑去给商队领路。他下过山,见识得多了,心就野了呗。”
“他说李县尉能立功,还能弄钱,赏罚分明,是做大事的。”
罗宝道:“连我这村姑都能看出来啊,这年纪能当县尉,肯定是做大事的啊。”
“大哥说他一辈子过了就过了,但两个孩子不能再这样,汉不汉,苗不苗的……他想去给孩子们挣个前程。”
熊石说到这里,挠了挠头,又道:“他说的多,我忘了,反正就这个意思。我搞不懂他,反正我是不去,我跟你就守着寨子。”
“说到孩子。”罗宝凑到熊石耳边,低声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好像……”
“真的?!”熊石大喜。
“还没准呢……”
第206章 整编
庆符县。
一间小小的一进院子里,许魁打了一桶水,把水罐装得满满当当,转过身,又看了看米罐,傻笑了一下。
环顾了厨房一眼,见柴也劈好了,窗子也补好了,他走进堂屋。
他的老娘、浑家正坐在那缝补衣服,儿子正拿着根针在穿线。
这一家子都是话不多的,见许魁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起身看着他。
许魁拿起椅子上的短袄披上,想说些什么,最好道:“我走了。”
“儿啊,就呆一天?”
“是咧,傍晚就得回营。”
许魁咧开嘴傻笑一声,他儿子跑上前抱着他的腿,他又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这院子小是小了点,但真不错,炭已经买齐了,回头把肉腌了,今年能过个好冬。儿子再去挣个好前程来……”
说来说去,他无非只能说这些小事。
到最后,他又把短袄脱下来,递在浑家手里。
“你披上,外边冷。”
“不用,回营了有衣服穿,这会儿太热。新袄子丢家里,过年穿。”
许魁转身往外走去,他家小送到院门,他把门一关把他们拦在院子里。
“别送了,没啥好送的……”
小巷那边有人走了过来。
“嘿,许魁。”
“茅乙儿?你也住这边。”
“可不是嘛,韩先生给我们找的宅子,可不都在一片。”茅乙儿搓着手,打量了许魁的小字一眼,道:“你杀了四个?”
“岩方沟二个,有一个是老什长砍伤的。城门捡了一个,横子山一个。”
“嘿,我们差不多。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许魁“嗯”了一声,话还是不多。
茅乙儿道:“认得董娃吗?除了赏钱,县尉还给他家里典买了五十亩田。”
“什长家也有,赖九儿不想要田,想换成钱,怕是想拿去赌掉。鲍班头做主,把什长的浑家和孩子与赖九儿分了家,我早上才去看过。”
“啧啧。”茅乙儿摇头感慨,“好日子过久了,不像我们这些逃难来的。好在我们哥俩也落地生根了。”
“你哪人?”
“兴元府。”
“那比我老家利州更北一点,汉中那片吧?早丢了吧?”
茅乙儿道:“可不吗?从我爹那辈就在逃难,越逃越穷咧。对了,你这次分在那个班头手下?”
“姜班头。”
“当什长了?”
“嗯。”
“我也是什长,在第五队,班头还定下来。”
许魁道:“我不想分,为啥要分?跟着刘班头蛮好的。”
“你不明白?”茅乙儿道:“算上养好了的伤兵,我们这一百二十多人是见过血的,当然平分给五个队,带新来的人。”
“那我留在刘班头那也行啊。”
“刘班头可是最差的,他都没打过仗。”
“他打过。”许魁道:“他说他杀的蒙人比姜班头和搂班头加起来都多。”
“他骗你的。”茅乙儿道:“也不知谁当我的班头,一般人我可不服……”
两人随口说着,回到了符江东岸的营盘。
路上熟人渐渐多起来,都是归营的同袍,多是穿着崭新的小袄。
许魁回了新的号舍,两个伍长都是老卒,还添了几个新丁。
他还不太会管人,只吩咐新丁老实坐着。
当了什长,许魁才知道了一点要让新丁学站至少有一点好……好管。
~~
次日,校场。
茅乙儿走过自己的队列,看向一个新来的青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过了。”
“我忘了,你再说一遍。”
“杨奔。”
“笨蛋的笨?”
杨奔眉头一皱,盯着茅乙儿,问道:“你这么笨,也能当什长?”
“你什么意思?!”
“我没看懂你们这是哪样兵。”杨奔道,“算乡勇?弓手?厢兵?”
他竟是上前一步,道:“若为弓手,则只编一级,岂有什长?且庆符县不过五千户,该配弓手二十人,为何有五百人之数?
若为乡勇,该置押官、甲头、队长,每队二十余人,五队为一甲,甲头之上为押官;或每十人为一甲,五甲为一队,四队为一部,五部为一补,五补为一都社。队长何在?甲头何在?
若为厢军,军号为何?军籍属哪?属哪左厢右厢?步军马军?哪一军?哪一指挥?哪一都?厢军百人为一都,五都为指挥,置指挥使。一都置正、副都头各一,其下有军头、十将、将虞候、承局和押官。十将何在?押官何在?”
茅乙儿已听懵过去。
杨奔又道:“你这什长是何职?学蒙古兵制?”
“你不要乱说!我们就是简单的伍长、什长、百长有甚不可以?!”
“不合制。”杨奔道:“你不合制,我凭甚听你的?”
“你娘,你领了饷钱。”
“我不服你,你既无名份,又无能耐,凭何指使我?”
茅乙儿大怒,转头一看,却没有人来制止。
他这边连班头都没定下来,一时竟不知怎么压住眼前这个新来的。
“你娘!老子杀过蒙卒!”
“我看你就是个土鳖。”
“你娘!”
“……”
远处的点兵台上,李瑕正与韩祈安站在一块,也听到了下面的争吵声。
“他说得不错,我们确是不合制。”
韩祈安道:“阿朗其实也可依乡勇之编制来筹建兵马。如孝宗时,王炎便在荆南府编排义勇八千四百多人。”
李瑕摇了摇道:“太冗杂了。”
“是啊,这大宋兵制远比那新丁说的要杂乱,除了乡兵、厢军、禁军,还有蕃兵、土兵、就粮禁军、驻屯兵……编制也杂,有按禁军编制,有按厢军编制。”
“蒙军的编制简单,更有效,那就学蒙军的编制。”李瑕道:“等今年这仗打完,我们连‘巡江手’‘弓手班头’的名头也不宜再用,免得给士卒造成混乱。”
“江县令,房主簿那边?”
“那时就不必管他们。”
“鲍班头过去了。”
李瑕转头看了看,见有十余人站在营盘外。
“让鲍三不必去管,让他们吵。”
李瑕吩咐了一声,转身向营盘外走去……
~~
校场上,茅乙儿头上有汗水淌出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鲍三本要过来解围,走到半路却又回去了。
眼前名叫“杨奔”的刺头表情冷唆,眼神里带着不屑,又道:“你要让我服你,拿出真本事来,嘴上叫嚣没用。”
杨奔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很瘦。
他第一天过来,还没领军装,穿得破破烂烂,额头上还有一道大疤。
偏就是这样一个潦倒的年轻人,却有股桀骜不驯的脾气。
“怎地?或你们一群人上来打我,看能否将我打服气了。”
茅乙儿抬手一指,喝道:“你不听军法,给我绕着挓口岩跑十圈!”
他当时刚来,鲍三就是这么对他。
但杨奔却不吃他这套,冷冷道:“我说了,你凭甚让我听你的?”
茅乙儿再次回过头一瞥,看向前面的刘金锁、鲍三、搂虎、姜饭等人。
只见另外四队已经点卯,有条不紊地排成纵列,前去领军装了。
昨夜说好的却不是这样,说好了鲍三会先领着他们这第五队。
“不如这样,箭术、气力、马术、操舟,但凡是战场上用到的,你挑一样与我比。”杨奔又道:“比赢了我,我服你这什长,从此你要罚我随你。但你若不如我,这什长归我当。”
“哪有这样的?!”
“本就不合制。”
茅乙儿气得直抖,下意识又向点兵台上看去,发现李瑕竟不在那了。
他暗道县尉最讲军纪,却不知为何今日也不管。
忽然,有人道:“当个什长有甚意思?”
茅乙儿回过头,只见是熊山带着二十余人走了过来。。
“县尉请我来当班头,说是班头,倒不是说是百户。”熊山走到校场中站定,看向杨奔,道:“你不如来跟我比比,若你赢了,这班头你来当;但你若输了……”
“随你罚就是……”
~~
李瑕又重新走上点兵台。
“未免太乱来了。”韩祈安道:“不仅是这杨奔,熊山也是。依我所见,把那杨奔驱逐出去为宜。”
“草创新军,难免有这样的事。熊山也需要立威,让他放手做吧。”
~~
是夜。
“哈哈!”刘金锁大笑,揽着熊山的肩,又指了指鲍三、搂虎、姜饭,道:“我给我们五个想了个名号,‘庆符五虎’!怎样?凶不凶?”
“呵呵。”姜饭手里的钩子“咚”的一声钩在一根木桩上,抡着木桩摔得老远,似在练习。
“就你最一般。”
“去你的!打一架看看!”
“打就打,我怕你?”
熊山站起身,往外走去。
“熊山,你去哪?”
“去看看那小子。”
熊山穿过校场,一路向东,走到挓口岩下,只见茅乙儿正站在那。
“几圈了?”
“二十五圈。”茅乙儿道。
“他还不服软?”
“嘿,怕是真能跑完三十圈,就怕他累死了。”
熊山眯着眼看了一会,只见月色下,一个高瘦的身影远远跑过来。
杨奔浑身都是大汗,脚步也有些踉跄,跑过,却是看都不看熊山一眼,继续跑去。
跑着跑着,他渐渐有些不支……
终于,又跑了一大圈,杨奔只觉头昏得厉害,几乎要栽倒在地。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有人扶住了他。
“我……能跑完。”杨奔道。
熊山没说什么,只是扶着他继续往前跑……
第207章 马湖江
马湖县位于叙州西南方向,金沙江上游,大概是后世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雷波县。
此地因“马湖”而得名,马湖是金沙江西岸的一个湖泊,被群山包围,只有地底暗流涌入金沙江。据传,古时湖中有龙与马交配,后产异马。
也因有这湖,金沙江在这一段也称为“马湖江”。
简单来说,马湖江就是金沙江的一段。
江水湍急,险浪恶滩,时人有诗云“横斜骤雨巾折角,屈曲小舟屋打头。石壁愈高天愈远,乱云深处羁縻州。”
张实已领三万水师横舟于马湖江上,力拒兀良合台。
这是他特地选择的战场。
马湖江两岸地势艰险,不利于兀良合台的兵势展开。而大宋水师可于舟船之上放箭,重挫蒙军。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宋军之手。
十一月中旬,兀良合台行军至河谷,领蒙军十二支探马赤军,共万余人,又有七千余大理仆从军,共计一万七千余人。
双方兵力铺开。
激战一起,连接数日皆是杀声振天。
无数箭矢的破空声汇聚在一起,与江风一起呼啸。
射箭者倒入江水,被滔天骇浪席卷,顷刻湮没。
惨叫声使山间野兽也受到惊吓,四散而逃……
此战张实颇有信心。
他绝非庸才,而是曾随余玠经历大小数十余战,战功赫赫。
而宋军借舟船之利,进可攻,退可守,几已立于不败之地。
哪怕如此,张实并不敢轻敌,每每亲自督战。
然而,蒙军并未如他意想中那般被击败,而是日夜于山林间制造砲车,意图击毁宋军船只。
战至十一月十九日,张实心知蒙军已至溃败边缘,号令以箭雨击大理仆从军。
依旧是漫天箭雨如蝗。
马湖江畔一片血染,远望如秋日红叶,近看却如人间炼狱。
忽听“轰!”的巨响。
张实在船上回过头看去,只见上游一支支小竹筏撞了下来,轰然撞在宋军前方的小船上。
对此,张实早有防备。
他知道自己不擅水战,且麾下将士擅长操舟者不足,早已下令将船只以铁索相连,锚定在马湖江上。
否则,江水湍急,船只早被大水冲走了。
张实当然知道这种办法曹操也用过,后来有了火烧赤壁。
但蒙军没有水师,根本不具备放火的条件,哪怕是造了小竹筏冲撞,也无法运载足够的薪草、火油。
这种冲撞,也不足以使宋军舟船产生混乱。
上游有越来越多的竹筏撞下来,有大理仆从军借此攀援到宋军的船下,更多的却是溺毙于江中。
“把他们射下来!”张实喝令道。
很快,令旗摇动,不少宋军箭弓转身向上游放箭。
只见山谷间一列列蒙军冲出来……
“都统!是浮桥!是浮桥!”
张实猛回过头望去,远远看到蒙军真是在江边搭设浮桥。
他不由愣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兀良合台是在建砲,要远远用来击毁战船,却没想到,竟是在准备浮桥。
“快!下令所有船只解开锁链,快!”
“快!解开连船,把船划走……”
江风把张实的呼喊声吹散。
一名名宋军将士抬起头,看向将船上的旗令,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何意。
他们本都不是水师,不熟水战,只觉这旗令是如此地陌生。
宋军船队中间的还没来得及划动,浮桥已搭到了船边,蒙军抛出钩索,钩住船只,拼死往上攀援。
“轰!”
船队最前排的船只又被竹筏重重撞击。
越来多的竹筏卡在船队中间,上面趴着许多大理仆从军的尸体。
又有竹筏撞一下,蒙卒们纵身一跃,跃上卡在船队中间的竹筏,丢出钩索,往船上攀去。
铁索连船,横船于江的水战终于被打成了“陆战”。
越来越多的蒙卒攀上了宋军的战船。
……
“杀上去!”
蒙军的狂吼在山谷间不停回荡。
“噗通!”
又有宋兵惨叫着落入江水之中。
马湖江上碎木、浮尸,一片狼藉,之后一具具尸体顺江而下……
~~
重庆府。
一张大地图上,有人用手指在顺庆府点了点,沿着嘉陵江往下。
“隆庆府守将南永忠、高贵投降了,为帖哥火鲁赤这路人马之先驱,打败了焦达,尽获其所运资粮,今已逼至顺庆府,欲走嘉陵江而攻合州。”
新任的四川安抚制置使蒲择之听了,神情愈发冷静,又问道:“带答儿呢?”
“带答儿自米仓山而入,欲走巴河,入渠江,顺渠江而攻重庆。”
蒲择之喃喃道:“帖哥火鲁赤走嘉陵江;带答儿走渠江;兀良合台走金沙江……这是要合攻重庆与合州啊。”
“是,汪德臣也在川西频繁出击。”
蒲择之很果断,道:“路路击破,先全力迎战带答儿,我亲自督战,以求尽快破带答儿,再迎战帖哥火鲁赤、兀良合台。”
“蒲帅这是,料定了张都统要败?”
蒲择之微叹,道:“能胜自是好。若败了,替我写封奏章请罪,是我甫一上任,不知张实不擅水战,用人不当。”
“蒲帅,这……”
蒲择之摆了摆手,神色坚决,毋庸置疑的表情。
“胜败乃兵家常事,张实是良将,我这蜀帅,旁的做不了,至少替将士们把罪责兜下来,让其无后顾之忧。莫多说,尽快安排。”
“是……”
~~
十月二十一日。
两艘残破的战船撞在三江口码头上。
浑身是伤的张实被亲兵扶着跌跌撞撞下船。
“快,通知史俊……”
史俊一夜未睡。
他昨日就发现金沙江上的浮尸,宋兵越来越多。因此心中已感到了不妙。
终于,迎了张实入城,他放望着江面,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张都统……就……就这两艘船回来?”
张实无语凝噎,通红的眼里几是血泪一并流下,点了点头。
“败……败了?”
“大败了。”
史俊嚅了嚅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并非没想过张实会败,但事到临头,还是不敢相信。
“那……三万将士尽数战死,三百余艘船只被毁了?”
张实抬起头。
偌大的一条猛汉已是泪流满面。
“将士……被斩者不计其数……其余包括水手……皆被俘了。”
史俊又是一愣,脸泛苍白,毫无血色。
张实已不忍再看他,偏过头又道:“船只……两百余艘,皆为兀良合台所得。”
“这……”
史俊脚下一软,几乎要站不住。
“张都统是说……兀良合台经此一战……还得了一支水师?”
第208章 斥候
十一月二十一日,张实才逃到叙州、史俊尚未派人通报各县之际,李瑕正在马湖县境内的笔刀岭上。
李瑕重新整编五百人队伍不到半个月,还在紧锣密鼓地训练。
然而,马湖江之战已进行到了最激烈之时,万一张实败了,那战事就在眼前。
庆符县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宋军会大胜。
唯有他听易士英提及“张实不擅水战,蒲帅深为忧虑”,认为张实也许会败。
偏战事未有结果,暂时只能告诉少数几人,否则万一动摇军心,不是小罪。
李瑕不愿傻等消息,遂打算亲自到战场上看一眼,若判断张实会败,也好尽早坚壁清野。
为此,他练了一队骑兵斥候。
也只能由李瑕亲自带队,论骑术、威望、经验,他暂时找不出一个满意的人选。
挑选这些骑兵斥候时还发生了一件小事,一个名叫“杨奔”的新兵死活想要入选,其人骑术确实不错,兵法也信手拈来……
但李瑕嫌杨奔入伍时间太短、又不服从纪律,将他摁了回去。
最后五百巡江手也只有二十余人让李瑕满意,他又任了两个什长,分别名叫“宋禾”、“于柄”。
宋禾、于柄是两种人。
宋禾很沉默,长得也很平凡,骑术、箭术,以及在五尺道上的表现都很平凡,但李瑕每有吩附就应下,不折不扣地执行;
于柄是流放之人,以前给茶马场养马,骑术很好,长得丑,且有一双罗圈腿,平时话很多,会思考、会反问……
这次西行到马湖县,是他们第一次行进侦查。
昨夜,他们行到笔刀岭,不敢继续向前,登上山,在月光下望了一会,看得不清晰。
今日天蒙蒙亮之际,李瑕已带人站在山顶眺望。
一缕阳光洒在极远处的江面上,两百余艘船驻泊,两岸的人如蚂蚁一般来来回回。
“这是怎回事?”
于柄揉了揉眼,喃喃道:“太平静了吧?为何没打起来?这是……放蒙军上船了?”
李瑕没有说话,身姿仿佛与笔刀岭连成了一体。
宋禾也不说话,一会看着江面,一会看着李瑕。
“说不通。”于柄道:“县尉,这说不通啊。只有一种解释了……水师被骑兵俘虏了?但这,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啊。”
还是没人应他。
“不可能。”于柄摇头,道:“不可能,水师在江面上打仗,怎可能被骑兵俘虏?我在做梦吧?做梦也梦不到这种情形啊……张都统是名将啊。”
又过了一会。
依旧是于柄道:“县尉,是否太远了看不清楚?也许他们还是在作战?我们再往近些看看?”
“不必了。”李瑕道:“水师就是被陆兵俘虏了。”
“县尉说的对。”宋禾道。
……
李瑕知道张实不擅水战。
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无数次的分析,分析环境、兵种、战力,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这种结果。
良久,李瑕也只能对眼前的结果吐出一句话。
“简直……离谱。”
~~
“走吧,赶回庆符,坚壁清野。”
“是。”
他们下了山,已到中午。
一行人渡过关河,回到东岸,策马向东奔了一段,忽见远处有滚滚烟火腾起。
于柄忙勒住缰绳,道:“这是蒙军派小股人开始劫村了?”
李瑕抬头望了一会,道:“走,从北面绕过去看看。”
“是。”宋禾应道。
“县尉,还不知蒙军有多少人,小人先去打探吧?”于柄问道。
“不用,直接过去。”
不一会儿,他们绕到了由北面入村的道路。
李瑕勒住缰绳,下马在一个小水潭边蹲下,看着地上的马蹄印与马粪。
“算得出这支蒙军有多少人马吗?”
“十多人,二十余匹马。”宋禾道。
于柄算着地上的脚印,道:“应该是十二人,二十余匹马。”
“如何确定?”
“看他们蹲在水潭边喝水的脚印。”
李瑕点点头,道:“进村,杀了他们。”
“是。”宋禾依旧应得干脆。
于柄则是眉毛一跳,心说县尉行事实在是有些过于凶狠了……
~~
油垇村。
烟是从一家猎户的房屋里腾起的。
那猎户是兄弟三人,眼见蒙军进房劫粮,躲在屋中对着蒙军放箭。
蒙军也懒得与他们纠缠,把门一堵,一把火就将他家点了……
名叫“扎那”的什长有些不高兴,担心因此惊动附近的宋军。
但再一想,他也觉得无妨,这附近并没有什么州县,哪有什么驻军?今日有十余队人出来打粮,真遇到了小股宋军,也来得及赶来支援。
扎那不再管那被烧死的猎户,提着弯刀走过村庄。
“都快点拿粮!少他娘在那玩了!破了叙州城,多的是金银女人……”
话虽如此说,他并没有很着急。
现在刚打败了宋军水师,俘虏了那么多的人和船只,都元帅还在整备,大军还要在马湖江驻扎两天,这才派他们出来就近搜点粮食。
到处的土墙上都泼着血,尸体倒在地上,几间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一什人已足够屠掉一个小小的村落。
忽然,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
扎那皱了皱眉,认为是哪什同袍又跑过来了。
但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下令道:“孛日贴,你到村口去看看。”
过了一会,马蹄愈来愈急,扎那听到了箭矢破风声。
“不对……快!敌袭!敌袭!”
扎那迅速拔出一支鸣镝箭,向天射去。
“咿!”悠长又尖锐的鸟鸣划破天际。
扎那在第一时间翻身上马,在最快时间内聚集三个蒙卒,向村口奔去。
来的是一支二十余人的宋军,箭术一般,没射死在村口瞭望的孛日贴。
孛日贴想逃入村子,却被箭矢压得躲在一棵树后。
很快,宋军已策马冲上前,乱刀劈下,剁死了孛日贴……
扎那大怒,慌乱中射了两箭,怒吼道:“都出来!敌袭了!”
他人数不占优势,阵列没摆开,他不敢硬敌这支宋军,不敢再管那些还在村舍里的蒙卒,只匆忙带着三人,拉了几匹驮着粮食的马匹,从村子另一边逃走。
“什长!我们的人……”
“娘的,管不了了,等带人围过来,再弄死他们!”
二十余宋军已杀了上来……
~~
于柄跟着李瑕冲进一间村舍。
他脑子很乱,只觉县尉下令太快、冲锋太快,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蒙军的鸣镝让他心里有些慌,很担心一会儿被包围。
然而,冲进这村舍一看,堂屋内的场景已激得于柄血直顶到脑门上,脑子一热,那些杂乱的心绪瞬间消散。
从看到三万水师大败,他只觉得不可思议,根本没意识到大军战败意味着什么。
唯有到了此时,堂屋内男人与孩子的尸体摆在地上,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才让于柄知道……为兵为将者败了,就是把这些人置在敌人的屠刀之下任其蹂躏。
村妇还在尖叫、大哭。
一个蒙卒提起裤子,捡起弯刀。
李瑕已踏着满地的鲜血,一剑猛刺而出,刺伤那蒙卒。
于柄怒吼,提刀冲上,猛剁。
“噗噗噗……”
~~
不到半个时辰,五十余蒙军重新包围油垇村。
扎那策马进村,只见八具几被剁碎的蒙卒尸体摆在地上,仿佛是宋军嚣张的挑衅。
地上,一排带血的马蹄印指向东南方向。
“追!杀光他们……”
第209章 骑术
杀八个落了单的、裤子都没穿好的蒙卒,这只是件小事,对战局也没有任何影响。
对李瑕而言,却很重要。
他知道这样会惊动更多的蒙军,被包围会很危险。
但这件小事让他起了一个念头……战争与杀戮该属于兵将,为兵为将败了、避了,让敌人去屠戮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就是耻辱。
他感受到了这种耻辱,愿让蒙军来追击自己,哪怕能有一户两户附近的人家趁着这个机会逃遁进山林里,这样的冒险就是值的。
李瑕知道,不仅是他自己,麾下的二十余斥候也能感受到这些……
但很快,追兵的马蹄声已在身后响起。
于柄回过头看了一眼,惊道:“蒙军追上来了,太快了!”
他在茶马场多年,自问骑术在庆符县已是顶尖,却没想到还能策马冲得更快。
“冷静,看有多少人。”李瑕喝道。
“三十余人。”于柄道。
“加速跑!”
二十余骑疾驰向东。
忽然,宋禾喊道:“前面!前面……”
李瑕转过头看去,也是吃了一惊。
只见东北方向的小山坳后面,几骑蒙卒已策马向这包抄过来。
很快,十余蒙骑已显出身影,斜斜往李瑕等人前方拦截。
“嗖!”
一支箭矢落在离他们不算远的地方,这是蒙军在试射。
以李瑕的行事风格,但凡有一丝能胜的可能,他都敢毫不犹豫的撞上去冲杀。
但这一刻,他知道,二十余骑对五十余骑,在马上打仗,没有任何胜的希望。
“向南走!”
“走!”
……
岩方沟、横子山、油垇村,李瑕与蒙军战过三场。
他觉得,论单兵战力,蒙卒都是强于宋兵的,却没强出太多。
川蜀汉子的体力与之相比,没有太大的区别。若是近战肉博,川蜀老卒不难战胜蒙卒。
而且,蒙军往往不喜欢长时间的攻坚,也不会长时间的坚守,反倒是川人更有血气。
这让李瑕感到蒙卒虽强,但比不上传说中女真人“满万不可敌”的彪悍。
直到今日,地形才开阔一点点,都还不算平原,还只算稍平缓的丘陵地区……蒙军这才展示出其优势来。
分进合击、迂回包抄。
如易士英对李瑕所言“聚如丘山、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配以轻骑放箭,重骑冲击。
这才是蒙军真正的实力。
李瑕之前所见到的岩方沟、横子山、油垇村,哪怕是马湖江……蒙军只是在赶路、在被偷袭而已,如同被绑着脚在打架。
而在这种野战当中,甫一交锋,骑术、箭术摆开,他们已锁定胜局。
这五十余骑合围过来,与那八个落单没穿裤子的蒙卒仿佛不是来自同一支军队。他们上了马,持着弓,奔在平地上,那气魄像是面对着千人也能拖垮对方。
更别说李瑕只有二十余人……
“走!上那座山!”
“快!上山!”
身后,蒙卒也迅速调整方向,向李瑕等人追了上来。
马蹄声疾切,又伴着拉弦声响起。
“嗖嗖……”
“咴律律!”一名落在最后的宋兵已摔下马匹。
李瑕领着人迅速冲上眼前的高山。
“他们还在追!”
“向上爬!”
“马跑不动了。”
“下马爬。”
李瑕当先下马,拉着缰绳就窜进旁边难走的山林里,向上攀爬,不时还要用力去拽着不肯爬山的马匹。
宋禾亦是二话不说,领着人迅速下马。
于柄犹豫了一下,道:“县尉,万一蒙军还追上来……”
“噗!”
于柄麾下两名还在马上张望的斥候中箭栽下马来,蒙军已冲到近处。
“铁娃!光斗!”于柄大哭……
“快走!”
“快下马进林爬……”
~~
“啐!才杀了三个,我死了八个弟兄!”
“山这么高,再追,驱口们跑光了。”
扎那吼道:“我们又不是爬不上去!打杞国不也天天爬!”
“我们是出来打粮的。”
扎那抬头看着这高山,犹有不甘,又啐了一口,道:“南蛮子这些破地方烦死了!在草原上老子已经把他们拖成泥了!”
“抢大理四郡的时候没见你这样说,走吧走吧,破了叙州你就知道南边好了。”
“好气!”
扎那恨恨不休,用生疏汉语大喊道:“去死吧!”
“走吧。”
一群蒙卒重新向山下走去,他们追到最后,也下马爬了一段。
走着走着,箭矢声响,有人惨叫一声,腿上已中了一箭,栽倒在地……
~~
于柄一箭射中一个蒙卒,恨恨骂道:“去死吧。”
这次,李瑕带着他们从山上往下反攻蒙军,于柄没有再多问,直接就追了下来放箭。
又追了一段,李瑕喝令停下来。
众人又望了一会,只见蒙军已奔上战马,重新向北奔去。
于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麾下两个斥候的尸体被剥了皮甲,被蒙卒拖在马匹后面,一路尘烟扬扬。
他眼眶一红,猛地跪在地上。
“县尉,我不是好什长,你罚我吧。”
“回营了军律处置。”
“是。”
宋禾看了一会,道:“县尉,蒙军走了。”
“不急。他们有可能会骑马追回来。”
李瑕眯着眼望着山下的平缓地貌,眼中泛起沉思。
今日这场探马的遭遇战,或许连小战都算不上,他却对蒙军的战术有了窥一斑而知全豹的了解。
以后世人的眼光,总觉得这仗要如何如何打……但唯有置身其中,李瑕才明白为何余玠要建立山城防御体系。
“依山制骑、以点控面”听起来简单,却渗透着一代将领对蒙军战术的了解、对整个川蜀地形的把握。
蒙古骑兵无敌于天下的时代,南宋军民于京湖、两淮、蜀川三大战场抗蒙二十余年当中凝聚的智慧与热血,在这“山、马、箭”当中才可见一斑。
“回去之后,庆符县的布防还要再调整一下……”
~~
扎那回了营,挨了好几鞭。
“百夫长,我真没做错什么,谁能想到这地方会碰到宋军。”
百夫长希日想了想,喃喃道:“是啊,哪来的宋军?这地界要么是叙州兵,要么是长宁军,但不对啊。”
扎那道:“他们胆子是真大,再跑得慢一点,我们就弄死他们了。”
希日“嗯”了一声,又调了些仆从兵到扎那麾下。
“听好了,我已领命,先把金沙江南岸抢了,再去把周边几个县城也抢了……”
~~
与此同时,李瑕连夜翻山越岭,奔回了庆符县。
县城里还是一片详和宁静。
县衙后衙,门子打着哈欠,行礼道:“县尉回来了。”
“县令呢?”
“这……自是已睡下了。”
……
“不可如此!县令还在……”
“嘭”的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江春惊醒,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牟珠已捂着胸脯尖叫起来。
“啊!”
其实她穿得还蛮多,也没什么好看的。
江春尚还在迷迷糊糊之中,耳边便听李瑕道了一句。
“马湖江大败,蒙军马上要攻来了,屠尽我们所有人。”
“什么?”
有烛火凑近,江春瞪目一看,骇了一大跳。
烛火中,只见李瑕满脸血污,手上也都是血。
“这这这……非瑜你说什么?”
“叙州还没传来情报?”
“叙……叙州……”
江春真是完全被吓懵了,眨了眨眼,一时脑子里完全是空白。
“县令不信?”
李瑕又问了一句,从身后的腰间提起一个圆圆的东西,摆在江春面前。
牟珠本已平静下来,正抱着江春的胳膊作小鸟依人状,定眼一看又是不停尖叫。
“啊!啊!啊!”
~~
“怎么了?!”
房言楷倏然惊起,勿勿忙忙往隔壁官舍跑去,只见四处灯火通明。
李瑕正从江春的房间出来,神色冷峻。
房言楷目光往李瑕腰间落去,又是骇然。
那分明是一颗蒙卒的头颅。
“这?!”
“房主簿。”李瑕提着那颗头颅径直递过去,“马湖江之战,大败了,蒙军已俘虏船只及水军。”
房言楷亦是一惊,不自觉伸手接过那颗头颅,整个人呆住。
李瑕又道:“江县令已命我全权接管庆符防务。从现在起,一切政令,凡与战事相关,皆由我指派。”
“长……长宁军……”
“我已派人请援,请房主簿召集弓手,听我指挥。”
房言楷嚅了嚅嘴。
李瑕抬起他的手,使那蒙卒临死含怒的双眼对上了房言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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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乡绅
韩巧儿本就没睡熟。
她觉得李瑕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每次往里屋看,都看不到他。
今夜听到动静一响,她就爬起来了,且看到父亲与祖父也已起来。
跑出西厢小院,她第一眼就看到李瑕,听到他与房主簿、与祖父说话。
"最快也只有四五天时间,城外百姓尽可能地迁进来,或迁到周围的山寨上,此事请两位先生督促;房主簿,粮食..."
李瑕说完,正要转身出去,回过头看到韩巧儿,忽然过来,蹲下来,抱了她一下。
"别怕,县城能守住。"
韩巧儿一愣,下意识抱了抱李瑕,道:"李哥哥,我没怕...就是好久没跟你说话了。"
"嗯,等打退了敌人,带你们到迎祥楼吃饭。"
李瑕说着,拍了拍韩巧儿的背,想要起身。
小丫头片子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好一会儿才松开,接着乖巧地"嗯"了一声。
对于李瑕来说,这个小小的举动倒不是出于什么花里胡哨的心思。而是因见到了蒙古的大军、见到了被屠的村子,李瑕心里其实也有紧张,也感到压迫感。
他想要保护的绝不仅韩巧儿一个人,但她是这当中与他最亲近的一个。
因此看到瘦瘦小小的韩巧儿,李瑕就想要过去抱她一下。
他偶尔也需要慰藉。
李瑕也确实从这个拥抱中汲取到了力量,他站起身来,赶向前衙。
随着几声梆响,庆符县开始了坚壁清野的布置。
...
清晨,几道狼烟从城墙上腾起。
伍昂按着刀,向北眺望,看到的还是一片平静。
他不由心想"蒙军真要来吗?"
挂在城楼上的那个头颅正在轻轻摇晃,提醒着他不要侥幸。
李瑕与房言楷正站在城楼上,指着城外的民舍商量着。
"五公村往西,撤到青榜岗上;从岗湾村以南,撤到白岩寨上..."
"县衙没有足够的胥吏去动员,需要乡绅配合,我已派人去请..."
"还没来?"
"天刚亮..."
李瑕踱了几步,道:"粮食呢?"
房言楷道:"今秋田税几已交缴,唯有六百石粮食还在城外,今日可运进城。百姓家的存粮,由其自带吧。"
李瑕道:"城东有大片田庄,张家还有两座大粮仓。再不运进城,可就资敌了。"
"是啊,我已催了张员外数次。何况是他自家之粮,县里也无太多办法。"
"我可替他运粮。"
"一旦运进县城,最后不知能剩下多少,他岂肯?"
李瑕道:"上次我便问房主簿须不须我帮助...此事我来办吧。"
"不可冲动。"房言楷抬了抬手,道:"张员外并非等闲乡绅。"
李瑕也不意外,问道:"我的职田便是在他手上?听说庆符县,甚至叙州的许多田地、茶场都是他家的?"
房言楷沉吟道:"我到庆符尚未满两年,张家却已在此间十载,素来德高望众。我等为官一县,欲使政令通达、治理乡里,皆须他襄助。"
"是吗?"
"张远明出身绵竹张氏,唐名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之后,远祖为汉留侯**。他五世祖张演,乃名臣**献公之堂弟。"
"**献公?"
"高宗朝名相张浚,建炎南渡之后,正是**献公任川陕宣抚处置使,起用名将吴玠吴武安,抗击金兵,保全蜀地;
绵竹张氏还有张宣公,乃忠献公之长子,与朱子、吕成公并称'东南三贤';,朱子也称其"学之所就,足以名于一世"。淳祐初年,官家祀孔庙,将其同祀于石鼓书院七贤祠,为'石鼓七贤';之一。"
李瑕听着,渐渐不耐烦。
房言楷却还在说,无非说这绵竹张氏还有哪些人,如张浚之孙**恕曾任户部郎官;张浚之五世孙张缙任御史中丞,乃当世名儒云云。
"房主簿,这与我替张远明运粮何干?"
"张远明乃望族..."
"我也是望族,我远祖李耳,祖宗里还有李信、**、李虎、李渊、李世民。"
李瑕随口胡绉了一句,出了县城。
...
到了符江东面的营盘,李瑕安排了诸多事务之后,与韩祈安再次聊起了张远明。
韩祈安拨弄着算盘,道:"张家至少有存粮三千八百石,比县粮仓还多。"
"这批粮食,我要全收缴了。"
"张远明必不肯,他这两年筑墙结寨、请了些护院,自以为能自保。"韩祈安道:"而粮食运进城,只要一被包围那就不是他的了。"
李瑕道:"就他那寨墙、护院,蒙军一来这批粮食必资敌。缴了。"
"县尉不怕得罪他?"
李瑕看了韩祈安一眼,懒得回答这种问题。
韩祈安忽道:"之前与阿郎说过,王炎编乡勇八千四百人,阿郎可知岁费几何?"
"多少?"
"岁费一万四千石,钱二万缗。"韩祈安道:"而编官军,八千四百人,岁费钱四十万贯,米一十一万石,绌、绢、布四万馀匹。"
李瑕皱了皱眉。
韩祈安道:"阿郎练兵,所费远甚于乡勇。但比之官军,少了层层克扣,亦可从朝廷支领一部分钱,或差太不多。不过..."
他抬头往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私财练兵,才可为私兵。"
"嗯。"李瑕应了一声,道:"私盐。"
"不够。说再米...张远明之田地,至少年产七千石,可为阿郎养兵五百人不止。"
"以宁先生有何高见?"
"张远明有两子一女,其女招了赘婿,丧夫。她虽比阿郎大了十来岁,不如娶了?"韩祈安莞尔笑道,"如此,阿郎的老丈人自然竭力襄助。"
话到这里,他不敢太多说笑,也不敢再带更多含意,又道:"否则,阿郎收缴张家粮食,必得罪了他。"
李瑕已明白韩祈安话里的意思。
反正要得罪,不如得罪到死。
"不急,当以击退蒙军为先..."
~~
张远明是绵竹张氏旁支。
汉州绵竹县在成都以北,十余年来战乱不断,已沦陷了。
张氏本支乃南渡名臣、理学大家,绝不能降蒙,早早到临安投奔张缙。
张远明则于十二年前迁居到蜀江以南,于庆符县东面的七仙湖畔建了庄园,名曰"九曲园"。
七仙湖相传是七仙女下凡沐浴之处,风景秀美。
且此地南北有大山横绝,西邻庆符县城,东邻长宁军,本该是十分安全...谁能想到蒙军会灭大理国、从西南出兵掠蜀?给人徒堵烦恼。
这日,湖畔小亭中,与张远明对坐着的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女子,一身方便行路的男装,神情间却是媚态流淌。
她是叙州名妓严云云。
叙州不似临安,还分"角妓""色妓",严云云会歌舞,但主要是以色成名。
她样貌、身段迷人,正是风韵最佳却快衰迟之时,如同一朵花开到最盛将要凋零,正急着找后路。
且川蜀战火蔓延,她极想谋个容身之地。因此,经人引见,到了张远明处,想教导九曲园中舞姬。
张远明考校完歌技舞技之后,却还考校起她的诗词来。
严云云恨这老头的钱难挣、事又多,暗骂"老娘来找个容身处,你却想不花钱叫老娘陪坐一整天。"
她依旧带着勾魂的笑,回看了湖面一眼,又替张远明斟了杯酒。
这才朱唇半咬,勉为其难作了首诗。
"茂竹疏影漾风尘,一樽清酒凭谁问。神女情深人自隐,董郎可与此间逢?"
"好诗,应景。"张远明抚须而笑,"七仙湖上赋七仙女与董永,严大家此诗应景,不过,'隐';字平仄不对,'逢';字为英韶,亦不妥当。"
"奴家不太懂诗,让员外见笑了。"
"无妨,老夫可教严大家。"
严云云媚眼一眯,已从张远明那道貌岸然却偶尔贼光一闪的眼神中看出他的龌龊心思来。
她倒不介意与他好、给他作妾,却得先瞧瞧其家中大妇如何。
但再仔细一看,她直觉张远明只想吃一嘴就抹干净...
严云云以往收钱与客欢好,如今年岁大了、自诩败柳残花,反倒不是给钱就能欢好,求的是安稳。
张远明这种人她见得多了,很快就有了判断,知道若让他得手,必弃如敝履。
严云云心中暗道:"不如吊着这老咬虫,哄骗些银钱,待战乱过去再伺机去别处。谁吃谁?看老娘本事。"
她脸上又添一抹笑意,柔声道:"员外之才华,奴家早便听说了,求之不得。"
两人脸上笑吟吟,各自揣着思量。
张远明又指了指七仙湖,想说说七仙女与董永的故事。
他正聊得兴起,只觉眼前的严云云哪里看着都勾人...
突然,有婢子上前禀道:"阿郎,有客来访,是新任的李县尉...已来了。"
张远明被搅了兴致,不悦地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道:"便是那十六岁的竖子?上任两月不来,现在才来拜坊。"
"员外若有事,且去忙,不必管奴家。"
"严大家稍待。"张远明起身,颇有风度地理了理袖子,又吩咐婢子道:"带李县尉到偏堂稍候。老夫换身衣服,再去见他。"
"阿郎,李县尉已...已经来了。"
"老夫知他来了,让他到偏堂..."
"可,李县尉已经带人闯进来了..."
第211章 坚壁清野
李瑕披甲佩剑,穿过花园小径。
他身后还跟着刘金锁,以及麾下十余人。
一群护院小厮跟在更后面跑着,他们理也不理。
刘金锁边走边看,忽"哇"了一声,快步上前凑到李瑕身边,小声嘀咕起来。
"马上要打仗了,这张员外还在狎妓,看来是没当回事。"
"是吗?"
"我家柳娘就是养姑娘的,一看就知道,这亭里的老头不正经,那漂亮娘们也不正经..."
李瑕没太理会刘金锁,很快已走到亭中。
"张员外是吧?"
张远明泛着寒霜的脸本已挤出一丝笑意,闻言又凝固住。
李瑕比他意料当中还要无礼。
话虽如此,他还是保持了风度,笑道:"老夫张远明,见过李县尉。"
李瑕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庄园里的两仓粮食是你的?"
"李县尉原来爱说笑,老夫家中之粮,岂能是别人的?"张远明抚须笑道,又转头向婢子吩咐了一句。
"来人,置酒。"
"不必了。"李瑕问道:"仓里有多少粮食?"
张远明老眼中微微思索,道:"一千石。"
"那算来你有地二十顷?"
"没有,没有。"张远明摆手道,"不过是租些或典些田地,老夫家是读书人家,耕地自足而已。"
"是吗?我听说叙州'度岁粮铺';是你的生意?"
"不过是将家中存粮便宜卖饥民。"张远明叹息一声,道:"这'度岁';二字,取自杨诚斋公《怜农》一诗,'已分忍饥度残岁,更堪岁里闰添长';,杨公与老夫之曾祖父乃挚交。"
刘金锁担心李瑕得罪人,忙问道:"杨诚斋公又是谁?"
张远明微讥,道:"'小荷才露尖尖角';你可听过?"
"没听过。"
"杨万里杨公。"
刘金锁挠了挠头,问道:"他跟你曾祖父是朋友,所以呢?"
一句话,张远明大怒,狠狠盯着刘金锁。
末了,他袖子一摔,道:"李县尉,带这粗鄙之人到老夫家中,何事?"
"马湖江之战,大宋水师已败北,蒙军马上要打来,须立即把粮食运进城里。"
"不可能。"张远明不信,摇头道:"老夫..."
李瑕侧了侧头,道:"知张员外不信,我特地带了礼物来...金锁,拿出来给员外看看。"
匣子打开,里面是颗蒙卒头颅。
张远明骇然变色,连退两步,指着那匣子,嘴唇上下开合,却说不出话。
亭中那老妓严云云却是眼睛一亮,目光在那血淋淋的头颅上一扫,盯着李瑕,目泛异彩。
她故意轻呼一声,吸引李瑕看来,含羞低首,秋波暗送。
李瑕却已重新看向张远明。
严云云本想着勾搭这作风强势的英俊县尉一番。
但一对眼之间,李瑕显然是半点没看上她。
严云云趟惯了欢场,迎来送往,对这种情绪最了解,知道若纠缠必得罪对方,再一想自己大对方十岁有余,只好恹恹地收了心思。
她又往刘金锁身上看了一眼,看得出他穷,眉头一皱,转向别处,心中却还在暗忖。
"这小县尉好生奇怪,小小年纪,这般见惯风月的作态...怎可能?或是老娘竟有看错的时候?"
...
"李县尉,老夫的粮不能运到县城里。"张远明终于回过神来。
李瑕道:"你想资敌?"
张远明一抬手,强自镇定,笑道:"请县尉到书房详谈,如何?"
"不必。我来,不是与你商量,是来帮忙运粮。且为了此间所有人性命,须分别送到县城及各个山寨安置。"
"县尉过虑了,老夫这九曲园壁垒森严,应可自保。另外,有几句话请..."
张远明还在邀请李瑕去书房,他有非常多的话要私下谈。
但忽然间,李瑕已上前,一只手按在了他肩上。
"走吧,去运粮。"
"县尉,这是..."
李瑕一拉,直接把张远明丢到了刘金锁怀里。
"阿郎!"
周围一众护院、小厮惊呼不已,却无人敢上前。
在被刘金锁抱住的一刻,张远明终于慌了。
他并非不聪明,并非没算计...可当战火猝不及防烧过来,所有的算计竟是一点用都没有。
他知道许多北地豪强就是在金亡时结寨自保,最后成了蒙古世侯。
心向往之也好、无可奈何也罢,川蜀危亡之际,他能效仿的也就是这些人了。
但,一个小县尉一只手按下来,直接把这种妄想按成了碎片。
这里是宋,不是金。
宋收镇将之权,以受中枢管辖之文官治县,只有缙绅,没有豪强。
...
李瑕押着张远明,向粮仓走去。
一路上,他看着那些护院,那些墙垣,只觉可笑。
自保?当蒙军是流寇...
李瑕与张柔家的大姐儿很熟,也听她说过张柔当年结寨之事。
简单来说,肯定不是像张远明这样建些花园楼阁,每日吟诗作赋。
"开仓,运粮。"
张远明目光看去,只见外面已站着许许多多民夫,可见李瑕是铁了心要运他家的粮,说什么也无用。
他被那些粗鄙汉子按着,再悲慽、再不愿,也只好喊道:"开仓吧。"
李瑕忽喊道:"今收张远明家存粮一千石,清点好,运入县城。"
张远明一愣,隐约想到什么。
"李县尉,我们私下聊两句,可好?"
"不必。"李瑕转过头,淡淡道:"你这一千石粮运进县里,房主簿会妥当安排。"
张远明眼睛一瞪,泛起不可置信之色,心头那个想法却已经确认了。
"你!你...我不止有一千石粮!你要做什么?!我不止有一千石!"
"方才是你说的一千石。战事在即,想讹县里不成?"
"你...你你你敢抢我?!"
张远明勃然大怒,须发皆张。
"你知道我..."
下一刻,刘金锁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抵在了他的背后。
"老实点。"
张远明又是一惊,大恨不已,却不敢再说话。
李瑕依旧很平静,道:"张员外,我不是来抢你的,我是来保护你一家老小的,这是实话。"
他说着,目光向北面望去。也不知是自语还是与谁说,又道了一句。
"我们都不知道,叙州城外现在是什么样子..."
~~
叙州城外,一片血雨腥风。
"画船冲雨入戎州,缥缈山横杜若洲。"
兀良合台已行军到叙州城外。
从战略而言,他要顺长江而下,与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等部汇合,包围合州。
合州,才是整个川蜀战场的重中之重。
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攻打叙州了。
这是"怀拥金岷、势控滇黔"的长江龙首之城。
地处三江交汇之处,城池在金沙江以北,夹在金沙江与岷江之间,据大江之势,墙高城坚。
蒙军兵力摆不开,只能在船上对着城头放箭,不是轻易能攻下的。
但不攻下叙州,径直顺江而下,万一叙州还有兵马,尾衔而击...就很麻烦。
兀良合台于是驻军于金沙江南岸的开阔地带,水师横于江面之上攻城。
一边攻打叙州,一边散出探马四下烧杀抢掳。
他的战略很简单,能攻下叙州则已。若不能,也要重挫**,抢夺粮草、毁掉**船只。
战火蔓延,蒙骑四出,哭声振天。
...
十一月二十四日,副千户尼格领了五个百人队的探马赤军、三百大理仆从军、四百余俘兵及三艘大船,共千余人沿符江向南。
他们要沿江抢夺或摧毁船只,并拔掉各县城、村寨,抢掳粮草。
是夜,符江边的猪笼村,惨叫声、喊杀声、笑声彻夜不停。
扎那从一间村舍出来,擦了带血的弯刀,喝令仆从军把食物搬上船。
他转头一看村口,忽又想到那八个在打粮时被**偷袭的蒙卒。
"到底是哪来的宋兵?"扎那喃喃了一声。
他们继续向前,进了庆符县境内...
第212章 迎击
"蜀地长江以南,只有一支长宁军。"
房言楷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沿着长江一路向东划了过去。
"离得最近的军垒,是神臂山泸州城。"
李瑕眯了眯眼,端着烛火凑过去,道:"也是在长江以北。"
"是啊。"房言楷叹道:"只要谈论川蜀战略,避不开余帅。自从他'依山为垒,设险守蜀';,蜀江以北防事坚如铁铸,蒙军难以克攻。可惜余晦无能,蜀南之战略布局比蒙军慢了至少三年。"
"我明白。"李瑕在神臂城一指,又点了点叙州、嘉定,道:"这是在重庆西面一条完整的防线,以点带线,阻断了蒙军从江北攻打重庆的可能。"
"不错,若蒙军从北面打下来,长江沿线诸城互为椅角,长宁军在江南支援,可从容应对。"
"可兀良合台是从南面攻来,长宁军的兵力就捉襟见肘了。"
房言楷叹息一声,显得有些疲倦,道:"川南这么大地方,长宁军守不过来,且还须派兵与神臂城呼应,不会有太多兵力支援我们。"
"嗯。"
"非瑜,把巡江手撤入县城吧,我等至少须守住县城。"
李瑕摇了摇头,换了一张庆符县的地图看起来。
房言楷又道:"此事须尽快...该封锁城门了,剩下的百姓、物资没时间再迁入城中了。"
"不,继续迁。"李瑕道。
"蒙军马上要到了。"
"我沿河与蒙军打,拖住他们。"
"你!巡江手训练不足,如何与蒙军交战?"
"只能打。"李瑕道:"庆符县不到两丈的夯土墙,守山贼可以,守不了蒙军。且县城外地势开阔,并不利于与骑兵交战,太被动了。"
房言楷道:"你简直是胡闹..."
李瑕颇为强硬地打断,道:"战事听我的,我来拒敌,房主簿你捉紧时间迁百姓入城。"
"你想过没有,主动出击则粮草、箭矢无法供应,新兵一旦被蒙军堵在山上、谷间,县里不会有援军接应,倾刻即溃。张都统前车之鉴..."
"房主簿不必多费口舌,捉紧时间吧。"
李瑕已将地图折好收入怀中,向城楼下走去。
房言楷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想到李瑕与张实如出一辙的做法,深感忧虑...
李瑕走到城头,望到远处有一团火光,皱了皱眉。
"县尉勿惊。"伍昂按刀上前,道:"是令百姓迁移时起了冲突,天井村有人放火烧了自己的屋舍,潜火兵已赶过去了。"
李瑕长长地呼了口气,喃喃道:"战争啊。"
战火蔓延而来,少数人的杀敌立功不谈,先把绝大多数人的平静生活毁得一干二净...这才是战争的面目。
~~
尼格策马沿符江西面的小道而行,队伍前方是俘虏来的纤夫。
三艘船只逆流而上。
"等抢了粮,往船上一装,顺流而下,就不用这些纤夫了。"百夫长希日凑上前道,"快到庆符县城了,到了先把这些纤夫杀光?"
"先破城,抢。"尼格道。
蒙军的军规概括起来,用最简单的八个字就是"违令者斩、攻城后抢",此时这"抢"字一出,周围蒙卒纷纷大笑。
"蜀南不像蜀北城都是建在山上,城墙又矮,好打。"
尼格的脸色很是冷峻,道:"留意到没有?沿途有两个村子都空了。"
希日道:"看来庆符县已经得到消息了,真快..."
符江蜿蜒向南,在庆符县城北面十里处,江面突然变窄了。
尼格抬头望去,只见江崖各有高山,将符江夹住,使水势湍急起来。
而江边的道路也成了窄道。
这样的地势看得尼格皱眉不已,招过一个俘虏来的纤夫,问道:"这两座是什么山?"
"西面这山叫'笆篓山';,东面叫'宰猪顶';..."
~~
笆篓山顶,李瑕正在望着蒙军的队列。
"他们怎停下来了?"熊山问道。
"蒙军重视侦察,这种地势,肯定是要先派人上山望的。"李瑕道。
他望了一会,看到一队蒙卒绕到了北面的山脚下,开始攀登。
李瑕他本来计划得很好,打算等蒙军走到笆篓山与符江之间的小路时,砸下落石,断其首尾,狠狠地砸他们。
后来却意识到,埋伏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设的。
这种地势,任谁都到这里都会怀疑有埋伏,会事先侦查。
所以,要想埋伏,需要诱敌,需要派人佯败,把蒙军引过来。
但他李瑕的兵诱不了敌。
原因很多,新兵根本做不到佯败,被蒙军箭雨袭射,一退,很可能就成了真的溃败;骑术也差得太多,不用多久就会被蒙军追上,又何谈诱敌。
奇谋不是想用就用的,需要有足够实力。
这也是房言楷反对李瑕出城阻截蒙军的原因。
如同张实在马湖江一战...
~~
扎那正一步步攀上笆篓山。
前几天,扎那带人打粮,死了八个人,因此他这什人只有三名蒙卒与十余名大理仆从军。
爬到山腰,回头看去只见蒙军已停驻在笆篓山前,并不轻易进入江边窄道。
又往上爬了一段,登上山仞,已能看到南面的庆符县城。
在符江与二夹河之间的小小县城,城墙低矮,城门大开,一队队人正在往城里涌去。
远远的,虽只能看到黑点。但扎那仿佛已能看到那队伍中的女人、粮草、钱财...
"城门还没关!他们还在迁人!快去告诉将军。"
"什长,我们得爬上那边的山顶看看有没有埋伏。"
扎那站在山仞上,抬头向东看去,见那山顶上郁郁葱葱,啐了一口,道:"走吧,把弓箭拿好。"
一行人继续往上攀爬,快到山顶时,扎那抬了抬手,把大理仆从兵先赶到前面。
他则与三名蒙卒落在最后。
透过树林望去,隐隐似乎见到了一个木架。
"那不会是砲车吧?"
突然,树冠上响起一个声音。
"看这里。"
扎那听不懂,但下意识抬起头。
"嗖!"
一支利箭径直射下来,从扎那的眼睛里狠狠穿下去!
"啊!"
惨叫声起,熊山从树冠上跃下,一刀扎进扎那的脖子。
"杀啊..."
~~
厮杀声起,李瑕转头向脚下的山林中看了一眼,果断下令道:"抛石!"
有些遗憾,蒙军没有走进江边窄道。
"抛石!"
砲车上,石头早已装好,百余巡江手齐声吆喝,用力一拉砲梢,巨石猛地弹起,向北面的蒙军队伍砸落下去...
~~
希日抬起头,看着从山顶飞出的那黑点划破天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落石...有埋伏!"
"快!散开!"
马嘶声起,蒙军的阵列迅速散开。
"嘭!"
"咴律律..."
巨石砸落下来,一个蒙卒及跨下马匹轰然被砸成烂泥。
尼格大怒,吼道:"希日,带你的百人队,押两百仆从军攻山。"
"杀上去!"
形势对蒙军来说并不算太坏,虽然地利不如对方,但他们没有进入窄道,还可以在笆篓山北面铺开。
很快,希日领着人向笆篓山上攻去...
~~
"砸他们!"李瑕下令道。
百余巡江手开始装上小石头,拉动砲车向山下砸去。
一时间飞石如蝗,向攻山的蒙军队伍砸落下来。
~~
尼格策马看着这山上的攻势,又转头观察地形。
笆篓山并非是一座孤山,而是横于东西方向的一段山脉。
他当即下令道:"嘎尔迪,带你的百人队从西面翻过去,夹攻这支**。"
"是。"
"图门宝音,带你的百人队跟着和嘎尔迪一起翻过去,抢下庆符城门。"
"是..."
~~
庆符城楼上,房言楷眺望着北面的群山,眼中忧虑更甚。
他最担心的就是李瑕太过自负,妄图借地势之利埋伏蒙军,却低估蒙军的经验、低估蒙军的行军能力。
依房言楷的方略,本该停止迁移百姓,尽早关闭城门的。
可此时脚下的城门口还是拖家带口的百姓,万一李瑕不能拦住蒙军,后果就太糟了...
第213章 分割包围
"县尉,蒙军又派兵从西面攻山了,怎么办?"
熊山带人斩杀了那一什上山侦察的蒙卒,回到山顶一看,对眼前的局势有些失望。
在小道埋伏蒙军的计划没成功,现在这样从高处抛石虽然能杀伤一部分蒙军,却不能决胜。
而此时三百蒙军与两百仆从军攻山,山顶的巡江手却仅有一百人。
李瑕还在盯着山脚,嘴里喃喃着,像在计算什么。
"两百蒙卒,一百大理军...纤夫近百人...岸上两百俘兵...船上有多少俘兵?"
"县尉?"
"不急。"李瑕道:"继续守山。"
不远处,茅乙儿带着一什人装好一筐石头,喝令一声。
"放砲!"
前面七什人用力一拉,落石向山下砸去。
"快,继续装石头!"
茅乙儿还在大喊,忽然,有人一把拎住他的衣领。
杨奔抬手一指西面,吼道:"什长你看到没有,蒙军从山那边绕过来了!"
"你问我做甚?我们装石头啊。"
"再不去拦,我等将被包围,或让蒙军绕到县城!"
茅乙儿不懂这些,挣开杨奔的手,喊道:"听令就是,装石头砸啊。"
"我要带人去拦..."
杨奔话到一半,熊山已冲上来,抬脚便踹。
"给老子填装石头!"
"仗不是这么打的!"杨奔挨了一脚,怒气下来,脸色已涨得通红,终是强自压着,喊道:"还没看到吗?!蒙军围过来了。"
"都闭嘴。"李瑕突然喝道:"调整砲梢,给我砸山下压阵的两百蒙军。"
他抬手一指,指的赫然是蒙军副千户尼格的队列。
"县尉,可是蒙军还在攻山..."
"别管他们,砸他们的压阵队!"
杨奔往东面的符江看了一眼,最快反应过来的。突然吼道:"对,装填石头,调整砲梢,砸!"
~~
尼格抬起头,见到一颗大石向自己这边砸了过来。
"该死。"
他骂了一声,下令让麾下的兵马散开。
想不通这宋将是如何指挥的,山顶马上都要被攻下了,不逃也不拦,砸石头过来有什么用?
忽然,有人喊道:"船!他们有船。"
"船?"尼格一愣,"庆符县有水师?"
"轰!"落石砸进蒙军的队列中...
尼格没有去看是否砸到人了,他目光转向符江,看到的是有**船只顺江而下,速度飞快。
"不止有船,快看..."
再定眼一看,只见**的船只前面,还有许许多多的浮木,被湍急的江水冲着,轰然撞上他那三艘船只。
"快放箭!"尼格大吼。
"嘭"地一声,浮木已撞了过去...
~~
山顶上,李瑕扫视了山腰一眼,只见攀援而上的蒙军与大理仆从军还在攻山,共有五百人。
这是他占据制高点的地势吸引来的,以一百人吸引了五百人。
但今日这场小小的战斗,决胜之地不在这里。
在水师。
李瑕一直在想,同样是出城迎击蒙军,自己与张实的不同在哪里...最关键的一点,张实是逆流击迎,而自己是顺流。
顺逆之势,天差地别。
~~
"嘭!"
浮木撞上三艘蒙军船只的同时,一艘庆符县的大船顺江而来。
鲍三立于船头指挥着,亲自挥舞着令旗。
"抛锚!"
大船上抛出锚索,钩在东岸的岩石与树木上,硬生生停在江心。
"放箭!"鲍三又是一声大吼。
箭雨向蒙军的阵列袭落。与此同时,蒙军也在向船只放箭。
蒙军要防备落石;**则躲在船上,借着甲板与盾牌的掩护,又有更多箭支,在对射中并不落下风。
惨叫声中,最先一哄而散的是那些纤夫。
"快跑啊!跑啊..."
三艘蒙军船只来不及下锚,已被浮木撞击,又丢了拉纤的纤夫,登时就开始向下游漂去。
"放箭!"鲍三一边下令,同时大喊道:"被俘的弟兄们!反戈啊!反戈!"
宋兵放箭的空隙,纷纷大喊道:"反戈啊..."
与此同时,又有八艘小船顺江而下,追着被冲下符江的蒙军船只。
这些小船则是由姜饭率领,他立在一艘小船船头,死死盯着前方。
他身后,巡江手们还在大喊。
"被俘的弟兄们!反戈啊!"
...
一艘蒙军船只上,名叫"俞田"的俘虏还在蒙卒的逼迫下操桨,试图稳住船只,忽然转头看了一眼。
船舱中,一袋袋装着粮食的麻袋上还带着血,被俘来的妇人衣衫褴褛,缩在一边。
俞田目光再一瞥,见这艘船上有蒙卒二十人,而操桨的水手有百余人。
更远处,尼格那两百策马控弦的蒙军已越来越远了。
忽然,"嗒"的一声,有个钩索从庆符水师的小船上抛上来,钩住了这艘船。
一名蒙卒放下弓箭,拔出弯刀上前去砍。
俞田突然起身,抢起木桨就砸下去。
"兄弟们!反戈啊!"
"杀啊!"
杀喊声响起,姜饭精神一振,喝令麾下的巡江手用力拉。
"一、二!"许魁怒吼号子,带着自己的一什人猛地把小船拉向被蒙军俘获的船只。
"杀上去!"姜饭身先士卒,身里的钩子挥舞着,第一个往船上攀去...
~~
尼格皱了皱眉,已预感到了不好。
战到这时,他损失的探马赤军并不多,但却在战略上落在了下风。
把三百蒙军派上山,阵列上只留下两百人看管着四百宋兵俘虏。
那一旦这些宋兵反戈,冲溃大理仆从兵,就会冲乱他的阵线。
下一刻,只见符江上游又有一艘大船顺江而下,停靠在笆篓山下,两百宋兵跃下船,包夹过来...
~~
"杀啊!"
刘金锁与搂虎乘船赶到战场,迅速由符江与笆篓山之间的小路登岸,提刀杀了出去。
他们的目标却并非蒙军,而是山下那两百俘虏。
很快,两百俘虏大溃,带动了大理仆从军的溃败...
~~
"轰!"又有大石从笆篓山顶砸落,砸进尼格的阵列。
如同尼格预想的一样,战事陷入了劣势,且比他预想得还快。
**占着顺流的优势,支援的速度太快了。
而蒙军在落石的攻击下,马匹受惊;被江上的船只不停以箭矢攻击;两艘大船上的俘虎已被策反;宋兵已然包抄过来;大理仆从军已溃败...
尼格果断下令向西撤退。
他并非是败了,而是打算以惯用的战术,把宋兵引诱到西边的开阔地带,再利用骑兵的优势迂回包抄。
正在沿着笆篓山西面攀登的嘎尔迪、图门宝音两个百人队已听到了号角声。
他们回头看去,明白尼格的命令。
"包抄在追击的**。"
嘎尔迪、图门宝音纷纷下令。
"快!掉头下山,包抄他们!"
~~
笆篓山顶,李瑕眺望着战场,迅速下令道:"通知山下的刘金锁,冲散大理仆从军即可,不必贪功,我们先打掉一个百人队。"
"是!"
战旗摇动...
**并不追击蒙军大队,任那些大理仆从军漫山遍野地跑,而是转头向山腰上希日那百人队包夹了过去。
这一战,李瑕要的不仅是守住县城,却也没有贪心要直接吞掉整支蒙军。
他一点点在学着指挥,学着利用山势、水势来分割包抄,能吞掉一个小小的百人队就已心满意足。
更重要的是,他能让麾下的士卒们在这种小小的胜利中迅速成长起来。
第215章 消耗
就在蚂蟥岭上的竹林里,刘金锁向下眺望,还能看到西面山脚下的蒙军正准备要攀山。
而赶来的另外四个班头已经在李瑕身边围坐下来。
刘金锁连忙挤了进去。
"你好臭。"姜饭低声喃喃了一句。
"我在这山里跑两三天了,当然臭。"刘金锁道,"闭嘴,听县尉说。"
李瑕扫了他们一眼,开口说起来。
"这条山脉一路向东,而二夹河也沿着它向东流入符江。蒙军翻山之后,首先就要渡河。"
李瑕说着,手指在地图上蚂蟥岭的位置上划过,最后点在二夹流上游。
"姜饭,你带人把小船藏在上游的青岗咀。"
姜饭应道:"半渡而击?"
"不。"李瑕道:"别等蒙军开始渡河,这河太小,可以浮马而渡,半渡而击会被蒙军包围。你趁他们刚下山、还没来得及调整阵型之时,顺河而下向他们射箭,吸引他们追击。"
"但这样杀伤不了太多人?"
"不求杀伤,我们要拖垮他们。"李瑕道:"我们已坚壁清野,那在最开始就拖垮他们的体力与马力对我们有好处。"
"明白。"
"在锅圈湾这里,河道有个急弯,小船的速度必然减缓,蒙军可能会追上。"
李瑕手指在锅圈湾点了点,点在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强盗岭上。
"刘金锁,你带人在锅圈湾之前埋伏,在强盗岭射箭、呐喊,不求杀伤,但要阻一阻蒙军的速度。"
"是!"
李瑕又道:"蒙军在强盗岭受阻,之后必会加快马速追击姜饭。"
他手指又往前移,喝令道:"熊山,你在大垇设伏,在这个位置挖一条陷马沟,待蒙古落马,放一轮箭就从山岭走。"
"是!"
"搂虎,你在尖子山再次准备砲石。"
"是!"
"宋禾,通知鲍三在符江接应..."
"是!"
李瑕站起身,把地图收好,又道:"兀良合台急着去合州,蒙军拖不起。这一场伏击战,哪怕只能让他们减损十余骑兵,也是把他们又多拖一天,我们就离胜利更近了一步。"
"明白!"
诸人应了,眼神皆是自信。
...
李瑕布置战术,回头向山下看了一眼,见蒙军已派人上山探查,迅速领人下了山。
他跨上马准备去庆符县城安排后续的事宜。
才坐上马背,身子就晃了晃,显得很疲倦。
种种计划他也不是拍拍脑袋就想出来的,需要一路追着蒙军的马蹄印、获取断头山、尖子山等地砲击的结果,推断蒙军翻山的方向。
除此之外,要观察地形、观察二夹河的流速...
尼格骑马在山谷穿行,他却是在山上用脚追赶。
尼格倒是每每找到一些空村,想睡就睡,想吃就吃,行军随意。李瑕却不能睡,在山间被潮气沾湿的衣服被身体焐干,夜里又湿。
但总之,这五六百蒙军还是进了他布好的口袋里。
大半日之后,李瑕已上到庆符县的城楼,向着西面远远眺望着二夹河。
~~
这日下午,二夹河边,疾疾的马蹄声与呼喝声不停响着。
突然...
"咴律律!"
一匹蒙古战马悲嘶着,轰然摔进陷马沟里!
马背上的蒙卒原本正死死盯着二夹河上那顺流而下的小船,突然随着战马落下。
他尚没反应过来,身上已是一阵剧痛。
"噗"的一声,一根削尖的竹竿从他的大腿直接刺穿上去,刺破了他的内脏,径直从背脊透出。
血滴在竹筒里凝结成珠,并不能浸透那白色的竹壁,一滴滴洒开。
"啊!"
惨叫声极瘆人。
下一刻,轰然又是一匹收不住冲势的战马摔下来,将这蒙卒砸死在陷马沟里...
"吁!"
后方的几骑蒙卒好不容易勒住马匹,再抬眼看去,只见远处的小船已越漂越远,而埋伏在附近的宋兵已在山林间窜得不见了踪影。
...
"额秀特!"尼格狠狠骂了一句粗。
他冷着眼扫过前方的陷马坑,心头怒火直冒,又被他压了下去。
才翻过蚂蟥沟,又死了近二十人。
他已经发现**坚壁清野了,因前两日遇到的村落都是空的。
出来打粮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偏船只、俘虏、粮草都丢了,也不能直接回去。
"别追了,把这些战马杀了吃。"
~~
李瑕站在城楼上,望着姜饭领着小船多二夹河上游漂下来,过了一会,看到刘金锁与熊山的队伍在远处的高山上挥动旗帜...
而时近黄昏,蒙军没有继续追。
蒙军的将领比预想中要冷静。
李瑕皱了皱眉,下令道:"传令下去,让鲍三与搂虎不必再埋伏。收缩兵力,明日蒙军要攻城了。"
"攻城了。"房言楷喃喃了一声,"这二丈不到的土墙,能守住蒙军吗?"
"房主簿不是一开始就让我守城吗?"李瑕反问道。
房言楷闻言长叹。
他倒也诚恳,应道:"非瑜这三四天能拒敌于山林之间,不能再想点办法?"
"现在不行了,蒙军已到了开阔地带,接下来才是硬仗。"
李瑕并非是为了给房言楷难堪,直截了当又道:"房主簿若能信我,该把城头防事交给我负责了。"
房言楷转过头看着他,没有马上回答。
夕阳从西边照过来,把两个人的影子在城头拖得很长。
两人这几日都很辛苦,而李瑕奔波很多,却还没有房言楷那般憔悴。
"好吧,我这主簿,全力配合你便是..."
~~
而在蒙军攻城前的这一夜,许多人的命运似乎也在悄然变幻...
~~
"呵,李非瑜打了胜仗?那蒙军如何又攻到城下了?!"张远明不悦地反问了一句。
他如今挤在庆符县的大户袁玉堂家中,住的虽已是最大客院,却还是挤得满满当当。
整个庆符县城都塞满了逃难的百姓,露宿于街头者多不胜数,张家的处境已算是最好的了。
但这夜听说蒙军马上要攻城,张远明的脾气终还是被点燃了。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长子张世斐、次子张世卓,皆有惊慌之色。
张世斐当先开口应道:"姓李的吹牛而已,孩儿到城头看了一眼,一共也不过八十余头颅,蒙军却还有六百余人,岂能称胜?"
张世卓道:"可笑的是,蒙军是从符江西面打过来的,符江以东一个蒙军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张远明讶道。
"是。"张世斐道:"那李非瑜口口声声为保我张家老小,强行迁我们入城,反而是将我们置于蒙军的攻势之下。"
"若非是他,如今我家在在九曲园也不知有多安稳,实可恨至极。"张世卓道。
父子三人如此交谈了一会,咬牙切齿。
"若能渡过此劫,绝不与这竖子善罢甘休..."
~~
除了张远明父子以及少数从符江东岸被迁入城中之人,庆符县城大多数人对李瑕更多的还是感激与赞誉。
县衙后衙之中,韩巧儿就多次听到江县令对她祖父说"非瑜真是了得!"
别外,如今江春收容了不少人在后衙,多是些老学者。
因此牟珠母女也住到了西厢来,占了李瑕的屋子与韩巧儿同住;而韩家祖父则搬去与江春住,把西厢空出来给几个避难的女眷住;连江苍屋里也塞了两位老先生。
韩巧儿就觉得江县令真是个大好人,怪不得大家都夸他。
她还觉得江县令待她们一家子都不错,每天都说"本县与韩老先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天夜里,江春又把两家人聚在一起,开口还是这么说。
韩承绪显得有些无奈,道:"县令放心,县尉必然能守住县城。"
"是啊,非瑜做事,本县是放心的..."
韩巧儿坐在一边,不由偷偷瞥了江荻一眼。
她觉得这几天真是太多人夸赞她李哥哥了,这让她生怕有更多姑娘喜欢上他...恨不得都别再夸了才好。
像昨夜,她躺下之后,还听到里间县令夫人对江荻说"都是你父亲不争气,否则李非瑜已是你的夫婿了。"
这让韩巧儿分外紧张。
她脑子里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听韩承绪咳了两声,道:"巧儿,还不快谢过县令。"
"啊?"韩巧儿一愣。
"咳咳。"韩祈安咳了两声,道:"县令愿收你为义女,你还不快拜下磕头。"
韩巧儿只觉更加晕晕乎乎。
她转头看了看坐在上首抚着长须的江县令,心想"李哥哥还说江县令喜欢说反话,明明不是反话呢。"
这边韩巧儿还没反应过来,那边江苍眼珠子一转,已是行了一礼,道:"弟弟见过二姐儿,往后与二姐儿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一家人..."
第214章 山脉
百夫长希日在山腰上转头看去,看到了尼格向西撤退的情形。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今日**将领利用了山势、水流,完成了一场阻击。
而尼格没能占据制高点,看不到**的兵力、布局。那为了稳妥起见,必须把战场拉开,发挥蒙军的骑射优势。
希日收到的命令则是继续攻山,占下山头。
他又率人往上攀了一段,发现**又开始向他这个方向砲石了。
希日大怒,转头一看,忽然发现山下的**没有去追击尼格,反而开始向他这支百人队和两百仆从军包围上来。
"这都不去追尼格?太冷静了吧。"
希日只觉无比诧异。
今日这一战,宋兵所展示出的气势,一直让人觉得是要击败整只蒙军,且已占据了优势,没想到主攻方向还能瞬间一变。
"一般人做不到这么冷静..."
他喃喃了一句,看向西面。
嘎尔迪、图门宝音的两支百人队,比他更晚出发,又向西绕了一大段,本就攀得不高,收到命令已经掉头到山下去收拢俘虏与大理仆从军了。
"都走了?但**没追啊..."
希日猛地一个冷颤,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分割包围。
他这才感到惊慌,连向嘎尔迪、图门宝音请援。
但来不及了。
尼格被大理溃兵阻挡了视线,而嘎尔迪、图门宝音的距离已被拉开。
"额秀特!"希日大骂一声粗话,气极败坏。
...
大部蒙军已向西奔得远了,溃军追着他们身后。
夕阳则跑在他们前面。
随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希日已无法改变落入**包围的事实...
~~
笆篓山顶上,准备好的砲石已渐渐用完。
眼看战术包围已完成、胜势已定,李瑕拔出佩剑,向山下冲杀。
他手下还多是新兵,需要他身先士卒,提振士气。
李瑕没有学过兵法,他所有的指挥都是来自与蒙军交战的思考,也有一部分是来自张实战败的反思。
他学的是蒙军战法,只不过蒙军是以骑兵来分割包抄,他则以山水来分割包抄。
...
"噗。"
长剑刺穿一个大理仆从兵的脖子,李瑕忽然想到了高明月。
他想到这些大理人正在如此忠诚地替蒙军作战,她与她的家人还能如何挽回大理的局势。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瑕眼神愈发坚定、挥剑愈发狠辣。
"刺!"
熊石大吼一声,冲上前方。
他认为自己追随李瑕从军没有错。
白岩山就在身后,从这里回望就能看到。
外乡来的县尉尚且如此卖力破敌,本乡的汉子如何还能畏缩不前?
随着熊石这一声大吼,茅乙儿一什人手中的长矛在同一瞬间往下扎去。
他们当中有人还不会打仗。
他们会的,也只是在号令下齐刺而已。
"噗噗噗..."
大理仆从兵仅在一照面就几近崩溃。
"刺!"熊山又喊。
杨奔站在队伍中,执着长矛,终于忘了心中那些兵法,像同袍们一样随号令而动。
他因不遵号令而受过很多次罚,今日见了敌兵的血,却也知道整队人齐动比单人厮杀更有效。
但杨奔还是忍不住望向了远处那蒙军百夫长。
他很想冲上去拿下对方的头颅。
想出头、想建功,但又要听号令。
他在这一刻满是热血,又深觉压抑,这种种情绪也只能随着手中的长矛挥洒。
"杀啊..."
也不知杀了多久,突然,杨奔瞪着眼,于血雾中看去,看到刘金锁几乎如不要命一般冲上去,一枪捅穿了那百夫长的喉咙。
他觉得好不甘。
他若是班头,他也能带人直冲敌将。
偏是熊山一心只想驱赶溃散的大理仆从兵冲散蒙军,不懂切割敌阵...
~~
比杨奔更不甘的是希日。
希日落入包围之后,战意并不坚决,想要从山腰向西奔走,夺回马匹,结果被冲乱了阵线。
再想逃,一支长枪就已惯穿了他的喉咙。
他还听到身后的大汉不停喘着气,大骂不已。
"娘的!说老子没打过仗?老子能没打过仗吗?!"
~~
战斗在夕阳落山之前结束了...
换作别的十六岁的少年或许会被胜利冲昏头脑,李瑕却还是非常冷静。
他知道今天最多只能算是小胜,除了抢夺三艘船只、两百多俘虏,双方的战损相差并不多。
大概是以五十人的伤亡,击杀了八十余蒙卒。
眼下不是能扩大战果的时候。
李瑕速度下令收兵,同时一条条命令下达。
"清点伤亡,搜救伤员..."
"驱赶俘虏的大理兵拉纤,尽快把船只拖回营寨..."
"让宋禾去通知西面的断头山、尖子山等苗寨,时刻准备砲石,让蒙军以为我们在山上有驻兵。告诉他们,切记防蒙军夜袭..."
"让于柄速通知县城,在明日前把所有百姓迁入城中..."
"搂虎,你带人守住笆篱山,侦测蒙军动向,补充石木..."
"刘金锁,你与我去西面看看。其他人,速回营盘整备..."
"..."
一通吩咐之后,李瑕领着刘金锁的一百人队沿着山仞,向西面行去。
天色渐暗。
走了良久,终于见到山下有篝火。
"娘的,这些蒙鞑这么快就收拢了溃兵。"刘金锁骂道。
李瑕道:"派人去通知各寨蒙军的位置..."
望了一会,却见山下的蒙军熄灭了篝火,随着马蹄声起,不知了去向。
"他们发现我们了?"
"没有,是因为谨慎,不在离战场太近的地方驻营。"
李瑕望着夜色中的山脉,反而觉得今日这场小胜之后,战事将会更难打。
蒙军丢了船只,接下来会从任何一座山翻进来。
再难像今天这样算到他们的路线,进行埋伏...
~~
天光微亮,李瑕在山林间醒来。
夜里不敢点火,他只稍微睡了一觉,身上就满是露水。
从怀里掏出地图看了看,幸好还没湿。
地图上,庆符县的地势像一只眼睛,南北有山脉夹着它,县城就好像眼珠。
而符江就像这眼睛上的一道刀痕,破开南北的山脉。
李瑕之所以去守五尺道,就是为了防止蒙军从北面沿符江而下。
而昨日在笆篱口迎击,为的是防蒙军从南面溯符江而上。
南北的水路守住了,蒙军就只能翻山,翻山就意味着不能携带太多物资。
坚壁清野的意义就在这里。
李瑕的手在地图上沿着庆符县南北的山脉划了划,喃喃了一句。
"敢进来,把你们拖死在这里。"
他站起身,带人下了山,观察着地上蒙军留下的马蹄印,追了一段,继续在地图上标注着,准备下一次埋伏。
~~
尼格并不知道李瑕在他身后追踪。
他收拢了四支百人队的赤军探马、百余大理仆从兵,思考着接下来的形势。
是回叙州报兀良合台自己败了?还是继续劫掠庆符县,抢回船只和粮草,再顺符江而下?
尼格犹豫良久之后,派人去汇报,称自己遭到了长宁军千余人的阻截,又称庆符县有一支水师,请都元帅派兵从东面夹击。
而他打算翻过山脉,挽回损失,把这场小败遮掩过去...
做完这些安排,尼格意识到俘虏来的三艘船只和宋兵水手其实有些累赘。
恰是因为有他们,自己的行军路线才被**提前知晓、设下埋伏,失去了来去如风的优势。
"额秀特!要什么水师,水师只会连累我!"
...
之后两天,尼格带兵在符庆县城西南方向的山谷中试图翻山,却在断头山、尖子山等地遭到了砲石攻击。
他很诧异一个小小县城怎会有如此多的驻兵,心底有两个判断。
要么山上就是些土著蛮人,学会了起砲;要么,真是长宁军在驻守庆符县。
尼格懒得攻打这些穷山寨,看来看去,准备在蚂蟥岭越过山岭...
~~
"蒙军要在蚂蟥岭翻山了。"
李瑕席地而坐,摊开地图,招过身边的诸人。
"我们来布置一下..."
第216章 俘虏
庆符县城,西城楼。
李瑕坐在椅子上睡着,再睁开眼,只见天还未亮。
"非瑜醒了?"房言楷正坐在一边,凑着烛火勾填一本册子。
李瑕揉了揉脸,问道:"几时了?"
"寅时二刻,天快亮了。"
"房主簿有事寻我,怎不叫醒我?"
"让你多睡一会也好。"房言楷放下手中的烛火与册子,道:"并非大事,来与你谈谈守城的准备。"
李瑕"嗯"了一声,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另人作呕的臭味。
"这是什么气味?"
"金汁煮开了。"房言楷道:"箭头也已淬过,除了金汁,还熬了两锅苗寨特有的毒药..."
因这场战事,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融洽不少。
房言楷说着城防的准备,指了指案上的一个布袋,道:"夜里韩祈安给你带的。"
李瑕拿起布袋,打开来,里面是鸡蛋。
虽城楼上臭烘烘的气味让人食欲不好,他还是随手剥着吃了。
"城内的人口与粮草都清点好了,伙食我已安排了专人;另外,这是弓手的名册,我已让伍昂带人上城头听你调度..."
房言楷对守城要做的各种安排颇有经验,还在说着。
李瑕因刚睡醒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更多时候只是听,回想睡着之前似乎有什么事没聊完。
"对了,百姓全都迁进城了?"
房言楷沉吟片刻,道:"一县之大,岂能短短数日内迁完?许多村落也只能移到高山上。"
"蒙军没有太多时间攻城,为的还是劫掠。"李瑕道,"不能让他们掠到人口与食物。"
"户籍人口皆已安置妥当,偶有遗漏...也并无太多人了,我等尽力了,实已做到能做到的最好。"房言楷叹息着又道:"这边陲之县,诸族杂居,不易治理..."
李瑕听他说得有些含糊,道:"我上任时短,也不宜干涉房主簿的职权,但能多迁一个人就少能死一个人。"
"是啊。"房言楷道,"继续说城防吧,皮甲有些不够..."
两人一边谈,一边下到城头察看防务。
天色渐渐破晓,隐隐似有马蹄声响起。
"蒙军攻城了,准备吧。"
李瑕放眼望去,于微曦之间,见到了城外野地上隐隐约约的轮廓。
有士卒拿起鼓棰,砸在大鼓上,将庆符县从沉寂中唤起。
"咚咚咚..."
~~
"那是什么?"
于柄眯眼凝望,远远的,他看到蒙军的骑兵的阵列前,那一排排踉跄前进的身影。
他能被李瑕选为斥候什长,目力颇佳。
"那是...我们的百姓?"
于柄喃喃一声,喊道:"县尉,你看!"
天色越来越亮,远处的队伍越来越近。
不仅是于柄,城头上的人都可以看到,有六七百的男女老少正被蒙军驱赶着向县城涌来。
这些人各族皆有,最多的却是僰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褂子。
哭声已传到城头,混杂着叱骂、惨叫,显得目极是哀惨。
李瑕转过头,看向房言楷。
"房主簿,这是哪来的人?"
房言楷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
他本已十分憔悴,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恍惚之中,天光像在突然间大亮。
城下响起了喊话声。
那是个被驱赶着的汉子在喊,带着哭腔,声音里满是惶恐害怕。
"开城门吧...他们说不开城门就屠光所有人...开城门救救大家吧,不要激怒蒙古人...啊!"
这汉子边走边喊,喊着喊着,声音戛然而止,成了凄厉的惨叫。
他摔在了陷马沟里。
那道陷马沟是挖在离城墙一箭之地,里面插满了竹刺,本是用来防备蒙军的,此时却是三四十个被俘虏的百姓栽进去。
削得尖锐的竹子刺穿了他们的身体。
"啊!啊..."
哭爹喊娘的恸哭声震天。
天地间全是这样的惨叫,让人毛骨悚然。
房言楷身子一颤,转头看向伍昂。
他嚅了嚅嘴,没发出声音来。
蒙军已在勒令那些俘虏填沟,房言楷想要下令射杀他们,一时又有些于心不忍。
"放箭!"
下一刻,李瑕已大喝道。
他未必没有内心挣扎,只是这种时候,已不容太多的犹豫。
城头上没有马上放箭,伍昂带着弓手们看了看李瑕,又看了看房言楷。
"放箭!"
李瑕抢过一张弓,亲手向陷马沟里射了一箭。
城头上的箭矢终于袭落而下。
这些箭头上或淬了金汁、或淬了毒,却只能射到这些俘虏。
陷马沟里又是一阵惨叫,渐渐没了声息。
蒙军没有给幸存者时间哀哭,驱赶着他们尽快填沟。
不时又是几声惨叫,城下的人们若是填沟的动作稍慢,蒙军就是一刀劈下;若是稍敢更靠前,城头上又是箭矢袭下。
嚎哭声至从响起就几乎没停下过。
"别放箭啊!别放箭..."
在他们后面,大理仆从兵开始造砲车。
...
"房主簿。"李瑕道,"你说人都安置妥当了?这些人哪来的?"
县尉官在主簿之下,本没有质问的资格;而且,事实就是这次坚壁清野他房言楷已做得极好,换大宋任何一个县官,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把城外人口迁走这么多...
但房言楷没敢转头看李瑕。
"凉草垇附近,有一个僰人村落素来是不听县衙管辖的...簸箕山下的村民也..."
房言楷说到这里,李瑕突然又是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
"谁让你们停下来的!放箭!"
放眼看去,只见城下那些俘虏已填平了第一道陷马沟,已载着土在填第二道陷马沟。
城头上箭雨袭落而去。
"并非我开脱,但非瑜你该知道,不可能做到所有百姓都..."
房言楷话到这里,忽然,被李瑕一拉,摔倒在地。
周围几声惨叫响起,蒙军的箭矢向城头袭来。
附近一名弓手中了箭,血洒了房言楷一脸。
他并不害怕,但愧疚感压在心上,显得有些懵。
李瑕已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扳着他的头,向城下又看一眼。
"看清楚了,我们的治下之民。"
房言楷视线里,一名倒下的老妇还在向城头伸手呐喊,被一箭射倒。
他只觉心头又被刺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去。
对于旁人而言,只是悲愤。对于他而言,这些皆是他的责任...
"先守城。"李瑕没再说别的,在他背上一推。
...
城墙下,两道陷马沟已被填平。
俘虏们造了一排木盾,在蒙军的驱赶下推着木盾、冒着箭雨冲到城下,开始挖土。
"嘭嘭"的声响中,擂木砸下。
烧得滚烫的金汁也泼下去,城下一片惨叫。
同时,远处的蒙军也以箭矢还击,压着城头上的**。
即便如此,俘虏的伤亡依旧很大,不到半日,城墙下已只剩两百余俘虏。
而城头上的守军并无杀敌的喜悦,只感到压抑。
每个人都紧经紧绷。
他们本以为蒙军不擅攻城,以为准备的陷马沟、金汁、擂木能给蒙军造成杀伤。
但今日攻城伊始,死的几乎全是他们的乡亲父老...
"那是什么?!"忽有人喊了一声。
李瑕放眼望去,只见到蒙军在阵前支起了好几口大锅。
于柄擦了擦脸上的血水与汗珠,疑惑地喃喃了一句。
"他们把尸体丢进去了?"
鲍三的道:"那是在炼尸油。"
"尸油?"
"看到了吗?他们造了砲车,要把用尸油点燃的火团抛入城中,这种火很难用水扑灭..."
~~
"嘭!"
一个大火团砸在城门前,大火轰然窜起,包裹了城门。
"快灭火!"城门上一片吆喝。
守军连忙端着水桶泼下去,火势却丝毫不减。
房言楷已赶了上来。
他在无人处抹了泪,重新整理好了心境,恢复了老成持重的主簿模样,开始组织民壮灭火。
"用沙土来灭火!快,城头就有沙土!"
"非瑜!让箭手掩护...把沙土洒下去。"
沙土才洒向城门的大火。
城内却又是连声尖叫,一个个火团砸进城中,火势在几个屋舍中腾起。
包括几处蒙军集中攻打的城墙上也有火团落下。
庆符县的城墙建起时是用木材做框架,以糯汁粘结。此时沾上尸油,火势熊熊燃烧,竟是难以扑灭。
城下的檑木与尸体也被点着,火势更旺。
"别泼水!城墙会裂的!"房言楷嘶吼道:"只能用沙土灭火..."
第217章 夜袭
城内城外,哭声震天。
庆符县城西北的迎祥楼已起了大火,连带着周围的木制民舍也陷入火海。
蒙军的攻势、**的恐吓,给城中百姓带来了巨大的惶恐。
攻城不到一日,已有惊慌失措的人们跑到县衙求江春不要再守城,该把县里的钱粮交出去、把蒙军送走...
"县令呐!再守下去蒙军真的会**的!"
江春才打算亲自领人到城内救火,一出县衙就被一群人堵住,登时焦头烂额。
"乡亲们,乡亲们静一静,都不要慌!听本县说,蒙军攻不下庆符..."
"到处都烧火了啊!城门要被烧塌了啊!"嚎哭声不止。
"再守下去蒙军要**了啊..."
"连官军都没有,怎么守啊?!"
"县令,援军怎还不来呐?"又有乡绅哭喊着打断道,"他们是不是不管庆符县了?!"
"这才攻城一日..."
江春抬着手,想平息这种喧闹,却如何也平息不下来。
蒙军的**威慑有多让人胆寒,他以往也曾听说过一些。
据说,西夏、金国被灭之时,许多城池听说蒙军要来,吓得早早自尽的也大有人在。
但听说归听说,只有真的置身其中了,江春才更深刻地体会到这种恐慌。
忽然,远处又是一片混乱,是有火团引燃了一排房屋。
有弓手奔来,大喊道:"县令!房主簿与李县尉请县令速带人灭火..."
"乡亲们,都让一让,先让本县去灭火..."
"县令呐!不能再这样守下去了..."
~~
后衙。
"我们带人去灭火?"
韩巧儿转头看看江荻,又转头看看江苍。她还不习惯与这两个新认的义姐义弟相处。
"对,我们是县令子女,当为表率。"江荻道。
她颇会指派人,又道:"巧儿你不是记得城中各潜火楼的位置吗?还有江苍,你去把衙役都叫过来。"
"好,那本衙内就去叫人了。"江苍应了一声,有些兴奋,仿佛只要不读书,做什么都好。
韩巧儿有些犹豫,道:"可是...我是不是不给李哥哥添乱比较好?"
"这不叫添乱,这是带人去扑火。"
江荻背着手踱了几步,姿势还显得有些故意拿腔作态,但已有几分江春那一县之主的威严、李瑕那坚毅果绝的锐气。
"城中到处起火,父亲却被堵在县衙。当有人出面组织灭火,提振人心。"
韩巧儿竟就被她这一句话说服了,应道:"那好吧。"
不一会儿,江苍已跑到前衙,招了几个胥吏过来。
"走吧,我们从后门走!"
"走。"
江荻穿着男装,一甩脑后的马尾辫,带头就往外走去。
此时几乎整个县城的人都在惶恐不安,反倒是这些半大的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们其实做不了多大事,会的只是模仿别人做事而已...
~~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县令被那些人堵着,差点连县衙也没出去。之后听说衙内带人去救火,县令也是发了狠,把人都驱散了,赶去灭火..."
"简直是自乱阵脚。"
房言楷轻骂一声,挥退报信人,转头向李瑕道:"城内的火势暂时控制住了。"
"嗯。"
李瑕应着,看向城下的尸体。
被蒙军俘虏的六七百人已几乎死尽,攻城也暂时停止了。
在这第一天的攻城战中,蒙军表现得比李瑕想像中更擅长攻城。
先是**威慑,再是驱俘攻城,其后火攻、砲攻,都显得非常有经验。
这还是在没带辎重、时间不多的情况下。
若李瑕没有提前坚壁清野,而留下大量的百姓被蒙军俘虏的话,只怕轻易就能被蒙军推上城头。
"看!他们撤了!"忽有人喊了一声,松了一口气的语气。
只见一箭之地以外,蒙骑已经向西撤了,只留下少数几骑还在驱赶着大理仆从军。
战场上只能看到那百余仆从军、几骑蒙卒,以及几辆孤零零的砲车。
"县尉,是否出城毁掉他们的砲车?"于柄问道。
"不可。"房言楷忙道:"非瑜万不能中计,此为蒙军诱歼之计。蒙骑来去如风,须臾即回,若派兵出城,必被破城。"
"我知道。"
李瑕的目光还是落在城下的尸体上,眼神冷峻。
"房主簿,你实话说一句,城外还有多少百姓没来得及迁进来?"
"真没有了..."
~~
与此同时,尼格的心情也很恶劣。
"没有俘虏怎么攻城?!"
百夫长嘎尔迪道:"已经派探马去找了,但西面的村子都被迁空了,怕是找不到多少人。"
"找不到也得找!"尼格道:"再有一千俘虏,这小县城就直接拔了。"
嘎尔迪领了命,又散了几什探马去寻找村落...
今日这一战,尼格打得并不满意。
庆符县不像蜀北的山城,也不像叙州那样的坚城,结果一整天都没攻下来,形势就被动了。
倒不是这一战难打,而是没有太多时间给他消耗。
都元帅的命令是劫掠、推毁船只,尽快去合州。
偏是他小败之后,需要打下庆符县把丢掉的船只和物资抢回来...
咽了嘴里的肉,尼格下意识一伸手,发现马肉已经吃完了,脸色愈发阴沉。
"额秀特,吃的也没了,箭矢也快用完了...等嘎尔迪捉到俘虏再叫我..."
尼格骂了一句,转身回帐篷,又道:"图门宝音,今夜你带你的百人队守营。"
"我巴不得**来袭营。"图门宝音道:"但他们肯定不敢和我们野战,昨夜哈日查盖守了一夜,也没见**的影子。"
"叫你守营就守!"
夜深。
尼格还在睡觉,忽听嘎尔迪的喊声。
"找到好几百个驱口了,在西面,要往山上跑。"
尼格起身,骂道:"你不知道直接捉回来?!"
嘎尔迪道:"就一什人远远看到,人不够,要有两百人去包围。"
尼格道:"图门宝音,你带人跟嘎尔迪去。把哈日查盖叫起来守营..."
"为什么又是我去?!"
"你的人没脱甲,速度快,快去..."
~~
两百骑向西南的山城袭卷。
图门宝音抬头看去,只见夜色下确实有数百身影在爬山,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
"围上去。"
"走吧。"嘎尔迪道。
策马上山追了一会,山路渐陡。
"要下马追了。"
图门宝音吩咐两什人留下看着马匹,向山上追去。
嘎尔迪看他心情不好,道:"拿下这些驱口,吃的也有了,县城明日也能攻下。"
"今天差点就能把城攻下来,烦死了。"
两个又追赶了好一会。
"不对。"图门宝音忽然道:"那些驱口怎走得这么快?"
"是啊,也该追上了。"
嘎尔迪挠了挠头,抬手一指,道:"前面有个寨子,他们逃进寨子了?"
"过去看看。"
那是山腰处的傍着溪水的一个小村寨,环绕着低矮的茶树,似乎是附近的村民采茶时歇脚之处。
有人把小溪掘了,让溪水沿着这个小村寨绕了一圈。
这让图门宝音感到有些奇怪。
踏过小溪,他们进了寨子。
"没人?"
"人都到哪去了?"
图门宝音皱了皱眉,走到外面的茶林,伸手在茶树上一抹。
"火油?快走!有埋伏..."
忽然,远处响起一声大吼。
"放箭!"
带着火的箭矢袭下,瞬间点燃了茶树与村寨...
~~
白岩苗寨。
熊春正望着山下的火光。
"放砲!"
落石登时向山腰的寨子砸去。
"继续放砲!"
砲车的"咯咯"响声中,熊阿乞望着山下的火光,有些心疼道:"寨老,李县尉真把我们的茶园烧了。"
"命比茶园重要。"熊春喃喃道。
他想了想,又向熊阿乞道:"今夜会有很多马匹,你带人下山牵回来..."
~~
一处山林之中,李瑕回望了一眼山腰上的火光,又转头看向了前方那两什看守马匹的蒙卒。
"动手!"
搂虎一箭射出,正中一名蒙卒。
"杀!"
一百巡江手向两什蒙卒杀了上去。
李瑕这次没有身先士卒,只是招过宋禾,吩咐道:"再去提醒熊山、鲍三、姜饭一次,只要击溃山上的两百人就行,万万不可贪功恋战。"
"是..."
李瑕这才点点头,快步走向那些马匹。
今夜在山上奔走的百姓是他派出来的巡江手们;那大大小小的包袱里,是他们备好的火油与易燃物;山腰上的小寨子,是他预设的埋伏点...
他本打算再过两日等蒙军更疲惫些再进行这场埋伏。
但白日的守城战,他打得并不满意,觉得自己成长得太慢了。
若是更早知道蒙军的攻城战术,也许可以昨夜就设伏偷袭蒙军,那么,今日那六七百人或许就不会死。
当然,昨夜偷袭也未必能成。
也许恰是因昨夜**没有出城偷袭,蒙军今夜才放松了警惕中伏;也许恰是因那六七百人已经死了,蒙军才不得不追着他们上山...
总之是没有重来的机会。
对于李瑕而言,要学会打仗,也得经过血与火的淬练...
他想着这些,上前剥下一个蒙卒的衣甲,跨上战马。
"二十探马斥候随我袭营,其余人把马匹牵走..."
~~
蒙军营地。
守夜的百夫长哈日查盖听到有马蹄声传来,他回头望去,有些戒备。
远远的,有蒙语的大喊声传过来。
"捉到那些驱口了,百夫长让我先回来说一声。"
"捉到了就好。"哈日查盖大喊道。
他眯着眼看去,见夜色中只有二十余骑回来,并未直接冲向营盘,而是向马群奔去。
"我先把马放好。"那蒙语又喊起来。
哈日查盖皱着眉,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但那二十余骑速度很快,顷刻已冲到马群附近。
"杀了他们!"哈日查盖猛地反应过来,大喊道:"是**!快杀了他们..."
他没想到**敢来偷营,更没想到只有这么一点人也敢来。
这是野战,蒙古骑兵可以轻易追上**并杀光他们。
但下一刻,一团团火球被丢向马群。
"咴律律!"惊马长嘶...
~~
李瑕拿出一个包袱。
包袱里装满的是烟花爆竹。
离过年还有不到一个月,庆符县的几乎所有的烟花爆竹今夜都被他的人带了出来。
他骑在马上,点燃包袱上的好几条引线,径直丢向蒙军的马群。
今夜,李瑕的目的并不是偷袭蒙军。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马匹。
有箭矢激射而来,李瑕伏下身策马飞奔。
身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大声,以及马匹嘶鸣...
"咴律律律..."
第218章 回马
图门宝音今天心情不太好。
他觉得了尼格所有事都指派自己,辛苦攻城一天,夜里还得守营,又要上山捉驱口。
当大火燃起、山顶上的砲石砸落,他那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恶劣。
"快走!"
火势起得很快,**在这小寨中堆了许多枯枝、泼了火油。
火箭一落,茶村、屋舍顷刻腾起熊熊大火。
正在屋舍内的蒙卒陷入大火,屋舍外的蒙卒刚被砲石砸中,个个惨叫不已。
图门宝音迅速领了几人向寨子外冲去。
"嗖!"
有利箭射来,逼退了他们。
"有埋伏!都到我这来,一起冲出去!"图门宝音大喊道,"嘎尔迪,带上你的人!"
"我受伤了。"嘎尔迪吼道:"我被砸中了...嘶...好痛!"
火光把小寨子照得如同白昼,图门宝音转过头,目光扫过人群,赫然见嘎尔迪的右边臂膀已不见了,血淋淋一大片。
"长生天呐...快,你们几个扶起嘎尔迪。"
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聚集了近百人,朝着大火外的树林射了一拨箭,暂时将**的箭矢压制住。
"走!"
他们向外冲去。
图门宝音留了个心眼,特地走在队伍的中间。
前方有人着了火,在地上翻滚着,滚入小溪,冒起一团烟气。
有人中了箭矢倒在火中,嚎叫不停。
图门宝音心中大恨,决定冲出这里之后一定要杀光那些宋兵。
但当他踩着士卒们的尸体,好不容易脱离火海,放眼望去,只见树林里已看不到**的身影。
周围满是惨叫声,砲石还在不停从山顶砸落,喧嚣而惨烈。
"嘎尔迪,你在哪?!"
图门宝音看着一个个在地上打滚的着火者,好一会儿才找到嘎尔迪,他半个身子又都是伤,每滚一下都是嚷得极为痛苦。
"快给他灭火!"
士卒们扑灭了嘎尔迪身上的火。
图门宝音见此惨状,扑上去已是满眼扑红。
"走,快走..."
"不...不能走...用溪水灭火。"嘎尔迪伸出仅剩的一只手,喃喃道:"救他们。"
"灭不了火了。"图门宝音哭道:"山顶上在打砲,被砸死更多人,我们就走不了了,你起来,我们走!"
"山...山太他娘多了...我好烦啊..."嘎尔迪眼神已然空洞,道:"四年多了...全是山...我连看见大胸脯都烦了..."
"你在说什么啊,快走吧!长生天,救救他吧长生天。"
"我要死了...没被瘴气毒死...赚了两年...好想草原啊..."
"走,我带你回草原。"
躺在那的嘎尔迪没有再说话。
"嘎尔迪!"图门宝音大哭。
他捧着嘎尔迪有些烧焦的尸体,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
"你说话啊!我告诉你...我十五岁就进了你额吉的帐篷,你气不气?你活过来啊!额秀特,我跟你额吉好过,额秀特..."
**的箭矢又射过来。
没有时间给图门宝音哭了,他放下尸体,带着数十人向山下奔去。
**没有追,但等他跑过山林,有几支冷箭从他身后的树上射下来,钉在了他的腿弯处。
图门宝音闷哼一声,只觉腿上一阵酥麻。
他知道箭头上淬了毒,这条腿没了。
但他只能咬着牙,继续跑。
"都别慌,把箭扣上弦。**敢露面就杀光他们!"
眼下的情况就像是遇到了狼群,不能显得软弱,否则**就会包围上来...
一直以来,图门宝音不觉得打仗残酷。
他从小就宰牛杀羊,打仗无非就是把人也像牛羊一样宰杀。
**,熬尸油,或把腐臭的尸体抛进城内散播瘟疫...这些都只是攻城掠地的手段而已。
唯有到今夜,他突然觉得打仗太残酷了,他和嘎尔迪,也在如牛羊一般任人宰杀。
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杀牛,阿布说"牛会流泪,会跪下,但它只是畜生,不用心软..."
想着这些,图门宝音只觉腿越来越麻,心里越来越恐惧。
终于,他冲到了山下的缓坡。
"快上马!"
下一刻,图门宝音惊愣在那里。
"马呢?"
~~
山林中,熊山凑到搂虎与鲍三身边,问道:"要不要追出去,杀光他们。"
"还剩七十多个,若是拼死反击,怕我们有太多伤亡。"鲍三道:"且县尉交代了,不可贪功恋战。"
"这是个斩首的好机会。"
"今夜主要还是拿他们的马匹。"鲍三摇了摇头,眼中泛起冷色,道:"蒙鞑没了马,孤军陷在这,早晚能杀光他们。"
说着,他回过头看去,只见夜色中的新兵们眼睛里皆有雀跃之色。
他们已经不太怕蒙古人了。
~~
"嚁..."
李瑕正策马狂奔,忽听一声长长的哨声。
他回过头望去,只见一员蒙卒竟已抢到了座骑,正驻马吹哨。
大多数乱窜的马匹并不理会吹哨声,却也有几匹马回过头,向那蒙卒跑去。
很快,对方只带着几骑人,迅速向李瑕追了上来。
"嗖!"
一支箭矢激射,正中一名探马斥候。
李瑕马不停蹄,继续向前冲。
...
名叫"胡勒根"的蒙军什长是个粗矮汉子,很灵活地跨上战马,并为麾下的七名蒙卒召来了马。
他本有些犹豫,是继续把马召回来还是去追宋兵,直到哈日查盖大喊了一声。
"杀了他们!"
胡勒根立即就向宋兵追了上去。
他这一什只有八骑,却还是很有信心追杀二十余宋兵。
他们不停放箭,于夜色中射中的不多,时不时能让一两个宋兵栽下马来。
两拨人马向东奔了好几里,距离越来越近。
胡勒根眼看箭矢不多了,大喊道:"拔刀,砍翻他们!"
他夹了夹马,减缓了马速,看着麾下七骑冲了上去。
人数虽少,但在马背上作战,他对他们有信心。
胡勒根眯着眼看去,认出那些宋兵骑的也是个头矮小的蒙古马,再次吹哨,要叫它们把宋兵掀下去。
"嚁嚁..."
李瑕勒住缰绳,感受到身下的战马在不停刨地,显得很烦躁。
"列阵。堵住马耳!"
"是!"
二十余骑探马斥候迅速堵上马耳朵,掉头。
他们端起长矛,迎着蒙军,重新冲了回去。
白日攻城里的情影在他们脑中浮现,惨死的人们、焦臭的尸油...化成了杀意。
"杀啊!"
...
胡勒根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这些宋兵也太狂了,竟敢和蒙古人在马上作战。
他更加用力地吹哨。
长长的哨声划破天际,野地里有火光闪过,有什么东西被**掷了出来。
光火中带着烟气。
"又来?!"
果然,又是"霹雳啪啦"的大响声。
"哔呦..."
有烟花炸开,绽出时隐时显的火花,很好看,也映着那些在厮杀的身影。
**排得很齐,显得很呆板。
他们端着长矛,就那样直直地重新撞了回来,看起来还有些傻、有些木讷。
但更擅骑战的七名蒙卒还在拉扯着受惊的座骑。
"嘭!"烟花爆开。
胡勒根瞪大了眼,看到那漂亮的光亮中,血漾了出来,如赤焰般鲜红。
"咴律律!"
他跨下的战马突然惊起,把他掀翻在地。
有爆竹溅起沙石弹在他脸上,不痛,但让人害怕。
下一刻,**的马蹄已到眼前。
"啊!"
胡勒根痛呼一声,被马蹄重重踩了一脚,剧痛。
他手中的弯刀掉在地上,嚎叫不已。
"你很会牧马?"混乱中,有个冷峻的声音用蒙语问道。
"是..."
"你叫什么名字?"
"胡勒根。"
"你的百夫长叫什么名字?"
"哈日查盖..."
~~
哈日查盖已找回了数十匹战马。
但还有近三百匹战马在夜色中奔得不见了,他只好派人骑上数十匹战马去找。
营地里所有人都被惊醒了,却也没有混乱,毕竟**也没有真的袭了营。
其实只要能找回来马,这事也没甚大不了的。
马也不难找,他们都很会牧马。
也没有必要所有人都走路去找,有数十人骑马去找就可以了。
忽然,远远的有近二十骑奔了回来。
黑暗中,胡勒根的声音大喊道:"百夫长,我杀光那些宋人了,还找回十多匹马!"
"你再去把更多的马找回来!"哈日查盖大喊道,"往山边去找,不被人牵走都能叫得回..."
"好!"
胡勒根应了一声。
但那二十骑还在纵马向营地奔过来。
"你冲过来做什么?!"哈日查盖喝道。
"我...辎重在那边!"
"又来?"哈日查盖凝视着黑夜中,猛地反应过来,大喝道:"袭营!**又袭营了!"
...
"辎重在那边!"胡勒根又喊了一句。
李瑕死死盯着蒙军的营盘,没有贸然冲进去。
他非常冷静地用目光扫视着,观察着哪里有篝火,哪里没有,寻找着蒙军营寨中防守最薄弱之处。
胡勒根说的没错,辎重在北面,周围蒙卒最少。
"绕到北面!放火烧!"
"吁!"
斥候们拉住缰绳,迅速点起火把就往一个个帐篷里丢了过去,也不管里面放着的是哪些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