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零章 折节关凌霄
蕻城,红鳞帮总码头。
当年盛极一时、门庭若市的红鳞帮如今已经大不如前,虽然规模还是那样没什么变化,但从一眼望去稀稀拉拉的帮众们便能看出来问题所在。
关凌霄三人是被霍浅请过来的,说到底双方之间也没有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既然关凌霄有意要给红鳞帮支招,那霍浅也没理由端着——就算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态度,也总比放着不管继续摆烂要强。
至于关凌霄是不是要对自己不利,那就不是霍浅能够考虑的事情了——如果他要对霍浅本人不利,那在船上就可以动手了,霍浅也没有信心能在那三人联手夹攻之下生还;如果说他要打红鳞帮的主意……说实话现如今的红鳞帮早已经没有和人家叫板的资本了。
所以,在关凌霄表示过自己可以和红鳞帮谈一笔交易的时候,霍浅就算不答应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还不如先听听这位长生盟的少主究竟有何话要说。
“你说……你是长生盟的少盟主?可有证据?”问话的是霍浅一母同胞的兄长霍深,除了二人的纹身方向与耳环佩戴位置不同之外,从这兄弟之间不同的气质也能判断一二。哥哥霍深要沉稳内敛一些,而弟弟霍浅眉宇之间则戾气更重。“霍某虽然对长生盟了解不深,但盟主宋归潮的名号总是听过的,怎么长生盟的少盟主却不随父姓?”
宋归潮是个性格极为谨慎的人,所以儿子的姓氏也随他的娘亲,这少盟主职位也仅仅是长生盟内部才知道,对外则是秘而不宣。但关凌霄却十分瞧不上自己父亲那已经近乎于虚伪的性格,他倒是丝毫不惮于对外人报上自己的名号。
霍深有此质疑,关凌霄毫不意外,甚至霍深如果不怀疑自己的身份才不正常,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镶玉的玉佩,上面正镌刻着长生盟三字:“霍兄想必也知道长生盟的长生令吧……其中最为高级的就是这种金镶玉的令牌了,只有帮主和少帮主可以持有,甚至副帮主及五祀头领都只能用玉的。”
霍深接过金镶玉令牌看了看,他倒不是说能辨认出这玩意儿的真伪,但江湖中能用得起这种规格令牌的也没几家,至少他们红鳞帮是没有这个闲钱。
“我想……关少盟主的身份至此已经十分了然了。”霍深冲着这位年轻人点了点头,又把令牌抛还给对方,“只是霍某心中仍有一事未定……还请关少盟主为在下答疑解惑。”
“但说无妨。”
“以关少盟主和这两位小兄弟的实力,无论是保全商船还是大败舍弟都可以做到,甚至以阁下的立场来看就算将舍弟当场击杀恐怕也是合乎情理的,但为何会……提出有意助我红鳞帮再起呢?”霍深也听弟弟讲述了今日在滠水之上发生的一切,在他心中最大的疑团就是这个。
他想知道的不是办法,而是目的。
如果说关凌霄是主动找上门来说要为红鳞帮献计献策的,那在霍深心里也并不会感到意外,因为很多大门派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势力,是会扶植起一些小门小户的地头蛇来互利互惠。但这个被红鳞帮打劫之后“临时起意”的,霍深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对方到底要做些什么。
关凌霄的相貌极为普通,气质也属于扔进人堆里找不到的那种,但此刻从他身上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气势,竟然盖压住了霍深霍浅兄弟两人:“说来简单,无非就是想要让红鳞帮为我所用罢了。”
“你说……为你所用?”霍浅的怒气又涨了起来,他可以接受自己的败北,甚至死在对方手里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但如果把自己兄弟二人守护半生的红鳞帮也搭进去,那他就是死也要拼掉对方一条命。“难不成你是想让我们红鳞做你们长生盟的狗么?”
关键时刻,还是霍深压下了弟弟的火气:“关少盟主,真是够直白的啊……”
“关少盟主的好意,霍某心领了。”霍深顿了顿,看着关凌霄那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只是我红鳞帮虽不复当年,但也远远没有到日暮穷途的地步,更何况我们这些绿林道上的一来自由自在,不愿依附于人;二来和长生盟扯上关系也怕误了长生盟的名声……”
“所以……还是算了吧。”
尽管经营帮派的能力不佳,但好歹也接任了这么些年的当家位置,霍深想的还是挺明白的——他既不愿让红鳞帮的名头断送在他手里,也不愿意听他人差遣——如果说红鳞帮真并入了长生盟,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手下的喽罗也好头目也罢依旧是喽罗头目,但他们兄弟两个可就从一帮之主变成人家手下的打手了。更何况以红鳞帮如今的状况而言,他们进了长生盟多多少少有点“寄人篱下”的意思。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红鳞两位当家的志气也值得在下佩服。”关凌霄听完霍深委婉的拒绝之后也是赞誉了一声,但很显然他接下来的话就和赞誉没什么关系了:“只可惜器量还是小了一些……”
霍深那块方额上青筋已经绷了起来,尽管他比自己的兄弟要有耐心一些,但无论是谁面对这三番五次地嘲弄也难以忍受:“这话太过分了一点儿吧……”
关凌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言道:“江湖本就是这样一座江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红鳞帮沦落于此,二位当家当真就没有意识到,你们二人应当负主要责任么?”
“滠水之争四海帮为什么退出?难道真是怕了你们红鳞帮么?滠水不过是月涌江的一道支流,主干仍然掌握在四海帮手中。这滠水一来不算是漕运要道,对于四海帮来说如鸡肋一般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四海帮多这一条河不多,少却也不少;二来你们红鳞帮也算是个硬茬,跟你们强行去争这块地盘恐怕挣来的还不如损失的多,所以让了也就让了。”
“但鸡肋只是对于四海帮这种家大业大且遍布天下的帮派来说,对于你们红鳞帮这等规模的帮会还是相当有用的,只是自打当朝皇帝继位之后,盛国的商业重心便逐渐东移,现在势头正劲的水路帮派都集中在江东的入海口,这西南边地的滠水哪还如以前那般热闹?诚然滠水乃至周边你们红鳞帮余威仍存,但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等着吃饭呢,在滠水上通航的商船却越来越少,可谓是僧多粥少的局面,所以越来越多的人离开红鳞帮转投他处也并不让人意外了。”
“以我个人之见,红鳞帮当然不会倒,至少在你们兄弟二人还在世的时候、仅凭着两位一流高手坐镇便也能勉力支撑着门派的周转运营。”关凌霄并不是一昧地指摘红鳞帮和霍家兄弟的不足,他是在很客观地为红鳞帮出谋划策:“但是往后的日子也就这样了,想要重现当年红鳞帮那种浩浩荡荡的势头……难了。更别提到了二位当家年事已高的时候,红鳞帮可能会出现青黄不接的景象,上一辈高手已经淡出了时代,而下一代也没什么人才,真到了那个时候,红鳞的名声和旗帜……不提也罢。”
关凌霄在说话的时候,霍家兄弟都没有打断他,就连头脑更简单一点儿的霍浅都没有出言——这对兄弟知道,关凌霄所说的都是事实。
霍家兄弟无疑是受到红鳞帮诸多帮众的信任的,没有人会质疑他们对于红鳞的忠诚与能力,但很遗憾事实就是这样——在老帮主过世之后由于很多种原因,红鳞帮一而再再而三的衰落,不但很长时间没有新人加入,就连许多旧人也另做打算。如今的红鳞帮连分码头都尽数撤销——人都走了一大半了,要那么多码头又有什么用呢?
“虽然红鳞和四海帮因为滠水结过怨,但此怨也并非不能化解,若是红鳞帮主动示好,四海帮也未必不能容人。更何况在水路上吃饭本来就是你们的老本行,投在四海帮门下或许还真是个出路。”关凌霄给红鳞帮支的这一招确实算是个好主意,四海帮最开始也是从江匪慢慢转到漕运的,而且四海帮对于水路上小门小户的加入向来来者不拒,哪怕是曾经有嫌隙也可以做到一笑泯恩仇,这也是为什么如今的四海帮坐稳了中四门之首的位置。
不过关凌霄这么说还有他自己的目的——他要试探试探红鳞帮对于四海帮的态度。
果然不出他所料,霍深直接否决了这个建议。
“那就像我们一开始说的那样,你们跟着我。”关凌霄刻意顿了顿,“不是长生盟,而是我个人。”
霍深挑了挑眉毛,似乎不太能理解对方话中的重心:“有什么区别么?”
“区别很大。”关凌霄轻轻笑了笑,但这笑容里却有些苦涩的意味:“长生盟是我爹的,而我希望你们成为我的嫡系。”
霍浅挠了挠头:“为什么是我们?“
关凌霄给出了一个客观而又很伤人的答案:“因为你们能打而且式微。”
霍浅的嘴角抽动,但终究还是没能说出话来,还是兄长又问道:“如果说我们只是你的手下,那岂不是比加入长生盟还低了一层?”
“那你不能这么想……”关凌霄也是毫不客气:“今日的你们确实是不如长生盟的各位头领,但日后我要是接手了长生盟,你们的地位不就能凌驾于那些人之上了么?”
“你就这么确保日后一定是你来做盟主?你爹不止你一个孩子吧?”
“难道霍大当家想什么都不付出就坐享其成吗?”
在经过漫长的拉锯之后,关凌霄还是说动了霍家这对兄弟——事实上他们不是因为钦佩关凌霄的能力或者为人才作这样考虑的,而是他们比关凌霄更清楚红鳞帮的真实状况,而长生盟的大腿如果可以抱上,总比势单力薄强得多。
“呼……那你容我们再考虑考虑吧。”话虽然是这么说,但霍深显然已经是心动了,只是想再跟关少盟主谈谈条件罢了。
第一二一章 一聚相思阁
相思阁最大的雅间“一安亭”向来都是由白公子包下来的。
今天白公子当然也在场,只不过“主角”并不是他,坐在往日里白公子位置的正是近来在五皇子齐单身边的红人儿姬巨山。
在杨清正给五皇子提供了一份名单之后,齐单便把拉拢招揽这些人的任务甩给了姬巨山——一方面是因为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好亲自去满天下的找这些人,另外也是想考量一下姬巨山的能力。
从接受命令到把这些人全聚拢在京城里面,姬巨山只花费了一个月多一点,抛却这些人天南海北来京城路上所花费的时间,姬巨山的执行能力可以说是很强了,更何况他还不是以“五皇子”的名义向众人发出邀请的,更可见他的口才实在是相当厉害。
这些人到达京城的顺序有先有后,但先来的从姬巨山那大手笔的宴席和殷勤的招待中也看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再去打听便也知道姬巨山现在是跟着五皇子做事的。这件事当然瞒不住,姬巨山也无需瞒,他大大方方地就承认了自己是代替五皇子给他们抛出了橄榄枝——他需要瞒住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白公子和五皇子实际上是一个人。
这是名单上各地才子齐聚京城的第一场宴席,安排在相思阁也是齐单亲口说的,不然借姬巨山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把这些人往青楼里带。
相思阁有好酒、佳肴、美人,还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这些东西对世人都是极大的诱惑,而齐单就是要亲眼看一看这些人在面对诱惑的时候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表现。
那些面对糖衣美人、纸醉金迷仍能坐怀不乱神色如常之人还可堪一用,而二两黄汤下肚、红粉骷髅陪侍之下就不能自已的家伙……不提也罢,这类人就算才智再高、本事再大,也会在某个时刻给你掉链子——而齐单最怕的,就是掉链子。
手下的人掉链子,上面的人就得掉脑袋。
和他那个喜欢“城墙上拉屎——出臭风头”的宿敌不同,齐单并不是一个很喜欢找存在感的人,尽管他这个人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宇本身就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引人注目”这个词,但他仍然乐于沉默地注视着众生百态,尤其在是眼前这种局面之下。
作为招待者,姬巨山当然向众人介绍了白公子,但也不过是潦草地说了一句“白公子是咱们这间雅间的主人,也是我的好友”就结束了,而这句话的目的不过是让齐单有一个颇为合理的、可以留在场上观察的理由。
此刻这方一安亭内,众人刚向彼此介绍了自己,姬巨山热火朝天的招待着众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出好戏正在上演。
“姬兄,白公子。”说话这人身着一身金丝银线刺绣的靛蓝色长衫,容貌虽然普通但皮肤却异常细腻,气质也与其余几人有很大不同,语气不卑不亢:“承蒙二位设宴邀请,在下不胜感激,张某先敬二位一杯。”
这位呢,就是杨清正推荐给五皇子的四位其中之一,名字倒是有趣,姓张叠字文文。这张文文出身富庶,其父亲据说是盛国西南地区的一位富商,而这张文文自幼便跟随父亲学习为人处世之道,耳濡目染了许多。他的出身颇为不错,所以倒也并不十分在意进士位置是不是被人替代了,既然没考中,那就回家中接手父亲给他传下来的基业呗,而他此次来京城本是为了购置一批货物,应姬巨山之邀也只是顺便,但自从听闻姬巨山是皇子身边的人之后便也留了下来。毕竟如果能结识到当朝皇子,那无论是对于自己的前程还是家中的产业都大有裨益。
张文文无疑是见过世面的人,作为宾客也很懂得给主人面子,他见其他人要么忙于自己吃喝,要么显得有些拘谨,便主动开口向姬、白两位主人敬酒,而他这一开头,另外几位也反应过来了,便也七嘴八舌地举杯跟上。
一番热热闹闹的祝酒过后,姬巨山作为这场筵席的主办者也开了口:“列位兄台能承姬某之邀来到京城,姬某不胜荣幸,而近些日子以来你们应该也清楚,指派在下邀请各位的,正是咱们当朝的五皇子殿下。”
这话呢,无疑就是给这些人敲警钟,让他们知道今天这顿饭的目的。
姬巨山继续说道:“殿下听闻诸位都是颇有才能之人,便生出许多爱才之心,但在众位兄台迈进赵王府大门的时候,姬某也要提前考量一下各位是否有真才实学。”
他说完后特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众人的神色,见无人提出异议,便接着往下说:“各位请看这间一安亭内,就以这一安亭内的各种装饰、物件等各自赋诗词一首如何?”
众人闻言,便立刻环顾了一下这极尽奢华的一安亭,各自选了些中意的玩意儿便开始在心中默默思索着。
不消一会儿便有一人开口道:“我作好了。”
这话出来,可是惊得众人俱是一震,这才多大功夫这人已经完成了?便都向此人看去,只见这人却是那平日里颇为木讷老实的吕崇崖。
“既然如此,那便请吧。”姬巨山也听说了吕崇崖虽不善言辞,但才思敏捷,有着呵气成赋的本领,今日非得要见识一下不可。
吕崇崖向众人拱了拱手,沉声道来:“八百丈峰高峻,四十年里蹉跎。搏浪击流弄舸去,明月照沟不照河,打头风正恶。”
吕崇崖边凝声念词,手中也跟着指了出去,众人见他指的方向便知他是以何为题。
这一安亭内摆着八扇屏风,东四扇绘“山水风月”,西四扇绣“花鸟鱼虫”,吕崇崖这上半阕破阵子,每句刚好对应着东边四扇屏风之一,不可不谓有才。
如果说仅仅是对应山水风月四道屏风也不算什么,姬巨山倒是从中品出了别样的意味——这半阕词作听得他悲不自胜、哀从中来,只感叹吕崇崖的经历和自己何其相似!
寒门弟子击流搏浪逆水行舟、翻山越岭历尽坎坷,但到最终却被上头的一笔就抹去了所有的努力,数十年如一日的苦读,到最后却为那毫无深度的“臭水沟”作了嫁衣,当真如先逢连夜雨、再遇打头风一般难受。
想到此处,姬巨山不由自主地为吕崇崖拍案喝彩起来。
吕崇雅听姬巨山为自己喝彩,信心大涨,手指也指向了西面四扇屏风——他的下半阕词便是以花鸟鱼虫为题。
不料就在此刻,却有另外一人的声音响起——何元龙本来也欲以这八扇屏为题,但在苦思冥想之间却被吕崇崖给抢了先,眼看吕崇崖上阕作了山水风月,他便先声夺人、接着吕崇崖之作开始吟词:“扑天鸢鸟声唳,绕英蝴蝶婀娜。花……花……”
何元龙抢词心切,念了第一句,脑子里竟然想不出下半句要说些什么,心中一阵焦急,但也只是“花”个没完。
从他那前两句中便也能看得出来,他的词作只浮于屏风表面的刺绣内容,并无许多深刻内涵,与吕之文章思想比起来可以说是高下立判。
众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何元龙更是感到又紧张又惭颜,嘴里脑子里更成了一团浆糊,关键时刻还是张文文出手给他圆上了一句,补齐了花鸟鱼虫:“银屏上万枝绿浸,金绢中几点红灼,一尾惹清波。”
张文文倒也不是说要替何元龙擦屁股,但何元龙这般态势显然是有些丢人,还是赶紧把这事圆过去算了。
“不错。”这一声叫好却是白无庚喊出来的,原因无他,实在是张文文圆回来的这句写的实在是漂亮。
银屏相对金绢,万枝凸显几点,绿浸映衬红灼,浸字有水,灼字带火,对仗可以说是十分工整,而最后一句“一尾惹清波”虽然无鱼,但却把游鱼摆尾扰动清潭波光荡开的情景活灵活现的展开,而用的最好的就是这个“惹”字。
三人拼出来的一首词中,无论是吕崇崖的意境,还是张文文的辞藻,都对何元龙显出了碾压之势,几人心里不禁犯着嘀咕——这当年的榜眼未免也太过……更何况他人未说完话时何元龙便要抢词,这人品着实是有些不堪。
此时一直没开口的施洛也悠悠念道:“曾个殿前听授,哪想刺配光州?几度春秋来,仍作哗众小丑。有狗,有狗,原来座上人某。”
施洛这词虽然填的不算工整,但却也无愧于“不羁”之名。在座诸位几乎都了解了何元龙当年触怒龙颜被发配到塞北光州之事,但偏偏这施洛还不指名道姓,令人十分光火。
“你!”何元龙气的面红耳赤,瞪着施洛似要发难,这边从中斡旋的也仍然是张文文,但他的语气也不是很轻柔:“何兄……有些难看了吧……施兄,你也少说两句。”
张文文劝慰二人的同时,姬巨山也出门了一趟——这些人闹得难看,殿下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他这个承办宴席的也得把局面稳下来不是?过不多时,姬巨山便回来了,很快门外便进来了一排七个美人。
这边五皇子数着数还在心中无语这姬巨山怎么安排的,一屋子六个人他给带来七个姑娘,那谁去多占这一个?这不是纯心找难堪呢么?直到他看清最后一个丫头的脸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但心里却又是好一阵无语。
姬巨山的安排没有问题,最后跟进来的那个竟然是……朱照儿。
尽管相思阁中的美女妙人如云,但朱照儿走在她们之间却更显俏丽,不说她那一身华贵的衣裳首饰,就说那张脸就足以让这些美姬黯然失色。
朱照儿进了一安亭之后脚步就没停下来过,挂着一张冷脸自顾自地就走到了白无庚的身边坐下,然后假笑着说道:“民女照儿见过白公子。”
五皇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堆笑着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哼……”朱照儿瞪了白无庚一眼:“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么?”
“我的姑奶奶哎……”白无庚啧了一声:“我又不是来……胡闹的,你别把我安排的戏给搅了。”
朱照儿撇了撇嘴:“嘁……那我也留在这看戏。”
“这些都是相思阁里的……身份说是婢女也不为过,你跟她们一样在这算怎么回事啊?”齐单有些无奈,“听话,快回家去,我不会乱来的。”
“我都不在乎,你还介意什么?”朱照儿显然是有些生闷气,倒了一杯酒自酌自饮。
齐单当然是拗不过朱照儿的,便默许她留了下来,而多出来的那一位歌姬却被何元龙招了过去,这左拥右抱的更是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不过好在姬巨山口才上佳,张文文也不遗余力地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气氛倒是不似之前那么尴尬,酒过三巡,方才还针锋相对的何、施二人也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齐单一直在观察几人酒后的状态,姬巨山由于知道殿下亲自坐镇自然不敢失态,如果不是他人敬酒就一概不喝,身旁的美人也不怎么理会,略有些紧张地看着其他人。受邀而来的四位客人则神态各异——和姬巨山一样不近女色的是吕崇崖,一来他年过四十早有妻儿,二来他似乎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显得极为拘谨、手足无措,他身边的歌姬似乎也没见过这样的客人,也有些失措;张文文和施洛二人倒像是经常吟风弄月的,比起吕崇雅来要自如的多,只不过张文文和歌姬在闲聊些什么,施洛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眼睛频频往白无庚身上瞟。酒品最差的可能就是何元龙了,也不知道这厮在光州是不是没喝过酒没见过女人,总之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有些失态了,不仅酒话连篇朝歌姬炫耀着自己当年的榜眼身份,手也有些不老实起来,左手撑着自己的后脑侧身靠在喂酒的歌姬身上,右手恨不得伸进另一位歌姬的衣服中。
“我好像知道你要做些什么了……”朱照儿这会儿气也消了,偏过头看着齐单,“你不会想用这三个人来对付阿难吧?”朱照儿知道齐单最近在忙活些什么,也知道这几个都是杨清正给齐单挑出来的人,但为什么是三个——显然她也没把何元龙算进里面来。
吕崇崖之心志,施洛之骄狂,张文文之圆滑,尽被之前就躲在门口偷听的朱照儿看在眼里,她觉得这三个人就是齐单用来拼出一个贺难的。
“贺难有贺难的用处,这三位也有这三位的用处……”齐单显然也把何元龙排出去了,他捏着酒盅沉声道:“不过这几位里头还真数这个何元龙有贺难那个狗胆……但很显然没有脑子光有胆子的人就是个坑。”
第一二二章 更有狂才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眼看着已是深夜,众人也都疲倦不堪,姬巨山便安排着各人的住处。
何元龙已经醉倒多时了,姬巨山便让人找了个雅间供何元龙睡去,吕崇崖和张文文也先行回了他们这几日所居住的客驿内,这两人算是聊的颇为投缘,反而是原来就和吕崇崖在国子监一起就读过的施洛和前者算不上熟悉,他便自行留在了相思阁。
就在姬巨山忙里忙外的时候,白无庚和朱照儿也并肩离去,二人出了相思阁的正门后正欲登上马车,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呼叫。
“白公子……还请留步。”
“施兄有何指教?”白无庚偏过身来看着施洛。虽然施洛比他年岁大一些,不过按照礼节来说齐单倒也不必称他为兄,但毕竟白无庚的“身份”只是一个神秘的富家公子,所以客气点儿也不为过。
“嗯……”施洛沉吟了数息,然后说道:“我是该称呼你为白公子呢?还是……别的什么呢?我觉得这个称呼的重要性,可以影响到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和我的前程。”
听闻施洛此言,齐单的脸色变了变,他叮嘱车夫先将朱照儿送回尚书府后才正式地与施洛面对面:“那得看你怎么想了。”
施洛稍稍颔首寻思了片刻,笑容有些苦涩:“那还是……殿下吧。”
虽然这段对话云里雾里像猜谜一样叫旁人摸不着头脑,但作为当事人这二者可是很清楚他们互相之间传达的意思。
施洛问如何称呼对方,一是暗示齐单自己已经看出来了白无庚和五皇子就是同一个人,但由于不清楚朱照儿和对方的关系所以也没有点破,其二就是他想试探一下在对方的眼中,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或者说需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齐单的反问则是巧妙地避开了对方的试探,把皮球踢回给了施洛,反而以此去探明对方心中所想——“白公子”意味着施洛想成为他的“朋友”,那么二人就会以以相对来说平等的方式谈话;而“殿下”就意味着施洛对于自己有所求,所以只能自卑于人。
而接下来施洛的举动就很耐人寻味了——他是很想以“对等”的身份交往下去的,但他所处的现实却让他不得不屈身于人,这也是为什么他要笑得那么无奈了。
当然,这也并不能说明齐单轻慢或者施洛谄媚,只不过施洛作为有求于人的一方就得拿出求人的姿态来,而齐单也得稍微摆点谱树立一下自己的威信——毕竟在他的心中对于施洛也算看好,而施洛又是一个有着“狂才”之名的家伙。
“边走边聊吧。”齐单轻轻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施洛不假思索地回应道:“因为姬兄的表现太奇怪了。”
“何解?”齐单略略有些好奇,在他看来姬巨山今晚的表现可以说是差强人意,无论是场面的控制还是招待的礼节都做得很不错了,如果不是何元龙横生枝节,那对于姬巨山来说算是相当圆满。
当然,何元龙搞事对于姬巨山来说头疼,对于齐单来说反而是好事——他正可以凭借着这种变故来更好地观察每个人的性格和才能。
“我到京城也有数日了,和姬兄有过不少接触——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做事很有计划性、且十分周密的人,但是呢他身上也有一个弱点——就是一旦事情超出他的掌控就会有些自乱阵脚,进而在表情和行为上就会难以自控,换句话来说就是喜怒太形于色了。而这一点在我们近些日子以来的宴席上也有所体现,姬兄喝醉之后情绪会比往常激动很多——但今夜的他太过紧张了不是么?”施洛侃侃而谈道。
“是因为这个……”齐单自己也在脑内如施洛一般推测了一下,但他发现自己对于姬巨山私下中的样子着实了解不多。
“我说他今夜太过于紧张不是说他做的不够好,其实是因为他做的太好了——一个平时喜爱饮酒且酒后就会长篇大论的人却在一场宴会上几乎从不主动举杯、话也少的可怜,而且每一个环节的推进都丝丝入扣——如果不是姬兄今日吃错药了,那就是这场宴会的意义非常重大,或者说——与会者非常重要,重要到他认为他今天一点错误都不能犯的程度。”
“在我发现‘白无庚’这个身份远比看上去要复杂之后,我趁着出门如厕的时间向相思阁里的一些人打听了白无庚这个名字,但所有人对你的描述几乎都是惊人的一致,抛去那些绝大部分对于你性格和相貌的夸赞之后,我意识到——关于你身份背景的信息一丁点儿都没有,甚至连‘传言’都没有。”
“就仅此而已么?”齐单挑眉。
施洛也果真不负“狂才”之名:“五成把握而已,不过对于在下来说五成把握已经足够了。”
就算说错了也无妨,反正施洛也可以用酒后胡话来搪塞过去,而冲着姬巨山酒席上的那一番话来看,就算“白无庚”不是五皇子,至少也是知道姬巨山和五皇子之间关系的人,不然姬巨山也不会当着这位的面儿说什么“殿下”云云。
“还真是……说多错多啊。”齐单也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他自己也认为姬巨山的表现太过明显了一些,但又觉得这么明显的事情却只有施洛看出来了,不由得对其他几人的评价低了少许。
“其实也不只有我这么猜测……一直和稀泥的那一位应该也能看出来,只不过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说出来罢了,估计到时候您亮明自己的身份他还得和其他人一样装糊涂。”施洛又道。
“背后这么说别人真的好么?”齐单玩味地笑了一笑,不过他心中倒不会介意此事——和大多数高位者一样,他并不反感手下的人在一定程度上互相争斗。
“非也。”施洛却直接否认了:“我并不认为把实话说出来就是在贬低他们。相反,我认为如果我们都有幸在五皇子您手下共事的话,我会是官位较低的那一个。”
狂才施洛的“狂”,其实并不是他本人有多么的看不起别人,而是他一直以来都喜欢实话实说——他有求功名于五皇子,就不会假惺惺地讨好卖巧;他讨厌何元龙的行为,就填词攻讦对方;他怎么认为的就会怎么说,不掩饰也不隐瞒。
可这世上能听实话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施洛才被人视为“放浪”“不羁”的典型,诚然他的性格的确有狂的一面,但大多数抨击他“狂”的人,事实上也只是被他戳穿了虚假的伪装、露出了真面目罢了。
“是因为你这直言不讳的性格么?”齐单开了个不算是玩笑的玩笑。
施洛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我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以在下的素质而言只适合做智囊团的三号人物。”
“哦?”齐单顿时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施洛面对五皇子的不耻下问倒也没有展现出沾沾自喜的态度,只是神色如常说道:“一个智囊团中第一号人物不一定是出谋划策的,但一定要善于统筹调度,可以服众。而二号人物则应该是一个以稳健著称的谋士,其人谨慎持重,步步为营,通过一点一点的积累将优势转化为胜势;而像我这样‘大胆的谋士’充其量也只能坐到三号角色的位置上。”
“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奇迹,所以只能生产所谓奇谋的谋士的极限也就如此了。”施洛十分严肃地说道。“我很清楚自己的才能,但……谁还没有做过无法实现的梦呢?”
施洛这话不中听,很不中听,不中听到会有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甚至暴跳如雷的程度,因为他不但否定了一些人的价值,更是否定了他们的“信念”。
可是反过头来仔细地想一想,这恐怕就是现实。
放在军事上来说,“强胜弱”就是比“弱胜强”的例子多的太多,而以强敌弱中“正攻”就是最优解。
齐单第一次仔细地端详着施洛,这个男人让他感到耳目一新,这是何等难以做到的境界——自知,而又不屈。
施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客观地看待自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价值,也知道以自己的性格来说的确讨不到什么好处,但他仍然固执地选择自己的坚持。
他知道实话不好听,但假话他不愿意说。
他知道奇迹也很少,但他希望自己可以创造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定要依托在这位皇子羽翼下的原因,他预感到这位殿下一定是个搅动风云的人物,他愿意为自己的预感而赌上一把。
哪怕只有五成或者更少。
但对于奇谋者来说,只要不是零,就足够了。
正所谓:后人捻花拨澜,前人渡海攀山。更有狂才赋,舌上风鼓雷绽。一安,易安,沉舟羞见千帆。
相思阁一会,齐单倒是收获了比想象之中要多的惊喜。
第一二三章 让专业的来
贺难的眉宇之间尽是掩饰不住地得意之色,但东方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之后却戳破了贺难的臆想:“虽然我从没有听说过一夜之间就能感受到‘炁’的例子,但是这也不排除你对于气感就是有天赋,只是……你说体内有胀气之感,会不会只是错觉?”
东方柝这话可不是在忽悠贺难,以他的经验来说无论是哪一种真气在行炁时都免不了“气沉丹田,运转周天”这一阶段,此中倒是会有经脉畅通或阻滞的感受,可腹内肿胀实在是不好判断。
思前想后了一会儿,东方柝带着贺难来到了院子里,寻了个开阔处便扎下马步。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腹,也就是肚脐眼下面的位置:“这样吧,我来行炁分别走一个大周天和一个小周天,你把手放在我的下丹田处感受一下炁在体内运行时的状态,一会儿我再看看你是个什么情况。”
丹田有上中下三处,即人体穴位中的三道大穴,上丹田在眉心印堂穴,中丹田在胸口膻中穴,而下丹田则是脐下一寸半左右的位置,包括阴交、气海、石门、关元四个穴位。在他们道教玄修的理论中这是“炼内丹”的地方,而这三处丹田也对应着“精、气、神”三宝。
见东方柝摆了个极为标准的马步姿势站定,贺难也按照对方的吩咐把手放了上去,果不其然,一股较为宁静柔和的气息滋生,伴随着暖流从东方柝的丹田处传递到了贺难的掌心。
“小周天的运行是后、上、前、下,往复不止,循环不息。首先炁自丹田下行,先抵脐下中极穴,再经会阴,过谷道至尾闾……哎,你手怎么不动了,跟着动啊!”东方柝见贺难站在自己面前十分呆滞,便开口言道。
“呃……”贺难神色有异,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不太好吧?”
贺难所说的不好,就是指东方柝行炁的路线——谷道就是肛门,尾闾差不多就在屁股中间……这让他怎么按着路线摸?
东方柝也寻思过来贺难到底在踌躇什么,但他之前也是这么过来的,就道:“你还练不练了?”
贺难倒不光是因为他介意在东方柝身上摸来摸去的,而是他想到过一会儿东方柝也得这么摸他……总之就这么一个小周天下来,贺难也基本明白“炁”是怎么一回事了,东方柝还给他十分细致地讲解了各个关键穴位的位置以及行炁的顺序。
“蹲那,你来一遍。”东方柝叼着一根牙签,双手抱胸靠在大树的荫蔽之下,而贺难却只能苦哈哈地站在外面,不过好在这时节也快入冬了,站哪里都是一样的凉快,只不过靠着大树的东方柝要比扎马步的贺难轻松很多。
“其实马步练的久了不但不会累,反而会很轻松。”东方柝看贺难脑袋上的汗都下来了,两条腿也是直打摆子,就出言提醒道:“站桩不仅对于行炁大有裨益,就算对于武学的修行来讲也是重中之重。马步讲究的是头正颈直、含胸收腹、立腰开胯、沉肩收臀,你这种猫腰撅腚偷懒的站法站十年也没有用,反而会对自己的膝盖有极大的损伤。”
贺难呢,也算是个能吃苦的人,但毕竟他身子骨天生就较弱,平时也疏于锻炼,就这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已经快站晕过去了,此时艰难地开口道:“呃……要不然你先看看我行炁的方法对不对?”
东方柝也是考虑到贺难的身体素质比不了自己,便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放在对方的丹田处:“那你先试试吧,记住一定要慢。”
就在贺难按照东方柝那一番流程行炁之时,东方柝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化了——这变化自然也被贺难看在眼里,但他也不知道这意思是好是坏,生怕自己把自己的身体给搞坏了,便停了下来。
“继续啊。”东方柝看了贺难一眼。“停下干嘛?”
贺难也趁着停下的片刻喘了两口气,一脸紧张地说道:“我看你表情怪怪的,你不是说过会出现岔气这种情况么,我可不想死。“
“我确实摸到你所说的那种胀气的感觉了,我能判断这肯定不是岔气,只是……”东方柝若有所思。“你先继续吧,我帮你盯着呢。”
没想到就在贺难重新行炁的下一瞬,东方柝掌心的气感顿时全失,紧接着空中就传来连珠炮一般的“扑哧”爆响。
下一个瞬间,两人的眼神交汇,都看到了对方脸上那尴尬的神色——东方柝尴尬是因为贺难的屁全崩在他手上了,而贺难尴尬是因为他现在有点摸不准自己到底有没有顺着这股浊气带出点儿别的东西来。
“呃……我觉得咱们好像找到我体内这股气的真相了……”到最后还是贺难先开口。
东方柝忙着甩自己的手,好像能把气味甩净一样,不过他这一开口倒是给贺难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说只是一个……但我好像也感受到了一股微弱的炁流确实存在于你的体内……”
“真的?”贺难喜出望外,眼睛放光。
东方柝及时地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我倒是不会骗你,但究竟是不是炁……还得往后看。”
贺难可不管这些,他一听东方柝这么说高兴地快跳起来了:“靠,我就知道我是天才!”
“差不多得了……”东方柝看着贺难发了一会儿羊角风,然后道:“不过你的身体还是太差,这段时间你就好好锻炼一下身体吧,就从扎马步站桩开始,等你到了站一炷香都一口大气不喘的时候我就正式带你入门,在这期间你别自己瞎练。”
说完这句话,东方柝就懒散地回到自己房间去了——他这么些年一直坚持着的每日睡满六个时辰才起的规矩可不能破了,少睡多长时间就得补回来多长时间。
随着贺难跟随东方柝练功这一日日的过去,夔县这起案子的始末差不多也该是时候结束了,所以就在五日之后贺难便带着邢捕头等人押送这些犯人回到了郡城。
这一来二去在夔县折腾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贺难这番回来也没有个清闲的工夫——徐员外和他那一干家丁要定罪,配合千面老仙、篡改卷宗文书的老仵作也跑不了,更别提那被东方柝以五雷正法打的尸骨无存的千面老仙了——还真能把东方柝招雷这件事往卷宗里写么?
之前周獠请来的灵宝门王吉明道长当日和东方柝交流了一番便径自离开了此地,直接返回了郡城。王道长和周獠是好友,在回去之后就将此事向周獠讲述了一番,虽然王道长在玄修中可能不值一提,但在普通人眼中就已经是道行相当高深的高人了,周獠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其实王道长所想还是略有些浅薄——他以为东方柝这般施为定是哪个道门中的前辈,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岁的高龄,毕竟他们灵宝门内也有一位祖师辈份的人物修的了返老还童的法门,但实际上东方柝以及他背后的抟云观的确是超出王吉明想象的。
贺难这厢回来带人直奔郡衙门,在见到了师兄之后不免又是一阵大吐苦水,周獠也知道自己这位小师弟这回可真是提着脑袋玩命,要不是运气好有东方柝千里迢迢地赶来救人估计就折在千面教的老巢中了,也是一阵后怕。贺难又将东方柝引荐给了自己的师兄,而周獠见到这满头银丝却青年面目的东方柝也是好一阵道谢感激。
“这几天我给你放个假,你好好招待一下东方道长,这可是咱们师兄弟的恩人。”一贯严苛的周獠也放宽了一次,他将一张银票拍在贺难的胸脯上:“师兄知道你现在已经没有俸禄了,那我就从我这里给你分出来一份。”
周獠在安排完收尾工作之后又匆匆地走进一间刑房,见师兄表情严肃,贺难出于好奇便一同跟了进去。
刑房中烛火昏暗,一个头颈和双脚都戴着枷锁镣铐的男人靠着墙壁坐下,无论典狱官问他什么话他都一概不理,只是用一种挑衅的眼光看着对方,嘴角泛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此刻他见那一老一少推开门进来也只是瞄了一眼,然后再不做任何反应。
“大人,我们已经拷问这小子几个时辰了,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典狱官一手握着笔,另一手则是攥着上面只有对方名字的白纸,颇为无奈地看向了周獠。
“呵呵,看来今天晚上你还不能休息啊……”周獠也是苦笑着看了师弟一眼。
“无妨。”贺难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左右开弓地揉了揉自己肩膀,一屁股就坐到典狱官之前的位置上:“这活儿还得让我这种专业的来。”
第一二四章 我敢杀了你
“我叫葛新,诸葛的葛,新旧的新,今年三十有一,水寒郡人士,职业是一个剃头匠。”
其实葛新本来不叫葛新,这个名字是他后来为自己取的,他的本名反而要更响亮一些——他本来叫做风百岁。
风是个很罕见的姓氏,风百岁这个名字也非同凡响,如果放在话本里可能是个主人公的名字,最不济也是个隐士高人。
…………
“小风,我娘说今晚上让你和你大哥来我家,她包饺子给咱们吃。”
“好的,葛姐姐,你告诉大娘我想吃大葱馅的。”
“去,哪儿来那么多大葱给你包饺子。”
“求求你了葛姐姐……”
“嘁,你求我有什么用,你让你哥来求我吧!”
算命的对老风头儿说这孩子命硬,能活一百岁,老风头儿就给他取名叫百岁。命硬,能活,也克亲,在风百岁刚下生不久他娘就过世了,三岁的时候他爹也跟着去了,只剩下他和他哥两个人。风百岁的大哥风行比他大了十二年,一方面靠着隔壁葛家接济,另一方面早早出去务工,总算是养活了这个弟弟。
这一年的风百岁还不到十岁,风行十九,葛兰婷十一。
…………
“葛姐姐,你都十九了还不出嫁啊,跟你同龄的刘姐姐孩子都生两个了。”
“去,十九怎么了,不嫁人又怎么了?”
“要不你等我两年嫁给我得了。”
“去,要嫁也是嫁给你哥,谁要嫁你,嫁给你这家里还不得天天鸡飞狗跳的?”
“你说这话就不对了,现在不也是天天鸡飞狗跳的?”
…………
“咳、咳……风行啊,如今你到了三十岁了,人都说三十而立,再不成家就真晚了。你葛叔我呢,估摸着自己也就一两个月的工夫了,你婶子也去的早……”
“葛叔,您别这么说,您还能活不少年头呢……”
“咳、咳,你先别插话。自己这把老身子骨怎么样我还是有数的,葛叔我在临了之前就一个心愿——咳、咳,兰婷这丫头从小儿就打心眼儿里喜欢你,但你这么些年拉扯你弟弟不容易,要养我们这个家就更费劲了,所以葛叔我也一直没和你提这件事,但我们两个老东西再过一阵日子就不劳你费心了,等我去了你就让兰婷过门儿吧……”
“别啊,葛叔,这话说的,我和我弟弟小时候不也是全靠你和我婶子帮前帮后才能活这么大的么……”
“咳、咳……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答应我还是不答应我?”
“答应,我答应。”
…………
“哥、哥!你醒醒啊哥!你醒醒啊!”
“小风……你哥他这些年都在拼了命的干活儿,其实早就累垮了,只是一直撑着没有告诉咱们罢了……”
“葛……嫂子,我哥他才三十二啊,他怎么就没了啊……”
“我只恨我没有早点儿嫁给他,恨我们两个连孩子都没有……”
…………
“我们老爷能看上你这个寡妇是你的福分,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啊!”
“你再敢说一句试试?”
“哎你个小兔崽子,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给我打!”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别打了!我跟你们走还不行么?求求你们别打我弟弟了!”
…………
“小风,你走吧,他们家势力大,咱们惹不起他们……”
“嫂子,咱们偷偷跑出去,他们发现了也不知道咱们去了哪儿,咱们换一个地方隐姓埋名重新生活……”
“小风,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嫂子,没有我这个姐姐……我已经对不起你哥哥了,我不能再耽误你……”
…………
葛兰婷被郡里的恶霸尹世杰给强行霸占,风百岁也被打了好几顿,凭他自己想讨回一个公道肯定是没戏,郡里的官员因为收了尹世杰的好处对这件事也是置若罔闻。到最后,风百岁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了郡城。
那年风百岁二十岁整,葛兰婷二十四。
风百岁想得很美好,他想要练就一身武功然后衣锦还乡把这恶霸杀了,再把自己的嫂子葛兰婷从苦海深渊中救出来,可是又有谁会收下他呢?他的年龄已经不在习武的最佳时段,天赋也是极为一般,又没有人为他做推荐,纵然从小便做些苦力的活儿体格还算不错,但凭他的条件来说拜入个高明的门派很难,便也就跟着一个三流的武夫这么混着,这师徒二人就靠卖艺为生,有一天没一天的过了下去。
等到他二十五岁那年,风百岁那个师父也因为划地盘卖艺的事情和人动起手来,被人当场打死。这一回对方倒是赔了一笔钱财,而风百岁也自觉武功不差便回到了水寒郡,哪知道他刚到尹世杰宅邸前一拍门就被人轰了出去,风百岁仗着自己有武功傍身动手打了两个家仆,哪知道他这三脚猫的功夫欺负欺负普通人还行,和稍微厉害一点儿的角色连手都过不了,结果被尹世杰府上的护院打断了一条腿,还让人抽了好几个大嘴巴子,到最后连尹世杰的一面儿都没见着。
得亏也是尹世杰没露面,不然搁这恶棍的尿性来说非要把风百岁的命给留下不可,最次也是手脚尽数打断。和风百岁交手的那位护院也是混一口饭吃,并非尹家的恶奴,给了他一个教训之后也就没有多理,只是驱赶走罢了。
那天晚上躺在泥水地里的风百岁想了很多,他想童年的欢愉,想兄长的爱护,想葛姐姐的屈从,想自己这些年来经历过的一切苦楚,唯独没想过放弃。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对于自己的父母风百岁能回忆起来的着实是寥寥无几,但哥哥和嫂嫂在他心中就是父母一样的存在,自己的母亲让人欺辱了,他怎能不报此仇?
想到这儿,风百岁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水,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这一走离开水寒郡又是多年。
虽然从始至终他也没入过所谓的江湖,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江湖阅历也愈加丰富起来,他知道如今自己瘸了一条腿,要想靠武力报仇基本上就是没戏唱了,只能另寻他路。
他没有万夫不当的勇武,没有足智多谋的头脑,没有苦肉计可以施展,也没有鱼腹藏剑、在饭桌上刺杀尹世杰的资格,他所有的只有一条命、一个胆以及一辈子的时间。尹世杰欺男霸女多年,自然是有许多仇家的,护卫很少离身,葛新需要一个绝对万无一失的下手距离,而能作为这种“距离”的掩护和契机似乎也没什么选择,他总不能自宫扮成女人——事实上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但尹世杰显然是看不上他的,就算没毁容之前他也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为了不让人认出自己来,他用了一番类似于“漆身改面、吞炭易声”这样近乎于自残的办法毁掉了容貌改变了声音,又化名为“葛新”,回到了水寒郡做了一个剃头匠。
寻常的剃头匠多是挑着个装工具的担子沿街卖吆喝,但尹世杰这等郡城中有一号的地主老财无论是吃饭打酒还是剃头沐浴,乃至逛窑子都喜欢有个固定的去处、有个固定的厨子、师傅。而尹世杰可以不见厨子、可以离宾客远些、可以时刻让护卫在自己身边,但他剃头发的时候总不会让剃头匠离他几尺吧?想来这也是葛新少有的选择了,于是他便打听到了尹世杰平日里常去的剃头店做了个学徒。
这剃头的老师傅见葛新肯学能干,要的工钱也少便将他留了下来,甚至后来店面也都交由他来打理,在这期间葛新倒也和尹世杰打过几回照面,乃至亲自上手为其修剪头发胡须,但碍于有旁人在场都没有下手——他倒是能确保自己得手,但他还得留着这条命把嫂子给救出来。由于葛新已经毁容,尹世杰当然认不出来给自己理发刮面的人曾经被自己毒打过,虽然葛新这条瘸腿也算是个特征,但尹世杰长这么大打瘸过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更别说不是自己亲自动的手,他哪里能想到这个手艺不错的丑八怪跟自己有着天大的梁子?
为了博取尹世杰的信任,如今的葛新不但能隐藏自己心中的仇恨、反而可以谄媚地跟对方套近乎,葛新在给尹世杰剃头的时候还曾用艳羡地语气问道:“尹爷,我看跟着您的那些家丁都吃香的喝辣的,不知道在下是不是有这个福气得到尹爷的赏识啊?”
闭着眼睛的尹世杰嘴角露出了轻蔑的冷笑,讥笑道:“我能用你这个瘸子干什么?我看你这手艺不错,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干你这行算了,兴许哪天大爷我心情好赏你一两银子。”
“尹爷,您别看我腿这样,我脑子可机灵着呢!”
“机灵?机灵你能问出这话来?”或许是不想看见葛新那张容貌可怖的脸,尹世杰还是闭着眼睛:“看见我这俩手下没有?他们两个可都是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你会武功么?你敢杀人么?”
“这……”葛新故作一时语塞,露出了怯懦尴尬地神情,连手上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站在一旁的尹家护院看葛新这副模样不由得也轻蔑地笑了起来,而他们临走时也不忘了再对着葛新说两句风凉话。
…………
望平九年,冬月初九,宜剃发、沐浴。
尹世杰一如往常来到了这间不大的店面。
“手脚麻利点儿,老子一会儿还有事。”尹世杰一屁股就坐了下来,满脸的不悦。
“尹爷您稍安勿躁。”葛新这边给尹世杰围好了布,“尹爷您今儿怎么这么大火气啊?”
“哼,还不是我那房作死的小妾闹得,过门儿快十年了生不出儿子不说,还天天摆着一张臭脸,死了也是活该。就是他妈的叫个晦气,好死不死地在床上没了……”
尹世杰后面说的话,葛新已经全都听不见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脑中嗡嗡作响。
“干他妈什么呢?”尹世杰见葛新半天不动手,一巴掌就抽在了葛新的脸上。
这一巴掌抽走了葛新的失魂落魄,抽来了他的怒火中烧。
葛新没有说话,他示意尹世杰该刮脸了。
“尹爷,您还记得上回我跟您说想在您手下做事么?您说我不行。”过了一会儿,尹世杰突然问了出来,“在下后来也想了,在下虽然不会功夫,但杀人的胆子还是有的……”
尹世杰一听这话嘴都咧开了:“就你?你他妈敢杀谁啊?”
葛新卯足了全身的力气把锋利的剃刀推进了尹世杰那暴露在自己面前的咽喉,鲜红的血溅了葛新一头一脸,宛如洗了个血澡一般。
尹世杰猛地从床上滚了下来,他想说些什么但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想让血喷的慢一点儿,但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他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贯谄媚的丑八怪,只能看到一双空洞的眼睛。
“杀你。”
第一二五章 法以民为本
“呵呵……”在宣布了由自己来接手葛新的审讯之后,贺难便遣散了众人,师兄也好东方柝也罢都一并离开了,此时就只他一人听完了葛新的叙述,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三两声。
他倒不是质疑葛新言语中的真实性,也不是觉得这葛新的复仇是个错误的抉择。
他笑的意味,是因为他觉得葛新和自己或许有所共鸣。
“你是觉得我很可笑么?”葛新举眉仰视贺难,他没有因为贺难的发笑而恼怒,他连命都不要了,脸面又何必去在意?如果说他真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那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自毁容颜,不会踏上这条曲折的复仇之路了。
“复仇是一个很容易的决定,但复仇之路却是一条很艰难的道路,为了自己的亲人复仇或许可悲,但在我看来绝对不可笑。”笑过之后,贺难的神色反而出奇地严肃,那双常年被遮蔽在黑瀑一般长发下的眼睛也流露出了些许哀伤的神色,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方才我笑的原因是……你用你的命,去换一个本来也活不了太长时间的恶棍的命,不值。”
“你的勇气值得我钦佩,但你的做法恕我没法苟同……先不说你以暴制暴的方式是否正确,但你居然在杀完人之后大摇大摆地把人头扔在衙门口——这也太过于嚣张了吧?”贺难凝视着葛新的脸。
听到贺难如此说词,葛新脸上的颓容也渐渐消去,重新摆出了那副挑衅的神色:“呵呵……你们这些当差的是觉得脸上无光吧?那些老百姓可是拍手称快,觉得我是在为民除害呢!”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贺难呼了一口气,然后靠在椅背、将双腿搁在了面前的木桌上:“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是当差的、且觉得脸上无光的错觉呢?”
“你……”葛新怔了怔,但终究没能理解贺难的意思。
“这年头官差可不好当,就拿尹世杰来举个例子吧……我们当然知道尹世杰不是什么好人,但以前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到现在连证据都没有了,我们凭什么抓他?我们抓了不符合规矩,没几天就得放出去,而不抓呢百姓又会觉得我们无能……”贺难摊了摊手,其实早在贺难去夔县办案之前周獠就已经下命令去整治这些恶霸了。只是这尹世杰也颇为狡猾,一来他就算是为非作歹也很少亲自出面,多半都是让手下人顶缸;二来他倒也挺敏感,听说周獠以雷霆手段干掉了一批人后就收敛了许多,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来嘛……以前的官员大多都和尹这样的地头蛇关系不清不楚,所以也没给周獠留下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周獠倒是亲自上门警告过尹世杰,但他这种循规蹈矩的秩序派还真拿滑不溜秋的尹世杰没什么办法。
如尹世杰之流的人哪里都有,就算是郡城里也不止这一家,贺难临行前还曾让师兄考虑过要不要来一手“钓鱼执法”先把他们办了再说,但以周獠那性格仍是觉得不妥,这个提议也只得搁置。
说到底,周獠还是吃了自己恪守的那一套的亏——若他是个不那么端正的人,反而用起手段来会没那么多顾忌。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那是你们官差的事情,和我无关。”葛新平淡地说道:“我杀尹世杰并不后悔,只是就算如此我的嫂子也不能死而复生……我并不惮一死,只恨没能再早些杀了这个畜生。”
“你要拿我的命就尽管拿去。”
“别,千万别。”贺难摆了摆手:“我不管你是真心求死还是欲擒故纵,别跟我来慨然赴死英勇就义这一套。”
“你到底想干什么?”葛新挑了挑眉,他敢干出这藐视公堂的事来,虽然属于一怒之下冲动行事,但却也不悔,之前在判官面前一言不发就是因为他就是奔着求死来的,那还有什么可多说的?
可能有人要问了,那为什么在贺难面前他就说了呢?
因为贺难一眼就看出来了葛新是个有故事的人——一个自己走路都走不稳当的瘸子,不但杀了城中的恶霸,还把脑袋割下来扔在衙门口,然后就直挺挺地站在那等着衙役给他扔进来,这背后肯定是个一把辛酸泪的故事。
所以贺难没有问什么“为什么杀人”之类的问题,他直接跟葛新聊过往,开口就是“告诉我,你的梦想是什么?”葛新哪见过这种套路的,但他胸中悲愤堵了这么些年又无处倾诉,就这么哑巴似的死了好像又有点明珠暗投,既然眼前这小子还挺会聊天的,那临死前自己也抒发一下心中所想呗。
那可能又有人要问了,万一葛新就是因为尹世杰去他那剪头发不给钱或者侮辱他长得丑腿还瘸所以激情杀人呢?
那又能怎么样?反正问问又不花钱。
“你死不死,你说了不算。”贺难笑着说道,但给人的感觉却很怪异,不像是好官那样慈眉善眼,也不像奸臣那样笑里藏刀,只能说他……居心叵测:“当然啊,我说了也不算,咱们的郡守大人说了也不算。”
“你……”葛新语塞,以他的想象力实在猜不透贺难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你不是说你杀了尹世杰,百姓对此感到大快人心么?那咱们就让百姓们来决定——到底是放你,还是斩你。”贺难这句话如果让旁人听来,可能会感到震惊:“要是百姓决定放你呢,那你就听你嫂子的话好好活下去,换个地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果百姓觉得你该死呢,那你应该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反正你也是一心求死的,顶多就是死的时候更郁闷一些。”
“律法有律法的公正,人心有人心的公正,我也有我自己的公正。可究竟哪种公正才算是‘真正的’公正呢?那我们不妨就尝试着去看一看——你的经历是个很好的例子。”贺难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从牙缝里剔出来一块胡椒碎渣。
…………
葛新对贺难的话没有什么感觉,但不意味着其它人也这么想,在贺难向师兄叙述了自己的意见之后,周獠将所有官员都连夜召集到衙门,这下子可炸了锅,会议直到清晨卯时还未结束。
这官司中双方有讼师状师来写诉状、作辩护都不稀奇,但让百姓来参与审判决议甚至能直接影响到裁决结果的事件可就不一样了——不说后无来者,但在前着实是没有古人的。
贺难向众官员说完自己的想法之后,这些人的表情可就精彩了——因为这无疑是将判官手中的权力让渡给了百姓。
这并非是“需要斟酌”,而是“绝对不许”。
列位想想,他们朝九晚五十年寒窗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为的不就是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出人头地么?而出人头地的表现,不就是手里的钱比别人多,手里的权比别人大么?
好不容易揽到了权,现在让他们把权力分给别人?
做梦。
“荒唐!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位满头白发,须鬓皆白的老官员喝道,此人是水寒郡郡城典学曹丁满。“寻常百姓识字的都没几个,如何能让他们参与法务事?”
“丁学曹,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贺难侃侃而谈:“不识字又不是不会说话,也不是不明事理,须知许多人读书的本事不差,但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反倒不如那目不识丁的升斗小民分得清是非曲直。”
“胡闹,我等既然饱读诗书,考得功名,自然是比那些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之徒高明的多。”说话之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身形庞大,头颅细长,乃是郡城长史钟晋。
“那可不一定吧钟长史……”贺难轻蔑一笑:“据我所知阁下的公子已经二十有三,连个秀才都没混上依然能在郡城里领取与书佐等同的俸禄……你还是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再管别人拉不拉屎吧!”贺难自己是干实事还不拿钱,对那些个以权谋私吃空饷的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这边长史钟晋被贺难一炮打的晕头转向哑口无言败下阵来,立刻有人再顶上:“贺难,我承认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且不说这些百姓是否读过书,是否明事理,你就能保证他们的决定就一定是对的?”这位是从事庄严,他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只是仍怀揣着疑惑。
“庄从事此言差矣,可我等官员审案断狱向来都是一言之堂,仍不免冤假错案,此时群策群力又有何不可?”贺难回答道。
这边话音刚落,又有治中从事岳知云厉声喝道:“贺难小子,你的意思是说我等一干官员还比不上那些草头百姓?莫非你这是视我们于无物?”
贺难冷笑一声,当即开腔,问号三连:“老毕登,我不说你还有脸提?你在水寒郡也有十年任期了吧?你要是真‘有物’还轮得到葛新去杀尹世杰?”
贺难在此舌战群儒并非闲的慌,而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他若是真想逼迫众人,大可拿周獠的官位对这些人施压,再不济直接拔出无柄刀来也能震慑住他们,但贺难仍然坚持“据理力争”的原因就是——既然他想让百姓来“投票”决断葛新有罪与否、又该当何罪,那他也要给这些官员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去决断自己的提议是否可行。
如果贺难真如某些人那样——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人忤逆自己的意愿就拔刀相向或加以威胁——那他就从根本上否定了自己的道路,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一个自己有错唯唯诺诺、他人过失重拳出击的“双标狗”。
当然,贺难也并非圣人,他也从不自诩清白——只不过他还有自己独到的坚持罢了。
“列位同僚……贺难所提出来的决议虽然大胆,但依我看来却也不妨一试——诸位也都累了,今日就先到此为止吧,但诸君也都可以再想一想此举究竟可不可行,可行之处采纳,不可行之处再加以修正。”一直沉默不语的一郡之长周獠拍了板,其实以他平素的性格来说是万万不会尝试的,但他在师弟身上却看到了一种光芒、一种有希望改变盛国乃至古往今来律法形式的光芒,他愿意为贺难的提议进行一次违逆自己本心的尝试。
第一二六章 群星闪耀时
今日的水寒郡,即将迎来盛国有史以来最特殊的一次裁决。后未必没有来者,但前一定没有古人。
郡衙门肯定是容纳不下那么多“陪审”的,而就算能容纳也不方便让这么多人进来,于是宣判的地点就改成了西四条街的菜市口——这里历来都是刑场,在台下再搭出一片座位来也足够宽敞。
以往作为行刑地点的高台正中间摆着三张长桌,分别给郡守、郡丞、郡尉设置,而绕台半周也置了十余个席位——按照以往的审案来说肯定是用不着这么麻烦的,但水寒郡的众官有一个算一个却都想看看贺难这标新立异的提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有的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有的人却也觉得新鲜。
今儿的主角风百岁、也就是葛新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到了刑场上,直到这些乡里乡亲的“陪审”全部入席,这场裁决才会正式开始。
贺难为此足足准备了七天,而重头就在于挑选陪审的人员。这部分陪审中既包括了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有尚在学堂读书的少年,从老到幼,从男到女,从工匠到农民,从和尚到道士——各种身份差异,阶级差异,年龄差异、立场差异的人几乎挑了个遍。
为什么要在这方面下功夫?贺难的答案是“求同存异”。
他没有用一番长篇大论的废话去解释,仅仅用了这四个字就已经概括了自己的想法——他会给足每个人时间让他们表达自己的看法,而就在这些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意见中,才能得到答案。
得到一个属于人心的答案。
葛新也算是见过些大场面的人,面对台下乌泱乌泱的人群并没有丝毫胆怯,只是双目空洞的跪倒在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实上就连当事人葛新本人都不知道那个少年要搞什么幺蛾子出来,不过在被关押的这些日子中他好歹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固然不怕死,但总是活着来的好。
这七天里他亲眼看过了同牢房的狱友被带出去就再也没被带回来,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老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什么嫂子告诉自己要放弃复仇好好活下去。
可惜现在有些为时已晚,或许也为时不晚。
贺难沿着葛新来时之路登上了刑场的高台,嘈杂的人群顷刻间肃静了下来。
在座的所有人都认得这个纤弱的少年,他亲自到访了每一家、每一户对他们叙述了自己的想法并邀请他们作为见证者。起初有很多人不愿意参与这个莫名其妙的活动,他们或是觉得无聊、或是觉得浪费时间、或是惧怕事后衙门会追究他们的责任,但贺难的坚持还是说服了他们。
盛国望平九年,冬月二十三日,辰时正刻,裁决开始。
贺难清了清嗓子,面对着台下被自己邀请来作为陪审的百姓们讲述了今日的流程——他会先叙述衙门所掌握的关于葛新杀害尹世杰的全案过程,再由葛新来讲述他的答辩状词,最后由台下的一百名陪审们发表自己的意见。
而与会的每一个人手中都有一票的权利,他们可以将自己手中的一票投进分立在刑场左右的木箱中,这两只木箱各代表了一种葛新的结局——生与死。当然,就算葛新得以生还也只是逃脱了死罪,至于他之后要受到什么刑罚那就是后话了。
在贺难念完葛新的罪状后,他的目光指向了这个伏在地上的囚犯:“葛新,你是否要对你杀死尹世杰的事实提出异议?”
葛新摇了摇头,他没什么好否认的。
“你知不知道,你杀人要偿命,而且你将尹世杰的头颅公然扔在衙门口是对衙门的挑衅和蔑视、是对治安的扰乱和破坏?”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葛新老老实实地回答。
贺难点了点头:“好,既然你对此无异议,那就由你开始陈述你的理由吧。”
葛新不光有理由,他甚至还有证人,能够证明尹世杰强抢了他嫂子为妾的人,而令尹世杰家状师都没能想到的是,这个替葛新作证的人正是尹家的管家。若是旁人之言可能不足取信,但尹府管家说的话可十分有份量。
尹府管家向在座的各位父母官拱了拱手,来到贺难面前:“回贺狱曹,在下是尹世杰家中的管家文三儿,关于葛新说尹世杰使用武力强娶他嫂子葛氏一事,在下可以作证,葛新说的句句属实。”
这话一出来,不止是尹家人陷入暴怒,就连主审官员和陪审们也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文三儿作为尹家的管家,在郡城中也是恶名昭彰,尹世杰干的许多恶事也都有他的一份儿,怎么会替葛新作证?
众人不禁都暗自揣测起来——这贺难究竟是怎么让文三儿开口的?
其实这事的缘由说来也并不出自贺难身上,文三儿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自从贺难去往尹家调查当年尹世杰和葛兰婷的事情后,文三儿就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在了解了贺难近些日子的动向之后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尹家要倒了。
如果尹世杰干的事全被扒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也不会好过,倒不如主动做个污点证人以求从轻发落,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文三儿主动找上了贺难提出了自己的请求,而贺难也欣然应允。
当然,这也远不到一片哗然的程度,因为尹世杰是个什么德行这水寒郡里的人可再清楚不过,他死了也是咎由自取,没有葛新也会有个张新、王新出来。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尹世杰是死有余辜,那葛新又该怎么处理?这才是今日议案的目的。
“要我说啊……这小哥做事是欠考虑了一些,但是搁谁碰到这种事不急眼啊?反正那尹世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他一个为啥还要再搭进去一个呢?我是觉得这小伙子不该死。”见半天没人吱声,一个粗重的嗓音透过人群传向四面八方,说话的人是一家肉铺的老板,马屠户。
“我也同意这位大哥说的。”接上话茬的是玉兰县的胡寡妇,她因为前任郡丞王隗的案子与贺难有过交集,今日也是被贺难邀请过来作为陪审的一员:“这尹世杰的恶名都从郡城里传到我们县城来了,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他死是死有余辜。听这小伙子所说他的兄长病故,嫂子还仍旧操持着这个家——谁说寡妇就必须得再嫁了?这尹世杰欺负人家孤儿寡嫂,我看他是活该。”胡寡妇也是自从丈夫死后独自照顾二老,至今也没有再嫁人,连一儿半女都没有,此时不免为葛兰婷的遭遇义愤填膺。
“那可不行,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葛新的遭遇是令人同情,可难道因为令人同情就可以枉法了么?尹世杰是作恶多端不假,但就这件事上我看还是葛新的责任。他千不该万不该亲自动手啊!”这是酒楼的陈老板,他还补充道:“私仇归私仇,要是跟谁有仇都自己提着把刀去杀人,这不是乱了套了?今儿你杀我,明儿我儿子杀你,后天你儿子再杀我儿子,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陈老板,别人说这话可以,你说这话就值得商榷了啊?谁不知道你广进酒楼的大金主就是尹世杰?我看你和那尹世杰都是一路货色,平日里没少跟人结仇呢吧?像我们这些屁民哪里就随意跟人家冤冤相报去?”陈老板话音刚落,另一边传来一声揶揄,这竹楼小馆的赵老板和广进酒楼的陈老板一直不太对付,此刻抓住机会就是一阵抨击。
“刘老板你也别着急往别人身上扯,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家那茶说是正宗的南安红茶,其实就是普通红茶兑水吧?就你这骗钱的事儿也得送进去吃牢饭!”这是卖水果的石小贩。
“哎哎,兄弟们,全体目光向我看齐,看我看我,我宣布个事儿,我……”还有试图喊两嗓子不知道要干什么的。
“这尹世杰可没少闹出人命官司吧?我看早就该杀他了!衙门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指不定里面有着什么勾当呢!没准儿今天都是个幌子,就想借咱们之手整死葛新也说不定呐!”这话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人声嘈杂谁也找不着谁。
眼看着事态要走向另一个极端,台上的众位官员都皱起了眉头,贺难也是厉声喝了肃静,人群才重新安定下来。
“一个一个说,思远大师,您贵为高僧,还是您先说一句吧。”贺难走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身边。
思远大师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葛施主为嫂报仇,自当是天经地义,而尹施主受戕也是因果报应。我出家人讲究以慈悲为怀,只盼葛施主若是能大难不死可以改过自新,忘却仇恨。”
灵宝门王吉明道长今日也在此列,他是个性情中人,但毕竟与周獠乃是好友,也算是说了一番中肯之言:“在我看来,葛新小友报仇并无不妥,尹世杰之死实属自取灭亡,只是后来将尹世杰的头颅扔在衙门口实在是太过于藐视公堂,依我看死罪可免,活罪难赦,还望贺狱曹给葛新小友、也是给百姓们一个公平的交代。”
“道长说得对。”一位妇人附和道,“尹世杰死不死倒是不关我们的事情,但这葛新提着人头在大街上乱走可太吓人了,我儿子那天看到都吓哭了!我看该罚。”
又有人提出了一个很有建设性的问题:“从前那些案子也不是没有类似的事情,但杀人者也都受了死刑,如果今日葛新活命了,那以前的结果又当怎么说?他们也算是枉死的吧?死人又不能复生,这案子也不能改判不是?”
一位老人接过话头开了口,他是水寒郡从前的主簿:“这话倒是有理,老朽也想问一句,这葛新是个特例,还是说以后的案子都按照这种方式来判决?贺狱曹可不要因为同情葛新就为他单独开了这个后门啊!”
面对这样的质疑,贺难心中早有答案:“老先生,贺某之所以有这样的提议,就是不愿让人枉死,也是想重新来为此量刑,更是尝试一次变法,如果葛新案能得出一个让大家都满意、且公正的结果,那以后的案子便都依照此案来定夺也不失为一种可能。”
这场旷世的讨论从辰时正刻一直持续到了酉时结束,天色已晚,众人才堪堪感到些许疲乏——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这稀奇的事件,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官面前一吐为快,更不是每个人都有决定他人生杀大权的一刻,眼见着贺难要众人开始投票,之前还谈议风生的众陪审一时间却都犯了难,无一人上前。
他们也逐渐意识到了,自己想说什么说出来也就罢了,但投出这一票却是切切实实地影响到台上葛新的命运。往轻了说,他们可能会把一个一腔胆气复仇的可怜人送上断头台,也可能会放走一个从此视人命如草芥的杀人恶魔;而往严重了说,他们的决定甚至能影响到盛国百年来的法度法理乃至后世对于“律”、“法”二字的定义。
有些人意识到了自己手中这小小竹片的重要性,但他们或忐忑难安,或踌躇不前;有些人不清楚自己到底参与了一场什么样的决议,他们只是不愿意在若干年后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一个青葱少年突然从人群中站了起来,他的右手死死攥着那枚竹片,汗水几乎浸入其中,他大踏步地走向了木箱之一。
是写着生的那一只。
台上台下均已经有了低声的议论。
“你为什么觉得葛新应该生?”贺难走近了少年的身边。
“书上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少年的声音还是稚嫩的童音,但却有说不清的坚定:“如果有人这么对待我娘,我也一定会杀了他。”
“那你就不怕衙门治你的罪么?”贺难又问道。
“有罪的是尹世杰,是因为尹世杰作恶的时候没有人治他的罪,葛新才会杀他的。”少年回应道,“之所以葛新会杀尹世杰,是因为你们没有早点杀他。”
沉默,良久的沉默,寂静的好像一片死地。
有认识这少年的人想把他从台前拉回来,但腿脚却不听使唤。
这小孩……很多人都借着夜色轻轻摇了摇头。
“好!好!说得好!”贺难突然大笑起来,拼命鼓掌:“就是因为曾经的衙门无能,才会酿造出这桩血案来,如果十年前尹世杰就因此而伏法,如果从尹世杰做第一桩坏事起就有人治他的罪,那他也不必死,葛新就也不会杀他了!”
笑过之后,贺难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看着他将竹片投进了写着“生”字的木箱中。
没有人想到打破平静的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但很快就有人走了上来,投上了第二票、第三票、直到最后一票。
贺难一票一票地唱着,后面有人时刻进行着统计,最终的结果是生七十二票,死二十八票。
此时已经是戌时正刻了,夜幕洒落下来,刑场立起了无数火把照明。
“真正杀死尹世杰的是葛新么?是那些纵容他作恶无数却又充耳不闻的人啊!他们自以为装聋作哑就有用,但事实上他们都是和尹世杰一样的罪人。”贺难的双眼诡异地环顾着众人,借助火光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个人的表情,尤其是那些听完这句话后脸色变得很不好看的人。
“感谢在座的每一位,感谢你们敢于投票的勇气,感谢你们对这场特殊裁决的支持,感谢你们每一个人为此提出的意见……葛新,可以免于死罪。”贺难以这样一席话作为今日判决的收尾。
史书上记载了这场震古烁今、革旧立新的裁决,它甚至被视为后世庭审的起源之一。
虽然史书上没有记载每一位陪审的名字,没有记载他们都发表了什么样的观点,但贺难却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一位的阐述。
在这百种不同的思辨之中,人性的光辉和律法的威严得到了一种另类的诠释。
此刻,群星闪耀。
第一二七章 四海与丐帮
羊肠小道,不见人烟。
就在这荒郊野岭的一间小栈里,聚集了不少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四海帮的“狂鲨”古辉阳、“船鬼”归四通……
丐帮的“黑手”段天鹰,“破碗大仙”万九……
这些人单拉出去任何一个,都是在江湖上有一号的,虽然称不上一流高手,但寻常的二流人士也不敢找他们的麻烦。
先说四海帮这两位——“狂鲨”古辉阳身宽体胖、面相和善,说话也是彬彬有礼,两只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几乎看不见,乍一看似乎和他这绰号南辕北辙,但实际上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有传闻说他在做江匪的时候手下曾经出了个私通外人的叛徒,而他将那叛徒吊在船上整整“杀”了三天,那可怜人三日之后已经没了人形,看上去与被扒了皮的野兽无异。
而那“船鬼”归四通和自己这位同伴看上去相差甚远,一双蒙着白翳的眼睛就已经足够可怖,而那无时无刻不挂在嘴上的阴恻恻笑容更是让人毛骨悚然,整个人就宛如一个勾魂的小鬼。此时归四通那几乎不见眼仁的双目四处扫视,目光所及之处人人都有些战栗。
和这两个坐在一桌的正是丐帮中的两位,黑手段天鹰名副其实,他的右手上生着大片的黑斑,从手指一直蔓延到腕下,而他也正是靠手上功夫出名的。这人虽然生的并不健壮,甚至有些干瘦,但脾气却格外的火爆,几乎是从名不见经传的小乞丐一路打到了如今八袋弟子的地位。
最后一位就是这个一直在端着他那个缺茬破碗喝酒的破碗大仙万九了——这人的特征爱好昭然若揭,一个是他那缺了一个口子的搪瓷大碗,另一个就是酒了。头发乱蓬蓬披在肩上的万九只顾自己一碗一碗的喝着,也不管别人怎么样。
就这四位,也只配和其它的帮众一样在一楼大堂里坐成一片。
小栈的二楼只有两个人。
坐在南侧的是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四方脸,浓眉毛,大眼睛,厚嘴唇,标准的正派人士长相。他外罩一层不带一根杂毛的赭色老狐裘大袄,里面是一层橘红色的马褂,内衬着鹅黄色的丝绸短衫,全身上下各式暖色错落有致。他左手心里握两个铁核桃盘着,戴着玉扳指的右手则一直扶在右膝盖上摩挲,开口闭口都带着一句口头禅:“侬晓得伐?”
而与他对坐那位仁兄可就不一样了,他的打扮虽然不似平常的丐帮弟子那样衣衫褴褛,但总体来说也很是邋遢,一头油腻的长发被盘成辫子甩在脑后,九个破布袋子挂在胸前,脚上蹬了一双开了口子的布鞋。总之和那位富商一般的中年男人比起来,这个年岁稍大的老乞丐往往能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场面——比如人贩子,比如饥荒,比如战乱……当然,虽然看着就是个臭叫花子,但如果仔细观察他神态就可以看出来那股属于高手的精气神来。
四海帮南海龙王王巨溪,丐帮传功长老霍云震。
俩人在这品了半天茶,先开口的还是霍云震。在王巨溪眼里这是十两银子一小撮的香茗,在他眼里就是茶水而已,他老叫花子也喝不来这个:“王老弟,这次叫你来……还有个事要求你帮我办一下。”
“搞撒么事嘛?霍老哥。发封密信就好了哇。”王巨溪缩在自己的狐裘袄中,他是南方人不太适应北方入冬来的温度,还在心道这老霍头儿还真抗冻。
以往二人之间的联络都是通过密信,这还是自二人结成密谋以来的第二次会面。
“嫁祸这件事做的不错,沙龙也被扣在我们丐帮的总舵了,虽然他一口咬死了这一百两黄金就是赔礼,但我们丐帮从上到下也不信他说的话。只是苏丫头那边好像起了疑心,一直在追着这件事调查。”霍云震沉吟道。沙龙从四海帮拿了一百两黄金这件事在丐帮内部也传开了,虽然当天和沙龙一起去的也有几个丐帮帮众,但他们毕竟人微言轻,而且这“赔礼”的份量着实不小,叫花子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许多在帮主之争中保持中立的人也觉得沙龙有问题,但架不住苏眉秀那小丫头在老帮主面前咬定要调查,沙龙就这样被暂时保了下来。霍云震怕苏眉秀真查出什么苗头来,就破天荒地要找王巨溪商量对策。
王巨溪听完后脸色如常,但话语里的讥讽之意昭然若揭:“霍老哥,侬幼年就在街头上摸爬滚打,这五十多年的风雨也没少经历,现在侬告诉我连一个岁数不到侬一半的小丫头片子都搞不定?”
霍云震有求于人,自然不好发火,只得解释道:“王老弟你有所不知,这小丫头片子是花陵苏家的千金,不说她现在挂了个长老的名头,就是她背后的势力也不好弄啊……“
“花陵苏家?”王巨溪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连方言都不说了:“这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这……”霍云震有些磕巴,他其实打着和王巨溪一样的算盘——事成之后把自己这个盟友给甩掉,所以才故意隐瞒了这件事。而此刻这磕磕巴巴的样子也是装的,那一百两的烫手山芋已经送了出去,两人彻底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王巨溪就算是翻脸也不成了:“是为兄考虑不周了,但我想以王老弟你的本事,处理这件事也不难吧?”
“你先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再想辙。”王巨溪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不过先说好,钱得你出。”
王巨溪心里明镜儿似的霍云震这话就是纯扯淡,完全就是霍云震乱甩黑锅之后眼见着船要翻又把自己拉下水,但他倒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和对方撕破脸皮争个没完,而是先安抚着霍云震的心绪。
当然,稳定军心归稳定军心,王巨溪心里也没少骂霍云震给自己找事——本来他们的目标只有景神相一个,景神相遇刺大难不死也找不着是自己下的黑手,但霍云震这自作主张的嫁祸却把越来越多人扯了进来,要不是自己留了后手,估计现在俩人已经肩并肩地被武林同道给批斗了。
要说王巨溪这经商的就是比霍云震这乞讨的精呢?王巨溪和霍云震都忌惮着自己这个盟友,想独吞胜利果实,但王巨溪做局能把自己从里面择的干干净净,霍云震就是典型的想一出是一出,东一耙子西一扫帚最后还把盟友拉下水。
二楼两位头领各怀鬼胎,一楼这些手下们却已经隐隐有了剑拔弩张的味道——起因是万九提出来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赌点儿什么赢个彩头来打发打发时间。这些汉子都是江湖中人,吃喝嫖赌样样皆通,既然万九提出来了那就小玩儿两把呗,于是纷纷同意。
见众人都点头,万九就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来三颗骰子,然后简单说了一下规则,无非就是三点到十点是小数,十一点到十八点是大数,可猜大小、单双,还可以猜顺子或者豹子,三颗骰子上的数字连在一起叫顺子,三颗骰子数字一模一样叫做豹子。
别看这玩法简单,但赌博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足够有吸引力的事,众人拉来一条长桌,古辉阳用腰刀在桌上刻了压钱的区域,也就这么着开始了。
这万九呢,就拿自己的破碗往骰子上一扣摇了起来,其余人除了不会赌博的归四通外纷纷开始往桌子上扔些散碎银两或是铜板,其实赌场里为了区分每个人押了多少钱会用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锦囊包着,以免混淆引发一些不必要的事端,但他们这自己开的野局就没这个条件了,自己多盯着点自己押了多大的注就行了。
当然,人家赌场这么设置肯定是有道理的,因为赌意上头了谁还管你押了多少钱,巴不得桌上的全归自己,所以没过几局这草台班子就要散了——丐帮和四海帮的两名帮众挨的近,押在桌上的钱也就分不清彼此了,而要是两人都压了一模一样的还好,大不了平分赢来的钱或者全进了万九的口袋,可坏就坏在这俩人押的不一样,争端这就起来了。
众人肯定都帮着自己家人说话,一时间剑拔弩张,眼见着越来越乱丐帮这边坐庄的万九就出来打了个圆场说这把赢得你们都拿着,输的我也给你们退回去,下回盯紧了自己押了多少就行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瞪着一双白内障的归四通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我一直瞅着呢,小铁押了十四文,你们丐帮那个押了九个。”
这下子丐帮中人更不乐意了——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我们丐帮贪图你们那点铜板么?再穷也不至于这点儿脸都不要了,再说谁知道你是真看见了还是假看见了,就你那跟瞎子似的模样还能隔着一圈人看见桌子呢?
段天鹰当时就骂出声来了:“归瞎子你要不要点儿脸,就你那眼神能看见鸡毛!”
凡事都讲究个王对王、将对将,段天鹰呛声了,古辉阳也得还口不是?骂骂咧咧地说道:“黑蹄子你啥意思?合着我们的人说句实话都不行了呗?”
段天鹰哪里忍得了这个,这不是明着骂他是驴呢么?就伸出自己那只黑手指着古辉阳骂道:“你是不是没挨过打啊?敢不敢跟我比划比划,我让你看看什么叫黑手!”
古辉阳虽然看着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激出了他的怒火,手指快戳到段天鹰的脑门儿上了:“小崽子,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喝尿呢,你信不信我三天之内杀了你,把你骨灰都给你扬了!”
眼见这事情即将一发不可收拾,霍云震和王巨溪也一前一后地下楼来了。
“长老!”
“龙王!”
霍云震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喜上眉梢,也不知道王巨溪答应他什么了,他见自己的手下全都满面怒容地瞪着四海帮那一伙人,就看向了段天鹰:“怎么回事?”
丐帮这边七嘴八舌地给霍云震描述之前的场景,还特意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归四通的话,四海帮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情景,王巨溪也是边听边皱眉头。
等段天鹰说完,霍云震上去就是两巴掌,这两巴掌把段天鹰给打蒙了:“长老……”
“就因为这点儿钱?让人家看笑话。”霍云震瞪着眼珠子,模样还真不是一般的凶。
这也不能怪霍云震,毕竟王巨溪方才给霍云震许了个大诺,现在给四海帮一个薄面也并不为过,再者说今日来到这儿的都是自己亲信中的亲信,打两巴掌也不叫事。
看着霍云震先给了段天鹰两个大耳光,王巨溪点了点头,古辉阳倒是无声地笑开了,双方的带头大哥又各自不轻不重地教训了自己的手下一顿就拱手辞别。霍云震自是带着亲信回到了总舵,而王巨溪也率众人向南而去。
本来这件事就是个小插曲,无非就是双方大哥谈事情的时候底下的小弟起了摩擦,但坏就坏在后面的事上。
三天之后,古辉阳死了,这个嚷嚷着“三天之内杀了你”的角色在这件事过后的三天被别人给杀了。
第一二八章 到底谁杀的
“怎么回事?”
王巨溪赶到的时候,古辉阳已经凉透了,十几名四海帮帮众围着他的尸首或站或坐成了一圈。见龙王到了,众人便散开让出一条通路,王巨溪端详了一会儿古辉阳的死状,问了自己的手下们一句。
人群中钻出来一个剃着青皮的年轻人——四海帮帮众很多都是这副扮相,因为长发下水极其不方便,便有了五年青皮的规矩,而最迟五年之后就可以从最底层的水工往上升官了。当然,能跟着王巨溪出来的也都是他的心腹手下,没有一个是普通的水工,这一位仍然把头发剃成这样的就是因为习惯使然。
这年轻人唤作铁越云,虽然如今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但入帮已经有八年之久。铁越云水上水下的功夫都在年轻一代中是佼佼者,再加上脑子十分活络,便得到了王巨溪的赏识,在古辉阳手下做了一个小头目。
归四通所说的“小铁”,也正是此人。
龙王问话,铁越云就站了出来,他是第一个发现古辉阳死了的人:“回龙王话,今儿早上我早起叫店家先开火做饭,然后便要上来叫醒两位头领和手下的兄弟们。先通知的归头领,再来到古大哥房间的时候敲门却没人答应,我寻思就让他再睡一会儿,等到把兄弟们都喊起来之后一起来到古大哥房间,一推门就见古大哥已经没了……“
说完这段前事之后铁越云又补充了后续:“方才兄弟们一齐查看了古大哥的尸首,伤口共有三处,分别是胸口上的一掌,肚子上的一刀和……割断喉咙的一刀。”
听完铁越云的叙述,王巨溪点了点头。大家走江湖的打打杀杀何其寻常,生离死别也是司空见惯,但其余弟兄见了古辉阳这死状不说面色栗然也有些六神无主,铁越云倒是能神色如常有条不紊地把话给说明白,也不愧是他看好的人。
“你们怎么看?”王巨溪这话已经转到了下一个问题。
“切断喉咙的手法很利落。”
“也有可能是先杀人后割喉。”
“这一刀像是菜刀剁开的。”
“这掌印留下一大块淤青。”
“没有十年的手上功夫也打不出这一掌。”
“就算有十年的手上功夫……也绝对不会只打一掌。”
“可屋子里基本上没有打斗的痕迹。”
“屋内的血迹分布也比较奇怪。”
“肚子上的刀伤和喉咙上的刀伤不一样。”
“肚子上的刀是不超过二尺长的尖刀捅的。”
“杀猪刀就是二尺长的尖刀。”
“还有什么人会用短尖刀?”
“咱们四海帮用的就是短尖刀。”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句话,本来七嘴八舌讨论的帮众全都哑巴了下去,厢房内突然鸦雀无声。
“谁?谁说的这话?”一个帮众喊了出来,眼神左右环顾,似要抓到那个乱说话的人。
“我。”人群之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众人连看都不用看便知道这是他们的另一位头领归四通,那个刚才还在问谁敢出言不逊的帮众也悄悄地低下了头。
归四通拨开人群走到王巨溪身边,平静地说道:“割喉的这一刀是死后才砍上去的,但到底胸口和肚子哪一下才是致命伤……我也没看出来。”
“你觉得是咱们自己人干的?”王巨溪撩开狐裘袄,意味深长地看了归四通一眼。
归四通和王巨溪对视了片刻,然后低下了头:“属下不敢,属下也只是随口一说。”
“既然不确定就不要说这样的话,影响咱们内部团结。”王巨溪把头转了回来。“谁最后见到了古头领?”
人墙的外圈有一条胳膊举了起来,他艰难地钻进了圈里:“回龙王话,昨儿晚上大概将近亥时的功夫,兄弟们都上楼歇了,古头领说要出去喝花酒,就一个人出去了。”
“当时你在干嘛?”王巨溪问道。
“回龙王话,属下昨天负责值夜,当时古头领还问我去不去,我这还当着班儿呢哪敢擅离职守就回绝了。”这名帮众老老实实地回道。
他妈的,真不让人省心。王巨溪在心中暗骂了一句,随即又招呼了另外一个帮众:“你去查查昨天晚上古辉阳去哪儿了,有没有和人发生冲突。”待人领命走了之后他又看其他人:“古辉阳最近得罪了谁?”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地一阵商讨,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除了段天鹰之外,古辉阳好像也没和谁有过矛盾。”
此时虽然出了丐帮总舵所在的鹭洲地界,但也距离不远,若是段天鹰一直跟着他们伺机寻仇,却也是甩不脱的。
“段天鹰……”王巨溪回忆了一下此人,他和段天鹰照过几次面,也见过他出手:“他还没有这种本事吧?”
段天鹰的本事不俗,但和古辉阳也就是伯仲之间,要说他一掌就能打死古辉阳,别说王巨溪不信,就连手下这帮人也不信。
“霍云震可以。”
归四通又说了一句让气氛变得很微妙的话,他总是说这样不合时宜的话,但却是别人不敢说的。
“霍云震为什么要杀古辉阳?”这一次王巨溪并没有喝止归四通的话。
人群又一次沉默了下去,从霍云震的态度来看,他是很看重王巨溪这个帮手的,没有道理还没过河就拆桥。至于霍云震为手下出头就杀了古辉阳?这个结论的可能性基本上等于没有,这纯属弱智行为。
“各位大爷……咱们要报官么?”一个怯生生地中年男人敲了敲厢房的门,这是客栈的老板,他大早上就听说楼上死人了,但看那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都作江湖人士打扮,却也没有多嘴,只是现在已经临近中午上面还没有动静,忍不住上来问了一嘴。
“老板,昨夜你可曾见到此人?可曾见到有什么怪异的事?”王巨溪把店家拉进厢房,让他仔细看看古辉阳的脸。
店家哪里见过死状骇人的场面,登时吓得腿就有些软了下来,声音也哆哆嗦嗦:“呃……各位英雄,我昨晚只见到他出去,没见他何时回来……至于怪异的事我也是一概不知啊!不过后半夜睡梦中倒是隐隐听到楼上有异动,但具体是哪一件屋子,却也听不太清楚了。”
围着客栈老板问了半天却也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王巨溪也值得放他走了,还示意一个小兄弟在老板手里塞了一些银两——既是封口费,也是赔偿——客栈里死人了,老板的生意势必会受影响,如果这个时候不给钱,难保他事后嚼什么舌根子。
其实就算他们一文不给老板也不敢说什么,但用钱来开路总比埋下一个祸根强,王巨溪也是深谙此道。
至于报官——肯定是不能报官的。
江湖恩怨江湖断,谁要报官王八蛋。
报了官,就会被江湖同道笑话,那以后就别混了。更何况衙门也懒得管这些江湖人士那错综复杂的恩怨过节,当差的拿的也都是辛苦钱,更别说这帮江湖汉子惹急了什么都能干的出来,犯不上跟他们玩命。多死一个混江湖的衙门就能多清闲几分,巴不得这干江湖人士全死光了才好呢!
“其实吧……就算不是霍云震杀的,也可以是霍云震杀的。”铁越云突然嘟囔了这么一句,他声音不大,但房间也不大,众人刚好都听到了这句话,纷纷侧目。
王巨溪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赞许的光,但他没让别人看到,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继续说。”
铁越云见龙王发话,挠了挠自己那滚圆的脑瓜子继续说道:“咱们刚和丐帮的见了面就出事了,还是在丐帮的地头上,这事丐帮不负责谁来负责?”
“那要是丐帮不想认这个账呢?”有人问道。
“那咱们就说古辉阳和段天鹰发生矛盾之后就死了——现在不是我们要去找真正的凶手是谁,而是丐帮要找出真正的凶手才能洗清他们自己的嫌疑。”铁越云煞有介事地分析着。
“如果丐帮找到了真凶,那他们洗清了嫌疑,我们也没费什么力气,大家皆大欢喜;如果丐帮没找到真凶或者他们就是真凶却不敢认,那也得给咱们大哥个说法不是?到时候咱们就提条件呗!”
众人听完铁越云的话,心中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认可,但还是要等龙王发话。
王巨溪这边思考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那这件事就由小铁你去办吧,你点几个兄弟现在就出发。”
铁越云领命去后,众人也都散开了,厢房内只剩下一活人一死人,和一个看上去长得像死人的人。
“四通,你觉得是咱们自己人动的手?”王巨溪睨了归四通一眼。
归四通永远是那副吓人的表情,某种程度上他比床上躺着的叫人看不出他心中真正想法:“也不一定就是在场的这些人……”
“帮主……或者其它龙王手下的人也说不定。”
“嗯……”王巨溪手里的铁核桃摩擦作响,“劳烦你去苦云城再跑一趟了。”
第一二九章 还是见血了
今年的雪似乎要比往年来得更晚一些,直到腊月十五盛国的东北七郡才堪堪飘下来零零碎碎的雪花,在地上铺了一层薄如几层纸堆叠的素白,而这份洁净也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得拖浆带水。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估计年后会有一场大雪,而就在这年关说近也还有半个月的工夫,秋收后的最后一波大集市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又是一年好收成。卖完这些菜,今年就能过上一个好年了。
清丽的如同木板车上白菜一般的女孩把红彤彤的双手捂在自己嘴前,不停地朝手心里呵着热气,但也难耐这渐寒的天气。她的模样生得好看,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左眉尖处有一块不起眼的疤痕,但也瑕不掩瑜。
“白菜西施,又见面了。”大道上走过来一群人,为首的男子丰神俊朗,神采奕奕,他一见女孩便笑意吟吟地开口说道。
白菜西施瞧见了那一干人走近,不自然地抿起了嘴,但还是朝着男子点了点头:“蔡公子,又来光顾小店生意了?”
“是啊。”蔡公子笑了笑,从家仆手中接过一件羔裘衣披在了白菜西施身上,白菜西施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拒绝,却被蔡公子环在了臂弯里:“你身上穿的这纩衣哪有皮裘保暖,看你冻的手都哆嗦了。”
白菜西施没有再推脱,但却一闪身从蔡公子的手臂中溜了出来,笑容可掬地回应道:“那小女就谢过蔡公子赠衣了。”
蔡公子没有在意她举动之中那带着疏离的态度,而是继续与她聊着:“今天生意怎么样?”
收了人家的衣服,白菜西施自然不好掉着一张脸,她俏皮地朝着木板车上努了努嘴:“喏,就剩下半车白菜和玉米了,估计再有不到两个时辰我就可以回家了。”
“那我就让你早些回家好了。”蔡公子看都不看就从怀中摸出来一锭纹银,这银子成色足,搭眼瞧过去也知道不止一两。
二两银子,就不是论斤来买菜了,这一两银子够买几车白菜玉米吃到明年夏天去。
白菜西施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这……太多了,蔡公子。”
蔡公子露出了自己的一口白牙:“不多,我觉得值就值。”
父亲生前总是叮嘱自己——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会噎死人,没准儿今天别人白给你一斗米,明天就要用自己的命来还,所以什么不要欠人家的。
白菜西施顿了顿:“那我替您把马车赶到您府上好了,这样我收钱也能收的安心一些。”
“不必。”蔡公子笑了笑,指了指身后人墙一样的家丁:“这事我叫他们去办就好了,这么冷的天你哪里受得了。你家住在哪里?待会我让他们直接把马车再送到你家。”
白菜西施指了指自己:“那我也得赶车回去啊!”
“我让你提前两个时辰收工,你花一个时辰陪我吃顿饭可好?”蔡公子的手又攀到了白菜西施的肩膀上,却被白菜西施拨开了。她此时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也没法答应,可又不想让这个蔡公子知道自己家的住址,只得说道:“那还是让他们把车赶到饭馆儿吧,吃完饭我自己赶车回去。”
蔡公子点了点头,白菜西施能答应自己吃这顿饭就说明有戏,连忙安排家丁们把车赶回去,顷刻间这小摊前就只剩下自己和白菜西施二人。
白菜西施不愿意去那自己消受不起的酒楼,蔡公子便只得寻了个没有雅间的平民小馆,幸好这小馆里现在也没什么人。蔡公子叫掌柜的烫了两壶酒,又要了数个荤菜,便拽着白菜西施坐在了大堂的角落。
“白菜西施,咱们也算是朋友了,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蔡公子以手背托腮拄着桌子,姿势潇洒。
白菜西施眨着一双明媚的大眼睛:“那蔡公子你先报上你的尊姓大名好了。“
“蔡自琰。“不得不说蔡公子的名字的确能配上他那英俊的外表。
白菜西施笑了笑,还之一礼:“卜红蔷。”
“红蔷薇架碧芭蕉。”蔡自琰借古人诗作赞了她一句,“好名字。”
这句诗吟出来倒是博得了卜红蔷的好感,她本来以为蔡自琰只是一个不学无术靠着一张脸和家境招摇过市的纨绔之徒,但没想到却能说出这么一句较为冷门的诗来。
正说着话间,酒菜全都送了上来,蔡自琰倒上了两碗酒:“天冷,喝点烧酒暖暖身子。”
卜红蔷轻轻说道:“我不太会喝酒的。”
蔡自琰则是把碗推到了白菜西施的面前:“独我一人自酌自饮多无趣,你就当陪我了。这酒少喝一点不妨事的,你可以小点口抿一抿。”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卜红蔷实在是不好拒绝,更不好翻脸走人——自己的车还没还回来呢!再加上她觉得这大庭广众之下蔡公子也不会做些出格的事情,便用嘴唇轻轻地点了点酒面。
一股苦涩辛辣的味道顿时在她的嘴唇上升腾起来。
蔡公子看着卜红蔷那聚成一团的表情,正想再借她的窘状调侃一两句,却听得小馆门口传来两个人愈来愈近的争吵声:“我今儿早上起了一卦六爻,你今天可注意着点儿,别跟人发生冲突,不然容易有血光之灾……”
“你丫少放屁了,我当年在京城的时候蜂麻燕雀金平彩挂什么骗子没见过?算命还不都是骗人的行当?”
“非也非也,那些江湖骗子和我们玄门道宗的大不一样。我卜卦向来很准,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吧……”
“笑话,以前还有个老头儿说我命不好要遭报应断手呢!你看我手断了吗?”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他妈的别咒我啊?”
这二人都是青年人,声音洪亮,引得大堂内稀稀拉拉地三桌客人都看向他们。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盘起一半、另一半垂落肩头,模样清秀的青年人,他是那个声音温润柔和、说着自己是道门出身的一个,令人惊奇的不光是他年纪轻轻就白了头,还有就是这天气他居然只穿了一身单衣;和他斗嘴的那位则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长发披散与大氅几乎融为一体,嘴上叼着一杆墨烟杆,生得鸢肩龟脊、鸟喙豺声,总之看上去就有些刻薄和乖张。
有古人云:“豺声忍,鸟喙毒,鸢肩躁,牛腹黩。”若不是这年轻人生得干瘦,估计就占全了,而从他呛声说的那几句话来看,的确不是个安生的主儿。
贺难在解决完葛新的事情后,周獠就给他批了假——一方面是为了让他回家过个好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葛新案在水寒郡官员口中的风评两极分化,有人觉得这么处理不错,将来都以此方式论处也未必不可行,只是过程实在太过冗长熬人,还需精简;而也有人觉得这简直就是瞎胡闹,有过这么一次就足够荒诞了,甚至还写文章弹劾贺难。周獠知道贺难之前还算讲理地一个一个说服他们是为了尽显公平,但之后要是还有人挑刺那可就跟唱戏一样了。于是他索性就把师弟放走,由自己来善后,免得某些老官僚们被贺难骂中风了。
贺难还是在水寒郡逗留了几日,他这几日就按照东方柝的引导继续“修仙”,而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贺难在能自己完整地走过一遍大小周天之后就把东方柝轰到大街上去靠算命赚钱了,美其名曰“自食其力”。东方柝也算是个好说话的人,就真到大街上给人算命去了,这半个月倒是还真赚得了一些钱。他和贺难待了也有不短的时日了,贺难那捉摸不定的行事风格折磨的他渐渐显现了老妈子一样的特质,越来越絮叨。
回到煊阳县要经过郡城,贺难和东方柝便寻思着今日在郡城歇歇脚,再置办一些年货。
贺难和东方柝大剌剌地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东方柝张口就是三只整鸡五斤牛肉,贺难则是不断地看向店里的几桌客人。
蔡自琰和他对视了一眼,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就在蔡自琰还在琢磨这孙子怎么这么眼熟的时候,贺难却已经回想起对方是谁了,只是冲他笑了一笑便不再管他。而同座的卜红蔷却总是偏头看向两位青年,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一壶酒很快见底,卜红蔷就算是陪座也喝了大半碗,脸上已经逐渐浮起红晕,看来是不胜酒力,此时的卜红蔷连坐都坐不太住,只觉得头昏脑胀,浑身都不舒服,但蔡自琰又将她面前的酒碗倒满了。
“蔡公子,还是算了吧……”卜红蔷推脱着,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儿,但却使不出力气来。
“别急啊,你的车还没送回来呢。”蔡自琰挑了挑眉,他抬脚坐到了对面卜红蔷的身边。他们坐下的位置本就靠近大堂的一角,这一下子把卜红蔷彻彻底底的堵在了角落里面。
“嗯……小女子实在是不胜酒力,马车就算了吧,你就叫你的家丁把马拴在附近,我明日再来取就是了。”
这话说的蔡自琰有些不高兴,他的手用力抓在了卜红蔷的肩膀上:“不是说一个时辰么?现在才刚过半你就想着走?”
这个举动顿时打消了卜红蔷对他的所有好感,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慌忙躲避着,但空间就这么大却无处可躲,只好用力地掰着蔡自琰的胳膊:“蔡公子,你别这样,我该回去了!”
蔡自琰一边心道这女人真是麻烦,手上却更加用力,将卜红蔷的手腕攥得通红——他喜欢沾花惹草不假,但比起“武”的,他更喜欢玩一些“文”的把戏,比如在那些漂亮姑娘面前文绉绉地吟诗作对,尽显自己的翩翩风度;再比如故意扮成个穷小子去接近某个姑娘,等时机成熟再恢复自己富家公子的真实身份,这些小技巧再加上他那俊朗的面容总是能让这些小家碧玉的姑娘们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而到了他玩腻的那一天再给姑娘家里一大笔钱就将她们甩脱。此法他用过不止一次,倒也算是无往不利,但还从没有像卜红蔷一样不识抬举的。
“我看得上你才花些功夫讨好你,叫你白菜西施,我给你脸你得接着。”蔡自琰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沉,“你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只要你跟了我,绫罗绸缎金银首饰随你挑选,你也不用大冬天的还赶着马车卖菜了。”
卜红蔷却摇了摇头,看着蔡自琰认真地说:“蔡公子,我把你的东西和钱都还给你,你放我走吧。”说罢,她便脱下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羔裘,连同这几日蔡自琰买菜的钱一并还给了他。
蔡自琰神色复杂地看了卜红蔷一眼,片刻后又道:“那你把这碗酒干了吧,咱们也算是相识一场。“说罢,蔡自琰便用手捂着碗口将碗递到了卜红蔷嘴边。
这白菜西施之名名副其实,蔡自琰已经垂涎了卜红蔷许久,眼见着到嘴的鸭子张开翅膀要飞走了,那也别管文的还是武的了,先下手为强吧。别说自己方才还在酒里下了药,就说这一碗酒下去卜红蔷就连路都走不了了。
卜红蔷听蔡自琰这句话,只想着快点摆脱纠缠,接过碗来咕咚咕咚就将酒咽了下去,一股辛辣的感觉自喉头蔓延到胃里,她挣扎着要站起身离开,却被蔡自琰又按了下去:“先坐下醒醒酒,等到马车到了再离开也不迟。”
“不必了。”卜红蔷一手扶墙,一手抵挡着蔡自琰伸过来的手:“我现在就该走了。”
就在蔡自琰要将卜红蔷抱在怀里的时候,一只漂亮到不似男人的手拦在了他面前:“我说……差不多得了。”
蔡自琰看向手的主人,此时贺难近在咫尺,他终于想起来这孙子是何人了——几个月前在煊阳县,蔡自琰曾经听说过一个英姿飒爽的女相师,便故意扮丑去调戏她,结果被人狠狠地骂了一顿,只得灰溜溜地离去——而骂他的人,就是眼前这货。
“你管什么闲事?”怎么每次我和姑娘花前月下的时候你都出来搅局呢?蔡自琰要气得头上冒烟了——不是气得,是贺难一口烟喷在了他头上。
贺难却没有理他,而是看向了白菜西施:“红蔷姐姐,你没事吧?”
贺难不止认出了这个被他嘲讽过没皮没脸的富少爷,还认出了这个白菜西施,不然也不能管这档子事。
卜红蔷的父亲是斧阳郡的一位小官,和贺难的父亲贺霆共事过一段时间,关系十分不错,但在八年前的案子里也遭到牵连,在狱中就已经因感染风寒逝世了。卜父生前和贺霆常常有所往来,卜红蔷也和贺难在同一座学堂中读书——卜红蔷眉尖上那块伤疤就是在学堂门口磕的,贺难也是因为这块疤才认出了她何许人也。
父亲故友之女,也是自己童年的玩伴遭人为难,贺难不出手也不行了。
不过卜红蔷倒是没认出来贺难是谁——贺难小时候和现在的气质判若两人,除了表现都很讨人厌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共同点。卜红蔷瞪着一双有些迷离的眼睛问道:“你是……”
“我贺难啊!以前在学堂房顶上撒尿那个。”贺难信口说道。
小孩子总会攀比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比如比谁尿的高,贺难为了证明自己尿的最高就爬到了学堂的屋顶上撒尿,结果被贺霆打的三天没下来床。
“嗯,哦、哦。”其实卜红蔷还是没能把名字和人对得上号,但至少也想起了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
“听见了吧,我俩小时候就认识。”贺难朝着蔡自琰贱笑了一下:“几个月之前在煊阳县的大街上被我骂的狗血淋头那个也是你吧?你想起来了没?当时我说你没皮没脸,你那脸当时就跟猴腚一样红,表情跟吃了苍蝇屎一样难看,灰溜溜的就走了,没想到今儿又碰见你一回——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有病就去治,别在这祸害良家少女啊?”
蔡自琰被贺难当着这么多人揭了老底,饶他平时再有风度也难忍心头之愤,登时就一拳摆出。他蔡家是大富大贵之家,蔡自琰自幼也习得武艺傍身,这一拳下去可了不得。
“哎卧槽!”贺难当时就捂着鼻子退后了两步,他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鼻血:“你不讲武德啊?你一个快三十的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少年?”
“我去你妈的,老子今儿就打死你!”蔡自琰此时都要疯了,双拳连打,只是有了防备的贺难左躲右闪,没有再被他打中一下。
“东方柝!你丫不帮忙是吧?“贺难一边躲一边喊人。
东方柝那边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不方便。还有就是我今天提醒过你有血光之灾了……你自己摆平他吧。”
东方柝当然不方便——修道之人向普通人出手就是造孽,就算不用道术也尽量避免出手。当然,东方柝这么放心的缘故就是他知道以贺难现在的水平打赢对方并不算什么难事。
不过东方柝倒是机灵,眼看着贺难准备反打,就跑到一边照顾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得卜红蔷去了。
“打架是吧?偷袭是吧?不讲武德是吧?”贺难一个漂亮的飞燕还巢拉开了一段距离。他擦了擦自己还在往外流的鼻血,心说真他妈让东方柝给说中了。
“你让我一只手怎么样?你看你身高八尺,我才七尺,比你足足小了一圈,你胳膊也比我长,长手打短手不公平啊?”贺难嚷嚷着。
蔡自琰哪见过打架还要人让的?但是他也做好了一会儿近身直接双拳齐出打死贺难的准备,就假模假样地应道:“行。”
…………
“这可是你说的。”无柄刀自贺难大氅下骤然而现,一只断手落在了地上。“我怕你再骗我,现在公平了。”
第一三零章 蔡家兴荣事
很帅,可惜是假的。
贺难倒是在脑中幻想了一下自己潇洒砍下蔡自琰一只手的场面,可惜一来实力不允许,二来——他也下不去那个手。
他不是穷凶极恶的贼寇,仅仅因为对方冒犯了自己的朋友就剁掉别人一只手,有悖于自己一直以来遵循的道义。
所以也只能想想了。
这一刀在关键时刻翻转,刀背砸在了蔡自琰的手腕上,无柄刀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铸造的,要比寻常的刀重上一些,贺难挥刀一直都只能用双手,而重也有重的好处,就是这一下直接将蔡自琰的手砸的骨折了。
“你居然还用刀,真是卑鄙!”蔡自琰怪叫了一声,他倒是不脸红——刚才还偷袭打了贺难一拳,现在反而怪起别人卑鄙来了。
贺难根本不介意蔡自琰说他卑鄙,他爱说什么说什么,关自己屁事?反手就是一个左刺拳接右鞭腿接左正蹬,蔡自琰全都没有防出去,立扑。
可能有人会问,蔡自琰不是练过武么?一拳还能把贺难打的眼冒金星鼻血不止,怎么这么脆啊?
因为手腕骨折实在是太疼了,疼到他根本没有力气去反抗。
那可能又有人要问了,难道贺难被打出鼻血就不疼吗?
是疼,但每个人对于疼痛的耐受程度不一样。尽管鼻子是人体中很脆弱的一部分,但一来贺难的鼻梁骨没被打折,二来贺难从小在京城带着祢图等一干野孩子打街架打的也不少,算是练出来了;而反观蔡自琰自幼习武不假,但他这种身份自然是没人敢对他动真格的,平日里只有他打别人的份儿,断无其他人打他的时候,猛地被人敲断了腕骨直接就跪下了。
当然了,如果贺难还是从前那个废物样子肯定是打不过蔡自琰的,就算他从小挨揍挨到大也不是蔡自琰的对手,他的进步还得归功于东方柝这段时间对他进行的训练。虽然贺难现在也只是堪堪能缓慢地让气走过一个大小周天就会力竭的程度,还不能使用真气,但每天扎马步锻炼出了他的腰力和下盘,一改之前那副颓样。
就这样暴揍了蔡自琰一顿之后,贺难三人就要离开,尽管这小馆内也没有什么人在,但这种富家公子一般都会有随从跟着,谁知道再拖一会儿会不会被人堵在门口啊?
这世上的事啊,禁不住寻思,也禁不住说——贺难这厢刚给东方柝解释完为什么要跑,蔡府的家丁就涌进来了,他们倒是不在意这俩人,顶多就是看东方柝那头白发几眼。
可是这一看就看出事来了,东方柝手里还抱着白菜西施呢!他们可都是认得自家少爷的新宠的,而再一看大堂里,少爷在地上躺着呢——这下傻子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行七八人就把贺难及东方柝团团围住。
蔡自琰这会儿也站起来了,不由分说地喊了一嗓子:“给我打!”他现在也没有心情顾上白菜西施了,这仨人一起挨揍算逑,反正以自己家的势力打死这三个货顶多就是拿点钱打点一番。
贺难不是魏溃,他可没那个本事一个人打趴下八个,所以他大喊了一声:“且慢!”
但是很显然蔡家的人不会因为贺难喊什么就停手,所以贺难只得撕扯着嗓子朝门外大喊:“屋里出人命了!外边哪个仗义的兄弟捎带脚替我们报一声官啊!”
蔡自琰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要报官——倒不是他觉得贺难无耻居然占了便宜之后就报官,还打着死人了的名义,而是觉得对方蠢——等到官差来了,他是帮你们这些臭瘪三?还是帮我这个地头蛇?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蔡府的狗腿子们也是狗仗人势久了,知道官差来了也是帮咱们的,所以也没有什么迟疑,还是步步紧逼把贺难又逼进了小馆里。
然后贺难就拔刀了。
他不是魏溃,没有以寡敌众放挺八个人的本事,那他就用刀呗。无柄刀再次出鞘,一时间还真没有人敢动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孙子会不会砍人,而这种情况下贺难也不用非得打倒八个人,只要他砍了一个人,那其他人就作鸟兽散,毕竟势是蔡府的,命还是自己的,于是这间大堂里便陷入了一股诡异的对峙中——贺难作为报官的人主动亮了刀,而不怕官差来的蔡府家丁偏偏就怕对方手中的刀,此时已经混入自己家人群中的蔡自琰倒是想撺掇下人们动手,但是傻子才往前冲。
就这么又耗了一会儿,官府的人终于到了,呦,还有个熟人。
贺难喊着报官的目的就是把李仕通给招来,他知道李仕通现在在郡城里当差,而且官位不小,就算李仕通没有亲来自己也能让官差替自己通报一声。
李仕通近来春风得意,可谓是焕发第二春,于是工作热情也空前高涨,他在郡城里的官位可不小,乃是负责全郡治安的贼曹——注意,不要看成曹贼。郡城贼曹这个官职可了不得,他可不是只负责一城治安,而是全郡,连同下属县城内都包括。
在外面听到贺难扯着喉咙乱喊的人里还真有厚道的报了官,当地的衙役听闻“人命案”之后马上就通知了郡城里主管这一块的两个人,贼曹李仕通和捕头鲁鼎。二人就带了不少人马将这间小馆团团围住。
边地大郡中的捕头和内地有所不同。因为天高皇帝远、常有贼人在此滋事作乱的原因,边地的捕头多是武艺高强之人,有不少都曾经是军中或是江湖中小有名气的,这鲁鼎自然也不例外,其人当年也出身于江湖,乃是“义刀门”的四位执刀统领,生得人高马大健壮非常,满脸的虬髯十分扎眼,和旁边的李仕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贼曹比之捕头也算半个文职了,再加上上了岁数,李仕通自然没有鲁鼎那么慑人,但官位摆在这里,也算是不怒自威。
李仕通扫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趁人不注意朝着贺难挤眉弄眼了一番然后又对着蔡自琰赔了个笑脸:“蔡公子请回吧,这几位就由我们带走了。”
蔡自琰当然不能乐意,便将自己那肿的像馒头一样的手腕儿伸到了李仕通眼前:“李贼曹,我这手就是这小子打成这样的,你还不让我出个气不成?”
李仕通又讪笑道:“在下清楚蔡公子的意思,但毕竟我们过来一趟要公事公办,这小子谎报命案,又将您打成这样,我们肯定给您个交代。”
蔡自琰本来还想再说两句,但这一伸手又牵动骨折处,只得恨恨地瞪了贺难一眼,然后对李仕通撂下了一句话:“这事你得好好给我办了。”然后便让人搀着匆匆离开了。
鲁鼎看李仕通和蔡自琰交谈之时一直一言不发,等到送走了蔡自琰,他才故意哼了一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哎呦,贺难兄弟。”李仕通双手伸出走到贺难面前,和在蔡自琰面前那虚与委蛇的笑容不同,这回是发自真心。
贺难也笑出来了:“别,李大人,您这可是折我的寿。叫我阿难就好了。”
二人寒暄了一会儿,各自站在最近处的鲁鼎和东方柝都对这场面感到惊奇,不过东方柝毕竟知道贺难的师兄就是水寒郡守,贺难认识别的官员对他来说也不奇怪,鲁鼎则好奇李仕通怎么和这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毛孩子称兄道弟。
李仕通向身侧一伸手引荐道:“这位是咱们斧阳郡的捕头鲁鼎鲁捕头。“
“这位是东方柝、东方道长,也是我的好友。”李、鲁二人对东方柝的样貌感到惊奇,也是微微拱手。
也不等李仕通问,贺难就把方才发生的一切说了,末了问了李仕通一句:“这蔡公子是什么个来头?”
李仕通升官也有几个月了,和蔡家打过几回交道,他先遣散了带来的捕快衙役们,等到人走干净了,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贺难。
蔡家,宦官之后。
宦官也能有后人?且听我细细说来。
蔡家原本也只是一户地主豪强,在斧阳郡本地也算不得拔尖儿的,只能说是无数地头蛇中较为不错的一支,直到有一件事却永久的改变了蔡家人的命运。
齐长庚北巡时曾途径斧阳,许多人也前来一瞻龙颜,以求得圣上恩典,其中呢就有蔡家。怎奈面圣无门,蔡家一直得不到召见,只能干看着别人眼红,于是就打起了别的主意,而当时齐长庚身边的随从中有一个得宠的大宦官恰巧姓蔡名环,与斧阳蔡家同姓,这六十多岁的蔡家老爷就想出了一个狠辙,他硬是从病榻上起来腆着一张老脸管自己这个儿子辈的宦官叫爹,又送了不少钱财,蔡环呢也是被哄得高兴,就认下了这个老儿子。后来就有了齐长庚遇刺这件事,蔡家老爷也因为岁数大了病逝。
虽然蔡环没有来得及把自己这干儿子引荐给圣上,但干孙子、也就是如今的蔡家家主蔡猛还在,他比他爹更卖力气,居然将自家的祖宗祠堂中的牌位全都撤掉,换上了蔡环的祖宗供着!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抱住蔡环这条大腿了。再加上这些年间每逢佳节蔡猛都遣人进京送礼物,尤其是年三十更是亲自去拜谒干爷爷。蔡环自幼进宫当太监,当时只有他管别人叫爷爷的份儿,可谓是饱经人间冷暖,后来得宠后倒是有很多人上赶着拍他的马屁,但还真没有像蔡家这样连指甲缝里的泥都舔的干干净净的,所以也就把蔡家当成自己的亲后人看。
如今的蔡环身居高位,任七监之中内官监总管兼司礼掌印太监(因前朝宫闱祸乱之鉴,盛国将尚衣监、尚膳监、尚宝监、御马监、御用监、司设监六监合一为奉天监,专门负责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司礼监则由其余六监总管共同执掌),就算在阉人里权力也是排前三的,在这个位置坐的久了,他又何尝不知道蔡家是贪图他的权势才如此谄媚?
钱他不缺,每逢节日有的是人踏破门槛地给他送礼;面子他不缺,许多当朝大员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权势他也不缺,毕竟他们这些太监就是皇帝的第二个内阁……至于女人,缺也没用。
蔡环活到现在,缺的似乎只是一份亲情,哪怕他自己心里门儿清这份虚假的亲情会随着他权力的衰弱而消减,但人家至少也是做足了将近十年的功夫不是?真的假的又有何妨呢,既然蔡猛现在认我这个干爷爷,那我就把蔡猛当亲孙子看。
就这样,蔡家的势力水涨船高,一跃成为斧阳郡当仁不让的第一豪强。
起初还有人对蔡老爷认太监当爹、蔡猛换祖宗牌位这件事感到无耻。但随着蔡家愈发势大,渐渐的有些人就不敢说了,有些人则不能说了,还有的人照葫芦画瓢也去进京找爹去了。
听完李仕通对蔡家的描述,贺难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蔡家当真不好惹,我知道贺难兄弟……阿难你也是见过大世面、有本事的人,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不是?”李仕通好声劝慰道。“这蔡自琰是个纨绔的公子哥儿,你打了他不要紧,但他爹蔡猛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就冲他敢废祖宗牌位这件事一般人就干不出来……不然我攒个局替你说和说和?这点儿小事蔡猛应该还是要给我几分薄面的。”
鲁鼎在斧阳郡当差时间也不长,江湖人士快马弯刀豪情恣意,自然是看不上蔡家那副狗奴才的做派,就冷哼了一声:“一个太监的狗腿子罢了,给你们吓成这样?“
李仕通和鲁鼎就在这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争执着,而贺难则坐在长凳上,双手垫着下巴一言不发。
只有东方柝清闲,他不懂什么官场、太监,权势大小,就扶着晕晕沉沉的卜红蔷在一旁坐着。
一个状如铁塔雄山的大汉走进小馆,自顾自地坐在贺难边上,落座时山摇地动。他嘿嘿笑了一声:“怕鸡毛,太监不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腿,还比我们少个鸟,干了他就是了。”
第一三一章 干死虎归来
来人,想必也不必多说。
魏溃是也。
魏溃能于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是一个逃卒,盛国关于逃兵的律例中就有逾期未归则问讨亲族的惩罚,他此次返乡就是为了接父母离开,早在离开前他就与贺难商定将魏父魏母接到这里来。而在贺难离开水寒郡之前终于等到了魏溃的信,信中也只有四个字“郡城一叙”,也就是约好了在斧阳郡城内见面。
魏溃是三日前抵达的斧阳郡城,他哪里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将父母安顿好之后便开始四处游荡——方才听闻这里出了乱子就想着来看看热闹,结果就这么奇迹般地相会了。
不过除了贺难和曾经见过魏溃的李仕通之外,另外两人都不知道这彪形大汉是什么来头,一时间都呈现出戒备的神色——东方柝的手摸到了木剑上,鲁鼎则直接拔了刀出来。
“别,千万别。”李仕通连忙攥住鲁鼎的手腕:“这位也是自己人。”随即便向许久不见的魏溃介绍了一下新面孔。
魏溃看了这两个生人一眼,东方柝外面还披着他那身道袍,而鲁鼎一眼看上去也是官差打扮,他便没有报上自己的头衔,只是张口说出了姓名:“魏溃。”
不过说实话,魏溃也没有啥头衔可报的,逃兵这事是他的伤心事,而且说出来容易被抓进大牢,能报出来的名号似乎也只有贺难信口胡诌的“干死虎”,用魏溃的话来说就是“真尼玛难听”。
“魏溃?那个几个月前单枪匹马连挑了泰山王武不知和平等王钟柏虎的魏溃?”鲁鼎听到这个名字后明显怔了一怔,手中刀又掖进了刀鞘里,试探着问了一句。
魏溃的头发比起几个月前又长了些,虽然在与贺难分别之前还曾修剪过,但如今又到了过肩的长度,与那茂密的络腮胡子虬结勾连成一片,看样子要走野人风格了:像是有这么两号人。那个使刀的钟什么玩意儿还有点儿意思,那个使锤子的就比他弱上不少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对武功和江湖不算了解的三人都不知道这话到底代表了什么,其中贺难更是一直觉得“我魏哥天下无敌”,魏溃能干死谁他都不奇怪,但对江湖事知之甚详的鲁鼎心中已然翻江倒海,冷气倒抽。
鲁鼎出自江湖中的“义刀门”,虽然与九大宗门不可同日而语,但也是有一号的,从这名字中便能看出来这是一个以刀为兵器、且乐于行侠仗义的门派。义刀门的前任掌门病逝后,其它三位执刀统领都打起了当掌门的心思,不愿与小辈们争名夺利的鲁鼎便主动退位让贤,不参与门内纷争,只是仍旧挂着个执刀的名号。由于其名声在外,斧阳郡的郡守也乐于让鲁鼎这样的江湖高手镇场面,所以孤身一人漂泊了半年多的鲁鼎就在斧阳郡做了个捕头。
这绿林道中最富盛名的魁首当属十殿阎罗,这些人可不是程青树这样自己给自己起了个“青面阎罗”的外号,而是绿林道通过“选拔”认定的综合实力最强的十人,并将十殿阎罗的名号继承下来,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官方认证了。当然,以程青树的本事来说也未必就排不进十殿阎罗之内,他那些牛头马面的小弟们也有千余之数,也算得上绿林中的一股大势力了,但他毕竟还在干着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买卖,身后又无靠山背景,所以虽然有资格叫个阎罗,但还没资格进位十殿阎罗的头衔。
鲁鼎虽然现在不在江湖内,但和义刀门以及其它好友也是有联系的,前阵日子就听闻有个使戟的猛人连砍了十殿阎罗中的泰山王和平等王,这不禁让鲁鼎咋舌——他侠肝义胆,自然和这绿林道上的人水火不容,也曾和泰山王武不知照过面,也就是魏溃口中那个“使锤子的”,当时便生了替天行道之心,但是……他打不过。鲁鼎也是壮硕之人,但那武不知更是天生大力,虽然个头不高,但却能耍得左右手各重六十余斤的铜锤,交手四十多个回合之后鲁鼎就几乎连刀都抬不起了,只得逃之夭夭,此后也再没碰过面。
虽然当时还是鲁鼎初出茅庐不久,但武不知也正三十多岁,还未成为泰山王呢。如今的武不知也不过是四十多岁正当壮年,居然在魏溃的口中是“弱”的代名词?还有那个平等王钟柏虎,鲁鼎虽然没和他交过手,但也知晓此人有着一手独门的“平分刀法”,号称和一流高手交锋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当然,此人和二流高手交手倒也没胜过,算是盛国五五开。
“你……胜他们用了多少个回合?”鲁鼎只觉得吞咽都有些困难了。
魏溃寻思了一下,他是真有点儿想不起来了,半晌才道:“加起来差不多一百回合?那个使锤子的没什么技巧可言,全靠一身蛮力;使刀的倒是有点儿意思,短时间还真跟他分不出胜负。”
魏溃并不是在借此吹嘘,而是实话实说——武不知的确技艺粗糙,但仅凭一身蛮力就能让很多剑法刀法造诣颇深但气力不佳的高手吃瘪了,可恰恰是这样的角色面对魏溃才被克制的死死的——左右手各六十斤?用魏溃来作对比的话大概是他十二岁的水平。而钟柏虎那平分刀法倒是十分精妙,单从防守的角度来看这就是一流的刀法,只是我们要知道一个道理——一切技巧的发明都是为了弥补力量上的不足……所以在钟柏虎已经耍刀耍到力竭的时候魏溃一戟就给他插在地上了。
“壮士。”鲁鼎朝魏溃拱了拱手,甘拜下风。虽然魏溃比他小了十来岁,但武人们就是靠拳头来排辈分的,没有实力再大的岁数也得夹着尾巴当孙子:“阁下连杀绿林两位大寇,就没去官府领个赏?有如此本事,就算不从军在官府做个武官也好啊,免得遭到绿林贼寇的报复。”
不料魏溃却自嘲地笑了一声,只有贺难明白他的意思:“别说绿林了,官府都得报复我。”
鲁鼎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也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听魏溃这话就知道自己不便再问,就闭上了嘴巴。
桌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魏溃看边上这个牛鼻子抱着个熟睡的姑娘,就朝几人打听是怎么一回事,除了蹙眉思考着什么的贺难之外,其他三人七嘴八舌地又把之前的事给叙述了一遍。
“我当多大点儿事呢!那没卵蛋的手伸的再远还能马上就从京城赶过来么?今晚上我就去把那姓蔡的老不羞和小色鬼砍了不就是了?”魏溃可没有贺难、李仕通这种文人那么多讲究,贺难要考虑合不合法理,他只在乎合不合情理,这些欺男霸女的老财在他眼中和那些山贼也没什么区别。
看贺难还是那张死人脸,魏溃忍不住拍了贺难的后背一下,这一下可了不得,差点儿把贺难的肾都给顺嘴拍出来——这还是练了一阵子、身体比以前强壮的多的贺难。
“他妈的,你弱智啊?”贺难回头骂道:“你不是把你爹娘都接到这儿来了吗?我姑姑叔叔一家子也都在呢!你今儿晚上就能把姓蔡的给砍了,等到老太监知道这件事下一个挨砍的就是你我全家。”
魏溃当然也明白,他就是顺着心情一说——要说这些权势滔天的败类能怎么变着法的祸祸人,他的经验可不比贺难少:“那你在这想什么呢?”
贺难还没开口,卜红蔷倒是悠悠醒转了,贺难便把自己要说的话给咽了下去。
卜红蔷睁开眼睛一看周围这么多人围着也是吓了一跳,直到脑子也转过弯来认出了贺难,才向他和东方柝道谢。
又扯了些有的没的,贺难提议等到晚上自己请客招待一下几位,现在还是先把卜红蔷送回家去要紧,众人便兵分两路——李仕通和鲁鼎带着东方柝回衙门做做样子,而贺难拽着魏溃当护卫把卜红蔷送回家。
一路上,贺难与卜红蔷也聊了聊这些年的经历。卜红蔷的父亲去世之后,以往那些远房亲戚们也不和她们家来往了,从前被踏破的郡城中的大院也只能变卖。她和母亲还有两个弟弟相依为命住到了城郊的小镇,靠父亲生前的积蓄买下了一块农田耕种为生,倒也算能自给自足,只是终究不如父亲在世时那么安宁美好。如今二弟也早早扛起了这个家的重担,现在赶上秋收集市日日和姐姐分城东城西两个集市卖菜。
听完卜红蔷的叙述,贺难倒是觉得自己比起她来还真是十分幸运,家族中不仅有姑姑叔叔等亲人不遗余力地照拂自己,还有余财送自己进京求学得以拜入山河府。自己也算是争气,非但混了个职位,见识到了这么多大人物,甚至和当朝的五皇子有一腿,达成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放在三流评书里怎么着也是个主人公。
“屁的主人公。”魏溃对此的评价是:“我听人家评书里的主人公要么生下来就是皇子,次一点儿的也是将军之后,最差都是祖上十八代里出过大人物的,你往回倒五辈的祖宗不是叫贺二三?”
这话一出,贺难也红脸了:“那你祖宗叫啥?”
魏溃寻思了一下:“我太爷爷的爷爷叫魏十七……”
送回了卜红蔷之后的归途上,魏溃问贺难是怎么打算的。
“这事能借他人之手驱虎吞狼,还是别抛头露面的好。”贺难边走边掰树杈子,拿树杈子耍着玩。
魏溃眯了眯眼睛:“那要是不能呢?”
“想个办法把老太监拉下马呗。”贺难吃了熊心豹子胆,异想天开。
其实要只是替卜红蔷出头的话倒也好办,但贺难的直觉告诉他,蔡家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要是不把这件事彻底解决,那将后患无穷。
第一三二章 一拜锦官城
锦官城不只是九大宗门、武林门派的名称,还是一座城的名称。
如果追根溯源的话,锦官城应当是当今武林中起源最早的门派了,甚至还久过丐帮——乞丐虽然哪朝哪代都有,但当他们还未成立一个像模像样组织的时候,锦官城就已经存在了。最早的锦官城还是一个以家族为核心的宗门,他们为谋求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躲避战乱所以从岭南一直向西南而行,终于找到了这样一处人迹罕至之所,潜入了这方芙蓉山里。在西南花谷的腹地,第一代锦官城弟子一石一木地将这座城池垒了起来。
锦官城边有天然的江水支流,有肥沃的万亩良田,有繁茂的谷中百花,有险峻的群山屏障,俨然就是一处怡然自乐的桃花源。而锦官城中族人也严格遵守着祖训,不与外界相通。
这逃亡过来的熊家庄人也并非是练武功出身,其实就是普通的劳动人民,但须知劳动人民的力量与智慧是无穷的。他们发现山路陡峭不便运输,就发明出了各种方便走山路的机关车;他们发现这花谷里有许多药材和毒物,就利用这些花花草草研究出了毒术;他们需要在这方山水间和野兽搏斗获取肉食,但和野兽近战是个很不明智的选择,于是就制造出了天下最上等的暗器,这就是后来锦官城得以闻名于世、屹立不倒的三大压箱底绝技。而就是随着这三项技术的与时俱进,锦官城也从一开始的小村落变成了一座雄关巨城。
可能有人好奇,按理来说他们不是应该擅长轻功么?练轻功不是比发明出可以走山路的机关车更加方便么?毕竟腿长在自己身上,但车不一定时时刻刻都有。
但最初的熊家庄人并不这么想,他们都是普通的农民工匠,又不是武林高手,哪来学轻功的门路呢?用木头造出马车来岂不是要简单的多。
时过境迁,百年过去,又逢战火连天,许多外人也慕名来此投奔,以求得一个安稳的去处。本来宗门便为避世而建,依照祖宗规定,是万万不能接纳这些流民的,谁知道这些人中是否有人心怀不轨,谁知道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锦官城会不会被战火所波及。就在这个当口,当时的家族族长熊建山力排众议,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放人进城。
熊建山做出的这个决定到底还是违背了祖训,同时也彻底改变了这里。虽然最初的熊家庄人也并不一定都姓熊,但熊姓的确是占了庄内大部分人口的大姓,此刻这些外人又一拥而入,为新熊家庄带来了新鲜血液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不便,土著和外人之中自然爆发过很多次矛盾,而最后一次就是一位外来的武林高手摆平了这件事。
叫不叫熊家庄其实并没有这么重要,大家既然在一个地方生活,那就是一家人,谁能带领大家活下去、活得舒服谁就是“庄主”。总之靠着各种明的暗的手段,这位武林高手最终取得了话语权,他也没有食言,把自己的一身功夫传授给了庄中的平民百姓。而熊家庄也不像原来一样严苛,只要不是邪门歪道就可以酌情收入门中。
后来又过了几代的时间,熊家庄也就改名成了“锦官城”。
直到盛国太祖皇帝统一了天下,结束了战乱,锦官城才渐渐出现在了大众的视野中——太祖皇帝也没太把锦官城当回事儿,在他眼里这就是跟武林门派是一样的,而且比那些江湖上武林门派省心的多,因为这帮人也从来不出来找事,既然他们想玩模拟城市那就玩儿去呗。
话虽然这么说,但太祖皇帝是战场中杀出来的帝位,锦官城可以听调不听宣,但绝对不能搞割据搞第二皇权,于是就派了人去——招安。皇家许诺锦官城有自治一城的权力,而锦官城主也与郡级官员享有同样的品级和俸禄,但朝廷要是需要你们,你们也得尽可能地帮忙,最后还敲打了他们一下不要搞事。锦官城当时的城主觉得这也没什么问题,得到官方承认也好,虽然多了一份羁绊但总比无名无份的当流民好多了,再者说跟整个朝廷对抗也没有好果子吃。
当然,锦官城主也不傻——朝廷招安他们是需要他们来处理一些“官面”上不方便办的江湖事,所以他也玩了个心眼儿——钱是该拿就拿,事儿是能推就推,选武林盟主这种事朝廷也不止一次地授意他们参与其中,但其实也就是重在参与。
虽然没有一届的武林盟主是出自于锦官城的,但人家每次武林大会都能混个脸熟,再加上神秘莫测和背后的朝廷势力,锦官城也跻身为了九大宗门之一,和一样奇葩的不夜山庄并称为下两宗。
正经的武林魁首其实只有七大宗门,但江湖可不止武林。
总之,锦官城就是这偌大江湖中一个特立独行的地方。
今时今日的锦官城虽然不像从前那样“不与外界通人烟”,但比起其它门派来说仍是个十分闭塞的地方。
有这么三个江湖人,站在了锦官城的城门口。
“这位兄台,还请向城主通报一声,就说长生盟少盟主关凌霄前来拜见。”关凌霄仍旧是那么普通不起眼,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一个高手。
锦官城的守卫也并非是官兵,而是门派中的弟子,他警惕地端详了三人一会儿,然后道:“可有身份证明?”
关凌霄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牌子给守卫看了看,守卫点了点头,然后和另外一人耳语了一番,那人便进城门去了。
不一会儿,城中走出来了一个和关凌霄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他朝着关凌霄拱了拱手:“关兄,久仰大名,在下锦官城弟子熊有光。”
话是这么说,但熊有光显然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不屑。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认得关凌霄。
十年前的少年英杰会上,也就是燕春来悬刀斩魁的那一届,关凌霄和熊有光都有参与,但长生盟少盟主关凌霄早在最先几轮就被淘汰,熊有光倒是还拿了个八强的成绩。虽然二人没有直接交手,但熊有光显然看过关凌霄那不佳的表现,所以才有着几分轻慢。
在他看来,这关凌霄不过是借着自己父亲的光的武二代而已。
不过看不起归看不起,人家是前来拜访的,身份也在那摆着,所以熊有光也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关凌霄倒是没有察觉,或者说是没有在意熊有光的眼神,他还礼过后又向熊有光介绍了一下身边的二人。
让人没想到的是,熊有光接下来居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关少盟主,你进城可以,但这二位不行。”
这话……可就有点儿看不起人的意思了。
“为什么?”关凌霄面不改色地问道。
熊有光振振有词:“关少盟主有令牌作为凭证,在下也曾和关少盟主在少年英杰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自然能认出来。可这两位只是你的朋友而已,又无名声在外,自然是不准进城的。”
关凌霄显然有些不悦,几乎一字一顿地念道:“你也知道这是我的朋友啊?那这么做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规定就是规定,还请关少盟主见谅。”熊有光又拱了拱手。
其实并不能说熊有光上纲上线,而是锦官城的确比较特殊。
其他的门派中固然也有不会武功的家眷存在,但毕竟数量极少且不便见客,但锦官城可就不一样了——城中除了宗门弟子之外,还有着不计其数的寻常百姓,若是有穷凶极恶或别有用心的外人进城搅乱治安怎么办?
此前锦官城就有过这样的先例,一个和锦官城宗门弟子结过仇的人混入了城中,他不去找和他有仇的那位弟子,而是趁着入夜杀人放火,祸乱人心。虽然此人没能离开锦官城,第二天就被捉拿到了,但仅仅这一夜他所造成的损失就极为惨重。城里本来宁静祥和了很多年,这番让人浑水摸鱼进来不由得让宗门又提高了警惕。
关凌霄这会儿也明白过来熊有光所说的规定是什么了:“嗯……只是关某此次到访不仅是受父亲之命携礼而来,我这两位朋友也有事想求见一下城主,不知熊兄可否向城主他老人家汇报一下,请他老人家来定夺?”
“什么事?”熊有光问道。
“献宝。”
第一三三章 是敌还是友
献宝?
献屁!
列位看官当然已经清楚了谢斩的故事,以及关凌霄建议谢斩先赴锦官城的缘由。可即便锦官城是名门正派,和朝廷方面也有一些暧昧的关系,难道就不会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么?
答案想必也不言自明。
所以关凌霄万万不能说自己是来找鲁班天工图下落的,万一当年从谢斩家抢图害命的就是锦官城,你这不是羊入虎口送上门让人灭口呢么?
这年头不是每桩案子都“冤有头债有主”的,被人一刀砍死然后扔进深山老林的倒霉蛋多的是,就算尸体侥幸没被野兽吃掉,过了一段时间也绝对没人能认得出来这死的是哪位。所以如果真撞在人家枪口上了,别说是长生盟少盟主,就是盟主宋归潮亲来也不好使。
“来了么?没见过啊?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撒谎不会,装傻还不会么?
所以关凌霄的说辞是“献宝”。
这套词的情节大概就是谢斩家祖传了半部《鲁班天工图》,谢家由此发家,但也因此招来了一场劫难,谢家全家老小都被贼人杀的一干二净,所幸鲁班天工图并未失窃,仍旧在谢斩手中保存。但谢斩平素只爱习武,不通机关建筑,觉得这图留在自己手里既不安全,也无价值,便想转手以高价卖出去,偶然间和关凌霄结识,便想将这半部奇书卖给长生盟。而关凌霄虽然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但长生盟要这玩意儿用处也不大,便提出由自己作为中介,介绍谢斩将天工图出手给对此道颇有研究的锦官城,以置换一些其它资源。
这话,九分真,一分假。谢家的遭遇、谢斩其人只要锦官城花心思调查,那就全都有迹可循,而唯一扯谎的部分就是谢斩谎称鲁班天工图还在自己手上。
如果锦官城不是当年洗劫谢家的人,那他们自然不知道天工图的下落,谢斩要求以物换物还是高价出售,他们当然还有的谈;如果正是锦官城派出了当年那伙贼人,且他们已经拿到了半部鲁班天工图,那就有的忙了——他们不但要验证自己手里这半部是真是假,还要拿到谢斩手中那份,最后才能将谢斩灭口。
更别说在关凌霄编织的这套说辞中——谢斩那半部书现在放在长生盟总部,因为并不知道锦官城的态度,万一你们不要呢?万一你们嘴上说不要打发我们走之后再派人来抢呢?万一路上遗失了呢?你们锦官城要是诚心要,那就派人跟我们去拿或者咱们约好一个地方再做交易。
此举就是为了拖延和斡旋,无论锦官城是什么态度,都能让关凌霄以空间换时间来构思对策,就算锦官城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那三人也一定可以安全离开锦官城。
在锦官城的议事府内,关凌霄三人见到了锦官城的城主,也是锦官城的掌门——越戎刀。
一个罕见的姓氏,一个奇怪的名字,一个不凡的人。
在锦官城的历代掌门人之中,越戎刀不是武功最强的一个,也不是谋略最深的一个,更不是声名最广的一个,甚至连长相也并不出众。在外人眼里越戎刀似乎唯一的头衔就是“锦官城掌门”,比起锦官城的建立者熊希平和改变锦官城的男人熊建山来说平平无奇。
但这才是越戎刀真正厉害的地方。
他是头脑最清醒的那一个。
何谓头脑清醒?就是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知道锦官城要什么不要什么,知道朝廷要什么不要什么……
换句话来说,他很善于取舍。
听起来是不是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那我打个比方大家就懂了。
不舍昼夜的读书考功名和与朋友整天吃喝玩乐哪一个是正确的决定?哪个又是更容易更轻松的?
日复一日的打熬筋骨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习武又如何?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优点可能更近于“自律”,但自律就是头脑清醒的一种直观表现。
关凌霄三人进来议事府时,府中只有越戎刀一个人坐在主位,看样子也是恭候多时了,负责引领三人的熊有光自觉地站在了掌门身边。
“关贤侄……我这么叫你,你不介意吧?“越戎刀看了关凌霄一眼。
关凌霄笑着点了点头,又向越戎刀介绍了自己的同伴。其实他和越戎刀也没什么交情,至于他爹宋归潮和越戎刀——也是八竿子打不着,撑死有过数面之缘罢了,但江湖辈分摆在这里,越戎刀主动叫关凌霄一声“贤侄”,倒是谁也不吃亏。
四人闲聊了一会儿,还是谢斩先进入了主题——虽然谢斩不善言谈,但他们这套话已经排练了不知道多少遍,其中能涉猎的问题几乎都已经有了标准答案,所以谢斩也不至于有什么纰漏。
说到底谢斩只要把自己的经历讲一遍,然后谎称天工图现在放到了长生盟的分部就可以了。而且谢斩并没有将自己的“担忧和疑虑”过多的掩饰,直截了当地就告知了对方自己没有把天工图随身携带的理由,这也是关凌霄教给他的——有时候把难听的话用坦诚地方式说出来,反而更能让听者信服。
“路上带着不放心,拿到我们这来也不放心,难道放在长生盟手里你就放心了?”越戎刀试探着用玩笑的口吻问道。
谢斩也半开玩笑地回应了一句,无疑是对类似的问题做过准备:“长生盟的少盟主都在我们手里当人质,有什么不放心的?”
没想到接下来越戎刀的话锋居然又回到了关凌霄身上:“既然关贤侄觉得这天工图于长生盟无甚大用,想必也是看过的,不知道关贤侄可否说说上面都记载了何等内容?”
这话,刁钻。越戎刀也摆明了不会因为三人一句“没带在身上”就相信他们的话。如果关凌霄能答得出来,那尚且可信;若是他答不上来,那这三人的动机都有问题。
关凌霄见招拆招,欲擒故纵:“既然越城主看出来了,那小侄我也不妨有话直说——我谢斩兄弟这半部书里记载的东西不少,小侄也的确粗略看过一番,在经过谢斩兄弟同意之后便差人着手依照这图样试建了一栋酒楼,想必越城主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讨价还价吧?”
一席话,又将话题的重心转移到了“交易”上。
“你记了多少,盖了什么……老夫是管不着,但也别吃定我们锦官城就非要这个玩意不可。”越戎刀显然也精通生意经,哪怕心底再想要也不会张口就开价,万一开高了怎么办?“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长生盟想卖锦官城一个人情,而我这兄弟则缺一把趁手的兵器。”关凌霄信口开河,好像真要做交易似的。“久闻锦官城铸造工艺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宝剑换奇书,还算妥当吧?”
“呵呵……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定下来的,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容老夫先考虑一晚也无妨吧!有光,你去负责安排三位贵客的休息食宿、更衣沐浴。”越戎刀下了逐客令:“过了今天再来找我也不迟。”
主人都这么说了,三个客人也不好继续,就跟着熊有光离开了议事府,到锦官城的客驿下榻去了。
…………
是夜,子时七刻,关凌霄又一次迈入了议事府。
他不是来做贼的,他是来赴约的。
“你怎么来了?”整间议事厅内只有正座旁的小桌上点着一根粗蜡,关凌霄借着烛光看见了越戎刀的身形。
“越城主让我三更来,还要过今日的三刻,那我就准时来了呗。”关凌霄背对着大门,以便随时逃跑。
“呵呵……你果然比关凌霄聪明。”越戎刀说了一句极度危险的发言。
关凌霄脸色如常:“越城主的意思……我不是关凌霄?”
“不是。”
“为什么?”
“我说了,你比关凌霄聪明。我见过关凌霄,虽然已经很久了,但你除了和他顶着一张脸之外没什么共同点。”
“女大十八变,男大也当如此。阅历可以改变一个人,难道我就不能变聪明?”
“阅历当然可以改变一个人,但只能让傻子变成正常人,不能让傻子变成聪明人。”
“关凌霄是傻子?”
“不止,他是一个无能的二世祖,但你不是,所以你不是他。”
“那我是谁?”
“不知道。”
关凌霄的声音突然变了,他的声音变得和眼前的越戎刀毫无二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其实我才是越戎刀?”
“看来你比我想象中会的还要多。”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关凌霄的声音又恢复了。
“就是不知道你的本事是不是和我想象中的一样高。”话音未落,越戎刀挥手递出两道刀气。
越戎刀练的也是刀,只不过他用的是手刀,这是一种名为“却影刀”的功夫。气走双臂,以手为刀。
长刀出鞘,将那两道刀影破的干干净净,但攻势丝毫未减。
刀尖杀到了越戎刀的面前,而越戎刀双手连舞,也将关凌霄拦在了自己的“刀阵”之外,又过了十数个回合,二人默契地停手。
“看来你果然不是关凌霄,以他的天资和能力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这样的功夫。”
“这一点我倒是同意。”
说罢,“关凌霄”扬手一挥——却影刀,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就是方才越戎刀起手试探的那两道相叠的刀气。
“!!”看到自己的招式从对方掌中发出来,越戎刀震惊的眼眶都要爆裂了,但此时也不是该惊讶的时候,他也用了一招如影随形,四道刀气汇集一处,但看来仍是越戎刀这本体更胜一筹,“关凌霄”不得不闪身躲避。他倒是有更高明的法子破掉对方的招式,但没必要使用。
“你……究竟是谁?”在越戎刀的印象中,能现学现卖他人招式的人江湖上只有一个,可那已经是百年前的江湖了,如今的人们只配听他的传说。
“我不是任何一个人,所以……我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你……”越戎刀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这句话。
“听闻越城主‘善决’,那在下想请越城主决断一下,咱们是要为敌呢?还是要为友呢?”
第一三四章 找啊找朋友
“说实话……如果我有得选,我宁可跟你没有任何交集。”越戎刀看着关凌霄,脸上阴晴不定。
“哎……”关凌霄咧了咧嘴角,“越城主……找我来的是你,说不想跟我有交集的也是你,怎么话都让你给说了?”
“话说,你大半夜的找我过来究竟是干啥?”
听闻这句话,越戎刀也有些尴尬,他轻声咳嗽了两下:“本来我是想拆穿你的……”
“结果发现根本没用对吧?”关凌霄看起来情绪很是放松。
越戎刀也跟着对方一起笑了:“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绝没有能达到你这个水平的。”
关凌霄灿然一笑:“所以呢?”
“所以……要么你是百年难遇万中无一的天才,要么你的实际年龄远比关凌霄大得多,考虑到前者的可能性……还是后者更可信一些。”越戎刀侃侃而谈道。
“我无所谓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样的看法……”关凌霄抱着双臂,“不妨还是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如何?”
两个人看似都已经对面前的人放松了警惕,但他们的每句话之中都另有深意。
“呵呵,我倒是觉得你可以更坦诚一些。说到底,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就是这么交朋友的?”
“那要看你是‘关凌霄’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了。”
“这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那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来锦官城,是‘关凌霄’想来,还是‘你’想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越戎刀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答案。
“关凌霄,为朋友而来。”前半句明明白白,后半句却是模棱两可。
越戎刀坐在议事府正厅当中的太师椅上,沉思了许久。
眼前的这个人身上实在有着太多谜团,深藏不露的庐山真面目,旷世难求的神奇武功,以及让人捉摸不透的性格……这个人值得笼络交好,但这个人却野心勃勃——你问越戎刀是怎么知道此人野心勃勃的?废话,如果对方没有野心,干嘛非得假扮关凌霄?当个山野村夫不好么?他手中的长生盟令牌货真价实,那么真正的关凌霄十有八九已经被对方给做掉了。
越戎刀和宋归潮的关系说不上熟悉,他犯不着去揭发此人的身份,锦官城从来也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态度,关凌霄是真是假本来和越戎刀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只是现在自己已经知道了“关凌霄”的秘密……真是骑虎难下啊。
如果自己在这将他们三个人杀干净,做的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还好,可是一旦长生盟这边如果找上来要怎么解释?长生盟的人当然不会相信“关凌霄是他人假扮的”这种一面之词,反而会将锦官城送入被同道口诛笔伐的境地。
如果真随了神秘客的意愿,那锦官城会不会也被这人拖入另一个深渊?
想到这儿越戎刀真的有些后悔了,自己把他们仨打发走不就行了么?干嘛非得玩一出诈身份啊?
其实打谢斩讲完谢家灭门惨案的始末,越戎刀就已经知道他们是在试探锦官城有没有参与其中。虽然当时的越戎刀还不是掌门,但也知道锦官城和这件事没什么瓜葛,但又因为看出了关凌霄的异常才留了他们一晚。
没想到最后还是把自己给装进去了。
“越城主……可有决定了?”
“锦官城可以和长生盟保持一定的联系,但锦官城主……只会和长生盟主成为朋友。”这就是越戎刀的对策,他利用关凌霄的身份反将了对方一军。
既是试探,也是要求。
往难听了说,越戎刀对这个神秘客并不放心,所以他需要对方的一个把柄;而往好听了说……你想和别人“交朋友”,那首先自己就得拿出点儿诚意来吧?
同时,这也是一种警告——公对公,私对私,朋友是两个人之间的互相帮助,而不是一方要把另一方的全部身家都拖下水。
神秘客听完越戎刀的话之后冷笑了一声:“越城主还真是会提条件啊!”
越戎刀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进套,好像自己授意对方做些什么似的:“按理来说,我和宋归潮的身份才是对等的,要是再考虑到锦官城和长生盟的势力——宋归潮都是高攀我。”
“你要是敢露出真容……那我倒是能多给你一些信任。”越戎刀是咬定对方不敢把自己的真面目示人。
“唰”的一声,没想到神秘客竟然主动揭下了自己脸上那张关凌霄的面具,露出了一张同样年轻的脸。
“先说好啊……我这种面具易摘难戴,而且摘下来之后就废掉了,制作材料比较难找,制作工序也很复杂——这是你欠我的。”
面具下的脸谈不上清秀英俊,而是较为刚硬的面容,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削——因为离得较远,哪怕越戎刀的视力颇佳也只能看到这种地步了。
“原来你真的这么年轻……”越戎刀喃喃地念道。
“是啊,能有这么一个天才少年为友,想必越城主也觉得很高兴吧?”神秘客居然说起白烂话来。
虽然越戎刀对于神秘客这种假痴不癫的话感到有些许胃疼,但还是认可了对方话语中“天才少年”的那部分——这人总不见得是神仙返老还童吧?或者说无论是天才少年还是返老还童,此人的“强大”的肯定的。
强大而又富有野心,这种人是极其危险的。朋友,不见得可以做。但利用,或许也值得利用一下。
想到这一点,越戎刀也放松了一些,主动示好道:“我知道你们三个是来做什么的,既然你都按照我的要求露出真容了,那我也不妨给你交个底——谢家的事情和我们锦官城无关,鲁班天工图也不在我们手上……你要找天工图的下落,不妨去找找‘新墨’的人,据我所知——新墨是这些年来才崛起的,或许和鲁班天工图有关系也说不定呢?”
这话,无疑就是祸水东引了——他越戎刀哪知道鲁班天工图的下落?无非就是给这个新崛起的机关术门派添点麻烦罢了——最好神秘客领衔的长生盟三人组和新墨这个碍眼的同行打的头破血流不死不休,锦官城隔岸观火置身事外。
“我知道天工图不在你们手上。当然,号称是墨子后人的门派用着对头鲁班大师的图谱发家说起来也挺离谱的……”神秘客说道:“我想问你的不是这个,而是……熊奇是你们锦官城的人吧?”
这话,让越戎刀陡然间变了脸色。
倒不是说天边卫四大总管之一的熊奇出身是个秘密,天边卫名扬天下,江湖中人也都对这四位的出身如数家珍,熊奇这稀罕的姓氏以及他那身功夫底子也不难被人看出他出自锦官城,他本人也从来都没有掩饰过这件事——但神秘客的话显然并不仅仅是要表达这个意思。
虽然锦官城的“自治”是得到了皇权应许的,但内里有什么门道却只有寥寥数人知道,熊奇正是一个很好的、用来向锦官城传递信息的门路。
同时,他也有着其他的作用。
“你……究竟是什么人?”越戎刀轻出了一口气,如果说对方仅仅武功独特,身份神秘就罢了,可他凭什么还知道这么多东西?
“哎……越城主,不要觉得你姓越就可以随便越界啊?”神秘客扯淡道:“我也就知道这点儿东西罢了,还全给你抖落出来了——你知道关凌霄的秘密,我也知道熊奇的事儿,咱们俩算是扯平了。”
越戎刀差点儿气得两眼翻白——这话看似有道理,实则属于扯淡。你关凌霄的面具下到底是谁皇上又管不着,说到底就是江湖里狗屁倒灶的事情,谁知道你是不是见人就摘面具啊?但熊奇这条看似明线的暗线,在锦官城内部都只有寥寥数人知道。
“莫非……你是朝廷的人?”越戎刀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结论。
“你觉得是,那就是。”神秘客面朝着越戎刀退出门去,双手抱拳:“呵呵,告辞。顺便一说,你要是现在刚动起干掉我的心思估计不行,你和这屋子里的另外两位加在一起我肯定打不过,但要逃跑绝对没问题。”
“咱们如果做朋友,你肯定不会吃亏,因为我的朋友很多——他们能帮我,也能帮你。”神秘客留下了这句话之后身形倏然消失在越戎刀的视野里,只留下一句话余音绕梁:“现在呢……就当今晚我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