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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等天黑     卒舞txt下载     卒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三五章 听谣说广寒

    广寒宫,是九大宗门中唯一一个由女子组成的江湖门派,根据传说中嫦娥仙子所居住的月宫所得名。当然,月宫里也有吴刚在罚跪,不对,伐桂,所以广寒宫里呢,也有几位男性,基本上由家属组成,不在门派里担当任何职务。

    之所以在此会用“江湖”一词,而不是“武林”来称呼广寒宫,是因为这里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能算是一个纯粹教习武艺的门派。

    在那个女子还没有机会登堂入室、抛头露面的时代,广寒宫的创始者,也是第一代宫主李仙娥在太阴山的大竹林中建立了一座“女子私塾”。

    李仙娥是前朝某个世代公侯豪族的嫡女,说她们家是四世三公也毫不为过。李仙娥本人不但出落得般般入画,清丽出尘,头脑方面也是慧心巧思、颖悟绝伦,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更是无所不通,不但引来许多公子王孙的倾慕,就连当时的皇帝也有意赐婚于太子。

    按理来说,这是无上的荣耀。嫁于太子那就是未来的皇妃乃至皇后,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但偏偏李仙娥并不这么想。

    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倒也并非不喜欢太子,这位太子无论是学识、德行乃至相貌都十分出色,二人又是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又门当户对,可以说这嫁娶之事迟早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但她认为另一件事却更加重要——那就是让天下所有女子也有书读,有学上,有功名可考。由于教条的约束,当时只有贵族家的女儿才有条件念书,有机会追求各种自己爱好的才艺;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儿要么不被世俗所允许,要么是没有读书的条件,只能早早学习一些赚钱的手艺操持家业,甚至早早地就嫁了出去,就连嫁人也不能遂自己的意愿,很多姑娘嫁人的目的甚至是为了给自己的兄弟换一门亲事。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女子没有得到功名的渠道,尤其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更是如此。李仙娥想让世人知道,女子的才能并不一定比男子差,所以她才想创建一个可以让普通女子也有机会读书、见世面的地方。

    什么叫妇女能顶半边天啊?这就是。

    于是李仙娥不但拒绝了皇帝的赐婚,还在京城里办了个女子私塾,教习女子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和德行操守。在这里念书的女子并不要求出身,就算是贫民家的子嗣也可以到这里求学,而只要是一心求学、不是来虚度光阴的学生,都会根据考核的成绩得到由李仙娥赞助的钱粮来补贴家用。

    一时间,李仙娥在京师风头无两。众人对于她的做法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觉得李仙娥标新立异,离经叛道,不守祖宗教条;有人觉得李仙娥可能只是为了出名;有人觉得李仙娥这么做还挺有意思的……总之,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周边。当然,也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大王……不高兴。皇帝陛下一方面恼怒李仙娥拒婚忤逆龙颜,另一方面又对李仙娥这女子私塾的事感到太过离奇、觉得她扰乱纲常,大逆不道。就下诏书一道,不但取缔了李仙娥的私塾,还将李家人下狱逼她就范。

    总的来说,皇帝陛下还是很中意这个儿媳妇的,所以事情也没有做的太过,下狱也仅仅是做个样子,毕竟李家也是名门望族,进了天牢也是好吃好喝供着,没有过多为难。

    但偏偏李仙娥是个很倔强的女子,她也知道陛下不会真的拿她家人怎么样,所以就跑到了灵虚山中的大竹林里把这个私塾重新开了起来。这下子陛下的脸面是彻底挂不住了——我给你李家饭吃你李家是四世三公,我不给你李家饭吃那还能反了你不成,盛怒之下就派遣禁军将李家团团包围,准备抄家。

    关键时刻,还是太子跑出来救场了,跪在父皇面前就是叩首求情——仙娥无意于与我成婚,又何必逼她?况且这女子私塾也没什么不好,女子终究也是要知书达理的……

    皇帝听完太子这一番长篇大论的解释气得肝疼,心想你这小子怎么胳膊肘净往外拐,差点儿就动了废太子的心思了。儿子毕竟是亲的,太子当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幺蛾子,废长立幼这事就是取乱之道,所以最后陛下给太子又赐了一门婚事,这事才算揭过去。

    只是苦了太子殿下,一晃就是十年没见自己的心上人,只能差人时不时打听一下她的近况。

    直到老皇帝逝世,新陛下掌权登基。在把祭祀典礼,纪年改元等所有事情忙活完之后,新皇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微服私访灵虚山。

    在那里,新皇帝重新见到了自己认定的皇后娘娘。

    “我看你这儿还挺不错的,我都不想回京城了。”柴寒和李仙娥对坐凉亭之中,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盘黑白,脚下煮着一壶清茶。

    “那怎么行,你可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哎!”虽然已经年近三十,但李仙娥仍旧是一副青春少女的容颜,岁月没能在她脸上增添刻痕,也没能带走她那惹人怜爱的灵气。“你可以在我这儿待上一段日子,但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你们这里一群大大小小的姑娘们,会不会很危险?“柴寒皱眉问道。他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深山竹林中一群莺莺燕燕的,怕是少不了蟊贼骚扰。

    “这个你放心,我早就想到这件事了,特意聘请了几个武师来保护大家。”李仙娥捻着一枚棋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其实我也有想过让这些武师教一些功夫的,可惜男女有别,男人的功夫也不适合女子来练,看来我得再找些女高手来了。”

    “哦?男的?”柴寒颇为在意,但嘴上还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些人靠不靠谱啊?哪里找来的?我还是给你派一队禁军来吧,这样我也放心。”

    李仙娥哪能不知道柴寒真正想说什么,她轻轻笑了笑:“禁军我又不是没见过,一个个凶巴巴的,哪有我找到的这些人好,不光武功高强,长得也赏心悦目,还懂吟诗作对,到时候还能给姑娘们当如意郎君……”

    “那你有没有……”柴寒使劲在手心里攥了攥白棋,欲言又止。

    李仙娥看了他一眼然后埋头落子,再抬头时,六宫粉黛无颜色:“孑然一身。”

    听到这句话的柴寒心头狂喜,但他还是按捺了下来,试探着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回去……哪怕一段时日?”

    这句话,柴寒说的极为艰难,到最后甚至声音小的都听不清了。

    李仙娥轻轻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我回去做什么?在深宫里吗?你知道的……我想在这里教姑娘们读书学艺,不想锁在深宫大院里当娘娘。”

    “那你也可以偶尔回来啊!两边都不耽误的!”柴寒的情绪有些激动。

    李仙娥挑眉看了柴寒一眼:“你见过天天往宫外跑的妃子么?”

    柴寒也毫不退让:“难道你怕别人说闲话?”

    “我不怕别人说我,但我怕别人说你……你的身份就注定了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不可以做。”李仙娥的声音有些嗫嚅:“我欠你的已经太多了,不想再拖累你了。”

    凉亭里沉默了下去,只剩下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

    良久,柴寒突然说了一句:“我……可以把位置让给我弟弟。”

    没想到李仙娥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她把手中的棋子又放回了棋笥里,抱着双臂严肃地看着柴寒:“你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是天子,你要知道你身上肩负的是什么……是社稷、是百姓。”

    “皇位不是可以随便按照个人的意愿让来让去的——今天你可以为了我让出皇位,那你弟弟就可能也会为了什么事再让出去,然后这个国家就乱套了。”

    “王者……无私。你从小就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呢?”看着柴寒那无奈的苦笑,李仙娥的语气也放缓了些:“你应该把心思放到百姓和社稷身上,让更多吃不上饭的孩子吃上饭,让读不起书的孩子读上书,让盗贼不再作乱,让子民安居乐业……儿女情长、诗词歌赋,舞榭楼台,这些东西皇帝不是不能有,但都要排在后面。”

    说完这句话之后,李仙娥便拖着自己席地的长裙离开了凉亭。

    柴寒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哀。他一直不太理解李仙娥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经营一座女子私塾,但他仍旧因为对李仙娥的爱情而倾力扶助她,现在他终于懂了李仙娥到底想给世间带来什么。

    也懂了自己今生注定和李仙娥无缘。

    “我相信你,你可以做到的。”李仙娥回来时坐到了柴寒的身边,素手伸出递上了一壶酒。

    “玉蜜酒?”柴寒惊呼一声,这是他们小时候最爱喝的酒,因为不易醉人且味道甘甜。

    李仙娥巧笑倩兮:“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每年都会存下一坛。”

    对酌了一会儿,柴寒突然问道:“你这里就没个什么名字?只叫女子私塾也太直白了,天底下将来会出现很多个女子私塾的。”

    李仙娥睁着一双美目,醉眼朦胧的笑道:“还请陛下赐名。”

    “嗯……”柴寒想了一会儿,“既然是在太阴山中,那不如就叫广寒宫吧!月亮不就是太阴么?”

    “不对啊?这里应该是叫灵虚山啊?”李仙娥眨着眼睛反应过来。

    柴寒大笑了一声:“我说这里叫太阴山,这里就叫太阴山!”

    李仙娥也笑了:“我看你这是硬要把自己的名字加到我的学堂里才这么说的。”

    “身为皇帝,难道连一座山的名字都决定不了么?从现在开始,这里就叫太阴山!”柴寒嘴硬道。

    七天之后,皇帝离开了太阴山大竹林,回到了京城的皇宫。

    从前的他是因为对于李仙娥的感情才帮助她,却从来没有深思过李仙娥的想法,现在他清楚了。

    他要做一个好皇帝。

    所以他的爱也只能在心底埋藏、抹平,却仍有余威。

    十个月后,太阴山大竹林里一个女婴呱呱坠地,李仙娥给她取名为李广寒。同年,广寒宫拔地而起。

    皇帝每年都会去一次大竹林,喝这一年李仙娥亲手酿的玉蜜酒。

    李广寒越长大越觉得这个年年都来讨酒喝的大叔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因为自己长得跟他很像。

    有老人说女孩儿眉毛像娘,眼睛像爹,鼻子像娘,嘴巴像爹。

    文德皇帝柴寒驾崩了。

    终其一生他都没有立过皇后,后宫中永远有一个空着的主殿,这块地方他永远留给一个人。他也没有儿子,他的侄子柴明言被过继为太子。

    柴明言不知道为什么伯父临终前告诉自己不要将他葬在皇陵,而是将棺木送到太阴山的大竹林。

    李仙娥牵着李广寒换上了白衣素服,在大竹林口的大路上等候着。

    持服守丧的时候,李广寒第一次仔细看母亲给大叔画的画像,心里不断重复着“眉毛像娘,眼睛像爹,鼻子像娘,嘴巴像爹”。但始终却又不敢确定。

    母亲临终之前,李广寒终于鼓足了勇气问了这件事。

    李仙娥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笑容道:“女儿的名字,当然是要父亲来取了。”

    原来如此。

第一三六章 姐妹铁三角

    太阴山,大竹林,广寒宫。

    深翠的竹林中,有一抹绯红的倩影在其中穿梭,显得格外扎眼。

    郁如意轻巧地挂在一棵竹子上,左右张望,眼前却只有一望无际幽暗深邃的密竹。

    在哪?汗水自额头上滑落腮边,但她却丝毫不敢分心擦拭。

    这想法在她心头一闪而逝,就在她思索的刹那,一道白影已经自她背后突袭过来。

    拂尘上的白毫本是柔软之物,只是此刻却根根竖立抻的笔直,刺向郁如意时如一柄短枪一般锋锐。

    握着拂尘的那只手宛如璞玉,握着拂尘的女子也一样。

    如矛的拂尘掠过郁如意的衣角,撕咬下了袍袖的一块,而郁如意的反应也很快,她侧身避过了拂尘后,指间水雾升腾。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此时虽然已是腊月时节,但太阴山却丝毫不见寒意,气温犹胜乍暖还寒时。

    郁如意足下轻踏,身形借力而起,两只净瓶内水箭齐出,竟威压得拂尘女不敢近前,只能以拂尘挥扫,掸去水露。那被击散得四处飞溅的露水在竹节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伤痕。

    趁此机会,郁如意且战且走,拂尘女自然拔腿跟上,二人的距离又一次逐渐拉近。

    这番缠斗一直到了竹林间的溪流处,也是时候做个分晓了。

    拂尘女又挥动拂尘,这次又不似方才那化柔为刚的法子,而是一道裹着真气的劲风直扑郁如意的身躯。这道气劲着实不简单,并非攻杀,而是缠粘,若是被这股真气黏住,定然是要被扯到拂尘女面前的,到时候无论是扫还是刺,非要见血不可。

    郁如意踏在潺潺流水中的一块石上,双手连舞,溪水拔流而起,竟在她面前筑成了一道透明的水墙!

    真气消散,水墙飞溅,看上去是做了个平手,但下一刻郁如意气脉再催,竟然将空中飞溅的水汽凝成了一道剔透的巨枪,那巨枪悬了一刹,便对准了拂尘女压了过去。

    磅礴真气自拂尘而起,将那巨枪又粉碎成无数水珠,如飞雨寥落,拂尘女借着掌中物件将雨幕隔在自己身前,倒是郁如意避之不及,被淋得连打了数个喷嚏。

    “进步不小。”拂尘女将尘尾陷在怀中,面带慈祥的点评道。

    或许以她的年龄来说,慈祥稍微有一点点不太合适,但她怎么说也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当然,因广寒宫的驻颜术法存在,她现在的外表绝不超过三十岁。

    广寒宫掌事姚念,江湖人称姚仙姑。

    “师父……”郁如意用手帕擦干了湿漉漉的头发,行至姚念身前道:“我们继续吧。”

    姚念却摇了摇头:“最近这种程度的锻炼对于你身体的负荷太严重了,还是歇一歇吧。”

    “你有气脉做底子,练起轻功来可以说是事半功倍,进步已然一日千里,若是操之过急,很可能有走火入魔的风险。”姚念知道自己的爱徒一贯要强,所以补充道:“你还没有发现么?你最后凝水为枪的这一招气息散乱,已然是强弩之末徒有其表,根本发挥不出来威力。”

    自郁家和徐珙乃至他背后的商会转为拉锯的局势后,郁如意就再一次辞别父母回到了门派里。

    这一次,她是回来练习轻功的。

    轻功,本就是很适合女子练就的一门功夫,郁如意从前不会轻功是因为她实在不喜欢“飞来飞去”,比起四处腾挪她更喜欢慢慢走,所以哪怕师父再怎么管教她,她也不学,但如今来看自己的任性实在是不应该。

    前段时间的经历让她意识到,原来所谓的“四暗箭”,其实只有自己才是一直被照顾的那个,说到底自己现在也只有没完全兑现的武学天赋而已,论起处事和办事的能力,自己比起他们实在是差的太远。

    要是自己会轻功的话,贺难在小树林也不会因为保护自己而差点死掉了。

    所以这一次回到广寒宫中,郁如意比以往刻苦的多,甚至将自己喜欢的绘画和舞艺修行全给推迟了。

    书接前文,如今的广寒宫已然形成了相当的规模,除了每个入宫的女弟子都必修的文武课业之外,还要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舞中任选四门修习,其余甚至还有一些关于仪态、花艺、茶艺等的修行,端的是五花八门。

    郁如意就是典型的广寒宫三好弟子,要不是因为她母亲并非广寒宫门人,或许也是下一代宫主的大热门人选。

    因为广寒宫多女弟子,开创的背景又和旧朝皇帝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广寒宫内的约束与戒律较外门严格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其中宫主的人选更是重中之重,当选宫主必须要满足的一个条件就是至少三代出自于门内,这样可以在相当程度上保证宫主和广寒宫的利益是一致的,不至于干出那里通外人的事情来。

    师徒二人正一路走一路闲聊着近况,从竹林回来便径直往众人食宿的屋舍走去,直到走到郁如意房门前,才看见房门大开。

    “谁在里面?”姚念沉声问道。

    “我啊!”话音未落,一个身着缥色劲装的飒爽女子从房内大步流星地踏了出来。

    这姑娘名作李问渠,姚念的弟子,郁如意的师姐。最重要的是,她乃是李广寒的直系后代。作为美撼凡尘的仙娥宫主之后,李问渠的长相自然也不用多说,但她却不是那种女子娇柔可怜的柔美,而是英姿飒爽的俊美,性格也更像男儿。此时的李问渠把头发用簪子绾在头上,看上去倒像是一位俊雅的公子一般。

    李问渠笑嘻嘻地凑到了师父和师妹面前,开口道:“本来我是想借如意的针线缝一件衣服的,结果师父您猜怎么着?”

    姚念还不明就里,但郁如意已经反应过来师姐在自己房内看到什么了,面色霎时涨得如衣裙一般红,冲上去要堵她的嘴。

    李问渠可不似郁如意这般娇小,她的身条在女子之中算是颇为高挑挺拔的,轻轻一闪就叫郁如意扑了个空,她将手从背后伸出来,手中正是一副未完成的画作——画上是一个少年拄着一根黑色的烧火棍,长发和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神情说不出的自信十足。

    画的当然是贺难,但因为“未完成”的原因,无柄刀只画了半截的部分,所以被看作是黑色的烧火棍也情有可原。

    可能有人会问,这画是怎么“听出来猎猎作响”的呢?

    脑补一下吧。

    “如意……这是哪家的公子啊?”李问渠笑嘻嘻地捏了捏郁如意的脸,她和郁如意的关系一贯很好。

    当师父的姚念看着画纸上的少年也感到惊奇:“是啊,我也很好奇这画上的人是何许人也。”

    郁如意正在那捂着脸自顾自地害羞,李问渠这边已经猜起来了。

    “京城里的公子哥儿?”

    “京城里倒勉强挂的上,公子哥真不算。”

    “你的发小?”

    “俩人认识还不到一年。”

    “你爹娘世交朋友的儿子?”

    “当然也不是。”

    “总不至于是你弟弟吧?”李问渠倒是见过郁如意的弟弟,长得完全不一样啊也!

    “呃……你觉得可能么?”

    半天下来,李问渠把她想到的可能性猜了个遍,但郁如意却一直否认。

    “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小如意,你就当姐姐求你啦!说说呗?”现场又乱入了一个人,她已经站在旁边听半天了,八卦之心比李问渠还要强烈,正是从长生盟回来的宁藏花,和李问渠、郁如意可以说的上是广寒宫的铁三角。她倒是想跟着她的凌霄哥哥,但关凌霄已经跑到锦官城去了,所以也只能听她娘亲的话回广寒宫。

    “进屋说吧!”郁如意跺了跺脚,一溜烟钻进了房间里,二少一老立刻跟上。

    郁如意把自己和贺难的经历讲给姐妹与师父听,三人的反应各异。

    姚念是过来人,虽然不曾婚嫁,但也知道小姑娘那青涩懵懂的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自顾自地饮茶听着;李问渠只怕这种混小子带坏了自己的宝贝师妹,紧张地听着贺难的一举一动。

    唯有宁藏花听的津津有味,直到最后才若有所思地咂吧着嘴道:“怎么听着和凌霄哥哥这么像呢?难不成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还是说我们姐妹的眼光出奇的相似?”

    “你是说……自大狂和自恋狂这一部分吗?”郁如意吐槽道,显然她不止一次听宁藏花絮叨她的凌霄哥哥了。

    “一开始很讨人厌,但后来才发现挺可爱的……”宁藏花补充道,丝毫没有听出郁如意话语中那揶揄的意味。

    “有时候又矫情又幼稚,有时候又表现出和同龄人不相符的成熟……”

    “从来都喜欢把话憋在心里……”

    就在这姐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拍手称赞之时,当大姐的李问渠终于忍不住了:“是啊,你们两个分别描述的两个男人那股子抽风劲儿都一模一样……我真怀疑是不是压根就没有这两个货的存在,一切都是你们的幻想……”

    宁藏花当然嗔怒,郁如意也有些恼火,二人一齐扑向了李问渠,却被李问渠一手一个给按住了,紧接着三人就闹成了一团。

    如今的广寒铁三角,三姐妹感情如胶似漆。

    花开并蒂,软谈丽语,当真是一副美好和谐的景象。

    可谁又能想到,未来的她们却有一日会因为各自的立场不得不拔刀相向呢?

第一三七章 都是费油灯

    秦王府那一丈二高的台阶上,一个人正杵在那。

    这个人很多人都认识,但很多人都只认识一部分。

    当然,每个人认识他的那部分都包括了“英俊潇洒”和“气量不凡”。

    “殿下。”门口走过来一列侍卫,带头的那个侍卫统领叩首便拜。

    齐单摆了摆手:“免礼。皇兄今日可在王府里?”

    侍卫统领点了点头,随即就把齐单往门里引。

    秦王府比赵王府气派的可不是一点半点,普天之下能比这里还要富丽堂皇的地方,也就只有五官城了。

    齐单倒是根本不在乎这里阔不阔气,因为他那原本的赵王府建的也不差,但还是不如自己那方伸不开马腿的小院子住的安心。

    若论阔气,天下有什么地方又能比得上五官城呢?

    其实齐单也很羡慕自己的这些个皇兄。

    羡慕而又悲悯,憧憬而又厌恶。

    他知道所有的兄弟都是自己必须要跨过去的一道坎,而贺难为他指的第一条路是三皇兄。

    为什么是秦王齐骏?齐单也曾经思索过这个问题——若是论对太子位置的最大的威胁,那非齐骏莫属。

    立长、立嫡、立贤、立爱。齐骏除了第一条之外似乎都占全了——论血统他是皇后的嫡生次子,论才能他一年的私库进账难以计数,论他在齐长庚那里也是颇受盛宠。

    假设如今的太子跌了份,那十有八九就是轮到齐骏做太子。

    齐长庚着实是个很复杂的人,但这种复杂却在立储中有些不合时宜——他对于皇后所生的嫡子全都大力栽培,没有所谓厚此薄彼之分;对于妃子所生的庶子虽然不许他们干涉朝政,但也应许了权力之外的所有。

    看似公平,实际上却也埋下了许多祸患。

    譬如太子和秦王的关系从来都算不得好——曾几何时,太子与秦王、燕王这三位兄弟一度在同一宫室中饮食起居,彼此礼仪之间也没有高下之分。这种情况放在百姓家里其实很正常,但若是在帝王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有朝臣对此提出议论说太子与藩王之间应当有身份尊卑之差别,这才有了藩王们纷纷搬出宫里的事情。

    其实当时的情况极为微妙。

    因为先做出“退让”的竟然是太子,他主动向君父和兄弟们提出了“不要因为这些议论就伤害了亲人们之间的感情,皇子之间的礼仪不应该分出高下”。还是那句话,在百姓家很正常,但在帝王家却大不一样。太子说出这句话到底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旁人不得而知,但无疑是把哥儿几个都架在火上烤。

    当时那个情况下,楚王齐直也不枉他这个名字,直接冷笑一声就甩袖子走人了——你们嫡兄弟哥仨的事情关我这个庶子什么事情,我一不跟你们同室而居同簋而食,二和你们有着嫡庶之别,三就连名字都不是一个偏旁——我在这儿凑哪门子热闹呢?

    说到这里不得不插一句题外话,齐长庚嫡子的名字皆以“马”为部首,而给庶子和女儿们的名字则没那么多讲究了——蒲贵妃所生的齐直以及榴贵妃所生的齐单、齐复,把他们的名字并列,可以发现除了字体结构愈发复杂之外好像没什么别的规律。

    当然,齐直不待见这哥仨儿的原因远远不止如此——齐长庚前四个儿子有三个都是皇后所生,难道是种巧合么?当然不是。皇后乃是后宫之首,陛下临幸了哪个妃子,她自然都心中有数,一旦发现哪个妃子有怀孕迹象后马上就派人敲打警示,绝不手软。要不是蒲贵妃第一个孩子已经遭到毒手有了戒备,加上齐直本身命也比较硬,怕不是早就胎死腹中了,所以齐直对这哥兄弟三个以及皇后娘娘不待见也是很正常的。

    在齐直拂袖而去之后,第二个离开的就是秦王齐骏,他深深朝着父兄鞠了一躬然后就搬出了五官城,再不主动回宫。而剩下年纪稍小的齐骅也在成年之后住进了王府。

    至于齐单?那个时候他还玩泥巴呢。

    这件事的确让这几兄弟心中产生了嫌隙,甚至可以说是不可弥补的裂痕。

    而贺难将齐单手中的刀锋对准齐骏的原因也很简单,具体实施起来的办法也是很朴素的办法——挑拨离间,借刀杀人。

    要斗,就让太子和秦王先斗去吧。

    …………

    齐单见到自己这位三皇兄时,三皇兄正和一个金发碧眼苍白皮肤的外邦人相谈甚欢,一边说话还一边比划,他们聊的兴高采烈,只不过齐单一句都听不懂。

    其实秦王齐骏和很多人想象的都不一样。如果把他放在人群里他当然会鹤立鸡群,只不过大部分人都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皇子或者贵族,而更像是一个商人,一个一夜暴富的商人,无论走到哪里看起来都那么招摇,但偏偏他却总是对你笑容可掬。

    但齐单知道,自己的三皇兄那张笑脸背后是无比理智冰冷的心。

    “老五来了?”齐骏看到齐单时候眼神微变,但笑容却更盛:“今儿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我这儿来了?”

    齐单也开起了玩笑:“我那小院子伸不开腿了,所以就上你这大宅子里伸伸腿。”

    齐骏点了点头,又给齐单介绍和自己对着玩手语的外邦人:“这位是萨穆尔,我的朋友,他是来自异域外邦的旅行者,最近在教我学习他们的语言。”接着,又向外邦人萨穆尔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弟弟。

    正当齐单犹豫着要怎么和这个怪人交流时,萨穆尔却主动将一只手放在胸膛前,身体微微前屈下蹲,毕恭毕敬地说道:“参见五皇子殿下。”用的居然还是盛国语。

    这下子让齐单有些懵住了,他知道这些外邦人来到盛国肯定多多少少懂一些盛国的语言,不然和人交流都十分困难,但这古怪的姿势又是怎么一出?

    看着真的特别像行刺。

    齐骏当然也看出了皇弟的不自在,以及他身体那一瞬间的紧绷,立刻笑着解释道:“这是萨穆尔国家特有的礼节。”

    齐单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萨穆尔又用外邦语言对着齐骏说了什么,然后便告退了,这大堂里只剩下了这对兄弟二人。

    “三哥……还是老样子?”齐单问道。

    齐骏轻轻笑了笑:“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了。”

    “我记得三哥你的生辰快到了……今年也还是不准备在京城里操办?”齐单试探着问道,虽然说是“京城”,但他实际上指的还是五官城。自从齐骏搬出五官城后,只在每年的祭祀大典和父母生辰带着妻儿回宫露个面,然后又匆匆离开,齐长庚和皇后也不止一次提过让他多在宫里待些时日陪陪他母亲,但齐骏从来都是婉言谢绝,就连自己的生辰也从不在宫里操办。

    “有什么可操办的,有这个时间我还不如忙些我自己的事情。”齐骏无奈地笑了笑,“五官城……不如秦王府啊。”

    这句话,倒是意味深长。

    也不知道是对太子?还是对父皇?

    不过齐单也不管那么多,反正无论是太子还是父皇在他心中都是一样的,他巴不得拱火:“前些日子我回宫里了。”

    “咦?”齐骏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齐骏知道自己这个五弟也很少回宫里,主动回宫倒是个破天荒地稀罕事。“所为何事?“

    齐单的脸上全是喜悦之情:“与父皇商议我的婚约。“

    听闻齐单回宫是为了婚约,齐骏的表情更加玩味:“哪家的姑娘?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父皇要给你安排?“

    看上去是正常兄长对弟弟的问候,但背后可大有文章——皇子择妻而娶还是皇上主动赐婚,其中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我向父皇提议,要娶户部尚书朱家的姑娘,父皇应允了。”齐单还是一副有一说一的样子。

    “朱家、朱家……”齐骏双眼望天,开始在脑海里回忆:“从小就和你关系很好的那个小姑娘?”

    “嗯。”齐单点了点头。

    “婚期定了么?到时候三哥一定回来。”齐骏拍了拍齐单的肩膀。

    这个瞬间齐单的心脏就像被人紧攥了一下似的——当年太子纳妃,齐骏好像只是礼到人未到。

    “还没定下来,不过也就是下一年的事情了。”齐骏……是一直都把我当成弟弟来看么?齐单的内心有些动摇,给出的答复也有些心不在焉。

    “赶紧定下来啊,要不然三哥我可就又不知道跑到天南海北哪里去了。”齐骏笑着拍了拍齐单的肩膀。

    “对了,上次我回宫碰到大哥了……”无论有多大的动摇,齐单还是齐单,他不可能因为这小小的温情就改变自己的来意,哪怕当成试探也好,总比到最后棋差一招来的强:“大哥还对我说,今年过年大家都回宫里聚一聚吧,我们兄弟好像还从来都没有过上一个完整的团圆年呢?”

    这就是在扯淡了,齐单上回深夜入宫哪里见到过太子,无非就是借着年关将至,打着太子的名号试探一下齐骏的态度罢了。

    听完齐单的话,齐骏背过身去踱了几步,然后猛地回头,眼神像一张蛛网一般去捕捉齐单的神情,但也没看出来什么异常:“所以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了邀请我参加你的大婚,还是替大哥当说客来了?”

    齐骏没有用“替大哥捎个信儿”这样和煦的说辞,因为他同时也在试探齐单的立场。

    “当然都是了。”齐单会心一笑。

第一三八章 隔墙有耳听

    如贺难所料,蔡家并没有主动找上自己的麻烦。

    原因有三:其一,李仕通有意无意地放出去了“贺难是奉命从京城里来的”这个消息;其二,贺难这些日子在酒楼夜夜笙歌,宴请的都是些和蔡家不对头或平时中立的人物;其三,蔡家也在观望。

    对于贺难来说……这并不算一件很好的事情。

    因为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如果蔡家等不及对自己出手,自己尚有筹措来反制,最后哪怕闹到他们头上那位老太监那里,自己背后何尝又没有靠山?但如果蔡家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耗着,耗到自己离开之后再出手,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离腊月三十还有三天,贺难在郡城里摆下了最后一桌。

    “王掌柜里边请!”

    “何员外来啦!”

    门口负责接风的小二贴上来招呼着。

    来人,是斧阳郡中的两位颇有名气的富户,万宝当铺的掌柜王子明,与地主何太清。前者四十岁上下,身形干瘦颀长,长相倒是颇有特点,小头窄面,五官倒是分的很开,长得有点儿像一只蚂蚱成了精;后者看上去要年轻不少,样貌在三十岁左右,膀大腰圆一脸横肉,和他那名字不相匹配。

    这两位几乎是前后脚走进来的,后边儿的人被引进来的时候,前者也看了一眼。王子明生性比较寡言少语,朝着何太清微微点了点头,而何太清这人就不太讲究了,他就当没看见,大剌剌地就往主座右手边一坐,和李仕通攀谈了起来,好像他这样就显得比王子明高一等似的。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在蔡家攀上大太监蔡环之前,何家算是郡城里的第一豪强。也就是这几年的功夫何老爷没了,而何太清又是个粗人不懂打理家产,此消彼长之下反倒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和蔡家相比更是不算什么。不过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太清也是从小就是拿鼻孔看人的主儿,习惯改不了。

    王子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坐在了客位上,和李仕通寒暄了两句。

    众人不冷不热地聊着天,贺难也钻进来了,朝着几位都打了声招呼。

    “贺老弟!”何太清当即便站起来朝贺难招呼了一句,和对王子明的态度截然不同。

    而王子明的态度却照旧,点点头而已,好像和谁都不那么熟似的。

    贺难当然是早就和这两位接触过,甚至去请的时候也是登门拜访,所以何太清能热情地招呼一声也不足为奇。毕竟贺难比较擅长言谈,总会比王子明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家伙讨人喜欢。

    今儿做东的虽然是贺难,但也是借着李仕通的光才能和这些人结交上,所以在张罗的还是李仕通。何太清和王子明虽然在方才有点儿看不对眼的意思,但还是要给李仕通一些面子的,所以酒桌上的气氛也缓和下来了一些。

    酒过三巡,贺难还是主动张了口:“二位兄台,想必你们这些日子也听说了小弟我和蔡家的公子发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想请二位哥哥在其中说和说和。”

    王子明欲言又止,刚要张口却被何太清截断了话头:“贺老弟,别怪哥哥我说话不太中听啊——你觉得真有必要说和么?这郡城里又不是他们姓蔡的一家说了算,难道跟姓蔡的不对头,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何太清对蔡家的敌视,只从这句话中就可见一斑。两家的关系虽然算不上水深火热,但照了面却也从来没给过对方好脸色看。

    “我是个粗人,整不出来那些个大道理,但是这些年摸爬滚打也不是白费功夫的——我家手底下有很多佃户,年年都要给我家交钱粮作为租金,还得一口一个老爷的叫着。其实有的时候我也在想——难道这些人离了我这个地主就不种地了不成?”

    “何老弟……这话就不对了吧。”王子明那沙哑的声音从桌子另一边轻飘飘的传来:“收租的是你,说风凉话的也是你,敢情都是那些佃户的不是了?咱们就事论事,人家贺老弟无非就是跟蔡家有点儿小误会,咱们这些当哥哥的哪怕和蔡家不是那么熟,但好歹也能说得上话帮着在里面撮合撮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摆阔呢?”

    这俩人一个个都比贺难大上十岁二十岁,却也一口一个老弟的叫着。

    何太清是个暴脾气,王子明在这阴阳怪气地饶舌,他肯定不能忍啊,一拍桌子就嚷嚷道:“王子明,你他妈的别忘了——姓蔡的手底下那个当铺卷走过你多少生意,现在你要给他们说话?你孬不孬啊?”

    王子明的万宝当铺,原来可以说是郡城里数一数二红火的了。这人做生意头脑比较精明,他不做那暴利盘剥的生意,却反行薄利多销的路子,一赚回头客,二赚人情债,再加上他眼力颇佳,倒是从一穷二白摇身一变成了大当铺的掌柜,堪称是咸鱼翻身的典范。

    但自从蔡家靠上了蔡环之后,也把手伸到了典当这一行业中,无非就是“暴利”二字。蔡家的当铺专行使那“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什么叫九出十三归呢?假设一件物品值十两银子,当期三月,当户在当铺那里非但只能拿到九两,还背上了每月一两银子的利息,而三个月之后要连本带利还十三两才能把物品赎回来。

    而如果到期之后你不来赎回这件物品,这货物归了当铺还好说,利息也得照样还,而且每逾期一月还得加收利息,蔡家那个当铺更是达到了三成之多。

    十两银子的东西,前三个月每月一成利,到期之后每个月都长三成利息,还是按前一个月滚出来的本钱和利息加在一起进行结算——一年之后就变成一百三十七两还多。

    何止是暴利?简直就是茹毛饮血!

    可能有人会好奇——这么重的利息,那大家不去他那里不就的了么?

    关键是蔡家既然这么干了,肯定不怕没人来啊——一方面雇人去同行那里捣乱骚扰,其它当铺不是被迫关门就是必须跟他们一样的价钱;另一方面又让人威逼利诱当户必须去蔡家当铺,不服?不服就拳脚伺候。

    而最为可恶的一点就是——明明人家有能力按时把钱交上,但蔡家偏要从中作梗,非得把这个期限给拖过了不成,只要晚一天,那都是多收一个月的利息。逢人还钱借口当铺关张也就算了,甚至还在到期的前几日雇打手故意找茬给人打一顿,让人在还钱的日子没法出门。

    而且这事儿吧,还没办法找证据——他不是抢劫,也不是偷盗,更不是杀人,充其量就是发生了口角然后下手重了一点儿,也没到致死致残的程度。官府真要判,那也就是赔点钱当作医药费了事,还不够一个月多加的那点儿利息呢。至于逾期了?那是你自己伤着了没法出门,跟我们当铺有什么关系?

    总之,这市场被蔡家这根搅屎棍搅得一片污秽,王子明也深受其害。

    在何太清的眼里,王子明跟姓蔡的那就是有血海深仇——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嘛!

    见何太清嚷嚷个没完,王子明不禁皱了皱眉:“这和孬不孬没关系,我和蔡家的事是我们商人之间的事,跟贺老弟又没什么关系。”

    “你的意思是——我想把贺老弟拖下水呗?”何太清两颗眼珠子都要喷火了,“妈的,你们这群做买卖的真是一肚子坏水,小人之心!”

    “何太清,你别得寸进尺!”王子明是性格内敛,但何太清已经指着他鼻子骂了,哪有不还口的道理?“就你这猪脑子,难怪你家让你败得没剩几个子了,就你这样还想扳倒蔡家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放你娘的狗屁,你怕姓蔡的,老子可不怕!你让蔡猛那老东西来找我试试!你看我不把他头给拧下来!”何太清越说越激动,连说带比划,唾液横飞:“贺老弟,你就听我的,有你何大哥在,蔡猛那老东西不敢动你一根寒毛!”

    听到这儿,贺难终于跳出来打圆场了:“其实两位哥哥说的都有理,但是吧——其实我也不愿意和蔡家有什么瓜葛,见不着就算了,见着面再说吧!”

    没想到这下子轮到王子明炸毛了:“贺老弟,这么说你是站在何太清那一边儿了?”

    贺难抿了一口茶,眯着眼睛看向了王子明:“我不站在哪一边,我只是觉得这么看来也没必要跟蔡家说和了。”

    “行。”王子明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去,“既然贺老弟已经有主意了,那我在这儿看来也是多余,李大人,就恕王某先行离去了。”

    说罢,王子明拂袖而去,这间屋内只留下表情各不相同的三人。

    其中有一个人露出了一丝笑意,但我不说是谁。

    就在王子明离开后的不久,隔壁的雅间也有两个人走了出去。

    就在翌日贺难返回了县城老家之后,这两个人也到万宝当铺拜访了王子明,当夜,王子明便去了蔡府。

第一三九章 宁为太平犬

    望平九年,腊月三十,除夕守岁。

    县城里张灯结彩。随着爆竹的一声声响,这场将来未来,盼之已久的大雪终于落了。

    贺难是北方人,从小就见惯了鹅毛大雪满天飞的场面,在京城的那几年里,要么是整个冬天都不见寒意,要么只是在地上积下一层薄霜,让他总觉得往年的冬天都缺了点什么。

    贺难这一大家子,连同魏溃一家三口,以及东方柝这个吃白食的,在一起过了个大年。

    魏溃的父母魏涛夫妇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他们虽然不清楚魏溃为什么把自己二人千里迢迢接到了这儿,但从数月前到魏家村的官兵态度中也能猜到一二,只不过魏溃的口风甚紧,只说自己不愿意当兵了。

    东方柝这几天一直被贺小秋和张怀文缠着,因为这个新认识的哥哥会变戏法。

    姑姑和婶婶两个人一直在变着法地打听小郁怎么没跟着贺难一起回来。

    姑父和叔叔这些男人们一直在喝酒。

    年夜饭过后,众人都纷纷回房休息,只留下贺难和魏溃还直挺挺地站在院子中。

    贺难披着大氅,双手捧着一杯热茶,雪花落进滚烫的茶水中顷刻便化为乌有,他呵着凉气吹了吹茶汤,然后悠悠地来了一句:“这一年,过得可真不容易啊。”

    “谁说不是呢?”魏溃抱着双臂,站在贺难的身旁:“对了,你让我把我父母接过来,可是难道这里就一定安全吗?”

    贺难摇了摇头:“在这个世道上,哪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呢?”

    “无论是你还是我,现在的境遇下都如履薄冰。”贺难呲牙咧嘴地咽下了一口茶:“人都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要想保全自身和家族性命,反倒是世道乱起来才行。”

    “何解?”魏溃居然还拽起文词儿来了。

    “只有这仗打起来了,他们才没心思管我们。”贺难轻声说道。

    “你认真的?”魏溃横过头看了他一眼。

    贺难无声地笑了笑:“不是我认不认真就能说了算的,只是我知道天下迟早会有打起来的一天,只不过不知道是哪两方,或是哪几方。”

    “所以在他们打起来之前,就要把所有不安定的因素剔除掉。”贺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魏溃听:“但愿别流太多血,别死太多人。”

    “所以……你训练萧山那帮孙子的原因就是这个?”魏溃渐渐跟上了贺难的思绪。

    “算是吧。”

    贺难把挂在杯壁上的茶梗往雪地上倒了倒,双眼望天:“如果盛国不太平,那我们就去创造太平。”

    一晃十天过去,贺难终于接到了李仕通的书信。

    “信上说什么了?”魏溃看着贺难的神情阴晴不定,好奇地问道。

    “蔡猛果然忍不住动手了,他找茬和何太清发生了点儿摩擦,何太清吃了个大亏,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贺难把书信折了起来,扔进火盆里一把烧掉。“不止如此,蔡猛还把我请过的人都找了一遍,警告他们不要多管闲事。”

    “剪其羽翼,断其枝叶……蔡猛倒是好手段。有了何太清这么一个前车之鉴,其他人就是想帮我跟他作对,也就只能想想了。”

    “为啥子偏偏是何太清呢?”

    “那天在酒桌上,何太清放狠话说蔡猛来找他他也不怕,所以蔡猛就找上门了呗。”

    “酒桌上的话,不是那么好传出去的吧?”魏溃咂吧了两下嘴,那天他没到场,而是早早护送父母以及东方柝回到了县城。

    “要么是隔墙有耳,要么就是王子明……或者二者皆有之。”贺难文绉绉地来了一句:“伯仁因我而死啊。”

    “所以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贺难和魏溃对视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地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蔡猛要剪去贺难的羽翼,贺难当然也可以剪蔡猛的。

    “你也要去打一顿老太监?”魏溃开了句玩笑,他当然知道这事绝对不成。蔡猛可以靠武力威慑斧阳郡群豪,但贺难可没办法对远在京城的蔡环动武。

    “蔡家所仰仗的,无非就是蔡环在朝野中的势力,而蔡环之所以这么照拂蔡家,不就是因为蔡猛对他忠心耿耿么?”贺难拧了拧脖子,“但如果有一天蔡环发现蔡猛并不满足只认自己当爷爷,还想再认别人,他会怎么办?”

    “只有这样……还不够吧?”

    “所以我得让老太监蔡环也忙一忙自己的事情。”贺难笑了笑,“虽然你我都脱不开身,但东方兄正好要回山里一趟,我跟他说绕个路帮我往京城送点儿东西。”

    “咱们俩……往郡城里开拔。”

    …………

    郡城,蔡猛宅邸。

    “王掌柜,在蔡某的印象里,您可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蔡猛看着坐在下首的王子明,幽幽地感慨了一句。

    “人么,哪有谁会不想报复的,无非就是有这个能力和没有这个能力的分别。”王子明不卑不亢地回应了一句:“何太清看我不顺眼,我看他当然也不顺眼,只不过原来没有这个契机和能力,现在蔡兄能帮我出了这口恶气,在下感激不尽。”

    “别,可别。”蔡猛摆了摆手:“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咱们都是生意人,谈帮不帮的就太不守规矩了,还是谈钱吧。”

    “我帮你教训了何太清,要你当铺里的一件宝贝不过分吧?”蔡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奸诈。

    “您想要什么?“王子明试探着问道。

    他当铺里的确有一件宝贝,这宝贝可以说值他名下当铺的三成价钱,而且他很清楚蔡猛已经盯上这件宝贝许久了。

    “你也知道,你那间当铺里我能看上的玩意儿不多——我要你手里那件金银蚕衣。”蔡猛狮子大开口。

    王子明手里的确是有一件金银蚕衣,价值不菲——这件宝贝据说是从一个古代将军陵墓中发掘出来的。银蚕衣的价值并不在于用料,因为无论是蚕丝、白银还是黄金,在达官贵人眼里也就是那么回事,真正让人认为金银蚕衣价值千金的是其独特的制作手法——竟然将金线、银线与蚕丝编织到了一起,光华璀璨,极为轻薄。这件金银蚕衣在王子明得手之后也试图请手工匠人复制,但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关就倒下了——如何把金银制成根根细软与蚕丝同的丝线。

    “您……要这玩意儿干什么?”王子明谨慎地问道:“而且以何太清这个人情来算,价值有点儿过高了吧?”

    蔡猛手中捻着一串玲珑剔透的念珠,态度嚣张:“你这件玩意儿是个稀罕物,自然是要进贡给在京城的那位了。”他没有正面回答价值不对等的问题,而是有意无意地搬出了蔡环来压人。

    “蔡爷……您也知道,这件宝贝几乎抵得上我当铺价值的三分之一了,您若是因为这个事就管我开口……这不是要了我的命么?”王子明长吁短叹。

    “那你说……这个人情该怎么还?”蔡猛把手中的念珠按在了小炕桌上,饶有兴致地盯着王子明的脸。

    “您……还是换一件玩意儿吧,除了这件金银蚕衣,其他的物件随您开口。”王子明低下了头。

    蔡猛伸了伸腰,指肚在下颚的胡茬上摩了摩,故作沉思状:“可是除了那件金银蚕衣,其他的东西好像也没什么我看上眼的。”

    王子明沉默了半晌,最后咬了咬牙:“您要是非得要这件金银蚕衣也行……要么您就把我整间当铺给收了,然后我来替你打理当铺!”

    “投名状啊……有意思。”蔡猛挑了挑眉毛。

    王子明是个很好的管理者,蔡猛没有理由直接拒绝他的提议,但他却想不明白王子明为什么会这么做。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么?”蔡猛问道。

    王子明也没有隐瞒,向蔡猛娓娓道来:“实不相瞒,自打您开了当铺之后,我这当铺着实是少了很多生意,只靠着原来积攒下来的家底儿在撑着,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但据我所知,您名下的那间当铺也是门可罗雀……有了我的名声和经营,咱们可以共赢。”

    “就因为这个,你放着东家不做,要来我手下打工?“蔡猛有些疑惑,在他心中王子明这样的人应该是眼高于顶才对。

    “我是个生意人,我的东家是钱。如果在您手底下打工比我自己当掌柜的赚的多,我为什么非得死守着一个掌柜的名头不放呢?”王子明的解释也很合理。

    蔡猛没有立刻答应王子明,而是在思考王子明的目的。

    “赚的钱怎么分?”蔡猛试探着王子明的底线。

    “如果您肯全价盘下我的当铺,那我可以跟您四六分,我只要四成。”王子明这个价码很中肯,毕竟王子明这个人在郡城的典当古董界算得上一块金字招牌。

    “一九。”蔡猛一口回绝。

    “三七。”

    在经过一番扯皮之后,二人终于商谈出了一个结果:赚的钱二八分,但王子明有着全部两间当铺的管理权力,也就是说蔡猛只负责收钱,王子明来负责经营。

    “合作愉快。”蔡猛拍了拍王子明的肩膀。

    虽然蔡猛不太喜欢王子明这个人,但如果把他视为赚钱的工具,那王子明是相当合格的。

    就在二人的脸色都缓和下来,称兄道弟的时候,蔡家的家丁突然敲了敲老爷的门。

    “老爷,外面有个姓贺的求见。”

第一四零章 此路是我开

    “姓贺的?贺难?他来干什么?”蔡猛摸着自己的胡茬,这是他的习惯——一边摸下巴一边思考。

    王子明也听到了蔡府中人的话,神色突然变得有些窘迫:“蔡兄,那我就先告退了……”

    蔡猛嘿嘿地怪笑了两声:“你是怕他知道是你告的密?”

    王子明当即闭嘴,默认了自己的心思被蔡猛拆穿。

    “后门在北边,你随意。”蔡猛也不希望让王子明这么早的暴露,毕竟只要贺难不在这里见到王子明,那没准儿还能利用此人埋伏他一手。

    王子明听完后如获大赦,颠颠地就往后门的方向跑去,而蔡猛则跟随着家丁到了正门“迎客”。

    蔡猛见到贺难时,贺难正在蔡府的大门外玩雪呢!这是两人的第一次会面,蔡猛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路数。

    因为儿子向自己完整地诉说过对贺难的印象,凭着甫一动手就敲断了儿子的腕骨和前些日子夜夜摆下宴席这两点来看,此人武功不俗,且出手狠辣,但现在一见,倒是比自己想象中的年轻很多。

    “蔡员外。”贺难眼瞅着蔡猛大步流星地逼近,从气度相貌上便猜到了此人便是蔡猛。“令郎……还算安好?”

    蔡猛的鼻孔中哼出两道气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托你的福,现在还在家养伤,不便见客。”

    与人们普遍印象中的土豪不同,和他那威武的名字也不一样,蔡猛此人非但不“猛”,反而十分的狡狯无常,说的好听一点儿——他是个利益至上的人。他为了得到蔡环的支持另立祖宗,虽然在常人看来不可理喻有辱家门,但他却得到了切实的好处。

    所以他打击公然挑衅他的何太清与他没有立即对贺难动手并不冲突。

    他拿何太清开刀杀鸡儆猴,可以把那些势力不如何太清的人全部都震慑住,让他们全都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够资格和蔡氏叫板;而他没有对贺难出手,是因为他还摸不透贺难身后到底有什么样的能量。

    据说贼曹李仕通和贺难的关系不错,李仕通能从县城平步青云坐到郡贼曹的位置靠的都是贺难背后的人,而这个小子据说是打京城里出来的。

    京城是什么地方?掉下来块匾砸死三个官的地方。

    蔡猛知道,自己能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头上称王称霸,但要是在京城里可就差得远了,所以不妨再观察观察。

    “蔡员外说笑了……今儿在下前来就是想跟您说和的。”贺难拱了拱手。“虽然令公子有错在先,但毕竟在下出手重了点儿,所以想给您赔个不是,希望您高抬贵手,这篇儿……就这么揭过去。”

    “就这么揭过去?”蔡猛冷笑了两声,开始摆谱:“我怎么记得你半个月前天天请客吃饭,找的都是和我不太对头的家伙呢?还有那些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在饭桌上就嚷嚷着让我去找他试试看?”

    “哎……蔡员外,这都是误会。酒后失言,酒后失言。”贺难悻悻地说道,“不过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我听说前几天您和何太清何老哥……还起过一点儿小摩擦?”

    就在何太清摸着下巴冷笑考虑要不要把王子明这事捅出去祸水东引的时候,只听见耳边传来“噗通”一声,王子明已经四脚着地的趴在自己面前了。

    蔡猛还在纳闷这他妈什么情况,就听见身侧传来一个震耳欲聋的大嗓门:“我从后门逮着一个!”

    “你他妈谁啊?”蔡猛整个人都惊了,这人是从自己背后出来的,结合他说的话来看,那不就说明这人在自己家逛了一圈?

    身侧左右家丁也被魏溃吓了一跳,连忙护在家主身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从外面绕实在是太远了。”魏溃居然还他妈挺有礼貌。

    不过蔡猛的思绪马上就被贺难扯走了,贺难以一种颇为玩味的语气反问道:“咱们刚才还在讨论到底您是怎么知道这茬子事儿的……现在是不是不言自明了?”

    王子明此时也一骨碌爬起来,左顾右盼不知道看谁好。

    “我和王掌柜谈点生意之间的事情而已,难道王掌柜在我家出现就说明王掌柜和这件事有关联么?”蔡猛把这个皮球又踢回给了贺难。

    贺难却冷笑了一声,一改前面那一味求和的做派:“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本来是王掌柜跟我说要联合起来给您添点儿堵,但现在却突然反水了——不知道这到底是蔡员外您安排的妙手呢?还是王掌柜临阵倒戈?”

    这件事当然不是蔡猛安排下来的。他本来是派了家中两个机灵一些的伙计夜夜窃听,但在王子明与何太清酒桌闹翻的当晚,蔡猛便联络了王子明,把王子明成功地拉拢到了同一阵线。

    不过这个时候,蔡猛当然不会给一个准话儿,所以他往地上吐了口痰:“你甭跟我提这些没用的——你要是真心想求饶,那就自断两手两脚给我儿子赔罪,你要是怕疼——那咱们就慢慢玩。”

    自从魏溃露面之后,蔡猛便不动声色地与对方保持了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防止这两人暴起突袭。

    “……行,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贺难本身也不是真心来求和的,今儿到这鬼拍门的目的就是为了打探一下情况,而在对蔡猛撂下一句狠话之后,贺难的眼镜又瞪住了王子明:“王掌柜的,这仇我记下了,您早点回家别走夜路。”

    如果说前一句话还是斗狠,那么后一句话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蔡猛打了两个呵欠,盯着离去的两个身影:“不送。”

    虽然他猜不出来贺难今儿在这儿卖的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当晚王子明在回家的路上就让人套了麻袋,而接下来的几天,王子明的当铺日日都被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骚扰,不是泼粪就是辱骂,总之是斗金未进。

    可是这事如果要仔细研究一下——这套麻袋的和去骚扰的人,也不一定是贺难。

    但受害的人,却一直都是王子明。

    终于,过了几天后王子明又找上了蔡猛,而蔡猛也颇是狮子大开口,压低了三成收购王子明的价钱不说,日后的让利也压低到了一九分。

    王子明骑虎难下,要是答应了蔡猛这个条件,自己就相当于纯亏,但要是不答应吧——自己就得找个高楼往下跳了。

    “成。”最后王子明一咬牙,还是答应了。

    在关乎到自己利益的时候,蔡猛的行动可以说是相当的迅速,这边儿和王子明签了房契地契,那边儿同时已经去万宝当铺的府库里取金银蚕衣了——往年给蔡环准备的礼物早就应该出发去往京城了,为了讨好他这位爷爷蔡猛每年最头疼的事情就是搜罗各种宝贝,如何拿到宝贝倒不算什么问题,蔡猛对于巧取豪夺有的是经验,问题是上哪找去。

    今年贺年礼这事儿拖了半个月,要是现在立马往京城里送,快一点儿的话还能赶到二月结束之前送到。

    蔡猛这边的押运队紧锣密鼓的操办着,一箱箱的金银财物往马车上装,王子明为了在蔡猛这边多表现表现,特意还自掏腰包雇了镖师帮忙一起押送。

    正月十七这天,要是有百姓起的特别早的就能看见,一行十架马车浩浩荡荡地打正街经过,自城中心起,到南城门出。

    头两车和尾两车都是四方车舆,坐的都是蔡家人,分别是蔡府的护院武师雷鸣和蔡家的老管家蔡正,以及其它蔡府的家丁。而王子明的伙计以及外聘的镖师就得苦哈哈的在外边晒着,不是负责驾车就是得坐在货车板子上。

    因为今年晚了不少日子,为了不被蔡环怪罪,所以蔡猛特意准备了双份的礼物,而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派出了手下的得力干将雷鸣护航。

    雷鸣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不苟言笑,但手上着实是有两把刷子的,一手奔雷掌打的出神入化,退出江湖之前也是个二流高手。

    蔡家这边热闹,贺难这里同样不冷清,一行将近二十人正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一路尾随,主要人员由何太清的手下构成。

    何老哥自从被蔡猛找茬过后,虽然人在家中躺,但确实是不堕青云之志,卯足了一口气要跟姓蔡的死磕到底,这回贺难主要就是找他借人,何太清一口气就派出来了十多个,这些人虽然成不了什么气候,但和蔡府的家丁鱼找鱼虾找虾也够用了。

    直到经过一片密林的中央,贺难等人才现身将蔡家的一行车团团围住。其实他们这快马轻骑早就可以追上蔡家的车,但考虑到之前走的都是大路,离郡城的距离也不远,蔡家的人只要放跑了一个都会回去通风报信,所以才选择了在此地动手。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不用我多说了吧?“为首一骑,贺难高声喊着贯口。当然,以他的性格肯定不会喊得那么老土。

    “贺难,你什么意思?”蔡府的人有认出贺难的,便向蔡正和雷鸣交代着,蔡正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头子,虽然名义上地位最高,但真到了碰上事的情况还得靠雷鸣来解决。

    “这还不明显么?”贺难勒着马缰绳在原地绕圈,马蹄乱踏激起无数烟尘。

    雷鸣皱了皱眉,悄悄缩回车舆吩咐一个家丁去尾车让蔡正立刻返回,然后又钻了出来拖延时间:“你可想好,你要是真这么干,就是彻底和蔡家撕破脸了。”

    “别扯淡了,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么?”贺难轻声笑了笑,然后大喝了一声:“今天我只找蔡家的麻烦,跟其他人无关,要是负隅顽抗,就都留在这儿陪姓蔡的作伴吧!”

第一四一章 一拳和一拳

    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再次发生,除了蔡府中人之外,押运队中的其他成员居然全都放弃了抵抗,佩戴兵器的镖师们纷纷解下了自己的刀剑扔在地上,而没有兵器的当铺伙计们也下车站到了一旁。

    “你们……”雷鸣见此情形皱起了眉头,他对这些人厉声喝道:“对方的人数不到我们的一半,你们难道就要缴械投降了么?”

    投降,可以形容这些人此时的行为,但并不准确。

    因为投降的对象是向“敌方”。

    就在此时,巨汉魏溃提着蔡正走了过来,他最近很喜欢把人提着走。负责保护蔡正的那几个家丁被魏溃一人赏了一拳之后就晕在地上,被贺难带来的人统一看管了起来。

    说什么两倍人数,其实根本没用。至此,这个大圈内站着的人除了贺难一伙之外就只剩下了武师雷鸣和与他同乘一车的两个家丁。

    贺难看了魏溃一眼,他知道魏溃一定会提出“单挑”的要求,那就随他去。

    果不其然,魏溃自顾自地走到中间,解下了自己背负的双戟插在地上,向雷鸣勾了勾手指:“来,出来单挑,你赢了我,就放你走。”

    东方柝看了贺难一眼,似乎在问他如果对方赢了怎么办,而贺难却冲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雷鸣皱了皱眉,但还是跟魏溃一样解下了自己的腰刀扔到一旁。他知道对方如果一拥而上除非自己是大罗金仙才能走脱,但既然对方主动提出了这个要求,那还有一线生机。

    正儿八经的单挑过手,是要有很多规矩的。

    刀剑无眼,所以要定下来用不用兵器;拳头也能打死人,所以要定下来是点到为止还是生死自负……总之,这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有的时候定规矩的时间都比真刀真枪较量的时间长。

    不过嘛,这也可以说是合情合理——于理,大家都需要一个“公平”,于情,动手之前逼逼几句问题也不大。

    君不见两伙流氓打群架之前都得先骂上一会儿等中间人来“平事儿”,实在等不下去了再动手的?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

    江湖,是呜呜喳喳。

    魏溃行伍出身,雷鸣也早就退出了“江湖”,所以二人也没有那么多废话可说,各自扔下兵器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奔雷掌,气势如奔雷,出手如疾电,雷鸣以一招电卷星飞起手,直逼魏溃前胸。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一招直拳,但胜在速度极快。

    魏溃的体格比雷鸣大了不止一圈,个头足足高上两头,这也是为什么雷鸣不直击魏溃面门的原因……打不到。

    但魏溃要打雷鸣的脑袋,可是轻松的很,他直接抬肘内切,要以自己胸口中对方一记凶悍直拳为代价,只求一击制敌。

    以血换血,一击即胜,这就是魏溃的武道。

    只可惜他有点儿小看雷鸣了。

    诚然,雷鸣在退出江湖之前也不过是个二流高手,但须知在江湖这个乱摊子里,二流高手的处境相对来说最为凶险。

    为什么呢?

    首先要明确一点——二流,这个层次很尴尬。

    往上,准一流,一流,这些人硬实力足够,多半背后也有靠山,遇到什么情况都可以操作一下,拳脚摆不平的可以靠背景;往下,三流甚至不入流,练武纯属娱乐,人家自己也知道自己没那个实力,要么就欺负欺负老百姓,碰上了硬茬子就认怂。

    只有二流,上不去又下不来的这个层次,他觉得三流甚至不入流的人不配跟自己打,但是想上呢他又上不去,人家一流高手他又打不过,所以就卡在这儿了。

    说完功夫,再说谋生。

    一流高手,总会有去处,门派教出来的徒弟就在门派里发扬光大,去外面闯荡也有的是人出高价请他来镇镇场子,甚至朝廷降旨招安。想当独行侠也可以,至少能保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名气大了甚至去哪都有人特意招待。

    三流武夫呢?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水平,运气好一点儿的受雇为地主乡绅的护卫,运气差一点儿的拉下脸来街头卖艺,道德水平没那么高的要么在贼寨里做个打手,要么和地痞流氓混在一起。

    而大门派里出来的二流高手,背后至少还有门派给饭吃。

    但自己练成的二流高手多半都是年轻时跟了个不怎么样的师父或者自己的天赋也就到此为止了,但能练成二流的人总归会比三流更有心气,没准儿冲击冲击我也成一流了呢?

    但事实就是这样,能成一流的,早就是一流了。而到了三十岁如果还没有摸到一流的门槛,就只能寄希望于掉下悬崖碰到老爷爷了。

    所以二流水准的独行武夫,既没那么出色的本事,又没够硬的靠山,打架的频率不说高,但伤残率和死亡率绝对是最高的。

    雷鸣这人比较现实,运气也不错,傍上了蔡家这条大腿。但在他当年的江湖生涯中经历过的杀身之祸绝对不少——倒不是因为他的仇人比较多,而是因为不是特别强的人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所以说,他武学天赋不算很高,但打架的能力绝对不弱。

    这记直拳在打中了魏溃之后,雷鸣也不乘势连击,直接就踏了一步“鬼出电入”的步伐脱开了。

    雷鸣的心态其实很简单,无论这拳中不中,躲,我肯定是要躲的。

    所以这第一回合的交锋,以魏溃胸口挨了一拳告终,而雷鸣也成功地避过了魏溃这致命的一肘。

    雷鸣一招奏效,于是乎在接下来的十余个回合内,采取的都是“一击脱离”的战术,甭管一击中不中,该脱离就一定要脱离,这些拳掌魏溃或挡或中,但愣是没抓到雷鸣。

    旁边围观的人不禁觉得这副情景像极了老牛赶苍蝇,没准儿雷鸣能赢。

    但魏溃从一开始就知道,赢的人只可能是自己。

    第一击是魏溃小看了雷鸣,但往后的交锋中,就是雷鸣在小看魏溃了。

    魏溃之所以会选择这种笨拙的方式,是因为他在试探雷鸣的极限——速度和力量的极限。

    看上去魏溃在被雷鸣牵着鼻子走,但实际上随着魏溃的每一次进攻,雷鸣的速度都要被动的提高几分,而随着雷鸣将注意力集中在闪避上,那进攻方面的精力就孱弱了下来,所以除了前几拳之外,对于魏溃来说都不痛不痒。

    “你的打法……不对。”逮住个雷鸣移步撤出自己拳锋的机会,魏溃说了一句:“虽然我不知道你使得这是什么拳法,但我知道这拳法应该很刚猛,走的是直来直去的路子。”

    对这个问题,雷鸣不予回应。连打带消,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你这么打,体力不够用。”魏溃又在百忙之中加塞进来一句。

    是的,雷鸣也感到自己有些气力不佳,但他没有办法。

    魏溃不想趁人之危,所以他趁着雷鸣的体力还未枯竭的时候出手了。

    这是二人正面相撞的第一招,魏溃的拳头后发先至,抵在了雷鸣的拳上。第二招,魏溃一拳打在雷鸣的右侧肋下,雷鸣整个人倒翻出去,跌在地上吐了两口血。

    雷鸣出拳的那只右手疼痛欲裂,而更让他惊怖的是,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了。

    看着挣扎了几下也没爬起来的雷鸣,围观的大多数人无论敌友都觉得惊奇——刚才挨打的一直是魏溃,怎么雷鸣挨了一拳就不行了?

    而躺在地上的雷鸣却在心中生出一股子悲哀来——这种悲哀不为自己没能守住主子的财物,而是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和魏溃的差距。

    而魏溃此时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雷鸣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他放弃奔雷掌的刚猛,选择取巧才能生存到了今天,而今日的交手中,雷鸣的每一次进攻和闪避都让人无可指摘。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关于能力的问题,它就像一道天堑一样横在普通人和天才之间,横在天才和更加天才的人之间。

    此时的魏溃甚至觉得有些胜之不武的情绪正在心中滋生,他意识到了方才他挑出来雷鸣的“毛病”,其实无关于打法,而是二人天赋的差异——魏溃一拳就能做到的事情,雷鸣需要全力打出十拳都未必能做到。

    这是他第一次战胜对手,却没有任何喜悦。他也没看其他人一眼,就自顾自地走到路旁的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去往京城的车队没有停下来,只不过原本坐在车舆里的蔡家人换成了东方柝和镖师伙计们,他们现在也不用在外面受风吹日晒,可以轮流歇歇脚。到最后,这一支偷梁换柱了的押运队会带着贺难的嘱托抵达京城。

    贺难一行人的脚步也没有停下来,他不能放走这些蔡家人,但也不能杀了他们,现在看来,把他们送到萧山那里让人看管着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总之,这一步完成之后,就是准备收网的时刻了。

第一四二章 成事须乘风

    京师冯翊的郊外有一座颇大的宅院,这里住着很多很多男人,从十几岁到四十岁不等。

    这里是“顺风镖局”。

    在盛国的镖局行当中,顺风镖局似乎有些声名不显。

    三江之内的中原,泰平、永安、福宁三大镖局齐头并进,横跨江表;西南丘陵中天门镖局一枝独秀;在北面,沥沙和虎威两家遥遥相望,分庭抗礼。

    顺风镖局卡在这各地之间,虽然生意不见好,但规模比之这些家同行却不见小,而最为奇怪的是——你总是能看见顺风镖局挂出一张招镖师的告示,但要是真上门去应聘,人家却总是说“我们人满了”。

    当然,因为顺风镖局丝毫没有做大做强的意思,反而和同行相处的都不错。

    但要是因为这样就小看了顺风镖局,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顺风镖局的总镖头崔巍——“赛养由基似李广,将军神箭世无双”,号为“广目天王”,时年三十六岁。崔巍军旅出身,位列中郎将,由于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只眼睛,感到心灰意冷,便辞去了军中职位,开了这间顺风镖局。

    其实乍一听,大部分人会觉得“广目天王”这个绰号,像是在讽刺只剩下一只眼的崔巍,但实际上这是他从军之后就因为开弓箭无虚发而得名,所以就算是伤了眼睛之后他也未曾避讳这个名号,反而让江湖上也广为流传。

    崔巍虽然并不是江湖出身,但他那一身本事在江湖上也完全吃得开,再加上为人仗义,倒是博得了一个好名声。

    而顺风镖局旗下的镖师们,也和崔巍一样大多出身自军中,卸甲归田之后就投奔了自己的老战友、老上司。这些经过沙场战阵磨练的猛士们,虽然武功不一定比得上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高手们,但他们那极强的纪律性和冲天的煞气却是散兵游勇的江湖人比不了的。

    事实上,这些人的确很适合干镖师这一行。

    镖师行当中当然有许多规定,各家镖局都略有不同,但总的来说大致有这样六条铁律,分别是“三不住”与“三不离”。

    三不住,乃是不住新店、不住易主店、不住娼店。

    三不离,乃是兵器不离身,镖物不离人,车马不离院。

    严格遵守这六条,就是防止被人劫镖的重中之重。

    可江湖中人多狂士,虽然不是个个都目中无人,但他们都喜欢个轻松自在,时不时就会无意间犯了这些忌讳。

    押镖路上可没少出现这种阴沟里面翻了船的事情——睡得太死、兵器离身、货物被盗、黑店坑杀、娼妇纠缠……这些例子比比皆是。

    但行伍出身的兵士们却因为经历过训练纪律性极强,相应的安全性也最高,这也是顺风镖局为什么能在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界立足的最大原因。

    然,崔巍虽然是顺风镖局的总镖头,明面上的大当家,但真正的一把手还不是他,甚至他连三当家都算不上。

    今儿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但三位当家却悉数到场。

    镖局的大院里,齐单和江显各拉了一张太师椅坐着,二人正中间立着一个小火炉,炉上煎茶。

    “婚期还不定下来?”江显翘着二郎腿,斜睨了一眼齐单。

    齐单亲自上门提亲这件事已经过了大半年了,在那之后却也就没了消息,齐单自己也不着急,朱照儿就更不用说了。

    一般人家婚嫁三书六聘拉拉扯扯也得很长日子,虽然聘礼嫁妆什么的双方都不在乎,但规矩就是规矩,该走的流程不但要走,还有走的很长,操办的也要更加隆重。

    “急什么。”齐单一手撑在膝上,另一只手正往火炉里添柴。

    “我是怕你儿子生下来的时候,我儿子都能当他干爹了。”江显扯了一句皮。

    自从得了虎子,江显是三句话不离儿子,尤其是在齐单面前炫耀。

    “总不至于那么晚。”齐单是看也没看江显一眼,“今年……不好说,但最晚也就明年。”

    江显揣度了一下齐单的心思,问道:“怎么婚姻大事在你这儿就像明天吃什么一样?”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齐单随口引了一句:“业立家成。”

    “业立?你的业要是立……”江显啧啧感叹,然后又补充道:“你忘了我爹跟你说过什么了?”

    小老虎出生那天,江寅按着齐单的肩膀对他说了一番话,而这番话的内容当然也被江显知晓了。

    “你怎么想?”齐单抬头看向了江显。

    江显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语气沧桑:“说实话,如果我是我爹,或者到了他那个年纪,说出来的话肯定一模一样。”

    “可我是我,不是他,我还年轻……还可以更进一步。”骠骑将军再往上一步是什么?想必也不言而喻。

    野心,从来都不是属于齐单一个人的,而是他们两个。

    过了片刻,江显突然低声说道:“你说……我们两个这么做,会不会是嫌命太长了?”

    齐单轻笑了一声,然后叹了一口气:“有些人,就不适合命太长。”

    这话不知道江显是怎么理解的,但齐单知道,自己指的是齐长庚。

    历史上有很多“越活越回旋”的例子,年轻时英明神武雄姿英发,到老了之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而这种特质发生在帝王身上的比例可谓是相当高。齐长庚要是十年前就死了,盛国也不会变得像如今一样暗潮涌动风雨飘摇。

    就拿北巡这件事来说吧,一场遇刺案卷进去多少无辜之人,搞得民心惶惶。要不是齐长庚运气好,正赶上如今北方的三胡部打成了一锅粥,北地大郡至少都得丢三成。

    正聊到这儿,江敛带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走了过来。

    这个少年,就是小狼儿,而在顺风镖局中,他的诨号是“幼狼”。

    齐单倒是不在乎他到底叫什么,他甚至连幼狼真正的名字都懒得记住,只是一段时间不曾见到此子,却感到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的小狼儿轻率冒失,搭眼一瞧便能看出来这是个不经世事的孩子,但在顺风镖局的几个月下来,却变得稳重干练了许多,身子骨也比原来壮实——少年总是贪长的,这些日子过去幼狼居然长高了半个头。

    他走上前来向齐单和江显拜了拜,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候命令。

    “去厨房帮工吧。”齐单冲着幼狼扬了扬下巴,他顿了顿,似乎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刻薄:“我把她带来了。”

    虽然听也听不出来到底是“他她它”中的哪一个,但幼狼显然是会意的,双目中闪过了一丝神采,但仍旧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谢白公子。”

    齐单没有什么特别的反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幼狼见状便快步离开了。

    江敛不知道从哪里也拽过了一张长凳一屁股坐下,为两位兄长沏好了茶,正色道:“崔大哥跟我说,这孩子进步神速,一开始来还跟不上进度,但现在却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了。”

    “呵,你倒是敢称他为孩子……才多大岁数就装大人啊你!”亲哥笑骂了一句。

    江敛和大哥斗嘴也是常事,立刻反唇相讥道:“这小子喜欢小厨娘是吧?我是看出来了,你们俩倒是一路人,脑子都缺根弦——一门心思都挂在女人身上。”

    江敛自然是听齐单说过事情始末的,对于幼狼倾慕月牙儿的事情也十分清楚,这不就和他那个蠢哥一样么——见了心上人就走不动道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对此,江敛感到不置可否,他还是更喜欢齐五哥的性格,杀伐果断,潇洒自如。

    没想到正是他仰慕的五哥泼了他一头冷水:“小厨娘?连外号都给人家取了,你敢说你不喜欢她?”

    面对五哥的背刺,江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他摊了摊手,无奈地说道:“我不否认,但总不会像某些人一样没出息。”

    这话,也不知道是点谁。

    江显伸手就给江敛头上来了一个脑瓜崩:“反了你了。”

    江敛也不服,嚷嚷着:“君子动口不动手,有本事沙盘推演!”

    江显也被他激得兴起,便答应了,兄弟二人便进了内堂各执棋子在沙盘上展开了厮杀,齐单坐在一旁饶有兴致的观看。

    不得不说,是午饭救了江显一命,正当江显被困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外面一嗓子“开饭了”让他如获大赦,扔下残局就跑了,江敛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嘲讽兄长的机会,拔腿跟上,还要在对方耳边唠叨几句。

    齐单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没有准备去用餐的意思,而是靠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精美的小玉石印章,上面却还没有刻字。

    这东西是齐单新得手的宝贝,自从到手之后便从不离身。

    为何齐单如此稀罕这玩意儿?只因为这东西世间少有。

    天下十大名玉之首,玉名——他山石。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从名字来看便可见一斑——只要有这块他山石在,其它什么玉器都不配与之相提并论,天下十大名玉也只能被它压在底下。

    为什么这种玉能凌驾于其它所有玉种之上,还得到了一个最为特殊的名字?

    原因无他,盛国的传国玉玺,就是以一块砚台大小的他山石雕琢而成。

    齐单这块他山石来的没那么大,但也有拳头大小,便请玉匠雕成了印章的样式,只是他觉得贸然刻字万一将来后悔了岂不是废了一块美玉,便迟迟没有刻字。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想好了要刻什么,但……这块玉,太小了。

    容不下他要刻下的字。

第一四三章 毁祠立威能

    贺难将魏溃留在了家里,而自己却孤身返回了水寒,一切照常,一切照旧。

    等,现在就只需等。

    离开水寒郡满打满算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重回故地却又是一番别样的光景。

    距离郡城越近的地方,越是能看到不少民夫或驾马车、或运石料、或搬木材,好不热闹。要是只一处是这样便也就罢了,但偏偏一路上贺难看到了几次这般事件,不由得心生好奇,便向人打听起来。

    见着一个身裹棉衣的中年男子正坐在马车上歇脚,贺难便凑到跟前向他打听这是在做什么,中年男子搓了搓自己粗糙的大手,朝着手心呵了几口热气,才回复道:“前些日子村正告诉俺们,要把这些祠庙拆了,附近几个村子的男丁都一起出来拆庙。”

    贺难看着冻得皮肤红肿的大叔,不禁问道:“这大冷天的,你们这么出来不是挨冻么?”

    没想到大叔却一挥手,丝毫不介意:“什么挨冻不挨冻的,村正说每人每天给二十文钱……小兄弟,俺瞅你这装束就知道你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二十文钱对你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是俺们这些个做力工的,一天挣个二十文钱就已经不算少啦!”

    听到这话,贺难心中不禁一阵赧然,他也并非富家公子,但却被人这样看待,看来自己的穿衣用度还是太过奢侈了。

    不过平心而论,贺难也用不着为此羞臊,因为他身上值钱的东西也不过就是这件师父送的大氅,他自己经手过的钱财不多,占大头的就是五皇子给的那些赏银,也全被他捐献给萧山脚下的百姓了。

    “对了,大叔,你们村长就没有和你们说为什么要拆除这些祠庙么?”贺难又问起原因,这么大规模地拆除祠堂庙宇八成是衙门的意思,只是不知道有何缘故。

    “嗨,俺们这些人就负责出力,哪知道为什么拆?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些玩意儿早就该拆了——你说我们又供菩萨又供神仙的,风调雨顺不保,饥荒倒是不少——而且盖这些祠堂庙宇的钱还不都是从我们裤兜子里出?”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中年大叔还是比较敬畏鬼神,说着说着便压低了声音。

    贺难轻轻点了点头,他倒是对此深有感触——盛国境内几乎十里一祠堂、百里一庙宇,这还不算那独门独户的小神龛,几个村中间都得佛道两门十来个神仙争地盘。可供奉神仙又有什么用?真赶上饥荒战乱的年头,饿殍遍野血流成河,叩死在神像脚下的人不计其数,也没见到哪个神仙跳出来显灵的。

    “大叔,您要去哪?我送您一程吧!”贺难拍了拍自己的马。中年大叔拉车的那匹马又老又瘦,连着拉了这么些天的货物蹄子都已经软了,大叔也是为了让马歇一歇自己才停下来的,贺难便主动提出帮大叔拉上一段路。

    中年大叔就住在附近的村庄,离此地也就不到十里的路程,拉着车也只需两刻钟的功夫,到了村子里,贺难才发现这里已经积下了不少的木材和石料。

    “这是在做什么?”贺难有些不解。

    “官府有命令,拆除剩下的材料不必运到城里,都留给俺们用。”大叔从马车上跳下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小伙子,你是要去郡城对吧?上俺家喝口水再走也不迟。”

    贺难也是有些口干舌燥,便跟随着大叔回家。此地名为敖家庄,算是比较大的村落了,不过大叔的家中却略显局促。

    中年大叔从院中的水缸中打了一桶水,便要提着去灶台边煮沸,贺难倒是连连摆手:“不用那么麻烦,我喝口凉水就行。”说罢,便摘下挂在水缸边的大瓢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地咽了下去。

    天气寒冷,这水缸虽然有一层盖子,却也挡不住那透缝的凉气,一口凉水下去,给贺难激的打了个寒战。

    大叔憨厚地笑了笑,对贺难说道:“小兄弟,你要去郡城还有好一段路要走,不然先在俺这儿吃上一口热饭再赶路。咱们两个也能继续聊聊天。”

    这大叔说话口音重,颇为有趣,一路上贺难几次忍俊不禁,要不是自己急着回去见师兄,估计就和他多聊一聊了:“今儿就算了,我还有事要进城。以后有机会,我再来找您聊天。”

    见贺难急着走,中年大叔也不多留他,只是硬在他手里塞了两块干粮让他路上还能垫垫肚子。

    从敖家庄到郡城的路不算近,贺难快马加鞭,总算是在日落之前赶回了郡城。

    十里八乡为了这事已经忙的热火朝天,郡城更是车水马龙,贺难打西城门往里进,足足排了两柱香的功夫才进到城内。

    衙门里,周獠亲自坐镇,衙役们领着一批又一批人向周獠汇报着进度,拆除进度可喜可贺,但周獠却始终眉头不展。

    “师兄……”贺难走近周獠身边低声呼唤:“我这一路上看到这般光景,不想却是你的安排。”

    周獠轻轻点头:“自从年后就开始了,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有不少事还得你去办。”

    “为何要拆?”这是一路上都在困扰着贺难的一个问题,他想了数百里也没能想明白。

    周獠轻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贺难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朝内厅走去。

    “想知道原因?”周獠边走边问。

    贺难干笑了两声:“更想知道目的。”

    “你觉得这些祠堂庙宇的作用是什么?”周獠抛出来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显而易见,祠堂庙宇除了拜神佛之外还有什么作用?但贺难知道绝不会这么简单。

    “请师兄指教。”贺难虚心求教。

    “自从千面邪教一事过后,我就倍加关注这些所谓的鬼神之说,仔细一看,才觉得触目惊心。“周獠苦笑了一声:“没想到在我盛国的土壤上,还有如此恶劣之事。”

    贺难皱了皱眉:“您是说……还有如千面教一般的邪祟作怪?”

    周獠摇了摇头:“比鬼怪还能为恶的……是人。”

    山河府这对师兄弟惩治了贪赃的侯如明、惩治了徇私的王隗、惩治了和他们一样数不清的、不洁的官员,可是这也仅仅是冰山一角。

    水寒郡的祸根……还未清除干净。

    周獠因夔县的千面老仙一事对鬼神之说讳莫如深,他准备将水寒郡内一切打着鬼神名义作乱的邪祟全部祓除,但在深入调查之下,却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水寒郡中祠堂、寺庙颇多,每逢节日便要祭祀,而负责操办祭祀的就是当地的土豪劣绅。

    山河府出身的周獠自然能在其中嗅到不寻常的气息,顺藤摸瓜之下才发现,这些祠堂庙宇都是郡县中的土豪劣绅们伙同官员建造的。正所谓“羊毛出自羊身上”,这些腐朽的官员乡绅勾结起来急敛暴征,由百姓们出钱建造,他们却中饱私囊,而每逢节日便又要以祭祀为名再次横征一批钱粮。另外,不止是这些神庙,还有他们为自家所修建的宗祠,居然也有脸让他人出钱供自己的祖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而这种方式经过多年的演变已然变成了他们压榨盘剥百姓的三板斧——无数不知名仙家的佛祠神龛如雨后春笋一般建了起来。

    百姓们哪里得到了神仙保佑?分明就是一直被这些活生生的恶鬼所压迫!

    如今虽然处理了不少恶吏,但乡绅们早就建成的祠庙却仍在,而百姓们一面苦不堪言,另一面也苦求菩萨问世,只可惜他们始终都没有参悟到,正是因为这些劣绅们立起的假神仙,骗走了他们手中的真金白银。

    听完师兄的诉说,贺难叹了一口气:“师兄的意思,是要双管齐下?”

    所谓双管齐下,便是一方面立即拆除这些时时刻刻都在吸血的纳垢之所,另一方面打压这些劣绅。

    “还是师弟你了解为兄的想法啊……”周獠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既然如此……那我也来出一份力吧!”贺难对这件事一如既往的上心,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师兄,帮助拆除庙宇的劳工们都享有薪酬,这也是你的安排吧?”

    周獠点了点头:“百姓谋生不易,尤其是如今寒冬还未过半,我便从府库拨出了一笔钱款,每人每日二百文作为补贴。”

    “二百文?”贺难愣了愣,随即便想到了什么:“师兄……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灯下黑啊!”

    周獠仔细地嚼了嚼这句话,便也品出了贺难的意思:“你是说,就连这份钱都有人从中克扣?”

    贺难耸了耸肩,便向师兄道明了自己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尤其将今日之事说明了一番。

    “二十文?”周獠皱起了眉头,拳头紧攥:“这些蛀虫,竟然贪掉了九成之多!”

    贺难“啧”了一声,缓缓言道:“这九成恐怕也并非一人贪污,而是层层剥离,雁过拔毛……不如我来办这件事?”

    周獠思忖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交给你也好……不过你准备怎么办?”

    贺难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轻笑一声:“先威慑那些弱小的,再打击那些强大的,至于那些不强也不弱的家伙……自然会心悦诚服。”

第一四四章 笼鸟困疑境

    郡城周遭村落的村长不少都被贺难召集到了一起,在郡城的衙门内,近二十位村长被人陆续带往了不同的房间。

    房间大同小异,里面只有一张矮桌和一个拄着杀威棒虎视眈眈的衙役,这些个村长虽然年龄最小的都有四十多岁,但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本来还欲对贺难这个年轻人指手画脚,现在一个个全都心事重重地坐在矮桌后面,欲言又止。

    “为什么把你们召集到这儿,是因为有人揭发你们——擅自克扣官府给拆除祠庙的劳工们的粮饷,所以请你们过来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是否属实。”贺难对每位村长都说了一样的话,一字不差。

    村长们的反应很有意思,可以说是各不相同。

    有说自己冤枉的,有问是谁造谣生事的,有说弄错了的,有把锅推给其他人的……就是没有自己承认的。

    当然,这些也全都在贺难的意料之中。

    于是,贺难向他们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们从上面拿到了多少钱。”

    发给村子的钱都是自郡城府库拨款,由仓吏发放钱粮到乡长手里,再由乡长发放至村长手中,最后由村长发给村子中的劳工;如果是县城,在郡仓吏和乡长之间还多了一层县吏的中转。

    无论是各人是狡猾还是老实,聪明还是愚蠢,都不难想出这个问题的最优解,就是如实地说出自己发下去了多少钱。因为无论是从中贪污的还是没贪污的,只要答案能和劳工的证词对的上,那就相当于减轻了大部分自身的嫌疑,从而把“乡长——村长——劳工”这种联系直接变成了“乡长——劳工”的对接。

    但这些人能想到的,贺难没有理由想不到,事实上他第一个问题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指向村长们本身的。

    今日到场的村长们不但有敖家庄附近村落的村长们,还有不少来自县城的村长,而不同地域当然有着不同的属官,贺难就是要从他们身上扒出来每条线的状况。

    剥茧抽丝,层层递进。

    这一圈下来就足足耗费了个把时辰的时间,答案也并不让贺难感到意外——所有村长的口供都和他私下调查的该村村民能够对的上。

    但每个人报出来的数字都不尽相同,这就说明在他们上头,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事情,这些一村之长也只不过是有样学样。

    “从根源就开始溃烂了么…”周獠死死攥着贺难呈上来的报表,然后招来了郡城主簿:“拿着这份报表,把分管这些村庄的乡长、县吏都给我带回来,一个人都不能差!”

    在把这件事交代完之后,周獠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他要找的人正是负责管理府库的仓吏。

    钱粮都是从他的手中发出去的,仓吏本人有没有从中作梗最需要核实。

    就在全郡衙都开始动起来的时候,贺难也进入了自己的第二个问题:“你们之中有人检举了彼此,你们承认其他人对你们的检举属实么?”

    这个问题贺难诱导性地暗示了每一个人“你们认为是谁检举了你们”,其目的有二,其一就是试探他们是否联合起来互通有无,其二就是让他们互相攻讦彼此掣肘。

    最先激烈“反抗”的是新丰村的村长马国元,要不是门口还有衙役挡着,这家伙就要闯出去了,听完这话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破口大骂:“他娘的,一定是姓刘的坑老子!姓刘的一直都和老子不对付,他说什么你都别信!”

    他们所在的小单间并非是正儿八经的审讯室,所以隔音并没有那么好,马国元这大嗓门扯开了喊,旁人也能听到一二,于是事情从这儿开始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马村长咬刘村长,刘村长咬王村长,王村长又咬张、赵两位村长……到最后一圈问下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狗咬狗,一嘴毛,看着这帮人互相揭露对方的老底,就连对方媳妇偷汉子,孩子不是亲生的都给挖出来了,贺难也不禁哑然失笑——他想听的可不是这个。

    但直到现在为止,贺难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用这种方式完全瓦解了这些人之间的信任。

    接下来,就是贺难向他们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今日一共来了十八人,每三人都分属于不同的乡长分管,那就以同一乡长手下的三人为一组好了——如果你们这一组中所有人都不承认自己贪污公款,那等待你们的当然就是牢狱之灾;如果你们这一组中所有人都承认自己贪污,因为你们坦白的行为,我会对你们进行宽大处理——当然了,如果你们之中有人承认贪污,但其他人没有承认,那承认的人我不但会放他回去,还会因为他戴罪立功而额外嘉奖,至于没有承认的人,则会得到更加严酷的惩罚。”

    贺难的话音未落时,伏在矮桌上的村长就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他们如今的处境。

    有人弱声问道:“更加严酷的惩罚是指什么?”

    贺难嘿然一笑,正巧他手上端着一碗饭吃着,顺口说道:“你觉得这双筷子塞进你喉咙里算严酷不?”

    百姓们大多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他们所知道最严酷的刑罚也不过是杀头,次一点的就是打板子,所以也不算特别畏惧。

    因为这点儿事杀头肯定不至于,打板子虽然一般人也扛不住,但好歹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听贺难说把筷子掖到喉咙里去,那问话的村长一下子便把头低了下去——他想都不敢想这是多大的折磨。

    当然,贺难也就是随口一说,酷刑对于他来说是逼供的手段,而不是虐杀人的目的。

    无论是承认或者不承认,都得整理出来一份供状出来,贺难便招来了小吏们为这些大字不识的村长们录下口供,而就在这短时间之中,周獠也把仓吏提审完毕了。

    这一审,可审出来个大事——仓吏负责管理府库,所以金银钱粮都在他手中,平日里也没人细细查账,便教他糊弄了过去,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周獠亲自问罪,仓吏便将事情由来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了。

    这仓吏平日里好赌几个大钱,有时输了便从库中私自拿些,等到赢钱了再还回来,一来二去倒也没有人在意。可是上山多来终遇虎,总行夜路撞鬼怪,前些时日他是逢赌必输却又屡败屡战,库里的窟窿堵不上不说还变本加厉的监守自盗,到了周獠下令赈济劳工的时候,他便想出来这么一个辙——在账面上作假搪塞过去,等到这件事过去了风平浪静再想办法。

    可是今日这么些人都被贺难带到衙门里关了单间,看的仓吏是提心吊胆,他是知道贺难手段的,落在素来仁慈柔顺的周獠手里还好说,要是落在那孩子手上,自己还能不能剩下半条命都不知道,所以周獠一见到他,他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交代了。

    周獠处事的确相对仁和,但此次事关重大,且这是衙门官员监守自盗的例子,当场便革去了他的职务,打入大牢听候发落,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的官员、尤其是负责钱粮的一定要仔细遴选。

    到了晚上,这些村长们的口供也被贺难归纳了出来,绝大多数都因为不想落得“严酷刑罚”的压力下招供。在和彼此以及村民们的口供对比之下得出,十八位村长,没有贪污的竟然只有二人。

    “继续?”师兄弟二人秉烛夜谈。

    “继续。”周獠无比肯定的说道。

    接下来的几天里,几大县城的各级官员纷纷到此一游,无一例外的进了贺难设置的小单间里。

    然,这些读过圣贤书、久经名利场的官员们可比白丁们要难搞多了。

    问题还是差不多的问题,但村长们都是普通百姓,他们畏惧于官府的权势和刑罚选择了认罪;可这些官员们哪一个不是大风大浪里翻滚过的?面对同样的问题,他们展现出了惊人的理性和团结,要么拒绝承认,要么三缄其口。

    就算是他们上面的仓吏和下面的村长们都能从侧面佐证了他们贪污的事实,但他们本人依然不予承认。

    这样的行为让贺难更加确定了他们都是互相知根知底、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但唯一的困难就在于,要如何让第一只蚂蚱松口。

    “大家好啊!”贺难罕见地在卯时起床,大清早地就一个一个访问了关押这些官员的单间。

    官员们虽然被关了一夜,但显然还有精力与贺难继续磨下去——这也由不得他们。

    今日的贺难,直接向这些人快进到了第三个问题,可今日却和往日有些不一样。

    “我会向你们每个人都提出十次同样的问题,认罪或是不认罪,每一次的结果我都会告诉你们,让你们可以根据上一次的结果进行下一次判断——当然,只有最后一次的结果才是有效的。”

    这便是贺难想出来的最优解——限制困境。

    为了保证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处于困境中的人大多都会像村长们所做的决定一样选择出卖他人来换取自身的利益——因为无论对方选择认罪与否,自己选择认罪才是最稳定的选择,因为如果你选择了不认罪但其他人选择了认罪,你会得到一个最差的结果。

    当所有人都不确定会重复多少次这样的困境之时,那么大家为了保证都活下去,只能选择互相信任,也就是极力否认自己和他人的罪名。

    但限制住了次数,并且告诉他们每一次的结果,让每个人的心态都发生了变化。

    假设维持着互信的局面直到第十次,再继续否认还有意义么?自己认罪,对方不认罪,自己就可以逃脱。

    既然第十次会出现这种情况,那么为了避免对方会在第十次背叛自己,那么最优解就变成了自己在第九次时先一步背叛对方。

    以此类推……那么理论上第一局时平衡就会被打破。

    但,这个理想的情况放在官员们身上却并不一定适用——因为有着“场外因素”的干扰,村长们之间无非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除去这些之外并无瓜葛。但这些官员却因为处在同一个利益集团、背叛的行为会招致报复而选择缄默。

    所以贺难在离开每个人的房间之前,都“不经意”地说了一声:“如果你认罪,那你就是证人,我向来都保护证人。”

    这句话,彻底让这杆秤失去了平衡。

    每个人都听到了贺难这句话,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应该做证人,但每个人又不确定贺难是否只对自己一个人说了这句话。

    贺难用一种破坏规则的方式,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笼子里的人都是聪明人,都做出了聪明人做的决定;但他们也都不是聪明人,因为真正的聪明人不会被人关进笼子里。

    所谓自作聪明,正是如此。

    “怎么样了。”周獠单手捧着一卷书正读到兴起。

    贺难轻声笑了一下,把一叠黄纸压在了书案上,然后端起了师兄给自己准备的早饭:“都在这了。”

第一四五章 质子阿祀尔

    夜深人静之时,贺难刚熄了蜡烛准备睡觉,却被一串三长两短的敲门声给惊醒了。

    听到这串敲门声,贺难倏地便从床上蹦了起来,左手拾起被子遮挡在面前,右手已经摸到了床头的无柄刀上。

    三长两短,是贺难与“一个大帮派”中兄弟们所制定的暗号。

    但据他所知,大家都远在京城附近,此时此地怎么会有暗号响起?贺难防止有诈,便慢慢朝着后窗退去——万一来人想要对自己不利,进则手中有刀,退则跳窗逃跑,还可以用被子阻拦对方的视线。

    “别装屎啊!我刚柴还看见你屋里蜡烛亮着!”外面的人叫了一声,声音雄浑,口音奇怪。

    “呃……不会吧……”贺难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浑身一个激灵,却又不敢确定来人是谁。

    贺难蹑手蹑脚地拉开门闩,从门缝看了对面一眼,显然对面也看到了他,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你跳大神吗?”来者看贺难那怪异的姿态,鄙夷地说了一句。

    而贺难却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紧接着问了一句:“你怎么来这儿了?”

    来人方面阔额,浓眉细目,单眼皮,高颧骨,一头长发粗暴地拧成一绺绺粗细不一的辫子,金银饰品在浓密的褐发中熠熠生光。他身上的装束也与盛国人有些不同,一身的皮毛里面裹着布衣,脚底下踩着带马刺的皮靴。虽然他的长相并不能以英俊视之,但浑身却透露出一种粗野张狂的美感。

    阿祀尔,在胡部语中意为“苍穹”,而他的姓氏也是极为显赫的“巫勒”,三胡部中云胡部首领及其子嗣的姓氏。

    说是姓氏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胡部的文化中并没有姓氏的概念,不过胡部人却会将部落的名字冠于自己的名字之前。

    胡部人的部落或王国多以第一代首领的名字命名,而他们的名字则来源很多,例如祖先生活的地域、值得纪念的人物或事件、猛禽猛兽、日月星辰等等。巫勒便是云的意思,盛国人口中的云胡部,其实真正的名字叫做“巫勒部”,因为生活在连绵起伏的草原与高山之间,距离天空上的云朵最近,于是便有了“巫勒”这个称呼。相同的,西北大漠中的三胡部之一的沙胡部,胡部语为“厄勒苏部”,取沙漠之意。而三胡部中唯一比较奇怪的褐胡部,本意为“高勒部”,意为河流,但却在两国人口音不同的情况下以讹传讹地从“河胡”翻译成了“褐胡”。盛国北方除了这最为强盛的三胡部之外,还有一些小的部族,但命名的方式也是大同小异。

    巫勒的阿祀尔,是巫勒部诺颜之子,换成盛国便是诸侯王的世子。诺颜,是胡部人对于部落首领的称呼,与大部分人所知的“可汗”一词有着极大的差别。

    在胡部人的心中,只有统一了胡部的人才会被称为“可汗”,相当于盛国的“皇帝”,而胡部的历史中也曾有过数位可汗,但随着这些可汗逝世后,胡部再次趋于分裂,各大部族重新独立,经过多年的分合,才演变成了如今这三大胡部鼎足而立的稳定局面。

    当然,稳定的局面也是由牺牲换来的,阿祀尔便是做出了牺牲的那个人,或者说他就是被牺牲的那个人。

    云胡部本是草原上的一个小部族,但由于离汉人的国土最近,往来也最为密切——其中经历过互相攻伐,也曾有过相安无事的蜜月期。直到云胡部的前代首领遭遇了几乎灭族的危机,为保族群火种不息,便与盛国的皇帝达成了约定——云胡部以诺颜的世子为质送到盛国以换取钱粮来抗击其它胡部。

    就这样,云胡质子的契约一过便是将近百年,阿祀尔便是其中的一位。从古至今,异国质子都要被放在国都严加看管,身处异乡要经受多少白眼可想而知。虽然阿祀尔在胡部贵为世子,但在白玉京里便是一个处处受到监视的人质。

    不过由于云胡与盛国之间的契约已经有了八十多年,所以阿祀尔的待遇可以说是相当不错,他有自己的住所和车马仆从,衣食住行也较为自由,日常生活就是看看京城的瑰丽风景、品尝一下百味小吃、欣赏一下江南美女……可以说除了离开都城与私会官员,其余的事情他爱干嘛干嘛。

    而阿祀尔与贺难的结识也正是在京城里。彼时的二人都是少年,阿祀尔是跋扈的异国质子,带着他与他年龄相仿的云胡仆从终日在街上游荡,贺难还是山河学府的一个小学童,但已纠结起一群同好的少年飞鹰走马。

    直到有一日,贺难的小兄弟与阿祀尔的手下发生了口角,双方便约人茬架,而就在京城的西十八条街,贺难把阿祀尔揍了一顿。

    说起来可能很魔幻,贺难瘦弱非常,阿祀尔人高马大,贺难凭什么揍阿祀尔啊?因为在约好的日子前一天,贺难便带了几个人给毫无防备之心的阿祀尔套了麻袋。打这天起,两伙人就开始了长达一年之久的互相看不顺眼。

    不过少年的仇易结也易解,诸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后来便因为豪气相投而握手言和,贺难与阿祀尔也成为最好的兄弟。

    “你怎么穿成这样?”贺难睨了一眼阿祀尔,奇怪地问道。

    自八岁开始,云胡部首领的第三子阿祀尔便被送到了盛国的国都白玉京,在他这二十二年的生命中,盛国对他的影响甚至高过了自己的民族,平日里他都是学着盛国人的衣着打扮,只有正式场合才会换上胡部的装束。

    “巫勒派银传信来,说我阿布身体有恙,便召我回去看看。”胡部语中,阿布便是父亲的意思。巫勒的诺颜身体抱恙恐命不久矣,叫儿子回家也实属合情合理,不过契约还在,便又送来了一个儿子换阿祀尔回去。“祢图说你债水寒郡,我就顺道过来看看你,还给你带来了我们巫勒一匹好马。”

    云胡的使节每次到访盛国都会带一些好马作为礼物进贡给盛国的皇帝,这一次也不例外,不过阿祀尔想着自己要顺道去拜访一下兄弟,便留下了这批骏马中最好的一匹。因为贺难和祢图一直通信,所以阿祀尔知道他的行踪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来都来了,还带什么礼物。”贺难假客气了一句,随后又问道:“那你这次回去,还回来吗?”

    阿祀尔沉默了许久,犹豫地开口道:“只怕是,不债回来盛国了。”

    “阿布病的很重,他召我回去就是要宣布诺颜位置的继承人。”说到此处,阿祀尔的情绪显然有些低沉:“我和大哥二哥不是同一个额吉生的,如果是他们成为了诺颜,那我们这一支肯定不好过。”

    “我只有成为诺颜,才能保住额吉的命。“胡部人的传统粗鲁野蛮,当新的部落首领上位的时候,绝大多数都会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们进行残暴的清洗,这也是为什么胡部总会出现分裂的原因之一。

    但饶是如此,胡部人也没有去修正这种血腥的传统,因为他们信奉只有这种方式才会将强者的血脉延续下去,培养出最强壮的战士,诞生最伟大的可汗,带领他们统一所有胡部。

    “哎……”贺难拍了拍阿祀尔的肩膀。虽然早就知道阿祀尔是胡部人,但他也是在认识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位世子的真实身份的。本以为这家伙一辈子都会待在京城,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能离开,却要面对这么大的一件事。“用不用我给你支个招什么的?”

    “行啊!”阿祀尔本以为贺难是戏言,便跟着说笑了一声:“你给我出谋划撤,等我当上了诺颜,就封你当台吉。”

    “台吉……是啥?并肩王啊?”阿祀尔平时都是胡汉话混着说的,贺难也不知道台吉这个冷门词汇是什么意思。

    阿祀尔笑了笑:“台吉就是诺颜的继承银,跟太子差不多意屎。”

    “你大爷的,还想让老子给你当儿子啊?”贺难笑骂了一句。“对了,你们选诺颜是怎么选的?”

    “一般来说,我们都是比武选出诺颜的,但如果为巫勒打下赘多的土地,也有成为诺颜的资格。”阿祀尔一五一十地说道。“我的阿哈(哥哥)们一直跟着阿布与厄勒苏、高勒打仗,他们都比我更加强壮、更加善战。”来访盛国、负责接走阿祀尔的使者当然是他母亲这一支的人,一路上便将严峻的形势给阿祀尔仔细讲述了一番。

    “你有没有想过……把你的家人接到盛国来生活?”听完阿祀尔的难处,贺难不由得问了一句。

    “那枕么行!”阿祀尔突然激动了起来,断然拒绝:“只有懦夫才会因为怕屎离开炒原,真正的巫勒勇士,就涮是屎也要屎债炒原上!”

    本来这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一番话,用阿祀尔这怪异的口音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哎……那你们草原上除了巫勒、厄勒苏和高勒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小部落?”贺难摸着下巴,边思索边说道:“不要那么认死理嘛!既然你觉得打仗不是他们的对手,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吸纳那些小部落嘛!”

    “可是草原上的勇士们只印可债战场上流血的男人,如果我不能用武力征服他们,就算是小小的部落也不会臣服于我的。”阿祀尔驳道。

    “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贺难缓缓言道:“打仗不是唯一解决问题的手段,你要扬长避短才是。战争,不应该是目的,而应该是走向和平的手段,如果你能统一草原,让所有的臣民都不再流血牺牲,他们自然会臣服于你,而统治那些小部落的手段也很简单,你要展示出你的实力,让他们看到追随你的好处。如果你当上诺颜之后他们拥有更广阔的土地、更多的牛羊,那他们为什么不追随你呢?”

    “可是我比起阿哈们没有那么强的实力,也没有那么多的土地啊!我要枕么说服这些小部落的诺颜追随我呢?”阿祀尔不愧是能被贺难套麻袋算计的男人,从内而外透露着朴实二字。

    “画饼,画饼!”为了教导阿祀尔,贺难真是煞费苦心:“如果这些小部落都愿意追随你,你不就有了和你哥哥们抗衡的实力了么?比如你可以对甲说乙和丙都已经表示愿意追随你,再对乙说甲和丙已经追随了你,最后再对丙说甲和乙……”

    “你让我杀皇?”阿祀尔语出惊人,当然,这俩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贺难还是对这个敏感的词汇感到心惊肉跳。

    “手段、这是手段。”贺难一阵无语,他拍了拍阿祀尔的肩膀,“这样吧,你就多留在我这儿几天,把你们部落详细的情况给我讲一讲,我给你写几道锦囊妙计让你带回去。”

    就这样,阿祀尔便在水寒郡多逗留了一些时日,并且让接自己回国的使者将详细的情况都说给贺难听。起初使者还怕贺难会将部落的秘密泄露出去不愿开口,直到阿祀尔再三命令之下、加上贺难的一句“你要是不说,那还没等我泄露你们部落的机密你们就完蛋了”才愿意说出一些。

    “兄弟,保重。”贺难送阿祀尔一行人出城数十里,直到即将离开郡城属地才停下来。“我写的东西只是纸上谈兵,实际上还要看你如何去努力。如果你真的有生命危险,又不愿意做一个离开草原的懦夫,那个时候你就给我写信吧,我一定会赶到你身边。”

    “贺难,我的安达,如果你现在就跟着我一起回到巫勒,帮助我成为诺颜该多好。”离别在即,阿祀尔由衷地感叹着。

    贺难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保姆手册:“有这个在是一样的。我现在也有我的事情要做,可不比你的诺颜宝座要轻啊。”

    阿祀尔接过了贺难手中厚厚的书册,下马给了贺难一个熊抱:“我的安达,谢谢你为我写的撤略,如果我真的成为诺颜,一定会分给你赘大的土地!”

    贺难干笑了两声:“你不会把我教给你的那几招全都用在我身上了吧?”他指的当然是阿祀尔拜访他的第一晚,他教阿祀尔给人画饼的事情。

    “不对,不对。”阿祀尔摇了摇头,“我们马背上的男银,赘重视承诺。如果你来到巫勒,那我会让你跑十天马,所经过的土地都属于你。”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四还是十,反正贺难就当十听着呗!

    “既然你们马背上的男人最重视承诺,那你要答应我,千万别死啊!”贺难盯着阿祀尔那双褐色的眼睛说道,“等你成为诺颜的时候,我一定会去草原上与你相会。”

    “好,我答应你。”

    阿祀尔也并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他叫人牵出最好的骏马,将马缰绳亲手塞进了贺难的手里,然后以盛国的礼节向贺难拜了拜。

    一串飒沓的马蹄声逐渐远去,那是巫勒诺颜之子阿祀尔和他的卫队回归草原的声音,携带着贺难为他所描绘的、胜利的篇章。

    胡部人的作风远比盛国的军队更加彪悍、更加野蛮、更加凶狠,他的前路,是带血的弯刀和锐利的箭矢,是嘶鸣的骏马和鲜红的草原。

    马背上的男人一诺千金,而阿祀尔的承诺却远比千金更贵重,这份承诺将会在遥远的未来彻底改变这片大陆。

第一四六章 瓮中捉两鳖

    “周大人,这件事情有些过火了吧……”青年强忍着怒火说道,不过却也不敢表露的太过明显。虽然他一身皮裘价值不菲,顶的上周獠的十身衣服,但身份摆在这儿呢——周獠是官,正四品,直接向左右丞相汇报,能跟皇帝说得上话的人物;自己再有钱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自从拆迁工作进行的七七八八、贪污公款的各级官吏也一一革职之后,周獠便把重心放在对本地豪强的打击之上。

    周獠令税官把往前十年的账簿都仔细对了一遍,果然发现了许多漏洞,全郡上下包括县城里豪强二百余人,把粮食都兑成银子算,统计出了四百万两白银的空缺。

    这是个什么概念?盛国如今国库一年的收入。而这笔钱却只是账面上的——一来齐长庚重商,驳杂赋税本就免去了不少,二来这些豪强们压榨百姓血汗的黑色收入还都没纳入统计,也没法统计。

    呈上来的账目如除夕当日的雪花一般,周獠越看越觉得揪心。

    于是大半夜的便遣人开始挨家挨户的敲门,郡城里匿税的豪强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到了衙门来报到。

    当夜衙门里可以说是比过年那天都热闹,文职人员到了大半,武职人员更是没有一个缺席的,甚至连驻水寒关的将士都被周獠抽调过来了一队。本来这群豪强还仗着脸熟或势力和各位官员套着近乎,水寒关驻军的小队挎着长刀迈进衙门大门的时候却都吓得噤声。

    那天晚上,周獠下了一条指令,命令这些地主们三日内将过去十年内所匿的赋税如数上缴,少一两银子一石米都是一大板。

    当时一片肃静,事后一片哀号。

    豪强们当然不服,但又不敢去触周獠的逆鳞,只好推举出了两个代表,由此二人去拜访一下郡守。

    主要的目的,其实还是谈判。

    豪强的代表分别是一老一少,二人都是郡城人,老的那位已经过了六十岁,少的那个也有三十好几。

    两个人憋着一肚子火呢,可是脸上还得露出笑模样,上来就直奔主题,要求周獠给他们多宽限一段日子。

    宽限日子,就意味着这些豪强们有更大的“操作空间”,周獠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所以他一口回绝,不过说辞倒挺有意思:“想要宽限日子也行,每宽限一日就来领十大板,你要是能受的住就给你宽限,但也最多十天。”

    其实这一老一少听完这话倒还真合计了一下——只要能宽限,那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不妨就先这么答应下来。

    结果贺难却从中插了一句嘴,彻底断绝了这二人的心思:“每一日早上先来衙门领板子,领完之后才算数。不然就按定好的三日收税。”

    听完这话,二位脸绿的和青豆一样,于是乎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过火么?我倒是觉得没有你们做的过火。”周獠冷笑了两声道。“你们想让本官宽限你们,那你们又何曾宽限过百姓呢?你们说本官此举过火,那你们又何曾收敛过你们的行迹呢?”

    “你们可以得寸进尺,就不许本官依法办事?还是说从前的风气给你们惯成了这个样子?”

    这一番话,可以说是掷地有声,对坐的二人俱哑口无言。

    憋了半天的话,还是由岁数大的来说:“周大人,关于此事,实在是我们考虑不周……在下有一个提议,或许我等可以开仓放粮、赈济百姓,以弥补过失——不知周大人您意下如何?”

    老地主的本意,是想以此法象征性地掏出一笔钱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地就将这一页翻过去,虽然此法肯定也少不了大出血,但比起那天价的赋税……还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哎呀哎呀,还是老人家您明事理啊!”还不等周獠作出什么反应,贺难已经摆出了一副喜上眉梢的神情,双手僵硬地拍着掌。他转头便向师兄说道:“虽然我不知道这位老人家姓甚名谁,但迷途知返回心向善自然是一桩美事,既然老人家不但要补齐所缺的赋税,还主动提出要捐献钱粮,您就高抬贵手给他个面子!”

    在座的没有一个傻子,周獠也不是看不出这老地主话中有何居心,但贺难这么嚷嚷出来可就不一样了——这衙门中还有别人呢,贺难摆明了就是要把这顶高帽扣在老地主头上,恶心一下对方。

    “这……”老地主当时就傻眼了,他倒是想解释一下自己的本意,但经过贺难这番胡搅蛮缠,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周獠也顺势接过贺难的话头,不给对方任何的空当——反正话也是从对方嘴里说出来的,虽然把这件事赖掉也不犯法,但他要脸啊:“既然曹员外这么说了……那就请三日内准备好银两和粮食吧,等到放粮的日子,你便去东六条街的菜市口即可,我也会差人前往,记录下你的功劳。”

    “贺狱曹,代我送客,本官还有要务处理,便不多奉陪了。”说罢,周獠便离开了会客厅。

    “哼!”那年轻的豪强见周獠就这么离开了,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鼻子中哼出两道冷气,然后便拂袖而去。

    也不知道他这出是气周獠的严词拒绝还是气同伴的一时语失。

    “哎……有些人啊……真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贺难翘着二郎腿,看着这位渐渐离开了自己的视线,然后把脖子缓缓地拧到了曹员外的方向:“曹员外,您不会跟他一样吧?”

    曹员外知道贺难说的这番话是给自己听的,连忙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虽然贺难在他眼里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但他也听闻过贺难的手段如何。

    “您呢……年纪大了。”贺难移步过来,行至曹员外面前的时候,双手伸到了对方的衽口:“既然年纪大了,就不要想着和年轻人们一起趟浑水了……您说您好好活了一辈子都没遗憾,到老了要是因为这点儿事全家跟着遭殃……不值当。”

    “说句不好听的……您死都死不安生,要是把自己这么大的家产搭进去了,等儿孙下了地府不得戳您脊梁骨啊?”帮着曹员外整理完衣襟,贺难笑了两声。“有十分力使七分,留下三分给儿孙,这不也挺好么?总比一个子儿都剩不下强。”

    曹员外虽然已经是个过了花甲的老头,反应是慢了点,嘴也跟不上脑子,但贺难单独跟他说的这些话却特意放慢了语速、放低了声音。

    “你……什么意思?”曹员外沉声问道。

    “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儿,就是想知会您一声——一下子处理二百多个人,我们也嫌麻烦,所以就得先杀两只最不听话的鸡。”贺难的声音妖冶眩惑:“您今儿说出了要开仓放粮这一番话,甭管您当时是怎么想的,可周大人已经给了你一个台阶下,您是要帮着我杀两只鸡呢?还是要当那两只鸡呢?”

    “有什么要求……你说吧。”思考了许久过后,曹员外颤抖着说道。

    当日回去之后,曹员外便召集了那些“同仇敌忾”的豪强们,说出了一个解决他们如今处境的办法——既然周獠在这一天他们就不得安生一天,那不如就把这尊大佛送走——一家都掏出一笔巨资来,咱们给周大人买个大官让他升迁到别的地方算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当时就有人骂出声来了——周獠已经是一郡之首了,官居四品,再往上走那就是去京城——那得花多少钱?

    当然,他们只对花钱的数目产生了质疑,却没有对“花钱买官”这件事本身产生质疑——因为他们也都清楚,“花钱买官”在齐长庚当朝以后便是一种潜规则。因为商贾也想要功名,齐长庚便给他们行个通路。

    到最后,他们大致算出了一个数字——八十万两白银,差不多是把一个地方四品大员抬到京城三品的价格。

    八十万还是四百万,这不是一个很困难的抉择,虽然一样让这群老混蛋们觉得肉疼,可前者像砍手指头,后者就是挖掉腰子了。但这帮人却卡在自己心里这道坎儿上了——姓周的这么整老子,老子还得给他花钱?

    最后,还是曹员外这个年高德“少”的说话了:“只要姓周的在这,咱们就落不了好,等他走了之后咱们花出去多少钱都能再找补回来,现在能忍则忍吧!”

    这件事拍板也很快,因为这群人难受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周獠上任之后他们几乎一天好日子都没有,定下来每人拿出多少钱来之后便纷纷回家准备银子去了。

    就算这些人一个个都腰缠万贯,但八十万两白银也很难凑,该卖土地的卖土地,该卖珠宝的卖珠宝,算是把之前吞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个大半,而就在这个关头,却没人要他们手中的地契了。

    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把价格压得越来越低,直到低于他们当时收购百姓手中农田土地的价格时,才算是卖了出去。

    这一系列的事情三天肯定办不完,所以从第四天开始,这帮人天天都得大清早去衙门领板子,排队挨揍的人从衙门里排到大街上,令人叹为观止。

    当然,也有浑水摸鱼不去的——当天晚上就被扔进牢里了。

    直到第八天晚上,这笔钱终于凑了个七七八八,最后还是领头羊曹员外说事不宜迟,把钱给周獠送过去,然后自告奋勇地推选自己作为送财童子。

    曹员外不提这一茬还好,一提起来可就炸了锅了——谁不想在周獠面前表现表现,就开始争取这个送钱的名额,这回真涉及到个人利益,就算曹员外是老大哥也不行了——上一次让你去代表就是送你去背黑锅的,反正到最后大家有罪一起受,现在可是给人家送钱的美差,还能轮得到你?

    曹员外是前几个就被否决的,而这帮人从戌时初一直争到亥时末,才把人选定夺下来,同样是两位。而这两位,恰好就是和曹员外原本就不算对头的。

    这二人立刻准备车马随从,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拜访周獠府邸,这么仓促的准备也不可能一次性把所有钱都带过去,所以他们只带了一批头款,先给周大人过过目。

    到了这个时间,周府上下也都熄了烛火,这二人敲门的时候,还是周獠亲自接见。

    “你们这是?”周獠面露疑惑地问道,放眼望去,面前数架车舆。

    “周大人……咱们不妨进去再说?”二人满脸堆笑地说道。

    等到了周獠的书房,二人叙了一会儿家长里短之后便步入正题:“周大人,我们二位是给您送贺礼的。”

    “我又不过寿,你们送什么贺礼?”周獠轻轻的笑了笑。

    “您是青天大老爷,哪天都是您过寿。”其中一人油嘴滑舌道:“我们二人的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瞧瞧,前脚出门之前还是大家一起凑得钱,后脚到这儿已经成了“他们二人”了。

    “你们二人?还是说是水寒郡数百豪强啊?”书房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所以他们也看不清周獠的脸色,但听声音还是挂着笑意的。

    “他们一个个都抠的像铁公鸡一样,只有我们二人有这份心啊!”另外一人也是紧跟同伴话语,恬不知耻。

    周獠的声音低了下去,显得小心翼翼:“你们知不知道,向朝廷命官施贿,是掉脑袋的大罪?不光是你们,连我都要被你们牵连!”

    “哎,这话就不对了……”一人堆笑着道:“此事您不说,我们二人不说,还有谁向外面说去?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一声怪笑从周獠身后的屏风响了起来,在这只有一丝烛光的空旷房间内显得极为诡异:“现在我也知道了!”

    “还有我!”这是一个大嗓门。

    “那俺们不都知道了么?”还有一个说方言的。

    听到这几声,送礼来的二人脸色顿时大变,其中一个四肢瘫软地倒着伏在地上,另外一个几欲夺门而逃。

    周獠先是无奈的笑了一笑,然后厉声道:“此二人欲向我行贿,给我速速拿下!”

第一四七章 一个大帮派

    稀稀拉拉的余晖洒在了向阳的大道上,一行马车缓缓地驶入京城。

    这队马车停在了一间客栈前,随行的人员纷纷下车牵马进行休整,只有为首的那个头戴斗笠的青年独自离开。

    斗笠青年按图索骥,每过一条街都要看看自己手中的地图,直到他行至京城东北角落的永安坊乌云巷子才停下脚步,此时却已经是天黑了。

    “自东向西数……第十九间……”斗笠青年一间房一间房的寻找,终于摸清楚了这巷子之间的房屋排布,最后敲了敲这方小院子的大门。

    “你找谁?”门内一个少年探出头来,谨慎地询问道。

    “祢图在么?”

    “没这人,找错了。”少年露出了狐疑的神色,然后一口回绝,顺手关上了大门。

    斗笠青年怔了怔,正欲离开,但在门前转了一圈之后发现自己并没有数错数字,更没有数错方向,便知道对方在玩什么幺蛾子了,于是又伸出手叩了叩门。

    开门的仍然是方才的那个少年,一脸的不耐烦:“都说了你找错人了。”

    “麻烦你和祢图说一声,我是受人之托前来的,请他一定要见我。”斗笠青年也不和这孩子置气,轻声说道。

    这少年挑了挑眉毛:“什么人?”

    “贺难。”

    听到这个名字,少年明显愣了一下,过了两三息的时间才回应道:“那你稍等片刻。”

    少年一路小跑着进了院子,又进了正房,房内一片黑暗,少年一摸床铺却没有人影,便低声呼道:“祢哥,门外有个人说是贺难大哥让他来找你。”

    沉寂了片刻,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你问他叫什么名字了么?可有什么证据?”

    “这……我忘了。”少年咽了咽唾沫。

    “教给你多少次了,如果有人上门一定要问是谁,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黑暗中的声音沉了下来。

    “我知错了。“少年低下了头。

    “罚你扫三天院子。”撂下这句话之后,一道黑影顺着房梁倒吊了下来,还未等落地就又一次消失在了少年的视野中。

    且说门外等候着的斗笠客正百无聊赖之中靠着墙打瞌睡,忽然听得耳边传来人声,却不见人影:“阁下何人?所为何事?找我做什么?”

    斗笠客虽然看不见说话之人,但却把身子转向了门前的那棵苍梧树上,朗声道:“好风山抟云观东方柝,受贺难之托,捎你一封书信。”

    “怎么证明你就是东方柝?”那声音又一次传来,却换了个方向。

    东方柝继续追着声音的来源转身,然后揭下了自己罩在脑袋上的帽檐,露出了一头素丽的银丝:“这样足够了么?”

    祢图沉吟了一声,然后落了地:“够了。”

    “贺难要你捎给我什么信?”贺难当然是给东方柝好好介绍过一番祢图的,但东方柝仍然没想到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

    祢图本身相貌平平,但从他暴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上都能看到淡淡的伤痕,为这个瘦弱的少年添了许多猛恶和怪异。

    祢图自出生便被父母所遗弃于城郊的荒野之中,当时虽是盛夏时节,但夜晚仍不免冰凉,况且还有蚊虫蛇鼠等害可危及他的性命,最后落到了一群乞丐手里。天下并非所有乞丐都归属于丐帮、有豪情侠气,这些乞丐们不属于丐帮反而才说明了一些问题——都是些道德低劣不择手段之徒。几个乞丐本想趁这孩子不懂人事就将其分食,但终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其中较为有资历的那个乞丐于心不忍,便说服了同伴们将这孩子留下来,将来也能多一个帮手。

    就这样,祢图从乞丐们的嘴边活了下来,但日子却也并不好过——乞丐们本就过着朝不保夕、寅食卯粮的日子,他作为最小的孩子更是有上顿没下顿,于是便长得十分瘦弱。不但如此,自从他会说话开始便跟着乞丐们上街头要饭,也被他们教习着学习偷鸡摸狗、揭箧探囊的伎俩。

    乞丐中有不少如他这样的孩子,大多是被人抛弃流落街头的孤儿,都被他们逼着偷盗——要饭撑死也就能拣一些吃剩的、发霉的食物来吃,但偷盗却能将真金白银拿到手,但伴随着利益而来的也是残酷的风险。要饭就算人家不给也不至于向你动手,但偷了人家的东西可就不一样了,轻则拳脚相加,重则报官领赏,还可能被那些出手没个轻重的打死打残,所以这些成年的乞丐逼着小孩子们去偷去抢,自己则坐享其成。这些小孩子们若是不愿意听从他们的命令,招来的便是毒打。许多偷抢被人抓到的孩子就算被人打死也无人问津,反正官府也懒得管这些乞丐们,由他们自生自灭,而就算他们中有命大的侥幸活了下来,多半也落下残疾,可饶是如此也不免被这些成年乞丐们压榨最后的价值——让这些残疾的孩童们继续上街要饭,博取路人的同情之心。

    祢图脑子机灵,手脚灵活,是这帮乞丐中偷窃技术最好的,本来他倒是能保住自己无虞,还颇受这帮人中的乞丐头儿赏识。但他颇重情义,又耻于与这些人为伍,所以便不对和他一样穷苦的百姓下手,只偷那些贪官恶吏,不法之徒,还经常把偷来的东西分给其它的孩子,让他们也能免遭欺凌。

    只是后来东窗事发,这些成年乞丐也知道祢图的所作所为让他们少了许多收入,便将祢图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甚至还用砖头砸他的双手双脚,用烧红的烙铁烫花了他的前胸后背,才留下了这身可怖的伤疤。

    自此事之后,祢图彻底下定了决心要报复这些人,但又苦于无门路——去官府揭发他们肯定不成,官府会不会费神费力地去抓这些一哄而散的乞丐不说,他自己就得先进牢里蹲着。所以祢图也只能暂时忍耐,继续过着这种令人不耻、过街老鼠一般的生活。

    这样的窘状一直持续到他结识贺难——当时的祢图黑吃黑偷了一间黑店的脏银,却被酒楼的打手发现,追他直追了几条街,刚巧冲撞了逛街市的贺难和朱照儿,二人看他也是可怜,便替他还了银子。

    在听过祢图的境遇之后,朱照儿义愤填膺,贺难却冷眼相待——他虽然对祢图的遭遇也感到同情,但毕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直到他调查了这些乞丐的种种无赖行迹之后才决心帮祢图和其它深受压迫的孩子脱离苦海。

    彼时的贺难已经在山河学府中名声大噪,深受李獒春的器重,便在师父面前有意无意地提及了此事,但唯恐师父将祢图等误入歧途的孩子一并降罪,却也有所隐瞒。不过李獒春却也是看破不说破,只教京城的捕头将这些乞丐们该抓捕的抓捕,该驱赶的驱赶。

    但不做乞丐、不去偷盗,这些从小便被人领上了邪门歪道的孩子们却陷入了另外一种境况,他们从未经过教化,几乎不懂得礼义廉耻,又大字不识一个,此番又因为借了贺难的光不得不从良,一下子便失去了生活的收入。贺难也知道他们不易,但甩开他们又于心不忍,所以便分出学府给自己的补贴、又时不时来到他们居住的地方为他们带来一些书籍,教他们读书识字、三纲五常。

    此事过后,祢图对贺难感激的涕泗横流,自此便奉贺难为兄,而他也知道贺难的身份颇为难做,又不愿总受贺难与朱照儿的恩惠,所以从不在贺难面前提及偷盗之事,只悄悄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来养活自己和手底下的这些小孩子。贺难虽然也有些察觉,但祢图下手的也都是些不义之财,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的贺难离开了京城,祢图便租下了贺难曾经住过的那间小院子,给自己以及其余如他一般的孩子留下了一个住处,而他虽然也不懂什么四书五经,但却记得贺难的嘱咐,监督那些更小的孩子读书识字。

    这些年来,贺难与祢图等人除了原本的小乞丐们之外,还收纳接济了一些孤儿。如今二十多个孩子一齐住进小院里,最大的也不过比祢图大两年,最小的却只有不到十岁,大一点儿的就找个小店帮厨或者其它什么买卖帮工,以换来食物,小一点儿的就在家安心念书。可饶是如此,吃住的环境也相当简陋,几乎是没有床铺的,只用捡来的旧褥子缝在一起拼成一个大通铺,吃的也都是极其便宜的大锅饭。

    正如他满身的创伤一样,他祢图已经是满手罪孽,早没有了回头的路,可这些孩子却还没有像他这样,就让他们好好读书,盼着将来能够出人头地,至少也不应该像自己一样做一个贼。

    祢图也不过是个十九岁、正当年少的小伙子,但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他却如兄、如师、如父。

    当年他们建立起一个大帮派时,只觉得这个“大”字颇为威风,但如今想来,却能延展出许多不同的涵义。

    大,是这寥落之地的不甘,是这些潦倒的孩子们对于未来的祈盼,是首领“一人”便要为所有人撑起的荫。

    从前的贺难如此,现在的祢图也如此。

第一四八章 若个草头王

    祢图从东方柝手中接过了书信,却发现这信笺中一式两份,一封是给自己的,另一封则没标注名字。

    他捻开标注着自己名字的那封信纸,细细地读了下来。

    从前贺难与祢图之间的书信往来也从未让人特地捎过,此时却也不难想到,这两封信的内容皆是不传六耳的秘密。

    给祢图的那一封倒是简约,除了日常的问候之外就是一些寻常的嘱咐,唯有一点举足轻重——贺难让祢图尽快去找朱照儿一趟,然后把那封无名之信交给她,然后跟她说,把信给“某人”就可以了。

    可能有人会觉得贺难这样大费周章的兜了个大圈子,直接让东方柝把信交给“某人”不行么?为啥还要借祢图和朱照儿之手?

    显而易见,“某人”又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包括朱照儿的家门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登门——谁知道你是哪个?有何图谋?

    但祢图自有能联络到朱照儿的办法,而朱照儿要见到某人也是轻而易举。

    “既然信已送到,那我就不久留了,告辞。”东方柝又戴上了自己的斗笠,转身欲走。

    祢图也不留他,只点点头,拱手道:“保重。”

    待他回房后,那给他通报消息的少年仍有些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祢图看了他一眼,本想让少年代自己把信烧了,可想了想还是自己亲手生了火,待信纸于火盆中焚成灰烬,祢图又翻身勾到了梁上。

    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一来可以锻炼自己的轻功,二来又可以防止别人趁自己熟睡对自己不利。

    祢图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也无须等待三天,翌日一早他就揣着这封信匆匆地出了门。

    辰时正刻,梳洗完毕的朱照儿正坐在起居室内复盘棋谱,她从小便善于弈棋,以围棋一门来说,就算是贺难和齐单这等人也并非她的的对手。朱照儿一手托着香腮,另一手压在棋笥里一刻不停地抓挠着,看起来心中有些烦闷,忽而一个丫鬟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进门便说自家府邸后墙之外升起了一只白色纸鸢。

    这小丫头也是朱照儿从小的玩伴,当然知道这只纸鸢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便向她来通报。

    朱照儿蹙着眉头想了想,便放下了手中握着的棋子,顺着朱家大宅的后门溜了出去。

    这一走足足过了数条街,等到了一处车水马龙的闹市,人群正如过江之鲫一般涌来,祢图不知道从哪里骤然出现,伸出手来拍了拍朱照儿的肩膀。

    “何事?”历来都是贺难去放纸鸢的。自贺难走后,祢图也不经常主动找朱照儿,反倒是朱照儿往乌云巷子跑的次数要多些,这次祢图主动找自己,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难托我给你送一封信,但信也不是给你的……”祢图也不知道该怎么一句话就说清楚,“说是让你再转交给‘某人’。”

    “某人?什么某人?”朱照儿怔住了。

    祢图摇了摇头:“贺难说你一定会知道,其余的就并未提起了。”

    朱照儿心思玲珑,一听是贺难刻意强调过的,顿时了然于胸,于是便伸出了一双小巧玲珑的手作捧水状,俏皮地笑道:“那我现在知道了,你把信给我吧!”

    看着朱照儿这憨态可掬的娇俏模样,祢图一时间也有些恍惚,他以手握拳掩在面前,似乎是要挡住自己涨红的脸颊,过了片刻才将信笺交给朱照儿。

    少女又是明丽一笑:“多亏你大老远跑一趟,中午我请你吃个饭如何?正好你给孩子们也带回去一些。”

    听完这话,祢图顿时开口:“怎么好意思让你请我,还是我来吧……”

    朱照儿也不解释,她自然是知道祢图的难处的,拉过祢图的手臂便朝着街市深处走去。

    二人寻了个实惠的小店,点了不少孩子们爱吃的肉菜,甚至连汤都盛了好几种口味的,朱照儿甚至还想给祢图带点酒回去,但祢图却一口回绝了:“这些已经足够吃上两三天了,再者我现在也不让他们喝酒。”

    朱照儿听完却莞尔一笑,揶揄道:“你现在还真跟个老父亲一样。”

    祢图也不恼,只是略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是啊,又当爹又当娘……确实很不容易。”

    到最后,还是朱照儿没有让本来就养着一大帮“儿子”的祢图破费,这点儿饭菜钱对于户部尚书家的大小姐来说也就是毛毛雨。

    户部嘛,管的就是钱粮。

    在送走了祢图之后,朱照儿也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先拆开了信笺。

    字迹神采飞扬,骄狂跋扈,横如大戟,竖如悬针,一撇一捺更是要飞到天上去,一看便知道出自贺难之手——贺难没有客套地写着什么“吾兄展信安”之类的屁话,大剌剌地写着“攘外必先安内,安内始由中宫。中宫偏宠宦竖,宦竖盖印压龙”。

    朱照儿看了一柱香的时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贺难与齐单谋划着什么。

    想罢,她便小心翼翼地折叠好信纸,奔赴齐单的小小赵王府而去。

    近来五皇子偶染风寒,已有四五日并未出门,全是月牙儿在照顾着,此时的齐单正坐在榻上,裹着一层白绸缎的寝衣,外面还披了一层锦缎套子的棉被,一手捧着温热的姜汤,另一手握着手绢捂在口鼻处不停地掩面叹息。

    他齐单何曾有过如此窘迫不堪的时候?说话都带着痰音了。

    朱照儿进门也是月牙儿给开的大门,月牙儿正端着一盆热水,见了朱照儿也不免慌张——不知道是先放下水盆施礼好还是先打招呼好,朱照儿也不在意,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问了齐单目前在何处之后便不理会那小丫头了。

    “咳、咳……照儿……你怎么来了?”齐单坐在榻上望见朱照儿进门,刚欲开口说话便是两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听的朱照儿一阵揪心。

    虽然病成这个样子,齐单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反而让人觉得我见犹怜,朱照儿可是见过贺难生病的样子——扒着床头上吐下泻,俩鼻孔能流出四条线来,饶是如此还嘴硬自己是天妒英才、终有此劫呢。

    本来还想刁钻刻薄地嘲讽一下齐单背着自己“金屋藏娇”的朱照儿,这下子心也软了下来,她落座在齐单身边接过他手中的姜汤吹了吹,然后把贺难的信笺奉上:“你的好兄弟贺难托我给你送的信。”

    一听是贺难来信,齐单顿时打起了几分精神,他伸手展开书信,然后脸色便起了变化。

    “又是谜啊……”齐单苦笑了一声。

    朱照儿望着齐单那形销骨立的面庞,一下子捕捉到了重点:“又?”

    齐单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叹息了一声:“这一次的谜倒是比上次直白了许多……”

    叹罢,齐单问道:“你可知贺难想说什么吗?”

    朱照儿撇了撇嘴:“要说就快说,别在我面前卖弄你们俩的聪明才智。”

    “蔡环……”齐单轻声吐露出了一个名字,“虽然我不知道远在天边的他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但很显然这件事已经大到天上去了。”

    中宫便是皇后的代称之一,而最受皇后娘娘宠信的太监莫过于司礼监的这帮老鬼了,而司礼监中执掌印绶的,正是蔡环。

    盖印压龙——这倒也能解释成司礼监的权力已经能越俎代庖、高过齐长庚了,但显然齐长庚也不是受制于一群阉人的主儿,所以齐单能想到对此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蔡环在搞一些大的猫腻。

    然而,蔡环本人可能都不知道他自己要“谋反”,只是贺难用了这么一出计策,要让齐单把目光对准他。

    蔡猛送给蔡环的那十箱子礼物中,有一件是本来没有的,而把这东西塞进礼物中,才是贺难亲自带队劫车的目的。

    这多出来的“礼物”,也是一封书信,而且也只有寥寥数字,一句狂言。

    “愿将效魏祖,若个草头王。”

    就这十字,已经构成反诗的标准了。

    具体想表达什么意思呢?大概就是我蔡氏和曹氏头顶上都顶着一个“草”,我爹是您收的干儿子,魏祖之父也是其祖父收的干儿子,而我与魏祖都是宦官之后,何其相似——不如咱们爷俩也搏上一搏?

    这句话,当然不是蔡猛写的,他既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胆魄,更没有那个想法,只是这封提了反诗的信若是真被外人看到——谁管是不是你蔡猛写的?

    重罪有十,谋反首当其冲。

    若是蔡猛给蔡环进贡的箱子里搜出了这玩意儿——那就等着全家掉脑袋吧!

    然,贺难此计的本意并非是让皇帝降罪于蔡氏,因为一旦涉及到了“重罪十条”,那调查此案的官员必须做到事无巨细,若是真让人发掘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贺难的这个小把戏很容易就会被拆穿,到时候铡刀的落点可就是他贺难的脖颈上。

    所以贺难才另外修书一封给齐单——齐单一方面可以籍由“蔡猛反诗”借题发挥,要挟蔡环;另一方面,也能将事情的发展控制在某个小范围之内,不至于惊动龙庭。

    到最后,结局就会像贺难所谋划的那样——蔡环一旦主动和蔡猛割裂,那么蔡家在斧阳郡城里便是一番孤立无援的景象了。

第一四九章 驱虎吞豺狼

    “蔡公公,殿下有请。”

    作为司礼监掌印、陛下的亲近宦官,蔡环与季斯年一样有着独辟一府的权力,而由于其职务原因,平日里倒也不是常常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吃住也时常不在宫中,算得上是“陛下特许”。

    被五皇子派遣过来“请人”的,也不是左膀右臂的姬巨山,而是“狂才”施洛。不过蔡环虽然有资格独辟府邸,但宦官终究也是皇家的下人,平日里前呼后拥不假,但说到底也都是小宦官们捧着,士人们人前叫一声“蔡公公”,人后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阉狗”呢!毕竟士人和阉人从两千年就是死敌,这一点从未变过。所以施洛的语气也并不是十分客气。

    当然,可能有人问,为啥在人后都要在心里骂呢?

    因为骂出声来被人家听见了可就要命了呗。

    能够影响皇权决策的三大集体(士人、外戚、宦官)中,宦官是最为特殊的一个。

    宦官们是这个国度中最可怜、也是最残忍的一个群体,他们比之常人失去了身体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伴随而来的往往就是失去了人性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奴仆的身份让他们十分卑贱,但他们与皇权之间的距离也带来了许多的便利,失去了对美色的眷恋,注定无妻、无后的他们,那么对于权势和金钱的追逐恐怕就是绝大多数宦官一生的追求了。又因为他们得天独厚的诸多便利,使得他们能够影响后宫,所以历朝历代都少不了出现天子听政,宦官垂帘的景象,而宦官们又是极为狠毒的——得罪宦官的人极少有好下场,所以又有哪个人敢骂出声来呢?

    当然,世界上也有心地善良的好宦官、也有恶贯满盈的坏士人,不能一竿子打死全部,可几乎所有祸乱的根源不是由前者引发,就是由后者源起。

    由此可见,说士人与阉人两千年来的斗争史就是人类的历史也不为过。

    为啥在这里会落下一个外戚呢?因为古早的外戚往往都依靠于其中一方来攫取权势,其中大多都与士人世族站在一起,偶尔也会与宦官们交换利益,不过士人们逐渐发现了这些靠着自家出了个美娇娘才得以鸡犬升天的家伙脑子是真的不够用,所以也就渐渐和外戚割裂。后来这样的外戚因为选妃制度的更迭便逐渐稀少了,而皇后又多半从世家中的女子里册立,所以外戚这种身份便渐渐和士人融合到了一起。

    “殿下?哪个殿下?”蔡环的精气神倒是不差,年过五十仍然面色红润,满头黑发中也不见一点银丝,他的声音异常尖利,从这一点来看,倒是和所有的宦官们没什么两样。

    施洛又道:“五皇子、赵王殿下。”

    齐单?他找我来做什么?蔡环转了转眼珠子,感到匪夷所思。他和齐单没有多少交情,甚至算不上熟识。从前他还没执掌印绶的时候是负责在东宫伺候太子爷的,虽然太子与赵王同住在偌大个五官城中,但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也没有许多工夫见面,后来季斯年因年老从掌印自迁至秉笔太监,这份差事便落到了蔡环头上,可是齐单也已出宫,就更没有什么机会接触了。

    “注意你的态度。”蔡环当然也得摆摆谱,毕竟有资格跟自己不客气的人并不多,他施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子都敢这么跟自己说话,真当他那玩意儿白割了啊?“殿下找咱家,你就是一个传话的,先不说什么事……就算是六部侍郎见了咱家也得用敬称,你又特殊到哪里去了?”

    施洛也不负狂才之名,他没有对此做任何解释,反而反问了一句:“蔡公公,要不然咱们先出门?别人外边等着的大人候的着急了。”

    “哼。”蔡环倒是看出来了面前这年轻人就是个仗势凌人的主儿,他倒也不去继续纠缠,自顾自地便走了出去。

    齐单为何让此人来做此事,目的就是如此——姬巨山的性格实在是不太适合给人下马威的,要是客客气气地给蔡环领出门,对后面的环节也会有影响。

    刚一出大门,蔡环的脸色就变化了。

    站在家门前等着他的,是北军校尉夏则,京城禁军的二号人物,在北军之中仅次于北军中尉、也就是执金吾。

    既然说到这里,不妨再讲一讲一些有趣的事情——盛国的开国皇帝以彰自己的正统,找了个看起来有些搞笑的理由——他是正儿八经的汉朝皇室后人,虽然时隔两千年,族谱也找不到了,但人家就是这么说的。

    曾经也有人质疑过,大意是“你的姓氏就不对啊?汉朝皇帝姓刘,你不是姓齐吗?”

    人家也有理由“齐乃是文刀二字,刘也是文刀二字,为了避祸只得该刘作齐。”

    要说牵强,确实牵强,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所以盛国朝廷的官职除了延续前朝的三省六部之外,还多了许多汉朝时建立或保留、后来被废除的制度,比如现在作为虚衔的三公头衔、比如各种复古的将军号、再比如类似却又独具一格地不给诸侯王封地的郡县制、还有以外戚担任车骑将军的奇怪传统。

    所以京城禁卫军如汉时一般分南北二军也就不奇怪了,南军为宫内禁军,北军为城内禁军,此二者互为表里相辅相成,又统称为“无前军”。而无前军又与皇帝身边的督察亲卫“天边卫”遥相呼应,天边必查、眼前必杀,正是如此。

    若论个人武力,或许军队中的士兵未必比得上江湖中的高手,但若论起集体战斗力和严谨的纪律性,那无前军比起天狼军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他们负责的就是京师的安危。

    北军负责京城内巡察镇暴,北军校尉夏则虽然官位不高,权力也未必很大,但他的到来,显然是即将发生什么事情、或已经发生什么事情的征兆。

    则,夏则的名字和他所掌管的禁军倒是很相配。

    禁——制也,胜也,戒也,谨也,止也。

    夏则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这就是蔡环看到他之后产生了忌惮的原因。

    “蔡公公,请您移步跟我们走一趟。”夏则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带丝毫情绪。

    “走?你想让咱家跟着你去哪?”看着面无表情的夏则,蔡环心里也有点儿慌。

    夏则冷冷地看了一眼蔡环:“我们在送往您府上的车舆中发现了一些东西,所以想请您过去核实一下。”

    “你说让咱家跟你走,咱家就得跟你走不成?”蔡环本就心中有气,此时更是恼怒,“陛下还有许多要务需要咱家处理,咱家哪有工夫跟你胡闹?待咱家去请示一下陛下也不迟。”

    “您现在最好不要面见陛下。”夏则突然说道,然后便挥手令北军卫士将蔡环钳在了中心。

    …………

    到了北军驻地,蔡环发现早有齐单在等他,而偌大个北军议事府之内,也仅剩下了齐单和夏则二人,此情此景让蔡环觉得更加可怖——他对别人动用私刑的时候,通常也不许人围观。

    “呦,蔡公公已经到了啊。”齐单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声音高亢嘹亮,看上去病是好的差不多了。

    “赵王殿下……方才咱家听说是因为送给咱家的东西有问题,不知……”也不知蔡环是怕了还是懵了,总之现在又有些畏缩了起来。

    这也不难理解——蔡环得宠,得的也是齐长庚的宠,他只不过是齐长庚手中的一把刀而已,齐长庚让他砍谁他就得砍谁,而他自己要是想砍谁当然也得看陛下的脸色。

    蔡环自然是用手段迫害过不少与自己有过节的大臣,但要么是陛下示意,要么是陛下默许,毕竟那都是外人。可甭管齐单再怎么混不吝,齐长庚再怎么不喜欢齐单,那都是他的亲儿子。

    庶民若有罪,有官员治之;官员若有罪,有律法治之;唯有皇亲国戚——律法虽然可以治之,但治他们的“人”只能皇帝本人。

    因为对皇子不敬,就是在打皇帝的脸。

    蔡环活了大半辈子,承君恩宠,当然是通透的。

    “是啊,有问题,而且是很大的问题。”齐单对着惶恐的蔡公公扬了扬手中的物件儿:“你和你的干孙子,胆子可不小啊!”

    话音未落,齐单面色霆震,说不出是威严还是狠厉,但光看着就让人想下跪。

    果不其然,蔡环“咣当”一下就扑倒在地,虽然他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殿下手中的似乎是信件文书一样的东西,想来也是自己的某一个干儿子在信里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偏巧让人给看见了。

    “小的……实在不知啊!”

    “不知?”齐单冷笑了一声,“那我就让你知道知道!”

    说罢,齐单将手中的书信团成团砸在了蔡环面前。

    正当蔡环颤颤巍巍地展开书信看时,齐单便在一旁补充道:“今日我与故友相约,竟撞上了这种事,真不知道是万幸还是晦气……”

    五皇子所说的故友便是夏则,二人不但是少年玩伴,后来在军中也颇有一番交情。不过他到底是“偶然”碰到了这事儿,还是预谋已久,就值得商榷了。

    因为贺难的信,齐单可是整整盯了数天蔡环身边的动静,今儿一听有人要给蔡环送礼,便自然而然地来找夏则,“恰好“便见到了送礼的车队。

    蔡环手中的书信自是蔡猛亲手所写的一封,信中对干爷爷溜须拍马、嘘寒问暖,极尽孝顺体贴之能事,但蔡环把信细细读了三遍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唯一有些多余的就是向蔡环打听了一下是否有京师中的少年官员赴任斧阳。

    “殿下……这不过是咱家收的义子为咱家的年贺……”蔡环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你再看看这一封。”齐单又把一封信拿了出来,几欲拍在蔡环的脸上。

    愿将效魏祖,若个草头王。

    此十个大字与蔡猛字迹如出一辙。

    蔡环不会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此时心中惶恐震骇无以复加,脑袋磕得头破血流。

    “本王虽然不担当督察百官的职务,但毕竟盛国是我齐家的天下,所以查了你的车也不算逾矩吧?”齐单当然也是看完了车里掖着的两封信,才明白过来贺难在搞什么幺蛾子了。

    贺难与蔡猛有怨,想借自己之手除掉蔡猛,齐单看完信件之后便已了然——贺难这是玩了一出驱虎吞狼啊!

    齐单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蔡氏谋反的事情,但看到蔡猛贺礼中的两封信这份疑虑就已经打消了——既然贺难已经与斧阳郡中的官员交好,那么如果蔡猛谋反是真,他又何必借自己之手呢?直接报到当地官府差人抄家不好么?再说如果是蔡环要谋反,第二封信中的那句诗文却又不成立了——毕竟无论这封信出自蔡猛之手也好、贺难之手也好,都是“蔡猛”的“提议”,而非同意蔡环的想法,所以蔡环是不知情的。

    由此可见,贺难是假蔡猛之名构陷蔡环,而他给自己的谋划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挟持无辜的蔡环收为己用。

    算盘打的倒是不错,只是用我去捣灭蔡猛这么一个小小的郡城土豪是不是有点儿太看不起人了啊?

    我齐单……会让你贺难那么称心如意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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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舞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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