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零章 武士须原贺
海水一点点地爬上了沙滩的边缘,又迅速地退了下去,只留下了暗褐色的瘢痕。
东叁港,盛国东南沿海地区最大的港口之一。
红色卷发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不似盛国的衣衫,抱着双臂极目远眺,在遥远的海平线上,一列船队劈波斩浪而来。
那船队一共十几艘,均是轻捷的小舟,在夜色的掩护下有如一条海蛇蜿蜒游动,而船上的人也是各色各样,有裹着头巾的异邦水手,也有长相似盛国人、但妆容衣着却相去甚远的负剑之人。
几支船锚砸进水面,将寄托在砂石巢穴中的虾蟹搅得不得安生。
“须原桑,我们又见面了。”红卷发的青年站在码头的最前面迎接着来人,但说的却既不似盛国语言,也不似番邦文字。
被红卷毛称为“须原桑”的男人看上去大概五十岁出头,他的发型非常奇怪——中央的头发在后脑束成长条的发髻,颅顶大部分都是光溜溜的头皮,只有两侧留着些许长发,看上去又古怪又滑稽。
这种发型在须原桑的家乡出云国,被称为“月代头”,因为战场上佩戴头盔更加舒适所以在出云国流行了开来,许多如须原桑一样的中青年武士都会保持这种发型,也可以说是出云国武人的某种象征。
出云,是盛国东海之外的海岛之国,状如长蛇,据说古时的汉人为了躲避战乱、或曰寻求长生不老之术不远万里远渡重洋,最后抵达了那里并建立起了出云国。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出云都向汉人的帝国朝贡,虽然没有实际上的附庸关系,但两国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盛国像是出云国的宗主。
须原贺,出云剑道世家须原家的家主,也是剑道门派须原一刀流的掌门人。他全身都裹着蓑衣,而在枯黄的蓑衣下面是半身铠甲,胸前的护心甲上隐隐露出刻印在上面的、须原家五只十字飞镖形成环状排布的家徽。
“是啊,好久不见,我的朋友。”哪怕是和久不见面的朋友互相打招呼,须原贺的脸和身体仍然保持着紧绷,他口中吐出来的,显然和红卷毛同属一个语种。
红卷毛却并不在意须原贺这令人尴尬的神态,他了解须原贺,所以并未苛责,而是又开始逗弄须原贺身后的少年。
跟着须原贺一同从船队中下来的除了隶属于商会的水手们和与须原贺同龄的武士,还有着七八个看上去就很青涩的少年少女,少年都是清一色地剃成了近乎光头的样子,而两个少女一位也将头发剪得齐颈,另一位则结成了发髻盘在脑后——这是因为在海上飘荡了很长时间打理头发多有不便的缘故,所以须原贺便命令他们剪短了头发。
为首的少年长相和须原贺有七分相像,但性格却大有不同,似乎很是活泼,却也少了许多礼貌,在看到红卷毛之后本来还低声抱怨着的他立刻中气十足地大叫道:“又见面了,红毛叔叔!”
话音未落,须原贺已经拔出了少年所佩的木剑,狠狠地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阳太,对参孙先生要说敬语!”
有了须原阳太这个前车之鉴,那些跟随着须原贺下船的少年少女们一下子都变得小心了很多,每个人都恭谨地走到参孙面前鞠躬,并以敬语相称。
“须原桑,这还是您第一次来到您的宗主国吧?”参孙总是笑嘻嘻的样子,此时他将双臂枕在脑后,满不在乎的说道。
须原贺不知道参孙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在他听来这句话却有些刺耳:“参孙先生,我记得我应该向您提到过,我并不认为这里是我们的宗主国。”
参孙立刻用手捂在嘴边,作出一副失言的样子来,然后不停道歉道:“是我出言不逊了,须原桑……不过,这不正好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嘛……去证明出云并不是盛的附庸……”
“哼……”一直眯缝着眼睛的须原贺看了一眼参孙。
这个红色长卷发,脸上挂着雀斑的青年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他可不相信这是参孙的无心之失,不过他也并不在意这件事就是了。
他此次应邀来到盛国的土壤上,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武术、出云国的武术要比盛国强大的多,向世人证明他们出云并不是所谓的“附庸”。所以他丝毫不必掩饰自己心中对于两国地位的不满。
寒暄结束后,参孙就带领着众人缓缓离开了码头。船队是以商船的名义进驻盛国港口的,虽然得到了当地衙门的准许,但如果有人看到了大量携带兵器的人从船上下来,那一定会带来很大的麻烦,所以此地不宜久留。
出云国剑客们将刀剑裹在蓑衣里,小心翼翼地跟随着参孙的脚步。虽然东叁港的码头很大,但却建立在城郊的沿海地区,商会的分部当然也不会离这里很远。
“嗯……不得不说,盛国的土地真的很辽阔。”坐在车舆里的须原贺的视线一直顺着窗外望着,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他轻轻吐出了这句话。
“那是当然。”参孙自然是与须原贺同乘一车的,在听到须原贺的感慨之后他笑了笑,“所以才有价值不是么?”
马车行了一段路之后,突然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参孙将红色的脑袋探出了车窗,向前方望去。
此时一行人已经进入了密林,按照距离来算已经离商会的分部不远了,但偏偏在这里,却遭到了一伙黑衣人的伏击。
“我们是……”参孙下了车想跟对方的头领交涉,却被一脚斡在了小腹处,顿时跪倒在地。不过这家伙倒是尽职尽责,依然把被打断的半句话从牙缝中挤了出来:“商会的人……”
“算了吧。”黑衣人的头领叹了一口气,“我们劫持的就是商会。”
“所有人,放下兵器!”那头领对着成群结队的马车大喝了一声,“我们只要钱,对杀人没兴趣……不过你们要是不配合的话,那可就别怪刀剑无眼了!“
“他在说什么?“须原贺看向了为他们驾车的车夫。
车夫是盛国人,虽然隶属于商会,但他既不懂番邦语,也不知道须原贺说的是什么话,只能用手在面前胡乱比划着,最后以手作刀状在喉咙前划了划。
须原贺也看懂了车夫的手势,所以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须原贺缓缓地拔出了自己的兵器——看上去像是以唐横刀为模板演化出来的长刀,弧度更大,握柄也更长。
此时须原贺双手执刀,右手食指轻顶刀镡,左手则完全包裹住刀柄的末端,刀刃的长弧朝天,要与对方一战。
黑衣人头领不是个罗嗦的人,见对方已经亮出了那怪模怪样的兵器,他便吹了声哨子,七八个黑衣人一同扑击过来。
然,只见须原贺手中的大太刀后发先至,虽然看起来十分笨重,但却远比想象之中来的更快!
刚猛,迅疾,须原贺心中轻声念道。
还未等众人看清什么,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已经被须原贺掌中的大太刀拦腰截断,死状无比凄惨。
凭借这一斩之威,须原贺再进,脚下踩着的简陋草鞋在泥土中旋出了一道深深的鞋印,每进一步俱是如此,顷刻间几名黑衣喽罗全部死伤在这柄大太刀之下。
那黑衣人头领却也不慌,手中的朴刀迎面便要撞上须原贺的大太刀,但还不三合,那朴刀的刀刃便被大太刀砍断了。
“参孙先生……还不下令停止么?”须原贺突然收刀,两只眼睛瞥向了伏在一旁的参孙。
听到须原贺的话,参孙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身上沾染的泥土,然后笑着说道:“被您看出来了啊……”
面对这样的试探,须原贺心中无疑是有些愠怒的,他倒不是因为商会表现出来的不信任,而是因为他们为自己找的对手居然会如此的孱弱。须原贺皱了皱眉,不悦地说道:“我须原贺是诚心和你们合作的,但这样水准的试探就免了吧!”
参孙倒也不恼,而是走近须原贺的身边奉承道:“这些已经是盛国武人中的高手了,看来还是您太强了啊!”
参孙这话明显就是扯淡,他安排的这些“劫匪”,不过是山寨喽罗的水平,客观来说就算是那个黑衣人头目,也绝对不会强过萧山的牛头马面之流。
不过他却需要这样一场蹩脚的安排——如果须原贺看不破,那借此奉承对方一下也不为过,如果须原贺看破了,那也无妨,这些人在参孙的眼中就连棋子都算不上,无非就是消耗品而已,哪怕须原贺将他们全杀光,参孙也没有什么心疼的情绪在。
很快车马便抵达了商会的分部,参孙给须原贺等人安排好了住宿的地点之后便告辞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参孙大人。”东叁港作为重要港口,商会在这里的势力不小,而作为此地分部二号人物的参孙,自然有着享有个人书房的权力,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时,有一个盛国青年早在这里等着他。
“你想让我说多少次……称呼是lord,lord!”参孙自顾自地坐在了椅子上,连看都没看那青年一眼。“算了,还是快点儿说正事吧!”
“嗯……对如意商号的兼并行动,失败了。”向参孙进行汇报的正是在郁家府上纠缠许久的徐珙,虽然参孙比起徐珙来年龄还小上一些,但徐珙在这个红头发的青年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还能带来更令我生气的消息么?”参孙不悦地皱了皱眉,徐珙的父亲在商会中地位不低,而且功劳也不小,但怎么就生了一个这么废物的儿子呢?参孙本来对徐父自荐其子一事充满了信心,因为毕竟徐家与郁家是故交,让徐家去拉拢对方要比外人少了很多阻力,可看徐珙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参孙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徐珙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本来想对郁家的人用药,但似乎被他们识破了……”
其实徐珙也想过隐瞒对方识破了自己的手段这件事,但他更清楚参孙一定会把他失败的原因调查到底,与其让别人大书特书自己的过错,还不如主动交代,而且他也知道在参孙面前瞒骗的下场。
“啊……”听到这个更令人震怒的消息,参孙不由得掩面咆哮——既然郁家已经识破了徐珙的手段,那就证明很难以怀柔的策略去接近对方了。
“把事情原原本本、丝毫不差地给我,复、述、一、遍!”狂怒的参孙如一头红毛狮子一般。
听完徐珙那战战兢兢的叙述,参孙彻底沉默了下来。
要是以强硬的手段去逼迫对方,不但会投入大笔的金钱,还要承担事情失控的风险,可要是不把郁家吞并,那商会在钺月郡的图谋就会有着巨大的阻力,可以说是前功尽弃。
他想过徐珙失败的可能性,但他却没想到徐珙会把事情办得这么难看。
不过参孙毕竟是参孙,他能以这个年纪就坐到分部二号人物的位置,除了他显赫的出身之外当然也有他独到的本事。
红毛狮子的情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走到墙壁边上,拨弄起了挂在墙上的一个转盘:“规矩……你是知道的吧?”
如果说参孙的性格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过于顽劣了,从他对须原贺的几次试探与挑衅就能看得出来,他是个非常喜欢戏弄他人的家伙。
参孙口中的规矩,就是无论领赏还是领罚,都要用飞镖去扎转动中的转盘,扎到哪里算哪里——立大功的人可能只会领到微薄的奖赏,而铸成大错的人也有逃脱惩罚的可能性。
可能有人会觉得参孙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儿戏了一些,但他也并不在乎——因为商会本身并不吝啬,如果你不愿意在参孙手下做事,大可申请去其他人麾下效力,所以留在参孙手下的人,都是些十分狂热的“赌徒”。
他们相信自己的运气,能够每一次都得到最好的结果,他们对待人生的态度,也都如他们的主子一样儿戏。
所以正因为参孙如此御下,他的手下不提能力与办事效率如何,反而却对参孙本人异常的忠诚,因为这是手下们自己所选的主君。
“很遗憾啊……”当转盘停下来的时候,参孙仔细地瞧着飞镖的落点,虽然嘴上表达着惋惜,但语气却是藏不住的冷笑。
“左手的手指和右手的手指,哪一个更没用呢?”
第一五一章 刺客出梨园
在接到蜃城长生盟总部的一封信之后,关凌霄和谢斩这对姐弟便在月江之南分道扬镳。
这封信乃是长生盟盟主宋归潮手墨,大意便是自己身体抱恙,想让大儿子回来探望一下自己,顺便再将下一任盟主之位的册立提上日程。
无论是老盟主的身体、还是新盟主的位置,这对于这个少盟主乃至整个长生盟来说都是大事,“关凌霄”自然不可能再陪着谢斩两人周游了。
谢斩和龙晴儿自然是要向北寻找可能藏有“鲁班天工图”踪迹的新墨门人,而关凌霄便沿水路辗转回了蜃城。
宋归潮不止给儿子写了这封信,还将盟中上上下下大小头领全部召集回了蜃城的总部,其中意味不言自明。许多接到信笺的头领们心中都暗自揣度——宋盟主这是要不久于人世了啊。
其实宋归潮的年纪也没有想象中的老迈,如今还不到六十,但他身体有疾却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当年长生盟不似如今这样声名远播,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门派,但仍参与了南海侠士围剿臭名昭著的万截教一事。在节节胜利之下,宋归潮与其他三位武林名宿追逐独自逃跑的万截教主,将其逼入了万截教的禁地悬天峰,但没想到却是万截教主所设下的圈套——他知道自己四面楚歌,便诱敌深入,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在悬天峰设下了重重陷阱。虽然最终万截教主授首,但四位武林高手却也只活下来了一个宋归潮,还因为万截教主那阴毒的功法落下了病根——每逢季节变换,宋归潮只觉得五内俱焚,万虫噬心一般的痛苦,而这一痛便是十余年。
当然,灭杀万截教主带来的绝非仅仅是伤痛——此一役过后,宋归潮的声誉水涨船高,被南海侠士推崇为抗击魔教的巨擎魁首,而死去的那三位名宿本来也都是南海诸门的掌门高手,此事过后有两家的门派都依托在了长生盟之下,使得本来与其它三门不分伯仲的长生盟拔地而起,长生盟也变成了仅次于九大宗门的豪门。
然而,事情的发展也十分曲折,因为在事后不久便有人提出了异议——灭杀万截教主的四位侠客只存活下来了宋归潮一位,而他在此事之后获利极大——名誉、权力、势力,可谓是应有尽有,可以说是他一个人就独吞了四人的全部功劳。再想想看他失去了什么——除了一个不知真假的病痛之外,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起初,提出质疑的人只是单单觉得此事对其他三位掌门的在天之灵颇有不公,毕竟人家不但身死道消,就连门派都变成了长生盟的嫁衣,不过毕竟宋归潮名声在外,人品也有目共睹,所以这种声音也没掀起很大的浪花。
不过后来这种说法愈演愈烈,甚至到最后已经传出了“另外三位并非死于万截教主之手,而是宋归潮为了侵吞他们的帮派产业而暗下黑手”这样的言论。或许也是因为人心思旧,原来三帮的成员竟然也有许多相信这种说法的人,逐渐对长生盟、宋归潮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直到原三帮之一成员的左丘槐亲自动手诛杀了许多乱党,此事才得以平息下来,毕竟三位身陨的侠客中的左丘锋是他的亲生兄长,如果真是宋归潮暗算了他的兄弟,那左丘槐又怎么会帮着仇人做事呢?而左丘槐也因此功劳被封为了长生盟中掌律的户神。
只是……其中的秘辛也不足为外人道也,不然作为宋归潮“大儿子”的“关凌霄”,也不会说他虚伪了。
“少盟主!”关凌霄刚下船,便有两名负责“接驾”的喽啰迎了上来,他们是奉命而来,早在此地恭候着。
关凌霄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心中却诧然一惊,疑窦丛生——他下船的码头距离长生盟的总盟还有大约三日的路程,真的有必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等着自己么?
不过关凌霄毕竟是个藏得住事的人,就算心中再多不安也不会表现出来,只顾跟着这两个喽啰前行。
回蜃城的路有许多条,走城内虽然慢了些但是十分安全,而走城外小道安全性大大降低,却是一条捷径。
以往常的经验来说,行城中大路是最佳选择,毕竟荒郊野外无论是有人设伏还是黑店都是拿不准的事情,可两位喽啰却借宋盟主急召之词带着关凌霄走了小路。关凌霄胸中疑惑渐深,表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
行了一日半,到第二天傍晚时,三人一同下榻在一间客栈中。小路上客栈本就难寻,纵然他们可以赶在日落前再走上一段路,但这附近有几家住宿的地方三人可都是了如指掌,于是便只能在这里下榻,待明天再一鼓作气地直达长生盟。
“对了,其它头领如今何在?已经全到蜃城了么?”卡着店家上菜之前的时间,关凌霄向喽罗们问道,一副闲聊的样子。
其中有个喽啰嘴快答道:“蜃城里现在只有盟主大人和门神、户神两位头领,其余的头领还未抵达。”
话音未落,关凌霄的心头已经了然。
看样子……宋归潮已经对他起了杀心了。
喽啰虽然口中说的是“其余的头领还未抵达”,但实际上以他们二人的行程来算,根本无从知晓从海阴出发的薛俨和裴鸢走到哪里了,而且宋归潮给自己的来信也是让自己直奔蜃城……
在关凌霄的猜想里,宋归潮的“有恙”恐怕压根就是假的,这封书信只是一个钓自己回去的借口罢了。而以宋归潮那种性格,恐怕绝对不会让长生盟中的同道看见自己回到了蜃城,在半路上动手才最符合他的作风。
比如……就在这间客栈中。
这荒野小筑也没什么别的吃食,就连肉都供应不起,只有一些茶点和粗粮而已。没过多久,客栈的主人便将茶点送了上来,连着一起的还有一壶烧酒。
“少盟主,您请。”喽啰朝关凌霄恭恭敬敬地伸了伸手。
“我还不饿,你们先吃吧。”自从想通了此事的种种疑点,关凌霄就料定食物里有毒,他是一口都不准备动的。
两个喽啰也是一副尊卑有序的样子:“少盟主不吃,小的们也不敢先上手啊!”
听这两个喽啰这么说话,关凌霄心头是又好气又好笑——长生盟中都是些快意的江湖客,从来都没有什么大哥先吃我后吃的繁文缛节,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两个小喽啰的行为更加印证了关凌霄的猜测。
就在这双方你推过来我推过去的时候,那送上小菜来的店家却在关凌霄的背后动手了。
那粗瓷大碟下面垫着的赫然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关凌霄视线之外的地方直奔他的后心攮了过去。
但关凌霄何许人也?别说他对周遭的环境早有防备,就算是临场反应他也丝毫不慢,几乎是在图穷匕见的一瞬间他便闪开了身子,然后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只一刀便斩断了店家的小半条手臂。
这一刀很快,快的在店家还未等叫喊出声时,又蹿到了关凌霄的背后,以刀脊堪堪架住了喽啰手中的解腕尖刀。关凌霄的左手也并未闲着,在右手拔刀的同时便已掀起了面前的桌子抵在身前,将那小栈转角处射来的七八支弩箭招架了个一干二净。
这些弩箭根根钉在木制的长桌上,却冒起了诡异的烟,显然是淬过毒的。
“要对付关某……还真是下了不小的功夫啊!”关凌霄冷笑了一声,再挥手时,面前的两个跟着自己一天一夜的喽啰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下一刻,楼上又翻下了数名刺客,皆弃弩拔刀,围着关凌霄缠斗开来。这些人虽然都以黑布覆面,但关凌霄凭借自己的眼里也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宋归潮的手下,不说是绝对的心腹,却也相去不远。
他们只听从宋归潮的指示,所以就算派他们来杀自己这个少盟主,他们一样也会照办。
少盟主不知道对面是否还有伏兵,而且更令他感到忌惮的便是淬过毒的兵刃,天知道他们使得是什么毒药?
毒药这东西,可以说是最为恐怖的手段。因为甭管多高的高手,只要没有防毒的功夫,那碰上了都得认栽。
弩箭淬毒,叫人防不胜防。但换言之,只要关凌霄仍和这几个刺客贴身纠缠,那些放冷箭的总不至于把自己人连带着一块杀了吧?于是他便且战且退,直到迫近小栈的窗边时,他一个鹞子翻身便折腾了出去,转身奔着大路就跑,边跑边喊救命。
可能会有人觉得,这也太丢人了,完全没有一个武林高手的气魄,但须知这个时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不是你多杀了几个人就能活下来的时候。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古人诚不欺我。
关凌霄的轻功,还在以神出鬼没著称的血蝠王之上,此时出了那狭小的客栈,便是一望无际的密林,凭着自己的轻功,就算一时间甩不开这些刺客,也能和他们周旋一段。
但就在关凌霄刚踏入这片密林不久,却见霎那间十数人从密林里嗖嗖地钻了出来,将关凌霄团团包围在中心,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关少盟主,好快的轻功。”这群密林中的人看样子是守株待兔已久,亦或是一直盯着客栈中的动静,其中走出来了一个涂着花脸的中年男人,肋条下夹着一根双头的短枪,他也不怕关凌霄暴起伤他,走到距离对方面前十步的距离还没停下。
“你们是……”关凌霄看着对方那张怪异的大花脸,又看了看这些刺客们的妆容,俱是戏台子上净角儿的扮相,显然是已经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那大花脸汉子轻笑了一声:“先不用说咱们的事儿……”他将背上插着的小旗甩给了身边跟着的二花脸,二花脸顿时带着人朝着关凌霄来时的方向去了,一行人行动如风、训练有素,顷刻间这片密林中只剩长生盟的少盟主和大花脸汉子二人。
“为什么……”关凌霄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有了此问,但他心中着实平添了许多的不解。
大花脸用脚尖挑起了手中的扎枪,又伸出手横空一抓,最后潇洒地将枪头甩向了林外的方向:“他们,是来杀你的;而我们,是来杀他们的。”
说罢,大花脸又用左手拈了蓝色战袍的一角,原地转了一圈:“宋归潮派他们来杀你,又雇了我们将他们灭口。”
“那你们为什么又放过了我呢?”关凌霄又把刀收了回去,他能看得出来,对方并没有敌意。
“宋归潮不靠谱,但你还可以。”大花脸摇了摇头:“我们‘梨园’只和靠谱的人谈生意,替宋归潮杀了你,他迟早也会把我们‘梨园’推出来背黑锅。”
“没有人会替雇主杀人还要替雇主背黑锅,梨园,更不会。”大花脸又道:“我们想只杀一个人,然后挣两个人头的钱,所以我们想和你谈一谈。”
梨园,江南第一刺客组织。
第一五二章 花脸殷小童
梨园,江南第一刺客组织。
梨园中人居无定所,没人能找到他们的根据地;梨园中人也正如名称一样,他们会在出手前为自己画上浓厚的脸谱,这是他们掩盖身份的手段,也是他们扬名立万的方式,更是对外人的一种威慑。
四大行当,生旦净丑。生角儿多以男性扮相出现,旦角儿则正好与之相反,多以女角儿的面目示人,此二者出手多以独身行刺,或风行雷厉,或惶惑人心;净角儿俱涂花脸,动辄率数十人协同出手,声势浩大,气吞山河。
其中唯有丑角儿特殊,因丑角儿多负责内务处理,调兵遣将、统筹局势,所以外人罕有见过丑角儿出手的。
而关于梨园组织中最为神秘的丑角儿,又有一说称唐明皇喜爱戏曲,在梨园教习艺人时便时常与之同台唱戏,为博贵妃杨玉环一笑,便在脸上搽粉亲自下场扮演丑角,于是此后的戏班子多以丑角儿来任班主,所以梨园这一组织的头目便是搽着三花脸的小丑。
当然,这些传说也未必可信,因为见过梨园的人也鲜有安然无恙的。
不过可能有人会觉得奇怪,作为一个刺客组织来说,他们的行事风格如此显眼,名气又如此之大,或许有些舍本逐末。
但若是以掮客、或是佣兵的角度来想,这也就不奇怪了,只要你出钱,他们就可以是任何一种身份——杀手、商人、镖师……如果你给的钱够多,那把梨园之主的位子都交给你或许也说不定。
不过无论什么身份也好,说到底梨园也是一个以暴力手段闻名的团伙。他们杀了很多江湖中的名人,至今却仍能有一席之地,实力便可见一斑。
此时站在关凌霄面前的男人,脸谱勾了一副水白脸,一副奸臣扮相,手中却提了支武生耍的两头枪,披的也是武行的战袍靠旗,看样子倒是有些不伦不类。
但关凌霄本人却很清楚——对方这行头,摆明了告诉自己“我能唱的了花脸,也可扮做武生”,无疑是梨园中有名有号的头目。
“梨园的规矩……我懂,但可否说来名号,让关某也听个响?”关凌霄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故作放松地笑道。他指的是当然是梨园那上台不卸妆的规矩。
“好说。”眼前这位净角儿又摆弄了两下靠旗,“一枪翻出两样红,好水滩头殷小童。”
这位,可了不得。
殷小童本是月江支流好水滩边的渔家子弟,自幼熟识水性,又因捕鱼练就了一手扎枪的功夫,但也只是做个遵纪守法的良民,随父亲捕鱼为业。直到他二十那年父亲被鱼市恶霸讹诈,讨要钱财未果反被害了性命,殷小童报官之后却得知当地县令和这恶霸早有勾结,还暗中通知恶霸再迫害殷小童的性命,无奈之下殷小童只得杀了恶霸一伙,又提了扎枪朴刀到那县令的府上将其一枪捅了个对穿,将县令枭首之后又将头颅挂在枪头立于县衙大门口,然后便逃之夭夭。
当地百姓虽然都对殷小童之举拍手称快,还传出了“杀狗官”的故事,但终究也改变不了殷小童那擅杀朝廷命官的罪名,自此他便销声匿迹。
再听得他的名号时,便是伴随着梨园之名一并传扬了,彼时的殷小童已然成为了梨园的一大头目,叫个净班班主。
“原来是殷班主……久仰大名。”关凌霄拱了拱手。
“关少盟主的名号,殷某也是听过不少次了,鄙人手下有个兄弟,也曾受到过你的接济,这也是为什么我暂且留了你一命的原因。”殷小童说道。
“哦?关某是沾了哪位兄弟的光才有今日之荣幸?”关凌霄也是笑着回应道,他以关凌霄的名义仗义疏财,助人无数,朋友遍天下,倒也不知道哪一位竟是梨园中人。而他以这般谦辞既捧了那位兄弟,又捧了殷小童,则是他说话的艺术了。
“哎。”殷小童举起了手,“关少盟主倒也不必如此,我手下那位兄弟也不是什么闻名遐迩之人,而说回到咱们的事来——还是谈谈交易吧。”殷小童显然也颇具城府,他是代表梨园接下了宋归潮的买卖,并不是说两句客套话、拉两句关系就能彻底撂挑子不干的。
当然,为什么殷小童会权且留下关凌霄的原因也很简单——梨园和宋归潮无旧,只是单纯的受雇,但和关凌霄却有那么些缘分,而从两人的行事、风评来讲,关凌霄显然也比宋归潮要靠得住,所以殷小童才提出和关凌霄“商量”一下。如果关凌霄同意,那梨园拿了两份钱,还让关凌霄欠下了自己一个人情,而关凌霄不但可以免遭杀身之祸,还有机会坐上盟主的位置。
至于关凌霄不同意……这一点倒是殷小童不曾考虑过的,不同意就杀了呗,而且关凌霄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他最好奇的问题是——宋归潮杀自己儿子的目的,老话讲虎毒不食子,所以对此极为不解。
“谈……当然可以谈。”关凌霄沉吟了半晌,“我倒是可以花钱买自己的命,但要是让我再去雇你们杀我父亲……恐怕有悖人伦。”
殷小童摇了摇头:“那不行……宋归潮可是让我们提着你的脑袋去领尾款,且不说你愿不愿花买凶的价格来买命,就算你给的钱超过了宋归潮的尾款,但如果我们没做到,那梨园的声誉会受影响。”
“你们把宋归潮的钱退回去不就行了么,我来补给你们就是。”关凌霄又提道:“据我所知,梨园也曾有过失手的时候,这次‘失手’不也一样么?”
“关少盟主……我得劝您一句,我们手底下的人是刺客,但我们班主却更像商人。”殷小童微微一笑,却不动声色地回绝了关凌霄:“他经营梨园不是因为他是杀人狂魔,而是因为他要赚钱。他想大赚,我们手下办事的就得跟着想如何大赚,至于亏本的事情嘛……梨园或许有失手,但却从来不亏。”
是的,梨园作为一个这样另类的组织,为何仍能立足,就在于他们在行刺杀人的背后还有很多外人所不知道的交易存在,你来我往之下,便形成了一张足够坚韧的网络。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梨园倒下了,那其它和梨园有过勾结的所谓“正道”,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看着沉默的关凌霄,殷小童又开口了:“关少盟主若是出于父子之情不愿作如此主张,我倒是觉得……既然老子都想杀儿子了,那儿子也没必要再考虑老子了吧?”
这句话,彻底打破了僵局。
关凌霄真的不愿、或者不敢杀宋归潮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从面具下的神秘客代替了关凌霄身份的那一刻起,宋归潮如何退位就已经在他的考量中了,杀了他……当然也是一种可行的方式。
但这话他不能自己说,必须得由站在二人之间的殷小童来说。
“不如这样如何?”少盟主抬起了眉眼,表情凝重地说了一句:“两条命的钱……我一分不少的给你,但事情……我自己来处理。”
这个“处理”二字指的是什么,对面的两人心中都有数,但没人会戳破。
“哦?”殷小童皮笑肉不笑,他摸了摸自己那沾满油彩的下巴,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关少盟主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这样下来倒是少欠了我们梨园一个天大的人情——不过别怪殷某没提醒你,宋盟主那里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你自己恐怕不好处理吧?”
“如果殷班主答应的话,那钱我就放在这儿,咱们暂且两清,剩下的就是我们父子二人的家事了。”说着,关凌霄已经从怀中掏出了几张大数目的银票。
就在关凌霄说话间,殷小童的心里也在算着这笔帐——宋归潮能干得出来让手下去杀儿子,再让外人灭掉手下口的事情,不愧是枭雄人物。而这位少盟主却也不遑多让,听对方这意思,恐怕儿子也在算计着老子,只不过老子先发制人快了一步罢了。
这下子倒是有意思了,殷小童无声地笑了笑。
“关少盟主准备什么时候处理完呢?梨园可不想等太久。”殷小童问道,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宋归潮和关凌霄最后达成了和解,反而把他们梨园给装进去了。
至于是不是宋归潮和关凌霄从最开始就在唱双簧,要在这戏班子面前演一出戏这种情况,殷小童却是不考虑的——先不说长生盟和梨园无冤无仇,就说执行的环节变数就太大,要是殷小童耿直地给关凌霄杀了,那宋归潮不是赔了儿子又折兵?
“十天,十天之内……”关凌霄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时间,“就算我事不成,宋归潮也绝对追究不到你们梨园的头上,这样……殷班主可还满意?”
“那就一言为定。”关凌霄给出来的时间,也正好是殷小童心中的价位。
关凌霄保住了命,不但有机会夺取盟主之位,甚至也不必有把柄在梨园手中握着,而殷小童这边也能拿到比原来多很多的钱——不但是双赢的局面,甚至关凌霄还是赚的。
有人赢就会有人输。
“祝你好运,关盟主。”殷小童看着关凌霄离去的背影,轻轻地捡起了对方放在地上的银票。
第一五三章 春风一杯酒
气沉丹田,运转周天……
贺难,在练炁。
不似第一次运炁时那尴尬的场面,如今的贺难很明确自己体内的确是有“炁”存在的,这一点连东方柝这位“仙师”都亲口承认,而东方柝临走前也叮嘱过了贺难事须缓图,欲速则不达,如果身体在行炁的过程中有了异常,那么一定要立刻停下。
好在贺难也并不是个急脾气的人,再加上他本人的性格“比起变强来说更怕死”这一点,所以倒也不紧不慢地练着,至今也未见什么异常。
只是唯一一点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他体内的炁,就卡在这儿了。
武人练气,除了最基础的气运周天来锻体之外,第二步就是要将真气外放才能起到效果,但贺难却无论如何没办法释放出体内的真气。寻常人练气,最难的都是第一关,即如何找到气感,在能将气运行过一个大周天之后,基本上就进入了“如何运用”的阶段,而贺难第一关过的轻轻松松,反而在第二关前迟迟不得入内,不得不说,还真是个奇葩。
带自己上道的师父东方柝已经离开身边,贺难也不知道该如何更进一步,前些日子魏溃过来水寒郡探望他的时候,贺难倒是向老魏咨询过这个问题,不过老魏却也表示无能为力。
“练气?练气做什么?”这是魏溃的原话。
“先不说东方兄说练气能修仙,你们练武的高手不都练气么?”贺难疑惑道。
“没这个必要。”说罢,魏溃信手一拳下去,只见拳锋所指之处,一棵挺拔的柳树被打的中心开花,树皮寸裂,这一拳直直打凹进去三寸有余。“这多简单。”
看到眼前这惊人的一幕,贺难顿时哑口无言,只得悻悻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
为了搞清楚自己体内炁的问题,贺难还真没少向人打听,提出建议的人倒是不少,但能解决问题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呗,反正死不了就行,贺难如是想道。
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一天,贺难正提着夜宵往家走——最近公务并不繁忙,师兄便准了贺难几天的逍遥快活,让他养精蓄锐。
别看书中未表贺难做了些什么,但实际上郡城内的治安恢复的不错要和他有不小的干系,平日里贺难除了作为师兄的副手帮忙处理公文之外,基本上就在暗无天日的牢里泡着,无论罪名大小,至少都得在贺难手里过一遍。
不管怎么说,经过这对师兄弟以及全郡上下的共同努力,水寒郡还真一扫当年那副颓势。
当然,说到功劳,居功至伟的还是周獠。
自他上任以后,所做的每一项决定基本上都可以说是“力排众议”。追责旧官、清剿流寇、接济难民、镇压豪强,别说放在从前的水寒郡想都不敢想,就算是放在京城三辅之地要施行起来也颇为困难。
而他所做的事中最为重要的一件,就是重新赋予了大批流民户籍、并为他们提供了租赁官府土地耕种的机会。这样一来,这些流民们不但不必为了糊口的风险四处藏匿流窜甚至打家劫舍,甚至还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变相减免了赋税,而周獠也籍此整顿了郡城治安,还多了不少稳定的人口。
而由此事便可见,虽然都是山河府这个科班出来的,但贺难所学偏侧执法掌刑、审案断狱,算得上是特种人才;而周獠才是真得李獒春传授的那类弟子——要知道李獒春可不是仅仅靠断案的才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他们这类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更加务实,而且实际处理起来的阻力也更大。
贺难当然风光,但在他的背后如果不是周獠不遗余力的支持与整改,他就算是有天大的本领也无从施展。
后人们在阅读史书之时,多会以那些纵横天下、豪情万丈的英雄史诗为楷模,也更加偏爱那些个性鲜明、锋芒毕露的人物。无论是力敌万人的猛将,奇策百出的谋士,抑或是吞吐天地的君王在人们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显然会更深,就连史官们在辟撰经史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对他们着墨甚多。
然而,猛锐盖世的名将也得依赖兵精粮足,雄姿英发的帝王也不免借祖父余荫,若是没有幕后经年累月的“厚积”,又何谈“薄发”呢?
如果没有那些务实派的人处理着那些在史书上或一笔带过、或看上去枯燥不堪却又极其费力的政务,便也不会有所谓雄主和盛世的存在了。
而历史有关的另一件极为滑稽的事情,就是后人们总会以各种标新立异的心理,去为那些早已被盖棺定论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古人翻案,他们将那些惨无人道的暴行称之为“必要的牺牲”,将那些穷奢极欲的产物美誉为“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人们总是幻想着自己若是生在风云色变的乱世,定能博得不世功名,成就一番伟业,但如果真生逢乱世,也不过就是城墙下、河道中的多一具泥灰罢了。
贺难像往常一样走到了家门口,正欲伸出钥匙捅开门锁的时候,却发现大门不知道怎么着已经开了个缝。
借着月色,贺难可以看见自己家的院子中有一个人坐在石桌边自酌自饮。他将手暗暗放在了刀上,然后静谧地迫近了过去。
“不请自来就在别人家里大吃大喝,这不太好吧?”贺难将无柄刀架在了那人的侧颈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却总觉得有些眼熟。“嗯?喝的还是我的酒?!”
这位不速之客轻声干笑了两声,转过身来用手拨开了刀刃:“好久不见啊……吾之子房。”
盛国第五皇子,赵王齐单,亲至水寒城。
在看到贺难的一瞬间,或者说看到贺难手中无柄刀的一瞬间,齐单有些错愕,紧接着便突然回忆起了什么。
而在看到齐单的一瞬间,贺难的心情很难用语言去描述。
复杂,那是肯定很复杂的,其中有敬畏、有惶恐、有震惊、有蛋疼……
这种心情直接影响到了贺难的下一个动作,或者说行为——他居然拔腿就跑。
“哎……”齐单猛地伸手拦住了贺难。
贺难这会儿脑子也冷静了下来,但还是逃开齐单距离有数尺之远,然后惊魂未定地说道:“殿下,你……你怎么来了?”
贺难没有问齐单“为什么知道他在这儿”这样弱智的问题,毕竟对面的人可是皇子,想打听这点儿事还不简单么?如果贺难问出这样的话,那不但是怀疑五皇子的能力,还在侮辱自己的智力。
“我为什么不能来?”齐单冷笑了一声,然后把手背在身后,作出一副孤傲的样子:“贺难啊……你想利用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难道你以为本王会按照你的想法做事么?”
齐单很少在别人面前拿出王爷的架子,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用身份去压人的人,不过他现在心里很不爽。
迟则豹给自己带回来的那封信,贺难给齐单指出来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但却没有给出解决的方法,反而借此跟齐单扯皮;朱照儿给自己带来的那封信,贺难又给齐单指出来了另一个目标,但却依旧没有给出解决的方法,反而又想借自己的手去给他扫清障碍。
你说,齐单如何能不气?
不过齐单毕竟是齐单,就算心中再气,也不会因为情绪而影响行为。
“我说……你这次过来,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呢……”贺难此时也平静下来了,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齐单当然知道贺难什么意思:“哼……你觉得这里的人会认识我么?”
是的,普天之下绝大多数人压根儿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子,更别提皇子了,所以齐单也一直能以白无庚的身份出没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这次更是直接杀到了盛国最北边的水寒郡。
“哎……”贺难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把自己的夜宵放在了石桌上,最后一屁股坐了下来:“说实话,我做过你会不满的准备,但我真的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你别忘了,我们之前‘交换’的条件,我已经宽限了你很长时间了……你是不是也得回报我一下了?”齐单比贺难要高上一个脑袋左右,此时他站的笔挺,审视起了贺难的神情。
“画策啊……当然可以,不过你知道的……大家要有来有往嘛,来而不往非礼也。”贺难的双手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笑容来。
“贺难!”齐单也是怒极反笑,“是什么给你的勇气,还敢跟我讨价还价?”
没想到贺难没有正面回答齐单,而是不紧不慢地解开了自己装夜宵的包袱:“你要吃么?”
包袱里面,是两个拳头大小的红薯,和一些齐单压根儿就没见过的野菜。
“这是什么?”齐单好奇地伸出手拈起了一把打量着。
“曲麻菜。”贺难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上了酒,然后平静地说道:“可能你不信,但这就是我的勇气。”
…………
红薯和这名为曲麻菜的野菜,都是平民百姓每日的食物,北方的百姓们在菜地里闭着眼睛都能闻出它的味道,而贵为皇子的齐单却根本不曾听说过。
贺难敢于和齐单进行这么高难度拉扯的原因,便是如此。
用通俗的话来讲,那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而如果是贺难来说这句话,大抵就是“因为我一无所有,所以从不防守”。
看到贺难如此潇洒,齐单也不禁无奈地笑了一声,然后一同坐了下来,学着贺难的样子,将那绿叶上展开紫色脉络的野菜塞进了嘴里。
“有点儿苦啊……”齐单咀嚼了两口之后便感觉到了这菜的味道十分古怪,他本想直接吐出去,却又不知为何强忍着又咽了下去。
“苦就对了……”贺难给二人各斟满了一杯酒,“从来都是苦的。”
这话,也不知是指二人口中的曲麻菜,还是指人,如果说是指人的话,那又是指谁呢?
还不等齐单想明白贺难要说什么,贺难却抬头望了望天上星斗,然后举起了酒杯:“春天到了,我敬你一杯。”
第一五四章 一招,一天
“你还真能说得出口啊……前脚还‘吾之子房’,后脚就让我送死去啊!你见过张良自己提刀砍人的吗?”在听完齐单的想法之后,贺难立刻便忍不住道。
齐单亲至水寒城找贺难压根就不是问计来的,不说他现在手下也养着一票的谋士,就说五皇子本人做出的谋划也绝对不在贺难之下。
所以,真正的答案可谓是昭然若揭——齐单,需要贺难去“卖命”,至少也是“卖力”。
换句话来说,齐单才是策划者,而他需要贺难去做一个“执行者”。
齐单微微一笑,轻轻呵了一口气:“博浪锥……这个故事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贺难刚欲反驳在博浪沙朝始皇帝扔铁锤也不是张良本人,但话到了嘴边的时候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来如此……你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
“不然呢?”齐单打断了贺难的话,他是怕隔墙有耳——尽管贺难暂住的这个小院里并没有外人,但齐单还是习惯性地谨慎行事。“本来我也曾想过像你一样用‘嫁祸’这招来弹劾……嗯,你懂的,但他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要跟老大竞争的意思,我能看到他在京城的日子不多,但完全就是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除了逗鸟观鱼就是和一群番人学鸟语……”
齐单也去找过齐骏不少次,总是能看见齐骏和外邦人在秦王府中交谈,大多数时候是那个名叫萨穆尔的,不过偶尔也会有其它没见过的外邦人在场。
“等等!”贺难突然伸出一只手掌来,示意齐单先停下,而他自己脸上却出现了一种罕见的、凝重的神色。
“你刚才说……番人?”贺难双眉紧蹙。
“怎么了?”齐单看贺难的脸色出奇的难看,不由得问道。
贺难呼出了一口气:“那你听我跟你说……”
在接下来的数个时辰内,贺难给齐单讲了自己在数月之前刚返乡的经历——与宋乌炎的争斗,以及他背后贾巴尔、马歇尔等人的存在,还有隐藏在幕后的神秘商会。当然,贺难对此也有所保留——比如郁如意在写给他的信中也提到了“商会”的存在,贺难只诉说了商会中人在江南地段也有所染指,不知意欲何为。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跟那个外邦商会有勾结?”齐单也在脑内理清了纷乱驳杂的思绪,织出了一副庞大的关系图来。
贺难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说道:“真实情况恐怕更加严重,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很有可能就是‘商会’的幕后主使。”
“你我都知道秦王‘富可敌国’,试想,他这么庞大的财富从何而来?他又要用这笔财富来做什么?或者说……他要做什么事,才需要这样一笔庞大的财富呢?”贺难又道。
沉默之后,又是沉默。
贺难所提出来的,齐单未必不曾想过,但此种想法实在是太过大胆。
“如果仅仅是他想利用外邦人来为自己谋取天下的话也就算了……只是我亲眼见过外邦人的行事手段。”贺难的两条眉毛几乎是绞在一起的,“我曾经亲眼见过外邦人为了防止我抓活口而不惜杀害自己人,也曾见过商会的成员为了保守秘密服毒自尽……”
“而最恐怖的是……我还曾听闻商会中有一种最为歹毒的东西,此药不知名称,只知道吃下去一颗之后就会逐渐对这种药物上瘾,一段时间没有服用便会四肢百骸瘫软如泥,三魂七魄飘飘升仙……这便是商会用来控制一些不服从他们的人的手段。”贺难还真不是夸大其词,他和小郁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虽然小郁第一次将那“升仙丸”送往柳青风柳三哥处辨别时柳青风有所误判,但事后那半粒升仙丸还真给柳青风带来了一些小麻烦,而柳青风也是一路调查比对,才分析出了升仙丸的实际作用,但是否有解药还未可知。
百毒不侵的柳青风尚不能避免仅仅半颗升仙丸的影响,更何况寻常人了?
“如果真是这样……”齐单的手紧紧攥住了膝盖处的裤角:“他这是在玩火……”
玩火……自焚。
无论是当今的五皇子还是山河府的前府丞,都意识到了这些外邦人会给脚下这片土地带来些什么。
“当然,商会和你三哥也不一定真的有什么关联。“贺难又给齐单宽了宽心:”没准儿你三哥身边的外邦人和商会不是一路人也说不定。“
事实上也的确存在这种可能,但对于齐单来说都一样。三哥挡了自己的道,商会又何尝不在暗中图谋这方迟早属于自己的天下?
若是两件事合为了一件事,那坏事变成好事倒也说不定。
“哼……看来你还真得出去走走了。”齐单说道。
“我本来也没准备在这里待上很久。”贺难看了一眼齐单,“我出京城也压根不是为了躲你,而是我师父交代给我了一些事儿,本来准备回家探个亲就走的,但是我师父突然改变了主意,所以我才在这边多留了将近半年。”
听到贺难提起了李獒春,齐单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几分紧张,他又回想起了贺难那日架在他脖子上的黑刀:“你师父到底让你出来办什么事?”
贺难吸了吸鼻子,鼻涕倒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你,就像我也不会把咱们俩的事告诉我师父一样。”
“呵呵……随你便。”齐单也知道自己这轻描淡写地一问根本撬不开贺难的嘴,不过他也很清楚,如果贺难保守不住李獒春的秘密,那同样也保守不住自己的秘密。
“我回京城继续盯着我三哥,你就‘顺便’去刨那个商会的根儿吧!”齐单的话术同样刁钻,不经意间便把“顺便”这两个字塞进了句子里,想悄无声息地套贺难的话出来。
没想到贺难却把齐单的心思给看穿了:“先说好,这可不是顺便——且不说我师父这边我还有的是事情要做,就是你让我办得事都已经不是顺便就能做的来的了——得加钱。”
钱,对于齐单来说不是问题,对于贺难来说不算重要。这个钱所指的,也别有深意。
“我给你谋划了一条路,你也得给我一条不是么?“
“那得看你能帮我做到哪一步了。”
“用计于势,不在于事。”贺难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虽然我当时给你写的……是你三哥,但你懂的……不会只有你三哥。”
秦王齐骏,只是贺难的谋划中的第一个,但不是唯一的一个。换句话来说,秦王也好,楚王也罢,都是谋划中的一个个目标,只不过贺难认为秦王应当是最优先来解决的,不过这也不代表在同一时间只对付他一个人。
齐单的最终目标只有一个,芳兰生门,不可不除。
“让你三哥去对付你大哥,让你大哥去对付你二哥,让你二哥去对付你三哥……”贺难压低了声音,低到齐单必须也附耳才能听清的地步:“并不需要你来主动出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
“又是驱虎吞狼?”齐单皱了皱眉,他现在对这种计策显然有点儿应激障碍。“你就不能用点儿别的、有新意的么?”
“还有点儿离间计的成分,不过在用间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更擅长不是么?”贺难揶揄道,然后又反问了齐单一句:“好用,为什么不用?”
一招鲜,吃遍天。真正的谋略也未必就要花样百出,奇策连环,真正的谋略追求的应当是“有效”。
只要好用,为什么不用?
“虽然说是驱虎吞狼,但用计者至少也得是个猞猁什么的……所以我做不到,但你可以。”贺难又自嘲了一句。
“当然,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不妨你就顺手帮我搞定一下蔡家的事情吧……如果我走不开,那你不就白安排了么?”贺难看着齐单如水的面色,又舔了舔嘴唇笑道。
齐单看着贺难那张写满了臭屁的脸,沉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想清楚这些的?”他所指的当然就是贺难“顺理成章”地就让齐单不得不帮他把眼前蔡家这些烂糟事儿给解决。
“一天前,咱们俩见面的时候。”贺难把嘴角最大弧度地弯曲着。
齐单藏在桌下的手又攥紧了裤角:“你是想说……我们之间的差距差了一天两夜是么?”
贺难笑着摇了摇头:“你不能这么想……你我不是互相打过哑谜么?你用了多长时间解我的谜?”
“半天。“齐单是个求真之人,他想知道贺难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器量,所以尽管他实际上解谜用了不到半天,但还是把自己中间睡觉的时间给算了进去。
“那我就是一天。”贺难说道。
第一五五章 揭露(上)
“关凌霄”和殷小童约定后的第九天夜。
今夜的蜃城雾气丛生,正是“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宋归潮的睡眠一贯不好,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旧伤影响,还是因为他心中的旧伤影响,总之,他每天晚上都要至少起一次夜。
宋归潮是个很谨慎的人,他共有一妻二妾,三女各育有一个孩子,分别跟随他们母亲的姓氏,而每位妻妾分娩诞下子嗣之后,宋归潮都会将这对母子送往蜃城郡中各个不同的小县城中,直到孩子们成长到五六岁左右再举家接回长生盟。
自当年受重伤之后,宋归潮就再不与妻妾们同房而卧,总是自己一人独居。
真奇怪,如果他真的伤痛难挨的话,有个人照应着岂不是比自己方便得多么?
子时三刻,宋归潮如往常一般睁开了眼睛,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将喉咙中的污血吐到了手帕上——自从当年大战之后,他便落下了这个病根儿,只是今夜的血腥味儿似乎出奇的重,宋归潮又拈了一条干净的手帕狠狠地擦了几把脸,然后便披上了一件大衣向外走去。
“怎么……大半夜的谁又在大堂里忙活?”去往茅房的路上,宋归潮隐隐看到大堂内有烛光闪烁,一道飘忽不定的人影印在了窗纸上,不由得在心中嘀咕道。
想罢,宋归潮便调转了方向,朝着长生盟的聚义厅走了过去。
他伸出手要推开聚义厅的门,但不知为何突然又缩了回去,而是化掌为指,在窗上戳了一个小洞。
聚义厅里的男人背对着宋归潮,面向供桌上九尺高的关公像,正将手中点燃的熏香一支一支地插进香炉里。
“谁在那?“关凌霄听到门外有沙沙的声音,便循着声音的方向问了一句。
“霄儿,你回来了。”宋归潮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便径直推开了聚义厅的门,强压住心中的惊诧笑道。
宋归潮的笑容没有丝毫的破绽,他此刻的架势也没有丝毫的破绽,一如他这个人一般。
“是啊……父亲,我回来了。”关凌霄只是看了一眼宋归潮,然后又自顾自地烧香拜神,把后背暴露给对方。
“我还派人去接你来着,怎么还耽搁了这么久?”宋归潮试探着问道,在重新见到关凌霄本人之前,他是由衷地希望再也见不到这个“儿子”,但现在他是由衷地希望自己派出去的人和关凌霄从始至终就没碰过面。
“我受了伤。”关凌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我见到了咱们的人,但他们说——他们不是你派来接我的,而是你派来杀我的。”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宋归潮皱了皱眉头,神情震怒,“难道你会相信……”
关凌霄笑了笑:“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他们的话呢?我想……恐怕是其中有人作祟。”
宋归潮心中略微松懈了些,然后问道:“你可留下他们的活口?咱们父子现在就去与此二人对质,好把挑拨离间我们父子的人给抓出来。”
其实宋归潮心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但他却偏偏能表现得若无其事,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本事。
“当时情况紧急……便没能留下活口。”关凌霄摇了摇头,“是我考虑不周了。”
“那倒也无妨,咱们可以慢慢查,只要你没事就行。”宋归潮的神情无比自然真诚,好像真的期待关凌霄安然无恙似的,“不过……霄儿你的武功退步了啊,那两个人就是盟中的普通喽啰,怎么会伤到你?”
关凌霄没有再接这个话茬,而是又把身子转了过去,将手中的一把香火全都插进了香炉中,然后便伏低了身子跪在了关公铜像前磕了几个响头:“是啊,多亏关老爷保佑,不然我的命就交代了。”
动手……动手……到底动不动手?!
此时,宋归潮的心中就像是有一个声音在蛊惑他一般——眼前的关凌霄对自己毫不起疑,而且他现在正背对着自己,绝对不可能发觉自己的动作,更何况此处就我们二人,他还受了伤……简直没有更加完美的机会了!
“爹……你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么?”关凌霄仍跪在地上,不过却抬头望向了关二爷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庞。
宋归潮走了几步,拉近了与关凌霄的距离:“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人在做,天在看。”如果此时宋归潮可以看到关凌霄的脸,可以看到他的脸上竟然是一股悲哀的神色。
兔死狐悲,便是如此。
“为父当然相信了。”宋归潮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世上之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多行义者天助之,多行不义必自毙。”
“说的真好啊……”关凌霄仍旧一副丧气的模样,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都像是在骂人。
“霄儿!”宋归潮自然是听出了关凌霄的阴阳怪气,额上两条眉毛纠在了一起,右手作势要打,但却已经暗暗运起内功。
宋归潮祖传的一门神功,唤作“归海诀”。
这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功夫,易学难精。起初学习这归海诀,只能起到屏息凝神的作用,而随着修为的精深,归海诀所积累下的真气可以说是远超其它功法,一息之间便可以恢复两三成气力,有如水之归海;而若是修归海诀至大成者,其真炁如水无常形,动可如平湖不生波澜,静可如瀚海奔流不息。
可能你以为“动”和“静”的效果写反了,但实际上并不是。
一门功夫,在出手时不见丝毫征兆,这是何等的凶险?
当然,即便如此,也只能说这是一门在消耗战或突袭中相当厉害的武功,真正能让归海诀被称之为“神功”的,是它最玄奥的一种效果——如果可以将归海诀练到极致,那么修炼者可以自由的改变自己真炁的“性质”。
听起来可能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什么叫做“真炁的性质”?
内功与外功一样,都是挑人的。刚猛者练的了罡气,自然就练不了柔气;迅捷者有一套鬼魅身法,那就势必不能再去练上一身横练的功夫。这是天道的制约,也是自然的规律,更是人体的限制。
但归海诀,是一门可以逆天的功法,他可以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杨柳絮藏下海中针,此等绝学,唯有神功二字可以相称。
宋家本是三流武学世家,自宋家老祖得授归海诀后历经数代人才出了一个将归海诀练到大成之境的宋归潮,而这样的宋归潮,也从来没在活人面前展示过归海诀中那已经颠覆了传统武学之理的那部分。
不是没在人前展示过,而是没在“活人”之前展示过。
从前没有人在接下这一招后能活下来,如今也一样。
宋归潮,出手便是他的最强杀招——如水就下。
如水就下,不可阻挡。
这一掌蕴含的是宋归潮练武五十年的功力,在他的预想中,关凌霄就算正面接招也会被打成肉泥,更何况他现在背对自己,避无可避。
“只是这样就藏不住了么……”关凌霄就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千钧一发之际用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避过了这无声无息却又凶险万分的一击。
“你是……”宋归潮这一掌拍在了比人头还大的香炉上,但连同整张香案都被打成了齑粉。
“我是怎么躲开的?”关凌霄的身体此时挂在了关公的青龙偃月刀上,“你难道不知道……铜像是会反光的么?”
只缄默了半刻,宋归潮便又挥出一掌,这一掌不同于方才刚猛无敌却又不动声色的一招,而是凭空外放磅礴真气,在空中凝成了一道掌印,朝着关凌霄抓了过去。
关凌霄辗转腾挪,终究还是没有被真炁抓到,他疾退了数丈有余,落在了地砖上。“我倒是没想过,你竟然也会这一手……看来当年的事情好像有了答案呢……”关凌霄看着关公像上那五道深有几寸的握痕,自顾自地说道。
当年悬天峰一战,三大高手无一不是被握碎了咽喉和心脏,万截教主最擅长的便是爪功,但今日亲眼见识到宋归潮在爪功上也不输万截教主,真是引人遐想。
“我的儿子……还活着么?”宋归潮没有正面回答,但终究停下了攻势,望向了对面的关凌霄。
“死了。”关凌霄摇了摇头,从此刻开始这对“父子”彻底撕开了各自的伪装,“早就死了。”
尽管宋归潮在识破眼前这个“大儿子”的身份之时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此时听到对方亲口承认,仍然不免浑身一颤,心下无限悲伤:“你……是为了这个身份才杀的他么?”
“不,是在杀了他之后,我才决定用他的身份。”关凌霄似乎也回想起了他杀死真正关凌霄的情景,“你也不用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了……他该死。”
真正的关凌霄和眼前这个冒牌货相比可以说是一无是处,无论是智谋、武功乃至人品,他在这个假货面前只能算是渣滓。
但他是宋归潮的亲生儿子,嫡长子,就算宋归潮本人也觉得自己的儿子文不成武不就,难堪大任,但他终究是自己的血脉骨肉。
可自己的骨肉不但被人杀害,还被人盗用了身份整整数年,他宋归潮怎能不恨?
“该死的是你!”宋归潮胡然暴起,双掌连舞,化出万千掌影,他要让这个冒牌货死无全尸、万劫不复、挫骨扬灰!
关凌霄倏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但余音绕梁不绝于耳:“说真的,我也不想杀他的,但我没想到堂堂长生盟的少盟主居然是一个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家伙……”
“杀了他之后我才知道他是长生盟的少盟主,但已经晚了——也没有什么但是,因为我也不后悔。”
“关凌霄死有余辜,不过如果你现在能冷静下来,我也可以一直当关凌霄给你养老送终……”
“说真的,你考虑一下吧,以原本关凌霄的那个尿性,估计等不到你死就得把长生盟的基业挥霍一空,但我却能让长生盟更进一步……”
“啊!!!”冒牌货字字诛心,让宋归潮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口中长啸一声,双掌握成虎爪,朝着“关凌霄”的咽喉和心脏钻了过去。
这是此二人的第一次直接交手,“关凌霄”的双手死死钳住了宋归潮的两只虎臂。
宋归潮的怒火几乎可以喷吐到他的脸上,但他只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怜悯的神色:“你不会以为我叫了你几年爹,就打不过你是吧?”
第一五六章 揭露(中)
归海诀——如水就下!
宋归潮生出一股猛力恶力,双臂一绞便摆脱了冒牌关凌霄的钳制,在二人的间合正好是一臂长度时杀招又出。
归海诀——如水就下。
而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关凌霄竟然猿臂轻展,打出了和宋归潮完全相同的一招!
两掌相抵,两股劲力却没有抵消,宋归潮被推开了十步远,而冒牌关凌霄则“噔噔噔”退的更多。
招式虽然是一模一样的招式,但显然宋归潮的真炁更为精纯醇厚,绝非冒牌关凌霄这个年龄可比,所以才这般结果。
但关凌霄居然能使出自己的独门绝技这件事,还是给了宋归潮极大的震撼,这也让他恢复了一些理智。
“你……居然会……”宋归潮可以理解,以眼前这个冒牌货的资质可以从真正的关凌霄和自己的身上偷学到归海诀,但他不能理解的是,这冒牌货居然还会自己花了数十年的功夫才悟到的如水就下?
不过虽然同样使出了如水就下,但冒牌货由于真炁所限,终究是有些不敌,此刻他晃了晃身子才勉强站稳,喘着粗气道:“既然你能悟到这招,那我凭什么悟不到呢?”
这话,听起来可就不那么是滋味了。
宋归潮的武学天赋不说当世绝顶,但也实属上佳,不然也不可能练成归海诀、参与诛灭万截教主、发扬光大长生盟,但他参悟大成归海诀、练就绝技已经是四十岁之后的事情了。
可眼前的这个冒牌货无论如何都不会超过三十岁,这是何等恐怖的天赋?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今日我绝不会让你走不出聚义厅!”如果说宋归潮原本的杀机是因为冒牌货杀死并替代了自己大儿子的身份,那现在就多了一条——他由衷地对眼前之人产生了恐惧之心。
一个天赋绝顶的人,一个心思深沉的人,一个宋归潮无从猜测将来会做出什么的人,此子今时不除,他日必为大患。
想罢,宋归潮拉开了一个弓步的架势,随即浑身一震,真炁四溢,两眼中精光爆射,双手自胸前横推,一股狂浪便朝着冒牌关凌霄压了下去。
平心而论,这在寻常的较量当中实在是罕见的招式——实力不够的人用不出如此具有压迫力的招式,而实力够的人也不会如此的浪费真炁,只有如宋归潮这样内功深厚的人才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这种堪称“奢侈”的战法。
然而,这种奢侈也不过是佯攻、铺垫罢了。
无论他是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宋归潮都得承认此人的轻功极佳,所以宋归潮绝不能让对方依靠身法来躲闪自己的攻击。这招“掀潮催浪”,就是宋归潮在一定程度上的封闭空间内克制身法高绝者的最优解——其势如潮如浪,意在压制,只有用此招逼迫对方不得不摆出一个防守的架势,才能保证自己的下一招必定命中。
但冒牌关凌霄的才能又怎么会在宋归潮之下?他一眼便看破了掀潮催浪的破绽所在——其中最薄弱的一点就在最强势的浪潮之中。
想象一下,如果你站在滩头,一股巨浪袭来避无可避,那么你会用什么办法让自己生存下去?
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关凌霄已经做出了他的决定,这是他从锦官城越戎刀越城主那里“偷师”而来的,但却意外的好用。
却影刀,如影随形,一而再三。
如影随形,顾名思义,分为“形刀”和“影刀”两柄,刀气相叠,防不胜防。
当日较量,无论是越戎刀还是关凌霄,在使出如影随形时都只出了固定的“两刀”,但关凌霄不知是自己又做了些什么研究,居然又在形影两刀之后藏进去了一把“第三刀”!
关凌霄并不知道越戎刀当初是留了手、还是如影随形本身就只有两刀,反正关凌霄在发现“藏刀”之后便对这种招式起了莫大的兴趣。
三刀,将浪头斩开了一个口子,而在越过浪潮的一刻,双方再次短兵相接。
关凌霄这厢踩得玲珑步伐近来,便是飞起一脚,踢的是大须弥寺的腿法“玉阶两错”,又有个名字唤作个“玉环步”与“鸳鸯脚”,如今却是两招并作了一招,左腿还未收回来的时候右腿便已经踢了出去。
然而这招虽然凶险,也不过是关凌霄用来作“垫子”的佯攻罢了,他只待宋归潮连闪了这两脚之后再出一记扫腿作为杀招。
人,是要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代价的。
宋归潮终究是老江湖,他平生所经历的大小战斗可不是关凌霄可比的,虽然他未能看破关凌霄的虚招两记,但却在关凌霄扫腿之前抢到了破绽,一招“垂练倒转”拧住了关凌霄的手臂。
这是个什么招式呢——把胳膊外翻,手肘与掌心向上,再用整条手臂绞住对方的一条手臂——就这么一个极其诡异古怪的姿势,一时间两个人拧在一起的半身都难以有所施为。
关凌霄不能动的是右臂,而宋归潮是用左臂去抓的,右手已然是杀招再出。
如水就下,不可阻挡!
关凌霄如今是躲也不能躲,挡也无暇挡,只能靠着肉身和真炁硬顶。
“去死吧!”宋归潮暴喝一声,掌心已然运起罡风。
五十年的如水就下,如果挨实了,那冒牌关凌霄必死无疑,而且死状将会极其惨烈,先不说能不能有个全尸,至少体内的脏腑器官是全化成肉酱了。
存亡绝续之际,关凌霄心一横,拗断了自己的右臂。
当然,此刻的断臂之举并非是将一块骨骼用蛮力从中掰断,而是用巧劲将关节扭断,换言之——就是他把自己的肩膀和手肘弄脱臼了。
如果宋归潮是用手掌抓住了关凌霄的手臂,那关凌霄除非一刀把自己胳膊砍成两截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摆脱,但正是因为宋归潮是用自己的手臂、利用关节的制约去“绞”,才给了关凌霄逃过此劫的机会,因为当右臂整个脱臼之后便不受到关节的制约,犹如一杆长枪变成了九节鞭,直接便从宋归潮的臂绞中滑脱了出来。
当然,也不能说宋归潮的决策就是错误的——因为绞这种方式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比抓会起到更好的效果,而且壮士断腕这种事情也不是想做出来就能够实施的——绝大多数人,哪怕是铁骨铮铮的硬汉都难以在这种时刻自断一臂,胆量和韧性还在其次,“对于疼痛的忍耐”才是最要紧的。
痛觉,既是人体对于自身的一种保护,也是一种限制。
壮士断腕,确有效果。但即便如此,宋归潮一掌打在关凌霄右肋之下也足以断掉几根肋骨了,关凌霄先有了断臂之痛,又被一掌打的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额头脊背可以说是冷汗直流,连呼吸都有些断断续续。
脱臼当然比整条手臂断掉或者被人一掌打死的结果要好得多,但也得关凌霄活到养好伤的那天才行——此刻的宋归潮杀意高涨,又取得大捷,可谓是士气正盛,而关凌霄这边……就算不计数他前些日子所受的皮肉伤,也确确实实失去了一条手臂的战斗力,连行动都会受到限制。
能逃么?他不能逃也不愿逃。
且不说身负重伤还能不能逃走,就算今日真得以逃出生天,今日一战后宋归潮势必会公开自己的身份,那他苦心积虑伪装成关凌霄的数年时光便会功亏一篑化成泡影。
这是他最不希望出现的结果。
那……能赢么?
能。
因为……香中有毒,在施展三次绝技之后,宋归潮终于还是被香毒所影响。
这种毒并不罕见,它的效果既弱小又简单——让人头昏脑胀,气力不济,运炁时产生阻滞;但限制却颇多——不但需要在一个相对来说封闭的环境中提前布置,发作的时间也会因为中毒者的内功越强而越迟缓,如果双方实力相差很大的话就算有这种毒作为辅助也没什么用处,最重要的是——这种弱鸡毒药是没有解药的,因为只要迅速离开毒气范围,然后平心静气的坐下来缓上个一时半刻就能被逼出来的毒药似乎也不需要什么解药。
但此时此刻,就是这种连名字都不配有的香毒,抹平了二人之间的一筹。
不过,若是宋归潮今儿没突然抽风非得进长生盟的大殿,或者沉住了气没有在大殿动手呢?冒牌货还能赢么?
答案是……还能。
因为他的武功……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高。
可能有人会问,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会在滠水之上被霍浅一刀击退,在锦官城被越戎刀逼平,在今日又被宋归潮占尽先机?
滠水上的红鳞二当家霍浅,天生大力;锦官城中的越戎刀,帮手在暗;眼前的宋归潮,气海不竭。
这些,都是冒牌关凌霄所不能及的东西。
但他当然也有“能及”的东西,那便是“武功”。
冒牌的关凌霄之所以能够偷师其他人的招式,是因为他身负了一种极其罕见的绝世神功,这种神功加上他的天赋可以让他轻松的“见破”很多招式并学为己用,但内功的底子仍然是他自己的底子。
这份底子,就是归海诀。
用一种通俗易懂的方式来说吧——却影刀和玉阶两错那是他“看到的”,但归海诀,是他从真正的关凌霄以及宋归潮身上“学到的”。二者之间的不同,在于前者他只看到了使用者如何使用,后者,他却读到了白纸黑字的典籍。
所以尽管他的真炁不如宋归潮那经过漫长时光的积累,但在对于归海诀的领悟上,他比宋归潮更胜一筹。
这就是为什么他还有机会赢的原因。
因为在他的眼中,宋归潮、乃至天下的绝大多数武夫,对于真炁的理解认知和他根本就不在同一个层面上。
“好厉害啊……但是如水就下……真就是归海诀的极致了么?”拖着一条无力手臂的冒牌货突然发问。
“难道不是么?”宋归潮反问道。如水就下当然不止一种施展的方式,但无论是以罡气、柔气还是其它什么性质的真炁施展,如水就下的威力已经可以说是“招式的极致”了。
“那我就给你看一些……你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归海诀的用法吧……”说罢,冒牌关凌霄左手轻轻挥出了一掌。
这团真炁宁静柔和,在宋归潮眼中慢的几乎不能再慢,可以说是“好强的威力,但是打不中”的典范了。
然后,在即将被宋归潮避开的一瞬间,这团柔和的真炁变成了一股急剧的暴风狂澜。
“这不可能!”宋归潮有幸能成为第一个见识到这惊艳绝景之人,在中招的一瞬间,他已经无心再去惦记他短命的大儿子了。
第一五七章 揭露(下)
万截教禁地,悬天峰。
四道身影在这方乱石穿空的禁地飞速地穿梭着,直到他们抵达这方山崖的尽头,为首之人突然面色一变,伸出一支手臂拦住了同伴们前进的脚步。
与众人预料的不同,这悬天峰之下是被嶙峋怪石包围着的万截教总坛,但峰顶却是一片鸟语花香的游园。
为首之人在空气中轻轻嗅了嗅:“小心有毒。”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顿时脸色一变,紧接着便开始各自运转内功来试探空气中是否有毒雾存在。
四人满怀戒备地迈入了花园之中,走了一会儿后却看见这花园腹地有着大片的空地,正中一座凉亭傲然屹立。
亭中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胜雪,十指纤细如矛,此人背对着四侠,两手负在腰后,颇一副悠游自如之态。
“魔头!束手就擒吧!”还不等同伴们有所动作,那站在第二位的中年汉子厉声喝道,此人手执一条八尺长的蟠龙齐眉长棍,虽然与旁人相比显得身姿纤细,但却生的浓眉大眼,阔鼻方口,正是“神猿大侠”方大圣。他倒是当真有些正道的风范,自知以四敌一已是为人所耻,不想再做些背后偷袭的勾当,方才有此一喝。
“魔头?是在叫我么?”听得这一声大喊,那驻足观花的白衣青年转过身来,语气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嘲讽,总之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闯到本教的地盘上来,还要用这么恶毒的名头来称呼本座……是不是有些太无礼了?”
这四位此前从未亲眼见过万截教主的庐山真面目,此刻一见这偌大魔教的一教之主竟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不免暗自心惊。不过他们也当真是不知道万截教主姓甚名谁,若要以“万截教主”来称呼,不但有些拗口,又显得很是抬举此人,所以便只好以“魔头”呼之——当然,万截教作恶多端臭名昭著,说万截教主是魔头也没什么不妥。
“我呸!”站在队伍最前方昂首挺胸的长髯男子咬牙切齿、横眉卓竖,此人是“沥剑门门主”左丘锋,手中一柄“三尺天光”在天下名剑谱中排行第七,其为人也是嫉恶如仇性烈如火,倒是和他那儒雅的相貌不相匹配:“你万截教中恶徒猖獗,残害百姓无数,我们又何须跟你这妖人讲些什么礼义廉耻?”
不想那万截教主却冷笑了一声:“谁残害百姓你就找谁去啊?难道你亲眼见过我出手杀人了?”
“哼!你是万截教的教主,你手下的人作恶多端,难道不是你这个教主上梁不正下梁歪?”
“歪理。”万截教主讽刺地笑了一声:“难道小兵犯了杀头的罪过,将军就应该也跟着一起杀头么?”
左丘锋皱了皱眉,但还未等他开口,站在队伍末尾的青年便已经呛声道:“小兵获罪咎由自取,但你万截教中岂止是一人有罪?如果军队里一半的士兵都该杀头,那么自然就是将军管教不力。”
这青年唤作蒋云雷,一身硬桥硬马的横练功夫,性格也是倔强强硬。虽然他因年龄最小而位居队伍最末,但武功着实不弱,口才也是上佳,一席话语驳斥万截教主,倒是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万截教主本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但忽而又冷笑一声道:“无所谓了……你们四个一起上吧,正好叫本座看看你们手上的本事是不是和嘴上一样厉害!”
眼见得那万截教主腾空而起,不知使出了什么功夫,两袖黑风四溢,直奔四侠而来。
排在首位的左丘锋高声呼喝,提醒众人躲避妖风,而居中的宋归潮也沉声道:“此处是他们万截教的禁地,小心有什么陷阱埋伏!”
万截教主倒是游刃有余,还有心思回应着宋归潮的话:“哼……什么禁地不禁地的,此处不过是我赏花的花园罢了,也只有你们这些人会一口一个魔头、妖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相比之下,四侠的模样就有些狼狈了,这两股妖风愈吹愈烈,渐渐合为一处,左丘锋手中宝剑挥下一道锋利剑气,但不过顷刻间便烟消云散,四人只好各自躲避。
那蒋云雷并非名门出身,而是全凭一拳一拳打出来的名声,对自己这身横练自然颇为自信,他避过妖风肆虐之处便直奔万截教主身侧,以图发挥自己的最大优势。
方大圣既然号作“神猿大侠“,自然是学得了一身灵巧的武功,他的速度比蒋云雷可要快上不止一筹,但此刻却故意放慢了速度,直到蒋云雷已经和万截教主交手时才突施冷箭,肋下长棍如蛟龙破水一般径直蹿向了万截教主——他倒不是有意要让蒋云雷去”送死“,而是想配合蒋云雷夹击这不可一世的魔头。
万截教主这厢刚接下了蒋云雷的一双铁拳,镔铁长棍已经向他搠了过来,他只好又分出一条手臂去阻拦那诡变的棍势,而左丘锋的剑气“天光云影”和宋归潮的掌力“浪打孤舟”也已经迫在眉睫。
“哼……真有意思。”万截教主冷笑一声,心中倒是觉得这四人配合的招式倒是由远及近错落有致,只可惜……还不够。
只见万截教主浑身黑气勃发,左手两根手指直戳蒋云雷胸膛,右手使了一招“天地倒悬”,将镔铁棍的汹汹气势搅开,正和剑气、掌力撞在了一起。
这一个回合下来,万截教主似乎是毫发无伤,但蒋云雷的胸口上已经多出了两个指头粗细的血洞。
“一个。”
下一瞬,万截教主骤然出手,蒋云雷只见得眼前掌影无数,而自己一身金刚不坏的横练硬功……竟然被……悉数破尽?
离蒋云雷最近的方大圣看的清清楚楚,就在那须臾之间,万截教主的一双快手出手了十余次,而蒋云雷身上的伤口也并非抓痕,而是一个个让人头皮发麻的血洞!
“去死!“见到如此骇人的情形,方大圣心里又惧又怒,手中蟠龙镔铁棍势如山崩,穿云裂石,分山碎地,似要将万截教主直接砸碎!
“我来助你!”这手持宝剑的左丘锋见出师不利已经折了一人,心中顿时血气上涌,一招“孤帆远影”施展开来,“三尺天光”的剑锋顷刻间已经杀到万截教主心口之处。
“还有我!”宋归潮也唯恐万截教主还能抵挡住攻势,强行施为,左右双掌接连打出数道气劲,有拳之破势、掌之绵柔、爪之狠厉,可谓是“泾渭分明”。
一时间,三人皆使出了自己最强的杀招,意图在一招之内就将这有着恐怖功力的万截教主扼杀在此!
万截教主方才那招“天地倒悬”能将数道真炁同时扭转方向,但此时却是铁棍和长剑先至身前,而他正欲躲避时,脚下本应昏死过去的蒋云雷却凭着最后一口真炁强行吊住了性命,不惜以自己身躯为锁,抱住了万截教主的一条腿,使他不能移动半分!
蒋云雷是江湖中有字号的高手,这几人包括万截教主在内都无一不是他的前辈,但他们又何曾见过这么不要性命、这么不要脸面、这么粗鲁而又毫无章法的打法?
但正是蒋云雷这不惜躯命的一扼,使得万截教主不得不以肉身直面两大高手以各自神兵的夹击!
面对如此危局,万截教主也不得不全力施为,祭起浑身黑炁。
赢……赢了么?宋归潮一直都是以掌气在后方支援,但见几人磅礴真炁激起无数烟尘,砂石疾走,万花凋零,一时间竟然看不清前方战况如何,连忙拔腿而上。
“四个。”就在宋归潮冲入这片黑风之中的刹那,一只光滑的手已经洞穿了他的腹部。
万截教主的右臂似乎是被镔铁棍击碎,此时已经软绵绵地吊了下来,而胸前也有三尺天光所留下的一道骇人伤口,但除了他之外……这方战场中其余的四侠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
宋归潮也不知同伴们是生是死,他只看清了万截教主的左手正在慢慢逼近他的咽喉。
“你们四个……不差,所以我想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万截教主突然沉声问道:“你们是想死四个……还是活一个?”
“你们口中的魔道,追求的不过是随心所欲罢了,而你们所谓的正道……也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的势利之徒。”万截教主负手而立,傲然言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是作恶多端的魔头妖人,现在我倒是想看看你们……到底是要慨然赴死还是苟且偷生?”
“嗯……也不能说是苟且偷生吧……”万截教主看都不看四人一眼,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活下去的人就会成为‘剿灭万截教’的英雄,而死了的人,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么?”
方才在他脚下的蒋云雷心口处有多了一道剜心的足印,此时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而方大圣却伏在了地上生死不明,这番话基本上就是说给那两人听的。
“我呸!什么狗屁英雄!我们四人既然协力诛灭魔教,自然是同生共死!怎会有人蝇营狗苟?今日一死是我们技不如人,但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这个魔头!”左丘锋听完万截教主的话后便知晓了对方的意思,立刻破口大骂道。
“咳!咳……”蒋云雷嘴里还在不断地往外涌着血,他卯足了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我们江湖豪杰……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若是那时你还在世,我必来生再向你寻仇!”
说完这番壮怀激烈之词,蒋云雷倏然间脖子一歪,显然已经是死了。
“还有一个呢……你是想活,还是和他们一块儿死?”万截教主看向了离自己最近、却迟迟不开口的宋归潮。
忽然一道身影自地上暴起,一招便掐碎了仍然活着的左丘锋的喉咙。
这一招已经竭尽了宋归潮浑身全部的力气,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用一只手捂着自己还在不断往外流着鲜血的腹部,另一只手伸到了左丘锋那张死不瞑目的脸上用力地要抚平他那目眦欲裂的双眼,却怎么样都合不上。
“你……你可要说话算话。”宋归潮的身子歪歪扭扭地倒在了一边。
沉默了半晌,万截教主突然发出了一阵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哀的大笑。
而下一瞬,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崖边。
第一五八章 潮落
在宋归潮还未能来得及做出反应的瞬间,冒牌关凌霄弹指一挥间的那团真炁已经从柔和之气转化的无比暴烈,这团真炁在触及到宋归潮的右臂时急速扩张,以一种无法抵挡的态势肆虐。
而最终的结果就是,宋归潮右臂手肘以下的部分全部都消失不见,连同他右侧肋下的半边躯干也伤痕累累,几能见骨。
受到气劲和疼痛双重冲击的宋归潮跌倒在地,他挣扎着伸出左手想要捂住那被摧毁的半截右臂,却怎么样都使不上力气。
是的,我描述那支残肢使用的词汇不是“截断”,也不是“粉碎”,而是“摧毁”。
因为以目前这个状况来看,被那股真炁所席卷的地方如同被锋利的转轮连剐带碾,宋归潮的前半截右臂已然是被真炁打成了一地骨、肉、血、泥的糊状混合物。
“这……这世上……怎么会有……”宋归潮心中的震骇无以复加,他自五岁开始习武,至今已有五十年,早就成为了江湖中的第一流高手——但他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招式。
不讲道理在哪?在于他释放出来的炁居然可以改变“性质”。
真炁虽有属性的不同,但也只有极少数天才或者绝世功法可以让一个人同时修炼多种性质不同的真炁,因为如果没有绝顶的天赋、体魄或是功法的辅助,人体无法遏制这些真炁在自己体内的冲突。
归海诀便是顶尖的功法,它有着顶尖功法所具备的修炼难度,同样有着顶尖功法所具备的神妙效果。
它之玄奥,不仅是可以让修炼者拥有同时具备多种不同性质真炁的资格,而且可以免除重复修炼真炁的冗长时光,即“将真炁的属性在自身体内进行自由转化”。
这便是宋归潮对于自己浸淫了大半生的归海诀的了解。
但,冒牌关凌霄此番施为,彻底颠覆了他数十年的所有认知——将体内的真炁自由转化,宋归潮自己便是个例子;但将已经释放出去的真炁进行转化——可谓是前无古人的案例。
这件事的难度大概仅次于“让射出去的箭自由转换方向”和“把水变成火”。
所以宋归潮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当然且十分合理。
可能有人会问,既然这个冒牌关凌霄这么厉害,为什么在面对那群刺客时还要逃走呢?
很简单,一对一和一对多本来就不是一回事——当时敌暗我明,冒牌关凌霄一来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人还藏在幕后;二来他忌惮对方用毒的手段;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他真的展现了这种远超过对方预估的手段,那他就必须杀掉在场的所有人,因为但凡有一个人可以逃走,那关凌霄真正实力的底牌就会暴露在宋归潮面前,连带着他的全部大计都归于尘土。而将对方“全灭”这种事,关凌霄是做不到的——不是实力的问题,而是人数的问题。对方已经现身的便有十余人,只要有至少三个人逃往不同的方向,那么关凌霄是没有任何办法确保自己一定不会暴露的。
这无疑是关凌霄最不想看到的局面,所以他做出了最优解——在保证自己安全存活的情况下宁愿不出手也要把自己最大的秘密隐藏下来。
至于后来殷小童的乌龙,则是关凌霄没有想到的事情——不过他也没有必要去对殷小童动手,至于因此不得不分给“梨园”一些利益,关凌霄也并不吝啬,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合作的机会。
“当然会有……而且这才是归海诀的‘真面目’。”冒牌关凌霄毫不客气地说道。
宋归潮咬牙切齿怒道:“放屁!我练武五十年,归海诀同样练了五十年,如果它真的能做到这样的事……只有神仙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没想到冒牌关凌霄却歪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练不成,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和归海诀无关——至于神仙能不能做到,我不知道,但至少现在站在你眼前的我做到了……”
宋归潮怔住了,微微张开了嘴,但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冒牌关凌霄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兴趣知道,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行将就木的“父亲”,慢慢地说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就当是我送你一程吧……我必知无不言。”
他吞下了言无不尽这四个字,想必有些东西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你……你究竟是谁?”宋归潮也知道自己今日大限将至,但他不想死都死不明白——他还要让活着的人知道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冒牌关凌霄四处张望了片刻,似乎是想找来一把椅子坐下和宋归潮促膝长谈,但放眼望去这聚义厅内却已经没有任何完好的、可以供人坐下的物件儿了,他只好找了一个宋归潮可以不用费劲儿转头也能看到他的角度盘腿坐了下来:“我是一个本来不该活下来的人,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恶鬼……”
“很遗憾,我不能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是什么……”无名之人说道,“不过名字也只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重要的也不是我叫什么,而是我做了什么。”
“你……潜入长生盟……到底有什么目的?”这是宋归潮的第二个问题,他一边有气无力地说着话,似乎想动一动身体,但却无能为力。
无名之人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他似乎是有什么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便顿了顿:“几年前吧……我还在顺州的时候,碰到了你的儿子,也就是真正的关凌霄……”
“不得不说,你的亲生儿子比起我这个假子来说真的是差远了——他没有继承你的任何一个优点,武功平平,心胸狭隘,暴戾恣睢——我能想象到当你得知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提出‘闯荡江湖’的时候你得有多头疼,如果不是你还暗中派了三个高手在保护他,他早就被人打死了。”
听到这儿,宋归潮不禁心中一惊,“关凌霄”回来那大概都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连同他一并回来的当然也有他派出去暗中保护儿子的三位高手,可那三位却从来都没有向自己提过“关凌霄”已经被狸猫换太子的事情,而后来这三大高手也因为种种原因和事件要么战死要么病故,这事儿也就渐渐不了了之。
“别这样看我……”无名之人看了一眼宋归潮:“既然我能报出具体数量,当然也能顺便干掉他们……至于跟着我一起回来的,当然也是我的人……而后来这三个人的死也是我安排他们放弃了这个身份,以他们的本来面目加入了长生盟中……因为以你的智谋来看,他们三个的暴露会是迟早的事儿……”
“当然,我不会暴露的那么快,而且就算我像如今一样已经暴露了身份,你也必须得用一种掩人耳目的方式做掉我不是么?毕竟长生盟少盟主这个身份太特殊了。”
“话好像扯远了,还是说回到关凌霄吧……让我没想到的是,作为名震一方的宋归潮的儿子,他居然能因为在青楼里跟人争风吃醋而痛下杀手,这就是他的死因。”无名之人的眼神骤冷,但语气依旧平静:“他杀的人虽然只是一个妓女和一个连秀才都考不中的书生,但他们是我的朋友……而那三位在替他收拾烂摊子的过程中被我逐个杀死。最后轮到你儿子本人时……他临死前的表现一点儿都不让我感到意外——可不是什么人都会被钱收买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长生盟所吓倒。”
“收拾他的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他身上的少盟主令牌,这才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无名之人看到宋归潮那充满了憎恶和愤怒的眼睛,不由得轻笑了起来:“与其用那种眼神看我,不如感谢一下我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他,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他那副令你蒙羞的嘴脸吧。”
言及此处,无名之人又伸出手来捏了捏自己的脸皮:“当然,取代他的身份就必须取代他的脸,所以我制作了面具——你别误会,这面具不是用人皮做成的,我没有那么变态。然后便是学他的功夫、模仿他的行为……不得不说,幸亏关凌霄学艺不精,把归海诀的上半卷誊了一份带在身上,不然我还真不好模仿……至于他的行为……说实话,我丢不起那个人,所以只能以‘江湖历练’这样的结果来掩饰过去。”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后我回到了长生盟。”无名之人可谓是万般感慨:“一个长得和你亲儿子一模一样的人,但却有着更高的武功,更聪明的头脑以及更大的野心,不但摆平了很多他本人摆不平的事儿,还追到了他追不到的姑娘……除了我在血缘上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之外,难道我不是一个更令你感到满意的‘儿子’么?”
“你……你……还有脸提?”宋归潮不由得气血狂涌,几乎要被对方直接气死过去:“你杀了我的儿子!你取代了他的人生!居然还妄想着鸠占鹊巢?”
无名之人嘲弄地哼道:“那不如换一种思路……如果我以我本来的面目加入长生盟,坐到了五祀头领的位置,你会让我来做这个长生盟主、而不是你的儿子们么?”
“当然。”宋归潮不假思索地说道。
没想到无名之人突然把头凑近宋归潮的脸低声狞笑了起来,令人一阵恶寒:“这儿现在就你我两个人——所以你就别再自欺欺人了好么?如果你真的能做到你口中的‘当然’,你就不会观察了这么多年才动手不是么?”
这番话,将宋归潮驳斥的哑口无言——事实上,宋归潮也早就对这个发生了莫大变化的儿子起了疑心,但他却没有动手的原因其一是证据不足、其二是他自认为就算对方已经不是真正的关凌霄但自己也能够驾驭得住——直到他自感旧疾复发命不久矣,为了替年龄尚轻的二儿子扫平这个祸患,才最终决定在这个时机下手。
“虚伪而又自私……”无名之人嘲弄着说道:“这就是你和我真正亲生父亲的区别……”
“你的亲生父亲……”宋归潮怔了怔,他终究是不能完全摆脱“关凌霄”这张脸所带来的影响。
“呵呵……那就不劳您费心了。”无名之人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沾了尘土的下装,显然已经是最后的宣言:“至于你的家人……我会让他们好好活下去的,这是我能为这些年我使用关凌霄这一身份给你带来的困扰所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宋归潮知道无名之人不是自己,所以一定会践行他做出的承诺——他突然觉得很可笑,不知道到底是该仇恨对方杀了自己的大儿子,还是该感谢对方允诺会放过自己的家人。
“永别了。”
回光返照的时刻已经过去,恍惚之间宋归潮只看清了无名之人的左手正在慢慢逼近他的咽喉。
聚义厅内只响起了轻轻的一声“咔”。
无名之人没有用归海诀夺走宋归潮的性命,而是给了他一个最体面的死法——真正的长生盟主宋归潮早就应该在当年的悬天峰、死在万截教主的手中。
在做完所有善后的一切后,火……烧了起来,就像早就布置好的那样,这把火会烧掉整座聚义厅,烧掉里面所有争斗过的痕迹。
或许有人会从大火之后的余烬中发现什么,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宋归潮”从自己的卧房走了出来,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第一五九章 幌子
“这把火……终究还是烧起来了。”白无庚望着开始燃烧的宅邸,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京城重地,防火严苛,而无论是皇族还是贵胄脑子也都很正常,不会效仿某人没事儿就点把火看着玩儿,所以即便是五皇子,也从来没见过火灾的场面。
呃,哪个正常人会天天朝思暮想看火灾呢?对吧?
贺难也没有见过火灾,虽然他跟“正常”二字关系不大。
但没见过,不代表不会处理这样的事件,无论是白无庚也好贺难也好,他们都是天生便拥有“解决问题”这种才能的人。
“救火。”贺难望见火起,立刻吩咐道。
蔡家宅邸以及蔡家各处店铺的附近,早有数十名衙役枕戈待旦。这“救火队员”大致分为两部分,前者负责“灭火”,清一色面裹湿绢,身穿皮甲,手持斧锯,腰佩绳索,或提水桶、或推水车,只待冲入大宅扑灭火情;后者负责“防患”,装备倒是与前者无二致,只是手中的物件儿变成了铁锹铁铲。
蔡家这座大宅虽然没坐落在闹市中,但周围却也存在着不少的民居,这年头木制的建筑多如牛毛不胜枚举,有道是“水淹一半,火烧全无”,一旦火势蔓延开来,烧掉的可不止是蔡家一户,要是抑制不住火情,烧掉半座城也不是没可能。
而防止烈火延烧的最好办法就是“连拆带挖”,把周围的草木等易燃物全部拆除,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并围绕火场挖掘出一圈阻止火情蔓延的防线出来。
倏然间,装备齐全的衙役们流星赶月一般开动,一拨人破开蔡府大门直入火场,另一拨人早就备好工具,绕着蔡府开始掘沟挖壕,势要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一道“防火线”。
“百姓!快组织百姓撤离!”衙役队伍中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朝着李仕通这边赶来,此人是负责组织防火的衙役头领。
李仕通看了身边的贺难一眼,然后向那位心系百姓的头领说道:“我早就将百姓们安顿好了……现在就看你们能不能把火势压制住了。”
白无庚听得李仕通说话,怔了一怔,然后俯身至贺难耳畔问道:“你居然连这一步都安排好了?”
贺难颔首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悠然答道:“那是当然。”
白无庚皱了皱眉:“如果我是蔡猛,那么一定从百姓突然撤离住处这件事中就能看出端倪,那么你不就无计可施了么?”
“所以这是对付蔡猛的招数,而不是对付你的。”贺难耸了耸肩:“为了让火烧起来,又得让它在刚烧起来就熄灭……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力气呢。”
“你是要跟我在这儿救火,还是去追蔡家人?”贺难看了一眼白无庚,自从二人更新了“秘密协定”之后,贺难可以说是把五皇子当牛做马的使唤。
因为五皇子不能随意暴露身份,所以也只能以贺难的“宾客”或者“朋友”的身份待在这儿——想看戏,那自然得交个戏票钱吧?贺难正是掐准了殿下的心理,才这么心安理得地对五皇子颐指气使。
而齐单显然也不满足于只做个看戏的,他还要做个唱戏的,他悄咪咪地又在贺难耳畔说了些什么,贺难的表情变了几变,然后点了点头。
话又说回来,擅长解决问题的人,往往也十分擅长“制造问题”,自打五皇子从京城不请自来之后,贺难便展开了对蔡家的一系列部署。
贺难的直觉没错,蔡猛是个什么事儿都能干的出来的狠人——在贺难回到水寒郡不久,蔡猛便遣人到煊阳县打听贺难的底细,甚至还暗中雇佣了一些绿林人士不断进行小规模的侵扰,幸好贺家还有魏溃坐镇,虽然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好在没有出现伤亡。
蔡猛不知贺难在其中做了些什么手脚,自然有些肆无忌惮,但他却也在时光飞逝中意识到了自己派出去送年贺的手下们不但没有返乡,甚至连个回信都没有,于是也感到了一丝危机,便想继续派人进京打探一下情况。
而贺难与不速之客齐单研究了一下过后,决定简单地释放出一些“蔡环谋反”的谣言来。人都说三人成虎事多有,这一来二去假也真,这桩谣言虽然传播的范围不广,但听到的人可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京城里的蔡环以为是蔡猛欲反,可谓是坐如针毡寝食难安,自然不敢有所动作;郡城里的蔡猛以为是蔡环谋反,心下都凉了半截,他只想借蔡环的名头威风,哪里想过自己这位干祖父年过半百还要折腾两下?又因为恐遭牵连不敢修书致问,一时间心中也有些自危。
再然后,便是贺难用计于势,全面倾轧蔡家了。
先用间于这干亲祖孙之间,散谣乱心,切断二人联系,是为斩其双臂;再夺蔡家声势,连横斧阳诸豪杰,将蔡家名下的产业不断压缩,使蔡家渐失立锥之地,是为断其二足。
如此,蔡家颓势尽显。
而最后,便是到了“取下那颗头颅”的时刻了。
但蔡猛也并不是傻子,他虽然不知道贺难的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靠山,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再跟他耗下去了。蔡家手底下养着不少人,除了酒囊饭袋之外,当然也不少颇有些胆色谋略之人,其中有人便献计道:“您何不变卖产业,离开郡城,另谋出路呢?”
此计,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这年头拖家带口的离开已是不易,而若不是生活所迫,又有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不过蔡猛也并不在乎——他连祖宗都可以改,籍贯又有什么不能改的呢?他唯一所顾虑的一点,无非就是将家财产业变卖是个很费时间且声势浩大的事情,一旦被贺难知晓,恐怕连城都出不去就会被发现。
于是,蔡猛做了一个堪称“不要命”的计划。
他准备放弃自己的田宅产业,只带上能带走的亲眷家属和金银细软星夜出城,再安排手下各人趁他们离开之后在各地纵火,一旦火起,贺难势必会忙于救火,而他们便可以趁此机会化整为零的离开斧阳郡。
这是蔡猛深思熟虑许久之后才做出来的决定,一个堪称绝妙的毒计——此计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逃出生天”,而是“鱼死网破”。
与贺难对蔡家行使的手段大同小异,蔡猛的反击也同样是“借势”,倘若火情难制,烧毁了许多房屋,烧死了许多百姓,他蔡猛难逃一死,贺难也难辞其咎。
“火起!火起!”
不止是蔡家大宅一处,斧阳郡中蔡家名下的产业都有不同程度的烈焰升腾而起。
…………
“蔡先生,好久不见啊!“
贺难用双手狠狠地将头发向脑后拢了拢,一夜辗转了数个火场,贺难的头发已然被烈火烤的发焦,灰头土脸,看上去十分狼狈。
但他现在笑得可是很开心,又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与他对坐的蔡猛倒是沉稳的很,纵使坐在牢房之中,已是阶下囚徒,倒是不失半分“斧阳第一豪强”的风度:“看你这么高兴,是因为抓到了我呢?还是因为灭了火呢?”
贺难伸了个懒腰,抱着双臂靠在墙上,睥睨蔡猛:“你这是……承认火是你放的了?”
蔡猛摇了摇头,丝毫不惧贺难的目光:“贺公子……你应该比我清楚,没有证据就定我的罪,那就是你输了。”
“我在火场中抓到的你蔡府的家丁,这算是证据么?”
“起火的地方都是我蔡家的产业,我家的家丁出现在那有什么奇怪的?”
“那你这拖家带口的出城又作何解?”
“带家人出游罢了。”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巧合?”
“是巧合……又怎么样?”蔡猛见招拆招。
“那……要是我输不起,就要定你的罪又如何?”贺难把脸几乎贴到了蔡猛面前,抵胸对撼。
“那只能说明——山河府,也不过如此。”蔡猛当然也对贺难本人进行了缜密的调查,贺难留学山河府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贺家因为这事儿不知道欢庆了多少次。
“嗯……幸亏我早有准备呢。”贺难又离开了蔡猛身侧:“带证人!”
证人被衙役们带了上来,这个人,大家都认识。
“王子明?”蔡猛看到此人时脸色不禁有些惊愕。
来作证的,正是万宝当铺的掌柜,王子明。那个背叛了贺难,如今又背叛了蔡猛的王子明。
“你……”蔡猛挑着眉毛,他甚至不知道该质问王子明什么——因为让他下定决心“火烧斧阳城”的,正是王子明。
当蔡猛为是去是留踌躇不定之时,那个一直唯唯诺诺的外人王子明却主动找上门来,请求蔡猛带上他一起,而他的理由也很简单:“我得罪了贺难,要是留在这儿简直生不如死。”
这个理由很合理,因为王子明不但主动请求蔡猛替他出头、收拾了对他不敬的何太清,后来也被贺难派人多次殴打羞辱,所以他想跟着蔡猛一起跑路也很正常——虽然蔡猛对他也不怎么样,但总比在贺难眼皮子底下强。
“蔡员外,由我来为你指使人纵火这件事而作证……这总算是证据了吧?”王子明缓缓开口。
蔡猛被枷锁铐住的双手甚至有些颤抖:“王掌柜,我一直以为你和我是站在一边的……”
王子明摇了摇头,那张五官分得很开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得意之色:“我是个商人,我只和钱站在一边。”
从一开始,何太清就只是一个幌子,王子明才是贺难为了扳倒蔡猛所布置的棋子——为了演戏演的更像一些,何太清甚至被蒙在了鼓里,而从如今的结果来看——王掌柜这几顿打,也没白挨。
蔡家一倒,郡城里的典当生意便几乎是王子明一言之堂了,所以王子明有什么理由不去扳倒蔡家呢?
在送走了王子明之后,幽暗的牢房中又只剩下了贺难和蔡猛两人。
“是我赢了吧?”贺难在黑暗中挑了挑眉毛。
蔡猛没有正面回答贺难的问题,而是开始回忆往昔:“贺公子,你还记得咱们是因为什么结仇的么?”
“因为你儿子非礼了我的朋友。”贺难有些不解,但他却总感觉接下来蔡猛要说出一些很危险的台词来。
“那你有没有意识到……我的儿子在哪?你的……‘朋友’又在哪?”
!!!
这把火……也是幌子。
第一六零章 了结
“你……是什么意思?”贺难拧住了眉毛。
蔡猛放声大笑,笑过片刻之后却又恢复了平静:“这不是很明显了么?”
在二人角力的这段时间中,蔡猛一直都对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贺难为了一个女人,至于么?
卜红蔷这个女人,就像一根引线一样横亘在贺难与蔡家之间,但随着局势的升温,她却又如同一个局外人一样,消失在了蔡家的视野里、远离了漩涡的中心。
在蔡猛心中,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答案,就是“情人”,只有二人的关系超越了普通的朋友,贺难才会跟自己闹得不死不休。于是乎,蔡猛便按照这个思路,布置出了“局外”的一手,即以“火灾”为饵,调虎离山。
蔡猛被各种人用各种描述方式冠以“狠人”的名号,绝对的名副其实,他是在以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和贺难对赌——赌的是同归于尽。
而今夜唯一没有被缉拿的蔡自琰,正是蔡猛的杀手锏,他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杀死卜红蔷,让贺难付出代价。
蔡公子的武功或许算不得高明,但对付白菜西施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已经绰绰有余。
“……蔡自琰……去找红蔷姐了?”贺难眼睛瞪得像铜铃。
“贺难!你会为你的傲慢、愚蠢和自不量力付出代价!”蔡猛的情绪突然亢奋起来,他猖狂的大笑着,如痴如癫。
凝视了癫狂的蔡猛数息,贺难也像疯病发作了一样笑了起来,他不紧不慢地点燃了烟草,点了点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放心了。”
…………
与此同时,斧阳郡城郊的某处村庄里。
“现在……看到了么?”白无庚用一块白绢擦了擦手上的血。
与他面对面保持了一段距离的蔡自琰也算是“白面小生”那一挂的,只是比起白无庚来说便显得相形见绌。
在大概一刻钟之前,蔡自琰带着他的手下们来到了卜红蔷家中,打昏了卜红蔷的母亲和两个弟弟,将卜红蔷逼入了绝境之中。
但现在,蔡自琰这边还能喘气的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我和贺难不同,他是个比看上去心软的多的人。”白无庚缓缓走近蔡公子的身边,拾起了他的一条胳膊:“他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
“等等!”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蔡公子突然叫停:“贺难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双倍!不,三倍!十倍!你帮我去杀了他!”
蔡自琰也不傻,尽管白无庚自迈入卜红蔷家一言不发就开始大开杀戒,以一下一个的方式解决掉了蔡家的家奴们,但蔡自琰也很清楚,能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只有贺难派来的人。
不过这滥俗的求饶式发言自然是救不了他——人家可是堂堂的盛国五皇子,区区钱财何足挂齿?
或许是心情不错,白无庚居然少见地应了一声:“啊……你看我这样儿,像是缺钱的人么?”
说罢,白无庚便轻描淡写地撅断了蔡自琰的一条胳膊。
不是“切断”,也不是“掰断”,而是“撅断”,蔡自琰的手臂被以“反曲”的姿势从肘部开始折断,只剩下一小块皮肉相连,半截白骨直接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五皇子是亲自上过战场的人,但他此刻却听到了在战场上都没有听到过的、惨绝人寰的嚎叫。
…………
数日过后。
“白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卜红蔷朝着次座上的白无庚欠身,然后说出了一句极其微妙的台词:“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什么的……那还是免了吧。”五皇子摆了摆手,将白菜西施要说的话给压了下去,“你应该也知道,我救你是为了让贺难的计划周密的进行下去,而非别的什么原因。”
卜红蔷也是正儿八经在学堂里读过书的,而且还很擅长此道,当然是懂得礼义的,便又转身来向着坐在首座的贺难致谢。
其实二人对于当年同堂而学的记忆倒是有些模糊不清了,但终归不似两个完全陌生之人那么生分,再加上近来的一段日子里贺难也没少对卜红蔷一家进行安排,所以卜红蔷对贺难的语气倒是比对五皇子还亲近了些,只是具体说出来的内容嘛——反正她跟齐单说的是“只得以身相许”,到贺难这里就是和“来生做牛做马”差不多意思的话了。
“都是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贺难不禁碎碎念道,其实他心中也未必在乎卜红蔷到底要怎么答谢他——说到底,无论是最开始和蔡自琰发生矛盾也好,还是和蔡家纠葛越来越深也好,都是他基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心态,而非特意为了卜红蔷。
就算是换成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贺难也应当如此作为——不过正是这一点居然让蔡猛误判,导致他的计划全盘落空,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如果说有差距……那显然是你的问题,而不是我的。”五皇子笑道,“武侠演义里难道没教过你么——英雄救美。”
“哼……都是些三流评书才会把男欢女爱大书特书。”贺难死鸭子嘴硬,故作忿忿不平之色:“左右天下归属才是大丈夫的归宿。”
五皇子耸了耸肩:“那你去写一部争夺天下的好了,我一定让全京城的书商纸商都大力宣传你这本。”
面对这呼之欲出的嘲讽意味,贺难不由得佯怒:“你信不信老子写书第一个就写死你!”
这二人斗嘴斗了半天,终于是将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却又无从插言的卜红蔷给斗走了,而在卜红蔷离开之后,两人却又不约而同地迅速恢复了正常。
“你的事已经了结了,现在……该办我的事儿了吧。”齐单用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贺难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蹑手蹑脚地关上了窗,然后才应道:“办自然是要办的,不过需要时间。”
时间,是一个永恒的话题,齐单并不缺时间,但显然也不会太多。
如果说靠时间去赢,那齐单大可以熬死一个又一个的兄长,毕竟他和那几个哥哥都差着不小的岁数呢!可是别说太子的大儿子已是总角年岁,就连三皇子齐骏的子嗣都会说话了。
想罢,齐单给了贺难一个具有相当明显暗示意味的通牒:“我的时间比我哥哥们充裕,但不一定有我这些侄子充裕,而且……我现在可没有儿子。”
果不其然,听完这句话后贺难一下子就变了口风:“你要知道,你才是直接操纵局势的那个人,我只是负责替你剪除他们的羽翼罢了,这种事不是说越快越好,追求的是‘同步’。”
思索片刻,贺难吐出了一口云雾,神情诡谲:“现在的形势对于你我来说,就算不是大好,也总归算个‘小好’——你三哥那里敌明我暗,有的是时间查清他和那些外邦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他真是商会背后的推手,那你就更有借口堂堂正正地把他踢下擂台了;你二哥是个直肠子,又和你一样是庶出子,最重要的是他同时和两个兄弟都不对付,要利用他可比利用你那个比狐狸还狡猾的三哥轻松得多;至于你大哥……”话及此处,贺难却突然住口。
“嗯?”齐单递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踌躇了很长一段时间,贺难才艰难地开口道:“他最大的支持者……是我师父。”
齐单当然知道,李獒春做了几十年的太子师,又是两朝肱骨重臣,于情于理他都是太子党的忠实拥趸。
但贺难把这话说出来,无疑是向齐单挑明了自己的立场——他可以帮助齐单向楚王、秦王挥刀,但绝对不会把刀锋指向太子,因为那就等同于贺难在背逆师门。
“我会帮你铺出一条通往决战的路来,但至于你的决战打不打得赢……那就与我无关了。”贺难狠狠地攥了攥拳头,望向齐单的眼神穿过层层烟雾,却异常的坚定:“到那个时候就算你用照儿威胁我,我也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呵呵……”五皇子也站了起来,拨开屋内厚重的气氛,站到了贺难的身边:“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然也在培养我的势力——只是你就那么有自信,能帮我走到‘决战’?”
“那和我有没有自信无关。”贺难的眼神陡变,迅速地扯开了话题。“还是说说你自己培养的势力好了……”
或许是为了激起贺难的好胜之心,齐单虽然隐瞒了顺风镖局这部分,但对于自己新招揽的几个谋士可谓是不吝赞叹,而贺难却给出了不一样的评价:“听起来本事都不小嘛……不过你似乎还缺少一个稳坐中军帐的人物。”
目前在齐单手下担纲一号谋士的,自然是姬巨山。但显然此人的弱点正如狂才施洛所点明的一样,比起才智来不如施洛那样快人一步,比起心性来却又缺乏吕崇崖那种一步一个脚印的态度,而若是说起操持大局,似乎也是力有不逮,捉襟见肘,不如张文文那般自如。
总的来说,就是一个样样通却又样样都差了那么一口气的人物,如果一个人在每一项都有八九分的能力,那么可以说是“全面”,但若是只有六分上下,那就是“平庸”了。
“听你这口气……你这是又准备自夸了?”齐单揶揄道。
没想到贺难的反应却在齐单的意料之外:“非也……我可不是那种可以坐镇一方、中流砥柱一样的类型,不过若是你需要,我倒是可以给你推荐一个。”
“谁?”齐单顿时来了兴趣,能让贺难这眼高于顶的家伙给出这般高评价的人,着实是不多见。
“倒也不是什么出名的人就是了……一个逃亡路上收留了我一夜的朋友。”贺难笑了笑,“那就老规矩……猜谜吧——雁落西北方寸,儒生弃车行船,并非好水易渡,实在鱼肉两难。”
“这你让我怎么猜……从前的谜底好歹是跟咱们两个都息息相关的,可现在你却搞了个只有你自己知道谜底的谜面……”齐单无奈道。
“那我再给你个提示好了……里面包含了他的住址、身份和名字。”贺难得意道:“要是你猜不出来……那就说明你和他没缘分呗!”
…………
五皇子还有更大的事要做,所以不会在这偏僻的郡城里逗留太久,他来时给贺难带来了一个疑问,走时也带走了一个谜。
而贺难,也该带着他那份“莫名的自信”,赶一赶进度了。
贺难“自信”的来源,当然是因为他“双面间谍”的身份。
别忘了,他为齐单所描绘的决战,是齐单与太子的决战。这一方必须是齐单,而另一方也一定会是太子。
他所背负的师门重任,自然是和此事有着莫大的关联;而他所设计的未来,当然也是如此。
贺难,以及他背后的庞然大物,并非在为一个人铺路,而是同时在为这对互为敌人的兄弟俩在铺路。
齐单啊……现在你知道了么?到底是谁在谋划着,借你的刀去了结那些该了结的人?
第一六一章 麻烦
你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你。
如果你起夜去茅厕的工夫,看到房顶上趴了一个死人,你害不害怕?
如果你起夜去茅厕的工夫,看到房顶上趴了一个长得像死人的活人,你害不害怕?
如果你起夜去茅厕的工夫,看到房顶上趴了一个长得像死人,而且武功很高的活人,你害不害怕?
贺难的三个答案都是“害怕”。
而魏溃的三个答案都是“不怕”。
一个鬼魅行尸一般的怪人在静谧之中先发制人,但魏溃的反应也丝毫不慢,待那怪人冲近贺难身前,魏溃一手提起贺难向身后一掷,另一只拳头已经探到了怪人的面前。
怪人偷袭虽不得手,但他的反应也是神速,双掌齐出,便要拍击魏溃的面门,这一变招倒是让魏溃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他被怪人的掌力直接印在了前胸之处,整个人向后滑了数尺之远才堪堪定住了身形。
“用我帮忙么?”贺难见魏溃落于下风,已经将手按在了刀柄上,但这话一出口他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说了也是白说。
魏溃和人交手也好打仗也好,加起来大大小小数百次,还从来都没有过以多欺少的时候。
“你顾好自己就行。”魏溃的表情凝重,拳脚的架势已经展开:“这家伙不弱,你插不上手。”
如果说贺难是会说话的典范,那魏溃就是“不会说话”的代表了——这话无疑把贺难定义成了“弱”的那部分。不过贺难也不在乎就是了,论武功他确实很弱,找个八尺以上的成年男子几乎就能制服他。
二人这边嘀咕了两句,那怪人可等不来,只见他身形暴动,转瞬之间便以凌厉之姿扑至魏溃身前,一招“腥风血雨”直掐对方咽喉。
快、准、狠。这是这个状如行尸的怪人招式的最大特点,招招直取命门,力求一击必杀。
但在魏溃这里,行不通。
很多人总有一种奇怪的刻板印象,一个人瘦小就一定很敏捷,一个人身躯庞大就一定很迟缓,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诚然,眼前的这个怪人是一把好手,但魏溃的速度绝不在他之下,那壮如金钵力能扛鼎的手臂朝着怪人撞了过去,宛若一架无前的冲车。
冲车撞击城门不一定会一次成功,但这一拳如果打中了脑袋,怪人却一定会死得很惨。
权衡之下,怪人还是收敛了攻势,蜷身退走。
如果天狼军的白马将军厉铎或者雁山惊鸿派的天才少年萧克龙在这儿,大概会用同情的眼光来看这个怪人——前者深知魏溃攻势之凶悍勇猛,当时只懂得粗浅技艺的魏溃单凭气势和力量便让他吃了不小的瘪;而后者更是有着被魏溃“教习”的惨痛经验。
与魏溃交手,一步都不能退。
就在怪人退却的空当中,魏溃连抢带打,逼得怪人不得不以守代攻卸去攻势,但只数个回合下来,怪人便感到了有些吃力。
这拳的力量……太大了,大到这怪人几乎接不住的地步。
但怪人也不是寻常人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觅得了一线机会,腰间一柄似锥似矛的短刺骤然出手,一瞬千击!
说是一瞬千击,当然不可能有一千那么多,但这短刺的锐利却令魏溃不得不有所顾忌,冲锋之势锐减,那怪人也顺利的逃开了魏溃的“包围”。
“中了我一掌……你居然还能安然无恙?”怪人眯了眯眼,他的掌法内含独特真炁,但此刻看来竟然毫无作用。
“软绵绵的一掌而已,能有什么事?”魏溃倒也不是在故意嘲讽对方的力度,而是他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怪人所修的掌法有个很朴素的名字,唤作“阴掌”,通过掌法将一种性质黏着的真炁打入敌人的体内,只要这股真炁不散,受击者就会愈发觉得身躯沉重,四肢钝痛,渐渐失去还手之力。
“纯粹的外功锻体是吗……”怪人听完对方的话就已经琢磨过来是怎么回事了——阴掌的效力是作用于体内气脉、通过真炁流通影响对手,但纯粹的外功武者体内的气脉几乎是闭塞的,所以阴掌那部分“真炁”的效果便全无用武之地。不过就算刨除了真炁的部分,怪人也是实打实地使出了七八分力气拍出那一掌,寻常的武者也根本消受不了,但在魏溃眼中却只是“软绵绵”,不得不说这家伙的肉身真是强悍无匹。“能把肉身锻炼到这个程度,还真是不多见……”
受限于人体的制约,拳头再硬也硬不过铁锤,所以有能力有条件修炼真炁的武者通常都会走上这条路,因为真炁能做到很多血肉做不到的事情——换句话来说,就是锻体的“性价比”太低了——绝大多数人练十年体也没办法和老虎来一场肉搏,而练十年炁可能隔空就能打老虎一个七荤八素。
但“性价比”是常人才会考虑的问题,绝世天才是不需要介意“性价比”的。如果是魏溃的话——赤手空拳打死老虎好像也没有什么难度。
血肉苦弱,所以人类才发明了武器。
而这个怪人,便可以称得上是一件“武器”,他还有着一个响当当的外号,叫做“船鬼”。
在经历了鹭洲变故、也就是四海帮的头领古辉阳,在王巨溪与霍云震两位大佬的密谈过后莫名其妙地暴毙在客栈内这件事,归四通便奉王巨溪的命令,秘密地前往苦云城。
王巨溪交代给归四通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向苦云城分舵主贾壬癸确认当时之事的结果。霍云震这里出了岔子不要紧,只要贾壬癸那里没有任何变故,王巨溪就仍然可以高枕无忧。
变故呢,倒是没有什么,贾壬癸把打擂事件的后续处理的可以说是尽善尽美,不但没有走露风声,还安抚住了徐清的情绪,一切都是风平浪静。
然而,王巨溪为保万无一失,还是对贾壬癸下达了“宁错杀不放过”的指示。
麻烦,就是从这儿来的。
当日陪着沙龙一起到苦云城分舵领取赔礼的人中也只有贺难三个是外来户,当时的贾壬癸觉得这辈子也见不着这三人第二回了,也就没当作一回事——但此时大哥发话要杀,这段隔了小半年的旧事便这么被提了起来。
贾壬癸倒是记性不错,他还记得三人是向北渡,也依稀能回忆起他们的长相来——但仅凭着这两点恐怕是大海捞针,可大哥的命令又不敢违背,于是也只能抱着瞎猫去碰死耗子的态度寻人。
也该着贺难和魏溃命中注定要被卷进这桩横祸之中,魏溃连挑了绿林中两位阎王的豪举也算是江湖中的一件大事了,被无数人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也终归到了贾壬癸的耳朵里——样貌粗野,形同鬼神,擅使双戟,武艺高强,这种特征想不出名都难,而贾壬癸也成功地把听说来的猛人和跟自己交过手的壮汉联系在了一起。
既然已经知道魏溃是如此彪悍的一个人物,那就算要杀也得是贾壬癸这个级别的亲自动手才有机会,寻常的帮众去了就是白给,而又由于贾壬癸的身份问题不能轻离苦云城,所以这件事最后便落到了归四通的头上。
贾壬癸在一通联系得知魏溃如今所在之后,便命令归四通北上,不过归四通的任务并不是“刺杀”,而是“调查”,毕竟魏溃的上限不明,一旦刺杀不成就有可能暴露出很多问题。
按理来说,贾壬癸和归四通的在四海帮的职位是平级的,好像没有权力指挥归四通,归四通也没必要非得干这个费时费力的活儿,但这是从“四海帮”的角度去衡量——如果从“王巨溪”这一角度来看,那贾壬癸妥妥的是“死士兼三号人物”,归四通虽然受到的信任也不差,但他因为缺乏一些统筹管理才能、以及相貌的亲和力问题等多方面原因,就只能屈居于人下了。
毕竟能被派出去执行多年卧底任务的人,必须得有绝对的忠诚度和能力才行,在王巨溪的几位心腹当中,贾壬癸的地位也几乎是无可撼动。
可能有人会觉得十分疑惑——你归四通接到的命令不是“暗中观察”么?怎么今天又跳出来跟人搏命了?是不是你觉得你能杀掉魏溃啊?
而这才是整个“密谋四海帮”事件中最为精彩的地方。
贾壬癸身为王巨溪的心腹,却可以把“对徐陵泉忠心耿耿”的形象扮演的惟妙惟肖,那凭什么归四通的“忠诚”就不能也是一种伪装呢?
在了解了归四通的真实目的后,他今夜行为的动机也就不难理解了。
他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杀死魏溃,也不想杀死魏溃,他只要确保自己能活着从魏溃面前逃脱就足够了。
说是敲山震虎也好,打草惊蛇也罢,归四通觉得魏溃和贺难这对组合不但可以给王巨溪添上很多麻烦,甚至还可能把王巨溪的阴谋公诸于世,闹得风雨飘摇,江湖大乱,而只有乱起来,归四通才可以舒展开他的羽翼。
不过在此之前,归四通也得活着才行。
“再来啊!”随着这山崩地裂的一喝,魏溃那崩山裂地的一拳已经杀来。
第一六二章 负伤
与他那不可一世的狂力相比,现今的魏溃在技法上还是显得过于粗糙了。
或许这么说,多多少少有点儿贬低他的意味在其中,那不妨换句漂亮一点儿的话来说好了——魏溃所展现出来的力量,远比他那本就不俗的技艺还高出数倍。
我们可以将招式的威力简约地理解为“力量与技巧的结合”,而能打出如魏溃这一拳之威的,当今江湖上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两手之数,哪怕算上朝廷和军中——让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把手脚指头加起来也能数的过来。
不过还是那句话——不是武功高的人就一定会赢,威力再大的拳头如果打不中人,也没有任何意义。
很不巧,归四通就是一个身法很灵活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种类型的家伙正是猛打猛冲的魏溃的克星。
君不见就算是临时变阵的武夫雷鸣也可以靠着身法和魏溃周旋十几个回合,更别说在四海帮中都数得着的归四通了。
归四通应对的方法却也不难,他见魏溃这战意昂然的一拳杀至面前,向左轻轻一踏,手中的钢锥便直捣黄龙,朝着魏溃的胸前刺去,而魏溃也是见招拆招,右拳还未收回时左臂便已经伸出,欲扯住归四通的胳膊。
这一扯的意义看似云淡风轻,但归四通心知肚明若是自己持兵器的手臂被对方牢牢抓住,那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于是他的反应在一旁观战的贺难眼中显得十分过激——归四通右手所执的钢锥突然间奋力挥舞,带出奇招“百转千回”,以夺目的攻势来逼迫魏溃收招,而同时他的左手则暗中蓄势,引出一式“阳奉阴违”。
魏溃虽然猪突猛进,但他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看到兵器还往上撞,见此刻难撄钢锥之锋,便作闪避之姿,右拳再一次如重槌一般打出,目标却是归四通藏下来的那一掌!
拳掌相对,纵然归四通这招式也附带了阴掌的内力,但终究还是硬生生地被魏溃那强悍的铁拳给压了回去,不过右手的钢锥却又像蛇行一般攀到了魏溃的臂膀上,留下了一道不深却很长的划伤。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
魏溃这边要重整一下攻势,归四通虽然未受伤,但方才的施为也多少有些仓皇的成分在其中,所以二人心照不宣地拉开了一段距离。
“怎么我遇上的……都是这种麻烦的人物……”魏溃看了一眼肩膀上的伤口,虽然并无大碍,但他还是忍不住啐了一口。
归四通是个比较寡言的人,而由于长相原因,其他人显然也难以从他面部的表情来分析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倒是在魏溃身后掠阵的贺难极力张望,但无奈月黑风高,却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出来。
其实贺难的这种“巴眼儿瞅着”的行为未免有些过于儿戏了——他的确是尊重了魏溃本人的意愿不错,但设使如果归四通不讲武德,提前埋伏好了更多的人该怎么办?或者归四通的武功高过魏溃很多又该怎么办?
贺难的这种做法,很好地反映出了他的心态和处境——一来他对于魏溃的实力有些盲目的信任,二来他这段时间过的有点儿太顺了,以至于麻痹大意。
如果是刚出京城那段时间的贺难,早就在魏溃劝退他的第一时间跑到衙门去喊人围殴归四通了。
所以说……人不能过得太顺,越顺的时候越要居安思危,否则处境将会很危险,不知道哪天就会栽一个大跟头。
还是说回到魏溃和归四通的交手吧,二人分开战团也不过是片刻而已,魏溃仍然是先发制人的那一个,以一模一样的霸道直拳作为起手。
归四通这边应对的方式也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本来方才占了便宜的就是他,那他为何又要主动变招呢?
但归四通很显然低估了魏溃这一拳的决心,就在拳锋离归四通还有至少一臂的距离时,魏溃的速度突然有了爆发式的提升!他在冲锋的过程中突然压低了身子,强行刹住了右拳的推进。
右拳只是佯攻,一个近乎完美角度的左手勾拳自归四通的下颚处斜提,带着摧锋拔城的气势冲天而起,避无可避!
没有任何人会怀疑被这一拳的威力,也不会有人去质疑挨实了这一拳的结果。
闪,不可闪。
挡,无暇挡。
在闪避和防御这两个最有效的手段全都没有机会施展的情况下,要想降低自己受到的伤害那就只有一种办法。
让魏溃这一拳没有办法发挥最大的威力。
归四通做了一个令人无比意外,却可以说是当前最优解的举动——他赫然挺胸而出,用自己的躯干直面魏溃这惊天一拳!
此举的意义一在于避过下颚这处要害,二在于压缩魏溃出拳发力的空间,至少要让这惊天动地的一拳在达到最大威力之前就停下来。
魏溃和归四通都听到了,沉重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归四通被这勾拳凿中,直接倒飞出去数丈之远,但他在临此一击之前竟然横生一股恶力,手中的钢锥深深地扎进了魏溃的腹部,魏溃猛然吃痛,闷哼了一声,庞大的身躯晃了两晃。
“老魏!你没事吧!”贺难见二人打成了这种惨烈的局面,立刻叫了一声,但腿的方向却是朝着归四通的身旁跑去——以魏溃的体格来说这一刺应该也不会致命,目前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得先确保归四通没有反击的能力——如果归四通就这么死了,那看一眼总没错,如果归四通还活着,贺难虽然下不去手杀人,但至少可以把人留住。
归四通……当然没死,就在贺难即将冲到他身边之时,本来躺在地上的他飞起一脚就把贺难踹开到一旁。
虽然还有行动的能力,但魏溃这一拳终究是打的归四通气血翻涌,他踹在贺难身上的一脚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只是让贺难歪了歪身子。
贺难本欲再追,但余光却瞟到了魏溃脚步踉跄,就在这分心的一瞬,归四通一个旱地拔葱便蹦到了墙头上,然后便消失的不见踪影。
这一连串的变故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贺难连想都没想便返身扶住了魏溃:“你别死啊!”
魏溃立刻应了一声:“你先去追他啊,我还死不了,你丫别咒我啊!”随即大手一挥便要把贺难推开。
不过贺难倒是委身避过了魏溃的推掌,他迅速地扫了一眼魏溃腹部的伤,这柄少说也有一尺长,但此刻赫然已经没入一半:“先别管那怪人了,我先帮你处理伤口。”
说到处理伤口,贺难和魏溃两人也都是久病成良医了——魏溃这个战阵出身的自然少不了伤痕累累,贺难少年时期与人街头斗殴的经历也积累下了丰富的挨揍经验。
…………
魏溃的伤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请过来的大夫说要是这伤搁别人身上早就死了,但像魏溃这么强悍的虽不致命却也得静养十天的时间,还让他这段时间一直喝稀的。
听完大夫这么说后贺难也就放心了,只要不会死、留不下什么后遗症就行。
因为这段时间贺难与魏溃为了准备出门一直暂住郡城里,所以魏溃的负伤不免也被很多和他们关系不错的朋友们,几乎日日都有人来探望伤情,王子明和何太清还好巧不巧地在贺难的住处“偶遇”了,这俩人虽然仍是互相看不顺眼,但在贺难的调停下也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了。
至于和贺难交情深厚的李仕通,虽然公务缠身,但百忙之中也是亲自带了些补药上门,还有对魏溃的武力深感敬服的捕头鲁鼎也是常客,一有闲暇便来坐坐。
鲁鼎的到来算是个好消息,毕竟他曾经也是江湖中有一号的人物,也是贺难能接触到的、最为可靠的消息来源,便向鲁鼎询问了知不知道那夜夜袭的怪人是何身份。
“你且说说,那人有什么特征?”鲁鼎就算是和贺难聊天也会时不时看向魏溃,他是真心觉得魏溃后生可畏,二人也曾有过较量,每一次都以鲁鼎的“惜败”而告终。
“虽不健硕,但个头挺高,浑身瘦骨如干尸,长相也是挺可怖的。”贺难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当夜的见闻。
魏溃虽然卧榻,但说话却是中气十足,补充道:“眼窝深陷,面骨突出,使得是一手阴柔的真炁,但兵器修为显然在内功之上。”
一提到兵器,贺难忙不迭地把那夜被魏溃用肚子“缴获”来的玩意儿拿了出来,递到了鲁鼎面前:“就是这个。”
看到此物,鲁鼎的面色便有了些许变化,他把这柄钢锥握在手中比划了一会儿,然后又放到了桌上,指着这东西朝贺难问道:“你可知道这种兵器是什么人最常用的?”
贺难摇了摇头:“我要是知道,也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鲁鼎嘿然一笑:“锥刺……是在水底下最好用的一种兵器,既可用于刺杀搏斗,也可用于开舟凿船,在水下这玩意儿的地位可不亚于陆地上的刀剑——虽然这柄钢锥和寻常的分水刺略有不同,但大体上的用途还是一致的。”
说到这儿,鲁鼎的表情又变的严肃了起来:“身材高瘦,长相怪异,武艺不凡,又使用这种兵器,这几项原因结合起来,应该不会有太多的人选,我能想到不外乎三人——绿林中一大贼首、浑河小龙王晁密和四海帮的船鬼归四通,此二人都是靠水吃饭的,使得一手好刺,以及一个亦正亦邪的江湖客、双蛇出洞史孝文。”
不过鲁鼎倒也怕其中产生什么误会,说罢又连忙补充道:“当然,有很多当贼的都面相凶恶,而练家子里高大者也不少,其中有强手虽然以别的兵器出名,但想来这分水刺也是用的惯的,所以也不能说这行凶之人一定在这三人之中。”
贺难听完点了点头,沉默不语,但心中却另有一番考虑。
第一六三章 动机,时机
缄默了良久,贺难突然抛给了魏溃一个问题:“你觉得是谁?”
“你觉得我会在乎……‘是谁’?”魏溃用手掌撑着自己那尊庞大的身躯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了身上的道道伤疤。
贺难背过手走到了床边:“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很重要。”
冤有头,债有主,一语双关。
行凶之人向谁讨来很重要,而贺难去向谁再讨还回来也很重要。
那尸面怪人率先朝自己发难,看似是奔着自己来的,但其实也不然——如果他真要杀自己,既然能大半夜扒在房顶上,又怎会不能找一个避开魏溃的时候动手呢?
贺难在思酌的,是“动机”。
做一件事,需要动机——这动机或许合理,或许愚蠢,但总该需要一个。
那么,那尸面怪人的动机……又会是什么呢?
贺难虽然算不得神探,却也不乏办案的经历,但饶是神探、神算,也得有线索才能勘破全局。
那种本末倒置,由果推因之为,并非人力所能及,而是外挂开的太大了。
见贺难屏息凝神,蹙眉不语,魏溃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许是你斩杀的那两个贼首的好友、旧部为仇而来,又许是和青面阎罗有什么关联也说不定……“贺难寻思道,”但我觉得……和他们关系都不大。”
“你也能感受的到吧……”
魏溃试探性地扬起眉毛:“你是说……来者并无杀意?”从魏溃的角度来回顾,尸面怪人最为惊险的也只有第一次奔着贺难那记突袭,至于捅在魏溃身上的那一刺,倒像是情急之下的信手而为,只为阻滞魏溃的追击。
贺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的,这家伙出手给我的感觉就是……随意,倒不是招式随意,而是意图随意,好像欲杀,又好像无所谓,可杀可不杀的观感。”
鲁鼎并不是当夜的当事人,所以也就一直在旁边静坐静听,直到贺难在分析用意的时候,才一拍脑门抢话道:“二位贤弟,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一听鲁鼎这个老江湖开口,贺难和魏溃都侧目过来,毕竟鲁鼎也是江湖中人,知道的传闻秘辛不会少:“江湖上有这么两种人,或者说是两种行为——第一种呢,就是年轻一辈或者无名之辈要借着已成名的人物来彰显自己、扬名立万,多半都是上门踢馆挑战,黑话叫个‘拔份儿’。而第二种就是贼人们要是盯上了哪一家,便会派一个两个的先来看看情况,摸清楚了再下手,黑话叫个‘踩点儿’。不知二位贤弟觉得那不速之客是不是出于这两种目的呢?”
各地黑话、行话、方言虽然都不一样,但贺难跟魏溃也都是知道这两种行为性质的——像魏溃,虽然是无心之举,但他也是结结实实靠和厉铎交手“拔了两回份儿”的,而贺难有祢图这个兄弟,更不可能不知道踩点儿是什么意思。
不过鲁鼎这话倒是结结实实给了贺难一些启发:“听鲁大哥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差不多的……黑话嘛,我们这种当过差的也懂一些。”
点卯,本意是衙门在卯时升堂,点查到班的人数,清点姓名,后来便演化出了不同种的意思。其一为形容人应付差事,敷衍了事,点个卯就拉倒;其二便是“跟人打个照面儿,让别人知道知道自己这号人物的存在”。
贺难所说的“差不多”,自然指的是后者,也就是说这尸面怪人是要让贺难和魏溃“知道知道”自己这一号人的存在。
“这倒是个合理的推测。”鲁鼎点评道:“只是他‘点完卯儿’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贺难是一个嘴和脑子都不会停下来的人,嘴上说的和脑袋里想的可能都压根不是一件事,但他的脑袋确实要比嘴更快的。
就在鲁鼎附和又提出了一个新的疑问之后,他脑海中的结也解开了。
“冤有头,债有主。”贺难轻声笑道,又拾起了桌上搁置的那柄分水刺,用指腹在光滑的把柄上摩了摩:“我们只需要找一个债主就可以了。”
“说了就跟放屁一样……”魏溃低声嘟囔了一句,贺难之言的确没什么道理,听君一席话,如听半席话。
鲁鼎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毕竟以他的年纪来说是兄长辈份,又和贺难没有那么亲近的关系,所以也不便说出口。
“嗯?”贺难蓦然回首,笑得神鬼莫测:“你们还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么?”
我们只需要找一个“债主”,至于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欠了债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贺难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让正主儿显露真容。
…………
如果说困扰贺难的,在于“动机”;那么催促归四通如此行事的,便是“时机”了.
即他为什么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选择了这样一个时刻。
在挨了魏溃那一招全力以赴的重拳之后,归四通当然不好受,他所应对的方式是“丢车保帅”,用胸膛代替脆弱的下颚去承受,实在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魏溃的实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强,要不是他扎在魏溃身上的那一刺所取得的成果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估计他今晚就折在这儿了。
在确认自己脱身之后,归四通没有返回自己居住的客栈,而是捂着自己的胸口,慢慢找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旮旯,蹭着墙壁坐了下去。
“呼……”归四通盘腿而坐,开始调息,一股股清新的空气被他吸入体内,吐出来的却是一口浑浊、粘稠的污血。
…………
“船鬼”,并非是在四海帮中成名的。
在加入四海帮之前,归四通以在鲠水劫掠为生,常于天色入夜时独自驾一艘乌篷船,袭击往来航船旅人;又或以长绢裹面,斗笠罩头,扮作艄公渡人涉水,但行至江心便凶相毕露。
因其孤身一人,神出鬼没,相貌可怖,凶残非常,便成为了“宛如志怪传说”一般的存在,可止小儿夜啼,当时鲠水边渔人皆道“勾魂鬼,索命鬼,不如鲠水船上鬼”,可见归四通的形象有多么不堪,又令人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当然,归四通也不是生下来就学会了劫江的勾当,反而他走上这条路,和他的出生不无关系。
兴祚六年,鲠水边上浏溪镇中姓刘的大户家生下来了一个丑儿,浑身皮肤皱如老人,面目更是惨不忍睹。
按理来说生下来个丑孩儿也不算什么,毕竟长相这玩意儿是天定的,有美就有丑,长得丑又不是不能活。
但坏就坏在,这丑孩儿降生之后,刘家是祸事不断,先是孩子的母亲生下孩子不久之后便暴病而亡,再然后就是家中的管家坐船时翻了船淹死河中,直到丑孩儿六岁的兄长失足掉进井里摔死之后,刘家的老爷终于坐不住了,最后他请来了一个方士驱邪,以盼保佑家中平安。
这个方士呢,也不知道是真的能掐会算,还是靠着一张嘴招摇撞骗,总之他便断定一切的祸端都是自这个丑孩儿而起,只要这个丑孩儿没了,刘家的“祸根儿”也就断掉了。
人都说虎毒不食子,但刘老爷毕竟更在乎自己的性命。他年富力强,再找个漂亮女人生个漂亮孩子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何必在乎这个给自己带来不幸的丑八怪呢?于是他便听从了方士的话,把这丑孩儿扔到了鲠水里溺毙。
丑孩儿是无辜的,所以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顺流而下漂到了鲠水下游一处村庄附近。
真是他命不该绝,恰巧被这村庄中一对老来无子的夫妇捡到了,这吉利村虽然也在鲠水边上,但两地离得甚远,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这孩子是“不幸的象征”,一想到自己半生都无子嗣,这孩子虽然其貌不扬但也算天赐之喜,便将这丑孩儿当作自己的孩子收养下来。
同样一个孩子,在老刘家是“不祥之兆“,到了老归家就成了”报喜鸟“,就在丑孩儿被收养的几年后,归夫人竟然有喜了,而小儿子也平安诞生——归氏夫妇觉得这正是这个丑孩儿带来的好运,不但没有抛弃这个养子,还愈发地对丑孩儿关怀备至,为他和弟弟分别取名为“四通”和“八达”。
然,归氏夫妇虽格外关心归四通,但归四通是捡来的野孩子这件事却瞒不过乡里乡亲,再加上他的相貌丑陋,所以同龄的孩子们经常欺侮他,嘲笑他是个“丑八怪”、“野种”。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刘家的厄运仍旧没有断绝,刘老爷本以为送走了丑孩儿,自家就没这么多幺蛾子事情了,便纳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为妾,日日洞房,盼着能给自己生下来一个大胖小子来。
但几年过去,新媳妇不但没有任何生育的迹象,刘老爷的身体却是愈发的衰弱,浏溪镇便有了传言说刘老爷要不行了。直到有一日他在行房事的过程中无端吐血,几曾仙去,据家中下人所说刘老爷昏迷的这几天脸上黑气冲天仿佛火场浓烟,这一下子可是给刘老爷吓坏了,急忙来找大夫来看,但大夫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刘老爷再一次把希望投入到方士身上,盼着神仙救他一命。
当年的方士可能是因为炼丹给自己毒死了,来人是他的徒弟。徒弟随师父,总之就是扯了一大通有的没的之后说了一句:“你家的丑孩儿可能还没死,所以祸根苗才没断绝。”
听完这话之后,这刘老爷可谓是急火攻心,差人在四郡八县十里八乡调查过之后,最终找到了归氏夫妇,希望能“买回这个孩子”。
说是买回来,实际上就是要买回去之后亲手弄死,归氏夫妇虽然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门道,但当亲生儿子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怎么可能说卖就卖?归四通本人也更愿意留在自己的养父母身边。
但这无疑是刘老爷不愿意接受的局面,所以他一咬牙一狠心,便下令让人硬抢,抢不到就算是冒着犯法的罪过也不能留丑孩儿在世上。
最后,归家活下来的只有归四通一个人,他跳进鲠水里藏了两天两夜,渴了便大灌江水,饿了便生吃鱼虾,唯独不敢合眼。
年过六十的老父母和不到三岁的小弟弟惨死的景象在他眼前一遍一遍地掠过,怎可忘之?怎可休之?
冰冷浑浊的江水泡伤了他的双眼,日光之下归四通几乎目不能视,但在夜晚和水中他的眼睛比谁看的都要清楚;江水泡肿了他的身躯,他全身如溺毙的尸体一半发白浮肿,但浮肿消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然无师自通地打开了气脉。
但他倒是想用自己这一身的“特异功能”,来换老头老太太回来。
归四通没有朋友,他有的除了已经死去的亲人外只有仇人。吉利村里的孩子说他是野种,浏溪镇中的镇民传他是怪胎,就连亲生父亲也视他为祸根,欲杀之而后快。
他所信任的只有这江冷水。
浏溪镇中姓刘的大户被人灭了满门,镇民口口相传是当年的丑孩儿化作厉鬼索命;鲠水之上多了一艘行迹诡秘的鬼船,无人能在遭遇这艘鬼船之后生还。
船鬼归四通,就在这无数个夜晚,用他心中无处宣泄的愤怒报复这个让他觉得恐惧的人间。
归四通其实也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是他的相貌让他自卑,他的经历又让他内向。他也有话很多的时候,但通常都是在他的乌篷船中,对着他眼前将死的人,讲述他的故事。
“你觉得,我这样的人该死么?“这句话,通常作为归四通一席话的收尾。
他并不在乎对方的答案是该死还是不该死,他只是想问一问,或许是他真的想和人交流一下,哪怕是马上要被自己杀掉的人。
“啊……我觉得你是该死的,但不是该死在你小时候,而是现在。”船上的青年沉稳如一尊洪钟,“难道你不觉得,你活的很可悲么?”
青年没有给归四通反应的时间,紧接着继续说道:“我不是佛,不是仙,无意于劝人向善放下屠刀,只是觉得你所做的事情没有意义而已。”
“既然你已经报了自己的仇,为何又沉溺在过去的仇恨之中呢?为何又迁怒于那些如孩提时的你一般的无辜之人呢?”
“如果你觉得世道不公,大可去改变这个世道;如果你觉得心如死灰,不如找一堵墙撞死。”
“丑陋的不是你天生的相貌,而是你如今千疮百孔的心。”这宛如心灵鸡汤一般的话语好像每个人都能说出来,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和归四通交手之后活着说出来,“我之所以不杀你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讲究什么慈悲为怀,也不是因为我认同你的所作所为,只是因为我不会划船,如果没有你渡我过江,那我杀了你自己也得饿死在船上。”
“但是……渡人不如渡己,你觉得呢?朋友。”
这句“朋友”,也未必是这人的真心之语,听上去更像是一句口头禅,但这是归四通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
归四通在那人下船之后便头也不回地钻进江水里逃走了,而这个说了一大通心灵鸡汤的人也没有再追到水里。
又过了许多年后,他又一次乘上了归四通的船,此时的他无论是相貌还是名字都变了,但归四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虽然他那双蒙着白翳的眼睛在光下看不清楚,但在夜里却比常人看的更加久远、清晰。
“几年前我渡了你,今日你也渡我一次可否?”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当年明明摆渡是归四通,青年只是一个乘客。
但显然他说的也并不是表面上的事情。
“虽然如今的你是四海帮中的头目。”喜欢叫人朋友的青年笑了笑:“但想必帮朋友一个忙也不算什么难事吧?你觉得呢?朋友。”
第一六肆章 归也
一阵南风呼啸而过,草原上伫立的大纛猎猎作响。
巫勒部的台吉、被送往盛国的诺颜质子阿祀尔用那双并不白皙却也并不粗糙的双手勒住了马缰绳。
阿祀尔在八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盛国的国都,成为了寄人篱下的质子,他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回到寥廓的草原,他本以为自己会逐渐淡忘关于故乡的一切……
但随着他扫视过巫勒那绣着云朵图案的大纛时,所有尘封的记忆都如野草疯长一般重新浮现,而他也怀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感将实现久久地停留在云朵大纛之上。
“少主人。”一队骑兵从阿祀尔的对面赶来,疾驰如飞,最后停在了风尘仆仆的阿祀尔面前,为首的中年男子披着绣云朵的披风,头戴一顶雪白的毡帽,他恭恭敬敬地呼唤着年轻的阿祀尔。
阿祀尔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只觉得十分亲切眼熟,但时隔多年过去,却又不敢相认:“你是……兴哥叔叔?”
兴哥的名字也未必是这两个汉字,他的辈分也的确当得起阿祀尔的叔叔辈,但人家名字的发音就是这么发的。
兴哥怔了怔,显然他也没有想到阿祀尔可以将他认出来,但这个结果令他大喜过望,他点了点头,语气慈祥却又不失尊敬和喜悦:“是的,当年就是由我负责护送您去往盛国的都城。”
兴哥是巫勒部最强壮的勇士之一,因为其精湛的骑射术与无可撼动的忠诚被巫勒部诺颜任命为自己的卫队长,赐予了白云披风,而当年负责护送阿祀尔安全抵达京城的人也是兴哥。
事实上,阿祀尔可以认出这位卫队长也实属情理之中,毕竟兴哥作为一个成年人,虽然年龄增长了十四岁,但相貌的变化并不是很大,充其量也就是皮肤上多了很多岁月的沟壑。反倒是阿祀尔——他在离开巫勒部时只有八岁,身形也算是比较瘦弱的,但这些年过去不但成长的膘肥体壮,就连气质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如果把他现在这身胡部人的装扮换成盛国的布衣长衫头冠,说是盛国人也没有什么问题。
兴哥边引领着阿祀尔的“返乡团”融入自己的骑兵卫队,边闲聊道:“做事要讲究个有始有终,当年是我送你到盛国的,本来也应当是我去接你回来,但无奈诺颜大人在前些日子亲自在饮马河战场与高勒部大战,我也是分身乏术。”
虽然胡部语中鲜有“成语”的概念,但巫勒部是与盛国接壤面积最大的部族,兴哥也曾经作为使者和卫士护送阿祀尔入京,对盛国语也算是略懂,便说出来一个差不多的概念。
阿祀尔点了点头,但两条眉毛仍然虬结在一起:“我父亲传信来说身体有恙……是否和战事有关?”
说到此处,兴哥一下子变得神情黯淡,语气忧愁:“说来是我们卫队的失职,我们没有保护好诺颜大人,导致他被箭矢射中了大腿,至今还在休养之中。”
可能有人会对此感到疑惑,魏溃被人一刀攮进了肚子也不过是休息了十天,皮外伤更是包扎之后当天就猛喝大酒,怎么胡部的诺颜却只是被箭支射中大腿就足足休养几个月呢?
这玩意儿,首先跟个人的体质不同有关,魏溃的体魄本就极为强悍,自愈能力远超常人,更别说他一身外功已是炉火纯青,况且以他的年岁来说体能还处在巅峰期。有此诸多因素相加,当然好似铜铸铁打一般;而巫勒诺颜的年事已高,六十高龄已经算得上是高寿了,辉煌早已不在,休养数月也就不足为奇了。
实际上,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的话,就算是射在屁股上的箭都有可能轻易要了人的命。
虽然父亲现在还卧病在床,但在得知了至少性命无虞之后,阿祀尔还是松了一口气,情绪也没有那么低沉,还顺便开导着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的兴哥。
既然已经看到了象征着巫勒部的纛旗,那么说明离巫勒的金帐也不远了。尽管离开巫勒多年,但阿祀尔倒是并不为这陌生的景色感到意外——胡部与獦狚的生活方式相仿,皆是以游牧游猎为生的民族,按时节气候来说一年通常都在春秋两季进行迁徙,寻找更宜居的地理位置。阿祀尔当然不会忘记游牧民族的传统,也并不觉得诧异。
如果以天空的角度俯视巫勒的金帐所在,可以看到数以百计的胡帐营地将诺颜的金帐簇拥在中心,而再向外扩散则是三五成群的牧栏与草场,从平原蔓延到矮山,又从山脊跨越过河流,犹如一头雪白的麂鹿卧在这方草原沃土之上。
诺颜的金帐是最为庞大显眼的一座,至少有一般营帐的五倍空间大小,而一行人在望见金帐顶上的王旗后边纷纷下马解鞍,以步行的方式走近过去。
倒不是胡部人对此有什么特殊的说法,只是单纯的忌讳忙乱的马蹄声惊扰了诺颜的休息,以及用步行的方式证明自己没有敌意——毕竟只有敌人才会驾着快马冲向营帐。
“你觉得……那会是阿祀尔么?”听到帐外人声鼎沸,两名衣着贵气、英武非凡的男子撩开金帐走了出来,在望见兴哥带着增添了两三倍人数的队伍返回后,年长一些的向年轻的询问道。
年轻男人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沉默了片刻后才话里有话地说道:“你连一声弟弟这样的称呼都不愿意说么?”说罢,他不等兄长的回复便大踏步地向前迎接过去。
这两位,便是阿祀尔的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德勒黑与沓来,与代表“苍穹”的阿祀尔相对应,他们名字的含义分别为“大地”与“海洋”。
海陆空三兄弟都非出自一母所生,所以在继承父亲长相的同时也都遗传着各自母亲的一些特征。德勒黑明显是三兄弟中最为高大强壮的一个,长相也十分刚毅,只是眉宇之间有着些许傲慢的神色,他也是三兄弟中武将气息最为浓郁的一个,披着用坚韧的牛皮绳串起来的内甲,腰间还挎着以宝石镶嵌的弯刀。
二哥沓来比起另外两位兄弟来说相貌居然有些秀美,这可能也和他的母亲是巫勒部最漂亮的女人有关,皮肤白皙的不像一个经历日日风吹雨打的游牧汉子,反而有些偏于南人的意味。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性格柔弱,在战场上他的勇敢与气魄丝毫不逊于坚毅的德勒黑,也算是人不可貌相的代表了。
值得一提的是,德勒黑的年龄要比另外两位兄弟大上十岁左右,已经育有两个孩子,沓来和阿祀尔的年岁倒是相差不多,只是阿祀尔因为肤色相貌的原因看上去比二哥还老成上一些。
“大哥!二哥!”在看到两人走出金帐时,兴哥便已经为阿祀尔道明了时刻多年未见的两位兄长,而阿祀尔也是单膝跪地,向二人下拜。
“这是你从南国学来礼节么?”沓来大声笑道,但并非是嘲讽的意味,而是惊讶中带有一丝好奇,他伸出手将跪在地上的阿祀尔拉起来,用肩膀撞了撞后者的胸膛以示亲昵。“回到巫勒可要想起巫勒的礼节啊!南国那一套在这儿可行不通——不过有机会你倒是可以教教我,我对南国很感兴趣呢!”
南国,便是许多胡部人在私下里对于盛国的叫法,倒也无关褒贬,只是盛国在胡部语中发音有些拗口,便习惯性地以地理位置来称呼。
“弟弟,欢迎你回来。”被沓来“提醒”过的德勒黑此时也快步走了上来朝阿祀尔伸展出了强健的双臂,他脸上的傲慢在此时也无声无息地收敛起来,露出了一口白牙。
在回来之前,阿祀尔便听使团的人说过诺颜要趁此机会确立继承人,他虽然对于继承人的位置并不是很有兴趣,但却不想看到兄弟相争的血腥结局,所以心中一直都十分忌惮,对于两位兄长可能出现的态度也十分忐忑。
直到两位兄长向自己示好,阿祀尔那颗有些仓皇的心才略略平稳下来。兄弟三人寒暄了两句之后,阿祀尔主动提出要先看望一下父亲,这才一同走入了金帐。
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且瞠目结舌的是,金帐中早就沿着圆形的帐篷摆好了一圈又一圈木制的方桌,众星捧月地将正中心的长桌拱在其中,而桌前端坐着的正是他的父亲,诺颜苏赫与母亲娜仁。
“父亲!母亲!”阿祀尔越过重重桌案和人群跪倒在了父母的面前,此时的他全然不在乎这礼节属于盛国还是胡部,他只想近距离地看一看离别了十五年之久的父母。
严格来说,娜仁并非是苏赫的正妻。但在今日这个母子团聚的场面之下她坐在主位却也没有丝毫不妥,但一向稳重端庄的她此时却有些失去了女主人应有的风范,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在见到游历而归的孩子一样,她带着喜悦的泪水扑在了阿祀尔的身上,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孩子。
当年阿祀尔远走之时,尚不如母亲一半高,但此时却已经成长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娜仁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又见到唯一儿子的心情,但却让在场无论男女所有人都有着感同身受的动容。
就连人如其名、一贯如利斧般强硬的巫勒诺颜也不免为之落泪,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但作为一个父亲理应成为孩子的表率,仍旧坚持着用平稳的步伐走到了阿祀尔的身边。
为了准备这场迎接儿子归来的宴会,苏赫召集了巫勒部几乎所有的将军回来,让所有的战士们、牧民们都为此欢呼,连山排海的牛羊与美酒便是其中最为昭彰的一种佐证,但此时所有的人却都觉得自己在这方帐内显得格格不入,这片净土只属于别来无恙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