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五章 继承者们
阿祀尔的位置被理所应当地安排在了正中心,和母亲娜仁一左一右坐在父亲苏赫身边。
载歌载舞,觥筹交错,胡部的宴会和盛国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方式却更加粗犷,豪意沛然,场面也更加热闹一些。
“儿子,你在盛国的生活怎么样?”趁着苏赫应酬着手下们敬酒的工夫,娜仁移步到阿祀尔的身边,低声询问道。
做母亲的总会比做父亲的更关心孩子在外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阿祀尔一五一十地给母亲讲述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连第一年都还未说完的时候,父亲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示意帐内的人群们安静下来。
“巫勒部的战士们,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会以如此盛大的方式来迎接我阔别多年的儿子阿祀尔回归么?”苏赫站了起来,左手握拳按在自己胸前的金甲上,右手则举酒杯高悬,开始了他的陈词:“我苏赫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巫勒部诺颜,在这三十年里,巫勒扩张了三百里的土地,增添了数以万计的牲畜,抵御了高勒和厄勒苏的猛烈进攻,这都仰仗于你们这些忠诚勇猛的战士们。我知道我的生命总会有终止的那一刻,而巫勒却不会,所以我将已经成年的三个儿子全部召集到了这里,希望能在我离开此间、面前长生天之前选拔出巫勒诺颜的继任者,也希望下一位巫勒诺颜可以接替我继续开拓巫勒部的荣光。”
在谈论起“死亡”时,人们总会怀有莫大的战栗和恐惧,但胡部人对此却鲜有忌讳。他们信仰长生天,认为长生天会庇佑勇敢健儿们的一切,包括消逝与转生。而苏赫在作如此重大的宣言时也并没有慷慨激昂的情绪、没有长篇大论的赘述,他只是平静地、简短地总结了他在位时为巫勒做出的贡献,以及宣告了对于未来的规划和企盼。
“德勒黑、沓来、阿祀尔。你们是诺颜苏赫的儿子,是巫勒部的后继者,体内流淌着最强大战士的血液,山脉铸成了你们的身躯和骨骼,白云将会成为你们的旗帜和冠冕,你们要牢记这一切。”苏赫示意自己的儿子们站起身来,“我将会分给你们三人各一支强大的军队,而你们需要用战果来彰显你们的能力和荣耀,只有征讨下最大土地的人,才有资格接手巫勒部的最高荣耀!”
在各自走到父亲面前进行过对长生天的祈祷之后,三兄弟心中的想法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同,若是有心人观察过后,便能从神情动作上瞧出端倪。
德勒黑心高气傲,自认为是当仁不让的第一继承者,此时却要与两个差了自己一轮岁数的弟弟去争夺这个诺颜的宝座,既感到不满又觉得可笑,只得暗中紧攥双拳,但表情上倒没什么变化。
而与之相对的,沓来总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此刻依然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左右摇摆不定,在看到大哥那绷紧的面容与身躯后微微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心情最为复杂的可能就是阿祀尔了——尽管他早就做好了被拥到台前的准备,但在他这短暂的生命中还从未亲自上过战场,却要骤然面临着与两位兄长竞鞭的情形,说不惶恐肯定是假的。
“父亲……孩儿久在盛国国都,远离家乡,虽然修习武艺和研读兵书从未落下,但还不曾亲自上过战场……”阿祀尔突然想到了什么,翻身跪拜在父亲的面前说道:“比起两位兄长来,孩儿的阅历和能力都有所不足,所以孩儿准备先跟随大哥二哥磨砺一番。这诺颜之位于我来说,或许并不合适……”
这番话,是当着金帐内所有人的面说出来的,一时间各人都在心中对阿祀尔有了天差地别的想法——大多数都是认为他软弱无能,未战先怯的。
然,这番话其实也并非是阿祀尔的本意,而是贺难教给他的。
在临别之前,贺难特意教给了阿祀尔“以退为进”的话术,其中的重点便是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一番示弱的话说出来。
“以退为进,其益有三。”贺难掰着手指头给阿祀尔数道:“其一,既然你父亲贵为诺颜,一言九鼎,又是特地召你回去,自然不会因为你这自谦的一番话就应允你放弃继承人的位置,反而会因为你的‘不才’对你更加上心;其二,为了弥补你的其它兄长们之间存在的差距,他也一定会给你更加优厚的隐性照顾;其三,因为你的主动退让,你的兄长们也会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和彼此的争斗当中,而不是这个无论是能力还是决心都差的很远的你身上。”
“而有此三益,你自然可以韬光养晦一段时日,等到他们发觉你的势力已经强盛起来的时候,早就为时已晚。”贺难信心满满地说道。
阿祀尔也不是没有提出过异议:“我们巫勒人尚勇尚武,如果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一定会被很多人认为是软弱的表现,进而失去他们的支持。”
没想到贺难听完之后“噗嗤”一声乐出声来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本来就不会支持你?你的两位兄长和他们一起生长在草原上,而你却是一个被送往异国他乡的质子,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信任上,他们本来能够给你的最多也只是同情而不是支持——就算你不说,难道这些人就会支持你么?”
贺难并非料事如神的算命先生,但他却精于洞察人心,此刻德勒黑与沓来的心思的确被他说中了八九不离十。笑面虎一样的沓来或许对三弟此话的真意还多少持一些保留意见,但向来盛气凌人的德勒黑却已然和大部分人一样将阿祀尔视作了一个羸弱平庸的懦夫。
不过这倒也并不能说明德勒黑较之两个弟弟愚蠢,只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而已——他本身就是父亲苏赫手下出类拔萃的战将,以骁勇善战著称,而对于这种小心机一窍不通也实属正常。
毕竟到头来还得手上过,他德勒黑可不惧任何人。
而在苏赫看来,自己的三儿子虽然也是英姿过人,但他所处的环境的确是缺少了磨练,便开口道:“作为一个父亲,我很希望能够对你有所帮助,但作为巫勒的领袖,我很抱歉我并不能给你宽裕的时间去做好上战场的准备。”
说罢,苏赫将兴哥召唤了过来:“兴哥,你是我最忠诚的卫队长,也是极为善战的勇士,现在我任命你来辅佐我年轻的儿子,教导他何谓坚定与勇猛,守护他性命的安全。”
事实上,苏赫早就想好了阿祀尔可能会遇到一些阻力,也早就想好了安排兴哥率领诺颜卫队来辅佐阿祀尔。这位巫勒部的诺颜是个兼具了猛虎的威严与狐狸一般狡猾的男人,以他的见识和阅历又何尝听不出阿祀尔的弦外之音呢?
兴哥不属于德勒黑与沓来中的任何一支派系,所以作为阿祀尔的嫡系来说是再好不过了——当然,阿祀尔也需要展现出他能够胜任未来君主的雄才大略才行,而如何培养自己的嫡系势力,在短时间内追上兄长们的多年积累,毫无疑问也是苏赫对于阿祀尔的一道重大考验。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么?如果有意见的话,可以尽管提出来。”苏赫站起身来,一身金甲随着动作而摇动。
“一切都听从诺颜的号令。”德勒黑与沓来异口同声道,而阿祀尔也紧跟着有样学样。
“我会给你们十日的时间作为准备,十日之后就是你们尽情施展拳脚的时候了,愿长生天保佑你们,可以获得你们应有的荣耀。”苏赫又一次高擎起斟满烈酒的酒杯举过头顶。
第一六六章 假痴,藏拙
巫勒勇士们在营帐前以人墙围出了一个圈,呐喊助威之声此起彼伏,跃跃欲试之人揎拳捋袖。
圈内,是两名赤裸着大半个上身的壮汉正抱在一起角力,青筋暴露,血管突出,肌肉虬结在一起。
“兴哥……你要是撑不住了就快认输吧!”德勒黑喘着粗气,浓重的呼吸几乎可以喷到对方脸上,两条手臂正死死地勒住兴哥的脊背。
“臭小子,你还差得远呢!”兴哥突然奋起,以双腿为基石,腰部为轴,双臂奋力一张,扯破了德勒黑的钳制,然后委身一擒一抱,欲将德勒黑那壮硕的身躯横空拔起。
德勒黑应对的方式很巧妙,他趁着自己右半身还未腾空的情况下,伸出左脚绊了兴哥一下。
这种绊法虽然并不花哨,但却极为实用。胡部摔跤的规则是脚踝以上的部位着地便判作负,兴哥为了保持自己的平衡也只能放弃将德勒黑拔起的想法,双方又一次回到了最初那种四臂交叉、互相僵持的局面。
德勒黑与兴哥的臂力是差不多的,场面上也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但有擅长摔跤的勇士已经可以在心中预判出胜负了。
兴哥……会输,因为他的体力跟不上了。
那竭尽全身力气的浑然一举已经是兴哥强弩之末的杀招了,正是因为他也意识到了久战不利,才会选择这种毕其功于一役的豪赌方式。
只可惜岁月的流逝也会让人的精力随之下降,若是十年前的兴哥,绝对不会使用这种策略,也绝对不会可以有充足的反应速度来避过这记绊腿。
最终的结果也并不出乎意料,兴哥还是受到了体力不支的阻碍,被德勒黑一记左手侧摔掀翻在地上。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啊!”在被德勒黑搀扶起来过后,兴哥突然感慨了一句。
其实这二人的关系很不错,德勒黑以及沓来同龄的巫勒贵族子弟的摔跤功夫,都是由兴哥指导着练起来的。
“弟弟,你要来试一试么?”寒暄过后,也不能让气氛冷了场,作为胜利者站在圈中央的德勒黑朝着阿祀尔伸出了手。“让我看看你在盛国有没有疏于练习!”
阿祀尔欣然点了点头,便走近大哥的身边,两人先互相拥抱了一下以示友好,便展开了激烈的角逐。
说是“激烈”可能并不是很恰当,本以为这对兄弟会有一场恶战的众人也没有想到——片刻过后,阿祀尔便被德勒黑一招漂亮的背摔给砸到了地上。
“我败了。”阿祀尔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表情却十分的不自然,像是想笑又不敢笑,嘴一歪便从圈中退了出去。
“啊这……”人群中响起了稀稀拉拉的讨论声,虽然阿祀尔的败北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毕竟德勒黑本人就是巫勒部可以排进前三的猛将,但这落败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儿吧?
但身为当事人的德勒黑的想法,却和观众们完全不同,他沉默着目送阿祀尔挤出人群的背影,心中却罕见地开始沉思了起来。
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阿祀尔的力量不可小觑,就算胜不过自己,也绝对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自己碾压式的一记背摔而打倒……
德勒黑心中的所想的,可以用这样一个盛国词汇来形容——藏拙。
事实上,阿祀尔不仅在与大哥的摔跤角斗之中藏了拙,在二哥沓来面前也是如此。
前几日,沓来曾邀请阿祀尔与自己一同出门狩猎,两人两马,各带一把长弓一壶箭矢便出了门。
沓来的目的也很简单,一方面是要拉近一下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想见识见识阿祀尔的骑射术怎么样。
但结果却显然出乎了沓来的意料——阿祀尔的射术可谓是神一阵鬼一阵,一箭可以命中十几丈之外的野兔身躯,但也有连近在咫尺的牝鹿都两击不中的不加表现,用“瞎猫碰上死耗子”来形容也不为过;至于骑术,至少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但要是想马背上开弓那就大失准头,箭箭虚发。
沓来倒也半开玩笑地过问阿祀尔是不是今天状态不好,而阿祀尔用“摆个靶子就能练习射箭,但盛国国都之内不让骑马”这样的解释糊弄过去了。
而这种花里胡哨、神头鬼脸的表现,绝非阿祀尔的性格,不用说也知道是贺难教的。
“你不是让我谦退自保么?怎么又让我表现得这么……奇怪?”阿祀尔已经快被贺难给绕晕了。
贺难直接回答阿祀尔,而是像变戏法儿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了一根细铁丝,手上和嘴上都不停:“就拿折铁丝来打比方吧……你要反复来回地去折才会让铁丝断掉,只折一次是不够的。”
一席话说完,贺难已经用极快的手速反复折了铁丝十余次,话音刚落,铁丝应声而断。
阿祀尔看到了贺难折铁丝的动作,但却没听懂贺难说的是什么意思。“来,你给我整一根。”
贺难以为阿祀尔已经领悟了自己的潜台词,便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了一根。
“只需要折一下就够了。”这根铁丝刚落在阿祀尔手里便断成了两截,而且看样子好像不是“折断”的,而是从两端硬生生地“薅”断的。
“你他妈故意找茬是不是?”贺难当时就忍不住说道。
“嗯?”阿祀尔挠了挠头,“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阿祀尔是不笨的,但他的性格属于“比较轴”的那一类,再加上盛国语言较之胡部语更为复杂,对于贺难这种怪异的比喻自然难以领会。
“我想说的就是……你两位哥哥们的心绪就如这根铁丝一般,当他们过分轻视你的时候,你就要表现出一些实力让他们对你不敢掉以轻心;当他们过分重视你的时候,你就要收敛起来甚至故意扮蠢来让他们麻痹大意。久而久之,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能者’还是‘庸者’了,所以就会无从采取对付你的策略。”贺难两手各捏着半条铁丝在胸前举着,模样有点儿傻:“虽说狮子搏兔亦需全力,但他们本身就需要把精力投入到相对你来说更强的对方身上,你只需要反复牵扯他们的心绪和精力,让他们在心中不得安宁,手上却又对你施展不出什么余力,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嗯……”阿祀尔好像有点儿领悟了贺难的指导,兴趣盎然地问道:“这个叫做什么计策?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
贺难故作高深地说道:“当其机未发时,静屯似痴;若假癲,则不但露机,且乱动而群疑;故假痴者胜,假癲者败……这一计,‘假痴不癫’。”
“若要非得解释出个理由,我觉得更像是……暗示吧。”贺难道:“我曾经在一个死鸭子嘴硬的犯人身上尝试过一种方法——我蒙住了他的眼睛,捂住了他的鼻子,又在他手腕上轻轻划了一刀,接着便是一点一点儿地将温水滴在他的手腕上——其实那一刀所造成的伤口没过多久就已经痊愈了,连血都没流出来几滴,但他的心理却崩溃了……”
“想象一下,你失去了视觉,眼前一片黑暗;失去了嗅觉,闻不到任何气味儿;只能通过一张嘴来大口呼吸,耳朵里听到的是‘血’滴落在地上的滴答声,感受到的是体内的‘血’慢慢流过皮肤的温热触觉……”贺难的表情变得十分诡谲,笑容里也充满了恶意,让坐在他对面的阿祀尔不寒而栗:“就算是水,你也会觉得那是自己的血正在慢慢往外流。”
“自信、傲慢、镇静、焦虑、坚定、怀疑、不安、恐惧……以及永不停止的胡思乱想。”贺难就好像会戏曲中的变脸一样,表情瞬息万变,无数种浮夸到极致的神情随着他的描述就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面庞上掠过,直到此刻又回归了平静:“情绪最终会摧毁一切,就如同这根铁丝一样,当它被反复弯折了几十次、上百次之后,也总会有崩溃的一天。”
“阿祀尔……如果你想战胜你的哥哥们,就一定要先战胜自己,如果你的内心是脆弱的,那么再强大的外在也如同枯木一样腐朽。”贺难这样说道。
平心而论,阿祀尔的演技很差,但达成的效果却意外的好。
无论是德勒黑和沓来,都已经对阿祀尔产生了一种与宴会当日截然相反的看法。
再然后,便是约定好的、十日后三人各自的远征了。
第一六七章 争锋夺帅
如果现在从天空的角度俯视草原并且绘制地图的话,“三胡部”各自的疆土可谓是犬牙交错叶影参差。
就拿云胡来举例好了,巫勒部的疆域就如天上的云团一般,在南接壤盛国东北方的水寒关和铁寒关,边界还勾连着大盛唯一独立的“诸侯国”言国,西方毗邻地域狭长的厄勒苏部,在北又被高勒部如一个碗一般扣在头上,而几方部族的交界处则是零零散散地存在着十数支小部族的势力,尤其是巫勒部以东的地界——西边大部落打大仗,东边小部落也在打着小仗,而由于存在多个不同部落的原因,局部上甚至比三胡部争霸还要激烈。
然而,这也只是大致的框架,巫勒的其中一支大部队目前正卡在另外两家交界的腹地进退维谷,而厄勒苏也不断地在他们的东战线对巫勒西部进行侵扰,高勒部更是有两股先锋兵马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绕到了巫勒的东线,不知意欲何为。
好一个乱字了得。
金帐之内,苏赫与三个儿子正分列在沙盘的一侧,从东指到西,从南指到北。
苏赫的双拳枕在大腿上,正襟危坐,目光炯炯:“一人向东,一人向西,一人向北,这样还算公平吧?”
三兄弟彼此都对视了几眼,最后还是老二开口了:“我认为不妥。”
苏赫看了一眼自己的二儿子,和大儿子德勒黑这样的“勇战派”猛将来说不同,沓来是一位富有战略眼光的“谋战派”,所以他的意见很有可能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说下去。”
沓来在得到父亲的肯许之后便将手指探到了沙盘上,他所描过的正是巫勒与厄勒苏的边界线:“诚然,我巫勒部如今兵强马壮,麾下勇士个个以一当十,但要说一口气扫平厄勒苏与高勒两部,机会仍然渺茫,两线同时进行大规模的作战也终究差了点儿意思,更别提兵出三路了——我的想法是,两军合一西讨厄勒苏部,再派一支大军镇守北方,对高勒部的动向严加看管,进行小规模的游击骚扰,至于东边——等我们讨灭收拢了厄勒苏,自然会归附于我们。”
在简述完自己的想法之后,沓来环视众人,寻求着肯定的意见。
“二哥……”阿祀尔站起身来:“我并非否决你的提案,只是有一点还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选择进攻厄勒苏部,而对高勒部采取守势呢?难道是因为相比起来,厄勒苏部更加羸弱的原因么?”
沓来又看了一眼父亲和大哥,见他们也有些犹疑,便解释道:“不,恰恰相反,之所以我这样制定战略,是因为厄勒苏部对我们的进攻欲望远比高勒部要强烈得多——受制于地势地貌的限制,大半疆土位于沙漠中的厄勒苏部的资源是三大部落中最为匮乏的,而为了尽可能地存活下去,他们一定要不断地进攻、掠夺和扩张,而比起倚仗河流水脉、易守难攻的高勒部来说,一马平川的巫勒草原显然是更好的目标。”沓来侃侃而谈,“而与之相比,高勒部的扩张欲望要低的多,因为他们完全可以依靠河流与草原慢慢发展。我们三大部落鼎足而立彼此对峙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高勒在近十年几乎没有对任何一方进行过大规模的进攻,他们打的算盘还不够明显么?无非就是把厄勒苏当成攻伐我们巫勒的棋子,自己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虽然厄勒苏与高勒有‘盟誓’的默契存在,但我们要考虑到一点——如果我们进攻厄勒苏,高勒几乎不会有所反应,顶多就是还像原来那样游而不击,这样我们只需要在正面战场上和厄勒苏一决高下;但如果我们进攻高勒,不但会遭遇顽强的抵抗,厄勒苏也会对我们展开猛烈的突击……得不偿失啊。”
清晰、明了、洞若观火,沓来不愧是三子中最富有谋略的一个,他所规划的可谓是一个相当漂亮的策略,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最重要的是,在他的规划中已经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一切,犹如静水流深——“两军合一”西征厄勒苏,应当是一位帅才加一位勇将的组合才最为稳妥,德勒黑和阿祀尔都属于勇将,那自己必然拥有一个参与西征的位置,而阿祀尔新至,未必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去防守高勒的任务势必就会落在大哥德勒黑的头上,一支以防守为主要目的的军队,若是贸然进攻不说取得战果如何,也会遭到同僚的声讨与弹劾,继承人位置的评定在于“开疆拓土”,那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便已经被排除在外了。再说回到西征厄勒苏这边,虽说进取之功需要沓来和阿祀尔二人去分享,但阿祀尔自己有言在先需要向二位兄长学习,主将的位置还不就是沓来的囊中之物?功劳也会更大一些。
按照沓来所设想的战略,只要能取得寸土,这诺颜之位就是唾手可得。
但是,变故往往就发生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刻,沓来看见父亲苏赫微微点头的时候心中已经暗喜,但就在此时德勒黑却突然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对诺颜大人说道:“父亲,我主动请缨带着三弟一同西征厄勒苏!”
德勒黑只是性格倨傲,但并非缺心眼,就如同沓来的勇猛不次于德勒黑一样,这位大哥心中的算计也未必逊于老二,在听完沓来的方略之后,德勒黑已经反应过来二弟这是要做什么了,便先发制人,直接把沓来的位置给顶了下去。
诺颜苏赫看着大儿子这般阵仗,心中想了些什么暂且不说,不过嘴上还是问道:“为何是你与阿祀尔西征啊?这番安排又有什么道理?”
德勒黑早就想好了说辞,立刻接道:“征伐之事,需得文武兼备才最为有效,我德勒黑的勇猛自不必说,而三弟阿祀尔久在盛国,盛国人的文化博大精深,兵法战术也与我巫勒部不同。我想以三弟的聪慧,若是能将盛国的兵法用在厄勒苏部身上,一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至于防守高勒一事,需得是一个心思最为缜密之人才能将此事做的最漂亮,那非二弟莫属了!”
德勒黑和沓来所想几乎是一模一样,都是由自己带着阿祀尔这个老三出征,把最大的对手排挤到防守线去,而最令人哭笑不得是——阿祀尔在沓来那里是“勇将“,在德勒黑这里竟然成了”谋将“,反而成了一块香饽饽。
这诺颜苏赫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二儿子说完点头,大儿子说完也点头,但就是不下定论。
沓来显然也看到了父亲的态度,索性心一横,亡羊补牢也得补了再说:“好方略,不过我想稍作修改。”
这老二心中是真急、真气,也不等大哥反应过来便自顾自地往下说道:“以我之见,不如我与大哥一同出征,由三弟防守高勒——一来我和大哥都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我二人配合才能取得最大战果;二来三弟初归,阅历略显不足,而防守之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方便三弟潜心磨砺一下带兵的经验;三来高勒不会集结大军进攻,三弟能战胜高勒也是对他信心的一种积累,为日后的征讨打下基础。”
沓来的潜台词也很明显,就是说给大哥听的——咱俩就在同一战场公平竞争,谁也别想把谁排出去,能打下多少地盘全凭本事,至于老三就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德勒黑自然是听懂了二弟的弦外之音。他一贯自恃勇力,从不服输,此刻二弟邀他接招,他岂能自甘认怂?当即便嘿然一笑:“这也成。”
两个对手一下子减少一半,虽然不如最初的设想,但也算可以接受,只是苦了阿祀尔——刚才还是二人争抢的对象,转眼间已经被踢出局了。
这边德勒黑与沓来达成了默契,苏赫便转头看向了小儿子:“阿祀尔,你觉得如何?”
让争锋夺帅的两位兄长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阿祀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父亲大人,阿祀尔有个不情之请——大哥二哥愿为巫勒部开辟疆土,征伐厄勒苏部,进取之心可谓表率,以我的才能和资历是万万不可与他们相争的,但我却想对二哥的战略提出一点儿意见——我想带一队人马往东,若是能收服一些小部落为我巫勒鞍前马后自然是最好的结果,若是没能取得成果,我想以那些小部落的势力也不会对我巫勒造成什么影响,就当是我为日后积累经验了。”
三个儿子,都不甘于人下,诺颜苏赫饶有兴致地问道:“那高勒部怎么办呢?”
阿祀尔厚着脸皮憨笑道:“所以我说这是不情之请——我们对高勒部的应对策略是防守,但诺颜之位需要靠打下的地盘多少来决定,三兄弟哪一个去做这防守的任务都不合适,还得仰仗父亲麾下其他的勇士啊!”
第一六八章 引狼入室
“好像不是啊……”年轻的长发男子啪唧着嘴,发出啧啧的声音。
“不用好像,肯定不是。”与他并排而立的壮汉沉声道。
“那你要打么?”长发男子很鸡贼地把自己摘了出去,不过看同伴的表情来说,对此也并没有很在乎就是了。
“你觉得呢?”壮汉狞笑了一下,他摆了摆自己的双臂,用十分期待的语气说道:“希望来点儿有本事的家伙才好啊!”
长发男子左顾右盼,末了很不仗义地说道:“那我就给你‘掠阵’好了,你尽情发挥。”说罢,他一夹胯下的骏马便朝着相反的方向退了几步。
这俩人都是“很嚣张”的人,但嚣张的点却不太一样。
贺难的“嚣张”,是选择性的、以一种出人意料地姿态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他自己未必会抱有某种看不起人的心态,但在旁人眼里就是十分的欠揍。
而魏溃的嚣张,则是纯粹的、目空一切的狂傲,甭管对方有多少人,先干了再说,威雄四海,气焰万丈。
话说回来,魏溃这么嚣张,真的没事么?毕竟他还是一个有要案在身的“通缉犯”。
这就得说回到军队与江湖中情报系统的差异了——军队以朝廷作为背后靠山,要找个登记在册的人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这种劣势就在于一旦这个人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或者就地往深山老林里一钻,以朝廷那一层一层往上汇报、又一层一层往下传令的方式,黄花菜都凉了,这就是为什么这年头能破的案子少之又少;而江湖中的情报系统就显得有趣的多——主要是靠谣言、吹牛逼以及道听途说,你说真么?有些描述未必是真的,因为魏溃已经在绿林道中被以讹传讹变成了“三头六臂、身高二丈,口喷烈火,鼻生浓烟”的形象了。但也不会假的到哪去,因为抛开人们在他身上赋予的神异色彩之后,至少他手刃了“泰山王”武不知和“平等王”钟柏虎这件事是确有其事、言之凿凿。
而经过贺难一番“暗箱操作”之后,魏溃在朝廷这里的身份不说是洗白,至少目前也是无人在意,毕竟天狼军所驻守的沙寒关距离水寒关隔了大半个盛国,手也伸不到这里来,而对此事略知一二的齐单也没和魏溃打过照面;不过在江湖上,魏溃倒是已经声名鹊起。
眼前这一伙人将这条狭窄的山道堵的水泄不通,看样子好歹也有五十人,乱哄哄的连个头儿都找不出来,唯一值得肯定的那就是来者不善。
不过五十人也好,一百人也罢,只要是没有达到一定水准的,在这条路上就是砧板上的肉,一斤是剁,十斤也是剁,无非就是快慢的问题罢了。
“敢问兄台……可是前些日子连斩两位十殿阎罗的魏溃?”人群中钻出来了一个白面男子,说话还挺客气。
魏溃皱了皱眉,但仍然不敢大意:“你是……?”
那白面郎君朝着魏溃拱了拱手,满面春风:“鄙人仵官王郑去来,绿林旱道十殿阎罗第四,敢问足下可是近来名动江湖的魏溃?”
魏溃已然将挂在马背上的大戟绰了一条在手上:“这么说来,你是为那两个报仇来的?”无疑已经是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郑去来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只是久仰壮士大名。几日前我仵官寨里的前哨刺探您要打这儿过,我便是日日带人在这恭候您大驾光临啊!”
似乎是怕魏溃不信,郑去来又补充道:“当然,兄台可能不相信我这个‘山贼’的一面之词,毕竟我和那二位在您看来可能都是一丘之貉——这我得解释解释,虽然我们同属于绿林道的十殿阎罗,但彼此之间可谈不上什么交情可言,甚至我和那泰山王武不知的过节在绿林中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兄台要是担心我是为了那二位报仇的……大可不必。”
“那你今儿来这一出儿又是啥意思呢?”魏溃还在思索着郑去来所言是真是假,贺难这边见一时间也打不起来便又往前走了两步。
“在下不知道魏溃壮士挑了那二位,是铁了心的为民除害还是那两个不长眼的东西主动触了您的眉头,但我郑去来倒是想和二位结交一番——今儿这么折腾,就是想请二位到寨里坐一坐,吃上一顿酒席,若两位看得起我郑去来,大可多留几日,若是实在碍于我这‘贼寇’的身份,那也赏个脸吃顿饭再走,郑某也有盘缠相赠。”平心而论,郑去来这一番说辞已经是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了,而他喘了口气之后又补充道:“今日郑某亲至,带的兄弟也不多,怕的就是手下的不听话跟二位动武伤了和气,郑某诚心正意,恭而敬之,还望二位赏光。”
贺难不知道郑去来打的是什么算盘,但他自己已经把心里的账算明白了——跟郑去来走一趟,好处就是再往南去,那些小贼小盗都不会找自己的麻烦,坏处就是有可能郑去来在寨子里会有埋伏;但要是不跟他走呢……梁子是肯定结下来了,而且免不了动手。
一旦动起手来,那无论是在这儿还是在寨子里,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因为寨子里人再多,真正能交上手的也就是那一圈,而且以这帮山贼们的尿性来说,只要把领头的砍了或者杀了不少人,剩下的人就是一哄而散,构不成什么威胁。当然,如果人家进了寨子跟你翻脸,那危险性一定是要大过在这山道上的。
“我觉着……跟他走一遭也无妨。”贺难低声说道,他是觉得郑去来在背着人搞些名堂,要是不亲眼看看,那岂不是明珠暗投了么?
方才郑去来在山脚下和二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的确是早几日就探听到了魏溃和贺难要打这片儿“两龙塘”过,也的确在寨子里置办好了宴席,虽然从贺难的角度来说会怀疑郑去来下毒也很合理,但的确是正儿八经的一桌好酒好菜。
由于当年之事所致,魏溃是打心底里瞧不起这帮山贼,虽然到不了杀之而后快那种地步,但主动劫他道的那两位十殿阎罗,他也不介意亲手送他们上路;而贺难跟他的想法倒是有些不同,从对于萧山那帮贼寇的收编就能看得出来——贼寇是除不尽的,能把他们从拦路打劫的贼寇转变成乡勇也不失为一条路。
总而言之,这顿饭吃的并不算是十分愉快,但至少场面上是很热闹的。
当然,贺难与魏溃也不会因为郑去来好吃好喝的供了一顿饭就失去了警惕,魏溃千杯不醉,贺难两口就开始装醉,摇摇晃晃地便奔着茅房走去。
别看绿林中人大多都没念过几年书,可山寨里的布局也是有讲究的——茅房不能盖到风口,这道理自不必说,而茅房边上大多都是库房和马厩。
这年头儿,兵器和马匹就是任何一个武装组织的命脉,全天候看守着都不为过,而为了能提高看守的效率,库房和马厩建在茅房的边上也不难理解了,毕竟人有三急,守库房的人也不能不上厕所不是?而且马的屎尿也得需要处理,都是为了方便二字,就连军营也都是按照差不多的思路去修建的。
这天底下和茅房不挨着的库房,可能只有国库和一些大钱庄了——毕竟有身份的人多多少少得在这方面讲究一些。
就这么在茅房里一进一出,贺难突然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守库房的人未免有些太多了,而且自打他一露面都把眼神儿往他身上可劲地瞟。
列位可别忘了,贺难是正儿八经整顿过萧山那一票人的,对于山贼们的德行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看门守户可是苦差事,哪有像眼前这几位一个个好像长枪一样杵在门口戒备森严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背后有事儿。
想罢,贺难便调转回到聚义厅的脚步,往另一边儿走了过去。
“干什么?”还未等贺难接近,杵在那站岗的一个喽啰便主动走了过来,他也知道这是寨主的贵客,所以也不好拔刀相逼,只是伸出来一条胳膊阻拦一下。
“哦,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都得喂马,马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不是?”贺难顺嘴扯道。
那喽啰听贺难这么说,神情稍有缓和,客气道:“不麻烦您了,您是寨主的宾客,还是吃饭去吧,喂马这点儿小事我们这些人来干就行。”
贺难摇了摇头:“哎,不行不行,我的马认生,必须我喂才肯吃草料,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我好了。”贺难这是似演非演,演也不演,仗着醉态直接道破了对方的心思,然后便自顾自地朝着马厩的方向走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喽啰也是没什么好再阻拦的,谁知道寨主到底对这两位客人打的什么主意,虽然马厩里的确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为了防止贺难瞎逛游到库房那边,他便主动引着贺难往马厩深处走。
连喂马带观察,在马厩晃了一圈过后,贺难这双眼睛倒还真看出来了点东西——借着正午的阳光,他瞥到一间库房的内墙上,有影子在动。
什么玩意儿?指定是个活物,大概率是一个人。不过贺难并没有声张,他还是神色如常地喂着自己和魏溃的两匹马。
其实人家库房里有什么跟你贺难能扯上什么干系,但丫就是打山脚下就觉得这郑去来有阴谋,一看这寨子里氛围这么不对劲,就更怀疑郑去来图谋不轨了。
也不知道是喝多了尿憋得还是贺难本来就三急,马厩之行一共一刻钟,贺难又进了一趟茅房。
只听一声巨响,茅房……塌了。
第一六九章 二世祖何必为难二世祖
没有人知道贺难在茅房里做了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
郑去来和魏溃自然也听到了这一声震响,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寨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郑大寨主几乎要气的钢牙紧咬,双眼冒火,但他还是忍耐了下来,平静地看向了自己的手下:“这是怎么回事?”
在说眼前之事前,还是先详细地为大家介绍一下仵官王郑去来吧。
郑去来,年方二十七,两龙塘本地人士。
可能有人觉得不对劲儿,因为介绍人的籍贯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哪个郡哪个城这么介绍,哪有就说一个方圆不过百里的洼地的?
但事实上,郑去来的确没有籍贯,甚至户部统计人丁的黄册上也没有他的名字。
乍一听,好像感觉这人不是一般的牛,活脱脱一个“黑户”啊,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郑去来之所以是“黑户”的原因,是因为他爹落草为寇之后他才生下来,就生在两龙塘的仵官大寨里——您心里琢磨琢磨,有强盗落草之后还特意给儿子上户口的么?
郑去来他爹郑业,便是上一代的仵官王,等于说郑去来这个仵官王的名头不是打出来的,而是继承下来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绿林当然也有绿林的规矩,而其中与朝廷、正道最大的不同就是这里罕有“裙带关系”的存在。
拿朝廷的官僚体系来举个例子好了,科举的中榜考生在应试过后会认考官做老师,自己就是这位考官的“门生”,得以君臣父子之礼侍奉,将来做了官也不能忘本,逢年过节都得给老师祝贺,而考官也得提携自己的门生,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和实力。单就这一层投靠援引的联络便已经足够坚韧,更别说更为枝繁叶茂、历久弥新的宗族、外戚、联姻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了。
那些江湖上的大门派也同样如此,掌门之位基本上传的都是亲传弟子,外门弟子武功再牛也白扯,因为你外门的就是靠不住,信不着你——虽然亲传弟子坐上掌门位置后也有吃里扒外的,但在金库里找金子总比在泔水桶里找金子靠谱。
但在绿林中,这一套行不通。绿林道里,以强为尊,甭管你爹有多牛逼,你不行就麻溜儿的滚下来。你子承父业接着做贼没人管你,但子袭父位不行,没人惯着你那脾气,天王老子也不行——原因也很简单,大家都是烂人白身,谁怕谁啊?你要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自然有憋不住、且拳头更硬的人给你踹出来,好一点儿的还能给你留一条命,更多的就是乱刀砍死然后重新排座次。
不得不说,还真是挺讽刺的。
话又说回来,既然绿林不时兴“继承”这一套,那郑去来又是咋当上仵官王的呢?
实在是因为他爹郑业,对整个绿林道的贡献太大了——这十殿阎罗名号的创立、以及各自地盘儿的划分,就是郑业所主持的。
郑业不是个好人,因为好人绝对不会干拦路抢劫的事儿,但他也不能算是个完全的坏人,因为他所制定的“绿林最强十人”这一套法则,让绿林道中出现了整体性的秩序,换个角度来说,绿林道中有了秩序,对百姓也是好事。
如果只论各自手下的小弟数量来说,青面阎罗程青树的萧山寨至少能挤下去一半,但出了这块地界,谁又把他当成个人物了?
十殿阎罗,代表的绝不仅仅是十支强大的地头蛇,而是盛国绿林中的十块区域,十殿阎罗本身或许没有那么多小弟听候差遣,但他坐镇的这块“地域”里,无论是聚啸山林的贼寇一伙,还是独来独往的江洋大盗,都算是他的附庸。例如郑去来所在的势力范围内两个其它山寨发生了矛盾,那就得交由郑去来进行裁决;而每位阎王都有权力决定自己势力范围内每个寨子是按月上贡还是按年上贡,以及每次上贡的钱粮数量。
换句话来说,说这十殿阎罗是“绿林共主”也不为过。
当然,列位看官也不要觉得郑业或者十殿阎罗整顿了“绿林道的秩序”就是什么值得百姓歌功颂德的人物了——因为他们害人的时候可也没手软过。
总而言之,郑去来很幸运地因为其父郑业的贡献,成为了十殿阎罗中唯一一个不靠实力便坐上了这个位置的人。
但不费吹灰之力地坐上仵官王的宝座,不代表就可以轻松地管住这些绿林汉子——要知道,这些人上山作贼不是因为好吃懒做走不了正儿八经的路,就是因为凶悍蛮横不守规矩。而这个年纪轻轻的二世祖,对付这帮老油条显然是力有不逮,所以在当了七年的仵官王之后,对势力范围内的掌控比他爹在位时少了一大半,若不是名义上还是仵官王,估计和寻常的贼寨也没有什么差异。
十殿阎罗不是荣誉称号,更不是终身称号,而是每十年一次通过比较“智谋、武力、贼心”等多方面因素选出来的。郑业死在“任期”之内,当时一帮老弟兄可以不看僧面看佛面,破例让郑去来继承仵官王的名号,但下一个十年呢?老黄历已经撕了三千多页了,这些个老阎王也换了个七七八八,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还有余力去保你的位置?
郑去来,当然不想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让出位置,虽然他当初上位的时候多多少少有点儿赶鸭子上架的意味,但现在他正是人生巅峰期的开始,所以他一定得牢牢地把握住一切有利于他“续杯”的机会。
什么机会?这就是机会。
魏溃连挑两位阎王,可谓是名动江湖,就连鲁鼎这半退不退的都已经知晓了此事,但江湖中的正道还是远远低估了这件事在绿林人士心中的份量——一句话,阎罗听了会沉默,喽啰听了会流泪,“天下绿林共讨之”。‘
十殿阎罗之首的秦广王广发“阎王帖”,直接放话“谁能做了这个魏溃,谁就能坐住下一任十殿阎罗的位置”,虽然这张阎王帖得到绿林中人的广泛响应,但还是那句话,也就是响应了——如今的十殿阎罗多多少少有点儿青黄不接,老的老,少的少,那泰山王武不知已经是在十殿阎罗中武功排行前三的强手了,平等王钟柏虎也着实不弱,不都成了黄土一抔?秦广王自己心里对这个魏溃都有点儿发怵,也就是武功最强的楚江王说要跟这魏溃比划比划——但丫的地盘在盛国最南边,怕是这辈子都和魏溃照不上面儿。
其实最开始望风放哨的探子把魏溃的消息带回来的时候,郑去来也没想过主动找麻烦,毕竟阎王宝座和命比起来还是后者更重要一些。郑去来心知肚明,自己本就不是武功高强的主儿,真交起手来可能就是被瞬杀的命,而自己手下也没有什么镇得住场子的人物,否则也不能越混越回旋、落得阎王呼号有名无实的地步了。倒不如装聋作哑,就当不知道魏溃打自己地界经过,谁爱惹谁惹。
“郑兄……”贺难摸着自己的下巴,舌头在唇上过了又过:“怎么还藏了一个人呢?”
贺难口中的,自然就是那个被押在库房里面、疑似活人的家伙。“茅坑爆破”的威力远比想象中的大,看来这群山贼平时的确不怎么讲究为生,总之就是除了茅房之外,周围的几间库房无疑也都通了风,那被捆的像猪羔子的人也得以露出真容。
贺难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他只心道这郑去来将此人关押在库房、还命人严加看守,自己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看着此人枉死,便搞了这么一出大动作,如今看来,倒是反客为主把握住了局面。
魏溃跟贺难心有灵犀一般,此时贺难的无柄刀为魏溃所持,自然是架在了郑去来的脖颈上。
“贺贤弟,魏兄,你们当真是要与郑某为敌么?”郑去来虽然才能不显,但胆色却着实不一般,此时被魏溃挟住,却异常冷静地言道。
虽说这“虎父之犬子”武力不佳,但智计却不俗,他所做的调查不止针对魏溃一人,还包括了与魏溃十分紧密的贺难,这当然更加打消了郑去来“动武”的想法——魏溃也就罢了,这贺难就算官职再小也是在京城里挂了号的,要是真把贺难杀了,或许比干掉魏溃的麻烦还要大。
但事情的转机,就在于郑去来,或者说仵官阎王寨的人劫了一个人。
库房里捆着的,是一个青年,一个相貌不俗、衣着华贵却蓬头垢面的青年,看样子已经被囚禁数日了。
青年名叫陈炎弼,很不巧,他也是一个二世祖。
第一七零章 三方交易
曾几何时,“宋齐梁陈”是历史中一个如同接力棒一样承前启后的时代,是四个汉人雨后春笋一样建立出的王朝的统称。
当然,这方土地的历史虽然和我们所熟知的相像,但并非完全一致。究其原因,一些重要的地理人文、一些重要的时间点、一些重要的历史事件以及一些重要的人物——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如果非要刨根问底的话,那应该追溯到上古时期,两块甚至更多块大陆发生了本不该有的碰撞和迁移,“地缘”这一自然条件应该为“人类”这个种族出现的时间较为迟滞负主要且最大的责任。
而这就直接影响到了这片土地上文明的起源与发展,某些本应该是王侯将相的人可能因为战乱或病痛不幸早亡从而籍籍无名,而某些无足轻重的角色反倒是被时代的洪潮推到了风口浪尖儿之上,某些震古烁今的阴谋阳谋未经采纳,而某些看似漏洞百出的谋划却在阴差阳错之中成为了绝妙的手笔……在经历了类似于“蝴蝶效应”一样的连锁反应之后,产生了另一条未必更好、但同样有趣的世界线。
或许是命运使然,又或许是某种不必要的巧合,一千多年之后,“宋齐梁陈”四字的含义又新添了一层。
这四位姓氏不同的老大们,或者说分别以这四个姓氏为主体的四股势力,可以说是覆灭前朝乱政的功臣,终结了以“柴”姓为皇族的朝代……
不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统一”早就印刻在每个汉人王朝的骨血与心脏之中,柴氏的覆灭,代表着其它氏族的兴起,而大家都觉得是自己这一支儿。
说是自信也好,狂妄也罢,总之这四家都对自己将会成为最后、且唯一的胜利者这件事儿深信不疑。
大家应该也都清楚现在的事情了……最终,是姓齐的建立了盛国,并成为了这片土地的最大股东,而他们除了负责对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感到喜悦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帮失败者们记录一下失败的原因,顺便帮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合上棺材盖儿。
为什么是某些人而不是所有人呢……因为陈氏中掌权的陈老大是很鸡贼的,他们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多方鏖战之后发现他们虽有问鼎之志,但实在是打不过了,于是便选择成为最先宣告投降的势力。
而他们投降的对象,就是姓齐的霸主。
投降这件事儿呢,对手下来说可能是好事儿,毕竟给谁打工不是打,更何况从小势力的马仔变成大势力的马仔某种程度上还有升官发财的空间。而最亏的莫过于首领,因为投降,就意味着陈老大降格为陈老二,甚至陈老十二,但活着的陈九十九也比死了的宋老大、梁老大强。
事实证明,陈老十二的选择是正确的。在旧时“梁宋”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时候,陈家的陈老大受封为国公,功臣名录上位列第十二,陈家仍然可以支楞一下,过的日子也不比投降以前差,没准儿齐老大哪天为了缅怀故人而邀请陈老十二一起煮酒论英雄,陈老十二还可以一边儿腆着脸说“此间乐,不思旧土也”,一边儿在心里暗暗鄙视宋老大和梁老大是俩傻子。
从主动投降这件事儿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陈老十二虽然未必有多强的能力,但嗅觉绝对灵敏,所以在盛国的元从功臣集体鄙视排挤这家伙的时候,陈老十二又一次做出了令人意外的选择——他很清楚这些从龙之臣看不起他的原因,人家从起义那天开始就跟着齐老大冒死打天下,但很多人的地位甚至不如他这个投降派——所以他主动辞官下野、回到老家茂林郡做一个富家翁,只保留一个“陈国公”的荣誉称号,并和盛国的初代皇帝齐老大盟誓“不越雷池”。
事实又一次证明了陈老十二的高明,因为元从派的第一功臣、大将军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生出了谋反之心。这场谋反足足牵动了半个天下,被卷入其中的官员不计其数,而最后的结果就是元从派的功臣们下狱的下狱、断头的断头、罢官的罢官,灭族的灭族,大将军之位也从此被废弃。主动保持距离甚至“自毁长城”的陈家,不但安然无恙,还被当成正面典型,在齐老大临终之前授予了陈家一块“免死金牌”。
到齐长庚继位为止,“茂林陈家”仕官之人仍旧不多,且官位都不算很高,人家的心态摆的又平又正,就安心当自己的地主。
为什么要聊这么多前尘往事呢?因为被郑去来抓到的这个陈炎弼,就是茂林陈家的嫡子,甚至可以说是“嫡长子”。
只不过这个嫡长子的位置,有点儿尴尬。
陈炎弼名义上的父亲陈渠,是茂林陈家的当家人,但他血缘上的父亲,却是他如今的二叔陈柔。
在看上面这一段的时候,希望列位看官别误会“陈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合天理人伦的事儿”,且听我细细说来。
这档子事儿的根源呢,其实出在陈渠身上。
如同帝室一样,世家大族也会有当家人的存在,而当家人的选取也无非就是“立嫡、立长、立贤、立爱”这四种,而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和手足相残,主要是嫡长子继承制。从陈老十二开始大家就能清楚的了解到,陈家是一个不太喜欢搞幺蛾子的家族,所以这么多年,都是由嫡长子接任家主的位置,从无例外。
陈渠这个家主呢……他生不出儿子,倒不是他的生育能力有啥问题,因为他的正妻连续给他生下了三个女儿,可偏偏就是没有一个能承担起下一任家主位置的男丁。陈渠本来是不在乎这点儿事的,因为他的年纪又不算大,继续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生十个女儿出来,以他们陈家的财力也完全能养得起。
然而,陈渠的身子骨强壮,夫人却不一定,这年头的接生手段、卫生条件都一般,所以陈夫人这个弱女子就患上了大病,陈渠一方面忧患夫人身体,一方面也是担心家族后继之事,便和族人商量了一番,最后将自己二弟的大儿子、也就是陈炎弼过继到了自己的名下。
但是吧,事情复杂就复杂在,陈夫人的身体又逐渐恢复了健康,而陈渠尽管已经有了陈炎弼这么一个“儿子”,但陈夫人心中终究还是不太愿意的,陈渠自己也多多少少有点儿心结的存在,所以陈家主和夫人又有了他们的第四个孩子。
孩子,是个男孩儿,用个文雅一点儿的词吧,麟儿。
或许真是造化弄人,如果第四个孩子仍旧是千金,那或许陈氏夫妇也就认命不去折腾了,毕竟陈炎弼虽然不是亲儿子,但也是亲侄子,只要陈家这个大家族还能延续下去,传给侄子就传给侄子,毕竟古代也有不少这样的事儿。
但这个孩子的出生,让陈炎弼的地位一瞬间变得十分尴尬。
陈炎弼在被过继给他大爷之后本来是陈家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家主,就算他能力平平,只要不是个明显的弱智儿童就应该他接班,可这个孩子才是陈渠心中真正的“接班人”,从后来陈渠给他取的名字便可见微知著。
陈燊举。
乍一看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实际上却大有玄机。
陈家的每一任家主可谓是生下来就定好了名字,辈辈都按五行相生的顺序来取名,就是木火土金水这个顺序,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而家主的名字更为特殊——不但要包含自己辈分的五行,连父辈表五行的字也要包含其中,象征着传承。比如陈渠的“渠”字,有水有木,再比如陈燊举的“燊”字,有木有火。
陈炎弼的名字是出生之前就定好了的,虽然他是这一代的长子,但实际上家族对他的期望就是担当起“辅佐”的责任,也就是“弼”这个字的含义所在,那时候谁又知道陈渠后来生不出儿子只能过继、却又在过继之后真弄出来了一个血缘上的嫡长子来呢?
两位“嫡长子”,一个是宗法上的,一个是血缘上的,总之陈家为了这件事儿明里暗里的讨论了无数回,但到最后也没个让所有人都能达成一致的结果出来。
本来大爷大娘对陈炎弼也还不错,整个家族也都倾力栽培他,但自从陈燊举出生之后,大爷的确是更关心这个弟弟,大娘也偶尔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这让陈炎弼觉得很不自在。
他是个很豁达随和且怕麻烦的人,虽然出身于陈家这个载满了荣耀与富贵的望族,但他却不是那种欺男霸女的土纨绔,最大的梦想其实是稳稳当当顺顺利利的过完一辈子,也无风雨也无晴。
但家里的事儿让他感到特别为难,他不记恨父母,也不记恨族人,更没有对自己这个后来居上的弟弟有什么负面的想法,在想了很久之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主动退出。
啥意思呢?就是自己出去闯荡,总之等到弟弟到了弱冠之年、已经继承家主之位了再回去也不迟。但这话他不好明说,因为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主动提出“退出家主之位的竞争”,肯定有人会背后嚼舌根子说是老一辈给他施压,那大爷大娘乃至弟弟就都不好做人了,所以他给了家族一个很扯淡的理由“寻仙拜师访名山,修道不成便修武”。
陈家人一开始都觉得大少爷疯了,但仔细想想,陈炎弼好像真是个适合修道的苗子,“不争”嘛,而且陈家这种望族也是从小就让孩子打下一身武术底子的,不为行侠仗义,只为强身健体。
总之,这个提议大爷大娘是心里举双手赞成的,自己的亲爹妈为了家族团结这方面考虑也没有多加干涉,家族乃至仆人都想主动给他派些人跟在身边儿,保护一下他的安全,但陈炎弼的想法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何苦又连累着别人跟他一起漂着?于是严词拒绝,趁某天半夜拿着行李就跑了。
陈炎弼是个好人,脑子也不笨,但差就差在他二十年来都是在家里长大的,纵有跟长辈学习过经营之术,但孤身一人闯江湖实在是不曾有过,总结一下就是“江湖经验太差”。
陈炎弼靠着幸运一路从西南的茂林郡过了两条江,但好死不死地却被郑去来给劫了,他倒是知道命比钱重要,于是把全身钱财都双手奉上,只求活命,而郑去来也看出来了这位家世不俗,人傻钱多,便顺口问了一句,陈炎弼也就如实回答。
在听完陈炎弼是茂林陈家的大儿子之后,郑去来也犹豫过是不是要放人,毕竟陈家是货真价实有皇上的手谕保着的人,要是真把陈炎弼给杀了让人家知道了,那自己这两龙塘非得被人变成两虫塘,自己这个“空头阎罗”也得被人送下去见见真阎王。
但很快他就改变了主意,一条绝妙的毒计在他心中产生。
“所以……你是想假意跟我们结交,在我们走了之后就悄悄地干掉这位兄台,最后放话说是我们俩干的?借陈家之手除掉我们?”贺难搂住了郑去来的脖子,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怎么想的?你不觉得有一个天大的漏洞在里面么?”
“什么漏洞?”郑去来现在是被贺难与魏溃一边儿一个架在中间,硬挺着一口气。
“你想啊……你要是想借陈家的手除掉魏溃,自己藏身于幕后,那绿林道上谁又会认为这是你的功劳呢?你要是想让绿林道认可我们俩翘辫子是你借刀杀人的成果,那陈家又有什么理由不知道呢?到头来你要么成了一肚子憋屈没处说的‘无名英雄’,要么得跟我俩前后脚的见阎王,你图个什么?”贺难哑然失笑道,他现在已经狐假虎威控制住了局面,心情愉悦。
“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所以我在做好计划的时候便写信给秦广王伯父,到时候让他替我在绿林同道之前作证,但此事却不会外泄到陈家耳中。”郑去来自信地说道。
没想到贺难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了:“你呀……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此计毒则毒矣却破绽百出,你就那么能确定他一定会替你作证?他要是说是他干的呢?或者他觉得惹不起陈家,反手就把你卖了呢?你一个拔了毛的鸡凭什么相信这秦广王会为了你放弃陈家这棵高枝儿呢?”
“当年我能坐上这个位置,就是秦伯父出了最大的力,他怎么会抛弃我?”要不然说郑去来岁数越来越大,势力却越来越小呢!泡在山贼堆儿里还不知道人心险恶,自己对别人用计倒是狠毒,别人是不是背后算计着他,他根本没那个脑子去寻思。
“哎。”贺难轻轻感慨了一声,“现在你的命捏在我们手里,无论是杀了你再冲出去还是挟持着你先跑路,你终归已经是没得选了,因为你手下这帮人也就那么回事儿,根本拦不住我们,不然你也不会玩这一出狗屁计策了,直接刚正面就好。但是我呢,不想徒增杀孽,也不想惹麻烦——因为就你混成这个逼样,还能留在你手下的估计都是死忠了,真杀了你我还得提防着哪天睡觉的时候被人一石头砸死,所以……”
“不如我们来个三方交易,三方共赢,你觉得怎么样?”贺难,给了郑去来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第一七一章 再返苦云城
来时兄弟二,走时三人行。
贺难所说的“三方交易”,其实也很简单。
仵官阎罗郑去来和茂林陈家的陈炎弼,分别捡回来了一条性命,前者和贺难达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交易,虽然自此受制于人但也不失为有利可图,而后者也半应邀半自愿地搭上了贺难这趟不知道去往哪的马车——反正他闲人一个嘛,也没什么目的。
当然,贺难给郑去来所造成的经济损失——主要是被他“玩”塌了的茅房和几间库房,就一笔勾销了,不但如此,之前抢陈炎弼的钱如数奉还不说,还多了一笔不小的“赔礼”。
在离开两龙塘阎罗寨的时候,贺难突然觉得有老魏在心里是真踏实——要是贺难自己一个人儿,估计就和陈炎弼一起打包被人埋一个坑里了。
贺难是要继续南下的,魏溃虽然对贺难的目的与意图略知一二,但他并不在乎,而陈炎弼就更不用说了,他现在是认识到了孤身一人闯江湖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能抱恩公大腿何乐而不为?
不过在经历过这件事儿之后贺难也算是又捡起了自己的仔细,小心谨慎更胜从前——他和魏溃的形象太过扎眼了,原来没什么名气还好,现在总不能过一个山头就跟人发生点儿冲突吧?又不是所有人都是郑去来,有道是平路跌倒千里马,浅水溺死善水人,多小心一点儿总没有什么坏处。
而论起显眼来说尤其是老魏的双戟,就算用麻布裹住,有道行的高手不难察觉出来那是兵器,于是他便搞来了两架板车,一架上面放了个空箱子,三人的包袱都放在里面,另一架干脆堆满了草料,魏溃的双戟包好了藏在其中。
这样平实且普通的形象就好得多了,旁人再多看他们几眼,也是因为魏溃那异于常人的身高,而非看出这仨人“心怀鬼胎”。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不日之后,故地重游。
这一次返回苦云城,贺难没有从河对岸的码头直接泅水而渡,而是选择从另外的港口坐官府的渡船先至日江南岸,再走陆路自东向西到苦云城里去。
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在鲁鼎为贺难提供了三个“行凶者”的人选之后,贺难自是斟酌过一番,诚然他倒是欲以直钩挂饵钓出真凶,但这三个目标总该是分出个高下的。
最下人选自然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双蛇”史孝文,此人独来独往亦正亦邪,虽然这独行侠的风范倒是与当夜之人相符,但要想把他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中庸的选择便是“浑河小龙王”晁密,据鲁鼎所言此人也是一位强手,在浑河一带做劫江的勾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找他倒是不难找,但浑河乃是月江中段,跨越半个天下跑到北地去只为了捅一刀他图什么?
而最优的选择,自然是四海帮的“船鬼”归四通了。虽然贺难也不知道这是哪号人物,但四海帮好歹也是九大门派,总不至于干出谈不拢就剁了这种莽撞事儿,更何况四海帮也是鲁鼎所言中唯一一个跟贺难与魏溃二人产生交集的,苦云城更是事发地,不来一趟怎么也说不过去。
当然,对于四海帮贺难也没有放下戒心,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坏水的人贺难见的多了,苦云城的码头以及周边地区肯定有不少四海帮的眼线,如果贸然进城被人做掉了怎么办?这才有了这一条迂回的路线。
“陈兄。”贺难停下了马车,钻进车舆里拍了拍陈炎弼:“帮个忙呗?”
陈炎弼点了点头,正色道:“贤弟但说无妨。”
贺难对着陈炎弼抽动了一下嘴角,看那奸笑的表情就知道没憋好屁:“陈兄,烦请你先至城中探听情况,我和老魏等你消息。”
陈炎弼疑惑道:“这不是早就交待过我了么?“
“那你准备去哪打听消息?难不成逮着一个问一个么?”贺难问道。他是看出来了,陈炎弼是真的没有什么江湖经验。
“那不然呢?”陈炎弼的答案果然不出贺难所料。
贺难把手掌垫在颈侧,五指在后颈按了按:“你那是问路的问法,不是打听江湖事的问法。”
陈炎弼迟疑道:“那我该去哪?该问谁?”
“妓院呗。”魏溃从车窗外将脑袋探了进来,以这车舆的空间来看,魏溃如果要挤进来那三个人就只能脸贴着脸的说话了。
陈炎弼目瞪口呆地看了看魏溃,又看了看贺难,却发现这二人的态度出奇地一致,都是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
陈炎弼平生并不嗜好女色,虽然他具备了一切逛青楼的条件,但却从未涉足过风月场所,见二人司空见惯的模样不由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别想多了,陈兄。”贺难弓着身子蹭到了陈炎弼身边:“风月之地多轶事,去那打听准没错。”
“哦,原来是这样。”陈炎弼胡乱地点了点头:“但是我从来都没经历过这种事儿,万一搞砸了怎么办……”
“简单。”贺难笑了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大钱能使磨推鬼——这种地方从来都是只认银子不认人,拿钱开道一路畅通。”
“你进城之后先到四海帮总舵附近找个不差的酒楼吃些东西喝上两杯,但切记千万不要喝醉,结账的时候向老板打听周围最好的青楼是哪一家,进去之后向老鸨打听他们这儿的头牌花魁,但一定不要主动问价格,不然显得跌份儿——你得抢在她主动说起价格之前问这花魁是卖艺还是卖身,如果是卖艺,那你就表现出一副没兴趣的样子,如果是卖身,那你就说自己只想听个曲儿喝杯酒。”虽然是在谈论艳俗之事,但贺难仍旧十分严肃地说道。
“等等!”陈炎弼伸手示意,截住了贺难的话头:“为什么要这么问?”
贺难的手伸到了车舆内的包袱里,一角一角地展开:“首先,虽然从郑去来那里坑出来不少钱,但苦云城这等大城内的上等青楼头牌绝对不是我们能够养得起的,我们要做好长线计划的准备。但又不能让人看低了你的身份,日后会有很多事不方便做。其次,打听花魁只是为了彰显财力,就算钱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无需与她产生什么瓜葛,因为这帮老嫖客里什么人都有,跟他们争犯不上,真要是惹人眼红会带来更多的麻烦。最后,无论老鸨说什么,你只需要反着说避开花魁这个话题就好。”
“接下来,你要把话题往其它姑娘身上引,你要找的姑娘不能太差,最好是中上等的,因为太次的接触不到什么太高级的人物——你要向老鸨打听打听这帮姑娘们都有什么风流韵事,尤其是两个男人为同一个女人争风吃醋打的头破血流的事儿,老鸨若是不愿意多说你便给她塞点儿钱,她不会跟钱过不去。”
“如果你了解到其中有跟江湖人士扯上关系的姑娘,那这就离成功不远了——从这些姑娘里再挑出最畅谈的一个——注意,是嘴上最没有把门儿的,而不是嘴最甜的,因为嘴甜的人往往不会聊太多自己的事儿,而是想方设法地恭维你,但你不是去听她拍你马屁的。”
“当然,你也不要表现得太紧张——你就当自己是去玩乐、是去闲聊的就成。”贺难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段话,嗓子都要冒烟了,不过看陈炎弼的表情,还是不太能完全理解。
“呃……我尽力而为吧。”陈炎弼现在的心情是真的忐忑,这里边儿的弯弯绕绕在他耳朵里听来也不比家族里的勾心斗角要简单。
“放心,你可以的,我看你有这个才能。”贺难笑着胡说八道。
陈炎弼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是啊……我们三个里就只有你是最有这个才能的了——老魏不擅长跟女人打交道,我……则是女人没法跟我打交道,你算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儿了。”贺难有气无力地说道。
第一七二章 陈公子初次青楼行(上)
戌时初刻,陈炎弼站到了“涌金阁”的楼前,虽然看上去神态自若,但被两片长袖盖住的双手止不住的流汗已经出卖了他真实的想法。
在进入苦云城之后,陈炎弼的一切行动都很顺利,找个上档次的酒楼吃饭不难,结账过后向店家问路也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吃饭总共也没有花多长时间的功夫,但在涌金阁的大门口不远处,陈炎弼却磨了大半个时辰的洋工。
然而,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又或许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正当陈炎弼一筹莫展之际,视线所及之处却有一场骚乱发生,见此情形,陈炎弼也是鼓足了勇气往前近了几步,想探听一下几人争执的内容。
涌金阁前聚了七八个人吵吵嚷嚷,看装束和站立的位置分成了两拨,从门里出来的是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带着三四名杂役打扮的男子,而堵在外侧的则是两个头发剃的极短、俱穿一身灰色轻便短打的大汉。
“雄爷,尉爷……你们来这儿我们自然是欢迎的,但咱们得仔细地说道说道理儿——涌金阁历来守时守约,可以说自打开张起就一分钱都没少交过,咱们掌柜的和你们樊大人的关系也一直不错吧?”妇人一手叉着腰,另一手里还摇着一面薄如蝉翼的绣花芭蕉团扇:“今儿你们如果是要钱也就算了,我们涌金阁给得起,但你们想把姑娘带出去,这恐怕不太守规矩吧?”
被称为雄爷的汉子顿时脸色不悦,正当他要开口说出“让你们干嘛就赶紧干嘛,哪儿那么多废话”这等不善之语前,尉爷走上来一步抢先言道:“萳姨,见谅吧……这不是樊堂主的意思,而是贾大人的意思。”
说完后,萳姨那方才还怒气冲冲地表情一下子变得木然,几息过后才换上了一副笑脸,磕磕巴巴地道:“早、早说啊……行,是萳姨我多嘴了,二位先进来坐一会儿吧,我这就去安排姑娘的事儿。”
尉爷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寸步不动,沉声道:“我们就不进去了,你快点儿办事就行,把最好的四个姑娘带下来——对了,徐少爷点名要红麝姑娘,这件事儿萳姨可别忘了。”
萳姨几乎是硬撑着维持住那僵硬的笑容,一转头迈进涌金阁的门槛儿便垮了下来,忧心忡忡。
但凡想把买卖做大做稳,手下一定要有坐馆,背后一定要有靠山,不然别说同行,就是闹客也够人喝一壶的。
就拿这勾栏行当来说吧,京城的“相思阁”,坐馆看场子的高手是一等一的狠角色,背后的靠山来头更大,不用说你们都知道有谁,这才让相思阁站住了京城名楼的位置。
这苦云城里的涌金阁自然不能与之相比,但在当地来说也是寻常人惹不起的——涌金阁本身是没有镇场子的高手,但却依附于苦云城的四海帮分舵,按月为期交上一笔价格不菲的保护费来寻求庇护。
四海帮是九大宗门中生意做的最大的,虽然大头主要还是来自于水产漕运,但和门派驻地的一些商家也有生意上的合作,主要的形式便是作为打手出力或者出面,而这种赚钱的方式在哪里也都不新鲜了——毕竟九大宗门也要维持、也要发展,要壮大宗门总不能光靠信仰,到最后还得落实到银子上,四海帮稳稳位居中四门之首、甚至有跻身“上四门”的趋势,其中底气便生于此。放眼天下门派,也就能吃到皇粮的上三门敢说他们不靠当打手收保护费来经营宗门,其他的门派赚钱的方式虽不尽相同,但扮演的角色却也大同小异。
说回到眼前之事吧,既然涌金阁是吃这碗饭的,那便少不了和四海帮打交道,这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起来,涌金阁的当家和在分舵负责掌管财务的樊粤樊堂主关系可以说是相当不错,樊粤没少来涌金阁潇洒,四海帮的不少帮众也都是常客。
今日气势汹汹的邓雄、李尉也算是涌金阁的熟人了,萳姨也不得不在心中唏嘘,这帮混蛋平时人五人六的,一口一个“萳姨”的叫着,到了这时候就翻脸不认人了。但想归这么想,他们交代的事情萳姨还非得办不可。
因为他们提到了两个人——苦云城分舵的舵主贾壬癸,和东海龙王徐陵泉的第三子徐清,这二位在苦云城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是官老爷也得给他们三分薄面,涌金阁是有涌金阁的规矩,但四海帮的规矩才是苦云城的规矩,跟樊粤这个等级的尚有商量的余地,可要是惹毛了贾壬癸,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连想都不用想,四海帮杀人从来都是水葬。
而最让人担忧甚至忌惮的,莫过于那个纨绔的少爷徐清、以及徐清点名要的“红麝姑娘”了,这才是萳姨满面忧愁的根源所在——红麝是涌金阁的当家花魁,吹拉弹唱无有不会、三教九流无有不通,徐清初见红麝时便惊为天人,欲与红麝共度良宵,几乎到了死缠烂打的地步。
但问题就出在这儿,涌金阁的大掌柜花费了不少资源培养红麝,是卖艺不卖身,图的是将来嫁给个大财主作妾要上一个好价钱,若是徐清真有为红麝赎身的打算,那掌柜的倒也不会推三阻四,但徐清明显只把红麝当成一个玩物——亏本的可是涌金阁,所以非但红麝几次都推脱身体有恙,就连涌金阁上上下下也帮着打掩护。
涌金阁是个名副其实“财源滚滚”的地方,可以说是给苦云城分舵上贡最多的一家青楼,所以会算账的樊粤与明事理的贾壬癸也就没把这茬子当回事儿,真要是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少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对于四海帮来说可划不来,徐清每次碍于此二人面子也就不好发作,但今儿可不是在涌金阁里,而是欲将红麝带到外边儿去——徐清要是用强,谁还能拦的住他么?
樊粤自然是没有那个资格的,而苦云城舵的一号人物贾壬癸——谁不知道他是徐家的头号忠犬?在外面他是要脸的人,而在他自己家里真要是发生点儿什么难道还指望着他能替涌金阁说两句公道话不成?
萳姨就这么一扭一扭地上了楼,很多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这邓雄已然是等不及了,便拨开那几个陪笑的衙役,抬腿便要往里冲,但下一刻风姿款款的萳姨便伸手拦住了他:“雄爷着什么急,姑娘们也得沐浴洗漱、涂好胭脂才能见人啊!您和尉爷不妨先进屋坐坐,我派人给您二位沏壶好茶。”
邓雄是个没什么头脑的莽夫,脾气也是一等一的急躁,张口欲骂却还是被同伴拦住了,李尉比起邓雄可是沉稳多了,他也知道萳姨所言非虚,这帮姑娘就这么贸然带过去场面也是不好看,反正他们的时间还很宽裕,便拉住了邓雄的胳膊,二人在萳姨的安排之下坐进了一间厢房之内。
这两个“门神”一被拉进去,便把陈炎弼这好事之徒给露了出来,陈炎弼和萳姨四目相对、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一起的?”还是萳姨这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先开了口。
“呃……”陈炎弼也是一时语塞,自己都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了“我是……过来光顾生意的?”
萳姨不愧是涌金阁的“门脸”,尽管刚才有再多的不快,听到宾客光临还是立刻露出了一副满面春风的笑容,他见陈炎弼相貌堂堂衣着不凡,便踩着小碎步揽住了陈炎弼的胳膊:“哎呦,公子里边儿请,您等了半天了吧?刚才我们是在处理一点儿私事,招待不周,请多担待。公子是想喝茶还是喝酒?待会儿我安排人给公子送来,这壶算我请公子的!”
陈炎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萳姨拉到了一张僻静的圆桌旁坐下,还不等他说话,萳姨已经讨好似地打趣道:“听公子的口音,恐怕不是北方人吧?”
陈炎弼先是点了点头,他本来还想着能不能不踏进这柳巷花街、在门口就搞定,但既然已经被拽进来了,那就硬着头皮待下去吧,于是便拐弯抹角地闲聊道:“方才大门口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就算在萳姨的眼里,她也不会把陈炎弼往“刻意打听”这方面去想,在她看来无非就是旅居苦云城的外地人想逛逛结果碰上这档子乱遭事罢了,但即便如此,这个人精还是岔开了话题,毕竟这是涌金阁和四海帮之间的事情,属于“内事”:“嗨,就是几位熟客邀姑娘们出去走走罢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还是听萳姨我给公子介绍介绍我们这儿的姑娘吧!”
这话,一来掩饰掉了邓雄李尉四海帮的身份,还顺便堵上了别人传涌金阁闲话的嘴,最后还巧妙地把话题带到了自己这开门做买卖的“正事”上,不得不说萳姨在交际方面的高明。
“嗯……萳姨……”陈炎弼虽然得知了面前这位中年妇女的名讳,但还是感觉有些难以启齿:“咱们这儿有什么特别……标致的姑娘么?比如说……当家的花魁什么的?”
萳姨继续笑道:“公子莫急,请公子去雅间小坐片刻,吃些茶点解解乏,过一会儿我便将姑娘们带到你面前任你挑,这样可否?”
陈炎弼是真心觉得在这个人精面前有些束手束脚,便点头同意了,萳姨便叫了守在门口的一名杂役引领着他去楼上。
虽然雅间内鹅黄嫩粉、高床深帐的布置让陈炎弼不敢多看,但这负责带路的杂役倒是健谈,陈炎弼灵机一动,往这杂役手里塞了一块碎银,叫他给自己讲讲方才大门口事情的始末。
要么怎么鬼二爷、萳姨这样的人物可以掌事,但这小子只能做个杂役呢,他倒是完全没考虑过大嘴巴会不会给涌金阁、四海帮以及自己招来什么样的麻烦,总之他收下了钱后便喜笑颜开地把今夜门前闹事得始末给陈炎弼娓娓道来。
小杂役正给陈炎弼讲到一半,却忽然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小杂役大叫一声不好,正欲拔腿出门却又想起了萳姨嘱咐他要招待好客人,半推半掩着门,又回头望着陈炎弼,陈公子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点头道:“我们一起下去看看吧。”
第一七三章 陈公子初次青楼行(下)
不止是陈炎弼与小杂役两人,这涌金阁的二三楼有不少闲人都被楼下的喧闹给惊动,一时间从各个房间里冒出来十数个或酒气醺醺、或衣衫不整的男子,一并来到了楼上的正厅处,透过木栏正好能看到大堂的风光,也算是应了那句“造谣只嫌是非少,闲聊但求事情多”。
涌金阁与四海帮的人同样分列两边,当中还有一张被砸碎了一半的圆桌歪歪扭扭的躺在地上。见此情形,小杂役也是快步跑下了楼,钻进了涌金阁的队伍里面,但涌金阁这边男男女女二十多号人,在气势上却被邓雄李尉二人所压倒。
“老东西,你可别蹬鼻子上脸!”邓雄手中还攥着半条桌腿,瞪着萳姨骂道,他的腰间别了一把四海帮帮众的标志短刀,但他自忖对付这帮龟公和女人还用不着正儿八经的兵器。
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就是了。
不过这一次的冲突,就连较为稳重的李尉也没有再阻止同伴的行为,看来是真没有什么和谈的余地了。
萳姨终究还是没有说服红麝,或者说没有说服自己,这场骚乱的起因,还是红颜祸水。
这件事儿吧,其实并不复杂,但要是论起理来,那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于小事而言,萳姨有言在先,称姑娘们梳洗装扮,要邓雄李尉在此稍候,而邓、李二人等了半天却等来了一个“红麝不便出行”的消息,这是萳姨食言在先,也不怪邓雄闹事、李尉愠怒了。
但于大事而言,这红麝姑娘本就活人一个,又算是涌金阁的“私人财产”,于情于理人家都不愿意做你这笔生意,又何必强求?四海帮此番仗势欺人,也是落人口实。
掌柜的现在不在,那萳姨就应当做主,她倒是不甚在意邓雄骂的难不难听,末了说道:“此事是我们做的有失妥当了,烦请两位不要动怒,我涌金阁再多安排几位上佳的姑娘随你们去便是了,若是贾舵主和徐公子怪罪下来,萳姨我一力承担。”
萳姨也并非什么高风亮节、深明大义之人,但她愿意承担,一来在其位谋其事,掌柜的早就授意她要在“红麝”一事上与之周旋,她是绝对不能忤逆的;二来红麝这姑娘懂事,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多多少少也于心不忍——只叹红麝命比纸薄,若是早有好人家愿意为她赎身……或许也不会如此了。
“喝——呸!”邓雄可不在乎这个,他狠狠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星子飞溅到萳姨的裙摆上:“老不死的!你能承担个屁!一个婊子而已,我们少爷能看上她是她……”
邓雄本人倒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话里有什么问题,但心思细腻的李尉却立刻反应过来其中的不妥——这不是把徐清的身份也给拉低了么?于是便拉了拉邓雄的半截袖子,邓雄才改口道:“你他妈的快点儿交人就是了,以后我们四海帮还能照顾照顾你们这个破窑子,不然你们这一窝没卵蛋的东西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这话,把涌金阁的男男女女全包括在内骂了一遍,萳姨咬着嘴唇,最后还是说道:“雄爷……还是等我们掌柜的来再……”
“去你妈的!”邓雄一个饿虎暴跳,蹿进了守在楼梯口的人群中,一巴掌扇在了萳姨脸上,将这体衰的妇人直接打倒在了地上,人群顿时乱成了一团,躲得躲,扶的扶,邓雄拿着那半截桌腿左驱又敢,直到打出了一条路便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了二楼。
楼上探头看的都是些好事之徒,见这鸟人横冲直撞地冲上来,唯恐自己惹祸上身、也被一棒子打在头上,顷刻间便作鸟兽散,偌大厅堂,转瞬之间便只剩下陈炎弼一人。
“这位壮士……”陈炎弼刚想开口说话,邓雄却不搭理,他只道此人堵在楼梯口,便一桌腿甩了过来,陈炎弼赶紧闭口不言,矮身避开,二人就这么一错,邓雄上了二楼,陈炎弼却下到了一楼。
“这位仁兄,还请听我一言……”陈炎弼现在是知道邓雄这莽夫无法交流了,便小跑到还算能说上话的李尉面前。
“你是何人?”李尉皱着眉头问道,看此人相貌堂堂,装束不凡,应当不是涌金阁的人,却似有些身份地位,便回问道。
“我就是一个花钱买笑的客人罢了。”陈炎弼这会儿反倒是不紧张了,“但有两句大实话想说,还请兄台先知会楼上那位一声住手……”
李尉虽然也不觉得此人能说出什么高见,但他也自知事情发展到现在的确有些失控了,便借坡下驴地朝着邓雄喊了一嗓子:“老邓!先等等!”
李尉的注意力回到眼前,陈炎弼便适时地开口道:“在下也久仰四海帮大名许久了,虽不曾得知二位兄台姓名,但想必也是有一号的高手……”
“呵呵……”李尉歪着嘴冷笑了一声,“马屁就不用拍了,有话快说。”
陈炎弼也不恼,一句话便堵住了李尉的嘴:“这么闹一出,就算把那位红麝姑娘带回去了,徐少爷也未必会高兴,就算徐少爷不在乎,贾舵主也不会高兴。”陈炎弼早就听过贺难魏溃给他介绍过苦云城的贾壬癸,又听熟悉此地风土人情的杂役扯了半天,对这两人有个判断也不足为奇。
李尉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陈炎弼,忽地问道:“听你这口气,好像和我们上面很熟似的?”
“只是久仰盛名罢了,还未曾有机会得见。”陈炎弼谦顺道:“四海帮素有侠名,乃是中四门之首,本就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在这种风月之地闹了笑话,不但双方面子上都不好看,还容易落人话柄——方才阁下也看到了,这是有多少人围观着呢!虽然他们现在是不敢撄锋而上,但谁又能保证不在背后嚼些烂舌根子呢?”
陈炎弼所说,李尉未必就不知,但他方才也是因为萳姨食言而生出火气,经过陈炎弼这么一打圆场,他也算冷静了下来。
“那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李尉心下已然有了定数,但还是把皮球踢给了陈炎弼——你小子不是愿意出头么?我就看看你怎么和稀泥。
“见好就收。”陈炎弼小心翼翼地说道:“既然涌金阁愿意为红麝不愿出阁这事儿赔礼道歉,那不妨先把其它的姑娘带回去,这件事儿到底要怎么处理——请贾舵主亲自定夺。”
“笑话,我们贾舵主日理万机,哪有闲心管这档子破事儿?”李尉冷笑一声。
“难道兄台认为还有比这更好的处理办法么?贾舵主忙,总会有其它大人来处理,总会比这样强——他们涌金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咱们四海帮可还是有头有脸的……“
李尉沉思了片刻,抬眼看了看陈炎弼:“那不如阁下随我们一同回去好了,也算是为今日之事做个见证人——反正你也‘久仰’我们贾舵主大名,不妨就让我给你引荐一下,看看你这巧舌如簧能不能说动我们贾舵主。”
李尉这话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把这个出头鸟给逮回去,如果上面怪罪下来,反正黑锅也轮不到自己背,前有邓雄莽撞,后有此人打岔,自己顶多就是因为“办事不力”挨一顿骂——闹成这个样子,挨骂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啊……这……”陈炎弼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可以不在这儿继续跟女人混在一起了,反而直接深入四海帮腹地,省去了很多繁琐的步骤;忧的是天知道四海帮这帮人能干出什么来,李尉明显就是把自己架上去挡刀的。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是非去不可了——从自己看不下去邓雄这般作为、主动站出来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最好的无非就是这个结果了。
…………
萳姨安排了除了红麝外闲着的、最好的八个姑娘跟随邓、李二人离开了,随车伺候的还有几名杂役。
和李尉、邓雄同坐一架马车的还有陈炎弼,陈公子现在是真的惴惴不安,他总觉得今夜会有大事发生。
回到涌金阁,挨了邓雄一巴掌的萳姨正一个人坐在僻静的房间内思索着什么,脸上红肿的掌痕还未消退,但她显然无暇顾及自己脸上的伤。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一个美艳的姑娘端着一盆热水,用手肘带开了房间的门,热水盆上还搭着一条温热的手帕。
“萳姨,我来看看您。”姑娘坐到了萳姨身边,将手帕轻轻抚在了萳姨的右颊上。
萳姨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橘花?你怎么在这儿?我不是安排你去四海帮了么?”
橘花为萳姨热敷着红肿的脸颊,嗫嚅着说道:“方才我正要下楼,昕哥儿说不用我过去了,有别的姐妹代替——我想着萳姨您受了伤,便过来看看……”
萳姨倒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反而“腾”地站了起来:“那是谁替你去了?”
“我……我不知道。”橘花姑娘又道,她从萳姨的表情和语气中察觉到了不妙。
“小昕呢,叫他过来!”萳姨急切道。
“昕哥儿跟着一起去了……”
也不知怎么的,萳姨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眉头拧的像是一条麻绳:“找个闲人去,通知掌柜的过来一趟。”
第一七四章 防不胜防
夜,苦云城四海帮分舵内院。
虽然是内院,但作为贾壬癸的办公起居以及商议内事之所,面积丝毫不小于正厅,只是贾壬癸此人不贪恋奢华,所以布置的简约了些。
屋子里共有四人围坐在一张圆桌边,分别是贾壬癸和徐清、以及大徐清和大大徐清。桌上的菜肴不少,多半都是名贵的河鲜海鲜,苦云城本地的鲟鱼、瓘湖中的大蟹、以及东海里让人叫不出名字的壳类食物……其中有些都已经不是时令菜了,但对于四海帮来说,那都不叫个事儿。
“我们有独特的养殖保鲜方法。“这是四海帮某一任养水司司主在答户部尚书问时给出的答案。
平心而论,虽然四海帮至今为止仍不能与上三门中的任何一个相媲美,但他们能稳坐中四门之首,最重要的其实是他们那远胜于“武林门派”的优越制度。
若干个年头之前,在“九大宗门”这一概念未曾出现的时候,四海帮还是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等门派。为了图强图存,当时四海帮的帮主薛无敌曾经做出了一项重大的举措。薛无敌改制四海帮原有的组织结构,派出了四位得力干将分别向东西南北四方发展,以各江为轴、水路枢纽为中心,建立起了有一定“自治权力”的分舵,这便是后来“四海龙王”及其麾下势力的雏形;在攘外的同时,薛无敌亲自坐镇的四海帮总舵也有了巨大的变化,原本管理混乱、职责不清的“副帮主”的职位被废除,取而代之的是“四大水司”——行水司司掌江河漕运、养水司司掌水产养殖、易利司司掌制盐及贸易、泾渭司司掌门风纪律。
比起四海龙王,四大水司起到的更多的是“文职”的作用,这样的角色在武林中似乎有些突兀。以权力级别和在江湖上的名声大小来说,四海龙王无疑是远超过四大水司司主的,但如今的四大水司对于四海帮的重要程度已经日渐超越了四海龙王——如果假设四海帮是一个帝国的话,那么总舵就是首都与权力中枢,帮主便是皇帝,而四海龙王则相当于有一定自治权力的诸侯王,四大水司则扮演着相当于“内阁”一样的角色。
总之,改制的确消耗了薛无敌的很多精力,也遭到了内外的多重阻力,但薛无敌也无愧于他的名字,还是成功地改变了帮派,把路走宽了——而改制之后的四海帮恰似龙之归海,在参与建立“九大宗门”一事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成功跻身于其中一位,后来的薛无敌也成就了自己一代武林盟主的地位。
为什么突然说起四大水司呢?就是因为徐清的两位哥哥,都是四海帮的“文职人员”。
三兄弟一母同胞,相貌各继承了父母的几分风采,仔细看去五官都有七八分相像,稍微胖一些的是东海龙王徐陵泉的长子徐正,总舵泾渭司副司主,虽然掌管四海帮内纪律,但待人接物却十分温和。徐清的二哥徐真则是在父亲手下效力,替东海龙王掌管手下的地方产业,或许是和钱待的太久了,气质也显得极为精明。
虽然徐正徐真担纲的都并非是需要武力的职位,但他们的武功也着实不弱,虽然称不上什么高手,但也算是有勇力在身,比起徐清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弟弟强多了。
当然,徐清也并非没有优点,比如他就很擅长招待客人——去涌金阁找姑娘陪座便是他的主意。
虽然这也没啥好得意的就是了。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四人酣谈之际,房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舵主,人带到了。”
虽然屋内四个都是四海帮的人,彼此之间关系也都熟悉,但到了苦云城还得聊表地主之谊不是?听到李尉声音响起,贾壬癸和徐清便同一时间站了起来出门检阅。
“我要你带来的红麝姑娘呢?”果不其然,徐清在环顾了一圈之后发现并没有自己朝思暮想的红麝,便瞪着李尉说道。
李尉正想解释,却被贾壬癸截住了话头。不愧是得到了徐陵泉和王巨溪“双重认证”的能人,贾舵主的第一反应不是看姑娘,而是一眼便盯住了万花丛中一点绿的陈炎弼,低声问道:“这位是……”
李尉凑到贾壬癸身边耳语了几句,只见后者轻轻点了点头,把脸转向了徐清:“先把人带进去吧,好好招待你大哥二哥,我这边处理点儿事情。”
徐清虽然对李尉邓雄二人办事不力有所不满,但贾壬癸的话他还是要听的,再者说这些姑娘们一眼望过去也是百花齐放,便也把不快抛之脑后。
“这位兄弟怎么称呼?”贾壬癸问道。
陈炎弼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自己的姓名,又拱了拱手。
贾壬癸将面前这三人一并带到了前厅,又给陈炎弼赐座,又要李尉复述一下今夜涌金阁的始末。
“陈公子,我这兄弟说的句句属实否?”等到李尉和邓雄七嘴八舌地说完,在贾壬癸的询问下,陈炎弼也做了作证。
“好!”一切都已明了,贾壬癸突然叫了一声好,双手紧握交椅扶手,整个人顺势靠在了椅背上:“陈公子路见不平仗义执言,既助了涌金阁解围,又劝解四海帮维护住了名声,巧言有名士之才,高义有侠客之风,你这个朋友我倒是想交下来。”
“李尉邓雄,你们两个好好看看陈公子是怎么做的——我命你二人出动是要请人过来,不是绑人过来,徐清虽然点名要了那位红麝姑娘,但人家不愿,你们又何必翻脸?”贾壬癸又说教起自己的手下,“若不是今日有陈公子这等深明大义之人维护住了场面,四海帮和涌金阁又当怎么相处?从今以后他人又会怎样看我四海帮?还不快谢过陈公子替你们两个找台阶下?”
这李尉邓雄也是心里有火,只是在舵主面前不好表现,只得低声下气地朝陈炎弼一抱拳。
“行了,念你们两个还是把人带了回来,这次就不罚你们——一会儿去樊堂主那把事情说清楚,请樊堂主定个日子亲自带你们两个前去涌金阁赔罪。”说完这番话后,贾壬癸摆了摆手,示意二人退下去,李、邓也遵照舵主吩咐。
“贤弟,让你见笑了。”贾壬癸朝陈炎弼点了点头:“我四海帮多聚湖海之士,豪气不除,手下们平日里逍遥管了,难免会有些冲动之举,还请见谅。”贾壬癸连想都不用想,便知道陈炎弼一定是被李尉邓雄“胁迫”着来的。
陈炎弼倒是心胸坦荡,他见识到了贾壬癸这处事的手段也颇感高明,称道:“哪里是见笑,分明是见识到了贾大哥的厉害,就说这公私分明,赏罚得度便已是十分难得。”
贾壬癸得陈炎弼盛赞,不由得豪迈地笑了两声:“陈老弟看着面生,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小弟是茂陵人,因平生酷爱结交侠士,便出来游历四方。”陈炎弼的谎话也是张口就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早就听说贾舵主才干胆略兼有,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贾壬癸也不在乎陈炎弼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就当真的听呗,又有谁不爱听好话呢?
聊了半晌,贾壬癸还惦记着后院,便主动送客:“贤弟在城内可有地方落脚?我派人送你回去,咱们兄弟二人改日再谈。”其实四海帮分舵就有很多空房,要真想和陈炎弼畅聊直接把他留下来不就行了,但贾舵主还是以相当体面的话术来送客,这样俩人都有台阶下。
当然,陈炎弼是巴不得赶紧离开,赶紧应声道:“送就不必送了,此处离涌金阁也不远——小弟再去潇洒潇洒。”他算是想明白了,在这儿跟贾壬癸尬聊,还不如在青楼里听杂役吹牛皮呢!
二人还是半推半地走到了大门口,免不了又是一番“送送吧”和“别送了”的戏码。
在目送陈炎弼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后,贾舵主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去,他信手点了一个看大门的帮众,朝着陈炎弼离开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跟上。”
在听完邓雄李尉的复述以及和陈炎弼聊过两句之后,贾壬癸的确是觉得此人颇有值得赏识之处,但对于他来说——赏识可未必是什么好词。
君不见他也曾赏识过魏溃的武功?
值得赏识,就同样意味着值得提防,有陈炎弼这等谈吐气度的人可不多,这样的人难道就这么巧、“恰好”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而不是预谋已久的么?
不可不防。
只可惜,日防夜防,防不胜防。
贾壬癸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真正有问题的不是陈炎弼,而是来自“青楼”的姑娘。
在贾壬癸推开内院房门的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挑起了眉毛——自己这才出来多长时间,怎么变成这样了?
“贾舵主,不要声张,不要叫人,我们坐下聊聊吧——我的意思是,聊完我们就走,不多打扰。”说话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她此时正坐在徐清方才所坐的位置上,而座位的原主人却被另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青年扼住了喉咙,表情惊恐不已。
第一七五章 拿人
这姑娘明眸皓齿,细腰长颈,端得是一位浑然天成的美人,虽然肌肤并不十分白皙,但这如麦子一般的金黄色却也为她平添了几分异样的神采,原本身着的云裙水袖被她以内力震碎,露出一身靛青劲装,显得极为矫健利落。此时她端坐于内室正中,虽然是不请自来,但却颇具凌人之势,犹胜此处的主人。
除了被人扼住了咽喉的徐清之外,另外这两兄弟虽然未受钳制,但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三弟出了什么事儿,只得神色凝重地盯住那青年掐在徐清脖子上的大手。本来负责陪座的青楼姑娘们看起来对现今的变故也毫不知情,已然是各自退到了屋内的一角,若不是大门被刚刚进来的贾壬癸堵着,怕是已经四散奔逃了。
“看来……我倒是不必再遣人向涌金阁致歉了。”如此紧张窘迫的情形下还能临危不乱游刃有余,也不愧是能总领东海地区最大分舵的贾舵主。
无论这不速之客的到来涌金阁是否知情,她们送来的人里出了问题,那就由她们来承担——贾壬癸拎的很清,公事就要有公事的说法,而他淡定地提起涌金阁也是向对方传达着“我有信心摆平当下这个局面的意思。”
二十来岁的姑娘发难,贾壬癸又有何理由不敢接招呢?他旁若无人地拈起橱柜上的紫砂茶壶,在两个干净的空茶杯之内各斟了一盏热茶,旋即凝气于掌,轻轻一推,那两盏茶竟然被这掌力一拍两散,沿两个方向骤然飞出,目标显然是这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两只茶杯于半空中且旋且进,竟然不见一丝水花溅落出来,那如野花一般的姑娘扬手一掠,长臂如弧月一般将茶杯裹在了掌心,而那青年应对的功夫更加俊俏,只抬出那空着的右臂在空中一抽,众人只见茶杯顷刻间消失不见,却稳稳地停在了青年的指尖上。
“好功夫。”贾壬癸称赞了一声,能在这个年纪武艺如此纯熟、将真气运用的如此的细腻,要么是天赋异禀,要么是下了一番苦功,无论哪一种都值得人去钦佩。
“敢问二位尊姓大名?闯我四海帮又有何贵干?”称赞归称赞,贾壬癸可不会因此就对这两个年轻人放水,事实上如果他试探出这二人的武功远不及自己,那么第一时间就会下杀手。
那俊俏的姑娘银铃般地笑了两声,然后郑重其事地答道:“丐帮掌钵龙头,苏眉秀。”
全称应该是“丐帮掌钵龙头,九袋长老,苏眉秀”,其中每一个词语砸在人心头都应激起一阵浪花。
短短七个字,让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你……怎么证明?”贾壬癸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问道。
如果眼前这个姑娘真的是苏眉秀,那就意味着……是否王巨溪和霍云震的计划已经败露?不对,至少现在为止苏眉秀还未曾揭开全貌,否则这件事早就引起轰动了——所以她来的目的,应该只是确认沙龙手上那笔钱的来源。
苏眉秀颔首,亮出来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钵来,那钵通体碧色,钵身内壁五方篆刻“稻、黍、稷、麦、豆”五字,钵底外圆内方,显然是铜板样式。
“这五谷钵应该能证明我的身份了吧?”苏眉秀道,碧玉五谷钵是丐帮掌钵长老的信物,同样也是身份的象征。
贾壬癸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几分恭敬:“原来是丐帮的苏长老,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苏长老见谅。”
“你们丐帮的是不是有……”徐真刚想骂娘,却又觉得如此直白实在不妥,便改口道:“丐帮和咱们四海帮同为九大宗门,苏长老有事相商大可走正门……又何必委身于青楼混进来呢?”徐真可是憋了一肚子火——弟弟安排了酒宴美姬助兴,却被这两个人给搅和了,徐清的性命还捏在对方手里,而最令人光火的是明明这黄毛丫头还未必有自己的岁数大,但自己还得低眉顺眼地叫敬称。
甭管苏眉秀的武功是不是和徐陵泉相齐,但人家也是丐帮的九袋长老,从地位上来说是和东海龙王并驾齐驱的存在,只要你是江湖中人,就算心中老大不愿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苏长老”或者“苏掌钵”。
但徐真不好明骂,不意味着他不能暗讽,便在话里夹枪带棒,故意说苏眉秀委身青楼,恶心一下对方。
“管好你的嘴!”一个凛冽的声音从那一言不发的青年喉咙中吐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更为凛冽的掌风,而他掌中的茶杯也如同一枚飞锤一般位于风眼的正中。
快,实在太快!狠,实在太狠!贾壬癸是第一个反应过来那青年突施杀手的,在最后关头堪堪护住了徐真,但没想到那一掌所蕴的真气突然爆散,连带着那茶杯一同碎裂飞溅,一枚碎片直接略过了贾壬癸的守势,径直划过徐真的脸颊,割出一道不浅的伤口。
“看来这杯茶我们是无福消受了呢。”苏眉秀笑望贾壬癸的方向,反唇相讥。
“是我失言了,我该罚。”真疼过了,徐真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两个人有多危险,只好自认倒霉。
“贾舵主。”苏眉秀也觉得是时候该结束这场闹剧了,便主动把话题扯到正事儿上:“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沙龙’这个人?”
贾壬癸的反应有些茫然:“谁?”
“沙龙。”苏眉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睛死死地盯着贾壬癸的脸,希望从中寻到什么蛛丝马迹。“半年前,就在这里,他和你们的小徐少爷发生了点儿矛盾,最后还打了一场擂——但就在沙龙即将赢下来的时候,却被贾舵主你插手给阻止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贾壬癸也清楚自己不能再装傻了,便应道:“苏长老这么一说,贾某倒是想起来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苏长老要提及此人?”
贾壬癸是明知故问,但在场的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晓王巨溪和霍云震计划的全貌。
苏眉秀顿了顿,缓缓说道:“那场比武之后,沙龙带了整整一百两黄金回来,说这是贾舵主因为擅自干预了‘生死状’救回小徐少爷的命所赔罪的礼物,此事属实否,我想还得让贾舵主和小徐少爷亲口回答一下。”
徐清觉得只要对方得到了答案,自己便能脱身,就要急着张口,但却被贾壬癸高声盖了过去:“嗯……这很重要么?”
“我个人是觉得并不重要,但有些人觉得很重要。”苏眉秀眨了眨灵动的双眼,有条不紊地说道:“有些人把沙龙手中的钱和前段时间我们丐帮景副帮主在江上遭到袭击险些遇害这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沙龙是我的手下,也是我的朋友,他们怀疑沙龙,就是在怀疑我。”苏眉秀继续道:“我苏眉秀问心无愧,但我也需要证据来证明我的清白——所以直接来找你们就是最简单的选择。”
说到此处,苏眉秀突然话锋一转:“只是……我也听说了我们丐帮中的某些人和你们四海帮走的很近……虽然说这些也是风言风语,但和沙龙这件事也没什么不同不是么?有些事儿——可未必是空穴来风。”
听完苏眉秀的来意,贾壬癸爽朗地笑了两声:“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苏长老欲自证清白又何必遮遮掩掩,直接登门问我便是了——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不错,沙龙手中的一百两黄金的确是因我而起,此乃我擅自出手干预生死状的赔礼。”
贾壬癸说完,徐清也跟着猛点头。
“好。”苏眉秀低声道,笑颜如花:“有了贾舵主这番话,可算是能证明沙龙的无辜了。”
不得不说,苏眉秀笑起来真有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意味,将这凝重的气氛冲淡了不少,众人的心情也缓和过来,一副团结和睦的景象。
“那就请小徐少爷跟我们走一趟好了。”但接下来的话,又变了一番模样。
“什么?”徐清的四肢在空气中乱蹬乱摆,慌张道:“我们已经告知了你真相,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苏眉秀偏过头看向了徐清:“我就这么带回去一句话,空口无凭会有人相信么?徐少爷你若是跟我们回去把事情澄清,这件事才算是了解不是么?”
“原来你们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贾壬癸此时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苏眉秀不以丐帮掌钵的身份正面拜访,而是悄悄摸摸地混进来。
当然,换成是贾壬癸自己来做这样的事,选择也是一样的——因为对方不可能就这么眼睁睁地让徐清跟着自己离开,所以必须第一时间便抓住徐清作为人质,才能完美地脱身。
“苏长老……徐清虽然是我舵下的帮众,但他同样也是龙王之子。”贾壬癸搬出了徐陵泉来压苏眉秀一头:“您若是想带人走,还得过问我们龙王的意思吧?”
“对!我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徐清可算想起了自己还有亲爹这根救命稻草,连忙附和着说道。
没想到苏眉秀却一副奇怪的神情:“为什么不同意?徐少爷跟我们去一趟丐帮总舵又不会有什么危险。”
“还是说……你们压根就不想解释清楚丐帮和四海帮的误会?”不光你四海帮的人会狐假虎威,苏眉秀也是扣帽子的好手,这一顶“存心作梗”的黑锅扣过来,谁敢背在身上?
“这……”贾壬癸转头拉着徐正徐真低声说了些什么,三人耳语了半天才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
“苏长老想带徐清走可以,我们也并非是不明事理之人——但有一条,为了保证徐清的安全,我们四海帮也要派人随行。”贾壬癸的双眼中露出了摄人的光。“而且,你们得给我们两天时间准备一下行程。”
第一七六章 打破僵局的关键人物
“乱入”的陈炎弼陈公子,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就变成了三方都为之好奇的焦点人物。
这个结果,无论是贺难还是陈炎弼本人都没有料到,甚至连立场各不相同的三方势力也都没有料到。
盲人摸象,不知全貌。管中窥豹,只见一斑。
按理来说,有心算无心的苏眉秀应当是掌控全局的人,她为了避开贾壬癸,安排青年以杂役“昕哥儿”的身份潜伏进涌金阁准备在外面劫走徐清,但却没有料算到徐氏兄弟莅临苦云城,徐清要把涌金阁的姑娘们接到外面去,所以才临时改变了计划。虽然到现在为止也算是有惊无险,可她毕竟对于“沙龙受金”这件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手操办王、霍二人计谋的贾壬癸倒是对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他甚至完全可以接受苏眉秀带走徐清这个结果,因为自己反而可以派人在路上击杀徐清嫁祸苏眉秀,直接激化徐陵泉和丐帮之间的矛盾,提前把后续计划启动,但这个突然之间出现在视野中的陈炎弼却让他感到十分可疑;而陈炎弼的突如其来也并非完全是个巧合,正是因为贾壬癸选择了唯一有能力斩草除根的归四通去对付贺难与魏溃,却没有想到归四通也是个“内鬼”反而打草惊蛇,于是才有了贺难转进苦云城。
但是,上面简述的三条线仍然不能解释清楚很多疑点。
比如,四海帮和丐帮也就算了,你说涌金阁一个窑子跟着凑什么热闹呢?
这就得把事情再“勾回”到苏眉秀这里,她为什么可以顺利地将青年安排到涌金阁之内,自己也以一个近乎隐形的姿态蛰伏呢?涌金阁那个神秘的幕后老板或许在其中也有所助力。
而若是涌金阁的老板真有如此大的能量,为什么又在“红麝”这件事上对于四海帮采取插科打诨的态度呢?而红麝一个已经沦落风尘的女子,又为何会被幕后老板维护清白呢?
再说回到“涌金阁”这个名字上——在北地的斧阳郡,有一座听起来差不多的酒楼,唤作“销金阁”。贺难也好、迟则豹也好,到了斧阳的第一个落脚地点便是此处,而迟大总管更是一下榻便足足一个多月,简直把这里当成了江湖闲散人员集会中心,更有甚者,迟则豹手下的天边卫们那身另类的行头也够引人注目,无时无刻不在脸上蒙个铁面,难道往来的客人们就真这么淡定,面对这样一群奇装异服爱好者整日三五成群的行动也当作视而不见?那天贺难被迟大总管堵在茅房里的时候,天边卫们可是跟空中飞人一样“唰唰唰”地就从楼上跳下来把茅房围得水泄不通,这么长时间、这么大大阵仗,没理由不被外人看见、或是不被酒楼老板怀疑吧?
当然,也可以把种种的一切都当成是一个巧合,什么苏眉秀、贾壬癸的都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什么涌金阁、销金阁的完全是两个不相干的老板为名下各不相同的产业取了个希望日进斗金的名字图个吉利。
不过,至少有两件事值得、也应当现在揭秘一下。
其一,贺难对陈炎弼撒了一个谎,陈炎弼的确是“先至”苦云城,但贺难与魏溃却并没有比他慢多少,也就是说此二人此时此刻就在城中。
其二,贺难也对所有人隐瞒了另外一件事情,虽然他在二人遇袭的当夜并不知道来者何人,但至少离开斧阳的时候,他已经确定了袭击者的身份,这也是为什么他执意要来到苦云城的原因。
或许有些人会不理解贺难的做法,但换个思路就会了然了。
陈炎弼值得信任,但不值得完全信任,当然,他的确是一个可以培养起来的人才,所以贺难才在把事情交给陈炎弼去做之后再紧跟而上,如果陈炎弼对贺难的意图产生了怀疑和动摇,那么贺难便会切断彼此之间的联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果陈炎弼对贺难抱有信任的态度,那就算交给他的事情失败也有亡羊补牢的余裕;而若是陈炎弼能够完美完成他应做的,贺难自己也有充足的时间去做他本人要执行的计划。
至于为什么不把归四通的真实身份告知魏溃,这倒不是信任的问题,而是他要做好或许有一日跟贾壬癸再次接触的准备——一个人在知道、不知道和明明知道却要假装不知道这三种心理状况之下所呈现的表象会完全不一样,为了万无一失所以只能先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更何况,贺难也需要对归四通的动机继续进行调查。
苦云城这弹丸之地下,多方人马已经在有意无意之间各自展开了谋划,但要说最接近达成自己目标的,还是先发制人的贾壬癸——如果事情继续按照目前的状态发展下去,那贾壬癸则会最先取得阶段性的胜利,而王巨溪也会成功地将霍云震踢开,独吞最终的成果。
当然,贾壬癸的谋划也并非无懈可击,至少眼下这个局面苏眉秀和贺难的行为会对他造成一定的妨害,但也必须将双方各自掌握的情报拼凑在一起才可以洞悉个大概。
作为日江的重要水道枢纽,苦云城单城的在籍人口约有三十万左右,而这三十万人中两个素不相识的、特定的人相遇且进行交流的概率可想而知。
但……陈炎弼作为今夜之事的“关键人物”,使事情发展的走向产生了变化。
…………
在离开了苦云城分舵之后,陈炎弼想了想还是回到了涌金阁。
虽然未入世的陈公子江湖阅历尚浅,但他的头脑却很聪明,聪明就意味着学习能力很强,也意味着他想的东西要比常人多些。
趁热打铁,如果说什么时候可以从萳姨嘴里多撬出来些什么,那就是现在了。
“萳姨,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陈炎弼刚抵达涌金阁的大门口,就发现萳姨在大厅来来回回地踱步,扇子压在手臂上像个摆设,而萳姨一见到陈炎弼却也愣了神,片刻后才拉着陈炎弼坐进了一个单间里。
萳姨的脸色虽然沉郁,但态度却比初见时好上了不少:“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陈炎弼点了点头:“贾壬癸……贾舵主问了我今晚上在这儿发生的事,我答过之后便回来了。”
“孩子……”萳姨连对陈炎弼的称呼都变了,也不那样虚情假意地叫着什么公子,只是皱眉说道:“从今天你替我们解围这件事上,萳姨能看得出来你是个侠肝义胆的孩子,所以萳姨劝你别搅合进这里面……有些事,萳姨我也不知道,有些事,萳姨我就算是知道也不能说。”
陈炎弼抿了抿嘴,最后道:“萳姨,你不愿说的,我不问便是了,但在下初来乍到苦云城,想和您请教些此地人尽皆知的轶事,还望您能知无不言。”
萳姨叹了口气,将窗户和房门都合上,然后便开了口。
聊过了午夜,萳姨便离开了,她一下楼,却见到昕哥儿、也就是苏眉秀身边的青年正守在楼梯口等着。
“萳姨,我来找陈公子。”昕哥儿冷冷地说道。“苏姑娘让我来一趟。”
“嗯,嗯。”萳姨虽然是涌金阁的管事,但直接面对昕哥却也只是胡乱点着头。
陈炎弼正要熄了蜡烛,但房门再一次被推开,正是之前滔滔不绝为自己讲着徐清和红麝香艳故事的小厮,但此时他冷着一张脸几乎判若两人。
“你……有事么?”面对这不请自来的家伙,陈炎弼疑惑地问道,这也亏得是陈炎弼脾气好,大半夜自己不睡觉还要撬别人门,要是魏溃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
昕哥儿笑了笑,把陈炎弼之前塞给他的银子抛了回去:“之前你给我的银子,现在我还给你。”
黑暗中陈炎弼有些看不清,接住那块碎银时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等他站稳了之后,昕哥儿继续说道:“陈公子……在下也想向你打听一件事——贾壬癸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算上这次,这一晚上陈炎弼已经说第三回差不多的内容了,但他还是如实回复了昕哥儿,最后也是好奇地问了一句:“你问这些干什么?”
虽然陈炎弼现在也看出来了昕哥儿绝非常人,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人不但在自己从四海帮驻地出来的这趟功夫里试图绑架徐清,还让贾壬癸和徐真吃了个小亏。
“他就跟你问了这些?”昕哥儿有些难以置信:“那他为什么派人跟踪你?”
“什么?”这回轮到陈炎弼惊了,他可不知道贾壬癸还玩尾行:“他派人跟踪我?”
昕哥儿怎么看陈炎弼都不像是装的,只好道:“算了,反正跟踪你的人看了你回涌金阁之后也会回去汇报给贾壬癸的。”
“那我怎么办?”陈炎弼指了指自己,“这样一来他岂不是会认为我和你们是一伙的?”陈炎弼倒是不知道昕哥儿实际上也不隶属于涌金阁。
昕哥儿冷笑了一声:“你不是喜欢出头么?等明儿你再去跟贾壬癸解释一趟呗?”
第一七七章 街头接头
“站住。”昕哥儿见陈炎弼也说不上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便把他晾在原地自己离开了,等他从涌金阁的后巷离开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刺耳的低喝。
“嗯?”昕哥儿回头看去,但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你杀了贾壬癸派来跟踪他的人,还想嫁祸给他。”那诡异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却被沙沙的杂音给盖住了一些:“真猥琐,真猥琐啊!”
一粗一细两个声音一唱一和,但却像是同一个喉咙里发出来似的。
昕哥儿突然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恐惧——他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也从不妄语,所以他相信一定是有人在捣鬼,而非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但高手的直觉告诉他,危险,危险,危险!
“连脸都不敢露的家伙,还要指责别人猥琐么?”昕哥儿不敢托大,体内真炁暗运,凝而不发,只待觅得对方行迹一招制敌。
“那好啊!我就露给你看看!”雄浑之声骤然响起,千钧之力不蓄而发。
一条堪称巍峨的臂膀自影下攫来,仿佛要拦腰握碎昕哥儿一般,但昕哥儿的动作却更快一步,后发先至,用手背下了那只大手,又在对方的手腕处侧拍一下,配合着脚下诡谲的身法,堪堪让那只手扑了个空。
说是一只大手,当然不可能只有一只大手,手的后面连着一条胳膊,胳膊后面连着一个人,是个极其雄壮的人。
“你很强嘛……”壮汉咧了咧嘴,当然,在夜色的掩盖下昕哥儿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那真是太好了!”话音未落,这雄壮莽汉暴动,声未至,拳已来!
昕哥儿早有提防,左臂横拦,右手在腰侧划了个圆圈,随即从左臂之下穿出,一掌打出,正和壮汉的拳头短兵相接。
“卧槽!”
“卧槽!”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魏溃第一次在正面攻坚中被人击退,此“击退”并非是退了几步那么简单,而是“整个攻势都被人以决堤之势摧毁”。
魏溃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揉了揉自己的拳头:“强的不讲道理啊……”
昕哥儿也不答话,他分明听得还有一个人暗中埋伏,此刻要么选择退遁而走,要么就干净利落的解决掉面前这个壮汉再把另外一个抓出来,就在他还在思索之际,魏溃已然又贴身而上。
和刚才那重拳一试不同,魏溃这回卯足了一口气快拳连打,果然取得了成效。
他那怪物一般的实战天赋,让他几乎在受击的瞬间就看破了对方招式的缺陷,在发出如此大威力的招式之前,必须要先行炁,尽管对方运气的速度已然傲视群雄,但仍旧需要哪怕一息的时间。
魏溃就是掐准了这一息,用狂风暴雨一般的拳势瓦解了对方的招式!
昕哥儿很强,能凭借技巧而非真炁和魏溃贴身短打坚持到现在的,目前也只有他一个,但落入下风也是迟早的事情,毕竟他最为擅长的招式根本无暇施展,只能以己之短硬撑敌人之长。
来吧……就让我看看,你还有没有更强的手段!
昕哥儿被魏溃逼得不得不露出一个巨大的破绽。
就是现在!
魏溃双臂贯力,左右分擎,握指为拳,两翼齐飞,此招名为“丷锤”,势要将昕哥儿的头颅直接碾烂!
昕哥儿猫行虎步,屈身委势,左拂右掸,化炁为龙,是为“出渊”!
竭力的拳势,舍命的炁功,倏然的一瞬,必死的结局。
步斗踏罡!
一个高挑的女子踩着极其诡异的步伐切入了战局,昕哥儿见状唯恐误伤了她,便散了那搏命的气劲,而这女子也仗着身法灵动,直接将昕哥儿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酣战之中的魏溃那管的了那么多,来一个他打一个,来两个他打一双就是,眼见自己双拳拍空,便又挺身一跃欺了上来。
苏眉秀和昕哥儿各出了一模一样的招式,一刚一柔两道气浪堆叠,竟然将魏溃又给压了回去。
“我劝你停手。”苏眉秀威慑道,“现在是二对一,你绝无胜过我们的可能。”
听得苏眉秀说“二对一”,昕哥儿正欲提醒还有一人存在,却只见一把精致的小弩已经架在了苏眉秀那纤细的脖颈上,弩箭正指着她的咽喉。
“二对二。”贺难终于硬气了一回,尽管他对上的是个女人,但这也是丐帮的掌钵长老苏眉秀不是?
“二对一。”苏眉秀看也不看贺难,信手一掌便将他拍开。
贺难连滚带爬地跌坐到了地上,手中还握着那把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小弩,悻悻地说道:“丐帮的苏长老是吧,你手下这位……可不太听你的话啊。”
“与你无关。”苏眉秀抱着双臂傲然道,但心中却有了犹疑——此人是谁?又从何得知我身份的?
贺难讥讽道:“我们好心好意来帮你们丐帮传递情报,你们却要嫁祸我的人,恩将仇报——也太过分了一点儿吧?”
“你们是……”苏眉秀有些恍然大悟,但又不敢确定。
“对,我们就是……”贺难差点儿就把该人的真名给念出来了,幸好他反应的快:“总之,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为什么要帮我们?”苏眉秀皱了皱眉:“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信不信随你。”贺难笑道,“但沙龙收钱的当日,我和我这位兄弟,可是亲眼见证了事情的始末。”
“你是四海帮的人?”昕哥儿突然问道,掌中又运起了真炁。
“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往后更不会是。”贺难像是说绕口令一样:“当日我二人只不过是看客而已,你也不必再追问我这么做的原因,我直接说给你就是了——四海帮的人为此还追杀到了我家。”
“这么说来你是和四海帮有仇了?”苏眉秀轻轻点了点头。
“算不上有仇,我这个人心善,记恩不记仇。”贺难拍了拍自己腿上沾染的灰尘,站了起来:“但他们这么迫害我,我要是不做点儿什么,似乎也说不过去,对吧?”
说实话,苏眉秀一点儿也没看懂眼前这个青年的行事逻辑,但既然他主动要说,那无论是真是假听一听也不会吃亏,总不见得这个人说着说着就突然射箭过来吧?
贺难见苏眉秀端着,就当她是默认自己说下去了:“苏长老,不觉得沙龙那一百两有鬼么?”
见贺难直接准确地报出了数字,苏眉秀也是心下一惊,这意味着贺难要么是知情人,要么就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当日的见证者之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沙龙有问题?”
“沙龙当然没问题,他只是个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为了防止误会,贺难连忙解释道:“但一百两黄金这个价格,就很有问题,我想以苏长老的聪明才智,也不会不知道‘一百两黄金’意味着什么吧?丐帮也好,四海帮也好,能这么随随便便的就拿出来一百两黄金给人赔礼道歉么?”
“当然,所以沙龙才会被人怀疑和四海帮有勾结,谋害景副帮主。”这话一出口,苏眉秀就有些后悔了,自己明明想的是听听也不会吃亏,但还是被人套出了一些情报去,她现在也只能故作淡定的继续听着,期待对方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但这可是贺难,山河府首屈一指的拷问大师,从一开始他便想趁苏眉秀不注意将丐帮的经济情况套出来一部分。
“所以贾舵主是怎么对你解释这笔钱的?”贺难又问道,不过他马上便自问自答道:“算了,我估计你也不会愿意总是回答我的问题,那我就自己说吧——如果他对这一百两多做任何解释,比如说我没给这么多钱之类的,那他就是个蠢货,因为这么多双眼睛看到的事情他没法更改;如果他直截了当的承认了徐清的命就值这个价钱,那他就是清白的;如果他没对这个数额做任何解释,而是轻描淡写地带过——无论是提出要求还是顺着你的话说,那他心里铁定有鬼。至于是哪一种情形,你不必说,我也不问。”
“为什么你会这么笃定……他的心理?”踌躇了半天的措辞,苏眉秀才问出来这一句。
“因为沙龙不是祸根,贾壬癸才是。”贺难一副很奇怪地问道:“事实上我也觉得很好奇,既然你们丐帮会认定沙龙勾结四海帮,为什么不直接锁定跟他有金钱往来的贾壬癸呢?”
对于这个问题,苏眉秀选择了缄默,她再说一些,估计丐帮的内事都要漏穿了。
“我会尽量帮你们搞定眼下这件事,因为搞定了对我们也有好处。”贺难特意选择了“我们”这个词,目的就是要混淆苏眉秀对于他立场的认知:“苏长老要是想合作,那不妨就先帮我们也解释一下——为什么贾壬癸派出来跟踪陈炎弼的人会死,可以么?”
“你这么能耐,你怎么不自己解决呢?”苏眉秀撒气道。
“嗯……现在我还在幕后,不方便出面,你懂的。”贺难邪笑道:“幕后的人一旦走上了台前,就意味着这出戏已经结束了不是么?”
第一七八章 启动之前
“要不然……我亲自率人护送阿清好了,这样大家也都放心些。”贾壬癸朝着徐家的三兄弟说道。
贾壬癸打心底里是肯定不会去承担护送这个任务的,但表面上的姿态一定要做的很足,“徐家忠犬”这个面具,现在还不是揭开的时候。
或许直到他死,都不会揭开这张面具。
“不必,苦云城的要务更加繁重,哪里能离得开你。”徐正缓缓说道,“我写封信通知一声父亲,然后我和二弟亲自陪同三弟赶赴丐帮。”
徐正的提议也算是其他人心中所想,但贾壬癸还是补充了一句:“再多带上几个护卫吧,我怕其中有诈。”
“有诈?你是说……”徐真此时有些反应过来了。
贾壬癸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沙龙之事,若是追根溯源,怎么说都是我的责任,毕竟赔礼致歉都是我一手操办的——但他们却偏偏绕开了我,选择来绑架阿清——其心可诛,不得不防啊。”
徐氏兄弟对于贾壬癸的说法深以为然。
…………
翌日正午,茶楼一间。
苏眉秀上了二楼,见第一间屋子的大门敞开着,一眼便望见了里面坐着的贺难。
“你又要说什么?”苏眉秀也不客气,拉过椅子便坐在了贺难的对面。
贺难笑意盎然地说道:“只身赴约,苏长老好胆量。”
苏眉秀白了一眼贺难,她身姿挺拔,比习惯弯腰驼背的贺难还高上一丝,相比之下显得十分坦荡又正气凛然:“既然你也是独自一人,我又有何不敢?
然而,贺难的下一句话却让苏眉秀心尖一颤:“你没看到,不代表没有。”
“事实上,此时此刻,就在这茶楼里,还有一位我们这边的人存在哦!”贺难故意恐吓道。
苏眉秀眯了眯一双细目:“你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她昨夜便一眼识破贺难的武力极为低下,而那雄壮汉子虽然强横,但凭她的手段逃出生天也是轻而易举,只怕还有没露面的高手。
只是从昨夜始,一个疑问便盘亘在苏眉秀心头——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如果说是那人的手下,有这样的本事倒也不足为奇,但看行事作风,又与之截然不同,与其说是从属,不如说是合作更为恰当些。
贺难压低了声音,伸出右手食指悬空向上,点了点头顶:“就在这间屋子的正上方——我们这边儿的陈公子和四海帮的贾舵主正在饮茶。”
苏眉秀沉默不语。
“在下有一问,不知道苏长老是否方便回答呢?”贺难恭恭敬敬地奉了一杯茶到苏眉秀面前。
“问不问随你,答不答看我。”苏眉秀凝视着贺难的动作,轻轻吐出一句。
“接下来,苏长老想怎么办?”贺难直入主题。
苏眉秀也笑了笑,她还以为贺难会问出什么令她意外的问题:“这很重要么?”
“哦,其实不重要,你别想太多了。”没想到贺难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本来是想从你们和贾壬癸接下来的行动反推一下贾壬癸的立场和动机,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要说的东西你听了也白听。”
苏眉秀的笑容一下子便僵硬在了脸上,贺难这副嘴脸,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咄咄逼人。
“你就是这么跟人谈判的?”苏眉秀皱了皱眉。
她十几岁时便主动离开了显赫的家族,自愿加入了丐帮,虽然说在这个年纪坐上丐帮掌钵龙头之位也和她的背景不无关系,但实事求是地来说,无论是哪方面的才能,她都是“天之骄女”一般的存在。
论混蛋,丐帮中那些街头霸王们可不知道比贺难混蛋了多少倍,一样被她治的服服帖帖,但此刻竟然被一个还不如她年纪大的“孩子”占据了话语权的上风?
贺难似乎是看穿了苏眉秀心中所想,把送到嘴边的茶盏又给放下了:“苏长老……你要知道,我们帮你,不只是为了我们好,也是为了你们好,难道你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想追查下面的事情了么?”
贺难说的话一直都不算中听,但方才这稍微柔软一些的说辞却也让苏眉秀心静了下来,刺耳归刺耳,但着实都是实话,苏眉秀咬了咬嘴唇:“我和贾壬癸谈过了,我会带徐清到丐帮亲自将这件事情的始末解释清楚。”
“咦……”这个结果,却是贺难觉得最不可能的几种之一了,他无意之中自言自语地嘀咕出声来:“这也太顺利了吧……”
苏眉秀很是警觉,一双耳朵竖了起来:“什么顺利?”
“当然是贾壬癸的态度啊!”贺难不假思索道:“无论贾壬癸有没有问题,让你把东海龙王的亲生儿子带走岂是那么容易松口的事情?就算装,他也得跟你谈谈条件不是?”
苏眉秀反倒觉得贺难的想法十分奇怪:“贾壬癸和徐清当然也希望证明自己的清白不是么?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对我们丐帮和他们四海帮都好,至少可以排除很多人的嫌疑。”说到这儿,苏眉秀突然惊觉,蹙眉道:“从一开始你就在挑拨我们两帮之间的关系,你到底是何居心?”
看到苏眉秀这自以为是的紧张感,贺难不禁哑然失笑:“我的大姐哎……我要是真居心不良,我干嘛非得主动跳出来?别忘了,贾壬癸可是派人要杀我灭口的。”
“哼,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那就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万一你想让我们两败俱伤呢?”苏眉秀拱了拱琼鼻,讥笑道:“而且看你这副样子和你昨夜说的那番话,怕是那种一定要时不时跳出来显示自己比别人聪明的家伙。”
苏眉秀看人还是挺准的,或者说贺难的表现欲实在是太过鲜明了一些。
“随你吧……”贺难也不跟苏眉秀辩解了,这位姑奶奶简直是油盐不进,他为了化解被人嘲讽的尴尬,只得硬着头皮把热茶送了下去,同时嘴里也在含含混混地嘟囔着:“第一、不管姓贾的有没有问题,归四通肯定有问题。第二、在贾壬癸没有问题的基础上,归四通不可能和贾壬癸是一边儿的,那他故意找上我们应该是要把贾壬癸推出来替真正的幕后黑手背锅;在贾壬癸有问题的基础上,归四通如果和贾壬癸站在一边儿,那他们大概率是要把徐陵泉废掉,至于上位的人是贾壬癸还是另有其人那就说不好了,而如果他们两个都有问题且属于两个势力,那就有意思了,但以目前的情报和这帮人离谱的搞法,到底还有多少人藏在幕后根本算不清。第三、无论是上述哪一种可能,都意味着一件事儿——四海帮里的内鬼无论有多少个,都已经做好把丐帮的那个内鬼推出去送死的准备了……“
贺难连想带念地嘀咕了一大串,嘴里的茶水至少漏出去一半滴落在衣襟和裤裆上,在外人看来活像一个痴呆症患儿,但坐在他对面的苏眉秀可就不一样了——毕竟贺难边念念有词边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的苏眉秀浑身发毛,要不是端着丐帮掌钵龙头的架子,她早就一巴掌抽过去了。
“你干什么呢?“苏眉秀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同时已经运气在手,防止贺难做出什么怪异之举。
“嗯……我简单跟你说一些我刚才推断出来的一些东西吧。”贺难被苏眉秀的声音惊醒,连忙回过神来。
…………
他妈的,今天可真是不顺。贾壬癸心道。
自己派出去跟踪陈炎弼的人也不知道死哪去了,陈炎弼本人对此也毫不知情,而且此人的确一切正常,聊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有什么怪异之处。
自己这个多疑的性格,是不是该改改了。
正当贾壬癸独自坐在内室罕有地惆怅之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来人,列位看官也都很熟悉了,正是船鬼归四通。
“徐家那三个都在这儿,让他们看到你就麻烦了。”贾壬癸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不会在这种关头问些有的没的,他知道归四通到访一定是有事要说。
归四通还是那副平静而又可怖的脸孔:“那个魏溃和贺难已经离开了斧阳,我跟了他们一段,但不知道他们要去哪,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归四通这是在扯谎,他一路跟着魏溃和贺难,知道他们已经抵达了苦云城附近,但偏偏要给贾壬癸一个假消息。当然,他故意晚些回来也是要养养内伤,否则被贾壬癸看出来不好解释。
“比起你来怎么样?”贾壬癸最关心的是魏溃的实力问题,既然归四通说了魏溃还活着,那必然是没有把握杀死对方。
归四通给了一个很中肯的评价:“我打不过他,他杀不死我。”这可是他的亲身经历。
这个答案让贾壬癸心中一惊——他知道魏溃厉害,但和自己伯仲之间的归四通都这么说,意味着魏溃的实力已经远超了自己的预料。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贾壬癸感叹了一声,而归四通对此不予置评,他和贾壬癸只是共事的关系,就算都是王巨溪的“心腹”,也没到会互相聊上一会儿的地步。
“你快些把这段时间你这边的事情总结一下,我直接带给龙王大人,好让他那边心里有个数,关键时刻还能配合你。”归四通说道。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至于带给谁,给的是不是真的,那就只能看归四通的意愿了。
二人的行动都很快,贾壬癸言简意赅地写完了工作汇报,归四通二话不说便离开了,再无任何交流。
看着归四通如鬼魅一般消失在黑暗中,贾壬癸忽然觉得有些冷。
第一七九章 梨园入局
男人、女人、爱情、复仇、反抗、误会、革命、骨肉相残、野心勃勃……
多么复杂而又俗套的故事,一眼就能望得到头。
可惜上述的每一个词和贾壬癸都没什么关系,哦,除了男人。
数十年前的猿桥县,一个外来的、姓贾的女子怀抱着自己鼻涕拉下的儿子来到了这里。贾氏本是外地某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少爷搞大了她的肚子,老爷和夫人却不想给她一个名分,于是便给了她一些钱将她打发走了,就连这个私生子也一并赶出了家门。
贾姑娘就这样一路辗转地回到了老家,但早已物是人非,她当年便是为了父亲下葬才不惜卖身为婢,现在回来,怕是只剩下了一份念想。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贾姑娘这些年当丫鬟也跟着学了不少活计,诸如女红一类,便在当地的大裁缝铺子里做了个绣娘赖以谋生。
这一来二去,贾姑娘便和裁缝铺子的王老板一家熟络了起来,王老板及王夫人念她干活肯卖力气,又孤苦伶仃地带着个孩子不容易,每逢过节便多支她些银子,有时候到了年关还撮合着两家人热热闹闹地一起过。
等到王家那个天生便有着孩子王气质的小子和贾家那个拖着大鼻涕的小子长大之后,两家关系也依然如此。王家小子豁达大方的很,十二三岁不到屁股后面就跟着一帮半大孩子,贾家的小子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因为父母辈的原因,王家小子对这个鼻涕孩儿可谓是当成亲弟弟一般照顾。
到了当朝皇帝齐长庚继位的时候,北地的商人大规模南迁经商,王家也想赶着这股浪潮,便也随着这股风头离开了猿桥县,那间裁缝铺子也就留给了贾氏母子俩,这对异姓兄弟,便从此断开了联系。
这两个小孩儿,便是后来的王巨溪和贾壬癸,只是当时他们也都还不叫这个名字。
后来他们各自也经历了很多事,可能是宿命,又或是缘分,二人奇迹般地重逢时,却是在四海帮的总舵之中了,贾壬癸是新任东海龙王徐陵泉的手下,而王巨溪也做好了接手下一任南海龙王位置的准备。
“婶子怎么样了?”王巨溪给自己久别重逢的弟弟倒了一碗酒。
谈及此事,贾壬癸无比惆怅:“我娘这一辈子……真是命苦,几年前她因病过世了,临终前还念叨着想再见你们家一面——算来,她这辈子最享福的时候,倒是我们两家在一起过日子那几年。”
王巨溪无奈地苦笑了两声:“谁又何尝不是呢?我爹想赶着皇上重商的时候发一笔横财,但没想到把本钱都赔光了,我家的二老虽然还在世,但也是后悔万分。”
兄弟二人碰了碰酒碗,各自一饮而尽,贾壬癸抹了抹淌到领口的酒液,然后道:“大哥,你觉得我调到你手下怎么样?反正我初来乍到,我们头儿……徐陵泉也不在乎少我一个,而且我听人说你俩一直不对付,要是他知道咱们俩是光屁股长大的兄弟,肯定给我气受。”
王巨溪豪迈地笑了笑,他拍了拍已经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贾壬癸的肩膀:“不,你要留在那。”
“为什么?”贾壬癸显然没能理解王巨溪的意思。
“因为你来我这儿,就永远只是我的手下,但如果你在那边儿,将来或许能与我并肩,难保不会在我之上。”王巨溪低声道。
贾壬癸傻笑了两声:“别逗我了,我哪有那份才能。“
“不,不要看轻自己。“王巨溪很认真地说道:“你还记得咱们小的时候总是一大帮孩子在一起玩吗?”
贾壬癸点了点头,王巨溪继续说道:“当时每次我给你们带吃的来,他们总是一哄而上地来抢,但只有你永远都不会抢,一直站在队伍外面,难道你是不想吃么?”
一提起来这件事,贾壬癸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当然不是——当时我是这么想的,第一,我不想因为抢吃的跟自家兄弟闹别扭,第二,那是你带来的吃的,理应你来分,而不是我们去抢,第三……我知道每次你都会留下最大的一份给我。”
看贾壬癸这么说,王巨溪不由得十分欣慰:“是了——你懂得这些道理,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想让你留在东海。”
从前的贾壬癸是这样,将来的贾壬癸也会是这样。
贾壬癸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相反,他对自己的物欲极为克制。谋废徐陵泉,并非是他想要坐上东海龙王的位置,也并非是因为他和徐陵泉之间存在什么深仇大恨,而是出于他对于王巨溪那崇拜一般的忠诚。如今王巨溪想气吞五湖、手握四海、袖纳三江,那贾壬癸便是他最大的支持者,无人能出其右,只为报照拂之恩、兄弟之义。
…………
徐家三兄弟坐在同一架马车里,百无聊赖地攀谈着什么,在这支队伍中,四海帮的人甚至比丐帮的人还要多。
苏眉秀的待客之道做的还是不错的,虽然说当夜和徐氏兄弟发生了摩擦,但几日下来,双方倒也相安无事,也不知道徐真脑子里搭错了哪根弦,他现在对苏眉秀的态度出奇的恭顺,甚至有些追求的意味含在其中。
“二哥,你可真没出息。”徐清撇了撇嘴,这架车舆里只有他们三兄弟,没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由于被沙龙在擂台上暴打,又被青年像提小鸡一样提在手里,导致徐清对丐帮的印象极差,看一眼都会觉得闹心的那种。
徐正倒和三弟相反,他倒是觉得苏眉秀要是真能做自己的弟妹也不错,只是其中还有个碍事的家伙存在,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道:“你就不怕那个跟屁虫再找你麻烦?”
“跟屁虫”,当然指的是那个出手狠戾的青年,也就是昕哥儿,当然,昕哥儿也不是他的真名就是了,不过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倒是都不知道青年姓甚名谁,也懒得问。
比起丐帮的人,昕哥儿的行为看起来更像是苏眉秀的私人护卫,这也是为什么徐家这三个给他取了一个这么矬的外号的原因。
数支弩箭猝不及防地射穿了车板,其中一支刚好从徐正的鼻尖经过,三人手忙脚乱地冲出马车,却发现外面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所有人注意隐蔽!敌袭!敌袭!”苏眉秀临危不乱,只见她翻身上了车顶,指挥着丐帮弟子的行动,此时她也注意到了四海帮的人也陷入了危机,连忙朝这边大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躲!”
话音未落之际,那群刺客已然撤了埋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其众皆穿彩衣,面涂脂粉,头戴桶子样头巾,手中兵器或是短枪或是朴刀,乌泱泱地便涌了上来,丐帮和四海帮总共近三十人,却被这伙武生冲撞的乱了阵脚,各人都只得自顾自地与面前的对手交起手来,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
车马队伍拉的甚长,苏眉秀在头开路,徐氏兄弟所乘的却在后半截,她唯恐伤了徐清,乱掌连挥拨开人群欲前去救援,却见武生阵中又抢出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物来。此人行动煞是迅速敏捷,装扮也显著不同,头上罩一顶绒球花盔,背上插四面彩绣靠旗,通体绿底金纹,掌中兵器也是十分怪异,枪头扁平似鸭嘴,挂一绺黑色枪缨,他看也不看苏眉秀,只顾朝着后方砍杀而去。
“清哥!”苏眉秀见此人骁勇无敌,手中大枪连挑了数架车舆,连忙大喊了一声。
徐清恍然之中以为是喊自己,正回头过去看,却见昕哥儿宛如一阵风似地卷了过来,正迎住了那武生。
这骁勇武生见昕哥儿朝着自己直撞过来,欲撄锋芒,便挽了个枪花,且旋且打,背上彩旗宛如走马灯一般晃着昕哥儿的眼。
昕哥儿出手果断,也不细视这令人目眩的威势,左手去拨那骁勇武生的长枪,右手直直拍出一掌“震金锭”!
骁勇武生的反应却是快,他仗着一寸长一寸强的大枪,先隔开昕哥儿的手,再疾退数步,屈身一蹲一扭,一招“蟒翻身”,枪尖直指昕哥儿的咽喉!
这边打的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但武生们可是仗着人多势众和先发制人愈战愈勇,丐帮和四海帮的人也被冲的散乱,几个人正围着徐清连劈带刺,后者全凭一股死力硬撑。就在徐清快要坚持不住的关头,一个剃着青皮的汉子扯了一匹骏马踏阵而入,顺手捞了徐清上马:“三少爷快来,你不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