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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等天黑     卒舞txt下载     卒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章 网破终有时

    “望平三年,即六年前,水寒郡爆发了大旱灾,近两年颗粒无收,全郡百姓饱受饥荒之苦,尸横遍野,饿殍载道,起先你对此乱况不以为然,甚至许多要迁徙的百姓也被你用‘妖言惑众、夸大其词’的名头给扣押,而在消息传到朝廷,户部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的时候你又第一时间撇清责任,到了邀功的时候你的名字倒是写在最前面。”

    “同年,因大旱与饥荒的缘故,匪寇作乱兵燹四起,时任水寒郡郡尉的夏安国本欲率兵剿匪,作为郡丞的你也应负责好后勤补给工作,但你却以无粮为由,不许夏安国出兵,导致盗贼猖獗残戮颇多,而你们二人也因此事结下宿怨。”

    “望平六年,水寒郡北部云胡作乱,边境子民不胜其扰,夏安国率大军于水寒关外抵抗敌军,但本来答应好要征兵增援的你却因为私怨而置若罔闻,甚至还命人撤出水寒关,直接导致了夏安国被围于关外,最后兵败被杀,若不是最后煊阳、铁寒二郡发兵,水寒关差点儿就拱手让人。”

    “但最后你写给陛下的奏章中却声称夏安国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反倒把你自己不增援兵、不发兵粮这件事摘得干干净净……”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么?”贺难的表情说不出地憎恶。

    没想到在听完对于自己的控诉之后,王隗面不改色地说道:“呵,我当是什么呢……当年大旱一事乃是无法预料的天灾,当时并无征兆,为了防止百姓心生恐慌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而为什么我排在功劳簿的第一位……老夫在赈灾时的表现可是有目共睹的。至于三年前的边关大战,那夏安国的固执己见已经是盖棺定论,我下令撤出水寒关也是为了防止徒增伤亡的权宜之计,过了这么多年反倒成了我的责任?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哎……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虽然我早就猜到了你不会承认。”贺难翻了翻白眼,似乎早有准备,“来人,去把刘铁匠等人请来。”

    站在不远处等候的狱卒领命而去,贺难也见缝插针地从怀中掏出半张泛黄的、已经有些年头的纸片。

    “为了防止你销毁证据,我就不交到你手里了,你是让我读出来呢?还是你隔着笼子仔细回忆一下?”贺难抓着黄纸的手对着王隗晃了晃。

    这张纸上面的内容说来并不复杂,就是当年王隗写给夏安国的信件,其中王隗表示当前国家社稷为重、个人恩怨为轻,自己可以摒弃二人之间的嫌隙,帮助在水寒关驻军的夏安国绞讨大敌。信中又称云胡游骑狡狯非常,建议夏安国先率大军出关将云胡军分割开来,自己立刻在后方征兵征粮送往前线,形成内外夹击之势一鼓作气包剿殆尽。其中态度之坦诚、言辞之恳切令夏安国颇受感动,便听取了王隗的建议,但他万万没想到——最后被包剿的竟然是自己。

    不过这封信似乎因为年代稍久,所以保存的并不完整,许多地方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而纸张的下半部分也不知因何缘故而毁坏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王隗突然大笑起来:“你凭什么说这就是我写的?你可有证据?我还说是你为了栽赃我而伪造的呢!再退一步说,难道是个人谎称是我给夏安国写了这封信,责任就要由我来承担么?”

    “王老先生,这封信上的字迹与您的字迹毫无二致,且以这张纸的陈旧程度来说也并非是近日所伪造的。”

    “笑话,这天底下能临摹他人笔迹的能人并不是没有,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伪造书信来陷害我?”王隗怒极反笑道,但满头白发却似钢针一般根根竖立。

    “啊……这……”贺难的脸上突然青一阵紫一阵的,表情极不自然,而片刻后又像是恼羞成怒一般喝道:“老匹夫休要抵赖,这也不成那也不算,那你倒是说说到底什么样的证据才算有效?”

    “哼,亏你还是当差的……”王隗冷笑了一声:“当然是要有官印盖上去的红泥大印作为凭证才算是有效了,我盛国除了天子之玺乃是龙纽玉质外,五品以上官员所持的官印都是朝廷发放的、特制的龟纽沉银大印,断无人敢仿造,也无人能仿造。”

    为什么王隗敢这么自信地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当时盖上的印章在书信底部,而此时这封书信的下半部分已经缺失掉,所以无论如何自己盖上的印章也不会成为证据了。

    “哦……”贺难像个在庠序中听先生念书的小童一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周獠“适时地”掏出了半片黄纸,递给了贺难,而后者恶狠狠地把东西拍在了铁栏杆上:“睁大你的狗眼看一看,这是不是你的印?”

    “你他妈的……算计我!”沉默了半响之后,王隗横眉怒目暴喝一声。

    “你该不会要说这印章是我们拿大萝卜刻的仿制品吧?”贺难舔了舔下嘴唇:“顺便告诉你一声,这张纸就是我撕成两半的,就是为了让你自己承认什么才是所谓的‘有效证据’。”

    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在贺难的愚弄之下气得瑟瑟发抖,几次干咳险些要咳出血来。而正当双方在此僵持之时,狱卒们已经贺难吩咐带来的人带到了。

    “还记得这几位么?”贺难把来客拉到王隗的面前让他一一辨认:“郡城里的刘铁匠和他的儿子,以及玉兰县的胡寡妇。”

    “虽然其他当年被你扣押进大牢的百姓们要么早已迁至他处,要么不方便到场,但我想有这三位已经足够了吧。”

    “胡寡妇是因为县里闹了旱灾向你上书禀明的,而刘铁匠一家则是带头要进行搬迁的……你要不要听听他们要说点儿什么?”

    刘铁匠一言不发,似乎在踌躇着,眼神里满是悲伤与愤怒,而胡寡妇和刘铁匠的儿子则是对着王隗一阵痛骂。

    当年刘铁匠和大儿子被王隗扣进了大牢,刘铁匠的妻子在将小女儿托付给偷偷跑出城的邻居之后便在家苦苦等待丈夫与儿子被释放的消息,但她还没等到朝廷的赈灾粮便已经饿死在家中了,刘铁匠父子被释放后面对着她的枯瘦到皮包骨头的尸体嚎啕大哭,草草埋葬了妻子的尸骨之后刘铁匠便带着儿子踏上了寻找女儿的生涯,但历经数年未果之后又心灰意冷地回到了故居。

    胡寡妇的故事与前者大同小异。胡寡妇当年并不是寡妇,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仗义的奇女子,在发现地里干死了不少庄稼之后便去往县衙向县令报告此事,县令推脱之后她想到了进郡城往郡衙里禀告,但却被王隗以“祸乱民心”的由头扣押,直到朝廷的命令下达到水寒郡她才被释放,却得知了自己的丈夫死于趁火打劫兴风作浪的盗匪手中的消息,房屋也被付之一炬。

    “我从你的事迹中没有找到任何你贪污钱财的证据,你的所作所为显现的全都是怠政渎职,你年事已高,害怕自己在为官末年阴沟里翻了船所以不敢贪污,同样你也不敢承担任何责任。”贺难罕见地很有耐心的等待刘铁匠的儿子与胡寡妇骂累了才开口道:“但是为政之惰的危害丝毫不比为政之贪的危害小。如你所见,你为了表面安稳堵上了刘铁匠、胡寡妇等人的嘴,造成了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后果;你因为个人私怨,假手外敌害死了一腔热血保家卫国的夏安国郡尉,而其他的事例虽然不像我列举出来的那么有代表性,却是一件又一件小事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最后演变成了全郡上下都唯你是瞻的歪风邪气。”

    “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你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你做的这些事到底对你有何利益可言——直到前几日我对一名叫做侯如明的贪官严加审讯才得到了这样一份供状。”

    “这份供状中关于你的部分虽然简单,但在结合了其他一些人的供词之后,你身上的疑问迎刃而解——你所要的并不是钱财,而是权势,是哪怕你年老式微、辞官休致之后还能有人把你奉为上宾的权势。”

    “侯如明曾经在郡衙中做负责统计财政收支的计官,而从那时起他便尝试着做假账捞赃银,你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还把他明降暗升地调到了县城做主簿,而对他孝敬你的好处却分文不取。”

    “你在编织一张以你为中心的关系网,就如同阴暗墙角处的蜘蛛一样,捕捉着所有可以为你所用的官员。尽管你并不是贪官,但是你掌握着水寒郡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几乎所有官员的‘罪证’,而作为交换就是他们会听从你的吩咐与命令,乃至绝不会违背你,如果我说得没错,就连当时的郡守也被你牢牢控制在手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作为郡丞,但是却能越俎代庖地下达很多命令,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一些超出你职权的事情——比如撤走水寒关的驻军。”

    “那些贪官以你为尊,甚至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是被你拉下水的,而有些不愿意与你同流合污的人也不得不选择保持沉默、袖手旁观。”

    “你几乎以一己之力腐化了水寒郡,你操纵人心的本事不得不令人惊讶。”

    “但你碰到了铁板,这个铁板不是我,而是律法。”

    “你会因此而付出代价,就是告别你苦心孤诣经营数年的权势,当然还有你的性命。”贺难在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后闭上了双眼,他神情肃穆地为这个罪魁祸首宣判了死刑。

第九十一章 贺疯子的谜

    某日清晨,迟则豹仍旧扮成鬼二爷那瘦小枯干、有些佝偻的形貌走进了相思阁,既然他已经回到京城,便不用替身代自己出面了。当然,今日来这里的是真正的迟则豹,而不是迟则彪。

    理由很简单,迟则豹离京数月有余,当然要把这段时间里发生的所有大小事件全部都了解一番,这可是那个心思比较粗犷的弟弟做不来的。

    他刚推开自己阁楼的房门,眼珠子都要惊掉下来了。

    “坐。”白无庚,或者说齐单指了指客座,而他自己则是慵懒地坐在“鬼二爷”的主座上。

    “殿下……您起的还真早。”迟则豹看出了齐单的眼睑泛着淡淡的青黑色。“还是说您一夜未眠?”

    “不见贺难,安得好睡?”齐单摇了摇头,又抬眼看向了迟则豹——虽然五皇子脸上的倦容是掩盖不住的,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双瞳中迸射出凛冽的光。“我记得你说过,‘不斩贺难,便斩某头’吧……既然他的头不在这儿,你的脑袋是不是该交出来了?”

    齐单是个聪明人,迟则豹也是,他们两人直接略过了“人呢”、“没带回来”这样的废话。齐单能这么问,自然是早就知道迟则豹不仅没将贺难活着带回来,也没能杀的掉他,而迟则豹在听完殿下问话之后心里也有数了——既然五皇子知道自己没能生擒也没能斩杀贺难,那他肯定不只派了自己出马,或者说他派出去的其他人就是为了监视自己而存在的。

    亦或是——自己身边的天边卫士,就有五皇子的人。

    当然,五皇子也并未对自己多有怪罪,这话听起来反倒更像是调侃——如果五皇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所不满,那支二号部队也会代替自己完成任务,即将贺难活捉或者斩杀的——那今儿在这肯定能见到贺难的脸。

    “殿下……”迟则豹讪笑了两声说道:“就算您真想要迟某的脑袋,也得等我这张嘴说完再不迟啊?”

    “好。”齐单等的就是这个,他叫了一声好然后示意迟则豹说下去:“那本王就看看你的嘴有多大的本事来保住你的脑袋吧。”

    玩笑开过,两人的脸色几乎同步严肃下来——虽然他们各自都身居高位,但也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嬉笑怒骂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一旦话题转到了正经事上,那么就一定要极为认真地对待。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可以灵活地转变自己的情绪心态,才能走到高位——当然,齐单一生下来就已经在这里了,不过他能有今天的谋略胆识,能受江文炳、迟则豹等人的尊敬与效力,则与他自身的努力息息相关——他可能是齐长庚所有孩子中最勤勉的一个。

    也是最不讨父亲欢心的那一个。

    “贺难身边有不少高手。”迟则豹为五皇子奉茶,他看得出来五皇子正在被困意袭扰着,待五皇子饮毕他才继续说下去:“一个穿大红裙装的小姑娘,虽然没有出过手,但我们双方对峙时她那手法看上去应该是擅长暗器的;一个魁梧的壮汉,从他手上的老茧来看应该是个使枪棒的高手,而小臂上的伤疤则证明这个人要么久经战阵要么就是穷凶极恶之徒,我听贺难称呼他为老魏;而最后一个则是个用刀的,这个人最危险——他的武力我并不太清楚,但应该和我相差不多,最可怕的是他居然无声无息地混入了我的队伍当中,甚至连我都没有意识到。”

    迟则豹不愧是搞情报的头子,只凭那瞬间的场面几乎就完全看破了贺难身边这三位高手的惯用兵器,而让这个特务头子都未能察觉的家伙到底得有多强悍的隐匿功夫?

    燕春来最擅长的不是杀人,正是伪装。他可以迅速地模仿他人的步态、声音、语气,加上天边卫那有些画蛇添足的面具便在迟则豹眼皮子底下完成了这一出“灯下黑”。

    “继续说。”齐单连眼皮子都没有抬,面容身姿像是睡着了一般,他敲了敲桌面示意对方:“把当时的场面原原本本地给我复述出来。”

    迟则豹一听,脸色便有些不对劲了——这要是从头说起,不就是得从二人茅厕偶遇开始说么?

    但是皇子之命,硬着头皮也得说完。

    从二人偶遇,到分道扬镳,迟则豹把发生的一切都给齐单掰碎了捻成渣讲过一遍,齐单才开口道:“这段时间好好盯一盯山河府的动向吧。”

    “啊?”迟则豹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话题一转就来到了山河府。

    齐单的思考方式是很跳脱的,他永远都像田间的蚂蚱一样,从一片草丛中迅速地飞进另一片草丛,旁人根本无法捕捉得到他的行为轨迹,只有贺难能跟得上他——这也是为什么他这么欣赏贺难的原因。

    当然,二者之间也有不同。齐单很少跟别人解释自己行事的目的和理由,你能懂就懂,不懂就算了,只要听我的就可以;而贺难则更喜欢跟别人讲出来——用一种炫耀或者更让人火大的语气。

    而且这两人对其他人思想的残害也并不亚于蝗虫过境所带来的狼藉,他们的一切行为似乎都在嘲笑着别人的愚昧和迟钝。齐蝗虫是破坏庄稼的主力军,他埋头啃食,啃完一片立刻换到下一片继续;而贺蝗虫边啃还要边发出噪音,告诉你我在吃你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劳动果实,直到你伸手想捏死他的时候他就立刻换一个地方继续聒噪。

    从成果和效率上来讲齐单远远超过贺难,但贺难却总是那个你永远绕不过去的坎儿,让人不得不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并且忍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来对付他。

    看着迟则豹那迷茫带着些若有所思的眼神,齐单提示性地问道:“我记得你说你和贺难是在……酒楼的茅厕……偶遇?当时贺难和你都感到很惊讶,那就说明他并不知道你会出现在那里。”

    “所以那个潜伏在我身边的人也就不是在他授意之下,而是另有其人。”迟则豹一点就通。

    “嗯。”齐单轻轻点了点头,露出了一种孺子可教的表情来,“以贺难的人脉来说,能结识如此高手的途径十有八九是因为李獒春。”

    “殿下,贺难还托我给您回了一封信,据他所说这是给您出的谜题,他说……这谜题只有您可以解开。”迟则豹没忘记把这份“最重要的物品”交给齐单,不过齐单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意外,反而有一丝“我就知道”的意味在其中。

    “先到此为止吧,我需要休息一下,你别让任何人进来。”齐单又蜷身靠回在椅子上,“剩下的事情等我醒了再详谈。”

    待迟则豹走后,齐单轻轻捻开折叠好的信纸,在看到内容的那一刻,他轻轻皱了皱眉。

    “竭泽而渔,三人揠苗涸河处;焚林围猎,困兽啼血奄奄息。”

    字如其人。贺难的字迹狷狂秀丽,铁画银钩,初见时只觉得他笔体无形,潦草非常,但仔细端详方才发觉其中的神韵。

    “字写得倒是不赖,只不过谜题肤浅了许多。”齐单只一眼就看破了贺难的心思,竭泽而渔、揠苗助长、焚林围猎——这是他让自己别那么心急,要自己再给他一点儿时间作长远的计划啊。

    只是这谜题未免太过于简单了,怎么能说只有自己可以解开呢?故弄玄虚罢了。齐单摇了摇头,伏在案前渐入梦中。

    “二爷。”迟则豹刚出阁楼,就有一个身材矮小但样貌精干的年轻人走近他身前低声说道,“您回来了。”

    这名年轻人是迟则豹的心腹,但却并不属于天边卫,在迟则豹离京这几个月里,就是他一直在扮演着迟则豹和鬼二爷。齐单和傅子瞻虽然清楚这位的存在,但也只知道他的外号叫做“小包子”。

    小包子,包子俊。他和迟家兄弟师出同门,因为武学天分不高,在门派里并不受宠,但是他这个人却精明能干,很有眼力劲儿,当年便与迟家兄弟交好。所以在迟则豹为官之后,便邀请自己这位师弟来自己身边成为了自己的替身之一。

    包子俊对于迟家兄弟熟悉到什么程度呢——以鬼二爷相貌示人的有时是迟则豹,有时是迟则彪,但是他却能一眼就分辨出这位是真正的“二爷”还是被戏称为“三爷”的弟弟。

    “最近发生过什么稀奇事情么?”迟则豹带着小包子来到了另一间偏僻的厢房内,替五皇子办事那属于私事,隐秘到连傅子瞻都不知道,而天边卫总管才是自己正儿八经的身份,就连鬼二爷这一层身份的建立都是为了服务于天边卫的情报网才被傅子瞻采纳的。

    “回二爷话,最近京中还算太平,不过还是我一样一样跟您细说吧。”小包子知道迟则豹生性谨慎,不把这些事情听完再分析一遍之后恐怕连觉都睡不好。

    在长达近半日的对话中,迟则豹的精神要有些崩溃了——看来自己的确是太过小心了,小包子说的这些事儿都是些鸡毛蒜皮零零碎碎,看来那句“京中太平”还真不是扯淡。

    “对了,前段日子熊爷管我——也就是您借钱来着。”小包子像是没话找话一般提起来了这件事。

    熊爷,自然指的就是天边卫虎豹熊罴中的第三位,熊奇。熊奇爱财好赌,今天穷明天富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管同僚借钱进赌坊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能数的清的。

    “你借了?”迟则豹的眼珠子瞪得滚圆,这是他今天听到的唯一一件不算是“鸡毛蒜皮”的大事。

    “呃,熊爷来找了好几次,我实在是抹不开面子,就借了一百两。”小包子有些惭愧地说道。“他说虽然不是第一次跟您开口,但您以前从来没借过他钱——师兄,真看不出来您还挺抠的。”

    一百两这个数目,不大不小。其实天边卫除了俸禄饷银之外还有不少的灰色收入——他们查处的官员如果被抄家或者罚钱,那指挥使和四位总管都能从中捞上一笔,这也是皇帝陛下特许的,只不过不对外人声张罢了。一百两这个数目对于迟则豹来说并不算多,只是……

    他此前从未借过熊奇钱,因为他知道一个赌徒赢了钱也不会还给你,只会变本加厉地去赌,这钱就跟打水漂没什么区别。

    对于迟则豹来说,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有利有弊。弊的是平时铁公鸡一样的“自己”破天荒地把钱借给他,一来熊奇以后肯定少不了再跟自己开口,二来这件事如果被傅子瞻知道了,以傅子瞻的敏锐肯定能嗅出来自己不对劲儿——你迟则豹借钱给熊奇要么是最近钱多烧的,要么就是你的替身借出去的,如果你本人在京城那你的替身至少要过问一下你,除非你离开京城很长一段时间。

    那问题就来了——你迟则豹离开京城这么长时间是去干什么了?

    不过也并不是没有办法补救,这就要说到利的一面了——你熊奇最近赌运不佳这么缺钱,那我就给你介绍个来钱的活计——把你也拉到五皇子这条船上不就行了么?

    或者更确切地说——把他拉到自己这条船上。毕竟熊奇也好,迟则豹也罢都是打工人,他们俩的关系肯定比和主子的联系更密切,到时候就算自己要从齐单的船上跳下来,还有熊奇在那顶缸呢。

    一想到这,迟则豹跳起来就往自己的阁楼走,已经过了大半日,青楼快到了开张的时候了,殿下应该已经睡醒了吧。

    推开房门,迟则豹发现五皇子已经睡醒多时,正叉着两只手屏息凝神看着信纸。

    “迟总管,你来的正好。”齐单偏过头来,“这谜你能解开么?”

    迟则豹一脸茫然,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说实话,殿下,迟某都已经忘了那纸上写着什么内容了。”

    “忘了就好,忘了就好。”齐单那生硬的语气松懈了下来,但他的眼神依旧凌厉,他揭起信纸走到火盆边,让信纸燃烧起来:“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来了,那也要强迫自己忘掉,记住了么?”

    大梦之中,齐单猛然惊醒——他突然意识到了贺难的谜绝对不止这一层,而他也在抖擞了精神之后重新对谜题展开了攻克。

    乍一看,两个成语和后面跟着的那两句词是互为解释和补充的关系,意思就是殿下您如果把水掏空去捕鱼,还要在这片地上揠苗助长式的逼我就范,那我也只能作困兽之斗,只是这种方式并不能让我心悦诚服,也得不到长远的利益。第一层的谜齐单几乎一眼看破,就是这两句像是对联似的玩意儿字面上的意思,那是贺难的建议和请求。

    而下一层才是贺难的重心——那是他真正要告诉齐单的内容,也是他用来和齐单作交易的条件与筹码。

    三人揠苗,苗又为禾——三、人、禾,这是个“秦”字;困兽啼血,啼为鸣叫,是个言字旁,血色鲜红,又与他们二人之间最具份量的筹码“朱照儿”息息相关,得出一个“朱”字——言、朱,这是个“诛”字。

    秦诛?这是个什么意思?是个人名么?在破译了贺难的第二层意思后齐单瞬间就明白了最后一层。

    齐单先下战书威胁贺难,谜不在字面而在心中;贺难反客为主,又回敬了一道题,谜看上去在字,实际上也在心中。

    反客为主这一行为,就是在暗示齐单把谜底反过来读。

    “贺难用了多长时间看破我的意思?”齐单问道。

    “不到两刻钟吧。”迟则豹回应道,虽然他只能看见殿下的后背,但是却已经知晓殿下应该是破解了这道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的谜了。

    齐单脸上轻轻笑了一下,他只用了不到一刻钟,这一局看样子是他更胜一筹。

    “贺难的确聪明,他在迟某还未将信交给他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信中的内容。”迟则豹又补充道。

    齐单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他知道贺难见字如面一定能解读出自己的意思,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贺难居然是凭空想出来的。

    还未见字,便已如面。

    “行了,你先下去吧。”齐单摆了摆手。

    待迟则豹又一次退出阁楼,齐单缓缓走到了火炉边上,望着里面还未燃尽的死灰,他爆发了一阵狰狞混着癫狂的大笑:“贺难,贺难,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无论是作为我的幕僚还是对手,你都是最完美的那一个!”

    诛秦,这才是真正的谜底,也是只有齐单能领会的谜底。

    要把天下姓秦之人全部杀光么?显然不是。

    这个“秦”字所指,也是齐单与贺难的刀锋所指——秦王齐骏,齐单的三皇兄。

第九十二章 聚散苦匆匆

    水寒郡城外的小路上,一行人看起来正在依依惜别。

    外面那一拨人中,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消瘦憔悴的中年女子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儿,她的身后还站着一对抱着一个小娃娃的青年夫妇,这几人正是侯如明的家眷。从她们的姿容之中不难看出几人曾经也有过一段十分优渥的生活,但这样的好日子随着侯如明的锒铛入狱也终于烟消云散了,这些日子的忧愁苦闷使得这位侯夫人神色倦惫,但她还是强打着精神向着大红衣裙的少女欠了欠身施了一礼:“郁姑娘救我全家人于水火之中,致使我一家不必含垢忍辱,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一家甘愿为郁姑娘为奴为婢、以偿恩情。”

    郁如意神情冷淡,指了指贺难道:“要谢还是谢他吧,毕竟这个办法是他想出来的。”

    是日之前,在处理完王隗相关的最后事务后,贺难还是找上了自己的师兄,并献上了自己的对策。

    其实说来这对策也很简单,之前贺难一直陷入了“她们会被送往军营充军为妓”的误区,再加上师兄不断强调的“对于权力的敬畏”,致使他在错误的思考方向中越行越远。

    但事实上侯如明一家的量刑则是掌握在周獠、或者说贺难手中,譬如说到底是将她们定罪成为“军妓”还是“民妓”,这点儿权力作为一郡之领的周獠还是有的。

    周獠在听完贺难的陈述后瞬间便领悟到了小师弟的意思——如果官员的家眷被定性为民妓,那就会被送往当地的青楼,但只要有人替她们赎身——就能保全她们的名节、让她们不必受失身之辱了。

    而这个出钱替她们赎身的冤大头、不对,大善人——自然就是人美心善的郁姑娘了。

    “我说……你不会看上人家的丫头了吧?”贺难向郁如意提出了这个建议的时候,遭到了郁如意的白眼。

    “你看我像那种人么?”贺难一脸的义正言辞,但这话怎么听怎么违和。

    “嘁……”小郁撇了撇嘴,从椅子上跳下来:“不过你可别指望我花钱赎她们出来之后就把她们放走,正好过段日子我就要回家一趟,正好带着她们去我家做个家仆。”

    “嗯,那就这么定了。”贺难轻轻点了点头。他也好,师兄也好,小郁也好,虽然都是为了救这母女三人,但他们都不是什么滥好人——既然小郁赎了她们,那她们自然就要替小郁做事以还清债务。

    事情回到现在,在郁如意的指点下侯夫人才注意到那个率人闯破自己家大门的男子也站在这里,这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面对贺难。虽然说此人出谋划策救下了自己一家,但毕竟丈夫的入狱是他一手主导的,自己一家沦落至此也全因为此人……她并非不明事理,但她的情感却让她难以接受。

    踌躇半晌,正当侯夫人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谢时,贺难却打断了她:“道谢就不必了,我也知道你们对于我这个所谓的‘罪魁祸首’难以认同——但律法就是这样,所以对于你们一家的遭遇我只能感到抱歉。”

    贺难的表情不能说是板着脸,但也十分严肃:“侯如明贪污巨数,扰害民生,他落得今日这个结局是罪有应得,而我救你们一家也并非出于私心——一来侯如明认罪态度良好,他的供状替我减少了不小的麻烦;二来我也不愿让无辜之人卷入此事当中,虽然凭我与师兄一己之力救不了天下人,但总归能救一个是一个。”

    说到这儿,贺难的脸色也有些缓和:“侯如明并非一死了之,而是流放去了他地,若他有生之年可以度过刑期……你们还有希望一家团圆。”

    贺难说谎了——以侯如明的罪行来看,再大的功劳都不能补上他的过失,毕竟当时朝廷的赈灾钱粮在他手里过了不少,致使更多百姓罹于天灾,就冲这一条无论如何他都免不掉以死谢罪了。

    但有时候善意的谎言会给人以希望,引导着人们向往美好与光明。

    贺难是个极为高明的骗子,撒谎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样,就算在授业恩师李獒春的面前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但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说了一个温暖的、善意的谎言。

    不为自己的利益,只为了让这跌落谷底的一家重燃起名为“希望”的梦。

    人活着,活得不就是一个盼头么?

    “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贺难清楚地看到侯夫人身体微微颤抖,眼角泛起泪光,于是立刻制止住了对方的情绪的漫溢——他不能再拣好听的说了,因为他现在的首要身份仍然是水寒郡的狱曹掾,而不是对方的亲友:“希望你们能牢记这件事的教训,让你们的后人不必重蹈覆辙。”

    待到这一家子已经整理好情绪乘上了马车,贺难才把头转向了郁如意:“小郁,这次多亏你了……谢谢。”

    郁如意摇了摇头,神情严肃:“你也不必谢我,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这一路上我跟着你见识到了不少事,也从你身上学习到了很多,这点儿小忙举手之劳。”

    要告别的并非是侯如明一家和贺难,而是小郁和贺难——还有燕二哥。他们二人在外许久,也该是时候回去向李獒春复命了。其实二人早也该走了,但为了帮助贺难在水寒郡站稳脚跟才又逗留了这么长时间。

    “妈的,你这小子真是重色轻友,你就不谢谢我啊!”燕春来从背后拍了贺难的脑袋一巴掌,“体力活儿全是我和老魏干的,老魏走了之后更是就剩我一个人鞍前马后了!”

    贺难转身给了燕二哥一个重重地拥抱,这让燕春来这个糙汉子也有些猝不及防,眼眶一下子红热了起来,但他嘴上还说着:“哎,我跟你说你别来搂搂抱抱这一套啊!”

    “呃……燕二哥,我得跟你坦白点一些事儿……”贺难松开了燕春来,神情古怪,吞吞吐吐。

    “我知道……当初根本不是李大人指使的你来找我吧?”燕春来笑了笑,不以为意:“你小子心眼儿太多。”

    “关于你身上的事情,李大人多多少少跟我说了一些,剩下的部分我也能猜个十之七八。”燕春来拍了拍义弟的肩膀,低声感慨道:“你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咱们兄弟再见面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日了。”

    贺难为什么宁愿在信中替齐单做了那个惊天的谋划来为自己争取时间,也不愿意回到京城去直面他?并非是他不想回去,而是他不能回去。

    “二哥你也不必这么悲观……说不定明年夏至节气,你我兄弟又能把酒同游了。”贺难似乎意有所指。

    “明年夏至吗……”郁如意突然低声喃喃道,她也想到了什么,朝着两位男子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来:“没错,会再见的。”

    燕春来虽然听贺难说过拜谒惊鸿派之事,但具体细节贺难却没有讲那么清楚,所以他并不知道阿难和小郁两个人在对着笑些什么,不过以他的个性绝对不会问就是了。

    他向来都是身子比脑子先行动的,见二人神经兮兮地笑,他深感不知所云,便先走到马车边上做出发的最后准备去了。

    “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天色就晚了。”贺难转头言道。

    “你就不留一留我?”郁如意挑眉,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像逐客令呢?

    贺难轻轻笑了笑,他知道小郁不能再跟着自己瞎胡闹了,但还是玩笑道:“留得住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啊……”郁如意埋着头低声回应道,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

    不应挽留。

    尽管贺难很享受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光,但他知道大家都有事情要做,尤其是自己仍旧身处在漩涡之中,他不能自私地将小郁拉下水。

    “你……照顾好自己。”吭吃瘪肚地憋了半天,贺难就说出这么句屁话。小郁一直都不善言辞也就罢了,全凭一张嘴吃饭的贺难竟然也有这么一天,真是邪了门了。

    “你也是。”

    又沉默了良久,贺难慢慢挪到了郁如意的身边,他想伸手拍一拍小郁的肩膀,但手臂悬在半空中又停下了。

    郁如意抬头看着神情复杂的贺难,嘴角扬起了一个挑衅的笑容:“嗯?”

    轻轻吐了一口气,贺难下定决心往前走了两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了抱小郁:“保重。”

    这下轮到小郁愣住了,她一下子从贺难的怀抱中钻了出来,三步两步就溜到了马车上。

    直到燕春来和侯家的夫婿分别扬鞭驾车,小郁才从厢窗中探出头来,满脸通红:“你要也保重。”

    目送着燕二哥载着小郁远去,贺难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很多记忆——大多都是从改变自己命运的“江辰案”以来发生的种种。

    喜、怒、哀、惧……这一路上自己经历的好像比过去的十八年还要多,幸好一路上有他们伴自己同行,才能克服一个又一个对于自己来说无比艰难的麻烦,只是这时间未免也太短了些。

    接下来的路就需要自己走了,贺难抬起头看看空荡荡的四周,已然是空无一人——小郁和燕二哥就不说了,说到底他们还是师父的人,帮助自己是出于情分,但总有离别之时;周獠师兄也一样,甚至他还比前二者多了一层官员身份的桎梏;萧山那帮子匪寇就更不用说了,虽然人多势众,但能做到的事情也有限。

    算来算去只有老魏和自己说得上是真真正正的“同路人”,但他一个人还远远不够。

    自己的筹谋、师父的意愿、齐单的交易……这三股意志错综复杂地汇聚成了贺难心头的一座大山,甚至彼此之间都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冲突。

    平日里贺难并不去想这些事,但所有的压力都随着离别的哀愁自心中蔓延了出来。

    “早知道就谁的话也不听直接跑路了。”贺难低声嘟囔着。话是这么说,但贺难自己也很清楚,他骨子里的胜负欲在作祟才让他得到了这样一个身份——一个本来微不足道、但却作为两大巨头博弈中最重要纽带一样的存在。

    所以他绝对不会放弃,只不过嘴上发发牢骚而已。

    贺难回到郡衙已经是退堂的时辰了,今时的水寒郡不同往日,在周獠的大力整顿下许多官员都展现出了他们的工作热情,往常只有周獠一个人或寥寥数人在含辛茹苦的情况不复存在,反而呈现出了一种热闹的氛围——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衙门过年了呢。

    “阿难回来了?”周獠用了一种慈祥的目光看着师弟,“最近辛苦你了,明天给你放一天假,好好养精蓄锐。”

    贺难的嘴角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他已经能猜到师兄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

    “后天我会把一个大案子交给你接手。”

第九十三章 江湖一口锅

    才郎摘星共饮,佳人邀月同酌,琼楼玉宇尽欢歌,哪见萧墙之祸?

    皂隶贩夫鱼肉,江河湖海烹锅,当时也唤为疯魔,且教春秋识我。

    星沉江北,海阴郡城。

    虽说星沉江与日落、月涌两道大江河并称盛国三江,但实际上它这个份量着实要次了一些,差距大到什么程度呢——日落江因“长河落日”一景曾名日落河,所以被简称为“河”,月涌江则由于“月涌江流”简称为“江”,河南河北以及江南江北这种地域称呼,也因为这两条国宝而得此殊荣并普及。但星沉江就只能罗里吧嗦地叫星沉江,和其他次一等甚至不知名的小江小河一样使用全称,其一因其水域狭窄,非要说的话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月涌江的支流;其二它自西南崇山峻岭而下却通向南海,水道短促不说,在百川东入海的地况之下也显得有些另类。

    但之所以被列为三大江之一,星沉江自然有其独特的一点——就是深,深不见底的深,不然也不能得名为“星沉”了。

    好像连天上的星星都会在此处沉没。

    海阴郡城在星沉江北,但整个海阴郡的郡治范围却跨蹈了两地,由于其距离京城太过遥远,所以这里也算是个“三不管”的地带,即天不管、地不管、皇不管——同为边境,同靠南海,这里却和开放了通商港口、极为富庶的东南海不同,西南之地险山恶水向来贫瘠,皇帝陛下倒是喜欢把罪臣往这里流放,想来是要借腥咸的海风让他们清醒清醒。

    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陛下眼中的一块鸡肋,可能就是属官嘴里的一块肥肉,这里几乎就是郡守的一言之堂,他说往东大家不敢往西,他说打狗大家不敢撵鸡。

    总之,这里就是一块聚集了刁民刑徒的不法之地,而这里的官员只会比他们更黑。

    两位青年剑客走进了郡城中的一家酒楼。此二人一个样貌二十岁出头,细皮嫩肉,样貌英俊,后腰上挎了一柄造型朴素的长剑,他满脸掩饰不住地兴奋,眼睛东瞄西看仿佛每样东西都很新奇;另一名剑客的样貌看上去老成了许多,年纪约三十有余的样子,和同伴不同的是他的神色有些漠然,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毫不关系,而他的剑斜背在了背上,用白色的麻布缠了一圈又一圈。

    “师弟,师父好不容易同意咱们出山,你怎么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说话的是那个年轻剑客,而他对明显年岁大过自己同伴的称呼居然是“师弟”,这幅场面让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师……兄,”大龄剑客顿了顿,仿佛不习惯这个称呼一般:“你从小就在山里,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自然是感到新奇有趣的,但我前半辈子都在外面,已经看惯了这些。”

    大龄剑客一板一眼地给师兄解释,没想到师兄压根没仔细听,而是跟酒楼的掌柜热烈地攀谈了起来。

    “二位客官是要坐大堂啊还是雅间啊?”掌柜的颇有眼力劲儿,他见这二人都身负长剑,便知这两位是江湖人士,态度也很热情。“咱们这店是新开的,桌椅板凳全是找木匠定做的,菜品也极为齐全,内陆的牛羊猪鸡,海边的鱼虾螺贝应有尽有样样俱全。”

    “就大堂吧,大堂热闹一些。”年轻剑客好奇地左顾右盼——他自记事以来就和师父生活在山上,鲜有见识灯红酒绿花花世界的时候,山上冷清没几个人,这让他对于热闹的氛围很是向往。

    待二人于大堂之中落座,年轻剑客豪迈地朝着师弟笑了笑:“师父从来不让咱们饮酒,这次出山我还非得要尝尝酒的滋味儿不可。”

    大龄剑客张了张嘴,正欲出言阻止,但想了想平日里对方也是这么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便放弃了,只是简单地说道:“那我们说好,喝酒可以,但不能贪多,我说停下来你就不要再喝了。”

    这对师兄弟说来也有趣,年纪大的顶着“师弟”的称呼,一举一动却像是老妈子一样,这个小师兄反而像是前者的孩子。

    二人点的是寻常的米酒,以及一些海阴郡特产的海鲜作为下酒菜,这米酒味道带有丝丝甜味,小师兄就像喝糖水一样咕咚咕咚就下去了好几碗,面颊已经有红晕浮现,而声音动作也变得有些张扬了起来,引得旁边的几桌客人都频频侧目,要不是看这二位随身携带了兵器,估计已经要走过来跟他们说道说道了。

    “行了,你喝醉了,别再喝了。“大龄剑客把酒坛拿到了自己面前:“注意一点儿形象,人家都看咱们呢。”

    虽说这大龄剑客自称见多了浮华世间,但他显然没上过酒桌——要知道酒桌上的大忌之一就是“你喝多了”。

    老酒蒙子受不了这句话,这第一次尝尝鲜的小师兄也不可免俗,一听这话他当时就有些不服:“谁说我喝多了,我看酒这玩意儿也不过如此么!旁人看就看了,咱们又没有光屁股,就让他们看呗!”

    喝醉的人一般都控制不了音量,小师兄这话引得附近的客人发笑,大龄剑客也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师兄这话太过粗俗:“师……兄,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正当小师兄又欲开口反驳时,却听见他们头顶上传来一阵乒呤乓啷地响动,然后就是一个男声粗声粗气地大骂:“老子相中了你是你的福气,你还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紧接着楼上就飞下来两瓶摔破了的酒坛子,而由于这二位的座位正好位于大堂最中央的木制楼梯口处,那坛中的酒顷刻间就飞溅了两人一身。

    “他妈的……”年轻剑客当时就“腾”地站了起来,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任谁好好吃个饭突然就被人用酒水洒了一身都会怒不可遏,他拔剑抬脚就要往楼上冲去,却被自己的同伴给拦下来了。

    “师父说过出门在外一切谨慎,切记莫与人发生口角,咱们也吃的差不多了,就此离开吧,别多生事端。”大龄剑客苦口婆心地劝阻道,他的神情也有些紧张,看样子是真担心同伴上去和人搏命。

    不出所料,此话一出就迎来了周围人的嗤笑,一时间说风凉话的,讥讽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吹牛逼的声音此起彼伏——反正酒又没泼到他们身上。

    “装模作样地背了把剑,我当是什么厉害人物呢,原来是个怂包。”

    “哎呦,原来是个老软蛋带着一个小酒鬼。”

    “不吹牛逼啊,这要是我碰上这事,拎个板凳我也得上去把那个手欠的开瓢了。”

    “师父师父师父,你就会拿师父压我!”少年本就脸皮薄,更别提年轻剑客本就未经历过世事了,他先埋怨了同伴一句,而后怒视众人,腰间长剑出鞘,雪亮寒光一时间震慑住了不少人:“再废话我就先砍了你们的舌根子!”

    有胆大的开了口,虽然音量放小了些,但语意仍然是阴阳怪气:“跟我们牛逼什么,上去砍他啊!”

    话音未落,他便绕过自己的师弟,蹭蹭蹭地沿着木梯跑上了楼,大龄剑客担心他的安全也跟了上去。

    年轻剑客甫一到楼上,就见到四五名家丁打扮的人拦在了楼梯口,隔着人墙仍能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在对一位相貌姣好的青年女子拉拉扯扯,衣襟都撕烂了半截,这女子脸上分明还有通红的掌印。

    那女子见楼下蹿上来一位样貌不凡、手持宝剑的剑客,慌忙呼救道:“大侠救命,这家伙想要轻薄于我!”

    这年轻剑客本来是因为被人泼了一身酒想要讨个说法,只因酒醉还有旁人的言语相激才拔剑出鞘的,但是眼看这恶霸光天化日之下要强行霸占一个弱女子,愤怒之情油然而生,挺剑就朝对方逼了上去。

    大龄剑客本不愿多生事端,但此时同伴已经上前,自己哪能眼看着他陷入重围,便也卸下背上的剑替师兄助拳,但却未拆开那个布做的剑鞘,想来也是不愿意伤及他人性命。

    年轻剑客本以为自己可以轻松对付这四五人,毕竟在走廊这样的狭路中人多也未必有用,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紧接着从雅间中又冲出来四五人,为首的是一个身形矫健的中年男子,此人看起来颇有功夫在身,飞起一脚就冲着年轻剑客的头颅踢去。

    布剑后发先至,拦住了飞脚,大龄剑客顺势冲锋在前,将年轻剑客掩到了自己的身后,那中年武夫眼神一震,似乎也看出了对方武艺不凡,便开始抢攻起来。

    拳脚短突快刺,疾如摘雷握电,布剑大开大合,势若倒卷洪波,转瞬之间二人已斗了十余个回合,竟堪堪敌了个平分秋色。

    “你们是什么人?”那恶霸将怀中的女子推到了家丁手中,待正中央二人对峙的空当问道。

    “路过此地吃食的过客罢了,方才我师兄弟二人被你们从楼上泼出的酒水溅了一身,吃饭的兴致也全无了,上来向你讨个说法。”年轻剑客又从师弟身后挤了出来。

    “哼……”那恶霸轻蔑地哼了一声,把女子又拉入自己怀中,随口对着家丁们说道:“给他们五两银子打发走。”说完便要转身进到雅间里面去。

    “把那姑娘也留下。”恶霸只听到背后有传来尖细刺耳的声音。

    “你们认识她?”恶霸挑了挑眉,神情似乎很是不悦。他看见年轻剑客摇头,便十分不解地问道:“那你们管这闲事儿干鸡毛?”

    “人家姑娘说了,她不愿意这样。”一阵喧闹过后,年轻剑客的酒也醒的差不多了,英俊的脸上显现出了狠戾的神色。

    “操!你们他妈的有病吧?”恶霸一下子就火了,他只觉得这两人不可理喻。他一把就将怀中的女子推开,也不管这女子了,揎拳拢袖地朝着两人缓步而来:“你们他妈的知道老子是谁么?连老子的事儿也敢搅和?”

    就在这战斗一触即发的时刻,酒楼的掌柜从剑客身后钻了出来,出言阻止道:“高公子,别动怒,咱们有话好好说……”这掌柜边说着还边把这两位剑客推搡到了楼下避免再起冲突。

    两位剑客在楼梯上不愿意移动,却被身后的一股巨力给强行拉扯了下去,直到被人拉进了楼下的后厨。

    大龄剑客在踉踉跄跄之中还瞥见了原本一楼欢声笑语的气氛已然是沉默一片,方才那些还在对他们二人冷嘲热讽的食客此时都跟哑巴了一样只顾埋头扒饭。

    两个外来户不知道,但他们本地土著却清楚——这海阴郡城里姓高的公子有且只有一种可能——郡尉高家的孩子,这哪里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刚才那位嚷嚷着“不是我吹牛逼,要是我一定开他瓢”的兄弟现在吃的最猛,头埋的最低。

    “二位,你们不是本地人吧?”两个剑客才看清这股大力的源头,此人长着一脸的络腮胡,一眼望去根本找不着嘴,此人一身褐色的布衣短打,腰间还系了一条乌黢麻黑的抹布,手心油光闪闪——竟然是个厨子。

    “嗯……途经此地。”大龄剑客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意思,他踌躇了片刻言简意赅地说道。

    络腮胡厨子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又问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跟高麟这二世祖起冲突了?”

    年轻剑客白了他一眼,意思是我跟你一个厨子说那么多干什么,但他被厨子拢住了肩头却不能挣开,大龄剑客倒是敏锐,他从厨子嘴里听出了一些事儿——一来这厨子认识那恶霸,二来这厨子对那家伙印象应该也不佳——二世祖这词总不能是夸人的吧,于是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下。

    听完大龄剑客的叙述,厨子笑着摇了摇头:“二位小兄弟,你们侠肝义胆打抱不平是好事儿,但也不是事事都要出头的,那高麟是郡尉的亲儿子,在郡城里向来横行霸道,惹了他你们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连带着我们的小店都得遭殃。”

    听完厨子这话,年轻剑客对他瞬间怒目而视,鄙夷地说道:“呸!说来说去你不还是为了你们的生意,难道那个无辜的姑娘就该遭他毒手了?你们不帮忙就算了,还把我们拉来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那个混蛋祸害?你们这是助纣为虐!”

    言罢,他又泄愤似地补了一句:“哼,我跟你一个厨子说这么多干什么,你这辈子也就只能摆弄摆弄这些锅碗瓢盆了。”

    大龄剑客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同伴这话过于刻薄了些,自己作为经历过外面世界的人倒是能理解厨子的做法——毕竟人家也是要糊口的,便开口解释道:“贸然行事,是我们考虑不周了,为你们添麻烦了。”

    “嘿嘿……”络腮胡厨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看向年轻剑客:“我确实摆弄了半辈子锅碗瓢盆,可是这世间之人、事,与锅碗瓢盆又有何异同呢?”

    “这江湖,本就是一口烹人的大锅——平民百姓是里面滚着油的鱼肉,而权势滔天的人是等着上菜的食客。”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邋里邋遢的厨子居然还能说出一番道理。

    “江湖儿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好事,勇气可嘉,但也要考虑周全——你们找这高麟的麻烦有没有想过可能不是人家对手?退一步说,你们今日保住了这姑娘的清白又能怎样?你们是游侠一走了之,可日后高麟要是再找这姑娘甚至她们一家的麻烦又怎么办?你们还能管着她一辈子么?”

    “呵,说得轻巧,你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那你倒是出个主意啊?”年轻剑客心中也渐渐有些惭愧,自己行事还是有些冒昧了,但少年人的心气总是高傲的,他嘴上还是咄咄逼人。

    就当厨子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后厨的帘子被人猛地掀开,高麟已经带着他的一票手下杀到此处了。

    “给我上!”高麟此时正憋了一肚子火气。那掌柜太圆滑,东拉西扯什么君子高义惹得他心烦,便不再听他言语,带人直接下来要抓这两个苍蝇来泄愤。此时见了这两个搅黄了自己美事的人便直接让手下上前。

    “且慢!”厨子伸出手来,高声叫道:“高公子可知道这酒楼是谁旗下的?”

    高麟瞪圆了眼珠子刚想骂这厨子不识好歹,他身后的中年武夫却对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长生盟?”高麟眯了眯眼。

    “既然高公子也知道这酒楼是长生盟的,不妨给个面子,莫要动粗。”

    “嘁,长生盟又如何?”高麟显然很是不屑,“一些个不入流的江湖草莽罢了,真当我高麟怕了不成?”

    怕?怕个鸟蛋!高麟这辈子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他长生盟一群江湖武夫,还敢在自己太岁头上动土?他爹可是掌握着一郡兵马的郡尉!

    “高公子,长生盟和海阴郡衙向来也交好,许多郡内大小事务都是这些‘江湖草莽’帮衬着的,您这么说怕是有伤两家和气吧。”这厨子还挺能说,当伙夫之前没准还搞过游说。

    “你一个厨子,哪那么多逼话说呢?”高麟被厨子惹毛了,他本来就不是个爱听别人喋喋不休讲道理的人:“厨子就他妈好好做菜就行了,你赶紧让开,要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虽然嘴上不怕,但高麟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忌惮的,毕竟还真让这厨子说中了——长生盟和官府的关系还真是有些密切。

    “唉,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厨子自顾自地摘下腰间的抹布,把自己油光铮亮的双手擦净,然后潇洒地甩在一旁的灶台上。

    在场的众人大多觉得这厨子莫不是失心疯了,在这说什么胡话呢,但唯有高麟身旁的那名中年武夫眉头皱了皱,感到有些不祥——他的确不认识这厨子,但心中却有了一个猜测。

    他心想如果自己不幸言中,那今天的事情恐怕真的不好收场了。

    “鄙人的确是个厨子,前半辈子,哦不,到今天也还是个厨子。”络腮胡还是那个络腮胡,除了手干净了之外没什么变化,只是他两道浓眉一凛,神色愈发傲然。

    “但也不止这一个身份……”

    如果是贺难在场,他一定会腹诽你这厨子真是话痨,然后开口说些你的其他身份是不是你老母的儿子,你媳妇的丈夫这种混话。

    当然,如果是贺难在这儿,他的逼一定装的更响更亮,毕竟这人是上炕都得翻一跟头,把脖子戳了还能嘴硬说是炕不平的主儿。

    “长生盟,薛俨。”

第九十四章 灶王爷薛俨

    “旭日长升,仙人长生。国运常盛,我盟常胜。”厨子念了四句工工整整的口号后,连神情都变了,虽然面上还笑着,但在高麟一行人眼里他的形象无疑震撼了许多:“鄙人……长生盟、灶君薛俨。”

    灶君,就是灶王爷,能当的起这个绰号的人,一定不会是什么臭鱼烂虾——须知民以食为天,开炉起灶是家家户户每日必须的要务,寻常人要是敢这么叫,早被人乱刀砍死了。

    薛俨响当当地一条汉子,被人敬称为灶王爷,自然是非同凡响。这声“灶王爷”不止肯定了他的江湖地位,也是在肯定他的能力品格——当然,在中年武夫眼中薛俨可不仅仅是长生盟“五祀”头领之一的灶君,他在入长生盟之前还曾有过另外一个外号——“剃骨刀”。

    都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剃骨钢刀,财是索命小鬼,气是惹祸根苗——不过薛俨这大胡子怎么看也跟色沾不上边。

    沾不上边就对了,因为他这把“刀”压根就不是跟别人有什么组合,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剃骨刀”。薛俨一直以来就是个厨子,但经高人指点加上自身开悟,一手“解牛刀法”使得出神入化,据说能将皮肉从骨上生生地剐下来,端得是狠戾无匹。

    无论是灶王爷、还是剃骨刀,这两个绰号都不是他的自称,而是江湖给他的称谓。敬他尊他的称其为前者,畏他惧他的多以后者相呼,而两个绰号的份量也远不是什么现编的“干死虎”或者“心狠手辣杀人如麻铁血白面小郎君”可以与之相比的。

    “原来是长生盟的薛灶君,真是失敬。”中年武夫心说真叫自己不幸言中,只得替主子向薛俨拱了拱手,一旁的高麟脸色阴沉——自己刚放下狠话,没想到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臭厨子居然是长生盟五祀头领之一的灶王爷薛俨,这让他着实有些尴尬。

    虽然方才与那剑客也就是打了个平手,但自己知道他这名手下是藏了招的,真实本领远不止如此,但看他这忌惮的言行——恐怕这位灶王爷的手段非同凡响。

    “高公子,见好就收吧。”薛俨笑眯眯地开了口:“今日小店的损失全算在我的头上,还请高公子卖我几分薄面,手下留情,莫要再不依不饶了。烟柳巷里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等着高公子您大驾光临呢,何必为难区区一个寻常女子呢?”

    “如果高公子就此罢手的话,之前您的一番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见。”

    薛俨相貌五大三粗,但着实是很会做人、很会说话的,他话里话外给了高麟一个台阶下——对于高麟这种二世祖,玩儿硬的他肯定不买你的账,不如说两句软话,这样对大家都好,长生盟与郡衙也能维持着关系,更不会将无辜之人再裹挟其中。

    高麟虽然性格张狂、不爱听人说教,但他也不是傻叉。之前他人多势众拳头硬可以越过那个掌柜的,可如今薛俨都亮了身份了,自己再跟人家犯浑可就闹得太不好看了,便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薛灶君是吧……今天,高某荣幸了。”

    说罢,他让家仆松开那名无辜女子便要带随从离开,临走的时候他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两位剑客一眼,语气不善地说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看你们能寄人篱下多久。”

    此时的高麟已经完全不想找这女子的麻烦了,这两个搅黄了自己大好心情的臭虫才更值得自己惦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两位剑客还真是救了这女子一命。

    “不送。”薛俨背过手看着高麟一行人离开,轻轻吐出来两个字。随着高麟一行人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薛俨的脸上也不像刚才似的堆笑,而是变得有些严肃了起来。

    让这两名剑客没想到的是,刚刚那名被从高麟魔爪中救下来、还曾对二人大喊“大侠救命”的女子非但没有对二人表示感谢,甚至还白了二人一眼,然后便走到了薛俨的身边,埋怨似地问道:“薛大哥,那俩人是谁啊?”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面对这样离奇的转折,年轻剑客脸也不红了,眼也不花了,瞬间就醒了酒。

    “唉……二位小兄弟……”薛俨转过身来走到二人身边,苦笑着说道:“你二人若不嫌弃,便坐下来一叙,我老薛再炒两个好菜补偿补偿你们。”

    夜色已深,无论是大堂还是雅间中的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这双剑客与之前那名女子共处一室,三人相对无言,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不多时,薛俨右手端着几盘热气腾腾的小炒,左手提了两坛好酒,一脚踹开了雅间的厢房门:“对了,还未请教两位小兄弟的大名?”

    “在下谢斩。”年岁大的剑客抱了抱拳,又指了指身边的青年:“这是我的……师兄。”

    “龙擎。”年轻剑客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紧接着焦急地问道:“薛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急。”薛俨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他先指了指那名女子:“我来为二位小兄弟介绍一下,这位也是我长生盟中人,宁藏花。藏花,方才你是不是还未向二位侠士道谢?”

    “道个姑奶奶腿的谢,咱们好不容易把高麟钓到,全让这两个愣头青给搅和了。”宁藏花平素里看着像是个端庄娴静的青春少女,没想到一开口就是老江湖了。

    “哎。”薛俨正色拍了拍桌子:“二位兄弟也是好心,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正是我们长生盟一贯要结交的侠士么?”

    听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么说,宁藏花才有些不情不愿地朝着两人欠了欠身:“藏花……谢过二位出手相助。”

    这两人来这么一出,让谢斩与龙擎二人更加摸不着头脑,虽然表情镇定,但不免满腹狐疑。

    “二位侠客,可听说过我们‘长生盟’么?”薛俨令宁藏花为对面的两位添酒,自己则开口问道。

    “抱歉。”谢斩摇了摇头:“我师兄弟二人下山不久,未曾听过尊下的门派。”

    “非也,非也。”薛俨摇了摇头:“我长生盟并非是门派,而是一个江湖组织——素爱结交各种江湖豪杰,将众侠士团结起来以互帮互助。要知道江湖险恶,许多正道人士都会与邪魔外道结怨,这些人中若有名门大派在后面作背书还好,但要是单打独斗、孑然一身的独行侠未免会在暗中遭人毒手,于是我们的盟主便设立此盟,将众位侠士拧成一股绳,共同对抗那些不义之徒。若是遇上了正道之中的口角纠纷,我们也会从中调解,以免徒增不必要的误会与冤仇。所以无论是侠道还是百姓,对于我们都有所倚重。”

    “如此说来,阁下与您背后的长生盟还真是一支仁义之师。”谢斩如此赞叹道。龙擎极少下山,所以不知道外界的境况,但自己的前半生都如浮萍一般漂泊,自然是清楚风平浪静的江湖之下藏着多少凶险,劫财劫色都是轻的,有许多旁门左道之人动辄便杀人全家,鸡犬不留。

    “那和之前那个高麟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说好不容易把高麟钓了出来?”山上一共就那么寥寥几个师兄弟,龙擎与人打交道的城府太浅,面对自己思考不清的问题刨根问底道。

    “哈哈,龙兄弟未免有些太急躁了。”薛俨面对这个被追问了无数次的问题终于给出了答案:“高麟是本地郡尉高峡之子,平日里仗着他爹欺男霸女作恶多端,百姓不堪其扰,我们也是本着锄强扶弱之心才设局勾引他来此地,本想在高麟对藏花有所行动之后我们再出手教训,没想到被两位小兄弟抢先一步了,也省得我们再出手了。”

    薛俨……真是一位不简单的人物,明明是他最后亮明身份才摆平了谢、龙二人的麻烦,却在言语之间把这份功劳全说成是此二人的。

    “什么省得我们出手,明明是他们搅乱了我们整个计划。”虽然名字中带了个“藏”字,但她的脾气可真是一点儿都藏不住。宁藏花显然对此耿耿与怀,又伸出一只纤纤玉指点着对面的两位:“你们两个知道我为了练习仪容步态花了多长时间么?知道我废了多大的力气忍着不当场跟他们动手么?知道我们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么?今日之计不成,那高麟势必会有所察觉,就算那个酒囊饭袋糊涂,他爹知晓后也能猜出来我们的目的,以后再想出手就难了!”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宁藏花可是把这段日子里来的不快全部吐露出来,并归责于谢、龙二人,而两位剑客一时间也有些面红耳赤——自己的无心之举竟然破坏了人家筹划已久的计策。

    “那高麟有那么难对付么?不行我师兄弟二人就帮你们个忙把他砍了呗?”龙擎酝酿了一会儿,对着宁藏花大声说道。

    “唉……龙兄弟你有所不知。”薛俨插话道:“高麟就是一个耽于逸乐的二世祖罢了,但是他爹可是郡城的最高军事长官,掌管着全郡兵马,若是无端向高麟发难,那我们长生盟才是理亏的一方。”

    “藏花虽然语气激烈,但所言非虚——她所说的机会并不是仅仅指除掉高麟的机会,而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薛俨虽然外表是个粗人,但他实际上言辞进退有度,他向谢、龙二人所述的只是表象——他们真正想对付的人实际上是高麟的父亲高峡,而真正想除掉高峡的人是海阴郡城的郡守。

    一郡之中,郡守、郡尉、郡丞三衔互为助力,也互相制衡,但海阴郡城地域偏远流民甚多,在此地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当然是手底下有兵的郡尉了。郡守对此早已心生不满,便和长生盟暗中联系,欲以高峡这个惹祸精儿子为突破口彻底扳倒这个政敌。

    薛俨本想以姿容美丽的宁藏花为饵钓高麟上钩,待高麟行不轨之举时再闯进门来称宁藏花是长生盟少盟主的未婚妻子云云,当场废掉高麟再名正言顺地和高峡撕破脸皮,接下来郡守便能以长生盟平日的义举和积攒下来的口碑与海阴郡城的治安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动用民众之口来给高峡施加压力,一步一步撩拨他的怒火,逼迫他做出冲动之举,最后再通过“正当”“合法”的手段将高峡一派彻底根除。

    这样一来,郡守可以重新掌握权力,长生盟也可以继续增加自己的人望,这才使得双方一拍即合。当然,这件事是不能为外人道的,毕竟这会影响到长生盟磊落不羁的形象。

    长生盟的确是个讲究侠义的组织不假,但他的头部人物可不能只讲究“侠义”二字,除了侠义之外,也需要有其他的考量。长生盟固然有些势力,但终究也只是个民间组织,在某些时候需要对于官府有所妥协和让步,否则“长生”也只能在瞬息之间烟消云散罢了。

    “那还真是……我们冒失了。”谢斩和龙擎二人本就做了唐突之举,再加上薛俨一直好言好语的说着,自己二人再不表示表示就真的说不过去了:“薛大哥,那依您之见,我们能帮上什么忙以弥补今日之过?只要您开口,我们必将助一臂之力。”

    要不然怎么说“老”谋深算呢,薛俨其实也没付出什么,仅仅凭着蔼然可亲的一番话就已经令这二人折服——所以说人要想成事还是应该以礼待人,以德服人,而不是拽着一副臭脸像是别人都欠他钱一样,动不动就给人甩脸色看。

    当然,薛俨也并不是对这两人起了什么坏心思——既然事已至此,那结交两位古道热肠的侠士又有何不可?况且事情也并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为什么薛俨是五祀之一、人人欢迎的“灶王爷”?其中奥妙就在此处,对敌人他心狠手辣绝不留情,对朋友——哪怕是可能会成为朋友的人,他都用和蔼、亲善的态度来交好。

    “既然二位贤弟开口,那老薛我也就不再推辞了。“薛俨站起身来,向两位剑客拱了拱手:“夜色已深,二位贤弟就在这雅间内暂住一晚吧,待明日老薛我带你们去我们长生盟在郡城外的总部去看一看。”

第九十五章 初临长生盟

    翌日清晨,当谢斩与龙擎二人下楼时,薛俨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薛大哥!昨天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龙擎早不似昨日般鲁莽,恭恭敬敬地给薛俨拜了一拜——也不知是谢斩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这才醒了酒。

    “哪里的话。”薛俨摆了摆手,不以为意:“二位贤弟昨夜休息的如何?”

    这间酒楼新开不久,虽然规模没有那么大,但也不至于两间空房都没有,薛俨送佛送到西,当然不可能让二位紧巴巴地凑一间屋子睡,甚至还想让人打两盆水来让谢、龙二人沐浴,只不过被他们婉言谢绝了。

    “薛大哥招待的很周到。”谢斩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咱们便出发吧。”薛俨早为众人备好了马匹,他和宁藏花引着二人乘马,又说道:“这大早上的也没什么吃食,还请二位贤弟暂且忍耐片刻,等到了我们长生盟的驻地,我再让人准备一顿丰盛的宴席。”

    长生盟在南海诸郡都有着驻地,林林总总得有十一二个,光海阴郡就占了四个名额,而薛俨昨日所说的“总部”也并不是长生盟的总部,而是海阴郡中的头号堂口——江湖上许多大帮派也是如此设置,如四海帮在各个水路枢纽城镇都有着分舵这样的存在。

    真正的总部,也就是长生盟的起源之地位于东南沿海的蜃城郡,长生盟的盟主年事已高,常年都在蜃城休养生息,而外面的事务就由高层头领们负责——譬如海阴郡这等法外之隅,更是有着五祀头领之二以及少当家的亲自坐镇。

    五祀头领乃是权力仅次于盟主、副盟主以及少盟主的职位,算得上是开疆拓土的先锋大将,也各自掌管着盟中的一类产业或事务。分别是保出入平安、掌镖局的门神;执生杀大权、掌纪律的户神;悬灵葫济世、掌药坊的井神;交四海豪杰、掌酒楼的灶神,以及统钱粮收支,掌内勤的土地神。这五位在长生盟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是帮会发展的中流砥柱,而他们手下的堂口也分别以五行金木水火土来分别对应。

    一路上,薛俨边行边向两个外人介绍长生盟的种种,他作为“交四海豪杰的灶神”,其本职工作就是吸纳忠肝义胆的侠士入长生盟,对于每个看上眼的才俊都会如此殷勤热心,希望能以此举让侠客们找到归属感,而就算最后这些人没有加入长生盟的意愿,多个朋友也多条路走。

    “薛大哥,您贵为五祀头领,为何对我们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如此上心?”谢斩思前想后,还是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他前半生的漂泊让他的性格谨小慎微,潜意识中便认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出于对薛俨人格魅力的认可,他还是如此问道。

    “什么头领不头领的,要不是盟主有恩于我,我还真不愿意干这个累人的活计。”薛俨大大咧咧地说道:“不过我平生最爱结交英雄豪杰,要知道像你们这样敢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如今可是越来越少了,许多名门弟子见到这样恃强凌弱之事都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反而你们这些无名之辈能仗义出手,真是让老薛我倍感欣慰。”

    其实薛俨说的也都是实话——除了他作为灶君的本职工作外,他欣赏并有意招揽这二人的最大理由就是看到了他们的赤子之心。

    谈笑间,薛俨便停住了马,带领二人来到了城郊一座高宅深院的大门前,宅门宽阔非常,上额挂着一块金箔字的巨匾,上书“长生”二字。而门前早有站岗放哨的人侍候着几人下马。

    “薛头领,您回来了。”岗哨一脸敬重地问候道。

    薛俨点了点头,刚想回话,突然又皱起了眉头拱了拱鼻子:“这好大一股臭味儿啊,里边干什么呢?”

    不止是薛俨闻得到,宁藏花与两位客人同样也感受到了这扑面而来的异味,岗哨更是表情不自然地说道:“我已经闻了一早上了,但是也没敢进去问,里面的兄弟说是杨副头领一大清早就起床在厨房了忙活着什么,这味道就是从后厨里面传出来的。”

    一听这话,薛俨嘴里“啧啧”了两声,大步流星地就朝门里迈,边走还边喊着,声如洪钟:“杨老八,你他妈的在厨房里煮泔水吃呐?”

    旁人对杨副头领捣鼓的玩意儿望而生畏,但薛俨可一点儿不在乎,他本来就是杨副头领的顶头上司,虽然平日里也薛俨也不好拿职位压人,但眼看着这么多兄弟都憋得脸色青紫了,他可不得问问自己这个副手究竟在研究什么玩意儿。

    “哎,来啦来啦!”从后厨里钻出来了一个黄脸汉子,手里还端着一盆汤汤水水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本来围聚在薛俨身边得众人顿时散开,纷纷用手掩住了口鼻——看来臭味儿的源头就是这盆东西了。

    “呕……”还未等杨老八端着“泔水盆”近身,薛俨身边的数人已经纷纷干呕了起来,倒是薛俨没什么过激的反应。毕竟他年轻的时候还做过肉铺的生意,杀猪宰羊都得掏内脏已经习惯了,不过从他的表情来看,这“泔水盆”确实颇有威力。

    旁人莫敢近前,杨老八倒是一脸的沾沾自喜:“老薛,快尝尝我新研究的‘臭豆腐炖榴莲’。”

    “先不说这道菜到底是不是你研究的……”薛俨的脸色颇为怪异,“你丫就不能回家研究去么?”

    “在家研究我不也得端过来给兄弟们都尝尝么?作为火堂的副头领我怎么能吃独食呢?”杨老八一脸的义正言辞,大公无私,“我这道臭豆腐炖榴莲虽然不是原创,但是我在用豆油煎炸臭豆腐的时候还往里加了蒜汁和葱汁,榴莲我也是先过了一遍油再下锅的,顺带一提这坛子臭豆腐是我在茅……”

    “别说了。”薛俨拍了拍杨老八的肩膀,把刚才杨老八塞到自己手里的筷子又还给了对方:“你先自己尝一块。”

    “嗝……”杨老八恰逢其时地打了个饱嗝,恶臭弥漫:“我在后厨就已经偷吃不少了……”

    “这玩意儿是给人吃的吗?你还偷吃?你这么愿意吃你全吃了好了!”旁边的宁藏花再也忍不住了——她跟谁都一副不客气的样子,在咆哮完之后立刻掩面而走,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哎……”见宁藏花对自己苦心孤诣研制出来的大菜不屑一顾,杨老八显然有些失望,不过他又隔着薛俨的身躯看到了两位陌生人:“这两位是……新帮众?两位少侠,吃了老八这道菜,在下保你们进火堂至少能做个小头目。”

    面对杨老八那盆泔水,一贯风风火火的龙擎也婉言谢绝了:“呃……谢谢杨副头领的好意,只是在下昨夜饮酒过甚,到现在舌头还大着呢,实在是尝不出味道来,这样的事儿还是交给别人做吧。”

    不过龙擎此举可谓是救了自己坑了师弟,杨老八见龙擎不愿就举盆来到了谢斩的面前,薛俨实在是看不过眼,便抄起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了一块臭豆腐进嘴里:“你就别为难这俩小兄弟了,我吃还不行么?”

    “壮士”、“牛逼”、“不愧是灶王爷,什么贡品都敢吃”这些评价自围观的人们心中油然而生。

    “味道还行,没有想象中的恶心,就是口感太差了——鞋底子都比这个好嚼。”这是薛俨给臭豆腐炖榴莲的最终评价。

    就在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在想薛俨是不是真的吃过鞋底子的时候,薛俨已经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他向身旁的双方介绍了一下彼此:“这位就是我们火堂的副头领杨玄奇,而我带来的这两位小兄弟是我昨夜结识的——这位老成一些的叫做谢斩,而这个英俊的后生是龙擎。”

    三人互相拱了拱手,算是礼节,而杨玄奇却哪壶不开提哪壶:“薛老大,昨夜不是给高麟下套的日子么?成了没?”

    此言一出,谢、龙二人面色顿时有些尴尬,他们也不好说正是因为他们的缘故才让这长生盟的计划泡了汤。

    薛俨轻轻摆过头给杨玄奇使了个眼色,岔开话题道:“计划赶不上变化,此事暂且待定,你先为这两位贤弟寻个空着的客房落脚,他们二人也和高麟有嫌隙,大可一同对付那厮。”

    为什么薛俨不亲自给他的两个小老弟安排住宿呢——那块臭豆腐一入腹他就感觉到绞痛难耐,能完整地交代完任务就已经实属不易了,此时言罢当即就朝着茅房走去。

    杨玄奇把手里的“泔水盆”交给了附近一名倒霉的手下让他端回厨房去,就带着两人去了客房。其实二人身上的行李也并不对,无非就是一人一把剑外加两个小包袱罢了。

    等到安置好了一切,杨玄奇有些好奇地问二人道:“薛老大平日里虽然和善,但是能让他看上眼的人却也不多,两位兄弟是怎么和薛老大结交上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谢斩苦笑了一声便把昨夜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杨玄奇听,本以为这位长生盟火堂的副头领会因此对自己产生敌意,但没想到杨玄奇也没把这件事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谢老弟,不必这么自责,薛老大也说过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况且你二人能在素昧平生的情况下仗义相助,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产生迁怒于你的想法。”杨玄奇这样说道。

    看起来长生盟中人,或者说至少薛俨这一支的人都很好说话,心胸宽广。

    过不多时,薛俨也找到了三人,他一把就揽住了谢、龙二人的肩膀:“两位兄弟,老薛我带你们看看咱们长生盟平时都做些什么。”

    杨玄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还跟着你们去吗?”

    薛俨瞪了他一眼,显然是对刚才吃到嘴里的东西耿耿于怀:“你赶紧叫人去厨房把你那对烂摊子收拾一下,再多做点儿好菜。”

    纵然杨玄奇再怎么不靠谱,但对于薛俨他还是很敬畏的,一溜烟儿就跑到厨房去了。

    薛俨带着两人去了一个类似于牢房的地方,边走边向二人介绍道:“其实我们长生盟也并不止收江湖武夫,许多当地的百姓如农人、工匠也可以入帮为徒众,平日里他们就做他们自己的工作,但无论遇上什么事儿都可以向盟里禀报解决,而我们长生盟的徒众之间也是互通有无。”

    “二位贤弟,想必老薛的心思你们也能看得出来。”薛俨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老薛我见你们武功不差,人品更是端正,便动了邀请二位贤弟入盟的心,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谢斩还在默不作声,龙擎却已经拍着手回应道:“当然可以了!不过薛大哥,我们师……兄弟二人这次下山还想多见识见识世面,恐怕不能留在这里啊?”

    “无妨。”薛俨笑着说道:“很多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的侠客、镖师乃至商贾等等都也只是在长生盟挂了个名,但同在长生盟之中彼此碰了面也会有个照应。”

    “那就再好不过了!”龙擎的脸上呈现出了笑意,但他见师弟一言不发,便开口问道:“师弟,你怎么不说话?”

    谢斩恭恭敬敬地看向了薛俨:“薛大哥,并非是我二人看不上贵盟,只是我们二人已有师门,未经师父应允随意加入贵盟——或许有悖门规……”说到这儿,谢斩也不好意思再说了,平心而论薛俨对他们是相当不错的,身为这么大帮派的高位头领礼贤下士,又替他们摆平了高麟这个麻烦,还好酒好肉的伺候着……

    薛俨看谢斩这拘谨的样子,一下子就绷不住又乐了:“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呢!咱们长生盟中不少人也是有师承门派出身的,就比如你们见过的藏花——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是江湖九大宗门之一的广寒宫弟子了,不一样在我们这儿嘛。不过这事也不急,你们先考虑着也好……”

    薛俨的话就像是给谢斩吃了颗定心丸,而谢斩也不似一直以来那么拘束羞愧了。

    “谁在背后说我呢?”牢房的深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娇嗔,不是宁藏花又是谁?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薛俨快步走上前去,看到了宁藏花和两个徒众正围着一个被绑住了手脚、躺在地上的青年。

    “本来以为凌哥哥在这儿,但他们说凌哥哥这几天都没回来过。”宁藏花无奈地摊了摊手,虽然这妮子性格火爆,但这出奇乖巧的模样倒是颇讨人喜欢。至于她所说的凌哥哥,自然就是长生盟的少盟主了。

    少盟主的未婚妻云云……可不只是简单说说而已,虽然两人没有谈婚论嫁,但与他们熟识的人知道——这也是迟早的事儿。

    “这什么情况?”薛俨不在乎年轻人这些花前月下,他看地上躺着这位只觉得眼熟。

    “薛老大,这小子是前两天我遛街的时候逮住的,当时他正欺负小孩呢!正好让我看见了就给他收拾了一顿。”旁边的长生盟徒众撇了撇嘴,一脸的鄙夷。

    “呦……你瞅我这记性。”薛俨此时也把这人给认出来了,他蹲下身去拍了拍青年的脸:“你小子原来当贼被我抓住过……还认得我是谁不?”

    青年满脸堆笑,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一起了:“薛……薛灶君。”

    “说吧,怎么个事儿?”薛俨横了这青年一眼。

    这青年也是识好歹的,面对薛俨他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隐瞒了,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薛爷,真不是我不长记性,上回您逮住我之后我那叫一个后悔啊,你说我有胳膊有腿儿的怎么就去做了贼呢?于是乎我痛下决心把偷东西这个臭毛病就给戒了,但您说我也得糊口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就会那点下三滥的玩意儿了,所以我就寻思干最后一票……我路过一个卖糖人的摊子,有个小胖孩儿正在那买糖人呢,我看他生的油光满面,穿的也挺贵气,一口气买了十串儿,估摸着富贵人家的小子也比一般人富裕的多,就寻思着从这小胖孩身上捞点儿吧,……”他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自己都没脸再往下说了。

    “他妈的,你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儿不?”薛俨这个火大啊,出手就是两巴掌掴在青年脸上,以薛俨的力气,那青年的嘴里顿时就蹦出来了两颗带血的牙:“瞅你那点儿出息!”

    “薛、薛爷!”青年惨叫了两声之后就开始求饶:“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这次您就再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薛俨看都没看他一眼,转头对两剑客问道:“二位贤弟,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置他呢?”

    龙擎冰雪聪明,一眼就看出来薛俨想吓唬吓唬他,便接话道:“依我看这种渣滓,杀了也不冤,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别,别啊!”青年一看还真有人出这种建议,便嚷道:“薛爷,薛爷,我从那小孩身上顺过来的玉牌子还在身上呢,我是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您的人给逮住了!”

    一旁的徒众立刻将玉牌从身上掏出了,双手递给了薛俨:“薛头领,这就是他的赃物,咱们是给它销了,还是还给失主?”

    “什么话。”薛俨瞪了徒众一眼,“当然得把东西还回去。”

    话是这么说,但薛俨的目光粘到玉牌上的一刹那他就改变了想法——嚯,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字儿还挺熟悉。

    两寸多一点的玉牌上,只镌刻了一个字“高”。

    前文说过,这海阴郡城里姓高的大户——就那么一家,那这小胖孩儿的身份也不言自明了,正是高家的三公子。

    “二位贤弟,你们且跟我来,藏花,你也一起。”薛俨的脸色一下子又严肃了许多,虽然他嘴上说不急,但他知道郡守那边可是催的紧的,自己撞大运了碰到这么一个可以利用起来的事,自然是尽快办了才好——人家是官他们是民,胳膊拗不过大腿。

    忽而门口一阵香风袭来,一个女子步步生莲地走近前处,仔细看去这美貌女子竟和宁藏花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眉眼之间多了些成熟的韵味,说她就是年岁大一些的宁藏花一点儿也不为过。这女子开口洋洋盈耳,婉转动听:“一口一个贤弟叫的亲热,你也不想想人家到底是‘弟’还是‘妹’?”

    这石破天惊的一语,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也道破了某个人身上暗藏的玄机。

    来者——井神娘娘,裴鸢。

第九十六章 江湖也是圈

    “娘!”眼看着这位美人粉墨登场,宁藏花马上就旋风一般地跑到了她的身边,而令人感到十分震惊的是,被她称作“娘”的裴鸢,在外表上看上去仅仅比她大了不到十岁。

    裴鸢摸了摸女儿的头,有些宠溺又带着些埋怨地说道:“回来了也不知道先来看看你娘,就知道往牢房里钻找你的凌哥哥。”

    宁藏花这个母老虎一般的角色在她娘面前居然像是一只小猫,她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娇嗔道:“我不是以为您还没回来嘛。”

    这母女二人欢声笑语一处,另一头的气氛可就有些微妙了——薛俨意识到裴鸢说的就是自己新认识的两位小兄弟,他偏过头打量着龙擎——谢斩明显就不是女的,他下巴上的胡子得有一寸长。

    龙擎,不,龙晴儿咬了咬嘴唇,快步走到裴鸢面前,大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得不说,龙晴儿在女扮男装上面颇下了几分功夫,外表看来这就是一个玉树临风、面白无须的青年小生,连薛俨的眼睛都骗了过去,却被裴鸢只一个照面就戳破了。

    裴鸢递过来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托住了龙晴儿的颚骨,她的手指点了点龙晴儿右颈侧的梅花形胎记:“就凭这个。”紧接着她又鬼魅一般地出手拔出龙晴儿腰上的佩剑:“还有它。”

    下一刻龙晴儿就后跳了一步,神情惊怒,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发什么神经:“你干什么?”

    众人皆缄言噤声,定睛细视,果然看见龙晴儿的侧颈有一朵浅褐色的梅花——可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身上有梅花状胎记的就是姑娘?

    “呵……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裴鸢轻轻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指了指自己的女儿:“那时候花儿也在,只不过你们一个牙牙学语,另一个还在襁褓之中。”

    “你……你是裴姑姑?”一直沉默无语的谢斩突然失声问道,裴鸢含笑看着谢斩点了点头,看来也将对方认了出来。此举却引得龙晴儿猛然回头:“师弟你认得她?”

    “本来是忘记了的,但方才裴姑姑说起了你小时候的事情我才想起来。”谢斩将过去的故事向龙晴儿娓娓道来:“在你刚出生不久的时候师父就把你捡回了家门,而我是一年后才上山拜师的,当时你正好在学说话的年纪,裴姑姑和宁叔叔抱着……当时还是个孩子的藏花姑娘来看望师父,不过我也只知道二位长辈的姓氏罢了,过了这么些年容貌也忘却了——不过今日一见的确让我回想起来当年之事。”

    龙晴儿和谢斩二人对彼此怪模怪样的称呼也是来源于此,师父收养龙晴儿的时候她的名字就挂在了“族谱”里,自然是要比后来的谢斩辈分高,所以尽管她年纪小了谢斩十岁有余仍然是他的师姐。

    裴鸢和夫君宁季阳与二人的师父曾经是一同闯荡江湖的义兄妹,但正如世上所有狗血的爱情故事一样,宁季阳和老龙剑客都对义妹裴鸢倾心不已,裴鸢也对老龙剑客心生情愫,老龙剑客生性重情义,不忍从中夺爱便成全了自己的义兄和义妹——这是老龙剑客对谢斩所说的版本,直到裴鸢说起当年,谢斩的脑海中才如过电一般浮现过师父的风流往事。

    “拉倒吧。”裴鸢听谢斩向自己求证,不屑地撇了撇嘴:“他就能吹牛,明明是他们俩为老娘大打出手,虽然最后龙大哥堪堪胜了老宁一招——不过这世上的感情哪有靠比武输赢决定的呢,老宁稳重沉敛懂得照顾人,老龙一天天就知道喝大酒吹牛逼——是个姑娘都知道怎么选好吧?”

    “这把剑还是我当年用过的呢,他上山之前我将此剑留给了他权当做个纪念,没想到倒是传给了你这个小丫头……”裴鸢摆弄了一下手中的剑,又把剑还给了站在一旁发愣的龙晴儿:“如今你们龙首山还有几个人在山上?”

    瞬息之间接受了这么多信息的龙晴儿显得有些不安,看着龙晴儿那警惕的表情,裴姑姑笑意更甚:“晴儿,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裴姑姑又不能吃了你。”

    “你问山上有几个人做什么?”龙晴儿一脸的不信任,原来她是怕这个自称是姑姑的人打山里人的主意。

    “问问你师父的近况罢了,你要是不想说那就算了。”裴鸢没把这个问题太当回事,“你师父一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了,就你们这寥寥几个弟子,一下子就放出来两个,还有一个被他视如己出的宝贝闺女……他放心你们下来,你们还真放心他孤苦伶仃地在山上啊?”

    “呃……啊,山上除了师父还有别的弟子留下,他老人家身体也很是健康。”裴鸢之言证明她还是对山上的情况很了解的,龙晴儿也渐渐放下了戒心:“可是裴……姑姑,如果说你和我师父是旧识,那他为什么不给我们交代一声呢?”

    “我想一来师父他老人家不愿意给裴姑姑添麻烦,二来……他可能也不知道裴姑姑就在海阴郡城,毕竟一别也有二十年了。”谢斩倒是想得明白,龙首山上的人很少下山,而裴鸢一家自从上一次来过之后也没了音讯,所以二十年来没了联系也是有可能的。不过这只是他的认知罢了,事实上虽然裴鸢一家再没上山来过,但是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书信……

    “你比小时候聪明,你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没日没夜的练剑,像个木头人一样。”裴鸢笑着称赞了一声谢斩的变化,没有点破:“行了,既然是故人子女,那咱们也都别站在着说话了,还是移步到正厅吧。”

    从牢房到正厅的这几步路上,薛俨才如梦初醒一般讪讪自语道:“好家伙,原来江湖是个圈啊。”

    不过他是个耿直豪爽之人,得知了这些事情并不会让他多心什么,反而觉得亲上加亲,他还是像之前那样搂住了谢斩的肩头——龙晴儿已经暴露出了她是个大姑娘的身份,再像对糙汉子一样搂她就不合适了:“原来咱们一直都算是一家人,现在你不担心了吧。”

    谢斩也应和着点了点头,虽然他心中还想着在长生盟挂名这件事要知会师父一声,但对于长生盟的戒心已经渐渐放下:“看来我和晴儿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另一边,宁藏花也和龙晴儿姐姐长妹妹短地说起话来:“晴儿姐姐,昨天是小妹无礼啦,当时小妹正在气头上所以说了许多胡话,希望你别挂在心上。”

    龙晴儿到现在还有些转不过脑子来,不过她虽然是个女子,但性格却很有男儿的豪气,既然二人同是江湖儿女,又有这样的缘分,便表示并不在意,只是她多嘴问了一句:“既然你是裴姑姑的女儿,怎么还管薛大哥叫薛大哥呢?”薛俨的年纪明显要比裴鸢大上许多。

    没想到这句话被走在最前面的裴鸢听见了,那一双凤目当即就扫到了自己女儿的身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对你薛伯伯要有礼貌。”

    宁藏花的火爆性格在母亲面前是一点儿都施展不出来,只得糯糯地说了一声:“从小就跟你和我爹学着叫薛大哥叫习惯了嘛,再说晴儿姐姐也这样叫嘛。”

    眼看着裴鸢又要训斥宁藏花,龙晴儿打了个岔道:“裴姑姑,为什么……你看着比花儿妹妹就大了几岁啊?”虽说是帮了宁藏花一把,但实际上龙晴儿本人对于这个问题从见到裴鸢那一刻起就非常好奇了——毕竟哪个姑娘没有爱美之心呢?

    裴鸢弯着眼睛笑意吟吟地说道:“别忘了姑姑是做什么的,能让青春驻颜的药方手里还是有几个的,改天姑姑把这方子教给你,不过可不许外传哦!”

    “对了,你师父怎么舍得把你给放出来了?”裴鸢让龙晴儿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知道老龙把这个捡来的小姑娘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极少放她下山,更何况一下子就放了八百里之远。

    龙晴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师父说我迟早都要下山的,那不如就趁着桃李之年让我好好地见识一下广阔天地,但他也对我不放心,便嘱咐我女儿家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为了防止不测便要我扮成男儿的模样,还让师弟保护着我。”

    “看来他的武功是很高的了。”裴鸢道。

    “是啊,除了师父以外山上还没有其它人能打赢他呢!”龙晴儿一脸地钦佩。“虽然大家都说师父最宠我,但我能感觉得到师父最器重的其实是师弟才对。”

    裴鸢看了和薛俨坐在一起的谢斩一眼,她突然想起来当年上山的时候除了还在学说话的龙晴儿,就数谢斩的年龄最小,其余弟子之中甚至有比老龙剑客还要大些年岁的——这其貌不扬的小子竟然有这么厉害?想到这她又半问半答地对晴儿说道:“能让你师父看好的人,一定有着无比惊才绝艳的天赋吧?”

    一直浅笑着的龙晴儿也看了谢斩一眼,神情变得有些严肃,声音也小了下来,似乎是怕师弟听见:“不……师父说师兄的天赋只是比普通人强一些,勉强能练武罢了,甚至可以说是龙首山上最笨的弟子。”

    “那……”裴鸢觉得前后不免有些矛盾,但转念一想她就明白过来了——自己当年在龙首山上待的那几天,日日夜夜都能见到这孩子在庭院里练剑术,当时正值盛夏,但无论是晌午猛烈的日头还是深夜蚊虫的侵扰都没能动摇这孩子一分一毫。

    不知为何,明明是两个性格大相径庭甚至天壤之别的人,但裴鸢却从谢斩的身上看到了义兄的影子——虽然她嘴上说义兄只知道喝大酒吹牛逼,但她也清楚地知道但凡义兄清醒的时刻——十有八九都浸淫在剑道之中,一如眼前这个已非少年的男人。

    “真是两个有趣的孩子,各继承了老龙的一半呢。“裴鸢轻轻笑了笑,心说道。

第九十七章 狼嗥为明月

    白玉京,相思阁。

    白无庚,也就是齐单正在相思阁里最富丽堂皇的一间厢房里听曲儿,这雅间奢侈到什么程度呢——鱼油的蜡烛足足点了四十八根,照的屋内如白昼一般。自从上一次见面父皇敲打了他之后,他便减少了与江文炳的会面,这些日子来他要么在自己的王府里住着,要么就在相思阁里流连,总之就是一副纨绔子弟不问世事的模样。

    当然,以他的性格断然不可能当个安乐王爷。自打迟总管带回来贺难的消息之后,他就又开始重新运作起来自己的情报网了,迟则豹也给他介绍了一位新的帮手——天边卫四大总管、虎豹熊罴之一的熊奇。

    熊奇此人头脑简单,嗜赌如命,是个很好利用的棋子,不过考虑到这人做事经常不经过大脑,齐单也没有给他安排什么机密的工作,仅仅是让他提供天边卫以及傅子瞻的动向罢了——只不过要封熊奇的口还真得需要不少钱,那头黑熊从自己这儿拿到的可比天边卫的俸禄还要高了。

    总而言之,他手中的棋子阵容已经足够豪华,但要距离他的要求还远远不够……譬如他还需要一些武艺高强的死士。

    不过就他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贺难所提出来的——逆弑皇兄,无论是物理层面还是心理层面都不得不跨越过去的一道坎。

    就在齐单思考着自己还需要做什么样的准备之时,楼下传来一阵极为嘈杂的声音,刺耳的叫喊声夹杂着碰撞声,而眼前歌姬那悦耳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眼前为他赋歌的女子众人都唤她作月牙儿,年方十六便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她是前些日子刚进入相思阁的新人,因为家中穷困养不起许多孩子,又正逢她兄长婚事要置办彩礼,所以不得不将作为小妹的她卖到了相思阁中。鬼二爷对齐单称这丫头聪明的很,天赋也非比寻常,不到半月就已经习得了琵琶的弹奏之法,歌喉更是与生俱来的了得,假以时日没准儿能成为相思阁的头牌名妓。齐单对此也颇感兴趣,便点了她要见识见识相思阁这位未来的“头牌”到底有什么玄妙。

    “不必理会,继续吧。”齐单温和地笑了笑,他以为月牙儿是因为声音的干扰而暂停的。但月牙儿再次开口唱曲的时候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表情也有些怪异,精通音律的齐单不得不打断了她:“你怎么了?是因为楼下的声音么?”

    月牙儿显得有些犹豫:“不、不是的……”

    以齐单的聪明,怎么会识不破这歌姬拙劣的谎言?他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道:“那我们不妨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月牙儿温驯地点了点头,便跟着齐单走到了楼下。

    相思阁一楼的大堂内,几个男性仆役正将一个身体瘦削单薄的少年团团围住,那少年满头满脸是血,神色狰狞,右手倒握了一把一尺余长的剔骨尖刀,左手攒住一个姑娘的脖颈,刀尖正顶在她的脖子上,与众人对峙着。

    “什么情况?”齐单经过鬼二爷身边的时候向他皱了皱眉,相思阁作为京城第一档的青楼,向来是有严恪规矩的,敢在这里动手真是不想要命了。

    “回……白公子,是这样的。”鬼二爷佝偻着背向齐单欠了欠身:“这小兔崽子说他的朋友是咱们这儿的歌姬,他想带那丫头走,可是您也知道咱们相思阁和其他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窑子不一样,向来不做那强买强卖的勾当,咱们这儿所有的姑娘都是自愿的……我们也是花了大价钱买来养着的,哪能说带走就带走呢?更别说这小子一言不合就动手,还劫持了我们的歌姬……虽然这小子没什么功夫底子在身上,但凭着一股狠劲儿还是打伤了我们几个仆役,我也是看他挟持了人质才没有贸然出手。”

    那持刀的少年眼睛一直四处乱看,待他扫到齐单身侧时瞳中突然精光一湛,丢下手里挟持的歌女便朝着他冲过来,嘴里还叫喊着:“月牙儿,我来救你走了!”

    无论是作为齐单的手下、天边卫总管还是相思阁的管事,鬼二爷都不能让这位万金之体有一分一毫的差池,眼见着持刀少年丢下了人质,他便飞起一脚直奔着少年的头颅而去,争取将他一击毙命。兀那少年身形也是敏捷,他侧身一闪便躲过了这足以致命的一记飞踢,但却被身后的仆役拉住了腿,最后便被人夺了刀去,身子也被几人按在了楼梯之下。

    “还敢对白公子动手?”几名仆役也是知道这位白无庚公子是他们青楼最得罪不起的贵客之一,为了在他面前表现,便对着少年一阵拳打脚踢。

    “你认识他?”齐单瞥了月牙儿一眼,后者正满脸担忧的看着被踢得在地上打滚的少年,她拉了拉齐单的衣角:“白公子……求你让他们停手吧。”

    齐单本不想管这件事的,他觉得这少年实在是活该,但他却无意间透过人群看到了那少年的眼神——那个眼神他很熟悉,是那种卑贱而又不屈服的眼神,好像有虎豹在其中蛰伏。

    “行了。”齐单挥了挥手示意仆役们散开,他独自走下台阶,直到站在少年的脸前,居高临下的问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来这里闹事?是谁派你来的?”

    少年本来还昂着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直到他的目光接触到了齐单的双眼——好像深不见底的潜渊,冰冷、深邃,无论什么豺狼虎豹到这里也只能被吞没,蛟龙都葬在其中。本能的恐惧席卷了少年的脑海,他不得不屈服于齐单的威视之下:“没有谁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月牙儿她和我……青梅竹马,她就如同我的妹妹,但是却被你们这群混蛋拐到这里来,你们这群坏人……”

    “哦?拐来这里?是这样吗?”齐单回过头去看着鬼二爷,这可和他说给自己的不一样。

    “白公子,这小子不明是非信口胡诌,我们这里的帐房和徐妈妈都能证明是她家里人自愿将她卖来的。”鬼二爷恭恭敬敬地言道。

    此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摇着团扇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声音尖利,正是老鸨徐妈妈:“是啊白公子,奴家可以作证,这小姑娘是我亲自从她家里带回来的,凭据还在我手上呢!您若是还不信的话我可以将她的父母带来跟这小子对质,看看究竟是谁对谁错?”

    齐单又看了看月牙儿的脸色,她面容十分悲戚,微微垂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也在肯定鬼二爷和徐妈妈的答复。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齐单冷哼了一声,他能看得出来眼前这小子对月牙儿的爱慕与怜惜,一腔热血涌入头上就不管不顾地要抢人,可他毕竟是个外人,人家亲生父母将她卖到这里,他跟着添什么乱?“你若是想救她,就掏钱替她赎身好了,你以为拿着把刀好勇斗狠就能达到你的目的了?实话告诉你,今日就算你真把她带走了,那明日她自己也得乖乖回来,反倒是连累了她一家。”

    “我、我没有钱……”少年神情有些窘迫,他真的不知道是月牙儿的家人将她送到这里的,还以为是青楼的人强行拐走了她。“我也不知道是她家里人……”

    “呵……”齐单冷笑着,他向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说教的人,但他更讨厌自以为是:“她在这里过的比从前要好得多,可以靠自己的本事亦或是美貌赚钱,而你呢?”

    “你们这些有钱有势、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怎么会对她好?你们明明就是想……”少年欲言又止。

    “你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罢了。”齐单这话说的很不客气,毕竟以他皇子的身份高高在上的鄙视一个草民实在是太掉价了。但齐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和江文炳两人两骑分别消灭獦狚人十人一组的斥候队了。

    或许有人会认为贵为万金之体的齐单从小就天材地宝吃着、绝世神功练着,可是事实上当时的他除了天狼军中所教习的武术之外再没学过其他武功。

    在狠狠地刺激了少年一番后,齐单便大步流星地回到了自己的雅间。

    他在等。

    没过多久他就如愿以偿了,月牙儿怯生生地敲了敲门,欠身施礼之后“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双眼含泪带着哭腔:“白公子,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求求您救救小狼儿吧……他快被他们打死了……”

    “救他?我能怎么救他?”齐单摇了摇头,就算面对这个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他也没有松口:“那都是他自找的,他不该来这儿。”

    “白公子,您很厉害,您一说话他们就不会再打小狼儿了……”月牙儿伏在地上叩首。

    “今天我能救他,但我也不可能天天都来。如果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他又来闹事,还有谁能救他呢?”

    月牙儿有些愣住了。她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在这里一天,那小狼儿就不会停止来闹事,可是自己说什么他也不会听,他只是固执地想要带自己离开这里——又或者说从始至终她自己的心底都是期冀着离开的。

    “你先起来吧。”齐单敲了敲面前的桌案,“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

    月牙儿不知道白公子是何意,但她也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说,便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月牙儿和小狼儿都是京师三郡之一的扶风郡人,小狼儿要虚长她几个月。月牙儿家里世代务农,小狼儿的父亲则是个裁缝,二人从小便是邻居,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为过,而在互为玩伴的过程中小狼儿也对月牙儿暗生情愫,月牙儿对这个从小一直陪伴自己的哥哥也渐生好感。只可惜月牙儿家中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年仅八岁的妹妹,大哥要娶妻置办田产,但家中却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左思右想之下月牙儿的父母不得不忍痛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月牙儿生得貌美,早有人来提亲,只是提亲的人也给不起那些银两,便只能寻到了还算正经的相思阁,但好在她的父母良心未全失,签下的仅仅是卖艺而非卖身的契约,好保住女儿的清白,到时候有钱了再将她赎回去。但小狼儿可不这么认为,在他的认知里就是这群青楼的人将月牙儿给强行掳走的,于是便三番五次地来这里闹事,每一次还越闹越大,今日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他压根儿没见到月牙儿所以只是闹一阵便匆匆逃走,直到今日齐单应允月牙儿下楼看看才落得一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下场。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月牙儿见齐单面无表情便着急了起来:“白公子,我听这里的姐姐们说您是个很善良的公子,我也知道您一定能帮小狼儿的吧?或许您可以让他做您的马夫,您来这里的时候带着他,他只要看到我就不会再闹事了。”

    “是啊,没错,我是能帮他,甚至我能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齐单微微颔首,他当然能帮了:“可是我又凭什么帮他呢?你也不用给我戴什么善良的高帽子……我需要的是价值。”

    “我……我可以为您赋歌,可以为您跳舞……”月牙儿越说越小声,她也意识到了这些东西白公子用钱就可以买到,而眼前的白公子最缺的就不是钱。末了她眼睛一闭,似乎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似的,垂着头说道:“我在这里签的是卖艺的契约,但……我、我可以把身子给您,我还是处子之身,只要您肯救我和小狼什么都可以。”

    说完,她便开始撕扯自己所穿的纱裙,却在下一刻就被齐单给制止住了:“哎……无论是你的歌喉还是身子对于我来说都可有可无,你也不必将身体当作筹码,这样不好。”

    齐单或多或少也动了些恻隐之心,对于他来说帮助这对可怜的苦命鸳鸯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救命之恩。

    月牙儿的眼眶红肿,两行清泪沿着香腮流下,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对于白公子来说有什么样的价值,身体……已经是她能给出的唯一的筹码了,可就算是这样也被对方给否定了。

    “你会做饭么?”齐单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会,爹娘和哥哥们都下田干活儿,家里的饭菜一直都是我来准备的。”月牙儿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好,那你就跟我走吧,我会替你赎身。当然,你的朋友也要替我做事,所以你要说服他。”齐单松开了月牙儿的手腕:“我们去看看他怎么样了,我可不需要一个残废。”

    齐单正是因为看中了小狼儿的那股不怕死的狠劲儿才临时起意,而月牙儿这个乖巧的小姑娘正是拴住他的绳索。

第九十八章 天将降大任

    雨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下了起来,丝丝点点,圈圈圆圆。

    齐单撑了一把油纸伞笼罩在二人头上,而月牙儿则提了一个两层高的四方食盒,里面是给小狼儿盛好的饭。

    月牙儿不知道为什么白公子在让人做了几道好菜之后,又盛了些残羹剩饭放进了食盒里,但她如今已经是白公子的人了,倒是多了些拘束而不敢问。

    当然也不必问,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小狼儿被相思阁的仆役狠狠地殴打了一顿之后扔在了巷子里,鬼二爷倒是没动手,一来他去和下人一同殴打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会辱没了他的身份,二来他与齐单的合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能看出来齐单的意思,于是就让仆役们留下了小狼儿的性命。

    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他的身上滑落,他微微睁开肿胀的双眼,看到了两个模糊的人影。

    “小狼儿!”月牙儿从油纸伞下钻了出去,直扑到小狼儿的身边,绣鞋边上带起星星点点的水花,她将躺倒在地上的小狼儿扶到墙边坐起来,又用手轻轻擦拭掉了对方脸上的血迹,看上去颇为心疼。

    “你……你怎么出来了?”小狼儿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虚弱,他的牙被打掉了两颗,说话有点漏风:“还有他……他怎么跟着你……”

    话未说完,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了一口血沫,青泥路上那一口鲜红的唾液格外清晰。

    “是白公子救了我,她把我从青楼里赎出来了。”月牙儿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先别说这个了,你伤的很重,先吃一点东西垫垫肚子吧,我再带你去看大夫。”

    说罢,月牙儿便要打开食盒给小狼儿喂饭,但就在此时齐单却拉住了月牙儿的手腕,将她拢回到自己身前。

    “小狼儿是吧?你听着,我为月牙儿赎身并不是大发慈悲,我也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买下她是因为她对我还有价值可言。”齐单俯视着狼狈的小狼儿,冷冷地说道:“这个食盒的上层是我命令后厨新做出来的上等佳肴,是你一辈子可能都吃不到的东西,那里面还有五锭黄金,足够你下半辈子的生活;而食盒的下层,里面装的都是残羹冷炙,兴许还有别人吃到一半剩下的东西。”

    “你可以选择一层将里面的东西吃完。当然,如果你选了上层的食物,黄金你也可以带走,但是这将是你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月牙儿,接下来你们两人就不会有任何的交集了;如果你吃完了下面的东西,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差事,你也能偶尔见上你所爱慕的月牙儿一面,但前提是你发誓要效忠于我,无论我命令你做什么,你拼上性命都要完成。”

    “呵呵……白公子是吧?我听他们说了你的名号,我也知道你有着我这辈子都赶不上的权势,但锦衣玉食的你可能不知道,像我们这种穷孩子吃剩饭就是日常生活啊……”小狼儿歪着嘴角挑衅的笑了,他伸手就拉出了食盒的下层:“为了月牙儿,仅仅是吃完一盒别人吃剩下的东西又有何妨呢?”

    只听“砰”的一声响,小狼儿手中的食盒便摔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一只脚顺势踩在了小狼儿的脸上——齐单的神色有些愠怒,又有些说不清的激动:“看来这对于你来说算不上什么代价啊?那你就把地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吃干净吧?一粒米都别剩。”

    “白、白公子,您这是做什么?”月牙儿的神情惊慌,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泥水将她纱衣迸溅的十分脏乱:“小狼儿他并不是有意要这样说的,而是我们这些孩子从小生活的环境就是这样,求求你别为难他……”

    齐单不知道小狼儿到底是刻意挑衅还是无心之言,但他自己却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就是故意的——他要磨灭这少年身上所有的野性,让他从现在开始就习惯于服从自己的命令,让他知道忤逆自己可能带来的后果。

    五皇子不是一个因为别人与他意见相左或是针锋相对就会发怒的人。相反,他会最大限度的宽容他人并且听取建议,但前提是这个人有值得他宽恕的价值——譬如他不会因为贺难卑贱的地位而轻视这家伙,也不会因为贺难一次又一次的寻衅而自乱阵脚——因为贺难从智谋方面是他所认可的、旗鼓相当的对手,与贺难的博弈让他从中获益良多;亦或者是迟则豹的擅作主张他也并没有动怒,因为设身处地的去想迟则豹也有他自己的立场和取舍,他们虽然名义上是上下级,但实际上也是合作的伙伴。

    而对待眼前的小狼儿,他当然不会用对待贺难或者迟则豹那种“相对来说”平等的态度——不知缘由便惹是生非,是为愚鲁;不顾自己能力就冒险行动,是为无谋;有求于人却言辞无礼,是为少智。唯一的优点就是还算抗揍——这样的人怎么配齐单对他态度平和,甚至敬若上宾?

    他只配做一条走狗,没有脑子的走狗,可是没有脑子就永远只能做一条走狗。

    小狼儿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他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所有的、沾染上泥土与污垢的食物放进自己的嘴里,然后大口地嚼着,好像在吃着什么珍馐美味一样大快朵颐,而齐单全程都死死地擭住了月牙儿的双手,直到泥泞的道路上一粒米都不剩。

    “为了一个女人,你连做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么?“齐单皱了皱眉,神情复杂地问道,他只是想故意刁难一下这小子,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会吃染了泥土的食物。

    “为了月牙儿,我可以舍弃一切。”小狼儿的声音很是坚定,这一次他没有表露出类似于“抬杠”的态度:“我是个男人,我就要为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付出代价。”

    齐单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他觉得眼前这孩子浅薄的有些离谱,大言不惭地说了一些“代价”、“舍弃”之类的话,结果却只是因为一个女人这么简单?不过对于一条走狗而言,这一点倒是好事。

    “您需要我替您做什么?”小狼儿擦了擦嘴角的污渍,他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来,对齐单的称呼也从“你”变为了“您”。

    “你的体格还不错,练过武么?”齐单瞟了一眼小狼儿。

    小狼儿摇了摇头,齐单又道:“我会送你去练一段时间武艺,如果你的进步很快的话,你就可以回到我身边、负责保护我的安全。不过你今天伤的有点重,还是先回家养养伤去吧,我会给你留下一个地址,等你养好了伤直接过去就行。”

    没想到小狼儿却反问道:“如果我做了你的贴身侍卫,是不是就能经常见到月牙儿了?”

    果然,月牙儿才是激励这小子的最大筹码,齐单心中叹了口气——如今的少年人怎么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的?不过见小狼儿的态度端正了不少,他也没做否认,毕竟打了一巴掌也得给人家一个枣儿吃不是。

    “那就不必养伤了,现在我就可以去。”眼见着白公子默认,小狼儿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啧……”齐单思忖了片刻,便抛下了二人径直走回了相思阁,过不多时他又返了回来:“小子,你会驾马车么?”

    小狼儿讪讪地摸了摸自己伤口已经结痂的头:“驾过驴车。”

    “无妨,相差不多。”齐单点了点头,便带着两个少男少女往相思阁的后巷走去,他本来准备今夜就在相思阁住下便将车夫遣走了,那现在就得让小狼儿驾车了:“我指路。”

    翌日一大清早,齐单刚睁眼就看到了一个彪形大汉像杆枪一样杵在自己的床头。

    “我靠,你怎么来这么早?”齐单吓了一大跳,这才什么时辰?卯正一刻不到吧?

    见齐单已经苏醒,江文炳一屁股坐在他的床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闲人啊?卯时衙门都升堂了。最近我爹要回来,我可不得好好表现几天,得亏你找我找的及时,明儿我就得去郡里当班了。”

    江文炳的官职是京师左冯翊——京畿地区共有三郡,分别是京兆尹、左冯翊和右扶风,这三郡之名既是官职又是行政区域,合称京师三辅,虽然地属畿辅而不称郡,但实际上就是该郡的郡守、最高行政长官,不过要论起级别来这三辅要比贺难的师兄周獠那个水寒郡郡守大了半级左右——毕竟是首都地带嘛。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我姐要生了吧?这个节骨眼儿你不在京城?你不怕她骂你啊?”齐单顺口提了一嘴——他从来不带江文炳去青楼的原因也很简单,人家有妻子,而且他的妻子还是齐单的亲表姐,齐单生母榴贵妃的外甥女,工部尚书刘文龙之女。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齐单和江文炳一直以来都同气连枝——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齐单和江文炳从小就一直在一起厮混,连带着一帮家世显赫的孩子一起,齐单的表姐自然也在其中,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对魁梧奇伟的江文炳芳心暗许了也说不定。

    您说就这关系,齐单敢带自己的姐夫往青楼跑么?让他姐知道了非得把这兄弟二人皮扒了挂在府门口。

    江文炳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稳婆说估计还得大半个月,我去十天也不妨事。再说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对老爷们指指点点的干什么,大丈夫就应当带三尺剑立不世功,她敢骂我一句试试?”

    “我依稀还记得你腆着个老脸去我舅舅家提亲那副低三下四的样子,你爹的狗舌头都没你伸得长……还有你见我姐出嫁那天打扮的时候,口水都要流到裤裆上了……”齐单的样貌俊美异常,主要归功于他的母亲榴贵妃,毕竟如果没有一副好皮囊如何能入得了大盛皇帝齐长庚的法眼?而刘尚书年轻的时候也曾号为美男子,说明这一家子血统都极为优良,而齐单表姐的相貌——这么说吧,单论长相,她还要胜过朱照儿几分。

    齐单在外人面前通常寡言、矜高,但在自己人面前就不一样了,实际上他的嘴皮子一点儿也不比贺难差——对于他来说江文炳就是自己人,与走狗、属下、朋友都不同,他二人是过命的生死之交、胜过自己一母同胞的七弟齐复——毕竟齐单和江文炳年龄相若光屁股玩到大,而齐复今年才堪堪过十岁,年龄上就有差距。

    被齐单视作“自己人”的寥寥无几,所以整个天下也没有几人看到过齐单这样有点儿孩子气的样子。

    “行了,说正事儿吧。你大半夜让人通知我今儿来你这儿是要做甚?”每次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直入主题的永远是江文炳。第一齐单这人喜欢玩儿神秘,第二齐单也只有在江文炳面前能松懈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我昨天随手见到了个不识天高地厚的小子,看他身上还有股不怕死的劲儿就顺手收了,但他的野性不小,又不会武功,就寻思着送到你那儿培养一段日子,你弟弟得跟你爹一起回来吧?让他亲自过手那就最好不过了。”齐单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让他加入……”江文炳脸上的表情可就精彩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

    “嘘,隔墙有耳。”齐单硬生生地将江文炳要说出来的那个词给拗断了:“总之就有劳你们兄弟二人多费心了,这段时间我估计还得往你那安排不少人,至于放到哪个位置,到时候再说也不迟,我心里有数。”

    “隔墙有个屁的耳,就你这破院子总共才多大点儿地方、有几个人,我连马都骑不开……”江文炳一脸鄙夷,他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齐单这种遮遮掩掩的言辞。

    他们二人现在待的地方可是正儿八经的赵王府,江文炳说的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并非离谱。一般的王府南北一百余丈长,东西八十余丈宽,占地一百五十亩往上走,这还是盛国分封诸王时不设郡国为封地、所有亲王只能在京师三辅地区建王府的规模;若是放在前朝诸侯王有封地的当年,最大的王府据说南北长有二百余丈,东西也有接近二百丈的宽度,占地六百亩不止——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如今的皇宫“五官城”的七成,而在前朝也只是堪堪皇宫的五成左右大小。

    齐单的府邸虽然说是王府,但规模装潢还不如权贵或是豪商的宅邸,实在是有些过于寒酸了——他的王府压根就不是特意建的,而是买了个还算宽敞的院子然后挂上了个“赵府”的牌儿,连“王”字儿都没有,整个府上就齐单这么一号人物,偶尔与他相熟的朋友们倒是会来拜访。倒不是因为齐长庚不喜欢齐单所以对这个儿子很是刻薄,其实齐长庚反而面子上工夫做的很足,齐单要什么他就给什么——除了权力。

    所以说齐单是一点儿也不缺钱的,从他随手就给小狼儿五锭金元宝就能看出来这人也是个花钱不眨眼的主儿。只不过齐单一来低调,二来主要也是为了气他爹,就自己找了这么个地方住着,至于盛国原来的赵王府自然是空着。

    相比之下,如今最大的王府就是秦王齐骏的住处了,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秦王府光台基就高一丈二,仅次于五官城统一规格的三丈三,占地更是足足四百亩——如果有一天他真死在贺难或者齐单手里,那这一条估计也能成为罪名之一。当然,也不能因为人家宅子大就敌视人家,毕竟是秦王殿下自己掏钱建的,而且没动用国库的钱,就算是齐长庚也不好阻拦——天知道秦王为什么会这么有钱,但贺难和齐单都知道——他赚钱的本事只会比花钱的能力更出色。

    江文炳刚骂完齐单,转眼间就被打脸了。月牙儿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来,她那纤细的胳膊端着一盆清水:“白公子,我听您房里有动静便知道您醒了,就去打了盆水来为您洗漱……”话音未落,她才发现屋子里除了白公子还有一个人,“这位是……”

    “不关你的事,你先出去吧。”齐单向月牙儿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出去,月牙儿也很是伶俐懂事,知道白公子和这魁梧男人说的话自己听不得,便放下水盆退了出去。

    “什么情况……你金屋藏娇啊?那小姑娘看起来才十六?十四?畜生吧你?”江文炳愣了数息才回过神来:“你不是去照儿家提亲了么?这样是让照儿他哥知道了还得了?”上次拜访朱尚书府上江文炳可是在场的,朱斜阳的那一番话他还记忆犹新——他还因此揶揄过齐单“你白公子青楼常客的名声真是传遍大江南北,不如改名叫青公子算了。”

    “呵呵,我看你才是为了躲我姐才要跑去冯翊那地方吧……是不是在那里有新欢了?”齐单迅速转移话题并反唇相讥,不过他也知道此时不是斗嘴的时候,“洗清自己的嫌疑”更加重要,便一五一十地将昨夜之事给江文炳叙述了一遍。

    在听完了整个过程之后,江文炳斜着眼睛看了齐单一眼:“我说……某个疯狗一般的家伙给你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么?”

    疯狗指的自然就是贺难,而江文炳的意思其实就是“你现在挑人的眼光就是从垃圾堆里挑宝贝?”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齐单又引了一段孟子之言,看来贺难给他的印象不是一般的深——毕竟二人的第一次交锋就是以孟子之言始:“人说见龙在田,试试又没什么损失。”

    “不得不说,我从他身上没少学到东西……可惜天底下的贺难没有那么多。”齐单的眼神稍稍黯淡了下来:“虽然我和他的身份云泥之别,但在智谋、志向、胆魄上,他都是我所认可的对手,他的心性甚至我都有点儿自叹弗如。”想到这儿齐单的嘴角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所指的心性是贺难的厚脸皮——他当然不会忘记他说过“贺难是他见过的、最为卑鄙无耻之人。”

    “那又怎么样,他不是仍然被你所钳制么?”江文炳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他知道迟则豹给齐单带回了贺难的信。

    连同那封信的真意齐单也一并解释给他听了。

    “钳制的了一时罢了,你不会以为他是那种会为了郎情妾意、儿女情长就会舍掉性命乃至理想的人吧?”齐单看得清贺难,一如贺难也读懂了他。

    “那你还说照儿……”江文炳有些愕然,他以为自己的兄弟把贺难掐的死死的。

    “他会为了照儿权且忍让甚至退避三舍,但也就仅此而已了。”齐单拍了拍自己视作手足兄弟的人的肩膀:“不过放心,我还有其它东西能制约他。”

    临离开赵王府前,江文炳突然问了齐单一句:“那你呢?”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全,一是因为身边还有要跟着他一起走的小狼儿在场;二是因为与他粗犷的外表相反,江文炳其实是个脸皮很薄的人,他觉得把“那你会为了照儿放弃一切吗?”这句话完整的说出来或多或少有些难以启齿。

    实际上他知道答案,毕竟比起贺难来说,江文炳才是最了解齐单的人,这才是他难以启齿的原因——他也一直将照儿视为亲妹妹那样看待,进退两难。

    话一出口的瞬间这头猛虎就后悔了,自己不该问出来的,至少这个答案藏在齐单的心里比让他说出来要好得多。至于指望齐单听不懂自己的意思?猪在天上飞都比这个有可能。

    “不会。”

    那声音的主人没给江文炳后悔的机会,干脆、果决、没有任何迟疑。

第九十九章 莘莘寒门苦

    “听闻五皇子殿下登门拜访,下官真是顿感蓬荜生辉啊。”齐单的马车还未停稳,门前却早有人等候——来人约莫花甲年岁,两鬓斑白,长髯一把,相貌端庄,神采斐然,腰配两枚云纹白玉环,手摇一把孤鸿锦面扇,正是国子监祭酒杨清正。

    这边人还未落地,声音已然探出车帘:“杨祭酒还真是好客啊。今日唐突来访,唯恐杨祭酒见怪,所以准备了一份薄礼,还请杨祭酒笑纳。”

    “殿下还真是客气,来都来了还带什么礼物。”杨清正捋了捋自己的一把长须,笑着摇了摇头。

    先下车来的却并不是齐单,而是一个形容普通的壮年男子,他双手端着一个价值不菲的木盒捧到了杨祭酒面前,杨祭酒正要差人接过来这份“薄礼”,却一不小心和对面男子的眼神撞上了。

    在看清此人面容的时候,杨清正的神色陡变,笑意全无,而齐单正好说道:“杨祭酒,我还带了个朋友来……他与你也是旧相识呢!巨山,还不快拜见祭酒大人?”

    “殿下……这是何意?”杨清正挑了挑眉,既然齐单能把这个人挖出来并带到了自己面前,那他就一定知道自己身上的事儿。尽管这个人并不出名,但杨清正的记性却很好,偏偏就记得他姓甚名谁。

    “如您之言……既然‘来都来了’不妨请我们到府上坐坐?”齐单鹦鹉学舌,笑吟吟地看着杨清正,但眼神中却含着戏谑之色。

    国子监祭酒这个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这个位置堪称举足轻重。

    先来说说国子监是个什么概念——很简单,盛国的最高学府,也是读书人入仕的敲门砖,地位在山河学府之上。

    入山河学府无需凭证,只要过了府试即可入府读书,而在府中学成之后要么留任府中,要么就参加当年的科举,不过可以跳过正常科举制度中的“乡试”直接从“会试”开始,算是占了些便宜,不过考虑到山河府的府试较乡试还要难上一些再加上这里培养的都是“特种人才”也是情有可原。而国子监中所收留的监生大体分为两类,即“贡生”和“荫生”——前者是地方如郡、县等地的成绩优异的、被选入国子监读书的秀才,而后者则是借父荫祖荫得以入监。前者再细分就是“会试不第”想继续深造的举人、称为“举监”,和没参加过乡试但是资质优异的秀才,称为“贡监”;后者细分则是世代为官凭借家中余荫的“荫监”和给国子监或其它官署捐钱的“例监”。当然如果再细分也能分的下去,这里也就不多赘述了。

    简而言之,就是复读生、应届生、官二代和富二代。在国子监内荫监地位最高,举监其次,贡监则和例监排位最末,不过近些年来商贾的地位水涨船高,例监倒隐隐有些压制贡监的意味,甚至某些出身较为低微的举监也不敢与之争宠——虽说举监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但是还未任职的当然比不上现在口袋里就叮当响的。

    顺带一提,国子监在山河府开府之前只招收“三代以内有正八品以上官员”的学子,而在二十多年前的先皇时期,年过四十的李獒春力排众议冒死上谏开辟了山河府以及山河学府之后,国子监才堪堪让寒门弟子有了入京读书的第二门路,而就算是这样李獒春也仍旧得罪了不少官宦子弟,毕竟让那些下九流与他们同台论见——赢了倒还好说,输了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再说国子监祭酒一职——国子监的主管官,再简单一点儿说就是校长。国子监祭酒不止掌管教习诸生、总领诸师,在科举中也有着相当大的话语权——会试的主考官由吏部尚书担任,礼部尚书及国子监祭酒为次席,其它阅卷官及监考官大多也都出自吏、礼部,为避嫌则不取国子监中博士及助教阅卷,这是盛国自开国以来就定下的规矩。不过尽管这样,国子监祭酒的意见对于奠定一个考生的中榜与否以及名次高低也是决定性的因素。

    回过头来说说咱们这位杨清正杨祭酒,这位当年可是个猛人——他于科举之中连中两元,虽然最后殿试之中未能取得状元、达成“连中三元”这凤毛麟角的奇举,但也仅仅两步之遥罢了,位列三鼎甲之一的“探花”。当时他上殿面圣之时便作如今打扮——手持锦缎折扇,腰佩两枚玉环,意指自己连中两元,冠绝群雄,令同殿进士皆黯然失色,其一挥而就之潇洒、应答如响之狷狂连先帝都啧啧称赞,故赐了一个“锦扇探花”的称号,一时风头无两,盛名甚至盖压住了当年的状元郎。而自打他入朝为官便一股脑儿扎在了国子监中讲学——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了,当时殿上的嚣张做派只是一种宣传自己震慑对手的手段,而为官之后当然是明哲保身、左右逢源的好——一来国子监这地方晋升空间不大,干到头儿也就是个从四品的祭酒,别说和中书省、六部这样炙手可热、煊赫一时的部门相比了,就连东宫太子的詹事府都比这个有前途,所以资质上优的不愿来、资质较差的还来不了,杨清正可以在这儿当祭酒当到死;二来许多官宦子弟都要在国子监读书,这就是给杨清正牵线搭桥的纽带啊,利好于他和那些高门大户的结交,反正自己这个职位和他们不犯冲,就算不能交好也不至于结怨,而等到自己和他们同一阵线之后那些原本和自己同档次的官员还得巴结着自己好好“培养”子嗣。三来科考及第之人都算作主考官的门生,他的门生们若是后来飞黄腾达了也不免会“孝敬“自己这位”恩师“。

    算来算去其中的油水着实是大着呢。

    杨清正这人是既不“清”、也不“正”,他在位的这些年里徇私舞弊、泄露考题的事儿没少干,使得一些资质平庸的达官贵人之子都能取得相当耀眼的成绩,而他最擅长的就是“造势宣传”,通过漏题或者舞弊的手段塑造一个“解元”、“会元”甚至“两元”,并大书特书乃至杜撰出体现该生聪颖才思的轶事且大力传颂,并旁敲侧击地展现出自己教导有功、慧眼识人的本事,为自己进一步攫取名望,他还给这种手段取了个颇有意思名字——“赢在起点”。而就算该生在殿试上暴露本性表现不佳,也可以用“面圣惶恐”或者“长于笔耕而短于言谈”作为借口搪塞过去,反正进士的名头已经板上钉钉,再高一点儿无非就是面儿上好看一些,反正这些有势力并着有财力的膏粱纨绔们有的是办法升迁。

    而他舞弊的手段也很有意思——为了防止舞弊、考场也是有着自己的一套制度的,就例如用盖纸或者折角挡住考生的姓名,编以红号,再由誊录官以朱笔抄写一份,称之为“朱卷”,所有审阅官只阅朱卷,副考官在中意的朱卷上批“取”字再送达到主考官那里,主考官若是也中意此卷便在上边批注一个“中”字,而这些取中的朱卷在放榜之前按照红号来调取拆封相应的黑卷再予以记录,最后唱名写榜。这三重保险确实增加了舞弊的难度,但正所谓下有对策,杨清正一拍脑袋就想出了这么几个辙——第一就是漏题,作为国子监祭酒即便是避嫌在出试题的时候也有一定程度的发言权,第二誊录官也是人,贿赂誊录官让他们在朱卷上作记号就行,第三就是临放榜的时候偷换卷子,杨清正本人就是一位书法大师,临摹他人字迹堪称信手拈来。

    不过这三种方式都有其弊端。漏题也漏不出来多少,毕竟每次出卷的人少说也得十来个往上走;誊录官也并非人人都敢做此事,再者誊录官的数量比起出题官、阅卷官来只多不少,不可能每个人都打点的到;至于偷换卷子改大榜——说实话想想就得了,充其量也就在院试、乡试用用,天子眼皮底下搞这一套真被发现了治你个欺君犯上之罪掉脑袋都算是轻的。

    杨清正毕竟是连中二元的才子,丫苦心孤诣研究了数年作弊之后终于有了一套极为复杂、消耗人力精力巨数但是又极其安全的做法,用他某个纨绔门生的话来说就是“我师父实在是太稳健了”——在考试开始之前杨清正会给每个走后门的门生一份各不相同的“秘方”,自己则留有秘方的副本免得忘记如何辨认,当然前文提到过杨清正的记性很好所以这些副本他基本用不上。这些秘方上面记录了一些颇有辨识度的行文方式,譬如“起手第一个字以何字起始、第二列第二字写何字、第三列第六个字写何字……诸如此类,直至最后一字以何字终止”或者“之、乎、者、也、焉、哉、耶、欤等虚字如何排列使用”,又或者二者合一再辅以其它行文方式来辨识这是谁的卷子。这办法累是累了点,但架不住“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杨清正只能硬着头皮阅卷了,而这种密码一样繁琐的东西也被他的门生们起了个名字叫做“摹师密码”。而在发现这种办法确实有效之后为了减轻自己以及同谋的工作量,他甚至还无意之中发明了标点符号的雏形……即他让考生们在每句最后一个字尾点上一个点表示句读,点上两个点就是意为感叹惊叹,点上三个点则有疑问之意……如今的盛国倒是也渐渐将这种标点符号推广普及开来,方便是方便了不少,就是纸张的耗损也随之增加了……许多故作玄虚的文人甚至一字一符号,时人皆称此举为“点墨”,意指这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文化只有这一丁点儿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充门面。

    无论后世史书如何评价杨清正其人及他一生的所作所为,但单说这一点……他也算得上是名垂青史了。

    总而言之这样的事儿他干了不少,就算真有让圣上起疑心的也就那么着过去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皇上也要对权臣贵族们作出一定的妥协、给他们尝到甜头再适当敲打一番才能更好地维持住自己的地位。皇帝得群臣支持、官宦子弟得显赫声名、杨清正自己还能从中拿到不菲的“礼物”,这种三方共赢的事情只要不做的太过分就没人会戳破。

    但是这世上的事情吧……有赢就有输。这三方赢家名利兼收,那输家就只有莘莘寒门了呗。

    寒门都挤破了头的想入山河府,这让杨清正也分外感到不爽,毕竟这世道寒门子弟比起权贵氏族还是要多上太多了,这些人活生生地把李獒春这个老对头的名字抬到了自己之上——为什么说是老对头,因为李獒春在杨清正的前六年就取得了盛国第一例、也是唯一一例“连中三元”的经天纬地之才,他这个“两元”难免会被人和前者作比,后来李獒春更是因先帝于病榻之中、垂危之际还念念不忘地赐号“功獒”。

    同样都是先帝金口玉言的亲封,“锦扇探花”比起“功獒”来,只能说是弱爆了。

    不过当今圣上齐长庚对李獒春的态度一直是不温不火,虽然让他做了太子师、但由于李獒春反对陛下频繁改税法这一点也让齐长庚心生嫌隙,况且齐长庚对于山河学府也并不如国子监这般支持,甚至愈发感到不悦,这也使得杨清正暗暗有些得意。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寒门都选择山河学府,比如眼前的这一位就明珠暗投了——姬巨山本是海弓郡的解元,为博更进一步、也是自恃解元身份所以没有拜入山河府门下而是进入了国子监。按理来说解元的身份在国子监虽然算不上独一无二但也是个中翘楚了,但是他吧……说是命不好也行,他参与会试的那一年正逢齐长庚即为的第一届会试,那些帮着齐长庚上位的外戚、官宦、商贾们也得向陛下讨点恩典不是?所以当年硬生生地就把他这个进士的资格给挤没了……

    姬巨山当然对此感到不满,要知道自己平日里的成绩都是从上边数的,所以在千方百计地打听之后终于得知了自己的名额被人顶替了,于是一怒之下就跑路了……可能有人问他不是解元么?但须知三元两元的高人不好找,二十啷当岁、十几岁的解元大有人在,他一个年近三十的解元也就那么回事儿吧,鸡肋程度堪比鸡腚——虽说一个郡三年只有一个解元,但一只鸡一生也只有一个腚……

    还可能有人问他再等三年考一次或者直接做个小官不也行么?总比没名没份的要好——要知道这么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人,他等也觉得抬不起头、做个小官又不符合心意觉得自己屈才,让他这么憋屈他就觉得脸上无光,再加上自己还没办法对抗那些达官贵人,那就跑路回家呗,兴许还能在京城留下个有气节的名声。

    事实上压根就没人在意他这么一号人物……前文也说过京城酒楼掉下块匾都能砸死个带品阶的,更别提他了,于是乎他在郡守的府上做了若干年门客之后又回来了看看事情还能不能有转机,毕竟他老家海弓郡就挨着海阴郡,简直就是难兄难弟。

    那可能又有人要问了,既然他都下定决心清高一把了咋又跑回京城来了呢?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那咱们再从头开始捋起——一个不认为自己是寒门所以没有拜入山河府、却被国子监狠狠地打了脸的人,那索性还不如再自己打自己一回呢,面子重要仕途重要啊?

    面子就是鞋垫子,这个道理很简单,人人都会说,但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调整好这样的心态——姬巨山跨这一道心坎儿整整跨了十一年。

    索性啊,天无绝人之路,这回他回京城第一个就去拜访户部尚书府了,为什么呢?因为朱永当年是他的主考官,虽然当年还不是礼部右侍郎,但在礼部也颇有地位了。那年考生实在是太多,所以还在御膳房教新来的御厨颠勺的朱大叔也被拉去做考官了——看看人家的水平,御厨都得向人家请教——扯远了,还是说回到这二人的渊源,总之姬巨山觉得自己必中就提前拜会了一下所谓的“恩师”并以朱永门生自居,毕竟他也有志于进入礼部仕官——他还认为自己长相挺英俊的。不过他在得知自己名落孙山之后自己也觉得有愧,所以直到离开京城也没再见“恩师”一面。

    今时今日笃信“面子就是鞋垫子”的姬巨山腆着脸又拜访了一下朱永,朱永虽然对此人没太多印象了,但还依稀记得这小子是个挺有心气的孩子,再加上他这人脾气随和,就跟他多聊了两句,正好就等来了送照儿回家的齐单。

    齐单一看姬巨山那张写满了郁郁不得志的脸就知道这家伙或许也是个值得一用的棋子,二人便这么的接上了头,而在姬巨山的长吁短叹之后齐单也了然了姬巨山如今的境遇。

    于是乎就有了今日齐单带着姬巨山来给杨祭酒“送礼”这件事儿。

    这礼么……自然就是杨祭酒舞弊的证据了。其实科举舞弊这件事儿齐单也略有所闻,毕竟他认识的纨绔如此之多,那些人到底有几斤几两他搭眼一瞧就了然于胸了,但他也懒得和那群酒囊饭袋接触,反正这些人祸害的是他老爹的江山,传也是传给他大哥。

    可如今就不一样了。齐单既然掌握到了杨清正舞弊枉法的切实证据,如果不加以利用再敲骨吸髓那就不是齐单了。

第一百章 夔河沉尸案

    贺难最近很忙,看来师兄对他所说的“大案子”还真不是跟他客气的说法。

    在水寒郡下属县城夔县的夔河里,发现了一具不满十岁的男童尸体。尸体除了脖颈处整齐的断口之外并无其他任何外伤痕迹,而负责验尸的仵作也表示这具尸体应该是在被发现的三日内死亡的,体内没有中毒的迹象,很明显致死原因只有两种——一是直接砍掉脑袋毙命,二则是因为头部所受到的其它伤害导致被害人死亡,而凶手砍掉脑袋抛尸则是要掩盖真正的凶器以及死因。

    但也并不是这么简单就完事了——紧接着在七天内夔河里又漂上来了一具尸体,仍然是没有头颅、全身无明显外伤的样子,只不过这一次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壮年男子。于是乎夔县的县令不得不写信到郡衙求援了——眼看着要发展成连环杀人案,要是光靠县里这些人估计自己的乌纱帽要不保。

    这也是周獠为什么把这件事儿交给了贺难——毕竟师弟和自己是山河府出身的,断案要比寻常人有经验,更何况师弟的能耐自己也很清楚了。

    夔县在水寒郡的最北边,贺难到那去最快也得两天一夜,在接到命令的时候他连休息都顾不上了,随便牵了匹马就火速赶赴了案发地点夔县。而就在第二天傍晚他抵达夔县县衙的时候,噩耗又不幸传来——就在今日午时过后,夔河里又捞出来了一具二十出头的女子,死法和之前是如出一辙。

    贺难刚踏入县衙门就被夔县县令给拉到后堂去了,后堂门口早有捕头和仵作在此等候,屋里就是并排放在地上的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怎么少了一具?”贺难偏头看向了仵作。

    那五十岁的老仵作也是一脸的无奈之色:“第一件案子到今天已经快一旬了……无头的尸体比全尸腐烂的快很多,这样的尸体如果不尽快处理是会发生瘟疫的,所以我们就给烧了,不过幸好还有卷宗。”仵作边说边递上来了一个薄薄的小册子。

    “这三具尸体的身份全都查出来了么?”贺难一边捧着卷宗看一边问道,他有着一心三用的本事,这边看文字也不影响听别人讲话,甚至脑海里还能实时地进行着推演。

    “那个男童的身份并未查清,我们按照登记在册的户籍走访了家中有十岁以下孩童的百姓,但并没有发现谁家丢了孩子;这具男尸的身份倒是清楚,他是县城里的一个裁缝,叫做元二。至于今日这具女尸由于事发突然所以还没来得及去查……”说着说着捕头也有些不自信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这是他的失职。

    夔县是个千户有余,人口数万的县城,查明死者身份的难度可想而知。

    “无妨。”贺难点了点头,“这事情发酵到今天阵仗这么大,会有人来认领的。这三具尸体都是何人发现的?”

    “夔河下游二龙村的村民,他们村正好处在河口的位置,发现三具尸体的人虽然有所不同,但都是他们村的村民。”捕头答道。

    “好,他们现在在县衙么?一会儿我要见见他们。”贺难已经看完了卷宗,但他并不急于听取口供,而是蹲下身来掀起了两具尸身上的白布。他在山河府的时候就没少见过尸体,但如此近在咫尺的距离可是不多——他向来怕尸首,尤其是死不瞑目的,总觉得那死者的双眼在看着他,如今这两具无头尸体对于他来说反倒还好受一些,但也是强忍着恶心和恐惧。

    白布掀开的刹那恶臭扑面而来,其实尸体的臭味儿是一直都有的,不然仵作和捕头两人也不可能宁愿在后堂门口站着也不愿意进屋里坐着了。

    嗯……男尸右手中指中端有压痕,这应该是常年戴着顶针留下的痕迹;右手大拇指以及虎口处有老茧,经常使用剪刀,这两点都能证明他裁缝的身份;手指上有很多极为细密的陈年旧伤,是针线活儿留下来的扎伤……这个裁缝生意不太好?

    “这裁缝元二的生意怎么样?”贺难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啊?呃……元二的生意很好,裁缝铺是他自己开的,还有两三个伙计帮工。县城里很多富户都上门找他做衣裳。”虽然不知道贺难问这个做什么,但捕头还是如实回答道。

    原来不是手艺不好,而是很久没有亲自动工了啊……所以手上的针口都极为陈旧,甚至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贺难习惯性地进行推理,不管对案情有没有帮助多想一想总是没有错误的,很多时候这种不起眼的细节很可能就是凶手杀人的动机。

    大致看完了元二的尸体过后,贺难又看向了那具无头女尸,女尸和元二一样都因为泡在河里所以显得很是浮肿。这具女尸看起来和元二的尸体又有所不同,她的手部比起元二这个青壮年男性还要粗糙一些,看来是经常做粗活儿的,左手上还有一些不规则的疤痕,食指上的一条细长旧伤最为明显,从指甲处一直蔓延到了掌骨。

    “看来她是个左撇子,而且家中还养狗……或许不止一条。”贺难心中言道——女子手上这些不规则的疤痕看起来很像是犬牙的咬痕,痕迹并不十分深,所以很可能是喂食的时候被犬牙刮蹭破的,根据咬痕的深浅、大小、长度以及面积来看,她家中至少有一条中型犬和另外一只体格较大的。

    “呃……我不知道诸位能不能查到夔县的百姓里都有谁家养狗,但务必要请诸位查上一查,或许此案的案情便明朗了。”贺难站起身来踢了踢略略酸麻的腿,向众人解释了自己的推理和猜测。

    “另外……这男尸元二和女尸应该不是死于同一人之手。”贺难在仔细比对过两人尸体数次之后,终于下了断言,而这自信的神态也令众人有些惊讶。

    “贺狱曹……何出此言?”县令赫然发问,看他的表情很是惊讶,而站在一旁的仵作与捕头二人也显露出惊异之色。

    “活人与死人断头后的状况有明显不同,这女尸的衣物上血迹呈喷溅状,几乎染红了整个前胸后背,连衣袖口都沾到了不少,虽然血迹几乎被河水冲净,但仍能看到残痕;与之相对的是元二身上的血迹只有颈后的一点儿,大部分都在前胸……如此我可以断定元二是先被人打死后过了几刻钟再被砍下头颅的……由于元二的尸体是趴倒在地上的,所以血液流出来只沾染到了前胸。”

    “不对啊。”老仵作出言驳道:“或许是因为元二是男性,无论是身高还是颈部的宽度都非这女子可比,行凶者或许是判断难以一刀致命,所以才先打死了元二再进行斩首呢?”

    “别急……我还没说完。”贺难打断了老仵作的话:“虽然乍一看这头颅与脖颈之间的断口处毫无二致,但是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这女尸颈部的断口干净利落,显然是自两块骨头的衔接处断开的;而元二脖子上的断痕则有些凹凸不平,甚至这个下刀者并不清楚人体构造,下刀的时候直接砍在了骨头的中央,切割的并不利索。前者很明显是用斩首刀砍的,且刀法极其娴熟,而后者的伤口更像是使用菜刀、且更偏向于‘锯’的手法给锯下来的——虽然这么说对于死者可能有些大不敬,但如果能凭借此处的疑点找出行凶之人,也算是告慰两人的在天之灵了。”

    “另外,这女子的膝盖处很僵硬,肩膀以及上臂处有很浅的、麻绳勒过的淤痕,她应该是被人束缚住并且在跪姿之下被杀害;而元二身上则全无这种痕迹,很有可能是在站立状态下被人用钝器击打后脑致死。为了印证我的猜测,我还摸了摸元二尸身的前胸处——果不其然他的锁骨有些凹陷,膝盖也有磕碰的痕迹,想来应该是受到第一击时还或者所以扑倒在了地上磕到了骨头。”

    “好了,大致就是这些了。”贺难长出了一口气,“考虑到我的年龄和经历,我对女子身体并不熟悉,所以还得请这位仵作前辈验看一下这女子生前是否受到过侵犯,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我去听取一下二龙村村民的供词。”贺难一席话里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在场的众人的确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便纷纷按照贺难的吩咐行动起来,验尸的验尸,勘察的勘察。

    二龙村村民一共来了两人,其中有一人在发现第二具尸体之后便长了个心眼,时常在河边注意着有没有新的尸体出现,他这无心之举还真帮上了忙,第三具女尸也是他及时发现的。

    不过他们也只知道尸体是从夔河上游漂下来的,具体的抛尸地点在何处也只能等到贺难去实地考察一下才能得出结论。于是贺难便带着两名捕快陪同,随着两位村民一起赶往了二龙村,在离开衙门之前他还特意叮嘱了“千万要好好看管这两具尸体”。

    抵达二龙村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贺难与二位捕快便在村里一户人家借住一宿,等待明日一早溯流而上追寻蛛丝马迹。

    夔河是寒水河的支流之一,全长五百里左右,自夔县从寒水河分流出来跨州连郡最后汇入小东海,河水流速不急不缓,所以遇到二龙村附近河道的转弯很容易将尸体淤积到那里,这也是为什么二龙村村民总能发现尸体的原因了。

    “抛尸者没有把尸体和石头绑在一起就地沉尸,果然是因为夔县周边的河道较浅、沉尸更容易被发现吧……所以才由着尸体顺河而下想要漂到海里毁尸灭迹,但他们也没想到这三具尸体都巧合般的在二龙村附近这个河湾处以近乎停止的缓慢速度行进所以被发现,由此可证抛尸者无论有几人,都是夔县附近的居民……”贺难沿着河道走了一段时间后便想到了。“不过也不排除还有其他的沉尸还未被找到的可能性……”

    “女尸的身份还不能确定,但至少元二这里会是一个突破口……先回去确定一下元二是何时失踪的吧,向他铺子里的伙计求证应该能得出一个相对来说接近的时间。”

    打定主意之后贺难也不继续在这偌长的夔河处浪费时间了,通过水流流速去反证抛尸地点,远不如判断元二的死亡时间去推测抛尸者的身份来的方便,贺难想的也是能凭借水流推测出来最好,推测不出也不妨事。

    这年头凶案不能说频发,但是破案率实在是低下,大部分荒郊老林中死了个人根本没人知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情都是稀松平常,这夔河沉尸案能让贺难见到尸体,已经可以说是上天不忍看这三人枉死了。

    贺难带着两名捕快在夔河边逛了一天,直到日落西山时才回到了县城里,但这一日之内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给了他当头棒喝,气的贺难鼻子都歪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女尸呢?”贺难返回后见女尸已经不在衙门里了,便找到仵作进行盘问。

    老仵作也是面露难色:“昨夜你离开后,县城里的徐员外过来了一趟,他见到尸体就开始放声大哭,涕泪横流地说这是他失踪的小妾。如今虽已死无全尸,能否让他将尸身领回去超度一番再好生下葬,我们也是不忍阻拦,便让他将尸首领走了……“

    “荒唐!”贺难的眼珠子都瞪了起来,“如今这等大案未破,仅有的证据当然要保存好,别说是丈夫了,就算是她亲爹也不能领走啊!万一他们在搬运尸体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又毁掉了什么线索怎么办?”

    见贺难这样子,老仵作也有些不愿意了:“您是上头来的,可我们就是本县人士,徐员外可不是我们得罪的起的,到时候案子结束你倒是一走了之,我们不还得生活不是?”

    贺难斜着眼睛睨视了老仵作一眼,冷哼一声道:“你们怕他就不怕我?也别明日了,咱们现在就去他那里把尸体带回来。”

第一零一章 怙恶千面教

    仵作、捕头以及几名捕快等人是被贺难硬生生裹挟着跟他出门的。除了为首的贺难以外,其他几人心中都是老大的不情愿,脸上更是写满了被逼无奈——要去触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徐员外的霉头不说,熬夜加班还没有俸禄拿,可不是不愿意么。

    但贺难不这么想。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早一天破案就能减少很多后续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也可以避免更多无辜的生命牺牲,不过他倒是也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态——虽然周獠已经在郡治内整顿了不少官员以及他们偷懒的风气,但须知水寒郡的歪风邪气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完全整治当然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

    说到这儿不得不把李老儿李仕通再搬出来说道说道了——李老儿虽然能力未必有多出众,但他人不坏,为官的态度也值得作为楷模来标榜一下,再加上周獠写给斧阳郡守的那封信还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所以李仕通也被一纸调令调任到了郡城里,任了个举足轻重、颇具分量的官职。如今的李仕通家里神佛仙鬼也不拜了,只偷摸摆了两个牌子供着——贺难和周獠。

    夔县的这位邢捕头办事效率确实不错,这一日之内他调兵遣将分头调取了许多元二身边人的口供,还真整理出了不少的线索。老仵作那头儿也是没敢怠慢这位,又仔细地对二人的尸体检查了一番,也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细节。贺难这一路当然也没闲着——他的身子骨能不动就绝不动弹,但大脑一刻都不会放松。

    根据元二裁缝铺里的伙计称,元老板在某一天夜里急匆匆地出门去了,至于去了哪——人家元老板的私事儿自是不必向他们汇报的,伙计们也没敢多问,但看元二的神色倒真是挺焦急的,结果第二天人就没回来——本来这也不算个事儿,元二自打不亲手开工之后,也会经常出去采购些丝绸布帛,所以两三天不在这里也并不稀奇,但那天晚上老板娘、也就是元二的妻子到裁缝铺里打听丈夫的去向,要知道平时元二出远门都是跟妻子报备的,结果这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人上哪里去了。直到又过了一日官府发了元二的死讯他们才知道元二已经被人沉尸河中了,元二的妻子在听闻丈夫死讯之后,更是哭的昏倒在地上到了半夜才悠悠醒转。

    至于徐员外的小妾,由于昨夜尸体就被徐员外接回了府上请僧侣进行超度,所以没有来得及细细验看,但老仵作也仍然按照贺难的嘱意检查了她的身体——而检查结果也很耐人寻味——他不但根据疤痕印证了贺难有关于“此女家中养犬”的事实,还发现她生前曾经遭到过侵犯——这种近乎于凌虐式的侵害显然不止一人所为。

    在完整地看完了尸检的结果之后,贺难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句:“我在想……这女子当真是徐员外的小妾么?”

    此言一出,身旁其余几人脸色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而贺难也从中读懂了一些东西:“不用这么看我……你们心里想必也有这样的猜测,而且徐员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们比我清楚得多不是么?”

    “您为何作此推断呢?况且徐员外为何要冒领尸体呢?”一名心直口快的捕快问道,他便是陪同贺难一起前往二龙村的其中一位,在见识到贺难的本事之后对其很是敬佩,故而如此发问。

    “作为小妾来说虽然要照顾老爷的饮食起居,但昨日我见那女子手上的厚茧显然不是干干杂活儿就能留下的,依我看更像是长期且大量的农活才能积累出来的。其他的疑点比如咬伤以及侵害现在还不能作为证据,不过等我们到了他家里便能清楚了。”贺难淡淡地说道,他没有言之凿凿地肯定就是因为现在的证据还不够多:“至于徐员外为什么要冒领尸体……如果他没有那种古怪的、恋尸的癖好的话那八成就是——移花接木,偷梁换柱。”

    饶是如此,几人也没能理解贺难话语中的意思,尤其是那句“移花接木,偷梁换柱”更是意味不明,不过贺难也不在乎他们能不能听懂,反正只要徐员外肯让自己进门就有机会印证自己的想法。

    徐员外的宅子离县衙门也并非很远,在几人谈话之间便以到达,有捕快在自然是不用贺难亲自叫门的,他便抱着双臂在后面等着。

    过了许久,徐员外才在家丁的接引之下姗姗来迟,他甫一见众人便笑呵呵地张了口:“邢捕头别来无恙啊,今夜拜访我老徐所为何事?”

    “想必这位就是徐员外了,贺某久仰您尊姓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凡响。”贺难往前几步走上了台阶,与徐员外比肩而立。贺难这厮真是脸都不要了,明明今天傍晚才听说过徐员外这号人物,居然就腆着脸说什么久仰久仰:“说来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来找您要个人,没什么问题吧?”

    徐员外面露疑惑地看向了邢捕头:“这位是……?”看这少年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徐员外实在是想不出来这人是哪一号人物。

    邢捕头清了清嗓子:“咳、咳……徐员外,这位是郡里来的贺狱曹。”话音落了有两三息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为了案子来的。”

    “哦、哦,原来是贺狱曹,徐某也曾听闻您到县城,却不曾想到居然是如此的青年俊杰啊,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失敬、失敬。”你方唱罢我登场,比起睁眼说瞎话来徐员外也是不遑多让,甚至还有隐隐超过贺难的意思——毕竟他还真不知道郡衙派来一个什么贺狱曹来查案子,无非就是接着邢捕头的话说下去罢了。“要什么人您尽管开口,我等一定配合。”徐员外看来也是个爱说俏皮话儿的人,或者说他还挺擅长套近乎的,顺便也算是展现了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就算这帮孙子不敢说,我也非得让他们给贺狱曹多交代点儿东西不可。”

    “哦,那您是误会了,我今儿来本来也没想着带会说话的人回去。”贺难是给了根胡萝卜转手就是一棒槌敲了上去:“尊妾室的尸身于我们侦破此案还有莫大的干系,按规矩也得是县衙先收押尸体。昨夜已经通容徐员外您一夜了,所以今儿我得把尊妾室带回去。”

    一听这话,徐员外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实不相瞒,徐某的妾室在今日超度之后已经派人下葬了。”

    “是么?那我怎么闻到那么大一股味道了呢?”贺难拱了拱鼻子,刻意做出了“嗅”的动作。

    “贺狱曹这般作态怕是对死者有些大不敬了吧……”徐员外至此已经是咬牙切齿地说话了。

    “呵呵……难道徐员外您拿亡故之人做幌子就敬了?”贺难与之针锋相对,今天他必须进这道门。

    看着阶上这两位哪个都惹不起的主儿,底下的人也犯了难,不过说到底他们这是公事,邢捕头还是硬着头皮打了个圆场:“徐老爷不愿妾室故去后受到叨扰是人之常情,但我们当差的也是公事公办,还请徐老爷行个方便。”

    对峙了半晌,徐员外兴许也是想明白了,便冷哼一声道:“那就跟我进来吧。”

    贺难安排两名捕快跟随仵作去抬尸体,自己则带着邢捕头跟在徐员外的身后走进正厅。

    “既然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了。”徐员外缓缓开口:“之所以我要撒那个不大不小的谎说已经将她的尸体下葬,是因为我怕她死后还不得安宁,遭人亵渎。”

    “哦?在下还真没想到徐老爷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啊?”贺难操着一口嘲弄地口吻说道,紧接着他又话锋一转:“那您可知道,尊妾室在生前或许已经遭人亵渎了么?”

    “这……这怎么可能?”徐员外一下子便愣住了,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贺难所说的此“妾”非彼“妾”,便佯装愤怒——至少在贺难眼中是“佯装”——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口中厉喝一声:“若真是那群畜生做的,我必饶不了他们!”

    “哦?哪群畜生?”贺难的眼睛亮了起来,这徐员外难不成还真知道点儿什么?

    徐员外定了定神,娓娓道来:“我见贺狱曹年纪轻轻,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应是不知道当年之事……”

    大概在十数年前,水寒郡以东,朔来郡以北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伙人,他们自称为“千面教”——说他们是妖人也好,是方士也罢,总之就是个类似于邪教的团伙,他们打着拜神传教的名义在此地周边活动,实际上却供奉着名为“千面仙”的玩意儿——为什么说是“玩意儿”,是因为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它究竟是什么,虽然名字中有“仙”,但看它的徒子徒孙所行之事却无异于妖魔之为。从名字就可以知道这个所谓的千面仙千变万化,无固定模样,千面中人笃信他们的千面老仙长生不死,并可以将这种奇能赋予它的信众们,而这长生不死的方式就是“借尸还魂”。千面信众会定期搜罗一些人、并将他们的头颅割下来供奉在千面老仙那张无脸的泥像前,待头颅内的血流干、皮肤完全干瘪之后就说明“千面老仙已经借尽了此人寿数,并且可以依托此人之面容存活于世”,也就是多了一条命。而谁将此人头颅割下并供奉在无脸泥像之前,谁就也能借此人身份多活一世。

    你说这千面老仙一听起来就是扯淡的事儿能有人信么?当然有,而且还不少。天下永远都不缺蒙昧无知之人,对于长生不死的向往是这些人信奉千面老仙的源动力。

    当然,最搞笑的事儿是真正信千面老仙的都是普通的信徒,教主压根儿就不相信什么千面老仙,这玩意儿就是他妈的他自己编出来的,为什么这么说呢——教中有一规矩便是供奉给千面老仙的祭品顺序必须是童男、童女、青年男子、青年女子、老年男子和老年女子,分别对应着少阳少阴、中阳中阴、老阳老阴——是的,他们在四象的基础上还编出来了个“中阳中阴”。而有资格享用这种“长生”的人自然就是高等教众,每期共有六人,而怎么才能成为高等教众呢——捐钱呗。至于多长时间为期那就是教主自己定夺了,只要缺钱了就可以假托老仙之名怂恿这些教众积极上供,然后再根据“贡献”选择谁能得到“仙力”。而除了所谓的长生秘术之外若是被祭的女子生得貌美,也免不了遭到这些畜生的毒手。

    尽管千面老仙之说有着诸多破绽,但唯独“易容长生”这一点好解释——如果这些得了长生之人不幸罹难,就可以说他们今生阳寿已尽,已经转生成他人了。

    当然如果有冤大头反应过味儿来了,千面教主也不怕——一来这些人杀人献头之事都被教主以“某某人于某年某月某日献颅于老仙”这样的句子记录在册,此为威逼;二来这千面教主鼓唇弄舌的本事也是一流,他将之前的钱财如数奉还给此人,并与其约定好只要是他吸纳进来的教众,这些人捐赠的钱都可以三七分帐,此为利诱。正是凭借着威逼利诱这亘古不变的办法,千面教吸收了很多这样的人,颇具规模。

    总而言之,这个所谓的千面教就是一个通过鬼神之说大肆攫取金钱,并谋害无辜之人性命的阴邪教派。

    “……而在此地盘踞了近十年的千面教,也因为六年前那一场大旱而销声匿迹,却不想今时今日又重现世间了。”徐员外给贺难讲述了一番“千面教”之事,当然个中有些秘密他也不知道,所以讲的也是模棱两可:“我想前些日子我们夔县发生的这几桩惨案,都是那个千面教搞得鬼。”

    “啊……邢捕头可曾知道这件事儿?”贺难在听完了之后看向了坐在下手位的老邢,如果什么千面教是徐员外编出来的,那老邢应该会清楚。

    邢捕头摇了摇头:“在下本是外地人,大旱年后才到此任职,所以对此事并无印象。”

    贺难对此有些错愕:“你来这儿之后连以前的卷宗都没看过?”在他眼里到一个地方赴任、尤其是司掌缉查刑狱职责的官员,首先了解当地人文环境的最好办法就是查阅当地此前的卷宗,这也是师父和师兄都身体力行教会他的,算是常识了。

    “呃……是属下失职了。”邢捕头支支吾吾的,当年的水寒郡大家混日子其乐融融,谁有那个闲心啊。不过他灵机一动又想到了什么:“咱们那位仵作陈老就是夔县本地人,此前也一直在县衙门当差,或许他对此知之甚详。”

    说曹操,曹操到。陈老仵作带着那两名年轻捕快匆匆地进来了,他虽然年岁大了,但这几步走的足下生风,到贺难耳边低语了一番:“贺狱曹,老朽现在理解了你那句偷梁换柱是什么意思了——尸体被人换了!刚才我带人验看的那具女尸并非咱们收押的那一具,而是另有其人,除了身上种种痕迹对不上之外也比之前那一具腐败的多……另外,方才老朽见到的那具女尸腹部微微隆起,若不是生前吃了大量难以消化的东西,就是怀胎已有四五个月了。”

    贺难听完陈老仵作的话,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声张,接着岔开话题道:“陈老,方才徐员外给我们讲了一段在十年前左右活动于此地的‘千面教’的故事,最近的案子可能是千面教又卷土重来所为。邢捕头称陈老您是本地人可以向您求证,不知陈老是否知晓此事是真是假?”

    话音未落,陈老仵作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了,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的确如此。”

    贺难点了点头,高声向徐员外说道:“看来徐员外诚不欺我,这千面教的确有着很大的嫌疑啊。”

    “是啊,依我看就是这千面教害了我妾室的性命。”徐员外也忿忿不平地说道。

    “好了,是夜已深,徐员外您也早些休息吧,我们便不多叨扰了。”贺难向老徐拱了拱手,态度比之前客气了很多。

    两名捕快一前一后地拉着个放女子尸身的板车,徐家的家丁也帮忙一起扶着,贺难和徐员外走在当中,最后是仵作和邢捕头走在最后,一行人就这么稀稀拉拉地往大门外走去。

    “徐老爷今年贵庚啊?我看您身子骨还挺硬朗的。”贺难像是聊天一般说道。

    “哪里哪里,早就不如你们这些青年人了。上个月我刚过了六十二岁的生辰,现在是睡得早起的也早,要不是今夜你们来了我也就休息了。”徐员外谦逊道,贺难不再咄咄逼人,老头儿也客气了不少。

    “对了,您这大家大业的也不怕贼偷啊?就没养几条狗看门护院?”

    徐员外一脸地嫌弃:“那玩意儿看着又脏又闹,哪里有家丁顶用?狗肉我倒是喜欢吃,狗我是从来没养过。”

    “对了,我差点儿忘了问了,尊妾室是何日失踪的?这也好让我判断她的……嗯,您知道我的意思。”贺难像是刚想起来一样。

    正在徐老爷翻着白眼寻思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徐家家丁已然是快言快语:“四天之前金夫人就不见了。”

    “好。”贺难停下了脚步,冲着徐员外拱了拱手道:“就送到这里吧。”他又偏头对着邢捕头和几名捕快说道:“徐员外一家是咱们重要的证人,为了防止他们全家上下遭遇不测,从现在起你亲自带人把守徐府,不许任何人进出——记住,是任何人。这是死命令,如果有任何人擅自进出——格杀勿论!”

    徐员外送走了贺难本来满面春风,但这番话无疑是犹如一盆凉水将他从头浇到了脚,他的脸色立刻变得极其难看——难看到像被人踩了一脚又碾了又碾的烂地瓜:“贺狱曹!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没什么,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嘛!”贺难转过头来看着徐员外,双目悬锋。

    顷刻之间,众人的脸色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只一人除外,他的脸色从某个时刻开始一直都很难看,难看到像被人踩了两脚又碾了又碾的烂地瓜。

第一零二章 名侦探贺难

    夔县县衙门的集案库中,一个披发的青年瞪着充斥浑浊血丝的眼睛正在翻阅卷宗。

    盛国建立之初,只有京城及设有“龙兴阁文史馆”作为存放档案、书籍、卷宗等文献案牍的地点,绝大多数地方衙门包括郡城都不曾设立此机构。但自从李獒春坐上了都御史的位子、建立了山河府之后便提出了在每个衙门都建立存放当地案件卷宗的机构,这也是为数不多能让山河府、天边卫和刑部三大司法官署一致同意的意见,于是“集案库”应时而生。

    贺难今夜是一个人回到衙门的——邢捕头和那两名捕快负责“保卫”徐员外一家的安全,陈老仵作则是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只剩下贺难一个人推着板车披星戴月地在大道上走。

    路上有打更的更夫见了贺狱曹这行头吓得是魂不附体——夜深人静本来就够让人毛骨悚然的了,再一转角碰到个一袭黑袍、长发如瀑、骨瘦如柴的人推着一辆载着无头尸体的板车——也就能在阴曹地府看见这般光景。

    在更夫的护送下,贺难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衙门里——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贺难有个屁的惊险,更夫才是受惊的那一个——然后便直奔着集案库去了。

    既然徐员外和陈老仵作都提到了当年“千面教”在此地也留下过累累血案,那想必一定会从卷宗找到蛛丝马迹。

    抱着这样的心情,贺难从浩如烟海的案卷中找到了关于千面教的一切,而读来真可谓是触目惊心——千面教所积累下来的恶孽真可谓罄竹难书。而深思之下更令人心生恐怖的是,千面教的罪行路人皆知,可这些案子绝大多数都没有一个捉拿归案的凶手,看上去和那些无头尸体一样都是无头的悬案——那么问题来了,这是没人想管、还是没人敢管?

    阅读完所有与千面教有关的卷宗之后,贺难又将这些籍册原封不动地放回了陈列架上,但就在他即将离开集案库之前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像是想起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又匆匆地走回了架子前。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所有卷宗的侧封上都标注了案件的名目和编号,并以编号依次排列,而其中有一个很是扎眼——这些卷宗都是很多年前的了,就算保存的再完好也会有岁月的痕迹磨过,旧纸泛黄新纸泛白,旧墨灰干新墨黑亮……这些都可以辨认地出来,尤其是在两厢对比之下。

    “那么问题就出在这一份儿上了吧……”贺难轻轻地将那份夹杂在旧册中有些鹤立鸡群的一本用两根手指拈住,轻轻地又抽了出来。

    客观来说,这七天以来最不着消停的是邢捕头和他手下的小捕快们,贺难每日不是窝在县衙里写什么东西就是去走访,而由于尸体已经全部验看完毕所以陈老仵作也清闲了下来,只剩下这些武职人员们不但要换着班地在徐员外宅子外面站岗,还要肩负起一切搜查的责任,不可谓是不苦。

    不过今日他们的苦日子也算是熬到头了——贺难召集回了所有人,连同徐员外和他的夫人、家丁等以及元二的妻子与伙计们,他宣布就在今日会让夔河中的三起沉尸案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望平九年九月二十九,天朗气清,宜出殡、安葬、诉讼;忌开工、动土、祭祀。

    贺难是最后一个到场的,据他所说——“主角总是最后一个登场”,而他姗姗来迟的原因实际上是抱着整整半人高的各类书册走得太慢……

    贺难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不管这些黎民百姓们知不知道,至少在衙门当差的这几位已经是领教过了,而这样一个人却带着这么多文献意味着什么早已不言而喻。

    “承蒙诸位这些日子里的不辞辛劳与积极配合,贺某今日终于掌握了如下的证据,并可令此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贺难的嗓音略有些沙哑,但仍不失掷地有声,他冲着堂下的列位拱了拱手,便坐在了主位上,连县令都只得在一旁陪坐。

    “徐员外,元夫人,首先我想听听你们对这件案子是怎么看的。”贺难把目光掷向了二人。

    徐员外毕竟是城中大户,在台下候着也能独坐一张太师椅,他皱着眉看向了贺难,像假寐的虎狼一样眯了眯眼:“还能有什么看法……当夜老夫已经说过了,这都是千面教之祸,也只有他们会三番五次地用斩首的方式杀人。”

    那边元二的夫人是一名普通的妇人,她只顾暗自垂泪:“民女只求贺狱曹能找到杀我丈夫的凶手……”

    “呵呵……”贺难露出了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言辞却意外地可怖:“杀你丈夫的凶手,不是已经在这方大堂里了么?”

    语不惊人死不休,一时间所有人的呼吸都提了起来,左顾右盼地看向四周的人谁像行凶之人。

    “顺带一提……杀死徐员外偏房夫人的凶手……也在这里。”

    虽然秋天只过了一半,但贺难却用了两句话,把县衙屋檐下变成了冰天雪地,气氛从未有过如此凝重。

    “贺狱曹这是什么意思?”坐在贺难身旁的县令有些坐不住了:“既然你说凶手就在这里,为什么还不让人将他们擒获?”

    “县令大人请放心,此时就算将凶手按在地上他们也不会承认,不妨听我说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贺难俯身在县令耳畔耳语了一番。

    “好了,既然大家都等着我开口,那我也不卖关子了……”贺难清了清嗓子:“徐员外之言不无道理,自从五天前的一夜我拜访了徐宅,从徐员外口中听闻了十年前在此地作恶多端的‘千面教’之后,便翻阅了过去的一些卷宗,也拜访了城中的一些老人,从他们的口中拼凑出了千面教的真面目。”

    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贺难向众人娓娓讲述了他所知道的、有关于千面教的一切,包括他们杀人取颅是为了供奉所谓的千面老仙,而这个千面老仙则会赐予这些向他献祭人颅的信众“长生之力”。

    “所谓的长生,当然是假的,其实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骗子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借所谓老仙的名头来骗钱并且控制这些信众罢了。”这是贺难对于千面教所进行的总结。

    “那么贺狱曹,您说的这些和我丈夫的死有什么联系呢?”元二的夫人从一开始就一直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听的云里雾里——她不关心什么千面老仙到底是真神仙还是假神仙,她只关心丈夫是谁害死的。

    与之相对的、徐员外就显得沉稳许多,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全程都一言不发。

    “来人,先给徐老看茶。”贺难指挥着衙役们又提上来一壶茶奉与徐员外,才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案子中。

    “贺狱曹,你说了这么多,可还是没能给我们一个交代,既然你说你知道凶手就在我们之中,那为何还不说出他的姓名呢?”徐员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呵呵……”贺难冲着徐员外露出了一个笑容,让人不寒而栗:“徐老爷,你就好好喝你的茶不行么?”

    “也罢,那我就开始说我的推理吧……元二是个相貌俊美的男子,生性风流,虽然年轻的时候就受到许多姑娘的青睐,但是他家中清贫,所以一直没能完婚,碍于生计只得在这家裁缝铺做一名学徒,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地和心仪于他的裁缝铺老板的女儿、也就是元二现在的夫人成婚了。而为什么他要选择与裁缝铺老板的女儿成婚呢——原因很简单,因为来这里做衣服的大多数都是女子,其中不乏年轻貌美的姑娘,而老丈人去世后裁缝铺就落到了元二的手里,他的夫人向来不管店铺里的事情,他便可以借‘量身制衣’的由头与那些女子在里间苟且一番。但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尽管在外面和别人不清不楚,但回到家里在妻子面前他又是一副贤夫良父的样子,事事都要向妻子说个清楚,除了他那些搞破鞋的事儿。”

    “你……你血口喷人!”元二的夫人此时怒火中烧,当即就喝了出来,“我夫君他一向是不对其它女子有越轨的举动,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只是在你面前罢了……”贺难打断了元二夫人的话,“重要的不是他和多少女子刁风弄月、采兰赠芍,而是和他偷情的女子中有着这样一个人——徐员外的偏房夫人金氏。”

    这话差点让徐员外气的中风直接死过去,他面色铁青,大声嚷道:“贺狱曹,休得胡言乱语,辱没我徐家清正门风!”

    贺难却压根不理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徐员外的偏房夫人金氏本来是他买来的丫鬟,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小丫头也出落的花容月貌,徐员外就顺势将她纳为了小妾。但是二十岁出头的金氏怎么可能甘心和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鸾凤和鸣比翼连枝?若她是正房也就罢了,一个偏房的小妾就算等到徐员外百年之后也分不到什么财产,于是她便勾搭上了裁缝铺的老板元二——元二还未到不惑年纪,身强体壮,相貌也是不俗,裁缝铺多多少少也算是个产业。”

    “这方面呢,元二想的比金氏明白的多——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元二只想偷吃,可不想为了某一个女子休妻,毕竟休妻就意味着放弃这家全盘由自己操控且渐入佳境的裁缝铺,所以也就一直这么拖着。”

    “人道是,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万万没有想到金氏竟然怀上了元二的孩子,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这让她感到分外恐慌——要知道徐员外已经年过花甲,早就无力再跟她行房事了,所以这孩子只能是元二的,但要是被老爷发现那她可就完了。于是她便又一次提出了让元二休妻并拿孩子来威胁他,而元二得知金氏怀孕之后却从此对她避之不见,金氏也只能每日惶恐。”

    “最后她便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你元二不想给我这个名分,那就给我一点儿钱让我跑路离开这里生下这个孩子吧,就约了元二出门,却不想就在当夜出城的时候正巧被千面教的人捉到并且杀死了,又分别抛尸于河中。”

    “你是说就在此时此地,这县衙之中竟有着千面教的余孽?”县令大人一惊,毕竟贺难方才说杀死此二人的凶手俱在堂内。

    “诚然,我们可以把今日之罪全部归咎于千面教所为,但事情果真如此么?”贺难看了一眼身旁的县令,又看了一眼台下脸色各异的众人。

    “千面教罪恶滔天,理应清剿。但事情一码归一码,千面教我会处置,而另有其人的凶手我也会将其绳之以法。”贺难从自己带进来那半人高的书册中抽出了几卷:“此案最大的疑点就在于日期……我手中就是过去有关于无头尸案的卷宗,姑且全部算在千面教的头上吧——每件无头尸案相隔至少半月,而我又拜访了许多对此有些详解的老人,也得到了他们的认证——在他们的印象里的确如此。”

    “千面教对于所谓祭品的挑选相对来说也很是严格,一定会按照男先女后从童男到老妪共六名,如果把此案定义为千面教所为,那我们必然还忽略了一名童女,但我派人至夔河顺流而下寻找,却并未发现有女童的尸身。”

    “而最近的几起案子却极为频繁,与旧案相比不仅时间上有极大的迥异,人员上也有谬误,这就是我认为徐员外的偏房夫人金氏和元二并非是千面教所为,而是有人模仿千面教作案,搭了他们一程顺风车罢了,只可惜画虎画皮难画骨……这个模仿杀人的凶手实在是太拙劣了。”

    “关于这起案件的真相我倒是还有一个更加有趣的版本,你们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下去……”贺难神情极为怪异地问了所有人一个问题:“元二……当真是金氏约出去的么?”

    从这一刻开始,贺难才把所有的铺垫完成,开始了他的真相讲述:“徐员外虽然老了,但他并不傻也并不瞎,他发现了自己的小妾怀有身孕,并知道孩子并不是自己的种儿,所以便一直在暗中调查谁是奸夫,在确认了元二奸夫的身份之后他便让人以金氏的名义带话给元二,声称让对方准备一些钱供自己离开此地。可元二也没想着真把钱交给对方,而是揣了一把剪刀意图在约好的地点、也就是城外的某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金氏杀死,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压根儿就没见到自己的情妇,而是徐员外和徐家的几名家丁。徐员外显然是听闻了前几日夔河中有一具男童沉尸,便联想到了当年的千面教意图嫁祸给千面教,就这样元二被打死之后斩首,尸体也直接丢弃到了夔河之内。”

    “至于对付自己的小妾徐员外并不着急,反正金氏是逃不出自己手掌心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将小妾囚禁在府中的地窖之内谎称失踪,实际上确是在对她进行殴打折磨。而在夔河中又出现一具女尸之后,徐员外便想到了偷梁换柱的办法,就是冒领这具尸体然后再将小妾杀死,这样四名死者就变成了三名,四桩案子就变成了三桩,凶手便全部归在千面教的头上,而作为事件主谋的他就可以撇清自己的所有嫌疑。”

    “你放屁!”徐员外老脸涨的通红,不顾脸面地大声咆哮道:“你不过是编出来了一个故事然后自圆其说罢了!”

    没想到贺难竟然坦然地承认了:“是啊,我就是编了一个故事自圆其说。”

    “但是……”贺难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玩命悬一线的转折:“只要在你府上找到第四具尸体不就能证明我的话是否属实了不是么?还是我们先把现在这具、你真正的小妾尸身的肚子剖开,先来验证一下你杀人的动机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拿回去的那具女尸现在应该藏在你府中的井里吧?”贺难从案桌后走到徐员外面前,轻轻俯身耳语道。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徐员外的冷汗都下来了,无疑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很简单啊……你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具女尸运送出城外找个荒郊野岭埋了,但我封锁了你全家的进出破坏了你的计划,所以为了不让她发出尸臭、更不能让外面的捕快知道你在宅子里动工挖坑,所以你只能将她沉在水井里,但如果这样做你的水源也断了,所以你打好了足够全府上下用三天的水才将井口堵死——这也是你府中能盛水的容器的极限了吧?”

    “实际上就算你准备的水量超出我的预计我也不急,因为我等的就是你断水过后才会升堂审案。”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足足熬了你七天呢?如果想抓你,三天就足够了。”

    徐员外“噗通”一声从那张太师椅上栽倒了下来,眼前一阵漆黑,他并不是渴的,而是吓得——这就是贺难的办法,其实这样做对破案没什么实质上的帮助,正如他所说真要让徐员外伏法三天就已经足够了,但他就是要给这些人留下一个永生不灭的印象,让他们对自己、对人命、对律法产生恐惧和敬畏。

    “好了……这两桩案子已经差不多了,那么我们现在来说一说……另外的两件事吧?”

    贺难冷笑了一声,把目光投向了县衙内的另外一人。

第一零三章 塞下风景易

    “江小将军,您这是要走?”眼见着少年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门外的侍卫探头进门问道。

    “是啊,回京城,我哥写信给我爹说我嫂子要给他生大孙子了,他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叫我这两天准备准备。”屋里面的少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

    这个埋头整理行李的少年是江文炳的弟弟,江敛,字文蔚。顺带一提前者的“文炳”也并非是名而是表字,其大名为“江显”。

    《周易》革卦的卦辞有“九五,大人虎变,未占有孚”与“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两条,又有象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故二人之名俱得于此。

    江家人取名有很大的讲究,前一代取两字为名下一代就要取三字,而且大名中的尾字必须能用三点水组成一个字。江显出生时有所征兆,其母在当夜梦到一只吊睛白老虎泅河而渡,眼见得要沉入水中却浑身金光四绽,忽地一跃便从河中央飞跨数十丈到岸边,宛如天神显圣。待梦醒来时江母为江父诉说此事,便觉得腹中绞痛难忍,遂诞下一子,出生时竟重达十二斤整,其父思其为猛虎投胎化身,星君下凡显灵,便由此神梦给他取名为“江显”。而江显也显然并不愧对自己这个名字,他自会跑步的那一天起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父亲经常在他面前演练的一套枪法,而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长得身高八尺、腰阔十围,披着张老虎皮趴在地上说是真老虎也有人信。

    而江敛比起自己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就不起眼的多,在他刚出生的时候甚至一度被人认为是个“傻子”,别的婴儿一般八个月到十个月才会咿咿呀呀,一岁才会说些简单的词如“爹、娘”,最晚两岁怎么着也该能说出话来了——但是江敛与他们不同,他在四岁之前愣是一个字没说出来过,江父江母甚至以为二儿子是个哑巴而到处寻医问诊,结果在江敛四岁的某一天他突然就能完整地背诵出一篇文章了,这可让江家全家上下大喜过望,骠骑将军直呼此子大器晚成,也将他的名字从“江戋”改为了“江敛”,意指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又与其兄江显之名相对应,后来又为二子分别取了字,也是遥相呼应。

    豹子在出生的时候很是丑陋,皮毛灰暗,但长大后却有了一身极为华丽漂亮的外表,江敛也正如君子豹变中的豹子一样,完成了他的变化——自他读书以来就展现出了他那无与伦比的兵略天赋,甚至盖压了大他八岁的兄长——在这兄弟二人无数次的兵法推演中,江显一次都没赢过自己的弟弟,一次都没有。

    换成实战演练江显倒是能赢,但依靠的全部都是他那以一当千的武力而不是谋略,但只要给江敛那里配上一个足以匹敌兄长或是相差不多的猛将如厉铎或是他们俩的亲爹,那还是江敛赢。

    所以骠骑将军才会在江敛刚到十五岁的时候马上就把他拉到了关外,让他亲自上阵经历真正的、会流血的战争,而小半年前的那一场试刀之战江敛虽然胜了,但也是惨胜——他所调度的两支万骕营军队只有一支取得了战果,另一支疑兵虽不致全军覆没但也损伤惨重,这样让他尝到了人生第一次失败的滋味儿,受到了莫大的打击,而之后兵营内的内乱更是搞得他焦头烂额——万骕营中的一位先锋官竟然砍了几个同僚然后亡命天涯,至今还音讯全无。

    可怜的小江敛,他哪里知道兵败之责根本就不在他,而是另有原因呢?

    江敛这边收拾好自己的行装,便慢悠悠地走到父亲的起居室门口敲了敲门,直到屋子里有所回应才推开门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旁边。

    屋子里原来共有三个男人,都是盘腿坐在一张地图两边,离江敛最近的中年男子简直就是江显的成年版,剑眉虎目,方口狮鼻,一瞥一视中威严尽展,举手投足间霸气横生,正是江显江敛兄弟的父亲,骠骑将军江寅。

    可能到这里有人会问了,上文不是刚说过江家的规矩是一代两字一代三字么?怎么到了江寅这里又和自己儿子辈一样是两个字了?这事吧,说来话长——江寅是庚寅年出生,生辰中又占了个庚寅时,而江家自盛国开国以来就是显赫数代的武将世家,以虎为尊,所以便取了“庚寅”二字入名,但是盛国当今的皇帝齐长庚陛下名字中带有个庚字,所以在他继位之后江庚寅为避天子名讳便把“庚”字给去掉了。

    再提一句闲话,现在天底下能叫得出来的第二个“庚”字,还得数咱们五皇子的化名白无庚,其中意味说来说去也离不开“儿子跟老子闹有你没我”的那一套。甭管是谶纬之术还是玄道学说,皇帝陛下到头来还是没能狠下那个心给他关天牢里弄死,索性就由他去了,反正一个假名而已——天下不知道皇帝叫啥的人还有的是呢!

    坐在江寅右手位的同样是一个中年男子,其容貌特点就是圆颅珠眼,肤白体宽,唇上无髭,颔下有须,长相和厉铎有七八分的相似,正是白马将军厉铎的父亲、右将军厉皑山。而与江寅对坐的是一名稍显老迈一些的男子,两鬓微白,皮肤黝黑,笑起来眼尾附近能看出褶皱,此人是天狼军的中军师,成小桓。

    几人正在商议对獦狚人的战略,见是江敛进来也并未避过他。江寅主张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规模进攻,而厉铎则认为应该偃旗息鼓养精蓄锐伺机而动,成小桓的意见则游移于二人之间,在休养生息的同时不断派遣小规模部队进行游击,但总体战略上也更偏向于“利用机动性进行防御”。

    在听了大人们喋喋不休了一阵之后,江敛突然开口了,清脆的少年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谈话:“父亲和厉叔叔,你可知道你们二人最大的问题在于哪里么?你们二人太过于看重万骕营的名头了,认为所谓的‘王牌’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能动用,但是我觉得只有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发挥作用、且能不断地产生其价值的部队才能叫做‘王牌’。”

    听了这话,骠骑将军和右将军这两位位极人臣的高官都怔了一怔,不久后江寅压了压手示意自己的小儿子继续说下去。

    “从万骕营建立以来已经长达八年之久,这八年来我们与獦狚人的交锋少说也有数十次,其中有万骕营参与的次数却只用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而对于万骕营的使用我们也更执着于在正面战场上破敌,但结果却并不如意料之中的好。而每每万骕营即将身陷重围,您二人都在想办法救援其安全撤回,其原因就在于我们太过于心疼万骕营那高昂的造价。”江敛侃侃而谈道,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成伯伯所言更接近我的想法,但还是太过保守了些,我们可以不求一战破敌、犁庭扫穴,但务必要每战有所收获。”

    “据传说战国时张仪曾为秦献灭六国之策,又有人说此乃韩非所作,但出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论切实有效——得五寸,退两寸,仍得三寸,此为蚕食。”江敛目光炯炯,一气呵成,看样子这个想法已经在他胸中酝酿许久了。

    “那依你的想法,是怎么个‘蚕食’之法呢?”江寅又问道。

    “獦狚人以游牧为业,主要的商贸途径都赖以他们西南方的狸奴,而狸奴也与我大盛相接壤,虽隔雄山险川但也并非不能跨越;而他们的军事盟友是北方三胡之中最强的沙胡部,所以他们才能三番五次地骚扰我国。”

    “然狸奴兵力不足,又无胆与我等撕破脸皮开战;沙胡如今与云胡、褐胡两部争地夺势,自顾尚且不暇,更无余力去管自己的盟友。我们只需在南飞渡雄山,借道狸奴,在北闪击蒲城、马苒、胡安三地,由此隔绝沙胡,再以大军威压獦狚边境,逼他们更往大漠深处退却,不出几年他们要么灭亡要么投降,而我们也就不费一兵一卒地平定了骚乱。”

    “而万骕营的作用并不在于正面战场上大破敌军,而是利用其机动性闪击三城,并由此展开全面攻势,若是能据守住这三城,就算其他方面军寸功未立,我们也能为大盛平添百里疆土。”

    “孙子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你们都是出身于行伍的军人,所以太过于看重正面战场的胜利,但侧面战场中的一举一动同样可以影响到大局,而我的谋划其中最重要的步骤就是快速地拿下漠北三城切断獦狚与沙胡的联系,哪怕只有三个月都可以,而万骕营最不缺的就是……”

    “快。”三位成年男子异口同声地给出了答案。

    “你是怎么想到的?”江寅问了自己的儿子一句。

    “梦里。”江敛给出的答案和没有一样。

    这边厉皑山和成小桓已经笑开了,虽然他们也未必就觉得江敛之言惊为天人,仍是有待商榷的谋划,但他小小年纪竟然能有如此出其不意的想法也着实难得:“将军,不如您就把他留在我们这儿算了,我是看出来了,京城哪里容得下他,只有边关才能发挥出他的本事啊!”

    江寅见二人夸奖自己的儿子,不由得也是心花怒放,笑道:“那可不行,这回给他带出来一年多了,他娘可是想他想的不得了,说我不回去可以,儿子必须得回来。”

    谁也没有想到,江敛今日所献之策,竟然在日后真的成为了现实,而正因为此事,才有了后来那惊天动地的发展。

第一零四章 郁家有来客

    钺月郡地处江海交汇之地,繁华富饶,美景天成,早年间便是天下闻名的盛地,又因此地是盛国的通商口岸之一,各国商人多居于此地,所以又得名为“商都”。

    在钺月这种寸土寸金的地界,能有个一亩三分地的宅院就已经是家境颇为殷实的代表了,而这架马车停留在的地方却是一个颇具些规模的大宅门口,悬在一丈四尺高处的匾上写着两个金粉点缀出来的大字“郁府”。

    郁家的大小姐提着自己的大红色裙子跳下了马车,她一路小碎步地跑到门前抓着鎏金兽首衔着的门环在大门上叩了叩,竟回荡出撞钟一般的厚实响声。

    “老爷,夫人,大小姐回来啦!”年轻的家丁搬开门闩、拉开门缝朝外瞧了一眼,便大喊着奔走相告,而郁如意就在外边抱着双臂等着,一脸无奈的神色。

    像是她们这样的大户人家都会有家丁、丫鬟乃至管家,郁家当然也不例外。眼前大呼小叫的这位叫做郁三儿,郁三当然不是他的本名,这是他在郁府的排行——郁家上下共有家丁十九位,从郁大一直排到郁十九,起初是按照入职的次序排下来的,而这当中谁若是离开了郁府,那新来的就顶上离开那位的名号,所以眼前这个郁三虽然年纪和郁如意相若,但名号还是排的很高。

    过不多时,从郁府内前前后后走出来七八个人,为首的中年男子面目严肃,身材魁伟,苍鬓虬髯,姿容端正,他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头,而他身后紧跟着的是一位中年美貌妇人,仪态优雅,相貌端庄,光看外表倒是像三十岁出头,而实际上却已经是四十岁往上走了。

    这两位的身份已然是不言自明——正是郁如意的亲生父母,郁府的主人,郁茂生和穆皎。

    这二位可不是普通的财主那么简单。穆皎的名下就是钺月郡城有名的商号——如意商号,贺难也曾经在“如意”旗下的酒楼吃过饭,只不过当时的他还不知道郁如意的真名;而郁茂生则是中原三大镖局之一的、泰平镖局的局主、总镖头,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就算是许多绿林人物也得对郁总镖头恭敬有加。如意商号本是穆皎的娘家产业,在她嫁给郁茂生之后在强强联合之下得以发扬光大,如今在穆老板的手下红红火火,而二人的结缘也是因为泰平镖局曾经的一次护镖——当时护送的正是穆家的这位小千金,一路上郁茂生为这个穆家大小姐遮风挡雨,后来他们便顺理成章地结成了连理,育有一子一女,而二人的子女姓名的由来也是根据他们的产业。

    不过说起来有些有趣的是,本以为能继承母亲的经商天赋的女儿郁如意是个天生的仙人体,武学一道堪称前途无量;而有着中原三大镖局之一冠名的郁泰平却武功平平,反而在商贾之术上独具慧眼、奇货可居。

    二位主人走到女儿面前站定,方欲开口,却又一身着深青色劲装的少年从二人之间挤了出来,那少年唇红齿白,冲到了郁如意的面前:“阿姐,你回来了!”正是郁如意的亲生弟弟,郁泰平是也。

    “阿平,你怎么长得这么高了?”郁如意的神情有些惊讶,上一次离家的时候,泰平的身高还与自己平齐,而转眼半年过去已经比她高出小半个头了,堪堪长到了七尺的高度。

    郁泰平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兴奋地说道:“不光是个头高了,武功也进步了许多哦!姐姐咱们来切磋一下!”

    如意低头用手捂嘴轻笑道:“你那点花拳绣腿还是别了吧?姐姐都怕一个不小心伤到你。”

    郁泰平刚要开口反驳些什么,作为一家之主的郁茂生总算是能见缝插针地开了口,他正色道:“闺女,你这半年是回广寒宫了还是在你李爷爷那里啊?怎么走了也没跟家里说一声?”

    郁茂生口中的“李爷爷”,正是贺难的师尊,山河府首都御史李獒春,而这两家人是怎么结识的呢,咱们再长话短说——李獒春的父亲当年在朝中为监察史,督厉百官,自然是和人结下了不少的宿怨,而有一次他去其它郡治巡察时便遭到了他人的暗杀,正是郁茂生的父亲、郁如意的爷爷郁林将李父救了下来,两人便结为了忘年之交,李父感念郁林救命之恩,帮扶着郁林宣扬其泰平镖局的名头,这才有了中原三大镖局的美称,而二人的后代也成为了世交。

    郁家这一对姐弟出生时,李獒春都曾亲自到访送上贺礼,郁茂生对于李獒春这个亦兄亦伯的长辈钦敬之情难以言表,便让郁如意跟随着御史大人,待她于广寒宫学成六艺之后便成为了李獒春的护卫之一。当然,郁如意名列于四暗箭这件事整个郁家上下也只有郁茂生这个家主清楚,他倒是不惮于让女儿多经历一些生杀历练,毕竟他也是这么过来的——但要是让妻子穆皎知道了女儿正在做这么危险的工作一定不愿意。

    当然,李獒春对于郁家这个丫头很是喜爱,所以特别凶险的事情也不会让还未成年的她去做,大部分时间都是让她跟着其它三枝暗箭学习,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收尾工作罢了。

    听了父亲的问话,郁如意应道:“李爷爷让我护送他的一位弟子去北方斧阳郡,不过说是护送,但这一路上也没什么危险,反而还挺有意思的。”

    那可不嘛,危险都是贺难自己找的。

    郁茂生又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穆皎用埋怨的口吻给打断了:“女儿好不容易回一次家,你也不关心关心她在外面过的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就知道问东问西的——你看,她都瘦了。”随后便伸出手来摸了摸女儿的面庞。

    “唉,你啊……你就惯着她吧。”郁茂生轻轻叹了一口气。“有道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武功还没她高,就已经在各地跑镖了,咱们女儿还能差得了么?”

    “对了,女儿,我给你介绍一下……”一家人寒暄过后,郁茂生也没落下今日拜访自己家的客人:“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的徐珙哥哥么,如今有十年没见,我都没想到他现在已经变成这么大的一个小伙子了。”随后他便引着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徐珙和郁如意相认。

    徐珙今年正值弱冠,已然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在郁如意所见过的男子中怕是只有柳三哥的相貌能压过此人一头,而徐珙见到小巧玲珑的郁如意也是眼前一亮,便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来。

    “这是何意?”郁如意有些摸不着头脑。

    “哈哈哈……你徐珙哥哥的父亲也是一名商人,和许多番邦商人也有往来,这是他和番邦商人所学到的西洋礼节,双方见面时要行‘握手礼’。”郁茂生与妻子也认识一些番邦商人,知道他们西洋的一些交际礼仪,便开口向女儿解释道。

    “啊……原来如此。”郁如意点了点头,又朝着徐珙微微欠身,也算是还礼了——这么多年不见,她和曾经的伙伴显然是生分了不少,男女授受不亲,她觉得这握手礼未免有些尴尬。

    列位看官可能会觉得小郁丫头双标,明明临别之前贺难甚至还曾抱过她一下,她不也没说什么吗?但你们要想那毕竟是贺难——一来小郁对他暗生情愫,二来丫实在是不怎么要脸的人。要知道以当今这个世道的风俗人情来说,拥抱是只有很亲密的双方在私下场合才能做出来的,稍微讲点脸面身份的人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抱在一起,但贺难可没那么多讲究,更何况他也不只是单单抱了小郁,燕二哥他不也抱了么?没有厚此薄彼。

    徐珙见郁如意没伸手,他也顺势将那只孤零零的手收回来变作抱拳作揖,朝着面前的妙龄姑娘微微一笑,化解了这尴尬的气氛。

    “对了,爹、娘,我还带回来了几个人……”郁如意压低了声音对自己的爹娘耳语道,她所说的自然是那侯如明的遗孀与家眷,郁如意也知道这几人未必可尽信所以不想留在自己的家里,但这又是阿难的请求,所以才想问父母能不能安排她们到镖局或者商号做个伙计。

    郁茂生表示这都是小事一桩,镖局里那么多镖师那么多张嘴,要是厨艺上佳的话到后厨负责炊事也行,再不济也可以安排到商号底下的酒楼或者店铺帮工。而得到了赚钱营生的侯家几口人也对着郁茂生和穆皎一阵感恩戴德,便跟着郁三走了——您别说,郁三虽然在郁府就是个家丁,但是这小子打小就机灵,穆皎也准备安排他到自己的手底下做个管事呢,这事交给他也算是对他的一种锻炼和提点。

    解决完郁如意的事情后,几人又回到了郁家的正厅里,其实徐珙也是刚到郁府拜访不久,还没来得及和郁家的老爷夫人说明自己今日的来意。

    “郁伯伯,穆婶婶,小侄今日前来,是要为二位长辈助力的。”刚一落座,徐珙便侃侃言道。

    “哦?怎么个助力法?”郁茂生问道。

    “郁伯伯,您也知道家父本是一个声名不显的小商人,这也是为什么十年前我父亲带我全家离开钺月的原因,但如今十年过去,我的父亲却成为了一位豪商——其中缘由您可知道?”徐珙的语气中颇有些自豪的意味。

    “愿闻其详。”这回说话的是穆皎,毕竟无论是家中还是产业的收支都是她大权在握,自然是对徐珙父亲的发迹之路很是好奇——要知道如意商号是她家中经营了数代才有此成就。

    “其实很简单——我的父亲在早年间加入了一个商会,这商会是一个番邦商人所创建的,他通过海运向盛国输送西洋玩意儿,又把盛国的特产远渡重洋卖给他们本国人,从此中获利,而我父亲就是在这商会中得到器重,许多珍稀的异域奇珍来到了盛国都交由我父亲来贩售,而我父亲也负责搜罗一些盛国的珍宝交给商会让他们带回去——譬如今日我为两位长辈挑选的礼物——钢刀和玻璃盏。”

    徐珙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箱子,露出了里面的物品:“这两件物品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是我盛国的工艺却不常有。您作为泰平镖局的总镖头,应该知道一把好兵刃的重要性,我盛国本土铁匠铸造的兵刃多是铁器或青铜器,而这柄刀却是以西域的玻罗钢铸造,吹毛即断,削铁如泥;而这玻璃盏则是晶莹剔透,用来品茶正合适。”

    郁茂生也是好奇,便将那把玻罗钢刀接过来试了一试,使这刀朝着兵器架上的一杆长枪随手一砍,只听得“唰”的一声,那白蜡枪杆竟从中断为了两截,上半截掉落在了地上。见此情形郁茂生不由得称赞道:“果然是好刀!”

    “小侄斗胆,还请二位长辈思略一下,不如也加入我们的商会,既能扩大产业,贩售许多异域珍宝,使得如意商号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又能从中享有便利,要知道商会对于自己人之间的交易一概是收取最低的费用,要是能给咱们镖局的镖师人人都配上一把如此锋利的兵刃,那咱们泰平镖局就可以一跃成为中原第一镖局了!”徐珙循循言道。

    “既然你们的商会能把一个小商人扶植成为一位大豪商,那为何不多加培养这些‘自己人’,反而挑中了我们这成名已久的如意商号呢?要知道我们没有你们的商会生意也做得十分红火,如果加入或许还会产生许多不必要的利益之争。”穆皎不愧是钺月商界之首的奇女子,一语中的。

    “穆婶婶您这是说哪里话,商会若是想在钺月立足,第一个就得过问您二人啊,谁人不知道泰平镖局与如意商号是一家珠联璧合?如果泰平镖局肯为商会保驾护航,那我们肯定是要让利给您二人的。”徐珙所言非虚,如意商号或许算不得这“商都”之中最为强势的商帮,其价值只在二流头、一流末,但别忘了有着泰平镖局这个自家丈夫做后盾,如意商号的口碑和安全性却是最高的,这份保障可是让许多人眼红不已。

    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听着的郁如意站起身来,她走到父亲的身边仔细端详了一番徐珙献上来的宝刀,出言道:“徐兄你的好意我们一家人心领了,但此事事关重大,我郁家上下乃至镖局、商号都牵扯甚多,贸然加入恐怕有失,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爹、娘,还请听女儿一言,我们再议此事吧。”

    就在郁茂生和穆皎二人还在惊讶于一直不管家里任何事的女儿为何作此言时,郁如意已经从正厅离开回到了自己的闺房。

    她看出点什么东西来了,所以要写封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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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招摇撞骗,有人庸庸碌碌。
有鸡鸣狗盗之辈,有凡夫俗子之流。
游侠、赌徒、贩夫、走卒……这样一群无名小卒,要将这乱世再搅个天翻地覆。
“我生不自量,寸寸挽强弓。”卒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卒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卒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