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宴上横祸生
临近一座高门大户的庭院,贺难翻身下马走上前去,用力地敲了敲大门。
门内一位清扫着庭院的青年男子闻声而动,他走上前去卸下了门闩、推开了一条狭窄的门缝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了一眼。
“是……贺难?”门内的人不确定地问了一声。
贺难闻言应了应声,他隔着门缝看到了对方的脸,倒是没什么疑问:“张叔,正是在下。”
门内的张叔又仔细地确认了几眼,便为几人拉开了大门。紧接着他转身就奔走进了厅堂中,口中高声叫道:“大哥,大嫂,贺家嫂子,你们看看是谁回来了!”
张叔全名张雪明,是贺难的姑父张雪士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为人十分的朴实敦厚,办事井井有条,常年跟随自己的兄长经商,也是这一大家子的管家。上一次他见到贺难,还是在五六年前贺难离家,过了这么些年早就从一个稚嫩的孩童变成大小伙子了,张雪明一时间不敢相认也很正常。
过不多时,贺霓一家和贺难的婶婶姜云一同从堂内出来,贺霓怀中正抱着一个酣睡的孩童,看样子便是贺难的小表弟了,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也蹦蹦跳跳地跟着出来了,吵嚷着问道:“哪一个是贺难哥哥啊?”
这也不怪孩子们不认得贺难,贺难离家时堂妹贺小秋只有三岁多,张怀文更是刚满百天,对于贺难根本没有什么记忆。
几人走到门前围住了贺难,脸上都流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阿难,你怎么回来了?”贺霓开口问道。
“最近没什么要处理的政务,我师父便放了我一个假。”贺难可不敢说自己之前差点就上了通缉令,更不会说自己是带着师父的任务出来的,只能撒了个不大不小的谎。他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位:“这两位是我的义兄燕春来燕二哥和魏溃兄,这位是……义妹郁如意,都是我邀请到家中做客的好友。”
燕春来是个很喜欢拜把子的人,算上惊鸿四绝中的其他三位,他的义兄弟得有二十来个。尽管他在李獒春手下做事的时候恭谨严肃,但那恣意豪爽的江湖气息还是不能抹除,昨夜和魏溃比拼酒量的时候二人都萌生醉意,便拜做了结义兄弟——他才不在乎魏溃是不是逃犯,若是他看得起的人,就算是乞丐、飞贼之流也照认不误。今日魏溃这个大嘴巴在路上提起了这茬,贺难还说等闲下来找个正日子三人正式结拜一把。
至于郁如意——她从来没有结拜这个习惯,但对燕春来也以二哥相称,为了省去麻烦贺难就在家人面前说她是自己的义妹。
不过看郁如意的神情,倒是对义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
“天狼军万骕营先锋官,魏溃。”魏溃恭恭敬敬地抱拳作揖道。这家伙也不傻,当着长辈的面儿,可不能说自己是个犯了案子的逃卒,说自己曾经的职务倒也没什么毛病。
“雁山惊鸿派第五代弟子,燕春来。”燕春来也恭敬地说道。他和魏溃不同,他在朝廷是没有正规官职的,连挂名都不算——充其量只能算是李獒春的私兵,便报上了自己所属的江湖门派。
“郁如意。”郁如意低下身子对着众位长辈施了一礼。她和燕春来情况相似,但燕春来由于自己的出身对于门派的归属感更强,而郁如意却是一个不那么喜欢在名字前加上个前缀的人。
贺霓仔细端详了一番郁如意的面庞,突然偷偷拉住了贺难的衣角,低声问道:“你是不是瞒着家里在外面娶亲了?”
“哪能呢?”贺难不知道姑姑为何突然这么发问。
“那人家小姑娘就这么跟着你回来咱们家了?”贺霓的神色之间有些责备的意味,她是怕自己这个侄子对人家姑娘始乱终弃。“你也不怕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啊,这不是毁了人家小姑娘的名节吗?”
“哎……”贺难顿时有些哑口无言,他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顿时显得有些应接不暇。他局促地挠着自己的头皮,忽地他看见姑父张雪士的头上包着一块膏药,便转移话题开口问道:“姑父的头这是怎么了?”
贺家的众位长辈闻言皆是面色一变,但也只是转瞬即逝。张雪士顿了顿、仍旧是一副欣喜的模样:“不碍事,前段日子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摔了一跤而已。”
贺难又不傻,反而很有眼力劲儿。他甫一进门便看了出来,全家人的面色都敷有一层浓重的愁绪,只是暂时被亲人重逢的巨大喜悦给掩盖住了,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消失的店面、张叔那小心翼翼地举动、姑父头上的伤口……这些都是有联系的。
只不过现在也不是开口再问的时候。
“阿难,你瘦了。”贺霓走上前去摸了摸贺难的脸,十三岁的贺难个子比同龄人都要矮,更别提和已经是成年人的姑姑相比了,但如今贺霓都要仰视侄儿不可了。
“是吗?”贺难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自己最近这些日子一路折腾确实瘦了不少,“对了,我叔叔呢?他不在家里吗?”
张雪士一拍大腿:“哎呀,我都忘了!雪明,你现在就去把贺雷叫回来,告诉他贺难回来了!”安排完人手去找缺席的贺雷,张雪士解释道:“你叔叔在县城的近郊不是有一块农田嘛,他每年秋收的时候都得在那里常驻上好一段日子呢!”
贺难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叔父革职在家后便一直摆弄着自己那片耕地。
热闹了一会儿,贺霓便邀请所有人到正堂中坐下再聊,而她和姜云两位女主人去了后厨,说今日侄儿回家要亲自下厨。郁如意本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但是人家盛情款待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跟着二位夫人一同进了后厨帮忙。
贺小秋这个姑娘倒是一点儿也不怕生,和自己的父亲贺雷一样是个自来熟。在认清了哪个是贺难哥哥之后,大大咧咧地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转头就跑去了后厨到了郁如意的身边——在她看来这个这个漂亮的大姐姐比自己的堂兄更有吸引力一些;张怀文的性格不似姐姐一般活泼,可能也是年龄所致——他奶声奶气地叫了贺难一声哥哥,又对着其他几位哥哥姐姐们各拜了一拜,便怯生生地躲到父亲身后去了,倒是很有礼貌。
到了晚饭时分,贺雷和张雪明总算是回来了。贺雷一进大门就嚷嚷着让贺难出来,他一把薅过自己这个身子骨瘦弱的侄子来了一个狠狠地拥抱:“好侄儿,你总算是回来了!”
叔叔是和贺难关系最好的一位长辈,从小贺难就被彼时还在做捕头的叔叔抱着巡视治安,所以他一直都觉得叔叔很是威风,对其十分崇拜。两人在院子里寒暄着,贺难的注意力却有些分散——张雪明又搬起那个巨大的木头门闩插住了门,还搬起两把椅子将门抵住。
“张叔,这是在做什么?”贺难真是感到十分莫名,张叔的所有行为都太诡异了些。
张雪明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最近县城内的治安不太好,总有些贼人大张旗鼓抢东西,还是多防备一些的好。”
见贺难若有所思,张雪明走上前来拍了拍贺难的肩膀:“不用想太多,没什么事儿的。”
贺难敷衍地点了点头,还是准备静观其变。
就在三位男人交谈之际,宴席也准备好了。张雪士与贺霓夫妇不愧是这斧阳郡中产业最大的几位药商之一,足足备了一桌子二十几道好酒好菜还佐以名贵药材为配料来为侄儿接风洗尘。为了照顾身为南方人的郁如意,贺霓还特意做了几道清淡的素菜和清蒸鱼——她不知道侄子是怎么想的,但是在一番短暂地交流以后她倒是对这个姑娘喜欢的紧——贺难父母去的早,又无兄嫂,那她这个当姑姑的就是贺难的母亲——她可是拿郁如意当贺家的儿媳妇来看待的。
贺霓这想法说近不近,说远倒也不远——虽然贺难和郁如意目前也没人表现出对对方有什么逾矩的男女之情,但是在郁如意的心中——贺难的确是有些特殊的。
这份特殊的感觉是从何时而起、何事而起?或许是借宿孟河家中那一夜的推心置腹?或许是面对箭雨时贺难的挺身而出?郁如意也不太清楚——不过就算贺难再怎么特殊,郁如意也不是那种会吐露心声的人。
“姑娘,这菜做的可合乎你的口味吗?”贺霓特意把郁如意的位子安排到了自己身边,就是为了能多了解一下这姑娘。“姑姑做南方菜的手艺一般,若是不合你的心意,那明日我遣人请个南方厨子来。”
郁如意点了点头,肯定道:“姑姑的手艺不错,这鱼很是好吃。”郁如意并不是个娇气的人,对于饮食没那么多讲究,只要不是特别荤腥的菜就可以接受。
正当席间一片欢愉祥和、其乐融融之际,一串急促地捶打大门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贺难第一个反应过来,便走到庭院内驻足凝视,那串敲门声还未停息。外面的人吵吵嚷嚷,听着至少也有二三十人,似乎来者不善。
贺霓也听到熟悉的吵闹声,神色顿时一震,连忙叫贺难回来:“阿难,别出去,他们闹一会儿就该走了。”
“老魏,燕二哥,咱们去会会他们。”贺难撩拨开门帘,一脸平静地说道。他早就猜测到了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听姑姑话中的意思这群人已经来闹过不少次了——张叔那小心翼翼地行为、姑父头上受的伤恐怕就和这群人有关。
姑姑劝自己不要出去是为了自己好,但是今日躲、明日避又何时是个头儿呢?今日本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大喜日子,贺难绝对不会让这群人把好事给搅黄了。
魏溃和燕春来这哥俩儿坐在张家兄弟和贺雷中间,一口一个“叔叔”、“姑父”亲热的叫着,紧接着便是觥筹交错,举杯共饮。这二人喝酒都是鲸吞豪饮,属实把长辈们给吓了一跳,不知不觉三位中年男子已经喝的昏昏沉沉,心中纵有再多的劝阻,身子也使不上劲儿了。
贺难一人走在最前面,魏溃和燕春来一左一右紧随其后。这两尊凶神恶煞也见惯了这种寻衅滋事的场面,魏溃甚至觉得有一段日子没打架了手痒难耐。
张雪明要双手连拖带抱、拿肩膀顶着才能扛起来的门闩,被魏溃一只手轻松提走,燕春来撤了门前的两把椅子,推开了大门。
大门将开,外面数十个地痞流氓都看见了一位黑衣披发的青年面如平湖的脸,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一位青衣男子那一脸看土鸡瓦狗一般的漠然,和远超常人高度的魁梧汉子那谜一般怪异的笑容。
“不知诸位……有何贵干?”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第七十六章 夜语破蛟龙
“你是何人?”贺家宅外的石阶下,为首的一人目光炯炯,右手把在腰间,左手按在刀柄之上,此人见到了贺难这个生面孔便出此一问。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外面的人比起贺难所估计的还要多些,而看模样都是一些地痞流氓,人手一把棍棒钉耙等武器,另一手均擎着火炬直映得天光大亮。
贺难拢于袖中,面色平和,口气却反压了对方一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呵呵……”这人干笑了两声,又仔细地打量了贺难身旁的魏溃和燕春来二人几眼,随即回应道:“在下是煊阳县县衙的捕快洪蛟……有人通报这家的主人犯了官司,县令特遣我来缉拿。”
“哦?”贺难闻言眼珠子转了转,“是何人报的官?何时报的官?所为何事?又有何证据?”一说到官司贺难可就来劲儿了,这可是他的专业项目,三言两语就把话顶了回去。
“小兄弟……这是我们衙门的事情,没必要向你禀报吧?你还是少管闲事的好。”洪蛟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去,语气不善地说道。
“呵……”贺难轻哼一声,脸色也冷了下来:“你一没穿官服,二没有捕批,三还带着这么些打手,谁知道你是真捕快还是假捕快?空口无凭,你说犯了案就犯了案?衙门是你家开的?”
贺难这连发箭一般的反问让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他问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支利箭刺在了洪蛟的心头——他确实是煊阳县衙门的捕快不假,但他却真拿不出来什么证据能证明。
盛国的捕快缉拿犯人,都是需要当地官府写下准许抓捕的批文的。只是这流程有时太过繁冗,全国上下的官府便都心照不宣地免去了这个环节,算是一种潜规则了。
但这一条规矩可是清清楚楚地记载在《国律》之中的,真被人拿着作把柄也颇为难办,尤其是遇到了冤假错案抓错了人,那负责缉拿的捕快很有可能被倒打一耙。
盛国几万万子民读过国律的能有几个?精通又能有几个?别说平民百姓了,就连洪蛟这种捕快都没看过一眼,所以此时便被贺难这个行家给扼住了咽喉。更何况丫根本就不是县令派过来的,而是另有其人。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洪蛟在言语上占不到上风,气势可不能再弱下去了——他知道和面前这小子僵持的越久,对己方的士气便越发不利。
摆在他面前的倒是有两个选择:其一便是让手下拖延住这几人硬闯,其二便是暂且退却从长计议。
四十余人对三个,哪有怕的道理?
洪蛟大手一挥,这些地痞流氓便一拥而上。他今日带来的这些手下无一不是县里有名的、游手好闲的混混们,平日里混混给官府上下打点一些钱,洪蛟也就顺手罩着这些人,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横行乡里欺男霸女。而偶尔碰到一些官府不方便出面解决的、或是需要人手的事情,自己也会叫上他们来站场。
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粗壮汉子比自己手下这些爱打便宜架的泼皮无赖们还要兴奋。
只下一刻,魏溃给了洪蛟一个答案。
魏溃扛着那粗大的门闩猪突猛进,只轻轻一扫便将数个泼皮打翻在地。
好个大汉,左冲右突,竟无一人是他一合之敌手。这些泼皮无赖们都是些欺善怕恶的主儿,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遇见个比自己狠了不知道多少倍的猛人顿时软了下去,被魏溃打的无一人敢近前。
“好生猛的壮士……”洪蛟心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这话他也只能在心中想想,说出来是要灭自己家威风的。
“不用管他,往院子里冲,擒住他们家当家的!”洪蛟也不傻,和魏溃这等金刚铁汉在门前耗着只是徒增伤亡,以多欺少,逮住目标才是正路。
“官府办事,谁敢阻拦?抗命不尊者立斩!”他甚至还搬出了衙门为自己作背书。
只是没想到这魏溃堵在门前像一尊门神一般,真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洪蛟心中也是急躁不已,他正欲抽刀激励士气,往腰间一摸却发现空空如也。
只下一刻,他便被燕春来提着腾空而起,直落在贺家大宅的石阶上,脖子上被对方拿自己的佩刀架住了。
“谁再上前一步,我就把你们的头儿给剁了!”燕春来自然不可能当街杀人,这话无疑是吓唬这群泼皮的,不过效果倒是很显著——这些人都是靠着洪蛟以及其它捕快们关照的,万一对方真下狠手把洪蛟给砍了,自己这些人可脱不了干系,捆在一块都抵不了这位官差的命。
“不想死的就快滚……”贺难走上前来一步,迎着众人说道:“你们也别想着通风报信。若是今夜再有人来骚扰,那我就真把你们的头儿给砍了,到时候你们一起给他抵命去吧;如果你们安分一点儿,我自会放人。”
一听贺难这话,不少无赖脸上都显现出了犹豫之色。若是真走了,那洪蛟之后是不是会记得这件事?若是不走,这帮亡命徒——是的,他们只是一群县城中的地痞,而他们却知道眼前的这仨人是真敢杀人的——会不会把自己连着一起做了?
贺难一眼便洞悉了这群泼皮们心中所想,给燕春来使了个眼色,燕春来便下手敲在洪蛟的后颈处将他击晕。
“你们怕他事后找你们算账,现在他已经看不到了,你们尽管走。”贺难轻轻笑了一下,他看到不少人脸上都出现了一种便秘畅通后一般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些泼皮们抱着狐疑地态度三三两两的退却,在发现并无人追赶他们之后便撒丫子狂奔开来,有人直接离去,而有人却并没有听信贺难的劝告——径直奔了县衙而去。
“阿难……”贺难在门前驻足看了一会儿,便转身进到庭院里面,没想到却是郁如意扶着姑姑出来了,姑姑的眉宇间全是担忧:“这是怎么了?”
贺难赶紧在身后摆了摆手,示意燕春来别把这位官差给露出来:“没事,把他们都赶走了。姑姑,我扶你们回房间休息吧。”
贺霓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还以为仅仅是如往常一般发生了些口角,她的面色满是歉意:“阿难,今日本来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大喜日子,却被这些人给搅黄了……”
贺难扶着姑姑的肩膀,宽慰道:“无妨,都会过去了。”
“所有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我都会一一解决掉。”贺难心说道,他闲置的另一只手拳心紧攥,手臂上青筋暴突。
趁着贺难送几位长辈和小辈儿们回房休息的工夫,另一边魏溃抓着洪蛟的头发,提着他的脑袋,按照贺难的吩咐避开众人视线将洪蛟拖到了庭院的库房。
贺难此举,也是不想让家人们看到自己那堪称惨无人道的残暴手段,毕竟他们都是些安居乐业的平民百姓,无端地接触到这些阴暗角落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平添些担心。
山河府府内的“脏活儿”从来也都是由贺难领衔的,李獒春就是因为相中了贺难这股子异于常人的狠劲儿和那天马行空的创意才把这些事儿都交给他去办。
当然,贺难对待不同的犯人有着不同的审讯策略和态度,并不是一味地靠着“上刑”来屈打成招。事实上贺难对于屈打成招是很不耻的,对于他来说,酷刑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并不是每一个受审的犯人都适用于此道。
譬如对待那些独善其身的江湖人士便要动之以理、以利;对付草头百姓须当利用起其人的恐惧之心加以威逼;对付贪官恶吏便要大刑伺候、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这样说来,这审讯之方与驭人之术倒是有不少相通之处,而其中最为重要的核心一点便是——如何击破对方的心防。
无论武功多高的人身上都一定会留有“罩门”,而所谓罩门就是无法克服的弱点、就是致命的把柄。只要击破了罩门甭管是金刚不坏还是天人合一,结局都是死路一条。
对付硬骨头要怀柔、对付怂包软蛋要加纲、爱财的便许以金钱、恋色的就以美人诱之、贪生的许诺他戴罪立功、怕死的就不断地向他施压……贺难并不是一个喜欢滥用酷刑的人,只不过他对于刑罚的每一次运用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
人是这样,万物也是这样,这世上不存在所谓“完美无瑕”之物,而不完美就会有缺陷——贺难那与生俱来加上后天刻苦锻炼过的敏锐洞察力,就是击破他人内心“罩门”的神兵利器。
贺难走进了库房,点起了两支蜡烛立在地上,反手便插住了大门。库房里一下子便暗了下去,只剩下两簇火苗在静谧地闪动。
“好了……现在来说说吧。”贺难几巴掌扇醒了晕倒过去的洪蛟,双目逼视对方。“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洪蛟舔了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是个捕快,对审讯流程很清楚,只不过现在受审的人变成我了……说句实在话,我做今日这样的事儿不是第一回了,但这也并非是我本意,我也是受人之托、拿钱办事。”
“如果你能给我开出同样的价码,我就全说。”洪蛟是个很油滑的人,这几乎是郡县一级官差的共同特征,或者说大部分官僚、大部分人的共同特征。他们那份微薄的俸禄显然不足以和他们的开销相匹配,所以“灰色收入”才是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当然掌握着巨额财富却仍然贪得无厌、雁过拔毛的人也比比皆是。
这位官差虽然不见得有着多大的智慧,但是这些年混迹于名利场中也养出了一些为人处事的小聪明——他知道面对这种情形表现得铁骨铮铮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表露出一种充满试探性地怀疑但又不乏诚恳的态度对于谈判最为有利。其实他根本就没准备说真话,甚至他脑海里都已经编好了一会儿自己要说的谎言,以及如何装出那份看似真实、实则假的不能再假的、谨慎中伴着恳挚的模样。
“哼……”贺难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但显然并不是什么好脸色:“你知道吗?你不是第一个跟我讨价还价的人,而他们之中甚至有人给我开出了当朝六品官员的职位以及白银数千两……”
贺难的话虽然真真假假不可尽信,但他在山河府任职的时候的确有一位有些权力与财富的官僚给他开出过这样的条件,让他替自己作伪证——现在那家伙应该已经被发配到南疆去种茶叶了。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跟我扯皮的资格。如果你说实话,那么最起码你能保住自己的命,或许也能保住你的乌纱帽。但是如果你不老实,过不了一会儿你就会宁愿去死。”与洪蛟相反的是,贺难是真的很诚恳,至少在场的这几人从他脸上看不出来一丝破绽。
看到洪蛟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贺难趁热打铁:“其实我也能猜得到是什么样的人支使你办这样的事儿。不过你也得好好想想——如果今天你真的从我这里完好无损地出去了,那你上面的人还会再相信你么?你还真能拿到属于你的那一份么?”
洪蛟神色复杂地看了贺难一眼:“你继续说。”
看到洪蛟这个表现,贺难便已确定自己的攻心之策已经初见成效,便一鼓作气说道:“如果我猜得不假的话……你应该是受到一个官职比你大的人指使,而他是为了某个要霸占张家药材产业的亲戚或者朋友才这么做的,平日里这群不学无术、好勇斗狠的混混就成为了你们手中一把冲锋陷阵的棋子。官、商、痞三方沆瀣一气、朋比为奸……”
“对是不对?”烛火之下,贺难的神情极为诡异。
更诡异的是洪蛟的神情。他的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只是这八九不离十的答案一字一句像是重锤一般擂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惊惧,才露出这样扭曲怪异的神情来。
“你……你……”洪蛟喘着粗气,他实在是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出如此判断的——这本该是个秘密才对。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的这么多?”贺难咧开嘴笑了一笑,“我知道的可比你想象之中多得多。”
就在方才贺难送姑姑回房的时候,贺霓还是被侄子软磨硬泡的交代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无权无势,实在想不出别的解决办法,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个天资聪颖,又见过一番大世面的侄儿身上了。
据她所说,在约莫两个月前,有一名叫做宋乌炎的商人曾经登门拜访要收购张家的产业。张雪士立足于煊阳县、并成为此地豪商的资本便是医馆和与之相配的药业,哪有与人的道理,便断然拒绝。张雪士本来想着自己拒绝后,对方也不好再腆着脸说起此事便没记在心上,但很快自己的一家药房便被人搅了生意——先是泼狗血大粪等物、后来又拉着沙石堵在门口、最后甚至演变成一群无赖上门闹事,非要说他们家的药吃死了人,在两厢争执之下张雪士便被人打破了头——这群人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逼他做不了买卖从而低价转让出去。
张雪士共有一家医馆和三处药房,一个多月后便被人连抢带占、巧取豪夺地拿去了两家药房,只剩下医馆和最小的一家药房在苦苦支撑。用胳肢窝也能想到这事儿就是那宋乌炎在背后使坏,而这厮居然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两座药房拆毁重建,前几日更是假惺惺地又一次上门称:“反正你剩下那两家也开不下去了,不如转卖到我手中,你们还能换点儿钱财、转个行当继续生活。”
说是这么说,但他开出的价格却是令人发指的低廉,却美其名曰称:“你们被砸摊子的事儿全县城谁不知道?我出这点儿钱已经是很看得起你们啦!”
姑姑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个商人在暗中操纵这一切,其他的再也不清楚了,而贺难却知道仅凭一个商人还兴不起这样大的风浪。毕竟以张雪士的身份地位来看,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这商人的背后,一定还有一位在这煊阳县中底蕴雄厚的人在掌控,而且有极大的可能性是一位官僚。
“你就只管说就好了,但若是有一处和我所知的对不上……”贺难借着烛火点燃了烟草,仿佛不把洪蛟放在眼里一般。
他只说了上半句,而下半句的意思他觉得洪蛟能领会的懂。
此时魏溃却和贺难心有灵犀一般,他伸出手来轻轻地将洪蛟被反剪在背后的双手一撅——这个力度不会将他的手腕掰断,但也足够让他体会到莫大的痛楚了。
豆大的汗珠顺着洪蛟的两鬓滴落在土地上,留下两片泥渍。洪蛟终于受不了了,他虽然有所保留,但还是说了不少贺难未知的讯息。
原来这商人宋乌炎是煊阳县捕头狄世元的人,狄世元当年在贺雷手下做一个小捕快的时候便与贺雷有嫌隙,最后甚至还闹得很不愉快。贺雷被新任县令免职的时候由于狄世元地位不高便没有受到牵连,又因为与贺雷素有不和被新任县令认定为可以拉拢的对象,就升了他的官做捕头。
虽然当年的狄世元做了捕头春风得意,和他有过节的贺雷却一落千丈变成了一个农夫,但是贺雷的名望却远远高于他这个现任的捕头,再加上贺家与张家的姻亲关系,使得他还是恨得牙根儿痒痒,只不过一直苦于没有由头罢了。
直到他的发小儿宋乌炎在外经商回家,这二人便一拍即合——宋乌炎能趁着狄世元的官威扩大自己的买卖,狄世元在教训了贺雷的同时还能从中分一杯羹,可谓是一箭三雕的策略。
这洪蛟是由狄世元从衙役提拔上来的捕快,向来听凭狄世元的差遣,还收了宋乌炎的好处,便带着自己手下收拢的这帮无赖一直骚扰张雪士的生意。不过他在此事中也不常出面,都是以官差的身份假模假式地作“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理,实则袒护这些流氓们的所作所为,而今日是因为狄、宋二人准备收网的时刻他才亲自上门,编了个老生常谈的“吃药吃死人”的幌子,却不巧赶上了贺难返乡。
洪蛟倒是把宋乌炎的名字供出来了,毕竟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儿。他本来还想自己揽下这个“官商勾结”的名头,刚说出“是我和宋乌炎勾结”,就被贺难掏出来一根削的细长的木签子扎进了指缝中。
“你还不配。”贺难只回复了对方这四个字。直到洪蛟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狄世元的名讳也说出来,这根木签子才从自己的手指中撤了出来。
不过狄世元和宋乌炎具体有什么关系和如何分赃,洪蛟自己也没那么清楚,便只说了保准儿的话“狄捕头和宋乌炎好像曾经就认识。”
虽然贺难也没有揭开这件事儿的全貌,但就已知的这些讯息也足够他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串联整理个七七八八了,他最后问了洪蛟这样一个问题:“煊阳县的县令可曾知道此事?”
听到这话,洪蛟立马拨浪鼓一般地摇头:“小的不清楚,小的也不敢乱说啊。”不知不觉中,洪蛟的气魄已经被消磨殆尽,连对自己的称呼都低了下去,他现在也是认识到了贺难的狠辣。
“嗯……”贺难的思绪一阵沸腾,按说姑父也是煊阳县中的名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县令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是不知道这狄世元到底是自己的主意,县令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顾从中牟取利益,还是说他的背后有着一县之令的授意呢?
第七十七章 且看且观之
这几日,煊阳县中流传着一件了不得的奇闻轶事——一位算命奇准的相面师在南市摆摊,并且这位相面师竟还是个罕见的女先生。据悉,她算卦的准确度竟然有十之八九,不仅能说出许多求签者过去的一些秘辛,更是能够未卜先知当日之事,而她所预言出来的事件无不灵验,令人啧啧称奇。
只不过她立了一条奇怪的规矩——每日只相九人,多一人都不看,多少钱都不行。
短短三日,她的名声已经传遍了这座不大的县城,但却无一人见识过她的庐山真面目——这名女相师总是一席灰衣素袍,纱巾覆面,甚是神秘。
这第四日一早,便已有一众赶着早集来看热闹的县民将小摊围得水泄不通,人都有好奇之心,谁不想亲眼见识见识这个传得满城风雨的相面师?
“嗯……我见公子你面相不俗,颇具威仪,想必是位大户人家的子弟吧?”这女相师只搭了一眼便断然称道。
“哦?”她面前那灰头土脸、衣着朴素的年轻男子憨态可掬地挠了挠头,“姑娘,这回你可是说错了。”
不仅是这年轻人如此回应,女相师摊位周边围观奇人的看官也是一阵唏嘘之声扬起——这年轻人明明就是邋里邋遢,一副活不起的样子,怎么能说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呢?看来这传闻中神乎其神的相面也不过如此。
女相师倒是没有继续发声,只是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后摇了摇头:“你在说谎。”
此话一出,众位看官更是喧闹起来:“你这相面的功夫也不到家嘛,明明自己说错了,却要说人家诓骗你。”紧接着就是一浪接着一浪的嘲弄声。
见此情形,那年轻男子却见缝插针地替她解围道:“姑娘,你有一点倒是说的不错——在下的确是在大户人家——不过只是替我家公子牵马坠镫的小厮罢了,可不是什么公子哥儿。”
众人还等着继续看她的洋相儿,她的目光却穿越了整个人群,片刻后她转头回来,颇为平静地问道:“当真如此?”
虽然是发问,但很明显她的潜台词是——我马上就要揭穿你了。
那青年男子嘴角含笑,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女相师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公子如此自信,那在下便也不客气了——那我且问你一句,每匹马每日要吃多少斤两的饲料?是吃干草还是麦麸?马厩几日一清理?水槽中又几日添一回水?”
正当这青年男子一时语塞时,女相师又是咄咄逼人:“列位请看——这位公子虽然衣衫不整,不修边幅,但皮肤却皓如凝脂;面目乍一看灰头土脸,内里却是唇红齿白。双手虽然也是肮脏不堪,但仔细看去却是细皮嫩肉,哪里是一双‘牵马坠镫’的小厮的手?“
“再说公子你的站姿——若真是为奴作婢,又怎会站得如此笔挺毫无媚态?且看你方才的仪态一手负于腰后,另一手摊掌向前,谈吐间挺胸睨视,神色傲然,语速气息不急不缓、四平八稳——这都得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才能有的习惯。”
这女相师果然厉害,只言片语就已经点破了对方的破绽,围观群众也是随风倒的墙头草,此时话头又开始了对这相师的吹捧:“我就说这是个有真本事的奇人嘛!”
随着这公子的神色愈发玩味,女相师也是胜券在握:“你可知你最大的破绽在哪儿?”
“在下愿闻其详。”此时这位公子哥儿也不装了,反倒是虚心求教,侧面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印证了女相师的猜测。
“就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厮,也不会如此的蓬头垢面、不修边幅,那岂不是丢自家主人的脸面?公子你这扮相——着实有些过火了。”
“原来是……矫枉过正了吗?”这年轻公子轻笑着说了一句,然后便对着女相师抱拳作揖道:“姑娘果然厉害,在下服气了。”
这女相师伸出一手,指了指自己面前铺开的摊子,“服气了就给钱吧。”
年轻公子倒是出手阔绰,他从怀中摸出来一锭银子,却迟迟不交予她:“先前姑娘只是破了我的伪装,但还未给我相面呢不是?”
“公子相貌俊美,气宇轩昂,目光炯炯,将来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只是你性格中沾了一个傲字,须当养柔德、纳雅言,不可过于偏激,否则会有些不测。”女相师缓缓说道。
“嗯……有理。”年轻公子点了点头,似乎对于女相师之言颇为受用。但见他目光一转,又岔开了话头问道:“那姑娘可否为在下于姻缘一事解惑?”
听到这年轻公子之问,看客们都觉得有好戏看了,谁还听不出来这位公子哪里是要问自己的姻缘?明明就是刻意捉弄这位女子。
这下子轮到女相师哑然了,但见她静默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且惶且忧地顾盼四周,不知在寻觅些什么。
虽然看不清女相师的全貌,但从她举手投足之间也能看出来窘迫之情,年轻公子脸上的笑容更甚,正欲再开口调侃一番,却被人群中一道刺耳的声音打断:“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这首诗出自诗歌总集《诗经》之中,其名为《相鼠》。这首诗语言辛辣刻薄,讽刺意味非比寻常,本意是批判当权者无礼仪节制,用在这里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再加上吟诗之人那语调阴阳怪气,更是如同指着年轻公子的鼻子、手指戳到他的脸上骂人了。
“你什么意思?”这年轻公子的儒雅一扫而空,双目怒视那吟诗讽刺之人,恨不得用目光就将其碾碎。
“我什么意思?你有脸问我啊?”那吟诗之人自人群中缓缓走出,其他人乐得看笑话纷纷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来,霎时人群如劈波斩浪一般分开,只余下这狂人一枝独秀。“既然你厚颜无耻地发问了,那我不妨就正气凛然地回答你……”
“你一个大男人,调侃人家女子,这不是占人家便宜啊?你懂不懂男女之别、还有没有礼义廉耻啊?”这吟诗之人嘴皮子好生厉害,只言片语就搬动道德大山压在了对方头上。
“这位姑娘是位相面师,为人测算姻缘也算她本职之内,我如此问有何不可?”饶是怒极,这公子却也没失了风度——他也是个精似鬼的人,不说他出身天璜贵胄,不能屈尊降贵和人当街对骂,而且就算骂他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多词儿,于是便以冷静的态度待之,为自己在诸人心中博取一些印象分。
“呵呵……有句话叫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吟诗人又开口了,一开口就是金句:“姻缘这事儿我的意见是你怎么不回家问你妈呢?顺便让她老人家教教你什么叫做男女有别。”
听闻这吟诗人的唾骂,旁观者们都不禁为之汗颜——你说这公子调侃人家小姑娘寡廉鲜耻,那你这泼妇一般的骂街就有礼仪了?不过大家都是市井草民,最喜欢的就是看热闹,所有人都抱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态,想看看这俩人到底谁胜谁负。
想必看到这儿,众位看官也能猜出来这不速之客是谁了——当今世上能言善辩之人甚多,如此口不择言的却只有本书的天字一号男主角贺难一人而已。
“你……给我等着!”这年轻公子也看出来了对方压根就不是来讲理的,就是来骂自己的,只得撂下一句不是那么有杀伤力的狠话,然后拂袖而去。
没想到贺难最后还来了一招釜底抽薪,他昂着脖子大喊道:“哎!你看相的钱还没给人家姑娘呢!”
听闻贺难此言,那年轻公子的背影顿时震了一震——但是他又怎能好意思折返回来再受对方的一番冷嘲热讽?那他非得陷入疯癫不可,便只能咬牙切齿大步离去,心道这位姑娘咱们山水有相逢,这看相的钱来日再补上吧。
“姑娘,你可是看走眼了啊……”贺难贱兮兮地凑到女相师面前,“这人哪里是什么公子,连个看相的钱都付不起。”
“喏,我给你补上。”说罢,贺难便从袖中掏出来一锭纹银,交到了女相师的手中。
这女相师倒也不跟他客气,伸手就接了过来,不过嘴上还是悻悻然道:“小女子……谢过公子解围了。”
“先不说别的,在下也曾粗略学习过一些相人之术,可否与姑娘讨教一番?“贺难打断了女相师之言。
女相师闻言摇了摇头:“家师传授我相术时曾言道有三不相——恩人不相、亲人不相、同行不相……就算公子不是小女子的同行,也算是半个恩人了,所以还请公子恕小女子无礼了。”
贺难闻言倒也并未为难对方,只是拱手一敬,大笑而去。
今日开了第一张就闹出来这么大的风波,众人对这女相师的评价更是水涨船高,纷纷解囊,只求这女子一观。
喧闹一直持续到了晌午,这今日九人的名额只剩下了最后一位,而众人为了求这最后一个名额已经是抢破了头一般。价格从一百文钱已经抬到了一两银子,翻了近十倍的价格,但仍然有人愿意斥此巨资。
“大人,这便是县城近日所传的‘神相’了。”就在吵嚷之际,人群中突然挤进来了一队衙役,居于正中央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倒是一身朴素的便服,但气势却远胜于身舟那些耀武扬威的官差们。
明眼人早已噤声让位,把那宽裕的地方让给了这一队衙役们——最主要的其实就是给这位大人让出个位子来。
“民女见过李大人。”这女相师见了这位大人,立即问了一声好——不过也只是嘴上说说,却没有致礼。
这位李大人正是煊阳县的县令李仕通。李仕通虽然名字中带有“仕通”二字,但仕途可谓是并不通达,反而有些多舛——他考中举人之时正值三十岁,虽然有些迟了,但也算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当他接到朝廷的公文命他去西北一处县城做县令时,却接到了母亲去世的噩耗,无奈之下只得回家守孝。
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年的守孝,但本来属于他的位置也早就被人接手了,千里迢迢赴任却只能做个小文书。直到在那个县城窝了近十年,来到了四十岁出头才被一纸调令调到了煊阳县县令这个职位——只是煊阳县地域偏僻,远离京城权力中心,再加上当年盛帝遇刺一案的牵连,这小县令的职位恐怕是要坐到退休了。
李仕通苦于自己的经历,常常幻想着能不能在闭眼之前再更进一步,但这一步又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今日也是听闻了城里来了个颇有些本事的女相师,便寻思着能不能请这位给自己看上一看,在有生之年内还能不能再上一层楼了。
“你认得我?”李仕通也很好奇,听这相师的口音并不像是本地人,怎会能认出自己来呢?
女相师在面纱下轻声笑了一笑,言道:“民女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仕通摆了摆手:“但说无妨。”
相师微微颔首,脱口而出道:“民女在这煊阳县内摆摊看相,正是为了等一个人,今日一见——才知道等的就是李大人您。”
“哦?”李仕通来了兴趣:“这又是何缘故?”
“家师乃是江南一带有名的算命先生,擅长八字、风水和看相。民女愚钝,只学精了一门看相的功夫,不过风水也是略懂。前些日子途经此地见有大风气象,风水典籍中记载‘云从龙,风从虎’,小女子推测此地许是有一位能臣将要高升,便设下此摊位来寻觅这位贵人,助他一臂之力。”
“我看李大人之面向,正是应了那虎豹气象。有道是‘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李大人这一生乃是颠沛流离、命途多舛,但一年之内定会有猛虎出山之势,节节高升。”女相师微笑道,“民女就在此提前恭喜大人了。”
“当真?”李仕通在官场摸爬滚打混迹了这么多年,当然不可能轻信他人——他可没少碰到过那些打着算命旗号的江湖骗子。“姑娘可有何证据证明你所言非虚?”
女相师点了点头:“李大人,您自二十岁起共参加过三次科举,前两次都被拒之门外,只有第三次才成功,考中了举人。您自幼丧父,青年丧母,家中兄弟三人,你排老二,您于二十六岁才娶了一位妻子,中举前一年夫人诞下一位千金……对是不对?”
李仕通越听越心惊,心说这看相的怎如此厉害,竟然说的一字不差——只不过这些也证明不了什么,因为自己的经历稍加打听也能打听出个十之八九:“的确如此,只不过姑娘你所说的也不算什么新闻了。”
女相师知道李仕通没有这么容易偏听偏信,便自摊位上捻了一张纸条,又提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递到了李仕通的面前。
待到李仕通看完纸上的字句,脸色已是大惊大震,言道:“女师傅果然通神。”心下那些怀疑也打消了大半。
这女相师忽地又言道:“民女还有一言要敬嘱李大人……您这升迁一事虽然是久旱逢甘霖,但我观你印堂发黑、面色铁青——恐怕您身边有小人在阻挠作祟啊,近些日子若您遇上什么纠纷,当真要万万避过,否则这霉运会压制住您的好运。”
李仕通听闻这话,更是面色诚惶诚恐,若有所思,但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
这女相师藏在面纱下的脸,却已然浮生出一丝得意之色。
第七十八章 谁在第五层
是夜,贺家大宅。
众位长辈都已睡下,只剩下魏溃在院子里教年仅五岁的张怀文练拳。别看张怀文名字中带有了一个“文”字,且性格较为羞怯,但他倒是对这个大壮哥哥很感兴趣。他和贺小秋给这几位哥哥姐姐都起了外号——魏溃是大壮哥哥、燕春来是燕子哥哥、郁如意是漂亮姐姐。
厅堂内,贺难和郁如意在桌上点了一根蜡烛对坐,两人面前各摆了一盏茶。还是贺难先开口:“我不得不夸你一句,这几天的事儿……办的很漂亮。”
他所指的当然是这几日煊阳县中神奇的女相师——当然是隐姓埋名的郁如意了。自从落雁郡城小食肆中贺难给郁如意展示了一番“观人”的手段后,郁如意便有样学样地模仿了起来,终于在这几日派上了用场。
郁如意那八九不离十的相面手段全是贺难倾囊所授——她所谓精通风水、看相、堪舆之术的家师……就是贺难。其实她还欠了不少火候,只不过糊弄糊弄平民百姓已经完全够用了。譬如昨日那个扮成奴役、自称马夫的公子,郁如意便问了对方关于养马的问题让他露出了破绽——其实郁如意作为大户人家的千金也不懂得这些,而贺难也即兴发挥了一把,为郁如意解围后巧妙地深藏功名,这些都属于贺难最擅长的“随机应变”的范畴,也算是给郁如意言传身教了一把。
至于县令李仕通——这当然是贺难在做了不少调查之后特意为其设下的圈套,等的……其实就是这位县令。李仕通这官运并不亨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天天烧香拜佛的事儿也有不少人知道,每逢一些卜命通玄的高人更是要会见一番,贺难就是吃定了李县令会把命运全都寄托在谶纬之术上,才让郁如意乔装改扮、打着相面的幌子出马的。
小郁的名头能在五日之内于煊阳县内传的沸沸扬扬,贺难功不可没。他先是借着姑父的名头让药房的伙计们大肆宣传,又找了几位自己的童年好友——这一番可是既费心力又费钱财,更不用说他还得调查李仕通的一些历史、为小郁做功课了。
而郁如意话语中的“灵验”则还要仰仗燕二哥。她为一些人所预言的“今日你能捡到钱”或者“你今日得在家门口摔个跟头”等等,都是燕春来在忙前忙后。又要故意丢银子,又要用使暗器的手法丢石头绊人,可谓是第一苦力。燕春来白天不着闲,晚上还得熬夜盯梢——郁如意昨日给李县令写的那张帖的内容是“您背上有三颗痣,分别在左右肋下和腰的正中,乃是三羊开泰之相”。这话正说着了李县令的心坎里,他背后那三颗痣也就父母妻子知道,其余人一概不知,见了此帖才会对郁如意深信不疑。而为什么郁如意会知道——当然是因为燕二哥天天半夜上房揭瓦监视李仕通了。
相比之下,魏溃是最清闲的了,他就负责看家护院,跟门神有得一拼。张氏兄弟和贺雷现在也知道他们所面临的、事情的严重性,索性足不出户,天天白天跟着魏溃练拳,权当是养生了,大人们在前边练,小怀文就在后边学,场景也是十分融洽诙谐。
唯一一个兴致缺缺的还是贺小秋,她一个姑娘家又不喜舞刀弄枪,本来天天能陪她游戏的漂亮姐姐也被堂兄支出门了,气的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不出来——这倒是让姑姑、姑父高兴的合不拢嘴,这丫头终于不会每日在外面风风火火地乱跑了。
郁如意两手端起茶盏,媚眼如丝,她啜了一口茶水后轻笑道:“那我现在算是出师了吗?”
与贺难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之后,郁如意是发现了——贺难这个人无论什么都会一点儿,尤其是那张嘴和那个脑子,嘴上说着心里想着脑子里算着,怪不得李御史要自己跟着他呢。
郁如意本就冰雪聪明,但是性格太过清冷、不善言辞,没想到现在竟然会主动和别人开玩笑了,不得不说贺难真的是一个极富有感染力的奇男子——当然,她本质上还是个矜持的小姑娘,这个开玩笑的对象也只限于寥寥几人罢了。
“出师?还早着呢。”贺难笑着回了一句,“明日我便去登门拜访一下这位县令,若成了就按原计划行事,若不成……那就让这位县令拿自己的仕途给那两位陪葬吧。”
时间回到审洪蛟那一夜,贺难也算是说话算话,在洪蛟全都交代了之后,就放他安然无恙的离去。只是当夜贺难等人送他出门时,正碰上了带人来查看情况、已经等候多时的狄世元。
狄世元身后跟着的可不只是不成气候的街边混混们,还有不少配刀持杖的衙役。
“大胆狂徒,竟然拘禁、谋害朝廷官差,还不束手就擒、磕头认罪?”狄世元这官腔可打的好,上来就先发制人。
“认罪?认什么罪?”贺难冷笑了一声,“谁拘禁谋害官差啦?你用腚眼子看见的?”
“狂徒!只会逞口舌之快吗?”狄世元厉声喝道:“我带来的这些人都可以作证,是你把洪捕快绑进院门的!”
此话……正中贺难之下怀,他冷笑了两声,大叫道:“人家洪捕头明明受我们邀请,自己迈开腿进来的,不信你问问洪捕头?”
贺难此话正在刻意撩拨狄世元的怒火,逼他失去理智,言辞之中还将洪蛟的官职给升了一级——意味昭然若揭,就是在暗示对方洪蛟已经和我们达成合作了,你这个捕头马上就要换个人当了。
狄世元虽然不会中计,但眼神还是扫到了洪蛟的脸上,希望对方给个说法儿。
洪蛟此时也是有苦难言,魏溃就站在自己身后,自己要是认了贺难的话,那估计以后的日子就不太安稳了,但要是不认的话,恐怕下一秒自己连命都给丢了——他巴不得今天晚上自己没来冒犯这贺家大宅,而眼前这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洪蛟还是选择了能活一阵是一阵:“回狄大人……小的的确是自愿的,都是误会,误会。”
听完洪蛟这话,狄世元脸上的表情可就精彩了,脸色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变个不停,看向对方的眼神也变得狠辣起来。
就当狄世元正欲抽刀之际,却有一个小痞子凑了上来对他耳语了几句,狄世元的目光在魏溃和燕春来一阵乱扫,双手的架势也放下了:“哼……咱们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吧。”说完,便挥了挥手收队离去。
这么好的“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贺难可不会放过,非得恶心一下对方不可:“狄捕头,有句话叫做山不转水转,你说没准儿明个儿您那身官服要是被扒下来了,那咱不就瞧不上了么?”
狄世元顿了一顿,但并未理会贺难,只是在贺难看不见的阴影下,他的神色又阴沉了几分。
这帮恶役离开之后,贺难拍了拍洪蛟的手臂:“本来我是想利用你作为棋子的,现在看来也没这个必要了。”
洪蛟唯唯诺诺地道:“您可不能卸磨杀驴啊。”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两边都不讨好儿,所以只能拼命地求饶。
贺难轻哼了一声说道:“放心吧……只要你老老实实地替我办事儿,我保你没有性命之虞,就算是取代狄世元的位置也是指日可待。”
贺难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答应了洪蛟只要知无不言,就让他安然无恙地离开——此举同样也有一个妙处,就是洪蛟再也无法得到狄世元的信任了。
其实就算洪蛟一个字儿都不说,贺难也不准备给洪蛟用什么大刑。而狄世元一旦见到毫发无伤的洪蛟,心中定会疑窦丛生——这小子是不是出卖了我才安然无恙的?
就算狄世元识破了贺难的离间之计,依然对洪蛟信任有加,用人不疑,同样也逃不过贺难埋伏在下一步的“反间之计”,也就是贺难在审讯的过程中“不小心”透露出来的一些讯息,无论洪蛟是有意还是无意传达给狄世元,他都一定会得知自己说给洪蛟听的一些东西。
其三,哪怕狄世元真是七窍玲珑,连贺难所设的反间计都能看破,贺难也仍旧怀有后手——这便是今日郁如意之手笔。
只可惜事发当夜狄世元就亲自登门,洪蛟那模棱两可的态度反而让狄世元因祸得福地跳出了第二层的反间之计,不过好在贺难的第三层谋划还能发挥作用,更别提连郁如意都不知道的、贺难在第三层后的铺垫到底有多少。
无论狄世元是在第一层还是第五层、地下层还是地上层,都跳脱不出贺难的诡计之中,因为贺难在每一层都埋下了伏笔。
如何说服这位李县令,可谓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可以说只要这一步成功,哪怕前面所有的计策都失效也无妨;反之,如果李县令是铁板一块,那才麻烦大了——只要李县令与贺难达成一致,那么狄世元和宋乌炎就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希望别出什么其他乱子……贺难合上茶杯,望着桌台上飘摇的烛火,心思已然飞到天外。
第七十九章 狐假虎之威
今日定不是平凡的一日,但见地上风动风止,天上云卷云舒。
李仕通从今儿一大早睡醒了就开始没来由地跳眼皮,左边跳完右边跳,右边跳完再换左边——要不是他说话还正常,衙役们都得以为大人昨夜是中风了。
他也是觉得纳闷——按说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可这轮着跳又是怎么个一回事儿?难不成昨天那位女相面师说的真准了?自己真能升官发财,但是身边又有小人作祟?
虽然心情很忐忑,但是该工作也得工作。可能是出于对神明敬畏的原因,李县令今日审批公文、例行巡查都是小心翼翼,郑重其事,生怕漏了些什么细枝末节导致自己升迁无望。
就这样一直从早上卯时熬到下午酉时,终于要到了退堂的时候,县令大人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天过得提心吊胆,却连个正儿八经地案子都没碰到,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要是天天都这么下去,估计还没等升官呢,自己就得疯。
“县令大人,有人在衙门口等您,说要见您一面。”一名衙役一溜儿小跑到了县令大人的面前,大声说道。
说实话,李县令虽然能力未必有多出众,性格也比较胆怯,但是态度倒是很好,回回退堂都是手下先走,自己留到最后一个,此时这衙门里也没剩几个人了。
“那就让他进来吧。”李仕通摆了摆手,心中想着说不定这位就是他的贵人呢?
是贵人,也是灾星,至于怎么选择,就全看李仕通自己了。
这贵人一袭黑衣,宽袍大袖,长发披肩,目光如炬,一踏进公堂就叫嚷了一声:“能不能给口水喝?”
这还真不能怪贺难不懂礼节——他身子骨肝火太盛,气炎血热,每到秋冬换季时节就会嘴唇皴裂,口干舌燥,一会儿还得靠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李仕通呢,可不得要口水喝。
李县令等贺难喝完了水,才缓缓开口问道:“公子找李某人所为何事?”他倒是还挺给贺难面子。
“在下姓贺,乃是煊阳县张雪士、贺霓夫妇之侄,唯一的侄子。”贺难咬的音很重,尤其是“唯一的侄子”五个字。“领山河府府丞,当朝都御史李獒春大人之弟子。”
李仕通方才还漫不经心的态度顷刻间便发生了剧变,他俯视阶下矗立如松的贺难,瞳孔微缩,脑海间涌现出了许多的记忆。
贺家的小子?李仕通对此倒是有些印象,依稀记得大半年前的某一日张雪士广发喜帖,邀请许多煊阳县中的大人物至张府赴宴,自己虽然收到了请帖,但是碍于他小叔子贺雷的官职是自己给罢免的所以便没有赴约,只是草草准备了一份礼物差人送去罢了。而后面听人说是他家小子在京城中谋得了一个小官职。
本来之前也没怎么在意过,但是现在想想——当初的确是听说了那小子进了山河府,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还是李御史的弟子?
严格来说,按照级别山河府府丞还真算不上什么官儿,尤其是在京城那种断了一根房梁能砸死一排五六品大员的地方。
但是背靠山河府、傍上李獒春的人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小子今年过了二十岁没有?
李仕通望着贺难,神情十分复杂,又慕又惧。慕的是人家年纪轻轻就已经靠在金山上了,自己当时还在家悬梁刺股地读圣贤书呢;惧的是——李仕通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为什么贺难会出现在这里,毕竟宋乌炎变着法儿地侵吞张雪士名下的财产这件事儿,在煊阳县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他不知贺难并非靠在什么金山上,说是站在油锅的锅铲上还差不多;他也不知贺难今日目的之全貌。
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县令大人,现在应该清楚贺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了吧?”贺难虽立于阶下,气势却反压了对方一头。
活了五十个年头的李仕通竟在此被一个年轻人给压制住了,不得不说有的时候年龄并没有什么作用,身份、地位、财富才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决定人能不能挺直腰杆的第一因素。
尽管贺难并不喜欢以权力、金钱来衡量人之高低,但这也不妨碍他借着这个名头在此时尽情地发挥。
李仕通眯了眯眼,脑海内思索了一番过后便站直了身子,右手伸向自己背后的屏风,对着贺难做了个“请”的手势:“贺公子请。”
贺难自然是有所回礼,他走近了李县令身侧,也原模原样地回道:“李县令请。”
两人这边假装客套了一会儿,李仕通待贺难甫一落座便直奔主题:“想必贺公子是为张员外与宋员外之间的矛盾而来的吧?”
瞧瞧这说话的水平,本是宋乌炎仗着背后有狄世元这个捕头撑腰,摆明了不给张雪士活路,却被李仕通轻飘飘地一番话给化解成了“矛盾”二字。
贺难冷笑了一声:“矛盾可不敢当,宋乌炎区区一个县城商贾,不过是搭上了狄世元这条线罢了,我贺某还消受的起。”
冷嘲热讽过后,贺难忽地话锋又一变,峰回路转之下来到了李仕通头上:“还是说这宋乌炎在这煊阳县内有着通天的能耐,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这无疑就是暗示宋乌炎能这么嚣张跋扈,背后是不是还有你县令大人的授意呢?
李仕通……的确是没跟宋乌炎有啥不可告人的勾当,不过也不能说他和这件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宋乌炎在和狄世元开始搞小动作之前特意试探过这位县令的口风,还忍痛给李仕通送了一箱子金银财宝,李仕通并不傻,他知道宋乌炎送的东西不能收,便在话里话外让宋乌炎把这份礼物转给狄世元,再假狄世元之手送给自己。而在狄世元秘密地把这箱子东西送进自己府上之后,李仕通便对这件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李县令还真是有些手段,硬生生地把自己从这件事儿里择出来了,他防的就是如果日后真有人把这件事扒出来了,自己还可以把官商勾结收受贿赂洗白成狄世元感念县令曾经提携的报答。
虽然这条理由也挺扯淡,但是总比“权钱交易”这种摆明了触犯盛国国律的行为好听的多。
“贺公子,您这话可是言重了。”李仕通转了转眼珠子,心想幸好自己之前防备了这么一手,可救了自己一命:“那宋乌炎的确是给本官送过财物不假,但本官可是当着半个衙门的人面前就给他退回去了。”
做戏要做全套,当初宋乌炎就是大张旗鼓地把礼物送进衙门再被李仕通“义正言辞”地拒绝的,甭管这些证人是不是被利用了,反正他们可都是看见了李县令那两袖清风的义举。
呵……老狐狸一只,做的还真是滴水不漏。贺难心中暗道,不过他本来也不在意李仕通收没收钱,只要他不是这件事的主谋就够了。
“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县令大人。”贺难也不演了,“您到底对这件事儿清楚到什么程度不重要,您到底收没收过宋乌炎的好处您自己心里也都有数儿。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也懒得知道。”
“今日贺某前来,就是想以您之手除掉狄世元和宋乌炎。”贺难先提了要求,而后补上了自己开出来的条件:“而您可以借此机会平步青云,在告老还乡之前激流勇进一把。”
应验了、全都应验了。无论是昨日那位女相面师给自己的谶语,还是今日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异兆全都应验了——李仕通虽然对贺难还秉持着保留的态度,但他却意识到了这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虽然心中激动,但他也没有失去理智:“贺公子说的倒是轻松……在下已经十数年没有寸进一步了,而贺公子却敢信誓旦旦地说能保我平步青云?”
贺难懒得作解释,直接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递给了李仕通,李仕通满腹狐疑地接过,捻出信纸开始阅读了起来。
信上的文字是工整的楷书,这当然就是燕春来从李御史那里带给贺难的那一封,上面不仅证明了贺难与李獒春的关系,还谈到了让贺难去水寒郡帮自己的师兄周獠一把,而信纸的右下角更是盖着天下独一无二的大印,上刻“盛都御史李獒春印”八个大字。
如果说李獒春的字迹还敢有人模仿,那敢刻一个假章的真是嫌自己命长,敢仿制当朝都御史的印章的人全家捆一块儿都不够砍的。看到这个印章内容的一瞬间,李仕通再不敢存疑,态度也软了下来,毕恭毕敬地将自己手里的信双手交还给贺难。
那水寒郡新上任了一位郡守周獠,李仕通也有所耳闻,因为是邻郡的关系,他还送了一份厚礼过去。
“如你所见,虽然我师父没那个闲心管你这儿的鸡毛蒜皮,但是周师兄可就在邻郡做一郡之守。”贺难懒洋洋地说道,他看着李仕通这副模样心中已有了分寸——现在就算是自己撂挑子走人,李仕通也得抱着自己的腿求着自己留下。“过些日子我就要去我师兄那里报到了,如果这件事你办的漂亮,那我在我师兄那里表你一功还不是理所应当?”
其实贺难哪有这个权力?无非就是扯虎皮做大旗,借李獒春和周獠之势,行自己之事罢了。不过要是真能顺手拉这位半生潦倒、壮志难酬的县令一把,也在贺难的计划之中。
“贺公子,若您或李大人、周大人真能提携下官一手,下官自当感激不尽,竭我所能,唯您马首是瞻。”李仕通于官场蹉跎半生,仍旧是这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样子,如今真有个能和上面搭上线的门路,自然是把贺难当成了自己最后的机会。甭管他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反正就是老泪纵横,纳头便拜。
“李大人不必多礼。”贺难笑了笑,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把狄、宋二人斩尽杀绝了:“咱们先把手头这些事儿处理了也不迟。”
第八十章 月下燕影黑
“阁下大半夜趴在别人的屋顶上,莫非是要做梁上君子?”
是夜,燕春来正在宋乌炎的住处盯梢,却突然察觉到背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待他回头看去,竟发现是一个奇怪的人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来人身高马大,高鼻深目,一头金发在月色下熠熠生光,竟还是个外邦人?不过对方虽然长相怪异,但穿着打扮还是盛国的风格,也算是入乡随俗了——再想深一点儿,那就是这个外邦人已经在盛国的土地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在盛国,外邦人虽然不多见,但还是有一些的,据说这些外邦人都来自遥远的西方,通过航船渡海、不远万里来到此地,与盛国人展开贸易等活动。
“你见到我……竟然不感到惊讶?”这外邦人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这有什么可惊讶的……”燕春来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发问。
燕春来也曾经见过外邦人,所以对于对方的长相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他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外邦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宋乌炎到底有着何种身份背景?
“我们的长相……很不一样。”外邦人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燕春来,又点了点自己,神情间展露出颇为得意的神色,看样子是对自己那异于常人的相貌很是自信。
“原来你是说这个……”燕春来颇为无语,看来这个外邦人对于自己的相貌还挺在意的:“你可别把我当成那种没见识的人。”
“按你这么说,你还是挺有见识的嘛……”这外邦人眼神一变,却是十分凌厉了起来:“就是不知道你的本事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却见那外邦人已然欺身上来,左手在前佯攻,右手便是一记相当狠辣的摆拳,直扑燕春来的面门。
“老板说的果然没错,最近的确是不太平,还真让我逮住了一个。”外邦人出手之时竟然还颇有些得意,似乎对方就是一只随手能拍死的蚊虫罢了。
燕春来何许人也?雁山惊鸿派第五代弟子中的领军人物,少年英杰会的魁首,更是能自创一门轻功绝学的天才武者——须知学一门武功难,自创一门武功只会比学难上数倍。而燕春来自创的这门轻功,就算不是顶尖绝学,也算是当世一流了。
燕回游,形如鬼魅,动如风雷。这一招,贺难也学过,曾经用在躲避燕春来的师父兼岳父许白蝉的信手一刀,而轻功造诣登峰造极的燕春来本人施展开来,更是如神。
精通轻功的燕春来,如果被这外族莽夫双手擒住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只见这外邦汉子每一拳都落在空处,直进十步,直出十拳,竟无一拳能沾到燕春来的衣角。
“谢特,你是属泥鳅的吗?这么能溜?”见自己的攻击全落在空处,这外邦汉子看起来有些恼羞成怒,连自己的母语都给蹦出来了。
“呵呵……你可别把我和那地里钻的玩意儿相提并论。”燕春来显然对于对方的评价很是不满,人家天上潇洒飞翔的燕子,岂能是用泥鳅可以比喻的?
“那你敢不敢和我硬碰硬?”外邦汉子竟然也会使激将之法。
如果以平时的情况来说,燕春来肯定不会应这汉子的要求,但此时也是为了充分掌握对方的情报,他还是选择了正面应战。对方刚才提到了“老板”这个词,想必就是宋乌炎雇佣的打手了,既然是宋乌炎的手下,那燕春来就更得有理由试探一下他的水平了。
外邦汉子一拳击出,燕春来则是挥掌相迎,二人拳掌汇聚一处,竟然是这高大魁梧的汉子被打的连退了三步,燕春来则是岿然不动。
“如何?”燕春来一脸的傲然之色。
这外邦汉子翻过拳面看了看,竟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鲜血淋漓:“你们盛国还真是地大人挤……连这个小县城里都有会用真气的强手。”
燕春来起初还在寻思对方说的这是哪国的语言:“你是想说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吧……”忽地又灵光一闪,警觉到了一些事情——这老洋人是怎么知道“真气”的存在的?
他本来想震慑一下对方,没想到这洋鬼子连真气的存在都知道,看来还是自己太过于掉以轻心了。
这金发碧眼的汉子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好像说漏嘴了一些东西,砸吧了两下嘴,最后憋出来了这么一句:“不管你是谁派来的、为何而来的,看来今天你是走不掉了。”
下一刻,这外邦汉子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燕春来没有听懂的话,紧接着传进这位不速之客耳中的便是房屋内的异动,还有两名五大三粗的外邦人也攀附着墙面到了房顶上,将燕春来围在中心。
看来这些洋人还真和宋乌炎有莫大的关系,只不过还不能确定到底有多少人是还没出现的。燕春来心中思索道——他倒是一点都不忌惮自己将要以一敌三,就算他硬拼不过,但想走可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
“查理,你受伤了?”一位身材瘦弱一些的外邦人看向了最初和燕春来交手的家伙,他借着月色看到了查理的右手上满是鲜血——那个黑发青衣的男子神态自若、毫发无伤,那肯定就是自己同伴的血了。
“小心点儿,这小子可不太好对付。”查理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他速度很快,而且……还会用‘真气’,千万别轻视。”
对方是在用他们的母语进行交流的,燕春来一句都听不懂,但是看后面上来那两个人神色微变,猜也能猜得到先和自己交手的这家伙应该是要他们认真对付自己了。
查理的两名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显然,他们二人也是知道‘真气’这个概念存在的,而现在看来查理用自己的一只手换到对方会使用真气这个情报也算是值得了。
“一起上!”查理低吼了一声,三名外邦人从三个不同的方位一齐向燕春来发动了进攻!
瘦子拔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剑,这种佩剑和盛国的直剑很不一样,剑身细长呈三棱形,剑柄处还有一个护手,这种剑与直剑最大的区别就是剑身的弹性,以及相对来说更容易上手使用一些。
另一位和查理差不多体型的汉子双手合力,倒提着一柄重剑,这重剑挥舞起来发出呜呜地破风之声。
三人的联手攻势乍一看气势汹汹,实则破绽百出,完全没有联手围攻的层次感,反而成为了彼此的掣肘,倒不如单打独斗了,用一句盛国的老话讲就是顾头不顾腚。
查理本来会以为燕春来无论是迎击还是逃脱,都会朝着没有武器且负伤的自己这边来,没想到这家伙却直奔着手持重剑的同伴过去了。重剑士这边本来要挥剑侧劈,但是燕春来却一晃身又绕到了细剑哥身边了,自己这一剑能不能砍中对方还两说,继续攻势显然第一个遭殃的是自己的同伙,只得尴尬地抬了抬手就此作罢,却不想又给燕春来制造出了一个突破口,反而绕到了包围圈之外了。
“你们三个要是选择车轮战,似乎还有机会,这种毫无章法的围攻对于我来说是没有作用的……”燕春来站稳后,面对着三个外邦人语气不无嘲讽:“不过我也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了。”
查理是三人中最精通盛国语的,两位同伴对燕春来的话一知半解,他却已经恼羞成怒了——某些时候,听懂了别人说的话还不如听不懂。
“你的意思是说……你能轻松击败我们三个?”查理厉声喝道。
燕春来这边则是一摊手:“不至于说很轻松吧,不过也不难。”
“空着双手的这位显然连碰都碰不到我,使细剑的攻击还不够凌厉,就算是硬挨你两剑……只要不刺中我的要害就没什么大不了,至于使重剑的嘛……太慢了,你们三个里你是唯一一个面对我毫无胜算的人。”
“净说大话!”这句话重剑哥是听懂了的,他可是这三人中硬实力最强的一个,此时居然被对手评价为“毫无胜算”,自己要是再不做点儿什么,就连同伴也会将自己看扁的。他将重剑换至单手,全力朝着燕春来冲刺过去,大步踏出带起几片碎瓦。
“呵……”燕春来已经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了,他随手一甩就祭出两柄飞刀。这些日子里他没有配着自己的宝刀“孔雀尾”与“金雕喙”,因为实在是太过于惹人注目,行事也并不方便,但飞刀……他身上要多少有多少。
“你不是说我太慢了吗?”似乎是为了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实力,重剑哥面对飞刀时刻意地选择了躲避而不是格挡,轻而易举地从两柄飞刀之间穿过。
“呵呵……”面对这人赌气似地大叫,燕春来也很是无语,“你还是看看你的同伴吧……”
话音刚落,重剑哥便听见耳畔传来两声异响。
“铛啷”的一声是使细剑的用手中剑挑飞了一柄飞刀,而“啊”的一声则是查理的小臂被飞刀整个贯穿所发出来的惨叫。
这一招叫做劳燕分飞,在保证命中率的情况下燕春来最多可以同时扔出六把飞刀,而劳燕分飞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重剑哥,而是他身后那两位——从燕春来嘲讽对手开始,就已经铺下了这个陷阱,而第一个冲上来的一定会是这个莽撞的、使用重剑的大汉,自己就可以趁着后面两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当着对方的面儿偷袭。
暗器之所以叫做暗器,就是因为它暗中出手难以防备,而燕春来此时就教给了对方三人一个道理“灯下黑”。
“我不知道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但是他没有告诉过你在战斗中千万不要分神吗?”重剑哥还没来得及反应当前的状况,燕春来的声音已经自他耳边传来。
只听“扑哧“的一声,重剑哥的腹部已经被燕春来用手握着那刃长三寸的飞刀捅了个窟窿,在这剧烈的痛楚之下他已经流失了挥剑的力气,整个人慢慢瘫软了下去,直到从屋顶坠落到地面上。
“我……无意杀人,这是给你们的警告。”下一个瞬间,燕春来已经到了查理的背后,他拔出了查理小臂上的飞刀顶在了他的侧颈处,“如果你们只是被宋乌炎雇佣的打手,那现在抽身离开这摊浑水还来得及,不然下一次你们绝对不会有机会听到我说话。”
燕春来并不嗜杀,无论是在他看来、还是贺难的意思,必死的人只有两个——狄世元和宋乌炎,其他人能放一命便放一命。
刀尖已经刺破了查理的皮肤,鲜血顺着刀刃汨汨地流了下来,淌到了他的领口。查理和细剑哥都是大气都不敢喘——对方说的没错,他摆平自己三个的确不难。
在下一个瞬间,查理感觉到了脖颈处的刀已经被撤走,他猛然回头看去,却发现燕春来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就仿佛他从没来过这儿。
若不是自己身上留下了三处伤口可以证明这不是个梦境,查理都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人是鬼。
第八十一章 心头寸寸雪
燕春来这一路都在房檐上下翻飞,风驰电掣,如履平地——事实上现在的他对于那高低不平的路段比起平地来说还要顺畅。
在确认了没有任何“尾巴”之后,他回到了贺难的家中,只是纵身一蹴便飘然落地。
整座院子里只有郁如意在秉烛夜读,她看的书也很是通俗,和寻常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女一样,她也不可免俗地偏爱言情话本。
她现在手里捧着的话本名为《最相宜》,讲述了一个穷秀才和富家小姐的凄美爱情故事,贺难对此的评价是“俗不可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只有穷秀才才会写富家千金爱上穷秀才,事实证明这话本的作者的确是一个前朝的穷书生,生活不甚如意,家里揭不开锅那种,只凭着满胸的愤懑写出来这个话本。贺难貌似偷偷翻看了这本书的结局,还“不小心”地把书生和千金历尽千难万险、最终破镜重圆的结局透露了出来,郁如意则是报之以白眼——有本事你写一本出来啊?
以贺难的才思,根本用不着重写,他直接提笔就把《最相宜》这个书名给改作了《最相忆》,故事的结局也只用了寥寥数语便从美满化作了悲戚——本来金榜题名、功成名就的书生被贺难大笔一挥就派去了边疆为国戍边、最后以身殉国战死沙场,而千金小姐也因此郁郁寡欢,终生未嫁,只得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这个结局当然是让人很不喜的,尤其是郁如意仿佛被针戳进心窝子里一样。她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猛然间被贺难这黑暗笔法洗礼一番,自然是情绪低落,只得重温这本《最相宜》来治愈一下自己破碎的心情。
而贺难对此不置可否,他认为悲剧才是最精彩、最富感情的,美好的东西只有在破灭的那一刻才会得到升华。
“阿难人呢?”燕二哥东屋找、西屋寻得翻了半天,也不见贺难的踪影。
郁如意头也没回,声音倦怠:“今天是……中秋节。”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阖家团圆。
燕春来只怔了一刻,便领会到了郁如意的意思,也就是贺难的意思——他去见他爹娘了。
“那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燕二哥踌躇了一会儿。
郁如意合上了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起伏,黑纱摇曳:“可以。”
直到燕春来此刻静下神来,借着月光看清了郁如意今日的着装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这丫头从一开始心思就没在书上。
煊阳城外,一处荒坟。
贺难正盘腿坐在两桩墓碑前面,手里端着一盏搪瓷大碗,碗底流着清澈的酒液。
天一暗下来,他就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独自出城门了,等他走到这方寂寥的墓园时,夜色已沉沉如河底之水。
这方墓园算不得贺家的祖坟,但也掩了贺难的父母与祖父母。贺难来此先是恭恭敬敬地在祖父母的墓碑前磕了九个响头,又从大包小包里倒腾出一半儿的物件,将那坟前已经风化腐烂了的酒、菜、果、肉置换成了新的。
在敬奉过祖父母后,贺难拖着那两个大布袋子缓缓走到了父母的墓前。
一座碑,四行字。
正面苍劲有力地刻着“父贺霆、母颜楠之墓,子贺难叩立,盛国景行十年大寒日。”
背面的篆刻字迹大抵和正面相同,记载的是贺霆与颜楠的生平,只是在记叙贺霆结局处有几个字已经被划得支离破碎,改成了歪歪扭扭的八个大字。
被涂改之前碑上究竟刻着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时年仅十岁的小贺难自己握着一块锋利的岩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盛国皇帝齐长庚为数百官员赐死的罪名给改写成了“枉死刑场,含冤而终。”
与贺霆生前交好的石匠听闻了这件事,虽然他不敢擅自改写贺霆的结局,但出于友谊和敬重也没有走漏出风声,只是他始终也想不通——一块石头是怎能在碑上刻下如此深邃痕迹的?
而直到若干年后的某一日,他为人篆刻碑文时突然便如醍醐灌顶一般想通了——能留下那样字字血泪刻痕的,哪里是随手可见的尖石?分明就是贺难这块顽石啊!
李獒春和江文炳都曾盛赞贺难是一把好刀,但贺难却一直觉得自己与当年那块刻碑的石头何其相像。
父亲在刑场授首之时他没有哭,母亲在榻上病逝之时他也没有哭,就连下葬那天他也只是静静地跪在人群的最前方死死地咬着牙。
仅仅十岁的他就已经知道了,悲伤只是一种情绪,哭泣并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他宁愿强忍着悲痛,也要让自己记得只有让父亲沉冤昭雪的时候才有资格落泪。
只是他能撑的住人前,却撑不住人后。
庭院里随风轻摇的躺椅、床角处折叠平整的凉席、母亲日日摆弄的炊具、父亲注解过的文集、园里枝繁叶茂的花卉果蔬、碗里留下已经干涸的热汤面……这房子里的每一件事物都让贺难潸然泪下。
最令人悲伤的从来都不是生离死别,而是这些逝者留给生者、触手可及却戳进心窝子里的小玩意儿。
最难消解的也从来都不是所谓的情仇爱恨,而是八年前寒冬腊月父母坟前的积雪。
“娘……你以前从来不让爹带着我喝酒,可是现在你也管不住我啦!”不同于在祖父母面前一股脑地掏出一大堆东西敬上,贺难只从布袋子里搬出了一个酒坛和两只大碗。他把两只碗轻轻地放在面前,捧着酒坛慢慢地将它们斟满,看着坛中的琼浆玉液轻轻流下,他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有什么东西滑了下去。
“爹,这好像是咱们爷俩儿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喝酒,以前你都是让我舔一舔碗底的。”正说着话,贺难已经把一只碗摆在了墓碑的左前方。
自顾自地说了两句话,贺难看着手中的酒碗沉默了良久,最后低沉着声音说了一句:“爹,我干了,你也干一碗吧。”
碗里平静的湖面突然泛起了碎碎圆圆的酒波,倒映着的皎皎白月也在顷刻间被点点滴滴染成了红色。
贺难闭上眼睛将碗中的东西一饮而尽,然后随手就放在了一边,睁开眼睛看着贺霆墓前的那一碗酒仍然是满的,神色间全是埋怨。
“我都喝完了,您咋还不动口呢?”
“得,算我自罚三碗。”
贺难又连着倒满了三碗酒,双手捧着碗轻轻地去碰对方得碗底,全是一饮而尽。
“罚也罚完了,这回爹爹您该动口了吧?”贺难挠了挠头,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些什么似的把布袋子捞过来:“差点还忘了,喝酒怎么能没有下酒菜呢?”
贺难今天给亲人们准备的供品都是一式两份,一份已经摆满了祖父母面前,另一份就是贺难一直在往外掏的了,他边掏嘴里还边说着:“烤整鸡、酱牛肉、卤猪蹄、水煮蚕豆……”这不一会儿下酒菜已经摆的满满当当十来样儿了。
“您儿子我体力有限,今天就给您整了这么点儿玩意儿,等过年的时候我再来看您,到时候我多雇些人给您挑一桌儿一百单八碟的全席来。”
见自己准备的这些下酒菜已经掏干净了,贺难又把脑袋转向了墓碑右方:“娘,您也别老管着我和爹爹了,儿子今天带来的水果也全是您爱吃的。”
说完,他又开始一把一把地往外抓:“桃儿、杏儿、梨子……还有您最爱吃的葡萄,八月份的葡萄许是有点生,但您儿子我可是把全县城的葡萄都给买断货啦!”
自打五年前离开县城去往白玉京之后,贺难再也没有回来过,今日赶在中秋时节看望父母,他自然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在癫狂大笑了几声过后,贺难又为自己一碗一碗地倒酒,声音也开始变得抽噎起来。
“爹,您让我读的圣贤书,我全都读完啦!您没白教,我也没白学,您儿子去了天下首屈一指的山河府念书,做我师父的还是您一直崇敬的李獒春李御史,现在我都已经入仕做了府丞了,没准儿再过两年,我的官位都比您高啦!”
“娘,打我小时候起您就一直要教我自己生火做饭,说有一天就算你们俩不在我身边我也饿不着肚子,当时的我全都当耳旁风听了,现在至少我能给自己下碗面条吃了。”
“爹,您总说咱们老贺家祖传的性子就是胆小,可您万万没想到你儿子胆儿肥到什么程度吧?骠骑将军的侄子打死了人,案子经过我手里办,我可是提着脑袋赴了当朝五皇子的鸿门宴,咬着牙和骠骑将军的大儿子的叫板啊!到了最后我还是硬挺着把那混账送上了断头台,您说我这事儿办得是不是很漂亮?”
“娘,您总是让我好好读书,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厮混,但是您也万万没想到吧,我到了京城里一直互相帮衬的全都是三教九流的弟兄,我最好的兄弟是个贼,我临出京城前他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给我顺了个顶稀罕的物件儿——不过这是个烟斗,我估计您也不愿意看我摆弄这个,我就不拿出来给您看了啊。”
“师父一直都很照顾我,我估计不出意外我就是他的关门弟子了,这不,我身上还背负着他交代给我的大事儿呢!”
“跟我一起回老家的家伙们人也都很好,燕二哥是我的结拜兄长,他的武功可高,算得上是青年才俊了,他还教给了我一门飘逸的轻功呢!老魏以前是个当兵的,因为得罪了人所以被迫当了逃兵,据我猜测他的兄弟都被人害死了,所以我俩也算是同道中人。小郁虽然和我同岁,但她还是个小丫头呢,模样倒是长得真好看,你们二老要是相中了我就努力……”
“爹,娘,咱们家的仇我都记着呢,总有一天我一定会……”
就这说一句喝一碗的势头,贺难也挺不住了,也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哭累了,他最后这半截话还没说出口就一把扑倒在了父母的墓碑前昏了过去。
人道是:
秋与悲常同作客,寒天阔,风波恶。朗月疏星,万里流云锁。曾记恰逢好佳节,思如炬,绕城郭。
十载匆匆如驹过,情难喜,景难贺。孤坟荒冢,研恨作滂沱。至此心声寸寸裂,泪和血,向谁说。
第八十二章 吾有三良策
贺难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头昏脑胀,双目肿痛,身子骨也是异常的酥软,他张了张嘴干呕了两声,但除了胃里往上反酸水之外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你昨天晚上就已经吐完了,现在胃里一点东西没有,还是先喝点粥吧。”听旁边有人声响起,贺难这才发觉身边还有其他人在,他费力地偏过头去,竟发现基本上所有人都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在这里了,最前面是姑姑婶婶等几位女性,个子高的男性则站的靠后了一些,最后则是魏溃用肩膀和手臂托着张怀文和贺小秋。
方才说话的是贺难的姑姑,此时她正端着一碗自己熬的热粥,托盘里还有一碗醒酒汤和两个滚圆的煮鸡蛋。
贺难看着白粥和鸡蛋,已经按耐不住自己的食欲了。其实他平日里也不爱吃这些口味清淡的食物,而是偏爱那些重油重盐、大鱼大肉,但是此刻耐不住胃里一点东西没有,风卷残云一般就把托盘里的食物给消灭掉了。
“哈哈,阿难虽然身子骨瘦的像个小鸡仔,但是从小就能吃。”贺雷摸了摸自己的头,笑着向大家解释道。
“还饿吗?饿的话姑姑再给你做点吃的。”贺霓的眼神中满是慈爱。
贺难的肚子里是空空如也,下去的那点玩意儿只能暖暖胃,他朝着姑姑点了点头。众人又在这里关怀了贺难一番,也都散去了。
卧房内只剩下了贺难连同燕春来共四人,燕春来拍了拍贺难的肩膀:“你的脑袋现在还清醒不?”
贺难咧了咧嘴,玩笑道:“我全身上下要说唯一有用的恐怕就是这个脑袋了。”
燕春来也点了点头,神色严肃起来:“那现在咱们就得聊一聊正事了。”
燕二哥把自己昨夜的所见所闻对几人全部复述了一遍,还加上了自己的一些推理和猜测,在他讲完之后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异样了起来。
魏溃之前一直在西境与獦狚人作战,对于外族很是敏感,但是这金发碧眼相貌怪异的外邦人他却是从未见识过,本来还很感兴趣,只不过一听说这三个人联手也不是燕春来的对手之后便有些兴趣缺缺了。
还是郁如意见多识广:“我在家的时候见过父亲接待过一些外邦人,这些人都是来盛国做生意的。而且据他们介绍说,来盛国的外邦人都是商人居多,其次是一些旅人和偷渡者。这些异域商人在盛国也算是团结起来,组成了一个类似于同盟的商会。”
“那会不会……这些外邦人不只是宋乌炎的打手而已,而是宋乌炎的背后有这些异域商人的庇护呢?”她在思忖了一番过后,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观点。
贺难本来还因为昨夜的宿醉而感到头痛,思路断断续续,但在郁如意这一席话过后仿佛如醍醐灌顶一般。他突然来了精神,大呼小叫地说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郁如意被他吓了一跳。
贺难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说的是对的。”
“宋乌炎仅凭狄世元一个小小的捕头能在县城作威作福的确不假,但是我姑父和我叔叔也不是好相与的,那狄世元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他也得掂量掂量这宋乌炎这条过江龙能不能压住我姑父这地头蛇。但既然他敢亲自上门要人,肯定有更大的势力在背后——既然小郁提出了这样一种可能性,那八成就是这外邦人在背后操纵着一切了。”
“小郁,你所说的这种外邦商人组成的商会势力庞大到什么程度?”
郁如意摇了摇头:“具体到什么程度我是不知道的,但是这些外邦商人倒是很精于算计,也是些很难对付的人。”
贺难点了点头,他虽然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总归是有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可供取用的。
“既然这宋乌炎背后有很大的可能是外邦人在作祟,那我还真得再认真一些了。”贺难这话听起来像是自卖自夸,但其实他很坦诚——对付宋乌炎和狄世元这种货色对于他来说确实不难,更别提他现在已经和李县令沆瀣一气了。这些外邦人也未必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毕竟这是在盛国的土地上——只不过他们的搅局会让事情麻烦一些。
“我本来给李县令出过这样三条计策——下策是要他降了那个狄世元的职,将他从捕头变成捕快,或是直接将他革职除名,此人心高气傲定受不了此种折辱而选择出走煊阳县,这样咱们就有机会在荒郊野岭将他灭口了,余下的宋乌炎还不是瓮中之鳖?”
“中策则是要李县令翻些旧账,若是旧账不够翻的那就委任他点儿新‘差事’,反正就是寻个由头将他下狱,顺带着连与他关系亲密的宋乌炎一起,至于在大牢里发生什么就由我来全权接手了。”
三人听了贺难的前两策,皆认为有可取之处,又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惊诧这中策与下策都已经如此厉害了,那上策得狠辣成什么样?
“那上策呢?”三人不禁异口同声地问道。
“上策?很简单。”贺难拉长了声音,“就是你们仨直接把宋乌炎和狄世元灭口呗。”
“噗!”燕春来一口茶水喷出来,“你说的上策就是这个?”
“只有三流的谋士才会选择那些虽然风险低,但是过程极为繁琐复杂,且可能会因为一些意外而被迫中断的策略——比如我所预料的狄世元心高气傲,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万一他就是个厚脸皮,就算被革除了官职让人指指点点依然在煊阳县不走怎么办?最后不还是得靠其他办法收拾他?”贺难恶狠狠地说道,他倒是振振有词:“真正的一流谋士都是采用最简单粗暴但却最快捷有效的策略——譬如我的上策。”
最后,他像是要印证什么似的强调道:“就算是我师父在这,他也会双手双脚地支持我的上策。”其实他这话纯属扯淡,以李獒春那老成持重的性格绝对不会采用这种走极端的路子,再快捷有效都不可能。
“唉……这群外邦人插手就很让人苦恼了,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杀掉吧。”贺难轻叹了一声,“看来还是中策最为稳妥,毕竟是官面儿上的事情,老李头子处理起来也方便一些。只是如果用中策的话还真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啊……”
其实贺难根本没敢和李仕通说自己这简单粗暴的上策——原因也很简单,知人知面不知心,老李肯定不同意,没准他会觉得自己这人太过疯狂反而拒绝和自己合作。至于贺难的中策——这老狐狸虽然仕途不顺,但是心眼儿可一点都不少,他倒是真正双手双脚赞同这条。
众人纷纷也都应和着贺难采取中策,看样子他们对于“上策”也不是很放心,七嘴八舌地说着“上策就是放屁。”
贺难见自己的理论不被支持,肯定是要出言辩驳的,这厢他又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见姑姑已经又捧着一个大托盘过来了,这里面足足盛了四大碗热汤面条,看来就是给四位年轻人准备的,郁如意见状连忙起身将托盘接过来。
“你的几个朋友为了你可真是一宿都没有消停,阿难,你可得好好感谢感谢他们啊。”姑姑笑意更浓了些,几人中年岁最大的燕春来已经接近而立之年了,但在贺霓眼里也还是个孩子一般,她也觉得孩子们说话自己一个大人不方便听,落下这句话之后便又离开了。
听完姑姑的话,贺难总觉得她这话里还有其他的意味,心说自己昨天晚上莫不是丢人丢大发了,便犹豫着问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贺难出此问,魏溃和燕春来几乎是拍着大腿狂笑,郁如意的脸色变了变,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的,最后倒也恢复了平静:“你就记得赔我一条裙子就行了。”
贺难多聪明的一个脑袋,或者说是思维不同寻常,下意识地就问道:“我又把口水流到你裙子上了?”
岂止是他的口水流到了郁如意的裙子上,他是吐了郁如意半身还拿人家的裙子擦嘴……
昨夜郁如意和燕春来先是从贺难家去往了姑父家,想向姑姑等人问明贺家的墓园在哪,众人也是放心不下便只留下了张叔看家,其他人全都向着贺家祖墓开拔,而他们赶到的时候贺难已经开始喝上第二场了。
他先前沉沉睡去,可能是由于夜风清冷又醒了过来,这一会儿正在抱着爹娘的墓碑嚎啕大哭,边哭边低声哽咽着。众人看贺难此状也十分不忍,便只好耐着寒风在远处守候。
终于等到贺难哭累了又倒下,众人走近前一看,连魏溃和燕春来这两个千杯不醉的都不禁咂舌——这小子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
贺难整个人蜷着身子,半跪在父母的墓前,胸口被酒水打湿一片,离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刺鼻的酒气,郁如意拱着鼻子从随身携带的瓶内蘸了些凉水要给他擦拭一下面庞,结果手指刚触及贺难的皮肤,贺难就“哇”地一口吐了出来,郁如意哪里想到贺难会有这种反应,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被贺难吐了一身。
而贺难这厮醉酒归醉酒,倒是能感觉出来自己脸上有呕吐物,便抓着郁如意的衣袖胡乱地蹭了蹭,他的脸上倒是干净了,但是郁如意的眼神已经锋利的可以屠城了。
贺难的长辈们面色有些尴尬,毕竟这男女授受不亲,贺难都一头栽倒在人家姑娘怀里了,传出去岂不是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但是魏溃和燕春来这俩人倒是没这么多顾忌——他俩一直怀疑这两个小年轻有猫腻。
燕春来这个娶了妻的倒没什么,魏溃这个打了二十五年光棍的居然还好意思笑别人。
在魏溃和燕春来俩人唱双簧似的一唱一和之下,贺难就是脸皮再厚也觉得无地自容了,没想到自己昨天可不是一般的丢人。
燕春来不愧是耍暗器的高手,这补刀功力还真是一绝:“你丫最后还问四妹一句‘娘,你是不是来看我了’。”话音刚落他和魏溃又对视了一眼,发出了一阵响彻天际的狂笑声。
“哎……喝酒误事啊。”贺难踌躇了半天,没想到就只憋出了这么一个屁来。不过他又神色认真地对郁如意说道:“你的裙子我会赔给你的。”
郁如意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白了贺难一眼,就转身坐到了桌子边上自顾自地挑着面条吃。
第八十三章 李树代桃僵
是夜,煊阳县县城大牢内。
一个披头散发、骨瘦如柴的黑衣公子挑了个灯笼走在前头,身侧跟着的是一个五十岁年纪的中年官僚,紧接着在末尾殿后的则是一个身高丈二的猛士,这三人的奇怪组合一进大牢就径直走向了漆黑的最深处。
这煊阳县的大牢自然是比不得山河府和天边卫卫戍府的,更别提刑部大牢了。人家那里进去的都是达官贵人,要么就是江湖豪强,好吃好喝的供着不说还有卫队护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出了意外死了,而这里倒是更接近于传统意义上的监狱——阴森、可怖、充斥着血腥味儿和凶戾的杀气。
贺难手里打着的这盏灯笼倒不是因为时辰,甭管哪个时辰这大牢里都是一片漆黑不见天日,如此设计也是为了加深犯人们的恐惧之心、并且模糊他们对于时间的概念。而他今日选择跟着自己的人也有着特殊的考量——郁如意和燕二哥毕竟都还是师父手下的人——今日自己要做的这些事深究起来都脏的很,于情于理都得避讳着点,只好带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魏溃了。
之所以会选择午夜探牢的理由也很简单——白天这里的守卫还是比晚上多些的,人多嘴杂嘛,而到了这个时辰大牢里的守卫们一个个也是人困马乏了,再加上一县之令在这里,办事更方便些。
至于他们的目的——自然就是在三天之前被革职下狱的狄世元以及他的同党宋乌炎了。
贺难很聪明,办事也是疾如风动如雷,在他的指挥下李仕通前脚刚将狄世元革职下狱,后脚贺雷就重新走马上任、在魏溃的协助下把正在家里吃饭的宋乌炎给带走了——还是当着那群外邦打手的面儿。此二人先后被投到了这座凹字形大牢、相距最远的两个牢房,待遇还算不错——至少是个单间。这样做也是为了防止他们串供。
至于如何让他们开口,贺难的办法很土、很朴实,但是很有用——他饿了这两人整整三天,为的就是消磨他们的意志。这两位煊阳县内颇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物这三天里加一起肚子里就进了不到半斤的水和三个半的馊馒头,如果不算馒头上面发的霉的话——那是一点儿味都没吃进嘴里。若是再这么下去,估计这二位就得开始吃那铺在身下潮湿腥臭的草席了。
三天不见盐渍,身形还算壮硕的前捕头狄世元已经饿没了人形,瘦的脱了相,两眼挂着乌青,仿若一个地府里爬出来的饿死鬼,此时正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躺着,干枯的嗓子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声。而远在大牢另一头的宋员外情况倒是比狄世元好一些——这三个半馒头里他自己就吃了两个半,平均下来一天也有大半个馒头呢——毕竟人家的身份在那摆着,你狄世元被撸掉了官服就是个草民,而宋员外还是有家底的。况且宋乌炎生的肥头大耳,这三天的饥饿也不过就是伤及体肤,权当是减肥了。
他们先拜访的是狄世元,这样做除了狄的牢房离大门更近之外,贺难心中也是自有考量——狄世元做捕头也有七八年了,对于刑讯这一套流程也算是烂熟于心了,既然是内行那他就比外行更懂事——什么时候该全交代就得全交了——那些在狱中因饥饿、疾病和严刑拷打而死去的犯人不在少数,对于在这个环境里多长时间会饿死人贺难和狄世元心里都有数。
狄世元这三天基本上就没怎么见过光亮,大灯笼甫一出现在他眼前刺得他一阵头晕目眩——当然更有可能是饿的,等他适应了光线、费力地睁开眼后才发现眼前的这三人都是见过的,而走在当中的李县令更是和他共事了足足八年。
越熟悉的人做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越会让人觉得恐怖——比如自己曾经的顶头上司李仕通居然是那个端着放有饭菜的托盘的——要知道,一群衙役在牢里巡逻,走在最前面打着灯笼的从来都是牢头或者几人中地位最高的,除非这里有一个背着手什么都不干只顾用眼珠子瞪人的大爷,而负责端盘子的一定是几人中最为低微的那一个。其一是因为端盘子最累,其二就是因为送饭的时候他离犯人最近,如果犯人突然暴起行凶,领导站在后面还有撤退的机会。
贺难挑灯,李仕通端菜,魏溃则是提着一个盛满水的水桶,这三人的地位居然是这个县令最低?狄世元倒是没想清楚这桶水是用来做什么的,不过他心里已经排除了两个答案——肯定不是给自己喝的,也总不见得是让自己洗个断头澡。
“咳咳……”狄世元靠着墙角挣扎地坐起了身,用干涩的嗓子问道:“李县令这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贺难抢过话头说道,其实就算他不抢话,李仕通这个老油条也会主动让给他。言罢,他便示意李仕通把饭菜端给狄世元。
狄世元已经饿了三天了,再不吃点东西估计就挺不住了,就算眼前这顿饭菜吃完就得上刑场或者干脆毒药就下在了饭菜里,他也得硬着头皮吃下去——做个饱死鬼总比在黄泉路上还挨饿来得强。
饭菜只是普通的饭菜,半只鸡,一碟小炒,一盘素炒饼,一碗白米饭,味道还行,但在饥肠辘辘的狄世元眼里就是玉盘珍馐,囫囵地便吞进了肚子里。
好巧不巧,就在三人旁观狄世元进食时,贺难还装作不经意地,用着一种好死不死的语气提起了“这两天宋员外吃的东西可比这一顿好多了。”
这话当然是拿来撩拨狄世元心绪的,反正这俩人也见不到面,还不是贺难说什么就是什么?
果不其然,狄世元的神情还是怔了一怔,虽然很快他就调整了过来,但这瞬间的变化还是被贺难所捕捉到了。
“有酒么?”狄世元吃的满嘴油光,他用衣角胡乱地抹了抹嘴。
“你他妈的……”魏溃咧了咧嘴角,表情说不上是嘲笑还是鄙夷,“都这个逼样了还想要酒喝?”
“不……”贺难摆了摆手,“给他取酒来。”
贺难知道,狄世元这种行为相当于是“示弱”,看来他是准备要交代些什么了。
不得不说,贺难对于人心的揣摩还是颇有些造诣的,狄世元在喝下半坛子酒之后终于吐露出了一些东西。
狄世元和宋乌炎都是邻县人,二人在孩童时代就是发小,狄世元靠着一把子力气来到煊阳县做了一名小捕快,而宋乌炎则是靠着优渥的家境外出游历四方去了。直到今年宋乌炎回来和狄世元重逢,狄世元才知道自己这个发小竟然做起了规模不小的生意,二人一拍即合便想在煊阳县本地开拓一番市场。
而他们之中作为主导的并不是狄世元,而是宋乌炎,这个侵吞张雪士产业的主意就是他提出来的。他靠着手中丰厚的财力收买了很多本地的地痞流氓,又给煊阳县官府上下打点了一番,而那些外邦人与狄世元并不相熟,狄世元只知道这些人都是宋乌炎从外地带回来的打手。
“煊阳县官府从上到下都被他收买了?”贺难听及此处后斜睨了李仕通一眼,“李县令,此事是否属实啊?”
“这……下官的确不知啊。”李仕通的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贺难也不是真要求证些什么,不过是借此敲打敲打李仕通罢了。既然从狄世元这里获知到了真正的幕后老板是宋员外,且其他信息也有限,那便去宋员外的牢房走一遭也无妨——反正这俩人是迟早都要审一审的,继续盘问狄世元也是浪费时间。
三人依旧是准备了一份饭菜以及一桶不知道是何作用的水,到了宋乌炎牢门外,发现这位体格臃肿的商贾三天内已经瘦了不少,此时他正靠在牢房的砖墙上闭目养神。宋乌炎的长相很是柔和亲切,看面相就是个软柿子,但任谁也不会把他当成软柿子捏。
听到哗啦啦的锁链响动的声音,宋员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在观察过三人的形貌神态后言道:“我说怎么李老儿突然就对我下手了,踢掉了狄世元不说,还把他的死对头给重新提拔了上来,原来你才是正主啊……”
“呵呵,彼此彼此。”贺难皮笑肉不笑的回道,“不过听宋员外的口气……你认得我?”
“那日在一位女相师的摊前见过。”宋乌炎那张和蔼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贺公子英雄救美,很出风头啊。”
不等贺难回话,宋乌炎紧接着又说道:“我本以为你和那小姑娘做这么大一场戏是为了诓我,没想到却诓住了李老儿……只是我智迟一步,直到进了这里才想明白。”
关于贺难和郁如意这场戏,李仕通后来也琢磨过味儿来了,人家就是奔着把自己套住而来的,只不过贺难的身份的确不假,李仕通寄希望于贺难总比自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碰来的好。这俩人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是当着别人的面被点破,李仕通还是有些尴尬的——宋乌炎话里话外不像是戏谑贺难,更像是奚落自己。
套住就套住吧,老李我忙了一辈子也不过就混了个县令,入土之前还能不能往上爬可能还真得看这位年轻后生的了——这是李仕通的心里话,而贺难就是根据李仕通的经历分析出了他的想法,才能用这种办法把李仕通和自己捆在一根绳上。
没想到贺难却低声笑了笑,反问了宋乌炎一句:“你怎么就知道这场戏只套住了戏里的李县令,而没有套住作为看客的你呢?”
这话属实是故弄玄虚,更像是贺难说出来给自己找场子的,但当局者迷的宋员外可不这么想——经过这些天与贺难的隔空博弈,他已经了解到面前这个后生仔不容小觑,一下子便被贺难诈住了,脑海中立刻翻腾起近些日子所有的一切来。
“宋员外,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贺难指挥着李仕通将饭菜放到宋乌炎面前,自己盘腿坐下:“你所欺凌的张雪士,是我的亲姑父,我自幼父母去世,他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所以我一定要为他平息了这件事。”
“如果你愿意把侵吞他的产业全部奉还并作出补偿,再登门道歉,这件事可以和平解决。”
宋员外也三天没吃饭了,虽然比狄世元多吃了两个馒头,但那也是杯水车薪。此时他却是看也不看自己面前的饭菜,反而问贺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你姑父?”
贺难摇了摇头:“你们以前应该也不认识,谈不上仇家,所以排除了仇恨这一因素;而据我所知你以前是搞丝绸生意的,跟我姑父也算不上利益冲突……排除了这两项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要么你是个贪心不足的人,要么就是……”
“还有别人在你背后指使你。”
此话一出,宋乌炎如同被雷击一般,方才那种自信的神情顷刻间便瓦解掉一半,沉下脸正欲问话,却被贺难的自言自语所打断。
“那些外邦人并不是你的手下吧——反而你是受他们支配的。外邦的商人……是要从北方边境打开通商的渠道?还是说别有图谋呢?”
恐惧,攀附上了宋乌炎的心头。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智计不俗,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的推理居然已经把自己的目的完全点破了。
看来……今日自己怕是要殒命于此了。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宋乌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开口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年轻人,你‘非常’聪明,既然你已经能推理到这一步了,那我就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应该知道我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趁着还有命在,赶紧带着你全家离开这里吧。”
“什么人之将死……我可没说要杀你啊?”贺难赶紧打断道,他突然感觉到有些不祥的预感。
宋乌炎没有理会贺难的质疑,而是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不管你有多高的智谋,你都会被他们轻而易举地碾碎。”
说罢,宋乌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掏出来了一个青色的小药丸,然后便塞进了嘴里。
就在宋乌炎有所动作的一瞬间,魏溃已经扑了上去,但宋乌炎却咬死了牙关不让魏溃掰开自己的嘴。如果魏溃强行掰开,恐怕只能使出将宋乌炎的头颅扯成两半的力气了。
黑色的血没过多久就从宋乌炎的七窍中涌了出来,而宋乌炎抽搐着倒在地上,对着贺难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其实这种青色的小药丸狄世元身上也有一颗,但他一来比表面上怕死的多;二来他比起服药自戕更期冀于苟活。反而是看起来是个软骨头的宋乌炎,在事败之后慨然赴死,根本不给贺难更多的机会问出点什么。
也许他清楚,如果自己活下来,下场可能会更惨,那还不如自杀以保全被当作把柄的、家人的性命。
说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都是些幌子罢了。他说出的话一为迷惑贺难等人,使其放松警惕,自己好寻个机会服药自尽;一为激起贺难与那些外邦人的斗争之心,要他自取灭亡。
而服药自尽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早已设置好的陷阱——若不是贺难身边就跟着李仕通这个县令可以从官面上处理这件事,那宋乌炎的“狱中暴毙”一定会发酵成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对于贺难的控告。
当然,就算有李仕通来处理宋乌炎莫名其妙死在狱中这样的大事,也须得费一番力气才不至于落人口实。
宋乌炎用自己的消亡,为贺难铺出了一条通往地府的死路。
“呵……没想到这次居然是我被算计了?弃车保帅,李代桃僵,够狠。”贺难的语气颇为轻松,但是从他的眼神中不难看出,他已经陷入了恼怒之中。“李县令,还得拜托你找一个验尸的仵作来看一看,好好查一查这宋乌炎究竟是死于何种毒药。”
弃车保帅,李代桃僵。这两句话足以形容对方所用的计谋,而贺难却不是对宋乌炎所说,而是那个躲藏在宋乌炎背后、真正施展此计谋的人。
第八十四章 爵士贾巴尔
宋宅,或者说……
壮硕的外邦男人查理、腰佩细剑的马歇尔和使用重剑的布莱克三人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堂前低声交流着。
直到一个其貌不扬的外邦男人昂首阔步地走进来,穿过了这三人组成的人墙坐在主座上,三个武夫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站立的三个男人中最矮的也超过了七尺,最挺拔的布莱克也就比魏溃低了半个脑袋左右,在外邦人中都算是很高大的了,而他们面前的这位却只有七尺左右高,和贺难差不多,不过他的体型却颇为强壮,远不是贺难那鸡崽子一样体型所能媲美的。
“领主大人……”查理单手护胸、一脚后撤半步,上半身弯下腰去用了一个怪异的姿势对座上的男人行礼,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后操着一口古怪的语言讲述道:“宋被人抓走已经快要七天的时间了,而我们还是没有得到关于他的消息。”
“看来对方的消息封锁还是进行的很彻底的嘛……”被他称为领主的男人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那宋先生的那位助手狄先生呢?”
“狄在昨日被释放了,在得知这件事之后我立刻去往他的府上拜访,但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查理回复道,“有些疯疯癫癫的。”
查理顿了顿,继续说道:“据狄所说,他在监狱中没有和宋见到面,也不知道宋经历了什么,他简单地讲了讲自己的经历——如果他没有夸大其词的话,我觉得他能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
“据他所述,他遭到了非人的虐待,对方动用了包括水刑、针刑与拷打在内的十几种刑罚逼迫他,而其中有些刑罚我甚至闻所未闻……而他也因为受到这么严酷的折磨而导致了神志不清。”
听了查理的讲述,领主感到有些匪夷所思——盛国不是以“仁义礼智信”作为教化的根本么?而他却从查理所描述狄世元的经历中,丝毫没有感受到所谓仁义礼智信的存在。他本人在盛国已经待了很长时间,对于礼义之道也有着一些学习和了解——譬如他的手下都称呼宋乌炎为简略的“宋”,而他却一直坚持使用宋先生这样的敬称。
“马歇尔骑士,你那边有什么新的进展么?”领主又把头转向了瘦削的马歇尔。
马歇尔苍白的面孔上流露出了一丝苦笑:“领主大人,我带来的恐怕是一件坏消息……”
领主的神色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变得有些欣喜:“不用这么沮丧,马歇尔骑士。盛国有句老话叫做什么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我们可以提前预知到坏消息,那么在坏事发生之前做好准备反而是一件好事。”
马歇尔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侦察到对方除了那一夜以一敌三全然而退的家伙之外,还有一个丝毫不逊色的好手存在……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块很难啃动的硬骨头。”
听完马歇尔的介绍,领主的表情终于严肃了起来,马歇尔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他说对方有这样两员大将,那就绝不容小觑,看来如何去应对还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这小小的煊阳县,居然有不止一位如此的高手么?”领主自言自语道。对于那一夜的事情领主后来从自己三位手下的口中了解了全过程,他本以为这三人应付那位不速之客游刃有余便没有出面,没想到三位骑士竟然是挂着彩回来的,而且居然让对方全身而退了。
大堂内的四人呈现出一片寂静,而本来性格活跃、擅长耍宝的布莱克也罕见地没有说一些搞怪的话。
突然一阵香风自门前吹来,一位满脸媚态的美妇人婀娜妩媚地走进了这块静默之地。她径直走向了领主,站在他的身侧殷切地问道:“贾官人,我们家屋头那位还没有回来呢?”
这美妇人自然就是宋乌炎的妻子了,但是她的手指却不轻不重地戳在了领主的手臂上。
她这种搔首弄姿的作态引起了领主的不悦,但他也并没有表现地太过火,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宋夫人,我再说一次,你可以称呼我为贾巴尔爵士,而不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贾官人。”
贾巴尔父亲的爵位是一位子爵,而作为家族的长子他将来会继承父亲的爵位,所以用“爵士”来称呼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贾巴尔一直以来对于父亲那种小富即安、不思进取的想法十分抵触,认为自己不能仅仅因为一个子爵的称号就心满意足,于是才来到盛国发展,寻觅一些可以壮大自己势力的机会。通过外邦人在盛国领土上组成的商会,他可以充分地学习并吸收到多种文化,对他来说大有裨益。
而他和大部分来到盛国的外邦人也有所不同,与他相熟的同伴们大多数都因为外邦人的特殊身份得到了一些盛国人的青睐与优待,再加上作为商贾的财力,使得他们都在这里过着十分奢靡的生活,好色的特质也逐渐暴露出来——贾巴尔作为男人,虽然也不可避免地有着欢爱之心,但是他很清楚沉溺于简单的欲望之中是背离自己初衷的,于是在这方面一直都有所克制。
贾巴尔住进宋宅不久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位宋夫人对自己的态度颇为暧昧。但是宋乌炎作为他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和合作伙伴,出于对他的尊重和利益关系,贾巴尔一直对此佯装不知,任宋夫人使出浑身解数他也保持着装聋作哑的态度。
不过宋夫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深知自己的夫君宋乌炎表面风过,其实只不过是给这四个外邦人作小卒子的,所以才会对地位最高的贾巴尔再三勾引,而在贾巴尔面前屡屡碰壁之后她便将目标转移到了四位外邦人中相貌最为俊朗的查理身上。查理可没有贾巴尔那么雄伟的野心与坚定的意志,他跟着贾巴尔来到盛国就是为了财富和女人,既然有送上门的肥肉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便和水性杨花的宋夫人勾搭在了一起。两人经常背着宋乌炎私会,查理也经常在自己的同伴面前吹嘘,贾巴尔对此虽然知情,但是熟近熟远还是分的清的,多次劝说无果之后也只能由着查理去了。
不过看现在这副情形,宋夫人还是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和贾巴尔接触的机会,尽管贾巴尔的语气已经很生硬了,她还是矫揉造作地笑道:“奴家给几位官人准备了一些夜宵,看样子几位官人也疲倦了,不妨吃点东西就睡下吧。”
这位爵士并没有给这媚眼如丝的女人什么好脸色,语意间已经展露出了些许愠怒:“宋夫人,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我们几人还有要事相商,麻烦你回避一下。”说罢,贾巴尔还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指向了厅堂的大门,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即便这是在宋宅,宋夫人是这里名义上的女主人,但实际上的掌控者还是这位领主。
面对着贾巴尔的逐客令,宋夫人心中虽然不悦,但面上还是如沐春风:“既然贾巴尔……爵士都这么说了,那奴家只好先行告退了。”宋夫人没有逗留太久,在和她的姘夫查理对视一眼之后便扭着身子离开了。
查理正目送着这位妖娆的宋夫人远去,心思已经全被这女人的玲珑身段儿给勾走了,却被贾巴尔一声重重地咳嗽声拉回了注意力:“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惦记着你那点破事?”
查理转过头来,对着贾巴尔讪笑了两声:“领主大人,这妇人的确是不可多得的……”
“哼……”贾巴尔不屑地斥责道:“平时你做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但是这个关头你居然还想着那个女人?”贾巴尔的眉宇间已经拧成了一股绳,看样子是憋了一肚子火气——他可以允许外人做一些愚蠢的事情,但是自己的手下这种轻佻的态度无疑是触怒了他,这也说明了他平时对于手下过于放纵、管教不力。
“马歇尔阁下所说的你也听到了吧,对方的高手不止一位。你们三人合力战一人都处于下风,如果对方两名高手尽数出击,你们就只有等死的份儿。尤其是你查理,那场短暂的战斗中你是负伤最多的,甚至成为了对方的突破口。”
他无疑是把自己从“等死”的行列中摘了出去,事实上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格。从小便具有野心并且极具自制力的子爵之后,当然要比手下这些平民出身的骑士们接受过更良好的教育,并且在格斗技术的修行上他也比这些同伴们更加努力。
事实上很多高门贵胄的子弟并不是如传闻中一样耽于逸乐,相反他们会受到更加良好的精英教育,而越是强大、具有深厚底蕴的家族越会对自己的族人进行严格的约束和培养,只有使他们青出于蓝才能让家族更加显赫——虽然盛国与西方的外邦在许多风俗文化包括教育方式上有所不同,但是这一点却毫无二致。
听到自己所效忠的领主的斥责,查理的脸上也挂不住了,咬着嘴唇低头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虽然他的外表最为俊朗,但是实力却是四人中最差的。和他相同体格的布莱克在三位骑士中最为强悍,而瘦小一些的马歇尔却和他们的领主贾巴尔一样努力刻苦——这在与燕春来交手的那一夜也可见一斑,布莱克虽然被燕春来所戏耍,还被评为“毫无胜算”,但实际上燕春来对这个猛汉也有些忌惮,不然也不会通过言语来撩拨他的怒火了;而横向对比面对燕春来飞刀的情况,查理也显得力不从心,毕竟同伴马歇尔轻松地将飞刀击落,自己却中了招。
“事实上无论是你还是宋先生,甚至包括我的生命都微不足道,只有整个商会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因为我们的原因,让这些人打乱了商会的计划,你有几条命可以弥补?”不得不说,贾巴尔的确是一位出色的领袖。在严厉警告过查理之后,他又在话里把自己的身份地位放低,让手下们产生了一种休戚与共的心理,接着又用简单的一句话强调了商会的重要性和共同利益,凝聚起了整个队伍的意志。
“领主大人说的是,属下谨遵您的教诲!”不只是查理,连站在一旁的马歇尔和布莱克都向着贾巴尔行礼,看来贾巴尔这简短的一席话对他们也起到了鼓舞和警示的双重作用。
“好了,该告诉你们的都已经说完了,现在还是回到正经事上吧。”贾巴尔敲了敲桌面,“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第八十五章 黄雀还在后
宋乌炎的死讯能瞒得过初一,却瞒不过十五。这么大个人物在大牢里驾鹤西去,那官府总得给个说法——在四名仵作的共同工作之下,宋乌炎所中的绝命之毒终于被查验了出来。
据这四名仵作说,根据宋乌炎口内剩余的药丸残渣来看,这种药丸几乎没有任何毒性,反而一种作为“药引子”的存在,这种药丸勾动了宋乌炎体内一种潜伏的毒素,所以顷刻之间便使得他七窍流血而死——至于这种毒药具体是什么,仵作们谈及此处也是面面相觑,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贺难捻了一些药丸残渣带回了家呈给姑父观看,姑父虽然也不知道宋乌炎死于何毒,但他却认出了这药丸的原料是什么——这是一种来自西方外邦,被人称为“亚伯”的植物研制而成的。
姑父还给贺难讲了一些他和外邦药材商人为他描绘的史诗——该隐和亚伯是神话中的一对兄弟,该隐意为“得到”而亚伯意为“虚空”。而世界上也存在如同这两兄弟名字一般的植物——该隐与亚伯在广义上被认为是一种共生植物,“该隐”埋藏于地下吸取养分以供养沐浴阳光下、开出华美而可口果实的“亚伯”,而也有人提出了该隐和亚伯其实就是同一种植物的不同部分,该隐是根、茎与种子,亚伯是叶、花与果实。
虽然对于异域的神话故事贺难感到很有兴趣,但是宋乌炎的死亡仍旧是他心中的一个刺——这种毒药展现出来的效力无疑是极为恐怖的,那它是如何投放、能否大规模投放以及发作的时间和是否与瘟疫一样具有传染性等等问题都是值得思考的。
在得知了宋乌炎的死讯之后,贾巴尔终于做出了放手一搏的决定。此刻他正指挥着他的骑士团在深夜突袭狄世元的住处,他认定这位被革职下狱最终又被释放的前捕头身上一定对他们仍然有所隐瞒——就算狄世元真的精神错乱了,他们也不惮于解决掉这个对于他们知之甚多棋子,即使已经成为了一颗废棋。贾巴尔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无奈之举,因为无论从官面还是商面上他的“代言人”已经全数落马,那些煊阳县的地痞并不会买他的账。而此举也宣告了他、或者他背后的商会在煊阳县的布局至少是告一段落了,他准备今夜无论发生什么在天亮前都要离开县城。
不管这是否是他的初衷,至少贾巴尔此举也算是为宋乌炎讨回来个说法,但比起这群“外人”,宋乌炎的妻子宋夫人看上去倒是对自己丈夫的死满不在乎——或许她巴不得她丈夫早点去世,然后她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和查理或者其他什么人勾搭成奸了。只不过查理的态度不是很明确——一来他听了领主的训诫之后有心悔改、将功补过,二来他对于宋夫人也就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总不能真和这个女人成婚。
就算贾巴尔再厌恶宋夫人的举动,他还是表现出了他绅士且厚道的一面——他对宋夫人讲明了利害,并建议她在今晚之前收拾好一切能带走的家当离开煊阳县换个地方生活,以防止贺难等人继续为难她一个女人。
虽然宋夫人心机深沉,但可惜她那些活络心思全都用在了偷汉子上,贾巴尔的建议她连想都没想就采纳了。刚过午后就见几辆雇来的马车停在了宋宅大门口,宋夫人带着一些仆人丫鬟们带着打包成箱的各种金银首饰与家当物件乘着马车离开了煊阳县。而这样做却正好落在了贾巴尔的陷阱中——他知道对方一定会对宋宅实施严密的监控,那宋夫人的离开正好会分散对方的注意力,那么今夜的突袭便是水到渠成了。
狄家现在已是门可罗雀,仅仅半月不到竟展现出了一种破败萧瑟之感,几名家丁在狄世元失势之后便另投了新主,以前经常来这里献殷勤的一些捕快和地痞们也再未踏足过一步;杨树的落叶踩过高墙落进了宅院里,堆积在墙根处也再没人打扫。
“可叹世态炎凉啊……”贾巴尔轻轻推开狄宅的大门,不禁感慨道。他也曾多次来到狄世元府上做客,当时就算是深夜子时也能高朋满座,如今却连大门的门闩都懒得插上了。
“你来的有些晚了。”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划破了寂静的夜晚。
贾巴尔和他的骑士团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三位骑士连忙将自己的领主保护在正中心,他们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狄家大宅的屋顶上原来还有一个人。此人一袭黑色劲装,翘着二郎腿,骑在屋脊的不知名兽像上,但由于天色太暗,贾巴尔等人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你是……”贾巴尔缓缓开口问道,他的盛国话说的很标准。
“贺难在此恭候多时了。”对方翻了个身从吻兽上下来,又走到了屋脊的正中央盘腿坐下。
“你终于肯露面了……”贾巴尔神色冷峻,“你可以叫我贾巴尔爵士。”他在对方面前自报家门也要执意带上“爵士”这个称号,看来还真的挺看重自己的身份。
“彼此彼此。”对方冷笑着回道:“只有在前呼后拥之下才敢高声说话的人……在我看来就是懦夫。”
听到对方如此刻薄的嘲讽,贾巴尔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马歇尔和布莱克两位骑士根本没听懂对方的意思所以无动于衷,而查理是三骑士中唯一理解了对方话中含义的人——毕竟他还有个姘头能帮他补习补习盛国语,他刚想侧身一步把领主的身躯让出来,证明一下自己的领主并不是“懦夫”,却被贾巴尔轻轻拉住了:“别中了对方的激将法,你一旦空出这个位置他就会使用暗器突袭我。”
居高临下地看清了贾巴尔等人的动作,屋脊上坐着的人笑得愈发狂放:“连直面对手都不敢的人,又何尝不是懦夫呢?”
贾巴尔摇了摇头,高声道:“如果你的出手能像你的言语一样锐利就好了。”他这话无疑也是有力的回击,只要上面的人敢跳下来动手,就算是那一夜的不速之客贾巴尔也有信心能战胜对方。
“想动手?不急。”梁上君子仍旧没有下来的意思:“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么?”
“你想告诉我,我的部下中有内奸?”贾巴尔屏息凝神,扫了扫自己的三位骑士,随即坚定地说道:“这不可能,他们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绝对不会背叛我,我们有着相同的信仰。”
“狄先生从被释放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是你们设下的诱饵。”贾巴尔攥紧了双拳,“这是唯一的答案。”
“看来你也不傻啊,就是脑子转的太慢了。”
听到对方一如既往的刻薄嘲讽,贾巴尔却无声地笑了出来:“看来傻的那个人是你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狄先生是你们的陷阱了。”
“那你还敢前来?”黑衣之人显然有些错愕。
“我也是饵。”贾巴尔几乎狞笑着说出自己藏在心底中的秘密,“真正的大鲨鱼已经游向了你的巢穴,小鱼干。”
“你们盛国有句话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为你是黄雀?”
贾巴尔爵士还真是没白在盛国生活了四年,这三十六计他倒是信手拈来——前有一招“李代桃僵”以宋乌炎的命换取了自己的时间,而这一招“瞒天过海”不仅瞒住了贺难等外人,甚至连朝夕相处的宋夫人都被他蒙在了鼓里——那些车夫都被贾巴尔所收买,一到郊外就会把宋夫人等人就地处决,金银财宝全部瓜分,而返回来的马车里便全是贾巴尔为此调度过来的“援军”了。
这些援军都隶属于“商会”,但大多数都是盛国人,只有一位外邦人作为领导者指挥着他们的行动——说是商会,其实更像是武装组织,只不过他们用商人的身份对自己进行了很好的包装罢了。
“我的同伴们已经在今日傍晚抵达了县城,如果我估计的不错的话……他们现在已经对你的家眷们开始进行杀戮了。”贾巴尔看着对方那僵硬的姿态,心中已然胜券在握,又恢复了他那绅士一般的淡定笑容。
他是准备离开,可他从来都没准备咽下这口恶气,他要为自己、为商会挣回面子,而临走前他给贺难送上了这份“大礼”,十余名不下于三骑士的高手前赴后继地向着张家大院发起了劫掠猛攻。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么?”黑衣之人恶狠狠地丢下了一句,只是在贾巴尔眼中他已经是色厉内荏、强弩之末了。
“信不信由你。”贾巴尔冷哼一声,他倒是很能理解对方的想法——很多自认为聪明的人在落入陷阱之时都不会承认是自己的失策,反而质疑陷阱是否真实,直到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疼痛他们才会追悔莫及地醒悟过来,只可惜为时已晚。“就算你现在离开,等回到你的府上想必也只能看见一片狼藉了吧?你们盛国还有一句话叫做‘哀兵必胜’,我很想见识一下是否是真的。”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确实没有什么避战的理由了。”檐上人的身形反而放松了下来,语意间怒意攀援,显然是要乘着愤怒与对方拼个鱼死网破了:“不过我还有件事想不通,就是宋乌炎究竟因何而死,他吃下去的药丸明明没有毒。”
贾巴尔脸上笑意更甚,他才不会给对方用话语来拖延时间的机会,也懒得说什么“让你死个明白”之类的话,但此时回答这个问题显然更能扩大己方的优势——他悄悄比了个手势示意三骑士接下来的行动——只要自己开口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三骑士就可以把握住刹那的机会发起攻击!
“那是我们圣玻罗国的一种植物,而根据这种植物研制出来的药丸也与本体同名。宋先生在狱中服下去的叫做‘亚伯’,是神话中第一对人类夫妇的次子,而他在加入商会时被安排服下另一种药丸‘该隐’,是第一对人类夫妇的长子来命名。神话中哥哥因为嫉妒弟弟而杀了他,这两种药丸也是如此——单独服下都会使身体强健,可一旦潜伏在人体内的‘该隐’遇到了‘亚伯’,就会爆发出强烈的毒性杀死服用者。”贾巴尔倒是不惮于讲出这件事,因为无论是在圣玻罗国本土还是商会中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很少为外人道罢了。
话音刚落,三骑士已经迅猛地冲上了房檐,以三对一攻杀对手。
“领主!不对!他不是贺难,他是那天晚上的……”马歇尔的速度最快,他在看清了房檐上对手的面容后极为震诧。虽然他没见过贺难的真容,但经过一番调查后他也知道那夜贸然“来访”之人姓“燕”,此时他借着月色在极近的距离下看清了对方的脸,慌忙报告给领主大人。
贾巴尔那胸有成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现在错愕的变成了他——而在他的背后,一轮近似弯刀的斜月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黑衣披发的男子从大门外涌入院内,双手端着一柄漆黑的长刀直搠贾巴尔的后心。
现在,谁是黄雀?
第八十六章 弱肉强之食
世上最快的刀有多快?世上最强的刀客又有多强?
燕春来最爱的那对双刀“孔雀尾”和“金雕喙”应该算是很快的刀。如果江湖上排出一个兵器谱,这对双刀应该榜上有名。而贺难手中的这把无柄刀,锋利犹在双刀之上,只不过在排榜时可能会有“专业人士”跳出来质疑说“这无柄刀真的能用作实战么?”或是“这无柄刀真的能算一柄刀么?”
至于最强的刀客——燕春来应该是很强的,但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距离最强还差得很远。而说到贺难——丫根本算不上刀客,半个月之前他还是拿把菜刀杀鸡都费劲的水平。
一个不入流的刀客,或者说一个普通人,拿着一把锋锐冠世的刀,能杀掉一个比他强很多的高手么?
眼下答案即将揭晓。
贺难端着无柄刀,在贾巴尔所看不到的背后偷袭出手,以一招“随风入夜”,直插贾巴尔的后心!
他当然是不会武功的,但是燕春来也多多少少指点过他几招刀法,让他好歹也有个自保的能力。刀技主要以劈砍为主,但这一招随风入夜却是直刺,原因无他——劈砍的动作太大,刀刃卷起的风声会让人有所察觉,而直刺不会。
随风入夜,润物无声。
说的是贵如油的春雨,也可以是心脏破裂迸发出来的血。
贾巴尔被马歇尔的呼叫惊醒,不过貌似为时已晚,在他察觉到来自背后的威胁时,刀锋已经没入了他的皮肉之中。
燕春来对付那三个人游刃有余,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投放在了贺难身上,只待这瞬息之间改变战局的一击……
只是让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贺难,失手了。
而他失手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他下不了手。
许多评书小说中的主角儿,仿佛生下来就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吞吐天地之志,包藏宇宙之机,杀人如杀鸡,决不会手软——贺难倒也是杀人如杀鸡,只可惜他杀鸡也下不去手。
其实并不是这样——无论杀人也好,杀鸡也罢,都是对活生生的生命进行杀戮,无论出于何种缘故,杀戮都要下定决心;无论是主角也好,路人也罢,也没有哪个人打娘胎里就心狠手辣坚毅似铁。
那些生下来就好像背负整个天下气运、拍卖得绝世珍宝、跳崖捡武林秘籍、救只狐狸变美女的人从来都不存在,也不会存在。
名将之所以是名将,不是因为他们生下来的就精通兵法骁勇善战,武林高手也绝不是跳崖捡秘籍就能成就的。他们都曾是普通人,普通到连杀鸡都不敢的普通人。
无数的小卒经过战场的浴血锤炼,才能从尸山血海中爬出一位名将,这就叫做成长。
不过贺难这一刀终究还是错失了良机,刀锋在刺入皮肉之后向上挑起撕裂了贾巴尔的肩膀,而贾巴尔也抓住了贺难的动摇的这瞬间,转身疾退两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你就是贺难吧。终于见到你的真容了,还真是挺不容易的。”贾巴尔眯了眯眼睛,仔细端详着对面的青年。他从贺难持刀与站立的架势就能看出来,眼前的人是个门外汉。“你好像很犹豫……第一次和人交手么?”
不过他有一把非常好的刀,这就足够对自己造成威胁了。
没想到贺难听完对方这不阴不阳的话后心情竟然放松了下来,他拄着刀茎,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要说打架和挨打那都是家常便饭了,但是杀人……确实是第一次。”
贺难在听说姑父一家的遭遇之后就已经对狄宋二人动起杀心了,但是他终究是没有对二人下杀手——宋乌炎死于自杀,而狄世元还活的好好的,疯疯癫癫的样子也是贺难授意他装出来的。
他连那只鸡都没杀。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善良还是愚蠢……”贾巴尔摇了摇头,他是个很喜欢在动手之前跟对方聊上几句的人,“居然在敌人面前这么放松,毫无警惕地那么站着?这在战场上可是个致命的错误。”
善良,或者愚蠢。这是贾巴尔对于贺难的评价,不过无论哪个词都和贺难不沾边。
因为贺难早就知道自己未必有杀人的决心,所以他还为自己留了一个后招——一个完美的补刀手。
水箭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贾巴尔的四肢关节,而下一个瞬间贾巴尔的身体轰然倒塌,鲜血才自血洞中涓流下来。
不得不说,郁如意虽然在日常生活中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可一旦动起手来她还真是个好刺客——到现在为止她都没露过面,也没有人发现她身在何处,就连安排她援手的贺难也不清楚这丫头到底藏在哪里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善良还是愚蠢……”贺难走近了两步,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贾巴尔。他没有放松警惕,而是以刀尖横在二人之间,以防对方诈败暴起。“战局未定竟然还有闲心跟对手聊闲?”
现在贾巴尔倒是很尴尬——他刚刚才阴阳怪气地嘲讽了对方,现在情势逆转,被架在火上的俨然是他了——可能有些人会觉得贺难无非是鹦鹉学舌——但这也要看场合,方才俩人都站着,但如今可是一个站着一个倒着。
“你……还挺能沉得住气的。”吭哧瘪肚了半天,贾巴尔憋出来这么一句。
“呵呵……”贺难冷笑了两声,抬头看向了仍在与燕二哥缠斗的三骑士:“喂,你们的主子都趴下了,你们三个还不束手就擒?”
三骑士听到了贺难的话,身形均是一滞——他们三人围攻燕春来堪堪打了个平手,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去看自己的领主是胜是败,此番瞟了一眼过去竟然发现贾巴尔爵士反倒是倒下的那一个,一时间方寸大乱,再加上燕春来愈发认真,十余招过后便尽数被打落到地上,燕二哥甚至连第二把刀都没用上。
“我劝你还是尽快放我们走吧,这样你也来得及回去救你的家人……”也不知道是受伤虚弱还是没有底气,贾巴尔的声音越来越小。
“呦呦呦……我记得你可是说过你的援兵已经对我家府上展开杀戮了啊。”贺难倒是一点也不急。
看着贺难这副气定神闲谈笑自若的模样,贾巴尔猛然惊觉,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难道你早就知道……你不会借此机会要把你姑父一家都除掉鸠占鹊巢吧?”
看来贾巴尔爵士的确精通盛国语言,连鸠占鹊巢这个词语都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贺难皱了皱眉,“那可是我的亲人,我为什么要谋害他们?”
“我们圣玻罗国与你们盛国的文化大有不同,我们信奉的是强者为尊。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如果是累赘……就算是亲族也可以放弃。”贾巴尔的语气倒是很认真。
贺难愣了愣神,随即笑道:“贾巴尔爵士,你这么阴险不当个奸臣简直就是屈了才了,你说你要是在你们什么圣玻罗国好好当个贪官多好,来我们这儿受这个罪干嘛?”他倒是对贾巴尔调查的很清楚,连爵士这个封号都知道。
说完之后,贺难心里突然便“咯噔”一下,他意识到了自己可能说出来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妈的这贾巴尔爵士不会就是他们圣玻罗国派到这儿的二鬼子吧?
不过那片刻的愕然很快就被贺难掩饰了过去,他立刻又开口转移开了贾巴尔的注意力:“你知道我会对宋乌炎的宅子进行监视,难道我就不会派人跟着你们出城么?”
“就算你跟踪了他们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你还能把他们全杀光么?”贾巴尔将信将疑地问道。
看着贺难那怪异到极致的笑容,贾巴尔的双眼泛红,咆哮道:“这不可能!他们可是……最精锐的战士!”
尽管他已经处于震怒之中,但仍然不失理智,将“商会”这两个字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几乎是马车刚停在宋宅大门前的时刻,贺难就已经安排燕春来和魏溃二人跟踪了,这两人一直跟到了城郊,直到一群黑发黑眼的盛国人簇拥着一位外邦人准备对宋夫人下手的时候才跳出来。
魏溃的铁戟在以一敌多的时候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他以一人之力纠缠住对方十余人,而燕春来在将宋夫人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疏散后也加入了战团——这两人给所有对手都留下了致命的伤痕——只可惜他们未能将他们全数活捉,尤其是对方那个带头的外邦人在看到二人如此神勇之后便脚底抹油溜了,余下的人也一哄而散四散奔逃,燕春来和魏溃各抓住了一个人——今夜贾巴尔准备临走之前再拼一枪的计划也是从他们嘴里撬出来的。
一阵凉风席卷而过,把贺难的披肩长发吹拂了起来,他的双眼在月色下显得诡异妖冶:“你应该感谢我们盛国奉行仁道,如果我真是你们那儿的人,那你早就死了——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你多说出来一些关于你们所谓的‘商会’的信息,我可以放你和你那三个狗腿子走。”
“不过你休想耍滑头,我已经从宋乌炎和你那些援军口中得到不少信息了,如果你说的和他们说的对不上,你会宁愿去死。”
贾巴尔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纠结起来,他相信面前这个年轻人会信守承诺,如果自己真的交代了一些重要的信息不可以保住自己的命,但要是商会知道了自己泄密的事情恐怕面临的也远不止死亡那么简单——他、三骑士和宋乌炎可不一样,商会对所有的盛国成员都会种下“亚伯”,并以他们的家人或名下的产业作为筹码要挟他们做事,乃至必要的时候服毒自尽,但商会对于外邦成员很是宽容——药交给你们,吃不吃随意。
圣玻罗国的骑士文化训诫贾巴尔要忠于自己所侍奉的君主,而从贾巴尔个人的意愿来说——他肯定是不愿意死的,人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贾巴尔还有自己的雄心壮志要实现呢!
正当贾巴尔爵士在内心纠结时,他的身体突然腾空而起,而在看清了把自己抱起来的人是谁的时候他可谓惊喜万分——马歇尔骑士并没有失去行动的能力,反而爆发出了极快的速度将自己从贺难眼皮子底下抢了出去,然后径直撞出了狄家大宅!
马歇尔骑士!不愧是我最忠诚可靠的手下!安全逃离之后我一定重重奖赏你!
贾巴尔内心欢呼雀跃,以马歇尔骑士那敏捷的身形一定能带着自己安全离开!马匹近在眼前!
虽然四人一同前来的时候只有自己骑了一匹马,三骑士都是步行跟随,但两人同乘也是可以的。
可惜贾巴尔的喜悦仅仅维持了数息,他便感觉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和彻骨的冰凉,一把不知名的兵刃捅穿了自己的胸口,而马歇尔立刻将他丢弃在身后,自己扑到骏马面前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在贾巴尔爵士的弥留之际,他那渐渐闭合的双眼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满脸错愕的燕春来,他正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自己,而另一只手中的长刀光洁如新。
“怎么回事?”贺难也运起轻功翻过院墙,看着躺倒在地上气若游丝的贾巴尔和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燕二哥,双眼直冒金星:“二哥,你杀他干嘛啊?”
燕春来摊了摊手,亮出掌中的长刀:“不是我干的,你看我刀上连血迹都没有。”
“那就只能是……”二人对视一眼,却都不敢下此定论。
不一会儿,贺难兄弟二人连同隐藏在院内的郁如意分别仔细检查完贾巴尔和两名骑士的状况,然后又凑到了一起。
“全死了。”郁如意的声音冷若冰霜。
“致命伤全是胸前的锥形伤口,看来是那家伙用他的细剑所为。”燕春来看着贺难,等待着他的想法。“从他们被我从屋顶上击落我就一直盯着他们,我还以为这几个人全都晕过去了才不动弹的。”
“难不成这家伙在屋顶上就刻意杀死了自己的同伴,然后造成他们被你击飞的假象?”贺难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不会吧……这家伙如果可以完成这么精细的动作,那他自己就能和我打成平手了吧?”燕春来有些疑惑。
“别跑题了,现在想想为什么他要杀自己人才是正经事儿。”还是郁如意靠谱,她把其他两人的思绪从研究行为拉回到了研究目的上。
贺难的脑海里只有贾巴尔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一直在不断地翻腾着——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如果是累赘……就算是亲族也可以放弃。
第八十七章 先从王隗始
贺难是被燕春来推醒的,这些日子此二人都是日日夜夜的连轴转,贺难是累的腰酸背痛,燕春来倒是好些——他那强健的体魄可不是贺难这个弱鸡可比的。
“你今天不是得去拜访你师兄么?”贺难在朦胧中听到燕春来叫他,才悠悠醒转。
那一夜事发之后,宋乌炎一事总算也有了个收场——他那外邦同伙只走脱了一个马歇尔,其他人全托了马歇尔的福殒命当场。宋乌炎已死,狄世元便也没了抗争的余地,贺难倒是没有对他再下杀手,只是他自己也觉得大势已去,便拖家带口地离开了煊阳县,那捕快洪蛟也顺利升迁至了正捕头,从此唯贺难马首是瞻,至于之前恢复了正捕头身份的贺雷也因为要避贺难之嫌而主动卸任,反正他现在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他那块良田上——他和李仕通之间的嫌隙也算是因此事而了断了,再者说李县令现在满心都是朝廷发下一纸调令将他调任,也不把当年的事儿放在心上。
而被魏燕二人救下来的宋夫人,则不知所踪。当时二人正与商会奋战,哪有闲心管这婆娘去了哪里——不过想来也是逃到了个安全的地方讨生活去了。
在结束了这摊子横祸之后,贺难也要依师父之命到水寒郡,众人便在煊阳县分道扬镳——魏溃要回家省亲,他家乡远在西北金刀郡,便顺西行;燕春来本来是要薅着郁如意回京城的,但是在贺难的百般挽留之下还是答应了要陪他在水寒郡稳定一段时间的要求。
贺难从肺里吐出了一口浊气,靠在床头又歇了半晌:“嗯,今日是得先去拜访一下师兄。二哥,你和小郁不便透露身份,今日就不必跟我一同去了。”
虽说是要拜访师兄,但贺难还是又在床上躺了半天,直到傍晚天色已暗他才出门,一路连溜达带打听的到了郡衙门口。
郡一级的衙门果真是比县衙门气派的多,门口陈列两座两人高的石雕狴犴像,石像旁各置了一个一人高的虎座鹰架红漆大鼓,鼓面裹了一层乳白色的牛皮,上面还用金线刺绣着狴犴的画像。在郡衙的外墙上还张贴了一张大榜,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什么东西,不过距离太远贺难也没看清。
贺难远远看见一个老头弓着腰、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在那擦拭鼓身,心中想着莫非自己来的太晚,衙门已经退堂?他走近了便开口问道:“大爷,您可知咱们郡太守周獠周大人可还在衙门里?”
那老头转过身来,贺难定睛一瞅,脸上毫无变化,心中已经有些忍俊不禁——这老人家看上去五十岁年纪,腰杆倒已经挺不直了,长了一张细长脸,下巴却是带弯钩的,有点像佛门兵器月牙铲,鼻梁也是高高挺起,状若鹰喙,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在贺难身上扫视。总之就是一副凶巴巴又有点滑稽的模样。
老头儿面无表情地反问道:“你找郡守大人何事啊?”
贺难笑吟吟地说道:“我算是他师弟,是我们师父要我来此投奔于他的,老人家可否替我通报一声?”
“你说你和周郡守沾亲带故,可有证据?”
“有的有的。”贺难从小心翼翼地怀中又把师父的信给掏出来了——这一路上虽然算不上逮谁跟谁掏信,但这玩意儿倒还真是个证明自己身份狐假虎威的好宝贝。要不是贺难模仿不了师父的笔迹,估计他得复制个十封八封的作为备份,省得自己天天保存这东西。
老头儿捧着信细细端详一番,然后就把信揣进自己怀里了,语不惊人死不休:“师弟……你可算来了。”
一听这话,贺难的眼珠子差点都从眼眶里蹦出来——师父年近古稀保养的倒和五十多岁的人一样,往那一站渊渟岳峙松柏昂扬气势凛然,起码不驼背。而眼前这个自称是自己师兄的人看样子和师父的外貌年纪差不了多少,单论那个站姿,谁是谁师父都不好说。
“您就是周獠师兄?师兄您老人家今年贵庚啊?”贺难咽了咽唾沫,不由得开口问道。
周獠仍然是一脸木然:“免贵,今年四十有三。就是长得着急了点儿。”
四十三岁长得像五十多的?这未免也过于着急了吧?不过现在的气氛略略有些尴尬,贺难为了缓解便又开口道:“师兄您贵为郡守还要亲自出来擦鼓啊?”
没想到师兄居然一板一眼地回答了:“还不是因为不放心,你说这群衙役连鼓都擦不干净,那让他们办其它事情就更办不明白了……如果真碰到什么大案要案,那还了得?”
听完周獠师兄的话,贺难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师兄未老先衰了——就这个事必躬亲的态度,没累死都算是上天感念他严谨之心赐福于他了,怪不得长相老成。
说罢周獠拍了拍贺难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走进郡衙里面,边走边说道:“师父也给我来了一封信,其中不少篇幅都提到了你,他老人家夸奖你是个人才,审案断狱很有一套,让你在我手下做个文书主簿——既然咱们是亲师兄弟,师父又如此推崇你,那我就不客气了——你直接就上任做个典狱官吧,正好最近颇有些案子需要人手。”
李獒春的十二个半亲授弟子,贺难自然是最后那半个,而周獠排行第七——这个顺序并非按照年龄排序,而是以入门的时间为序。周獠的年龄在十二个半里排位也是前三的,最老的那位弟子也就比李獒春小了十岁有余,但顺位仅在周獠前一位,不过这俩人该叫前五位“师兄”也得这么叫。
若论官职来看,周獠当真算不得小,一郡之郡守,更是天高皇帝远的东北边境,要是真想混日子那就是活脱脱一个“土皇帝”,只不过以周獠的性格来说断无横征暴敛的道理。而李獒春亲授弟子中官职最高的还得是三师兄“叶蒸”,他乃是当今刑部左侍郎,正三品大员——与天边卫的指挥使并驾齐驱的位置。再考虑到盛国的正一品官衔大多都是虚衔并无实权,这正三品的份量还得往上提个几分,更别说叶蒸的年纪刚过而立之年,堪称前途无量了——不少人都在心中认为,叶蒸是李獒春扶植起来要接自己的班的。
其实贺难跟着李獒春这么久,对于他的十二个师兄也并不是很熟悉,只见过其中几人,听闻过他们的名字,更多的连名字都是未知,李獒春也很少和自己的弟子说起他们的师兄。
一路上,周獠事无巨细地向贺难介绍着水寒郡郡衙的各种风土人情,直到二人各饮完了两盏茶还没有说完。这水寒郡虽然偏远,但是地域广袤,整个郡治的疆土加起来甚至比京师还要大得多,但因为各种原因人口倒是稀少。
周獠本以为水寒郡郡守是个闲职,调任来此时心中还有些不情愿,谁道他来了之后才知道朝廷可真是给了他个费力不讨好的活计——因当年盛帝迁怒一事波及甚广,水寒郡当时的高级官员皆被问斩,一时间这东北几郡都是烫手的山芋无人愿意接手。而后来调任到此的官员要么就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赶紧离开,要么就是拼了命的在此地搜刮民脂民膏,一心敛财为自己铺开一条离开的道路。
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郡守、郡丞都是如此,那下边的官员就更加不管事了。俸禄照领,民生民情却抛之脑后,长此以往搞得人心惶惶,民怨沸腾——各种枉法之事也是层出不穷,小偷小摸都算是好的,有拦路抢劫信手杀人的事件多半也是无人管问。
相比之下,李仕通这样的官员倒还算是好的——除了有些贪财钻营之外,至少他是真真切切地办案子,态度也很是恭谨,早上升堂必第一个到,晚上退堂也是最后一个离开。
周獠到此任职已经将近两个月,本想靠着新官上任三把火,以自己的雷霆手段好好整治一下此处的风气,但是没想到严惩了多少人也收效甚微——后面补上来的人一样是歪瓜裂枣乌合之众,全然不把这个郡守的威严放在眼里。
仿佛这整个郡的官员心里都抱着同一个想法——反正我该攒的钱已经攒够了,我自己又没犯法,只是不管事儿而已,你还能要我的脑袋不成?
周獠可是为此伤透了脑筋——眼见着自己书案上的讼状积的一天比一天多,就只有他和少数人有心为民请命如何能够?
“师兄啊……虱子多了不怕咬。我觉得案子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咱们先把这些官员的风气整顿一下才是正道。”贺难提了个建议。
周獠扶着额头,满面愁容:“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一个月下来非但没有成效,百姓的事儿却耽误了不少。”
贺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您是怎么办的呢?”
“我把那些好逸恶劳、浑水摸鱼的官员全都好好审问了一遍,并给他们下了死命令让他们迅速把百姓们的案子处理好,违者重罚——如果当日的案子没有处理完,就算是彻夜不息也得继续升堂办案。我还把这些人的名字写在大榜上张贴在衙门外——让百姓来监督他们是否渎职。”
听完周獠的做法,贺难不禁哑然失笑:“师兄啊,这就是您所说的雷霆手段?”
“您要是不说,我还以为外面那张大榜是光荣榜呢,没想到原来是耻辱柱啊。”
“那师弟你有何见解?”周獠不耻下问。
“师兄,您是君子,您用的方法都是对付君子的方法——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君子本身就不需要所谓的监督与命令。”贺难用手托着下巴,细细地给周獠师兄讲解道:“他们都是些小人,对付小人用君子的办法是不奏效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您所谓的雷霆手段在我这儿就是毛毛雨。”贺难笑道。
“这么说我的办法已经过时了。”周獠道。他阔别山河府已经十年有余,对自己这个师弟几乎毫无了解,对于现在的山河府也有些陌生了。“看来师弟你要给师兄见识见识年轻人的手段了。”
“师兄,你这里可有这些官员的详细履历?”贺难张口就是要资料,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也准备在师兄面前好好展现一下“新山河府主义”的“雷霆手段”了。
不多时,周獠从后堂搬来了不少的卷宗放在了贺难的面前:“师弟,你远道而来旅途劳顿,想必也是粒米未进呢,不如咱们边吃边看?”他还不知道贺难回了老家一趟,还以为对方是直接从京城出发来到这里的。
周獠所准备的饭菜说不上好,就是百姓们平时吃的一些素菜和少许荤腥,但他就算在吃饭的时候也不忘了阅读讼状,在贺难向他提问时也有问必答——这种行为不禁让贺难肃然起敬——所有官员的履历内容只要贺难开口,这位周师兄全数都能答得上来,当真是下了一番苦功研究这些人的。
“师兄,我看完了。”贺难的阅读速度一目十行,在周獠放下筷子时他也正好看完郡衙所有官员的履历。“如今水寒郡官员的风气都是从当年那桩案子而起的,那咱们就先从隗始,从当年之人开始下手。”
“师弟啊……先从隗始这个成语好像不是这么用的。”周獠提醒道,他看得出来师弟成竹在胸,也能理会对方的意思,只不过严谨如他还是得提醒出来。
贺难笑了笑,指着卷宗上一个人的名字道:“王隗,八年前水寒郡的郡丞。”
第八十八章 风萧水亦寒
王隗,八年前的水寒郡郡丞,任期六年,因年事已高而休致,如今赋闲在家颐养天年。郡丞乃是郡守之佐使,负责辅佐郡守管理行政和刑狱事务,与负责军事治安的郡尉相对应,而权力堪称是一郡之中的第二人。
就是这样一位人物,被贺难选中作为了典型,换句话来说,他就是杀鸡儆猴中的那只“鸡”。
为何以他为范例?这也是贺难精心挑选过的——在翻阅此人履历的过程中,贺难发现水寒郡官员那怠惰松懈的作风皆自他而始,虽说在他以前也同样有官员潦草塞责,可那毕竟只是少数,而在他之后整个水寒郡上下却都变了味儿。
昔年王隗迫于无奈到水寒郡赴任郡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盛帝齐长庚刚下诏处死了一批官员,天知道他会不会再杀掉一批。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王隗于水寒郡欺下瞒上、尸位素餐,能不做的事坚决不做,能甩脱开的责任坚决甩脱,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真出了什么事儿也怪罪不到自己的头上。而在他的影响下,水寒郡渐渐被此种现象腐蚀——百姓的事就像踢皮球一样被这些官员们踢来踢去,最后不得不小事化了。
虽然王隗并没有坏法婪赃、揽权纳贿,但他所行之懒政,所带来的危害绝不比贪腐的危害来的小。
一来他官位够大,二来他影响够深——仅这两点就是贺难瞄准他的理由了,更别说王隗如今身在翼满郡,距离水寒郡有两郡之隔——跨越数千里之隔也要将他缉拿更能彰显贺难扫清水寒郡恶风劣气的决心。
当然,除了远在天边的懒驴,还有近在眼前的巨贪——另一位典型人物侯如明此时正在水寒郡下属的某座县城内作威作福——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位县主簿,但他为官五年所圈揽下的钱财竟有三万两白银有余——要知道去年盛国一年的财政收入有五千万两,平均到一千五百余县的话就是每县约有三万两的收入,而水寒郡这种边关地区收入比不得中原富庶,也就两万两出头左右——五年为官收拢了全县近四分之一收入,给出侯如明“巨贪”这样的称谓甚至都有些不够格。
难道这五年就没有人发现侯如明如此行事?贺难是不信的,哪怕换成任意一个不懂财政的平头百姓都不信——只是没人敢说,或者说大家都不愿意说罢了。
他侯如明能贪污如此高额的巨款,那百姓所损失的就势必会只多不少。
侯如明虽然姓侯,但他却无缘当那些被吓唬的猴子了——摆在他面前的也就那么一条路了。
“侯如明啊侯如明……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你知不知道京中许多三四品的大员都不如你阔绰?”贺难在大牢外看着坐在里面的侯如明嘲讽道,他带人去抄侯如明的大宅时被他宅子里的东西惊得暗自乍舌,除却他那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之外,其他一些珠宝藏品更是价值甚高,他夫人身上所佩戴之首饰一套就得五十两银子上下。
贺难虽然不属于穷苦出身,但他的确也没过过几天宽裕的日子,对于这种鱼肉百姓横行乡里的恶霸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的——就连一贯心慈手软、以仁德著称的李獒春对待贪官的态度都是严惩不贷,更别提贺难这位判官了。
“呵呵……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子,你今天能有及冠之年么?反倒教育起我来了?”不得不说,这位巨贪敢这么大张旗鼓地积聚财富,当真是有几分过人胆识的,面对贺难的“熬鹰”之法足足挺了三天还是敢跟他叫板。“从老子收第一笔赃银开始,就想过迟早有这么一天了——只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会犯在你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手上。”
“我能不能理解成——这就是你的遗言?”虽然是在发问,但显然贺难的口气满是威胁。
侯如明面对着贺难的居高临下,气势倒一点儿也不弱于人,反而睨视着贺难,狞笑着说道:“无妨,随你怎么理解都行,反正老子这辈子钱已经花够了,剩下那点玩意儿——也带不进地府去。”
从被人敲开府上大门开始,侯如明就没想过花钱买命——他是个清醒的人,知道如果对方想要钱早就私下里来找自己了,犯不上带着这么多人闯门——数十名衙役兵士这种规模摆明了就是要把自己连根拔起的。
或许有人会问了——既然你侯如明这么清醒这么硬气,当初怎么就没禁住金钱攻势呢?
答案其实也很简单——第一个字“穷”,第二个字“贪”。
曾几何时,这侯如明又何尝不是个清廉官员?虽说不上一身正气,但也够得着两袖清风,名声虽好,但到手的银子实在说不上有多少——盛帝齐长庚继位后为堵众口,更为了感念扶立自己上位的财阀,便将税收从十五税一一下子放宽到了三十税一,这下子可是乐了商贾苦了官员,诚然有“淋尖踢斛”那绝世的一脚带来的潜规则,但随着税收减少之后官员们的俸禄也大幅缩了水,那点儿火耗也不过就是杯水车薪。虽然盛帝后来又多次调整过税率,甚至一度到了十税一的程度,但那都是因为边关战事吃紧所致,钱财都流到了各地战线中成了明晃晃的铠甲和兵器,与中原文官们基本上挨不着边儿。
这金银被商贾们揣进腰包里也就算了,最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就连娼妓都比官员有钱——朝廷正四品官职一年的俸禄大概在四百两上下,而前些年故去的一位颇有德望的官员遗产竟然只有不到二百两和两顷田,加在一起也就千两不到。而据传闻,那江南某青楼的头牌与人私奔时身上带的私房钱就得有两千两往上。这事例给侯如明的感触颇深,两厢对比之下,他竟感到万分可悲。
四品官员都如此,更遑论七八品乃至不入流的小角色?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在为官十余年后,侯如明终于懂得了这个道理——那些青楼红坊中卖笑的娼妓都可以穿金戴银、披珠挂玉,但为官清廉的自己除了官袍却连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都没有,再看看荆钗布裙素面朝天的妻子……
侯如明最终还是迈出了那一步,他第一次接受贿赂的时候只觉得脸上无光,心中有愧,发誓自己只拿这一次的赃款。
可惜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放纵了一次之后自然就会有第二次,在发过无数次“这是最后一次”的誓言以后,曾经觉得烫手的钱终于也成了家常便饭,而雁过拔毛也成了一种潜规则——到最后甚至已经演变成了一种习惯——他侯如明早都不缺钱花了,府上任意一件藏品都价值不菲,如今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也是朱环翠绕光彩动人……
欲壑难填,他现在已经不知道钱还能拿来做什么了,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回头之路可走了。
“呵……你倒是还挺坦然的。”既然贺难以他为标本,自然是对他进行了一番极为详细的调查,他心中颇有些惋惜——这汉子曾几何时也铁骨铮铮。
说句实在话,他真不愿看到世人的铁骨铮铮都用在如今这个境遇之下。
“家也抄过了,钱财也拿走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侯如明的手脚都被镣铐锁住,只能靠着墙根勉强坐起:“我这一生自觉无愧于国,无愧于君,只觉得愧对了我的妻子和一对女儿,没能早点儿伸出手来让她们多过上几天好日子。”
“你的确愧对于她们……因为她们即将到来的苦日子也是由你而起的。”贺难轻描淡写地说道,却看都不看这个犯人一眼。
“你什么意思?”侯如明惊觉道,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依国律中律文,凡贪官、恶吏、罪犯、刑徒家户抄没,按律罚之,主犯轻则流放、重则监斩,其家眷男为奴,女为娼。你品级不够,妻女连进教坊司做官妓的资格都没有,多半是发配到军中做营妓,撑死了就是卖进个青楼,后半生全靠卖身度日。”贺难表情平静,但语意却可怖异常:“我看你是负责核算财赋收支的计官出身,想必应该是精于算计吧?不如你算算这些年你贪污了多少,花销了多少,再算算你的妻女何时能替你把这财政的亏空给补上?就算她们全进了青楼吧——你妻子年老色衰,想必是值不了什么高价钱的,别忘了青楼也要从中抽成,每日陪侍最后到自己手里的能有百文钱么?你大女儿虽已嫁作人妇,但肤白貌美且未过三八年纪,应该能卖个好价钱,不过一日五两应该也是极限了。算来算去你的小女儿应该是最能替你这个父亲还债的,她还未曾出阁,如果碰上了个有钱的冤大头没准儿还能出大价钱替她赎身,若是没有的话那就按十两来算可好?一日算你妻女三人共收入十六两,再抽出七八成,到手的就是三两二至四两八……”
“算你欠下了一万两,实际上数字应该远不止,可就算是一万两的亏空,按照每日四两八的进账来看也要两千多日,也就是将近六年。”贺难知道对方绝对不比自己算的慢,只是他真的敢在心里算自己妻女沦为娼妓的价值么?“这还是我处处都按照你的利益最大化来算的,如果发配做了营妓这辈子她们就也只能这样了,对吗?”
贺难句句诛心,每一个字都仿佛扎在了侯如明的骨头中。他倒不是真的想把侯如明的妻女打成娼妓,但他一定要利用起侯如明这个最大的弱点击破他的心防。
“你威胁我!”侯如明如狮吼一般大声咆哮,整个人撞在了铁栏上与贺难四目相对,目眦欲裂,双瞳含血。
“威胁……哈哈哈哈哈……威胁,威胁!”贺难狰狞地狂笑起来,双手抓着铁栏杆,额头不断地在栏杆上敲着。不多时他抬起头来,厉声喝道:“侯如明,你所贪巨数,助长歪风,鱼肉百姓,罪大恶极,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侯如明!你收人贿赂的时候怎么不像现在这样大声喊出来‘你威胁我’呢?”贺难神情暴戾,目光炯炯,似乎有烈火在其中燃起:“是啊,你本该在他人贿赂你的时候义正言辞地拒绝,但是你却选择了同流合污。所以今日也好、往后也罢,你妻儿所遭受的所有苦难折磨都是你带给她们的,和被你欺压凌虐过的百姓所遭遇的一模一样!是天道、是国法替百姓在你身上讨还回来的公道!”
烈火,从贺难的眼瞳中延烧到了侯如明的心中,他的身子瞬间瘫软到了地上,本来淡定自若的神情也顷刻间烟消云散,仿佛在那一刻老迈了二十岁:“究竟怎么样才能放过她们?她们是无辜的,我才是罪人,苍天也好,黎民也好,报复全报在我身上……”
贺难把手中的纸笔顺着空隙扔进了牢房内:“现在就把你在水寒郡内为官以来的大小贿赂事无巨细地写出来,包括谁贿赂过你,你贿赂过谁,每一笔的金额都写清楚。如果你这卷罪状让我满意,我会放过你的妻女,让她们寻个地方隐姓埋名的生活。”
“否则,你就等着在九泉之下日夜为她们祈祷能多陪侍几位客官吧。”
“谢谢,谢谢……”侯如明匍匐着身躯,双手战栗地捡过纸笔,泪如雨下,磕头如捣。
贺难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牢,连多看侯如明一眼的工夫都没有,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就算别离了山河府,但贺疯子依然是那个贺疯子,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即将成为一股风,来吹动历史的风车缓缓转动。已经伏法的侯如明也好,还未见过面的王隗也罢,都是这个扭曲世道的缩影,贺难正是要以他们为引子,来肃清这个沉浊污秽的时代,而水寒郡只是一个开始。
风萧水寒,壮士不还。
第八十九章 法与情之议
“你是说你想放走侯如明的妻女?”周獠挑了挑眉,神色间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也不知道他是赞同还是反对。这些日子贺难天天泡在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审犯人,周獠这边更不会闲着,一日得有超过八个时辰地处理着政务,闲暇时间就用来寻访和征辟人才。一郡之大当然不可能就周獠一个好人,在上任的这一个多月内周獠擢取了一些与他志同道合的官员,而这些人也在他的鼓励之下举荐了不少的有识、有志之士。
此时两人坐在郡衙的大堂内议事,虽然神情都有些疲惫,但却毫无三心二意之感。
贺难点了点头,正欲向师兄陈述自己的理由,却被周獠开口打断了,只见这位年逾不惑的师兄轻轻摇了摇头:“不可。”
刚要畅所欲言的贺难一下子便懵住了——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贺难知道周獠师兄待人宽厚仁慈,自己本以为会得到对方的支持,但他此时却离奇地阻止了自己的提案,也不知是有何缘故:“师兄,为何不可?”
周獠轻叹一声道:“你可知道,无论是贪污还是怠政,亦或是结党营私胡作非为,再比如你曾经办的那起将军子侄杀人一案,其本质上都是对于权力的滥用。”
“权力交给官员,是让他们更好地维护朝廷、百姓利益的,而不是让他们使用权力来纵容自己、为自己牟取利益的。”
“所谓的资历老、地位高,所代表的其实并不应该是特权与殊荣,而是责任与担当。”
贺难点了点头,对于师兄说的这些他也深有感触,不然他也不会顶着无数压力与诱惑把江辰送上刑场了,可是他仍旧不明白这和放过侯如明的妻儿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懂么?”周獠伸出左手食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律中明确记载了如何判决类似侯如明这种贪官污吏家眷的条文,那我们就应该尊重国律,诚然侯如明的妻儿也并没有什么过错——但法就是法。”
“放过侯如明的妻儿,就是对于国律的背弃,就等同于滥用职权。如果连你我都置律法于不顾,那我们和那些贪官污吏又有何异?又以什么样的立场去惩治那些罪人?”
言罢,周獠轻轻合上了双眼,其实他心中未必就没有动恻隐之心,但作为司法官署山河府弟子与水寒郡郡守的他也只能适当地舍弃情感,而更加偏向大局了。
“可是我们这么做是为了不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案子中,和那些贪官污吏为满足自己的私欲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贺难的情绪有些激动,他并不是很看得起侯如明其人,但他也不忍心将几位女子送进军营做任人发泄的娼妓。“我想曾经也有人做过类似的事情吧,这并不是置律法而不顾,而是人情的宽容。”
“无辜?怕是也不尽然。就算侯如明的家眷们没有参与侯如明的贪污,对此也毫不知情,但她们却享受到了侯如明为她们带来的特殊待遇,不是么?”周獠说道,“你说的没错,曾经是发生过不少这样的事情。但也因为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才变得更加混乱——律法有白纸黑字明文规定,但人情没有,仅仅你我就能给‘人情’的宽度来定论么?”
“还有……别人越权是别人的事,但是我们不能——往小了说,我们代表的是山河府、李獒春,往大了说我们代表的是朝廷律法的公正与百姓的公道。”周獠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看来他面临的抉择也很艰难——甚至比贺难还要煎熬的多,毕竟他才是负责拍板的人。
“妈的!”贺难痛骂了一声,整个人如同干瘪的水囊一般靠在了木椅上,“凭什么我们就一定要按部就班墨守成规?就不能提出来修改国律么?”
“你在判案的时候,被你定罪的那些人也是这么想的不是么?”周獠为了抚慰贺难的情绪,甚至也开了个玩笑,但他随即又正色道:“曾经也有人提出过对国律进行修改,但是你知道实际上有多麻烦么?”
“当初盛国开国制定国律时,数十名史学经学大家参与了制定《国律》,不光参考了前朝,更是考虑到了本朝之国情民生,虽说做不到尽善尽美,但也算是相当完备了。近两百年国律都没变过,如果真要变法那可真是难于登天。”
“正因为两百年都循规蹈矩,我们才更应该有所改变不是么?”一说起这个,贺难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那就得看你们年轻一代的本事喽。”周獠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就在这师兄弟二人就此事进行讨论之时,堂下急冲冲地闯进来了一位衙役:“周大人,贺大人,王隗此时已经被押送进城,不知如何处置?”
“先送进牢里吧,再命人准备一些饭菜送进牢里,至于负责押送的人手我另有安排。”贺难代周獠做了主,待衙役领命而去之后,他又转头揶揄师兄道:“我自己掏钱单独犒劳犒劳那些长途跋涉不辞辛劳的弟兄们,这不算滥用职权吧?”
周獠面对师弟的揶揄也只是一笑而过:“收买人心的事儿怎么能全让你做了——你久不在地方有所不知,对于这种跨郡抓人的案子,朝廷是给发放补贴的,为他们去郡城里的最好的酒楼安排一顿洗尘宴也富余,就无需另外破费了。”
“不过咱们两个就别过去了,简单将就一口就直奔大牢吧。”
周獠的行事风格一直都是这样抱朴含真。粗茶淡饭都算是好的,真要是碰上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处理,废寝忘食都是常态——换了某些官员,这种大鱼大肉的饕餮之宴不等自己抵达都不准开席。
两人简单吃了些饭菜就往大牢的方向走,路上周獠突然提起了一件事:“前些日子你问我煊阳县县令李仕通升迁一事……”
说到这儿,贺难也不报什么希望了,毕竟要是靠着自己的关系给老李升了官也算是“滥用职权”的一种。他现在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古人云“轻诺必寡信”的含义了,自己当初给老李唱大诺的时候人家老头儿感激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我也对李仕通调查了一番,不得不感叹他也是命苦。虽然他的调动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不过我看他平日里为官勤勉,政绩方面也颇有建树,前段时间还拿出俸禄赈济灾民,我就修书一封递到了斧阳郡郡守那里,告诉他他手下这位老官员还是有些能力的,至于斧阳郡的郡守是否擢用此人那就是他的考虑了。”
贺难刚想吐槽老东西以前还收过宋乌炎的钱呢,后来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老李要是个老贪官早就靠着送礼升迁了,还用得着求爷爷告奶奶地巴结着自己么?估计是平时搞迷信搞魔障了压根就没想着贪污这一出,好不容易收一回钱还让自己给逮住了,最后被迫把这笔钱拿出去赈济灾民不说还倒贴了不少。
虽然贺难不像周獠这般眼里容不得沙子,但是他也不能就让这件事儿这么糊弄过去了,万一老李最后真被人扒出来点什么劣迹,影响自己不要紧,连累师兄可就太过意不去了——有机会回了家还得敲打敲打这老狐狸啊。
两人就这样边走边聊,来到了大牢的入口处,贺难像是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来了一本册子,正是前几日侯如明为换取妻儿生路为贺难写出来的供状:“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要不是侯如明写出来了我还真不知道他竟然和王隗还曾有过一段交集。”
周獠倒是微微一笑,丝毫不觉得惊异:“在你决定从王隗来入手后我就差人仔细地对他调查了一番,不然你以为我偏偏要你处理侯如明做什么?事实上这些日子你所经手的犯人全都或多或少地与王隗有所关联,甚至可以说这些人就是以王隗为中心组成了一张关系网。”
“还是师兄深谋远虑,贺难佩服。”贺难终日都在牢里对羁押的犯人轮着班地进行审讯,却没曾想到师兄早就替自己筹划好了一切。
“说到这儿,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能在我们职权范围之内最大限度宽赦侯如明妻儿的法子。”或许是侯如明的这份“枉法实录”给了他灵感,在快要走到关押王隗的牢房时,贺难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是么?”周獠对此也有些好奇,不过他向来持重,并不急于一时:“那师弟你容为兄再想想,等到今日事毕咱们再探讨吧。”
不消片刻,两人终于见到了杀鸡儆猴中的那只“鸡”。这位半头白发的老人精神矍铄,愈发老迈佝偻的身躯与皮肤上遍布的皱纹也未能掩盖他年轻时的英俊,竟还是个老帅哥。而王隗就算已经身处大牢内也仍旧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看来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王老先生。”贺难决定在摸清楚这老人的性子之前先礼后兵,“这大牢我想您可还有印象吧,您可知道为何我们不远万里地将您请回来?”
“请?阁下还真是会说话,请人就这么个请法?”王隗昂首挺胸,话中带刺:“想必你们二人就是当今水寒郡的郡守与郡丞了吧,看来咱们水寒郡还真是青黄不接了,连个小毛孩子都能当上郡丞了。”
仅一句话,王隗的性格便在贺难眼里暴露无遗——这家伙倒是对自己的身份颇为自矜,毕竟他也曾是水寒郡的二把手,而在他仕官的时候能在郡中有一席之地的人往年轻了说都得四十以上。
“在下并非郡丞,仅仅是一介狱吏罢了,而我身边这位贺大人则是咱们水寒郡的狱曹。”贺难这话看似是降低了自己二人的身份,其实就是要表现出对于王隗的蔑视——对于这种刚愎骄矜之人,要么就得捧他的臭脚捧到死,要么就得灵活运用激将之策——贺难知道自己要是哄着王隗来,自己会先恶心吐了,所以便采取了后者。
“狱曹贺大人”也是贺难信口胡诌的。狱曹即是典狱长,暂时由贺难挂职代理,其实这位所谓的贺大人说的就是贺难自己,只不过被他按到了周獠身上。
“哼,小小一位狱卒不懂礼节就罢了,难道你一个狱曹还不知道——以你的身份还不配审讯老夫么?”老匹夫话锋一转,直指“贺难”。
没想到这年轻后生竟然还不知好歹地插嘴道:“郡中诸吏各司其职,进了牢房那就是狱曹最大,王老先生不会不知道吧?还是说王老先生您压根就没治理过政务所以对此一窍不通呢?”
拱火,赤裸裸地拱火。
虽然周獠不知道贺难谎报身份有何用意,但既然师弟行此举他也就配合着演到底,只见他绷着那张论苍老丝毫不逊于王隗的脸,严肃道:“说的没错,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乡野草民,进了牢房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身份是审不得的,更没有配不配一说。”
“哼,那你倒是说说,老夫究竟有什么过错?“王隗的神情刚直非常,仿佛他才是主审官,外面站着的那两个是犯人似的。
其实王隗的这个态度很正常——因为他压根就不认为自己有罪,想来他为官数十载都谨小慎微,从没收过他人半分贿赂,对方能有什么自己的把柄?
“呵呵,看你这个样子我就知道了……”贺难娓娓道来:“为官无道,非蠢即坏。如果说那些贪赃枉法,剥削百姓的人是知错犯错的‘坏’,那你就是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知道的‘蠢’了。”
这年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人被人说“蠢”绝对比被人说“坏”要难以接受的多,因为“坏”有时甚至还包含了一点儿褒义的、称赞人“聪明狡黠”的意味,连带着“好”这个字眼都有了那么一丝悲催的贬义。
似乎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了,就只能夸赞“你是个好人”了。
君不见英雄救美之事良多,若是英雄英俊潇洒气宇不凡,那美人只有颜面羞涩的份儿,简单抛下一句“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若是这位英雄还有玩世不恭、潇洒轻狂等特质,简直就是博得美人心的致命利器;而要是这个英雄形象不佳,性格木讷,倒是能听到一大段溢美之词诸如什么心地善良、舍己为人、行侠仗义、古道热肠等等,但最后大多是以“你是个好人,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得来生做牛做马偿还”来结尾。
总之,被人说坏总是比被人说蠢要好一些的。
王隗作为一位耄耋老者,当然不可能和毛头小子来个激情对喷,更何况他自恃身份,只得恨恨甩下一句:“黄口小儿只会逞口舌之快,到了现在也只会耍嘴皮子,说什么为官无道,但老夫一生可是清清白白,政绩有目共睹。”
“哼……”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那可是正中贺难下怀,“王老先生为官之履历在下可是翻来覆去地研读过的,搭眼一瞧不觉有异,可若是细看那可真是触目惊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