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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等天黑     卒舞txt下载     卒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一夜鱼龙舞

    要想清楚程青树为何会发出这样一段大笑,并在大笑之后气绝而亡的原因,还得把时间退回到一刻钟之前。

    贺难蹲下去对程青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的童年很悲惨么?”

    这句话倒是把程青树给问住了,他使劲咳嗽了两声之后反问贺难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难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直到除了在自己面前的程青树、其他人竖起耳朵听也听不见的程度,缓缓说道:“其实我们的童年好像都一样,我过得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

    十年前,盛帝遇刺一案牵连了北方周边数郡,单事发之地斧阳一郡便有官员及家眷共计近千人遭受株连而下狱,周边七郡合计更是有三千余人卷入此案。

    贺难的父亲时任斧阳郡下属清明县之县令,自然也无法幸免,在彻查刺客未果之后与七郡百余名官员一同问斩,贺难之母也因此事积郁成疾,忧愤而终,只留下了当时只有十岁的贺难。

    贺难从那时候起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虽然比起当乞丐的程青树要好上不少,毕竟还有叔父等亲眷接济,再加上贺难的父亲为人处事公正廉明,素有威望,深得当地民心,倒是无人去欺凌他。但是没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生活的也很落魄就是了。

    在贺难十三岁的时候,当地学堂中的先生便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他的了,他便计划离开家乡外出求学。叔父托人带着他来到了白玉京中,希望他在能在繁华京城中找到一处学府。

    京城中的上等学府、学馆可不是穷乡僻壤中的学堂可比,能在此地读书的非富即贵,而唯一能收取寒门子弟的山河学府——其难如登天的府试便已劝退了九成的学子。更何况山河府从来都不是养闲人的地方,每三年一次开府招收学子的数量也是有定额和严格时间限制的,贺难此次之行因路途遥远便已经错过了初试和复试,再想考试就得等到三年之后了。

    人生又能有几个三年呢?如果这一次没能留下来,恐怕这京城便再没有了贺难的容身之处了。他不想等,也等不起。

    迫于形势逼人,贺难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击鱼龙鼓。鱼龙鼓,顾名思义便可知击此鼓者便有机会跳过笔试、鱼跃成龙,在山河学府之内被称为鱼龙鼓试。这鱼龙鼓试乃是山河学府唯一的特殊考试,而考官便是山河府的府首李獒春。

    山河学府正常的府试流程是三次笔试,初试考的是诗赋与算术,复试考的是经义与文章,终试考的是法令与时务策——其实盛国科举的科目大抵也是如此,只是顺序略有不同。由于山河府本身是司法官署,所以把法令这一项放到了最后去考,而在终试里取得头几名的考生则会进入面试。

    而与正常的府试流程不同,击鱼龙鼓之后则是全程面试。笔试尚且有时间去思考、修改自己的答案,精炼自己的文笔;但是面试的难度就不一样了,无论考官问些什么你都要迅速回答,丝毫没有整理思路修饰措辞的时间,更何况鱼龙鼓试的考官历来都是山河府首李獒春亲临。

    每次开府都有不少人想靠着击鱼龙鼓而直面李獒春,希望能在这位朝廷首屈一指的大员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想要通过鱼龙鼓试的难度可想而知,那些自作聪明想通过一些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的答案博取李獒春好感的人无一例外全被淘汰了出去,所以近些年来敢击鱼龙鼓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当时的那一年甚至无人敢击此鼓。

    原因说来也简单,山河学府对于击鱼龙鼓一事也有着很严格的规矩。击鱼龙鼓者便相当于有了特殊的途径入府求学,还能面见李獒春、有机会得到他的青睐,所以付出的代价相对来说也很高昂——鱼龙鼓试未通过者九年内不准再报名府试。这个规矩可不是为了将求学心切的学子拒之门外,反而是过滤掉了一大批妄图哗众取宠之人——山河学府又不是菜市场,年年都来击鼓想混个脸熟的人还是给他们吃闭门羹算了,李獒春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应付这些跳梁小丑,所以便立下了这样的规矩希望能减少一些“投机”的现象。而真心想入府求学的人也不会被这条规矩所耽误——通过笔试也能入山河学府成为门生,何必去自找那些不痛快断了自己的路?

    李獒春设下鱼龙鼓的目的之一便是“望天下读书人皆可自量”,有能力者去击鼓自然能通过鼓试,而那些不自量的无能之辈落选一点也不值得可惜。在此之前追溯至山河学府成立以来,通过了鱼龙鼓试的人数只有十三个,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成为了李獒春的亲授弟子。

    贺难倒是对于成为“亲授弟子”这件事兴趣不大,他的当务之急就是先留在山河府求学,所以才在走投无路之际才击了鱼龙鼓。

    一个瘦弱矮小的少年,拎着比他脑袋还要大的鼓槌面对着周遭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站在山河学府的门前不断地击打着庞大的鱼龙鼓,那震耳欲聋的鼓声和心声终于引得了李獒春的莅临。

    李獒春看到小贺难也很惊异,因为山河府招收进来的学子大多都是十七八岁的左右、已经读过不少书甚至参加过科举的少年,这么小的孩子倒是不常有,而且这小家伙居然敢击鱼龙鼓——这个年岁击鼓的好像倒是头一例吧?

    李獒春看着小贺难,问话道:“你可知道击这面鼓是什么意思么?”

    贺难从小就拽的像是别人欠他钱一样,瞪着眼睛说道:“当然知道,山河学府的鱼龙鼓试嘛。我来自北方斧阳郡,因为路途遥远错过了初试和复试,所以只能击鱼龙鼓了。”他也是到了白玉京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府试,束手无策之下听旁人说起鱼龙鼓试不失为一个补救的办法,所以就算再难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李獒春点了点头,又问话道:“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小贺难点了点头:“李府首。”其实贺难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但是眼力劲儿还是有的,周遭围观的人看这老人的眼神都十分敬畏,而这老人的举手投足之间也是风采斐然,干脆就往大了猜呗。

    “好,那我现在就带你去考场里面试,你可准备好了么?”李獒春抓着小贺难的手,便往山河学府里走。山河府一府两院,前院是司法官署山河府,后院便是教书的山河学府。

    进了考场,李獒春便让贺难在下首位坐下,自己坐在了上首位,表情也变得十分严肃了起来——山河学府是天下寒门子弟迈向仕途的最好出路,自然是要严格对待恪守不渝的,哪怕小贺难只有十三岁也是如此。一路上李獒春已经问过了小贺难的一些基本情况,又命人将他的名字记录在考生花名册之内,这样他也算是一名考生了。

    面试的内容和笔试其实也差不离相同,只是难度更大。李獒春先是问了贺难不少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中的内容要他背诵和释义,贺难的头脑聪明,这些东西自然是难不住他,无论问些什么他都能张口就来,解释含义也能做到个七七八八,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已经算是很不易了。

    不过上述这些内容考的都是背诵,死记硬背下来的内容显然不足以让考生轻松地得到李獒春的高看,充其量只能说是记忆力比较好罢了。况且能背下来无数书籍、口若悬河之人李獒春见过太多,让他们说出点书本之外的东西他们很容易就两眼一抹黑了。

    紧接着李獒春还考了贺难“法令”这一科目,本来他还以为小贺难这个年纪对于法律只有一些模糊的概念或是压根就不懂得法律也情有可原,不过贺难却把李獒春所考的律例背的十分清晰,虽然有些地方他也忘记了,不过大体上却是对了个十之八九。

    贺难为什么对于盛国的《国律》这么清楚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着刑场上监斩官所宣读的父亲的罪名,而他在之后翻遍了《国律》却发现《国律》之中根本就没有答案——以父亲的错误来说,免职都已经算是过分的惩罚,更别提处斩了。

    是因为皇帝的愤怒,所以父亲才会……可皇帝就能将个人的情绪与好恶凌驾于法律之上么?这是贺难七年以来不断思考的问题,而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默然,思绪也不知道飘荡到哪里去了。

    李獒春敲了敲桌面,把小贺难那神游天外的思绪拉回了考试之中:“在你看来,人的才能与品德哪一个更重要呢?”

    小贺难不假思索地说道:“都重要,非要说选出一个的话——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禽兽,自然是因为有了德操。”

    李獒春刚想点头问下一个问题,没想到小贺难又补充了一句:“但如果让我选的话,毫无疑问我会选才能。”

    李獒春轻轻地“咦”了一声,问道:“这又是为何?”

    小贺难鼓着腮帮子,用了一种故作沧桑的语气说道:“因为这个世道,无论有才无才,德行高尚的人活的都比较累……无德之人天生就比他们少了诸多的限制,无德便是无所顾忌,他们不念苍生苦,反做众人害。而有德之人……是感念天地万物的,德行愈高尚,就越看不得众生疾苦,最后反而将自己囿于笼中了。”

    府首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算是赞同还是理解,紧接着他又问道:“那你觉得有才无德之人在仕途上发展如何?有德无才之人又如何呢?如果是你的话会对这二者如何取用呢?”这个问题和上一问看似差不多,但实际上内涵完全不同,前一问顶多算是考生个人对于才能与德行的见解、倾向;而此一问已经进入到“时务策”的范畴了。

    这个问题直接刨除了“无才无德”和“有才有德”这两个弱智选项,原理自然不必多说。无才无德之人基本上就是不堪一用,而德才兼备之人——上哪里找那么多?

    小贺难想了想,回复道:“若是非要在二者之间取用的话自然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小到商铺酒楼、大到朝廷各部都有主有辅,在我看来有才无德之人适用于作辅,而有德无才之人则适用于作主。前者才干高超,能立下汗马功劳,但若无人钳制必生大患;后者虽然才能不足,但德操高尚恰可以用来作为标榜整顿风气……不过这就是比较理想的情况,实际上还是有才之人比有德之人更能吃的开,光有德行之人难以制御,反而是本末倒置了。”

    “哦?”李獒春倒是对贺难的这番见解产生了一些兴趣,之前他也问过其他面试的考生这类问题——其中有用官阶举例将人分类的,如有才无德之人可做到上三品,有德无才之人只能屈居前者之下;有以成就作为论述的,如有才无德之人能叱咤风云,有德无才之人则庸庸碌碌——而贺难所说的“主辅”之论却是不常听到。

    “当然,一个人要是皇帝,那他不管是无德还是无才就都不重要了。”人道是童言无忌,贺难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从小他就这样。“反正天下都是他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要知道,议论皇帝就是十死无生的重罪,不过李獒春并没有太当回事。因为贺难的确是一个小孩子,不懂得这些人情世故也在所难免,李獒春自然也没必要跟一个小孩儿上纲上线的。

    所以他压根就没听出来贺难那股子阴阳怪气出来。

    李獒春越问,贺难便越敢答,这场问答从傍晚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破晓,而结果便是李獒春对这小家伙真是中意的不得了。能说会道的神童不少,但贺难除了这一点外还展现了他颇为强烈的个人风格——独立思考的能力是这个年纪最难能可贵的。

    他的最后一个问题还是回到了原点——若是你可以选的话,你会选择做一个有德之人么?哪怕会很难。

    贺难给出来的并不是一板一眼的答案,这一次也没有去刻意讨巧,反而颇有些值得玩味:“我的名字叫贺难,本来就很难了,想来难上加难也无妨吧。”

    李獒春在后来贺难离开山河府之前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便是对小贺难曾经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呼应。

    山河学府鱼龙鼓试的通过者又添了一人。

    贺难,一夜之间,鱼跃龙门。

第六十一章 嘴杀阎罗王

    贺难也没傻到会把自己出身于山河府这件事跟程青树和盘托出——就算对方已经奄奄一息,贺难也不希望他能带着这个秘密入土。不过他的确是把自己童年的经历境遇给程青树仔细地讲了一讲。

    “你在成为山贼之后也没有报仇吧?”贺难斜睨着程青树,“或者说你早就把报仇这件事给忘记了,反而把自己愉快的烧杀抢掠的生活放在了第一位。”

    “这不是人之常情么?”程青树反问道,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报仇:“那些人是各处流窜的亡命之徒,就算我想报仇又能去哪里寻到他们呢?与其做那些无谓的举措,倒不如让自己先从泥潭之中挣扎出来。”

    “哼……所以我说你错了。不止是错,还是大错特错……”贺难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选择去行动和仅仅是想想,那可是两码事。”

    “重要的并不是你是否完成了报仇这一举措,而是你是否尽全力去尝试报仇……尝试过但失败了和压根就没有尝试过,虽然从结果上来看是一样的,但其中的意义却完全不同。”

    “这就是你我殊途之根本。”

    “我承认,这荒唐的世道的确对你不公,它害得你家破人亡沦为乞儿。”贺难的语气稍微放软了些,“可是它对我也不怎么样,对很多人都不怎么样,这世上比你还惨的人犹如天上之云、地上粪土般多……”

    “你在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权势之后就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初心,尽管你变成了山寨之主,坐拥两千人马,但本质上还是那个浑浑噩噩的小乞丐罢了。”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贪图现在的骄奢淫逸还是根本就没有报仇的勇气和毅力,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你用茫茫人海无处寻觅为借口不去报仇,事实上只是你在逃避罢了,逃避那个悲惨的过去,逃避那段卑贱的乞丐生涯,甚至还背叛了那个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儿子生路的伟岸身影……”

    “而你在成为了自己最痛恨的仇人的模样之后,不禁丝毫不感到羞耻,反而还对于自己的劣迹沾沾自喜颇为得意,甚至还将‘不是我想作恶,是这个世界逼我不得不作恶’这种歪理奉为圭臬,如果我是你我早就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了……”

    贺难这一通嘴炮可以说是连绵不绝无懈可击,丝毫没有给程青树插嘴的机会,程青树几次想要反驳都被贺难打断然后硬生生地塞了回去。而最后那一段杀人诛心的话语让他回想起了自己一直不愿意去回忆的、父亲临终前的情景,终于变得哑口无言。

    吭哧了半天之后,程青树终于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不过这句话对于贺难好像也没有什么杀伤力就是了:“你们这些正道人士,就只会说一些百无一用的大道理么?”

    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贺难在听完之后露出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是谁跟你说的……我是‘正道人士’了?”

    这个笑容……竟然把恶名传遍萧山的青面阎罗程青树给吓住了。程青树自己长得就不好看,相貌狰狞凶恶,身份又是常年行走于绿林道刀光剑影中的山贼,按说见到的恐怖景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会被贺难这一笑给吓住了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程青树一直把贺难当成了路见不平为民除害的侠客,但是这转折实在是太过突然。就好比一个美女正在你怀里和你如胶似漆,你再转过头来发现她已经蜕掉了身上那层人皮变成了一只厉鬼,你害不害怕?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程青树吞吞吐吐地问道,他倒是从刚在那一惊一乍的情绪里缓过来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就是纳闷——他实在是想不通眼前这个少年处心积虑地要暗算自己,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人生哲理”之后突然又露出了这么变态的笑容到底意欲何为。

    “我什么人都不是,这也不是你该知道的。”贺难的嘴很严,还是没把自己的身份漏出去一丝一毫,“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就算是在‘恶’这一道上,你这个不思进取的山贼头子比起我来也差得远呢。”

    贺难说完之后俯身到程青树的耳边又说了两句话,紧接着就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一幕——即程青树开始止不住地大笑,然后便气绝身亡,魂归地府了。

    “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干嘛?”贺难面对众人惊疑的眼神感到十分奇怪:“他可不是被我气死的啊,被你们围殴之后能挺到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你……究竟跟他说了些什么啊?”萧克龙算是惊鸿派中和贺难最熟的了,其他人不好意思问,他便开了这个口,不过他估摸着以贺难这位大爷的尿性应该也不会回答。

    “啊……其实也没说什么特别大不了的。”让人没想到的是,贺难不但回答了这个问题,答案还十分的……标准。“就是带他回顾了一下他那可悲的人生经历,交流了一下心得,顺便还指出了他的一些错误。”

    这个答案在众人眼中明显就是扯犊子,但是细细想来——贺难对程青树所说的话其实还真就是这个意思。

    但实际上,青面阎罗还真是被他活活用话术给气死的。和青面阎罗常伴终日的二当家已经被贺难给吓傻了——自己那点唇枪舌剑的本事比起贺难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为过。毕竟刚刚自己痛骂青面阎罗人家根本都没在意,而贺难却把自己这位旧主给活活说死了。

    “算了,你小子嘴里的话没有一句能信的。”陈龙雀出言终止了这个话题,不然一会贺难又会扯出一大段不着边际的话出来,“现在该算算我们之间的账了吧?”

    贺难点了点头,双手从宽大的袖袍之中抽了出来,向着惊鸿派众人的方向拱了拱手:“这是自然。”

    “诸位帮了贺某这么大一个忙,贺难定不会食言,约定好的钱财一分也不会少。在下只需留下部分用于前些日子疏散村中民众所花费的银两,其余的自当拱手奉上,不过整理这座山寨还需要些时日,如果哪位不放心的话可以留在山寨暂住,等在下清点完整座山寨后便可以将你们该得到的全部拿走了。”

    贺难在与惊鸿派的掌门赵沉钧商议好之后,便带着郁如意和萧克龙先来到了这座村庄,以萧克龙官军的身份作引,假借朝廷的名义将村民们疏散并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让他们到城中的客栈住了些时日。这座村庄里十几户人家数十口人,衣食住行自然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再加上房屋的租赁与他们这些日子不能耕作所带来的损耗——花了近二百两吧。

    这些钱已经等于贺难从京城出来时所带的一半盘缠了,前些日子已经花去了不少,贺难索性就将手里的钱全部给予了这些村民,他也没准备搞什么多退少补那一套——反正在除掉了青面阎罗之后直接从山寨的金库里找补就可以了。

    而这几天贺难的花销全部都是由萧克龙所承担的——本来郁如意是想让贺难用她的钱作为生活开销的,但是贺难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想法更是死皮赖脸地赖上了萧克龙。他甚至还想让郁如意也跟着自己一起吃大户,但是郁如意一个姑娘家还是得要脸的,更何况这小丫头……可能比萧克龙还要富裕的多。

    如果贺难没有成功除掉青面阎罗、收服山寨的话,用于驱散村民的这份钱就全部由惊鸿派所出——这也是贺难与赵沉钧之间的“对赌协议”中的一部分,如果贺难真的成功,惊鸿派所能得到的远比这二百两要多得多,所以赵沉钧也没有拒绝这个条件,而是一口答应下来。

    幸好事情发展到现在,几乎每一步都在贺难的意料之内,他的计划按部就班地执行到现在就只差最后一哆嗦了。

    “这就不必了。”陈龙雀朝着贺难摆了摆手,他作为大师兄肯定是不能失了惊鸿派的风度,“虽然你这个人说话不怎么中听,但是人品我们还是信得过的。更何况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这句话的含义就是在说,山贼们敛聚的财富再多,也不如惊鸿派的人脉值钱。更何况如果贺难私吞了这笔钱,所承受的代价可能就不止是惊鸿派一派的追杀了,他的名声从此也会在江湖中臭名远扬。

    贺难微笑着回敬了陈龙雀一礼:“那在下就先谢过陈大哥对贺某的信任了,咱们合作的机会确实还多着呢。”

    “合作?还有?”萧克龙眯起了眼睛,他实在是感到有些头痛,和贺难接触永远都会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这些天贺难可是一直在他身边蹭吃蹭喝,今天要买个防身软甲美其名曰“怕在打斗之中被殃及池鱼”,明天要去戏班子看一场戏理由是“放松精神”。

    他的精神是放松了,萧克龙的精神倒是快被贺难折磨疯了,所以在贺难说出来“合作的机会还很多”的时候他几乎气的要吐血。他本来还想着这些天的“屈辱”忍受着也就算了,至少还能见到魏溃再跟他切磋一下,甚至在自己三位师兄的帮助下能把魏溃擒获,结果这点儿小心思早就被贺难看穿了——他压根就没让魏溃在萧克龙面前露面。

    贺难当然看出了萧克龙的不爽,接茬道:“我们之间确实还有很多账没了结呢,所以等明年的少年英杰会再见吧!”

    故意的……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萧克龙直到贺难一定听出了自己刚才语气中的无奈和不甘,所以他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萧克龙气哼哼地甩手就走,再也不想和贺难搭上一点关系,而三绝也对贺难拱了拱手,简单地谈了一些事务之后随着萧克龙一同告辞。

    就这样,惊鸿派的人一路向西打道回府,而贺难手里提着晕过去的马面、和郁如意、二当家一同去往萧山东方地界牛头所统率的山寨,准备在这段时间把阎罗寨好好的整顿一下,纳入囊中。

第六十二章 转型义勇兵

    是夜,萧山东山地界。

    牛头和魏溃二人就在入东山路口处的一间客栈里等着,二人先是回了东山的寨子里吩咐几个心腹手下提醒喽啰们聚齐在寨子里候着,之后便回到了大路口旁的客栈等待贺难的到来。

    一盆冰凉的井水从头到脚地淋下去,装晕的马面再也装不下去了,他睁开眼睛看着一屋子的凶神恶煞,不禁堆出一张笑脸来。只是这笑容并不好看,无论怎么看都像是硬挤出来的。

    “贺公子……我知道错啦!”马面第一反应就是寻找贺难,他刚一对上贺难的视线便脱口而出,估计是已经在这一路上酝酿好半天了,“之前是我不对,我有眼无珠不识抬举才站在青面阎罗那一边,您大人有大量……还是别跟小的计较啦!”

    “再说,我早就看出来这青面阎罗难成大事,您看这最后的结果还不是被您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贺难闻言轻蔑地笑了笑,颇为讽刺地对二当家说道:“你们阎罗寨里的人这番油嘴滑舌的本事都是跟你学的?”

    二当家是多鬼的一个人,他当然知道这个话茬可一点都不能接,便故作尴尬地朝着贺难拱了拱手,便把身子缩到人群的最后方去了。他要是还腆着脸往前站,指不定什么时候贺难又得拿话敲打他一番。

    “你别看我……”贺难又把话锋对准了跪在地上的马面,“平心而论,你还真没什么可对不起我的,反正从一开始我就没把你当成自己人,今天你落在我手里还是因为你自己的本事不济。”

    “你真正对不起的人是你这位结义兄弟啊……”说到此处,贺难看向了牛头。贺难和郁如意坐在客栈大堂的最中央,魏溃则是倚在门框边上,牛头则和贺难对坐,剩下的几名喽啰都是牛头的心腹,这些人纷纷站在自己大哥身后怒视着大哥的大哥——他们这一下午也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牛头紧蹙着眉头,两道浓眉能拧成一股黑绳子一般。

    “就在你我约定之后,我和你的兄弟也打了个赌,赌的便是你到底会不会背叛我……或者说你到底会不会抛弃他,而赌注便是你们的前程。他输了这个赌局,所以现在已经是我的手下了。”

    “虽然现在我是老大,但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还是需要你们自己来解决,我绝不插手。”贺难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拉着郁如意坐到了别处去,把主位让给了牛头来坐。“今儿我就只看戏。”

    一听这话,马面立刻就把头转向了自己的结义兄弟——两旬之前他还是牛头的义兄,而现在却已经物是人非。弟弟成了堂上客,哥哥却变成了阶下囚。“兄弟,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当时形势逼人,为兄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啊……想必做兄弟的你也能理解为兄的做法吧?你快在贺公子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牛头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让我理解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那番话呢?难道你我之间十几年的兄弟情义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吗?”牛头可以舍命为了马面挡住魏溃的致命一击,马面却为了自己的生出卖了兄弟,这让他怎么能不寒心?

    “兄弟……那只是权宜之计……”马面并不是二当家那么不要脸的人,他的心中对于牛头也是的的确确有所愧疚的,所以这句解释也显得没什么说服力,反而显得更加苍白。

    说到底他和青面阎罗还是一路货色,虽然够坏但是头脑还不够聪明,脸皮也没有那么厚,如果今天跪在这儿的是贺难——甭管有没有用,反正他就是能眼睛不眨地就说出来一段屈辱非常的话来求饶而面不改色。

    客栈大堂安静地能仿佛能听到马面“怦怦”的心跳声,而牛头的脸阴郁的仿佛能拧出水来。他看着这个对自己谄笑着的义兄,忽然回忆起了许多往事。马面不念旧情,可他自己还是不忍心的。

    这么多年了,兄弟二人什么大风大浪都闯了过来,如今却落得了一个手足相残的局面——到底是世风日下还是人心不古呢?

    牛头是个耿直的人,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自己也不愿意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你不仁,我却不能不义,”半晌过去,牛头还是开口了,他在说话的时候转头看向了贺难——虽然贺难说了他今天只看戏,但是牛头知道自己也得让贺难满意给他一个交代。“你已经背叛了贺公子,虽然没有酿成大祸,但是这萧山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我也留不下你。”

    “我们二人兄弟一场,我无意杀你,你还是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牛头还是个老实人,如果是别人早就让马面人头落地了。

    “自今日起,你我二人恩已断,义当绝,再也不是兄弟。”说罢,牛头抽出自己的腰刀朝着马面劈了过去。

    马面已经吓傻了——怎么前一句还说“无意杀我”,现在就要砍我的脑袋了?这千钧一发之刻他吓得动也不敢动。牛头这一刀不是奔着马面的性命去的,而是割断了马面的一绺头发,紧接着他又斩断了自己的一片衣角。

    马面削发代首,牛头割袍断义,二人再也不是结义兄弟。

    跪在地上的马面哆哆嗦嗦地朝着曾经的义弟叩头道谢,而牛头却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向了贺难。

    “贺公子,在下只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念在我二人曾经的义气上能放他一条生路——我知道我说的不算,所以还请您能高抬贵手。”牛头也伏在地上跪拜贺难,“从今往后,彭牛生自当为您当牛做马,任您差遣,绝无二话。”他不再自称牛头,而是恢复了自己的本名,显然已经是要摆脱这段过往了。

    贺难拍了拍手,称赞道:“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重情重义重诺,是条汉子。既然你是我钦定的阎罗寨的新寨主,那此事就依你好了。”

    彭牛生端正地朝着贺难拜了几拜,又走回到马面……不,是马宝财身边,踢了他一脚,“还不快走?”

    其实马宝财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背叛贺难,是不是现在当新寨主的就是自己了?其实贺难早就对他说过事成之后二人便可以做新寨主,而当时的马面因为畏惧,还是选择了站在青面阎罗这一边,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的心中其实也很委屈——站在青面阎罗这一边,贺难赢了自己会被清算;而站在贺难那一边自己当场就得被青面阎罗扒掉皮,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劲儿结果却是一个两边都不讨好的买卖,而彭牛生却在当了二十天的人质之后平步青云直接成了山寨之主?让马宝财觉得愤愤不平的原因其实就出自这里。

    但是——这可不是天上掉馅饼掉在彭牛生嘴里的,而是彭牛生靠着自己本能的举动博得了贺难的好感,要知道魏溃那一下也是能要人命的。而如果把派回去做奸细的人换成彭牛生,那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出卖马宝财——这就是二人之间的区别。

    小人往往就是这样,他们在看到别人收获的时候会嫉妒、记恨,却往往不记得自己在播种的时节根本就没有用心,他们只看到了结果却忽略了起因和过程,终日想着丰收却不愿意为此付出体力和汗水……彭牛生也不算什么君子,但是至少在和马宝财的情谊之中,他问心无愧。

    万事万物都有因有果,只想得到利益却不愿为之付出代价的人终究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这些虚无缥缈的道理对于现在来说都不重要,马宝财在磕头拜谢了贺难与彭牛生之后便连滚带爬的离开了萧山,消失在了烟雨茫茫之中。

    其实贺难本来是想先答应彭牛生,再偷偷派遣魏溃暗中把马宝财弄死就地掩埋了的,这样既能照拂彭牛生的面子了解他的夙愿,又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可是在郁如意的建议之下还是作罢了。

    “马面也算是个可怜人,能放他一命便放他一命吧,何苦要多添那么多杀戮呢?”这话可是郁如意的原话,连这个女杀神都这么说了,贺难也没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的理由,便听从了她的话。

    而贺难放过马面这一手,在很久之后却也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这也算是种因得果的一种吧。

    就这样,贺难三人便在东山寨中住下,用了半月余的时间整合了东南西北中五座山寨,对外统称是青面阎罗残暴不仁施虐成性,众位寨主不堪其辱便联手反了他。而今青面阎罗授首,鬼差们也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了彭牛生一位,便自然而然的接手了寨主的位置。

    二当家也依然还是那个二当家——二当家姓于,外号叫做老芋头。贺难本来寻思着先利用他一段时间再弄死,但是看着老芋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他也是有些无奈,便暂且留住了老芋头一命,观察着表现日后再说。

    彭牛生这样不明不白的接手了寨主的位置自然有很多人不满,这些人都是青面阎罗的直系手下、忠实拥趸,就算有着老芋头为彭牛生说话也打消不了他们的疑心,彭牛生也在贺难的授意与扶持之下展现出了自己的雷霆手段——他提拔了一些有意于归顺自己的青面阎罗旧部,又挑出了一些不好管理、意欲为主报仇的刺头杀鸡儆猴,很快那些表示不满的声音也渐渐小了很多——毕竟出来混求的都是一个财,跟着谁后边混不是混啊。

    在肃清了山寨的内部矛盾之后,一个新的问题又来到了贺难的面前——也不能一直都让这些人当山贼吧?

    本来贺难三人对于山贼这种欺男霸女的恶劣行径就颇为不齿,所以更不能让彭牛生变成下一个青面阎罗,不过他也苦于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些山贼们转型——毕竟能出来当山贼的,不是那些身无长物唯有一身力气的莽夫就是一些游手好闲之徒。

    事情的转机说来也算是个巧合,一日贺难下山路过围杀青面阎罗的村子,便想看望一下这些村民们,看看他们是否需要更多的银两来修缮一下被江湖人士之间的打斗所波及到的房屋器械。

    没想到到了村庄以后贺难才知道,自己那二百两银子压根就没有多少落到村民们的手中,每家每户只收到了不到五两银子,剩下的六成多全被村长一人中饱私囊了——难怪村长住在这村子里唯一一处砖瓦砌成的房屋,看来以前朝廷赈灾济民的饷银也被他私吞了不少,这雁过拔毛之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贺难念及此处自然是心头火起,立刻就纠集起魏溃、彭牛生和老芋头等人带着一票的精壮汉子堵了村长家的大门,村长当即就磕头求饶,不但把私吞的银子原原本本地归还给了各家,还额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私房钱为村民们修缮房屋,置办家具——这一来花销也算不少,看来这老东西还真做过不少这样的事。

    没想到,这些村民除了要应对山上的匪,还要应付自己村里的匪,不过这也给了贺难一些启发——既然世上总有这些不平事,那他偏要来管上一管。

    别的地方现在他还够不着,但是萧山周边总是触手可及的。贺难便把自己的思路给彭牛生和老芋头等阎罗寨的现任高层讲述了一番——从今往后他们不只做山贼,还要做个第二官府,专为这些百姓有个伸冤诉苦解决问题的地方——当然,伸冤诉苦也是要交钱的,不过比起一些光收钱不办事的地方来说已经好上太多了。

    首先名头上便要变一变,不能再叫做“阎罗寨”了,可以改名叫“义勇伍”;人员上也是把那些游手好闲、光吃不做、品行不端之人精简掉,改为挑选一些德行尚可的青壮年男子加入,称之为“义勇卒”;义勇伍按时间季度在周围的村落和乡、县收取“保护费”,交纳钱粮的家家户户都记录在册,每当他们遇上了什么靠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如乡邻纠纷、需要劳力帮助务农或修建房屋、贼人袭击等繁杂事务时便由“义勇卒”们出手相助;而义勇卒们自然也要和当地官府搞好关系,不定期地向官府“捐献”一些银两——就算不能得到官方认证,至少也要井水不犯河水。

    当然一时半会这些山贼们可能也不适应这种转变,拦路打劫的事情突然废除也不现实,但也要设立规矩严加限制——可以向途径萧山的游人收取一定数目的“过路费”,而收取过路费之后便由义勇卒们保驾护航防止客户们被其他的蟊贼野兽袭击;而强抢民女、肆意烧杀这种明显违背人伦和法律的事情就要板上钉钉地和他们告别了,如有随意杀人放火,强抢财物民女的,按规矩杀无赦。

    本来贺难还以为彭牛生和老芋头等人会反对,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人大多数都持赞同意见——仔细想想也的确没什么好反对的。

    虽然这个想法只有一个初步的雏形,收缴到的钱财比起之前掳掠也少了许多,更不像山贼生涯一样肆无忌惮——但是至少安全。青面阎罗够强、够狠吧?本来被众山贼奉若神明一般的他还不是被惊鸿派的侠客们打得跟三孙子一样,更别提现在山寨里的的一群散兵游勇了。而青面阎罗和众位鬼差的下场也让彭牛生和老芋头认识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家正道、官府不是管不了他们,而是压根就懒得管——山贼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保不齐哪天就得掉脑袋,这样摇身一变洗白成当地的义兵起码性命有保障——还是那句话,如果能老老实实混口饭吃,有几个真愿意提着脑袋当山贼啊?

    贺难这些日子可比彭牛生、老芋头他们还要忙碌,而又历时了将近半个月,一个对于山贼团伙的初步的改革总算是正式落实到位了。

第六十三章 摆擂苦云城

    贺难答应惊鸿派的条件自然也是要兑现的,不过他还在这手“借花献佛”之中又玩了些小花招。

    在清点完阎罗寨的全部赃物之后,贺难先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抽出了自己给予村庄百姓们的那一小部分,又将这些财物分成了不等的三份。

    最大的一份自然是承诺给惊鸿派的那部分,另外两份分别作为维持义勇伍的费用和捐献给周边村落的善款——当然,惊鸿派也不是白白损失这部分财产的,贺难在向周边村落捐献善款钱粮的时候也打上了惊鸿派的名号,百姓们自然也是对“惊鸿派”和贺公子感恩戴德了一番。

    虽然这些山贼们对于贺难所制定的一些“繁文缛节”一时间还难以适应,但是在贺难的恩威并施之下也算是井井有条,而义勇伍的建立对于贺难来说也算是有了一个落脚处——他都想好了,如果真有一天江湖混不下去了、又没脸回山河府,就在这地方当个头目也算不错。

    当然,他现在还不能留在萧山混吃等死,所以在萧山待了一个月之后,贺难三人又踏上了旅途。

    他们三人的目的地,自然就是贺难的祖籍所在、盛国最北方的郡治斧阳郡城。这也是贺难与郁如意、魏溃所商量好的,而在到了斧阳郡城、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之后,魏溃自然也要回到自己的家乡看一看,郁如意则是原路返回白玉京向李獒春复命。

    贺难所定的下一站,就是自萧山向东北而去,到达盛国中部地区的水路枢纽苦云城,再向北横渡盛国三江之一的日落江。

    苦云城是日落江畔的大港口之一,因为日落江是盛国三条大江流中流域分布最广的一条,数百条支流辐辏南北,所以这地处日落江中段兼平原地区的苦云城便显得尤为重要,而日落江的水路航运除了主要由官府经营之外,九大宗门之一的四海帮也在此有着一支重要的分舵来从中分取一杯羹。

    贺难的身份使他不便乘坐官船,便只能通过苦云城的四海帮分舵这种私船渡江,这也是为什么三人一定要把苦云城作为下一个目的地的原因。

    在进入苦云城、安排好住宿的客栈之后,三人便一路打听着四海帮的分舵所在。虽然港口并不在城内,要想乘坐航船得出城到江边的港口去,但四海帮的分舵建立在苦云城里,航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所以还得去城内的分舵购买船票。

    而就在贺难三人连走带打听马上就要抵达四海帮分舵之时,前方的道路却被乌泱泱的人潮赌了个水泄不通。

    “这位兄台,敢问这前方发生了何事才使得如此多的人聚在此处啊?”眼见得硬挤也穿不过人群,贺难干脆就不往前走了,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他随口便向身旁翘首期盼的一位青年男子打听道。

    这男子打量了贺难三人几眼,便回答道:“听你这口音不是本地人吧?那你肯定是不知道这前因后果了。”

    听完这男子废话一般的答案,贺难气的想给他两巴掌,腹诽道:“废话,我要是知道我还问你干什么?”不过这话肯定是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出来的,贺难面色谦恭,拱手道:“那么敢问兄台,能否给在下讲述一下此地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呢?”

    其实眼前的这件事说来也简单,就是四海帮和丐帮的两名弟子发生了些争执,为了解决恩怨才在此地签下了生死状、摆下了擂台决斗,而聚在此处围观的都是些江湖人士和好事之徒。这些人也都是吃饱了没事干,听说有江湖中的大派弟子在此决斗便一传十十传百地前来此地驻足围观。

    这件事的起因说来也挺滑稽的。丐帮的几名弟子欲乘船北上,便来到了四海帮的江边港口,但是由于当日乘船的人数众多,这几名丐帮弟子便被人赶下了船,取而代之的是几名富贵人家的少爷。

    虽然四海帮的规矩是官、民、匪无有不渡,但是这帮纨绔子弟相中了船上的另一位姑娘,为了讨好佳人便出钱包下这艘航船要四海帮的人把这群臭叫花子赶走。四海帮本就是依靠水路吃饭的集团,本着有钱不赚王八蛋的原则便把这几名叫花子打发下了船,要他们乘另一艘再走。

    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人家是做买卖的,自然是谁给钱多就照顾谁,而且也没有禁止他们乘船而是另换一艘。这几名丐帮弟子觉得自己胸口挎着标志性的布袋,便以为所有人都能认出来他们出身于丐帮——但是话又说回来,哪个当乞丐的身上不挎着个袋子啊?又不是天下所有的乞丐都能加入丐帮。

    另乘一艘船事小,面子没了事大。这几名丐帮子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灰溜溜地从船上赶到岸上自然是十分窝火,当时就亮明了自己丐帮的身份。

    按说四海帮这些人在知道了对方丐帮弟子的身份之后,道个歉说两句的场面话之后这事儿也就这么了了,可是当时在江边港口值班的头目压根就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便出言讽刺了这几个不识好歹的叫花子。

    “我们一没多收你船钱、二没误了你的行程,只不过是从一艘船上到另一艘罢了,连这几步路都走不了,你们就这么金贵?怎么不见你们多掏些钱给人家赶下去呢?”这四海帮头目的话语里夹枪带棒,讽刺意味十足。“你们这些叫花子能为了讨到一文钱走遍半个城,怎么现在又走不动道啦?”其实他后面这句话没什么道理,人家丐帮要钱是工作,那时候给人家当孙子也是无可厚非,可来到你这里他们就变成了客官。虽然说四海帮的人也没做错什么,但是这份态度就不太合适。

    丐帮这几位中地位最高的是一个六袋弟子,他听完对方的话之后当然是大为不悦,便出言道:“在下是丐帮的六袋弟子沙龙,咱们同是武林中人江湖同道,你们这么做有些不合适吧?”沙龙也算是有些名气的丐帮中人,他之前故意不报名号想等着这些江湖同道认出他来,没想到却没人认得他,现在亮明身份多多少少也是带着点以身份压人的意思。

    “丐帮怎么啦?再牛逼不也是叫花子?难道人家会因为你是丐帮的叫花子就多施舍给你两文钱不成?”这头目也火了,“规矩就是规矩,人家出大价钱包船,那你们就上另一艘去呗?你们穷还见不得人家出钱了不成?”

    三言两语之间,火气就已经被撩拨起来了,再加上都是江湖中人,自然是要在手上见真章的。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分不出来谁对谁错了,只能通过实力的高低来分对错。

    江湖就是这样一座江湖,先讲实力,再讲道理,再硬的舌头也碰不过拳头。

    沙龙这船也不坐了,当场就拉开架势和这名四海帮的头目过招。二三十个回合下来,两人竟然斗了个棋逢对手,难解难分。

    本来沙龙见拿不下对方,自己还有事情要办等着乘船便想中止这场争斗,自己先退一步再说,但是没想到就在他准备罢手的时候,“停”字都卡在嘴边了,有四海帮的两名帮众趁其不备一拥而上就把他推进了水里。

    这头目见对方被自己的手下扔下了水,顺势也跳了下去。他名为徐清,绰号叫做江里鳄,在四海帮的苦云城分舵也算是舵主的左膀右臂。徐清的名字就和水有关,又以水中的霸主鳄鱼为诨号,水性自然是极佳的,一到了水底浑身的本事可就全数施展出来了。沙龙虽然姓名中也带着三点水,但是常年要饭哪里懂得水战,货真价实的旱鸭子一个,三五回合就被徐清按着头在水里喝饱了江水。要不是这么多人都看着,徐清也不愿意闹出人命,沙龙非得尸沉大江不可。

    当然,沙龙在被人捞出来之后肯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船也不乘了,直接就向徐清下了战书——在水里我肯定不是你们这群水猴子的对手,但是在地上咱俩再分个胜负吧。

    徐清虽然不是什么厚道人,但是今日确实有些胜之不武,再加上他们方才的交手也算是半斤八两,就答应下来了这份赌斗。

    当然,沙龙马上就又补上了一条规则——签生死状。这下子徐清又有些犹豫了,自己可是占了便宜的,面子也有了,何苦跟这个光脚的玩儿命呢?不过沙龙也是把阴阳怪气的一席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徐清,诸如什么“四海帮的人都是怕死的怂包”,“只能在水里欺负欺负人罢了,一上了岸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不得不说这叫花子的嘴也算是厉害,徐清的火气当时就冲上了头颅,冰冷的江水也浇不灭了,也就答应了今日这场生死之斗。

    贺难和郁如意在听完了青年男子的讲述之后都觉得颇为有趣——他俩还从来没见过两人摆擂台的生死斗呢;魏溃对此倒是有些见怪不怪,毕竟他在军中就很热衷于这种搞这种活动,跟谁都要单挑,不过他也好奇江湖人士的单挑是不是和他们从军的一样。

    三人估摸着那四海帮的帮众估计也都等着这场决斗的结果呢,所以乘船之事也不急于一时,便也留在了此处准备围观这一出好戏。

第六十四章 叫花子难惹

    魏溃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硬是带着贺难和郁如意两个“小矮人”挤进了人群中央,擂台的边缘处,近距离观看沙龙和徐清的擂台比武。

    但见台上两人,立于左手边之人身材苗条矫健,浑身皮肤雪白细腻,看上去二十多岁的模样,此人手中提了一柄单手九环大砍刀,腰后插了一把一尺长的短刀,便是那四海帮的头目徐清了。

    四海帮是做漕运的,也兼有些捕鱼捞虾的水产生意,徐清所配的这种短刃腰刀在水下使用较为灵活方便,也算是“水猴子”们的一种标配了。

    而与徐清相隔数丈对视之人,自然就是丐帮的六代弟子沙龙了。沙龙看样貌满脸胡渣,面色黝黑,身材干瘦,像是年近四十的岁数,但实际上只有三十出头罢了。丐帮中人都是那一身衣衫褴褛的扎眼打扮,和其他门派的人倒是一眼就能区分开来,这沙龙打架都不忘把自己身上斜挎着的一串口袋挂在身上,看样子他平日里也是一直以自己“六袋”的身份为傲。

    二人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其实徐清的态度倒是不算很气恼——他心中仍然是有些不情不愿,乃是在有些赌气之后被赶鸭子上架来的,不过毕竟之前的交手他占得了地利,也算是给自己平添了几分信心和气势。

    那一边沙龙可是红着一双小眼睛咬牙切齿,巴不得一见面就要冲上来撕了对方。在二人各签了生死状并用手指蘸了红泥画押之后,沙龙三步并作两步便扑到了徐清的身前,左手一记作佯攻的“求钱手”中的“捞字诀”,右手出拳便是一招暗搓搓地“震金锭”。

    丐帮的武功大多都是硬桥硬马的路子,据说都是来自于他们的第五任帮主于通化所传。于通化本是须弥寺的俗家弟子,他不愿意剃发为僧了断红尘,但因为武学天分极高被破例传授了两门须弥寺的绝顶神功——主攻的大摔碑手和主防的金铁衣。当然,须弥寺传授你绝顶武学不意味着你就可以随意传授别人了,那些以素来慈悲为怀的和尚也不介意“怎么传给你就怎么收回去”,于通化也恪守此规矩,从不将自己身负的两门绝学外传。而在受第四代帮主之邀加入丐帮之后,于通化为了教习这些乞丐儿武艺便将大摔碑手改编,融入了乞丐的一些风格,再加以后世历代帮众的完善和改良,渐渐演变出了如今的“求钱手”和“逢人跪”,而这两门就是丐帮无论地位尊卑、天赋高低人人都能学习的武学了。“金铁衣”这门武功倒是也被于通化改编过想传授给丐帮帮众,但是金铁衣对于修行者有个硬性要求就是“真气”,没有真气加持的金铁衣只能算是对于身子骨的淬炼方法,除了能让自己更抗揍之外也没有其他深奥之处了,所以修行的人少之又少。

    其他带艺入帮的帮主或长老或多或少也把自己的武功主要以画图的方式记录在册(毕竟江湖人士文化水平普遍都不算高,丐帮更是社会底层人士,用文字记载也未必能看懂),留存在宗门驻地的典籍室中,而这些武功都是需要一定的功勋资历才有资格学习的了。至于传说中独此一家的丐帮镇门之宝、旷世绝学“降龙掌”,丐帮帮众人人都可看、都可学——但问题是你学了你也学不明白。丐帮为了培养出能够学习降龙掌的天才,更是有着一条特殊的规矩“能习得降龙掌者立升八袋护法、并且在帮主选举中拥有优先继承权。”可就算是这样,能学会降龙掌的人也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现任的丐帮帮主也只是得其形未得其神髓。

    丐帮中的上品武学不少,而为什么“求钱手”和“逢人跪”这两个名字都不怎么好听的武功能成为主要武学呢?原因无他,唯二而已,就是简单、管用。

    求钱手是在大摔碑手中的拳掌擒拿招式中变化而来,又辅以丐帮的特色“即要钱的动作”,譬如沙龙方才所用的捞字诀就是乞丐要钱的动作——摊开单掌去捞住对方的肢体限制其行动,又譬如接字诀就是双手掌心向上交叉重叠作捧水捧食状去接住对方攻过来的拳脚。至于另一门武功逢人跪——便是丐帮不同于须弥寺大摔碑手的狠辣了,此门武功是以限制关节为主、跌靠抱摔为辅的血腥武技著称,由乞丐们的街头殴斗动作演化而来,什么阴损做什么,哪里薄弱朝着哪里下手,虽然面对长兵器时难以近身,但一旦贴身施展开来就是长兵器使用者的噩梦。据说“逢人跪”在最开始并不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的由来是曾有一刀剑双绝、位列当世前十高手的孤傲侠士因在论武大会上放言“我的刀法剑术能叫阎罗俯首、天人跪拜,你比天人又当如何?”而惹恼了丐帮的高手,结果被人生生拗断了双腿腿骨和膝盖骨,最后只能拄着剑跪在台上,而那丐帮高手更留下了一段名言“我丐帮不敢叫天人跪,而是跪世人,今日也叫你尝尝从此以后逢人便跪的滋味。”,这才得名“逢人跪”。

    丐帮弟子的功夫虽然都是硬功,但是出手反倒是有着乞丐们独有的心狠手辣,那紧跟着捞字诀的隐蔽拳招“震金锭”就是最好的佐证,震金锭是得名于一群乞丐们得到整个的银锭时只能敲碎成小块,而这股能够分金碎银的巨力就是“震金锭”了,这么刚猛的一招拳法被沙龙使出来怎么看都带着一股子猥琐劲儿。

    猥琐,但是真的有效。震金锭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徐清的胸口处,打得他登时就倒退了好几步。

    徐清这边当然也不甘示弱,他迅速地调整了一下身姿之后,回敬了一式“横刀叠浪”,手中的大环刀舞动起来哗啦啦地响动,犹如催命银铃,霎那间挥出几尺刀风,几番大开大合的连斩不仅逼退了沙龙的攻势,也使得自己占据了主动。

    四海帮虽然近年来愈来愈像生意组织,但也是由踞水谋生的武林中人发扬光大的,自然也有自己的武学,比如以大刀劈砍为主的“断浪刀法”、“凭风刀法”,小刀或钢锥戳刺为主的“鱼形刀法”,和用鱼叉或长矛等长兵器施展的“倒海游龙枪”。

    这招“横刀叠浪”可以说是断浪刀法中的杀招之一了,每一刀都比上一刀的威力强横几分,练至大成者甚至第二刀比第一刀强出数倍,端得是“后浪拍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不过此招的弊端也很明显,就是对于体力的耗费较大,经常会出现后面强横无匹的刀光还没斩出来,自身的体能已经被之前的动作给消耗殆尽了。

    “你这招缺点好像很明显啊……”沙龙且战且退,还不忘嘲讽对手,“后招要比前招威力更加强横,但是速度也会稍慢一些,而且对于体力的消耗可不小啊……”

    徐清听沙龙瞧出了自己这个杀招的破绽,深吸了一口气,当即便收刀变式,他把九环大砍刀的刀镦收到抵在自己胸肩交汇处的位置,脚下猛进两步,随之而来的便是直刀突刺向前,这一招唤作“鱼贯而入”,本是小刀“鱼形刀法”中的一招,不过天下刀法殊途同归,用大刀施展出来也并无不妥,虽然不如小刀突刺那样灵活迅捷,但是胜在范围更广、避无可避。

    这一招来势汹汹,沙龙闪身堪堪躲过,反手便使了个抓字诀擒住了徐清的手腕,大拇指迅速摸索到了一处,按在了徐清的筋骨上。徐清吃痛不已,脚下已经飞出一脚来欲踹对方小腹,沙龙却也作出了用右手去接对方飞踢的架势。徐清知道丐帮“逢人跪”的厉害,谁知道眼前这个疯叫花子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自己的腿脚拗断,他可不想下半辈子都做个瘸子,便用左手抽出腰间短刀扎向沙龙的头颅。

    这一刀已经不算是招式了,就是情急之下找准对方的要害处猛捅,就是要逼对手放弃折断自己的脚腕、转而防守去自己刺向他头颅的一刀的无奈之举。而这沙龙却欺身上来,把头低埋在胸口,头皮直接暴露在徐清的眼前。

    反正双方也签过了生死状,是生是死全凭个人本事不能追责,徐清也就狠下心来用刀去刺——没想到那沙龙的脑袋就是奔着徐清的头杵过来的,在沙龙那乱蓬蓬的头发接近徐清面前的一刹那,徐清差点没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呕……呕,呕……!”倏然间,徐清已经方寸大乱,从头到脚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伸出自己的舌头干呕了好几声,因为沙龙身上的恶臭味儿实在是太浓烈了。其实徐清常年和鱼虾打交道,对于腥臭味儿原本也有着很高的耐受性,而且身为武林中人就算是尸体也没少见过,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的和恶臭亲密接触,而且他总觉得对方头发上这股恶臭是刻意为之……

    话说回来,沙龙一个叫花子,哪怕在丐帮中地位还算不错,不用去在垃圾堆里扒食吃,像个孙子一样给人磕头讨钱花,但也难免终日和手下的一群叫花子同吃同住打交道,常年也难得洗上一回澡,满身污秽蓬头垢面也是在所难免的——顺带一提,上一次沙龙被徐清扔进水里好一顿泡距今也不过十天而已,真不知道只十天时间沙龙怎么又弄得浑身是味儿。

    徐清手中的刀一顿乱挥,自己也是踉跄着往后退,在终于退到了一个相对来说安全的距离之后,他一手掩面捂鼻,另一手举着刀对准了沙龙:“你丫是不是在脑瓜子上摸屎了?”

    这种事儿……就算是做了也不能承认啊,叫花子也是要脸的,更何况沙龙本来就是一个对自己的名誉比较看重、也以此为傲的人。此时被人点破,他的心中略微有点羞臊,因为他确实是……准备了不止一招这种暗算的小手段,只得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少废话,你若是怕了就给爷爷磕个头认输!”

    徐清当然不能就此认输,他的家世背景也算是相当不错,怎么能在一个臭叫花子面前服软?

    他对着自己的袖管就是一刀,切下来了一片布条,然后迅速地把布条绑在了自己的口鼻上,才有了再战之力。在这半天的拖延和酝酿之中,徐清所掌握着的最强的杀招“一刀断流”已经蓄势待发,这一刀的威力极大,且这是只有掌握了真气用法的人才能挥出来的恐怖一刀,足以将一个人生生撕成两截,而“一刀断流”唯一的缺陷就是需要一定时间来积蓄自己的“气势”。一旦准备完毕,这将是无懈可击的杀招——至少徐清是这样认为的。

    沙龙也不介意徐清做的这些“防护措施”,他是丐帮中最典型的、从街头巷尾里的无数恶斗中成长起来的打手,手边能摸到什么就用什么,而且在早年间任何一个不是很强的角色都能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万事万物都可以成为自己的武器和助力,尤其是那些令人避之不及的污秽之物。

    虽然这些“道具”既卑鄙又猥琐、既无耻又龌龊……但就像是丐帮的“帮训”和他们帮派的武功一样——管用就行,丐帮之人也将此奉为金科玉律。

    真正的丐帮就是这样一个百无禁忌、亦正亦邪的组织,它的帮众是一群乞丐,是这世上最卑贱的“老鼠”,是从烂泥中爬出来的蝼蚁,他们仅仅为了“活下去”就可以放弃其他所有的一切——尽管他们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面对着徐清卯足了气力准备全力施展的“一刀断流“,沙龙也意识到了自己所要面对的对手足以仅凭这一招就要了自己的命。他恶狠狠地咬了咬牙,从自己的腰间摸出了葫芦状的酒壶猛灌了一大口,然后迎着徐清将要挥下的刀风冲了上去。

    乞丐的生存之道……从来就只有一条——活下去!而此刻活下去的唯一选择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徐清霸道的一刀即将落下来之前,沙龙还是快了一步,他掀起了自己面前挎着的布袋,一股庞然的灰白色粉末从头到脚的将徐清淋了个遍。

    徐清被这突然的一幕吓得愣住了瞬间,灰白色顿时糊满了他的眼帘——而就是这一瞬间,让沙龙躲过了徐清那霸道的一刀。

    擂台下的观众大多数都被这突然的变化给惊呆了,他们一度以为徐清已经赢了,而只有寥寥几个人意识到了沙龙要做些什么,这其中却包含着不懂武功的贺难。

    “生石灰粉加水……”连一向以峻法酷刑著称的贺难不禁都感到肝颤,“够狠。”

第六十五章 横插一杠子

    沙龙含在嘴里的那口水当然也要喷出去。生石灰粉遇到水会产生极高的热量,而徐清此时全身上下都裹满了一层石灰粉,后果也是可想而知。

    盛国普通百姓的文化教育普遍偏低,不少人都对这条化学知识不甚了解,所以他们都还处在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状态,只以为这沙龙用石灰暗算徐清的手段十分卑鄙,却不知道后面还藏着多么凶险的后招。

    这一口水要是喷在了徐清的脸上,那他估计下半辈子都见不了人了,或许数十年之后还会留下“疤面怪物”的传说出来。

    但是沙龙可不管这个——他们已经签下了生死状,此时只有你死我活这样的选择,他口中的水如利箭一般射出,直奔徐清的头颅而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地从台下一道身影挡在了二人之间,那来人一挥袖袍便将沙龙嘴里喷出来的水柱全番挡下,又反手击出一掌,这一掌裹挟磅礴真气,直接将叫花子打退了好几步。

    “住手吧。”来人连看都没看沙龙一眼,显然是对自己的实力十分自信,笃定沙龙经受不住自己这一掌。而这人也是挥挥手就招来了两名身穿短褂的四海帮弟子把浑身裹着石灰粉的徐清给抬下去处理伤口了——虽然没沾到水,但是生石灰粉铺满了全身那绵绵不绝的灼痛感也还是够徐清喝一壶的了,如果不尽快处理也很有可能有性命之虞。

    沙龙虽然被这掌力正面击中,但他也能感受到对方并无杀伤之意,只是凭借真气余威将他推开,他站定之后才看清了来人的相貌。

    这人四十余岁,正值壮年,一脸的严肃之色。

    “这人很强啊。”魏溃看到此人,顿时也来了兴趣。他从一开始就看出了沙龙和徐清这两个的实力,也就是比牛头马面略胜一筹的水准,本来他无聊的都快打哈欠了,直到此人落在台上才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而且这人之前就站在贺难三人的附近不声不响的围观,没想到片刻过后居然自己冲到台上去了。

    这个中年汉子可不是那两个货的水准,郁如意也轻轻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在下四海帮苦云城分舵的舵主——贾壬癸,还请这位丐帮的兄弟手下留情,休伤我门下弟子的性命。”来人朗声报上了自己的名号,确实是个颇有几分分量的狠角色。

    “嚯……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大叔也是个有来头的人物啊。”贺难低声对二人说道,他自然也看到了贾壬癸是从他们三个身边冲出去跳到台上的,没想到自己却有些眼拙了,之前丝毫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

    沙龙那一对倒三角眼死死盯住了贾壬癸,露出了怨毒之色,鄙夷道:“你们四海帮可真是不要脸啊,在江边欺负我叫花子不会水也就算了,就连打擂台都要以多欺少不成?你若不让开,那老沙我就让天下豪杰都对此事一起说道说道!”

    沙龙这话也引起了台下一些闲杂人等的窃窃私语,虽然四海帮在苦云城的分舵素有声望,当地百姓对他们也是又敬又怕,但总会有些人看不惯四海帮的作为,此时便和身边的人嚼起了舌根子。

    当然,四海帮的人插手决斗这件事本来就不怎么占理。江湖也是有规矩的,如果四海帮带头开了这个“插手”的先例,那“生死状”从此也就失去了任何的权威性了——反正自己要输了就摇人上来帮忙呗,一对一最后就变成了大乱斗了。

    贾壬癸颔首沉吟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们四海帮的输了。不过还请这位丐帮的沙兄弟高抬贵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这小子一命。”

    沙龙当然是不愿意的了,自己当日蒙受莫大的折辱,今日二人都白纸黑字的签了生死状,上了这个台那就是赌命,这会儿他赢了对方居然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了个狠角儿来保他——反过来想一想,若是今日在擂台上输的人是自己,可没有人来替自己撑腰,恐怕小命儿就已经折在这儿了。

    想及此处,沙龙一口回绝道:“呵呵……说的倒是轻巧,可是我二人已经签过了生死状,我且反问你一句,若今日落败的人是我,你四海帮的人可会跳出来主持公道?”主持公道这四个字被沙龙咬的很重,显然是对贾壬癸有着极大的不满。

    “呼……是贾某思考不周了。”贾壬癸长抒了一口气,他沉默不语了半晌,又开口劝说道:“若是沙兄弟真想泄愤,那尽管取在下的项上人头好了,贾某绝不反抗——只是这徐清是我四海帮东海龙王的公子,若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儿那贾某的人头也势必不保,还不如交到沙兄弟手中成全在下一个尽忠的美名。”

    四海帮中地位仅次于帮主的便是东南西北四海龙王了,这四人按名号管辖各个地域、数个分舵的一切事务,而且他们可不是绿林道中水贼江匪那种个个名头喊得响亮、手上却没有真本事的的货色。四人中随意挑出来一人都有着不下于二流门派掌门的实力,而东海龙王徐陵泉更是最强的一个,据说其武功之强与四海帮的现任帮主也不分伯仲。

    四海龙王之名,在江湖中当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到了徐清的背景和徐陵泉的名号,这边一直忿忿不平的沙龙也哑了火,而贾壬癸却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沙兄弟若是对我贾某的人头也不感兴趣,那在下就自掏腰包,赔给沙兄弟一份‘薄礼’,也算是谢过沙兄弟的深明大义了。若是沙兄弟觉得可以,那不妨就跟着在下回我们的舵里,在下自然双手将礼物奉上。”

    薄礼这个词用的倒是颇具有些其他意味,从贾壬癸的语气中也能窥得一二——说是薄礼但是肯定不会薄到哪里去,至少能配得上徐清性命的价值。

    不得不说沙龙的确是有些动摇了,自己今日虽然赢得不太光明正大,但是好歹也算是扯平了当日之辱,不仅在众多观众眼前挣回了面子,对方还承诺有薄礼相送,答应对方的条件或许也未尝不可?

    就在沙龙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思考的同时,从台下又钻上来了一个人,这人燕颌虎须膀大腰圆,正是魏溃。他的动作也十分迅速,贺难和郁如意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到台上和贾壬癸四目相对了。

    “这位是……”贾壬癸看着魏溃,不禁用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沙龙,而沙龙的神色也很诧异,他也不知道这货是哪位。

    “啊……我和这个丐帮的没什么关系,不过在下也算是习武之人,见台上打的热闹一时技痒便也想出来试吧试吧。”魏溃从来都是逮着个猛人就不放的主儿,毕竟他的梦想是要做天下第一,不打败所有的高手又怎么能成就天下第一呢?他的确是看贾壬癸出手不凡才想要跟对方过过招儿的,本来在萧山的时候为了监管彭牛生错过了青面阎罗就已经够让他窝火的了,此时好不容易碰上了一个又怎能再错过?“反正这个丐帮的兄弟也得寻思一会儿你开出来的条件,咱们不如就在这段时间过两手?”

    “啊……这……”贾壬癸倒是能从沙龙的表情中看出来眼前这货和沙龙确实没什么关系,就是一个纯搅局的,但是他又不能真跟魏溃交手不是?所以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一来像贾壬癸这种有些江湖地位的高手从来都不随意和人切磋——想要拿成名已久的高手来“拔份儿”的小辈可多了去了,如果是个人都能找这些高手切磋,那他们一年到头也不用干别的了——你想要找人切磋首先自己就得有点儿声望,是个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最次也得有人听说过你的名字和事迹吧;二来人家现在正办正经事儿呢,你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愣头青也不看看场合?

    “行了,这位兄弟你也别打岔了。”沙龙一下子就从主角儿变成了次要角色也有些发懵,赶紧把事情拉回到了正题。“你说的条件我姑且算是答应了,不过让我孤身一人去你们的地盘我觉得也不太安全,万一你们在自家的地盘儿里把我给做了那我可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那沙兄弟的意思是?”贾壬癸其实并没有想在自家的分舵把沙龙给做了,而是有着另外的打算——他要是真想干掉沙龙现在就能动手,更何况四海帮和丐帮同是九大宗门,沙龙要是真死在自己的舵里他也得落人口实,丐帮那边要是真来要人还不得是自己出去顶缸一命换一命。

    “这样吧,和我一起的还有我的几名手下,我再挑几个与我素不相识的人——大家共同做个见证,只要我能活着从你们那里出来那我和这小子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了。”沙龙当然不会那么轻易的就放下戒心,他这一招倒是应对的漂亮——如果你四海帮真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弄死,那你就得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弄死,这当中可不仅是江湖人士,还有平民百姓呢!你四海帮的江湖恩怨官府懒得伸手,平民百姓要是被你随随便便的给草菅人命,那你就等着朝廷去你们四海帮的总舵敲帮主的门吧。

    贾壬癸也看破了沙龙的心思,不过沙龙此举对自己心中打出来的算盘却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索性就由着对方去了。

    在苦云城,官府是老大,那他四海帮就是老二,还怕这叫花子能翻起来什么大浪不成?

    沙龙这边也是干脆,指了指魏溃道:“既然这位兄弟有心和贾舵主切磋,看样子也是个有些本事的,不如也随我一同去?放心,叫花子我也少不了你的劳碌钱。”

    魏溃想着反正自己三人也得去四海帮的分舵买船票,不如就趁此机会把事情办完了,便点头答应。沙龙这边在得知魏溃还有两名同伴之后也应允了对方一同随行,又点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叫花子们和几名平平无奇的百姓,一行人便跟在贾壬癸后面一同奔赴四海帮的分舵去了。

    其实沙龙也不介意再多找几个人,他倒是巴不得乌泱泱的围观群众都挤进四海帮分舵的大门,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四海帮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几个钱,要是自己对贾壬癸准备的“薄礼”感到不满意就再开口要呗。只可惜这些好事之徒在看了贾舵主的脸色后也纷纷退却,毕竟还是要在苦云城讨生活的,真得罪了四海帮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只有几个胆子大的跟在队伍后面想要瞧一瞧这稀罕事儿。

    也不知道是贺难倒霉还是魏溃悲催,或者说这俩人真是两颗凶星凑到一块了,今日魏溃插进去这一杠子又给他们招来了一场弥天大祸。

第六十六章 谍中谍中谍

    早在五个月以前的某一天内,丐帮的传功长老霍云震和四海帮的南海龙王王巨溪有过一次极其隐秘的会面。

    而说到“极其隐秘”这四个字,那当然不是在谋划什么好事了,至少在此二人心中这件事也是见不得光的。

    这件事说简单也很简单,就是霍云震想做下一任的丐帮帮主,而为什么偏偏要找上四海帮的王巨溪这个外人来帮忙,原因也很复杂。

    霍云震此人乃是丐帮的传功长老,乃是从丐帮的无袋弟子一层一层往上爬才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既然是丐帮的传功长老,那他的武学天赋自然是极高的,穷其半生将丐帮门内的几乎所有适合他的武学都领悟了个七七八八,江湖上更有着“百家饭”霍云震的美名,这个百家饭并不仅仅是指霍云震是个乞丐吃百家饭,也暗指他身兼百家艺,博采众长。

    丐帮选拔新任帮主的标准主要以资历、声望和武功三项为主,而其中还有一条就是前文所提到过的“会不会降龙掌”。霍云震在丐帮四十余年,无论是哪一方面都堪称是帮中翘楚,无疑是下任帮主的大热门人选。可是事情巧就巧在他唯一一个弱点,恰恰就是他没能学会丐帮的绝学“降龙掌”。降龙掌这玩意儿吧,武学天分多高都未必好使,能不能学会,你真得看命,或者说领悟力。有些人看一眼就醍醐灌顶了,有些人则是一辈子钻研都悟不出来一招一式,但是一旦学会且精通降龙掌,那你光靠着这一门功夫就能独步半个天下了。所以为什么任凭武林中风云变幻,丐帮却能屹立不倒?就是因为有降龙掌这一门几乎能逆转乾坤、打破人们认知的绝世武学坐镇。

    可以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霍云震的晋升帮主之路上还有一件很不巧的事情,就是和他其他条件都差不多的现任副帮主景神相,人家可是会降龙掌的,不仅会,而且打得还很漂亮。

    会不会降龙掌这件事本来不是一个硬性标准,毕竟以前也有过不会降龙掌却继承了帮主衣钵之人,但也只能说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因为当时的丐帮里就没有会降龙掌的,所以选个不会的也没什么问题。

    霍云震所面临的问题显然要比前人棘手一些。现在的丐帮会降龙掌的满打满算也有五个人,第一个是现任帮主易可贺,不过易可贺年事已高,也快退下帮主之位了;第二个是易可贺的同胞兄弟,执法长老易可喜,这对兄弟乃是一对双胞胎,俩人加起来年岁跌破一百四十岁,就算让易可喜继任帮主,他也当不了几年,而且没准儿要走在易可贺的前头,故这俩人倒不算是霍云震的对手。另外两个中,一个只是二十多岁的小丫头片子,一个只是在丐帮中挂了职、却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这二人要么目前没有什么竞争力,要么没有什么兴趣,所以也不算碍事。

    偏偏这景神相,正值壮年,地位人望武功俱佳,还有着霍云震所没有的优势,所以一直被霍云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而若要从这二人之间选一个帮主出来,那这好差事十有八九就要落到景副帮主的头上了。

    为了剪除这个大患,霍云震才找上了和自己同属九大宗门、且实力智谋野心面面俱到的王巨溪。

    其实王巨溪所面临的情况和霍云震也有些类似。四海帮的四海龙王职位与副帮主平齐,但手中权力却犹有过之,毕竟各有一片自己分管的区域,不过这王巨溪头顶山也有一位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山,即是武功最强的东海龙王徐陵泉。为此他还暗中安插了不少眼线布置在徐陵泉的手底下,而徐陵泉这人平日里就自视甚高,所以根本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下已经渐渐被王巨溪所收买了。

    这俩人碰在一起也算是狼狈为奸互为助力,一番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后便商定好了你助我成为丐帮帮主,我帮你将四海帮纳入囊中。

    作为主动发起这个密谋的人,霍云震还是给了王巨溪不少好处的,再加上四海帮现在的帮主位置倒也还算稳固,王巨溪的年龄也还能等得起,二人便开始先帮霍云震了却这个心愿,毕竟易可贺老帮主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早把景神相除去了倒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老帮主的身体每况愈下,景神相作为副帮主自然是肩负起了很多的责任,偏偏这人也有个毛病——他早年未加入丐帮的时候便是个独行侠,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依然没改掉这个习惯,每每出行还是孑然一身,这也给了霍云震和王巨溪更好的下手机会。于是乎,在一次出行中景神相便遭到了已经提前准备好的、四海帮的伏击。

    当然,四海帮的这些帮众也不可能透露出自己的身份,所以便以各色布帛蒙面,共乘三艘船伪装成江匪的样子对景神相发起了袭击。

    这一行浩浩荡荡数十人且是有心算无心,再加上设伏之地处在江水正中,就连景神相所乘的小舟也是四海帮租出去的,船夫也是个数得上的高手。天时地利人和占全,哪怕没有王巨溪这等的强手坐镇,想必也是十拿九稳。

    可是他们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景神相的降龙掌竟然有如此般的威力——丫在发现事情不对之后,先发制人一掌就把那船夫打的吐血昏迷栽入水里不知生死,而又隔空挥掌凭借磅礴真气硬生生地把其他几艘船只给拆了……而在事情的最后景神相自己划了那艘小舟到了岸边却也是堪堪活了下来。

    一回到陆地上,景神相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便暗中展开调查,追根溯源便找到了四海帮——而四海帮也装模作样的把几名当日参与伏击的人干掉,尸首送到了景神相的眼前,咬定这是一伙杀手所为。

    景神相虽然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但人家矢口否认,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先应承下来,而最后却是查到了一些眉目——是不是四海帮所为先不说,但是自己帮里似乎有人要害死自己。

    于是乎这风声便被霍云震传到了王巨溪手里,也引出了沙龙江边受辱这一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口角引发的事故,而是早有预谋刻意为之。

    四海帮在苦云城分舵的舵主贾壬癸,虽然隶属于东海龙王的手下,但却是正儿八经的王巨溪的亲信,这厮在得到王巨溪口谕之后便日日在日落江畔等着沙龙的到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让他给逮到了。苦云城分舵里贾壬癸的势力显然超过了天高皇帝远的徐陵泉,最开始强行赶沙龙下船、后来又给他踢下水自然也都是贾壬癸所授意的,徐清倒是对此事毫不知情,只道是自己的手下帮自己一把也就顺势而为了。

    为什么他们会把目标定在一个小小的沙龙身上?只因沙龙是那个会降龙掌的二十多岁小丫头片子苏眉秀的亲信之一。霍云震也是怕查到自己,情急之下才乱甩锅,先故意叫人安排沙龙去日落江北办什么劳什子事务,再放出“苏眉秀急着上位才谋害副帮主”这份谣言。

    本来霍云震这件事由于紧迫做的比较草率,而书信传到了王巨溪手里他倒是做了不小的善后工作,给自己这个见不得人的盟友狠狠地擦了一把屁股。贾壬癸为沙龙所准备的“薄礼”是黄金百两,这份礼物说真的实在是不薄了,仅仅是为了报沙龙对于徐清的不杀之恩……怎么看都有些太过于厚重了,而说是“两厢勾结”倒是符合这份礼物的价值。贾壬癸的下一步计划就是等沙龙前脚出了这座门,后脚就放出消息,大肆宣传沙龙从四海帮带走了一份沉重的大礼,这消息一旦传到景神相耳朵里,势必会引来一定程度上的怀疑,如果景神相真沿着这条线查下去,那得来的结果八成就是“四海帮的人和苏眉秀勾结要暗害自己,这百两黄金就是四海帮为苏眉秀没有将对方供出来的谢礼”。就算景神相真的查到了不是苏眉秀,而是霍云震所为,那此举也能帮自己的主子王巨溪把黑锅再甩到徐陵泉身上——他贾壬癸明面上可是徐陵泉的人,今日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大义凛然地为了徐清求情,甚至还不惜拿自己的命换徐清的命,一副徐家的死忠走狗的模样——这人给丐帮送了一份厚礼,说出去跟你徐陵泉没关系又有谁信呢?

    这也是王巨溪这老谋深算、经营漕运的商人和霍云震这种沉浸在武艺中一辈子的武人的不同之处,他此举就算是东窗事发也发不到自己头上,反而能隔岸观火,甚至还可以乘虚而入牟取到更大的利益——一石二鸟,同时除掉自己这个拖后腿的盟友和自己的直接竞争对手才是他最终的目的。他王巨溪的武功排在四海龙王之末,可是要论起心计来可是数一数二。

    千万别以为这是丐帮的家事,所以四海帮的人就算承认了自己和丐帮中人勾结也无妨——九大宗门一直以来都号称名门正派的魁首,出了这档子同道相害的大事,哪一头都讨不了好,丐帮的内奸固然要处死,四海帮中那个助纣为虐的败类也得一起黄泉路上走一遭。到时候只要贾壬癸咬死了徐陵泉授意自己所为,那徐陵泉就算是不死,也得被废掉武功逐出帮派,而王巨溪的前路便是一望无阻了。

    其实名门正道又如何?江湖本就是人的江湖,是人便有一己私欲和恶念,别以为九大宗门原来就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反而越是大宗门、越是地位崇高之人下手越阴越狠,闹出来的风浪也越大——只不过是家丑不可外扬,实际上哪一个手里都没少沾过肮脏的血,众人也就心照不宣的维持着这个平静的表象罢了。

    此时沙龙这家伙正捧着那个盛满了黄金的大箱子喜笑颜开呢,哪怕贾壬癸将这箱子单独交给了他,并叮嘱他千万不要跟外人提起我们送了你什么礼物,也难掩他眉宇间的得意之色——之前沙龙表现出来的警惕和忌惮说明这人并不是没脑子,而他此时这副模样显然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份礼物有些太过沉重了——原因也很简单,丫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人就是这样,被猛地捧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宝物就容易得意忘形,殊不知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是会砸死人的。

    贺难当然也看到了那个大箱子,他朝着郁如意挤眉弄眼——他这辈子属实也是没见过什么钱的,礼物财帛这方面还得过问见多识广且财高八斗的如意姑娘。

    郁如意虽然表情上轻描淡写,大致估摸出来了箱子里如果是黄金白银会有多少价值,但是心中也是觉得有些异样,便回答道:“不太对劲。”

第六十七章 祸心水中藏

    郁如意的出身也算是朱门千金了,贺难曾经到钺月城与郁如意一起见识过的,挂有镶金纹银“如意”旗号的酒楼、车坊便隶属于如意商号之下,而如意商号便是郁家人所创立的。

    本来如意商号也不叫这个名字,但大当家的喜获千金之后便将商号更名为女儿的名字,生意也越做越大。

    虽然郁如意志不在此,但是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也练就了这样的本事——如今一双慧眼只需搭眼一瞧便可测算出一箱金银财物的价值几何,从这一点来说倒是和贺难的兄弟祢图有得一拼。

    沙龙捧着那个箱子打她面前一过,她便察觉出以这箱子的规格,其中若是满满当当的黄金那起码也得百五十两往上数,而四海帮高门大派的通常不会那么没规矩,拿散碎金锭来填满这个箱子,必定是标准制式的金元宝鳞次栉比井然有序,那也得八十两不止。

    徐清固然是东海龙王徐陵泉的儿子不假,地位非同一般。但是无论怎么算,十两金报这不杀之恩就已经值这个价了,四海帮的人又不是傻子,给了十倍于此的礼物当真只是为了还这份人情?

    反正她是不信的,不过其中还有什么门道她也不知道,知道了也懒得去管。郁如意把自己的见解低声给贺难二人讲了讲,没想到贺难却说道:“我去……这箱子里这么多钱啊?不然咱们黑吃黑算了,有这钱老子就可以潇洒跑路了。”

    郁如意当然知道他是开玩笑的,所以她也撇了撇嘴故作嫌弃道:“没出息。”

    就在这三人嬉闹了一阵之后,沙龙这边也把承诺好了的劳务费分发给了众人,虽然只是一些散碎银两,但是对于仅仅是走了这几步路来说的众人们可算是白捡的钱了。

    沙龙欢天喜地的带着自己的手下们离开了四海帮的分舵,那些围观的路人们拿了好处之后也一哄而散,偌大的庭院中一下子就变得冷清了许多,当然空气也清新了许多。

    “你们几位怎么还没有离开?”贾壬癸表情奇怪地看向魏溃三人,他半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这位小兄弟不会是还惦记着和贾某过过招呢吧?”

    既然贾壬癸敢问,魏溃就敢接:“在下自然是有此意的,不知道贾舵主是否愿意答应在下这个不情之请呢?”

    本来贾壬癸是懒得搭理他,想把对方赶紧打发走的,但是他忽然又转变了办法——这几个人虽然不是丐帮的,但看这打扮也是江湖中人,这个身高体壮的后生又自恃武功主动提出比试——不妨就过两手看看他们的实力?

    今日随着叫花子进门的这些人,可都得敲打敲打,万一丐帮的人真找上门来调查这笔钱款的用意,这些人给说漏了就不太好了——贾壬癸无疑是对这些人已经起了杀心,能用点儿小钱封口的就封住口,封不住的那就干脆杀了一了百了。

    二人都不是什么磨蹭的主儿,当即便拉开了阵势在这庭院中像模像样地交起手来。刀剑无眼,自然是不需要使用的,二人便只比试拳脚。

    一番你来我往,终于两掌相对,贾壬癸便已察觉出了魏溃的膂力极大,其掌力震得自己虎口一阵发麻,心下自然是惊诧不已——这家伙虽然看着胡子拉碴有些年岁,但从气质来看无论如何也过不了三十岁,一拳一掌竟能有如此的威力?

    换句话来说,这小子的实力绝对远胜过徐清沙龙之流。苦云城也算是四海帮的一处重要分舵,自己在此任职近十年,对城中大小事宜了如指掌,却没成想还有这等的高手?

    想及此处,贾壬癸不敢托大,下一招他便用上了一式“惊涛拍岸”,脚下也是踏出了一步,以便随时调整自己的身姿避过对方的猖狂来势。

    魏溃不知道贾壬癸这招的威力,只管自己以拳掌相对,没想到却被打得连退了好几步。

    “再来?”贾壬癸张了张嘴,其实他本来是想装模作样的打几招就收手的,结果魏溃还真勾起了他的兴趣,便想多试探一下魏溃的实力到底如何。

    魏溃也短暂地休息了一下,待到自己呼吸均匀后又主动冲了上来。

    而通过这几回合的交手,贾壬癸已经对于魏溃的实力有了一个结论,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才,自己在他那个年纪未必有如此强横的实力,只是他的招式太过粗浅,所以距离自己还是相差甚远——每当自己使用真气发招时这小子便顶不太住了。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魏溃如果使用了更加高明的招式会怎么样——魏溃也是跟杜荣等人学过拳脚功夫的,而方才的交手几乎就只是纯粹依靠自己的臂力去打。

    不过贾壬癸也并没有很认真的对待这个小插曲,所以魏溃就算是全力施展他也自信能应付得了。

    “小兄弟,功夫很不错嘛,哪里学的?”二人默契地停下了交锋,贾壬癸负手在腰间,笑眯眯地问道。

    “小的时候在武馆粗略地学过一些,以前也干过一阵子镖师。”魏溃当然不可能傻到说自己之前从过军把自己的老底全给交代出去,于是他便偷了自己的两位良师益友杜荣和李大用的经历,来编造了一段武功的来历。

    贾壬癸对此也并未起什么疑心,只是点了点头紧跟着又问了一句:“那有没有兴趣……入我四海帮谋一份差事啊?”

    他提出来的,的确是出自真心,因为他的确能看得出来魏溃武学一道的进境远不止于此,大有收服之意。当然,魏溃如果不答应的话,他也不介意暗中出手把他解决掉——这人忒轴,显然不是那种用点小钱就能让他封口的。

    魏溃憨笑了两声,摇了摇头道:“承蒙贾舵主好意,但在下也过够了那种受人约束的日子,此番来苦云城也是要乘船北渡回家乡探望老父老母。”

    “今日跟着那位丐帮的兄弟一道前来,也是为了顺便在四海帮的总舵买明天离开的船票,免得多跑一趟。”

    “哦?”贾壬癸这才明白,这三人不是在苦云城中讨营生的,而是要乘船的旅人。一听魏溃言道对方明日就要离开此地,他心中那点杀意也在顷刻之间荡然无存——本来他也不是什么杀人狂魔,无非是为了保密才想到出此下策。但见对方压根就不是此地之人,想来以后也未必能和四海帮、丐帮有什么交集,斩草除根的想法也就烟消云散了。

    “哈哈哈哈哈……这位小兄弟,你应该是头一次乘我们四海帮的船吧?”贾壬癸也放下了自己的戒心,豪爽地大笑道:“四海帮和官家的渡船不同,我们这里是不必提前买好船票的,只要有银子,便可以直接去江边码头乘船。”

    听到贾壬癸此言,贺难三人均是一怔——原来自己三人多此一举了。但出了这一档子乌龙也怪不了三人,贺难自不必说,他自从入了山河府后也没怎么出过远门,魏溃也是出了魏家村就到了天狼军,至于郁如意——人家家里自己就有船。

    魏溃也是回敬了一番爽朗的笑声,那厢贺难也在得知了自己三人画蛇添足之后哑然失笑,三人一同辞别了贾壬癸,便回到了客栈中等待明日一早便过江北上。贾壬癸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派了两个小弟兄暗中跟上,直到三人第二日一早就乘上了横渡日落江的航船,悬着的一颗心才放进了肚子里。

    当然,贾舵主这一晚上也没闲着,今日下午踏进分舵大门的每一个外人身后都跟了两个贾壬癸的心腹,而他却在傍晚送走了魏溃等人之后移步到了徐清的卧房。

    “贾大哥……”徐清躺在床上呻吟道,浑身各处早被下人用干布擦净,到现在已无大碍,就是皮肤还有些红肿的迹象,眼睑里也进了些许粉末,火辣辣的疼。幸好徐清当时的反应也算不慢,用四海帮特有的闭气功夫屏住了呼吸,不然吸入了大量的石灰粉他这条命也够呛了。

    按年龄来讲他应该叫贾壬癸一声叔叔的,但是江湖可不是按年龄排辈儿的,而是按照实力,没有实力那你岁数再大也没用,小的就是小崽子,老的就叫你一声老逼登。不过背景也算是实力的一部分,徐清叫贾壬癸一声大哥也算合理,而另一方面徐清还有两个哥哥,他们也和贾壬癸以兄弟相称,要是徐清管贾舵主叫叔叔岂不是成了自己亲哥哥的侄子?

    “我恨啊!我恨啊!”徐清不住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床板子,发出“砰砰”地闷响,“贾大哥,你快帮我写封书信寄给我爹,让我爹来帮我报仇!”

    贾壬癸当然不可能让徐陵泉亲自插手这件事,不然他很快就能察觉出来异样,那之后的布局便完全无法施展开,便安抚徐清道:“你呀你……你还不知道你爹那个脾气么?他要是知道了这件事,第一个抽的就是你。”

    这话说的可真不假,徐陵泉三个儿子里就徐清最不成器,每次见了自己这个小儿子都得狠狠地责骂一番,所以徐清最怕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当然在他心中自己的父亲也是最厉害的。

    “那怎么办?难道就要我平白受这叫花子的折辱?你居然还给了他那么一大笔钱?”一听到贾壬癸这么说,徐清当时就有些蔫了,不过对此事还是耿耿于怀,胸中气血难平。

    徐清下午在床上躺着,也不妨碍他听说贾壬癸赔偿了沙龙一份礼物。他倒不是责怪贾壬癸给沙龙的钱太多——他徐家不差这些钱,可是这些钱的分量就如同四海帮承认了二人之间实力的差距一般,好像他徐清之前水中痛打叫花子这件事也是以多欺少暗算对方才获胜的。

    钱是小,面子是大,这件事今日已经轰动全城,他徐清以后还怎么混?

    “无妨……”贾壬癸坐在徐清的床边,劝慰道:“这些钱无非就是用来麻痹这个叫花子的,等你的伤好利索了贾大哥再带你去亲手报了这个仇。”

    “如果你还是不放心,那我过几天先给你的兄长写封信邀他们过来一同商量,怎么样?”

    听贾壬癸都这样说了,徐清的脾气也消下去了不少,自己的两位同胞兄长还是很疼爱自己的,再加上自己这位对父亲忠心耿耿又办事得力的贾大哥一定能把事情摆平。

    “忠心耿耿”的贾大哥又叮嘱了徐清好好修养身体之后便告退了,他从徐清这里出来之后,倒是满心地希望丐帮的人能赶紧查到自己身上。

    他当然不会去通知徐清的两位兄长,那两个人可不像徐清这个脓包一样好糊弄,所以这件事一定要处理的越快越好,最好抢在徐清身体完全恢复之前就把事情办妥。

    徐陵泉,谅你盖世豪杰,也料不到我敢舍命拉你下水吧!贾壬癸忽地回首望向徐清的房间,眼神中迸射出无数的火星出来。

第六十八章 宇宙第一功

    八月初八,斧阳城,贺难……与迟则豹。这两人正坐在酒楼最好的厢房之内大眼瞪小眼,四目相对却又相顾无言,而其余人都分别立在二人的身后。

    这一追一逃、猫鼠游戏的双方终于还是在迟则豹与五皇子所预料的、贺难跑路的“终点”碰上了面,但是过程说起来却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斧阳城中最富丽堂皇的酒楼销金阁,无论是装潢、服务都与京城中的普通酒家想去甚远,但是论起菜品美酒之价格的昂贵却丝毫不不逊色,也难怪这酒楼名为“销金”了。不过就算是这么贵的价钱,这里一样少不了夜夜笙歌,常年下来都是宾朋满座的景象。至于原因也很简单,斧阳城处在盛国最北方的地域,如果当地人想品尝一番南方的菜肴就只能来到这销金阁中,斧阳城中也只有销金阁有这份财力和能力将远在天边的原材料运送到此处且保质保鲜,所以价格的昂贵也是合情合理的。

    贺难少小离家之前却从未踏足过销金阁,一晃五六年过去了重返故里,便带着魏溃和郁如意二人来到了此处,也算是庆祝自己的盛大逃亡圆满结束,还特意强调是“我掏钱”,于是魏溃和郁如意也欣然同意了。

    不只是贺难没有想到,就连奉了五皇子口谕,一直在向北寻觅贺难消息的迟则豹也没有想到两人能在销金阁里撞上了,而且还是这么尴尬的一个场景。

    话说当时贺难三人刚刚在销金阁的二楼落座。这边还未等点菜呢,贺难就觉得腹中一阵异样,许是来了便意,就扔下了魏溃和郁如意自己跑向了茅房。

    贺难这边刚要钻进去,就见茅房中有一人正边提裤子边慢悠悠地往外走,贺难腹中实在是便意难忍,就开口道了一声:“借过。”

    对方也是一抬头,正好对上了贺难的目光,俩人顿时面面相觑。

    “贺……贺难?”对方嘴一歪,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迟总管。”贺难心中也是又惊又诧,不过面色倒没什么变化——他本来就屎堵腚门了,表情有些扭曲,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了。

    贺难在山河府供职的时候,和迟则豹打过照面,所以自然是认得彼此的。天边卫和山河府总是在逮捕审讯朝廷官员的时候撞上,某一次迟则豹要从贺难手中提人,这俩人还曾有过一番对话。对于贺难的硬气,迟则豹也是记忆犹新,哪怕自己搬出官职来压人,贺难也是不放手,这事儿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了。而再后面就是五皇子下令让迟则豹监视贺难,这二人才重新产生了交集。

    那日化名为白无庚的五皇子前脚刚从相思楼里出来,扮作鬼二爷的迟则豹也立刻点兵点将,自京城向东西南北四方开拔,他自己则是一路奔袭到贺难的老家斧阳城守株待兔。毕竟贺难回老家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所以这方土地当然由自己亲自坐镇才最为稳妥。

    迟则豹也是在一个月前才抵达斧阳城,他还特意乔装隐瞒自己的身份去贺难原来的住址去打听,却也没得来什么消息,便在斧阳城中蛰伏了下来。迟则豹包下了销金阁中最好的一间厢房,以此为驻地收买各路江湖人士、与他们进行情报往来。

    这一打听还真让他打听出来了一些眉目——有一名精通谶纬之学的江湖术士前几日刚从落雁郡城来到斧阳郡城,而他在落雁郡城的“同行”那里得知了一个名为贺难的年轻后生在那里曾经卜算过一卦,得来的结果也并不尽如人意,最后还被自己那位同行给强行轰出来了。

    迟则豹听对方所描述的贺难和自己印象中的贺难倒也吻合,便知道自己所料也不错,只是不知道贺难是沿着落雁郡去了西面还是辗转向北,而在又汇总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消息之后便也得知贺难的确是要回到斧阳的。至于迟则豹为什么不再从斧阳往回走,沿路堵着贺难——晚一天回京城自己就能多清闲一天、多吃一天的空饷,更何况万一路上再有什么差池错过了呢?还不如就在这斧阳郡城中以逸待劳。

    只不过迟则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和贺难在这个场合之下会面了。

    “老魏!下来帮忙啦!”贺难见迟则豹还处于惊愕之中,转身撒丫子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扯着脖子喊魏溃下来帮手,屎也不拉了——命都要没了,还管什么屎尿屁了?

    迟则豹一听贺难这是要喊人,也大叫了一声,呼唤自己的手下们出来逮人。

    魏溃凭着二楼的窗沿一跃而下,而迟则豹所带来的天边卫中的精锐也是呼啦啦地从三楼的厢房中落下来,这四名全身都作黑色衣袍、头戴铁面打扮的天边卫顿时将魏溃和贺难二人围在中心。

    郁如意见贺难大声叫救命,又听见外面一阵嘈杂,便也从酒楼里转出来,正撞见这剑拔弩张的场面。

    “哎……”迟则豹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我也不是来杀你的,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真的假的啊……”贺难正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肚子,一脸怀疑地回应道。

    迟则豹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你要是想如厕的话就先进去吧,你去完咱们在慢慢谈。”迟则豹的确是没想着杀贺难的,之前他派出去的三凶只是他们见色起意才临时动了杀心,而自己这一次出来五皇子还特意叮嘱过“最好”是要将贺难活着带回去,那这个“最好”其实就等于“必须”,不然自己可能都要给贺难陪葬。

    一听这话贺难如获大赦,从迟则豹身边让出来的那条路忙不迭地钻进了茅房里,片刻后茅房里便传出了一声快意舒畅的“啊……”和几声清脆的“噗通”声。

    “你,进去看看。”迟则豹命自己的一名手下进茅房里盯着贺难,以防止他解完大手之后便扒着墙头逃跑。

    天边卫的面具都是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部的制式,所以就算这名天边卫士再怎么不情愿,迟则豹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当然这种面具对于气味也没有什么太好的防护效果就是了。

    郁如意见对方派了个进茅厕,唯恐他们对贺难不利,便隔着人群冲魏溃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也跟进去保护一下正在“办事”的贺难。

    而正仰着脖子、猫腰撅腚地蹲在茅坑上面的贺难正使着劲儿呢,就见到两个身形都很魁梧的人前脚挨着后脚地闯了进来,吓得他差点一屁股坐在茅坑上——要知道这茅坑下面可是一个盛满了粪便的大坑,一个不留神摔了下去可真就“遗臭万年”了。

    当然,青史留名是肯定不可能的,史书也是颇为严谨的,不会什么鸡毛蒜皮子的事儿都往上面写。这档子杂七杂八且极富有讽刺意味的稀罕事儿估计会被某个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写的小说家写到自己所编撰出来的演义故事里,也算是给后人提个醒——蹲坑的时候一定要蹲稳当了。

    不管那名天边卫的卫士能不能忍受茅厕里的气味儿,反正魏溃的身子刚探进来转头就出去了,嘴里嚷嚷着:“就算这小子今天被人踢进粪坑里老子也绝对不会再进去了。”

    就算贺难的脸皮再厚,此时也觉得这味道实在是有些大了,再说他也从来没在上厕所的时候被人观看过——这天下之大有几个人愿意解大手的时候被人盯着看啊,又能有几个人愿意看别人解大手啊?他也略有些尴尬地对着面前的卫士说道:“不然这位兄台你还是把脸转过去吧。”

    这卫士早就有这心思了,没等贺难说完便转过了脸用手掩住了口鼻。过了约莫一刻的时间,贺难的声音又从茅厕里传到了外面:“迟总管,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啊……刚才来得太急忘了带厕纸,不知道您那儿是不是还有剩余啊?”

    迟则豹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他那一张青面顿时黑的不成样子,但是人家提出来的这个要求充其量只能算是恶心又不是过分,他还真没有想到有什么回绝的理由,便黑着一张脸让自己的手下给贺难送厕纸过去。

    大盛帝国乃是文明礼仪之邦,经济又十分发达,自然不可能像是科技落后的古代或是蛮荒之地那样用木棒竹条制成的“厕筹”来清理污秽之物,而是使用既方便又卫生的粗纸,这项前朝时还只有王公贵族能享受到的技术便利到了现在这个年间已经相当普及了,不得不说真是一件造福百姓、便民利民的大善事。

    至少在贺难心中还是很感激能把厕纸普及开来之人的,不然如果像过去一样的话,那他就只能用迟则豹用过并且仅仅是用水简单冲洗过的“厕筹”了,哪像是厕纸这样用完就扔、无需重复利用来的好。

    贺难在擦拭的过程中同时也生平第一次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如果自己还处于过去那个年代,估计比起别人用过的厕筹他宁愿用手……

    厕纸的出现与普及不仅解决了百姓生活中的困难和刚需,还有效地防止了瘟疫与疾病的传播,为人口的增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当记宇宙第一功。这是贺难在今日如厕后所产生的最大结论。

    这位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在定义完“厕纸的意义”之后,该面对的事儿也是要面对的,一走出茅房他就对上了迟则豹那能吃人的目光。

    “贺府丞果然是如传闻中的那样……落拓不羁、不拘小节。”迟则豹虽然是江湖人士,不过和其他文盲一样的江湖人士不同,他平日里也颇爱读些文章,尤其是自从被傅指挥使收编之后更是有了不少机会可以接触到朝中各种各样的文人。但今日之事加上贺难那异于常人、匪夷所思的表现之后,使得他反倒是有些词穷了,此时他斟酌了半天才选出了这两个词来阴阳怪气一下贺难。

    “迟总管见笑了,人有三急嘛……”贺难居然厚着脸皮把这个话茬往下接了。

    “少废话……”迟则豹真不能任凭贺难再这样插科打诨了,便强硬地终结了这个话题:“既然你今日见到了我,想必你也知道我来此地究竟是做什么的,那咱们不妨楼上一叙。”说着,他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已经落到对方手上了,而迟则豹也明确地表示不是来杀自己的,那就谈呗。贺难在蹲坑的过程中可不是光寻思厕纸的事儿了,他第一时间就把迟则豹那只言片语仔细地分析了一遍,所以他现在也没什么可怕的。

    就算谈不拢,真打起来咱这边儿的战斗力也不是虚的——贺难对此可谓是胸有成竹。

第六十九章 五皇子的信

    对峙了半晌,末了还是贺难先开口了。他之前一直在仔细地回忆自己和迟则豹撞见的情形,如果当时对方想要将自己灭口,自己根本来不及呼叫魏溃和郁如意出来帮忙。那看来迟则豹也没有理由骗自己,他的确是没有什么杀意的。

    “迟总管是奉了殿下的命令来的?”

    迟则豹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也没什么好否认的:“殿下要我把你活着带回去,所以我根本不会杀你。”

    “想必你这一路东躲西藏也很辛苦,不过……殿下连通缉的告示都没有发布。”迟则豹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听完迟则豹这一言,贺难心里倒是没什么波澜。他这一路已经够高调的了,根本不像是在乎自己是不是被通缉的样子,更何况贺难在山河府的这些年也很清楚,各地的城门口贴出来的那张通缉令,也就是做做表面功夫,对上头有个交代、对百姓起到一个警示的作用——这年头那犯人往深山老林里一躲谁也抓不着,所以破案率居高不下的山河府也深受陛下的器重,李御史更是位极人臣——以往的太子师都是由丞相所担任,但皇帝却把这个职责破例委任给了李獒春。

    郁如意对于贺难捅出来的娄子还是略知一二的,所以听到“殿下”这个称呼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而魏溃就不一样了——这声殿下起码也得是王孙贵族,贺难这孙子还真如他跟自己所吹嘘的那样,“得罪的人比自己得罪的要厉害的多”。魏溃倒是不后悔上了贺难这条贼船,也不怕什么所谓的殿下,不过他倒是真好奇贺难这个草芥能和“殿下”扯上什么关系,不过这话就要等到之后再去问了。

    “殿下就这么确定,你一定能抓到我?”贺难对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以五皇子的智慧来看,他绝对不是会做无用功的那种人,要做就要做出万全之策,就算是打哑谜也都会处处留下供人参考的蛛丝马迹,但仅仅是派一些人瞎打听,怎么就能确保把自己带回来呢?

    “迟某久闻贺府丞机智聪敏、天资过人,更是李御史的爱徒,怎么会想不出来这个中缘由呢?”迟则豹轻捻着唇上两撇胡须,微微一笑。这话说的好听,但是怎么看都不是在夸人。

    就算是机智聪敏、天资过人……也是需要依据来推断的。而贺难所得到的信息无非就是以下几点:

    其一,齐单需要我活着;其二,齐单需要我回到京城去;其三,就算没有迟则豹,齐单也可以确定,我一定能接收到他想传达给我的讯息;其四,即最重要的一点,齐单笃定我在接收到讯息之后会自愿回去。

    从仅有的这四条依据来推测……其难度不亚于“每十里有一座食肆,每二十里有一座客栈,问今日百里内所有店家的利润总和”。

    但贺难并不一样,在这种“推理”的过程中,他求知求胜的欲望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更别说对手是齐单了。如果迟则豹要弄死他,贺难可以毫不犹豫地跪地求饶,但他绝不会向迟则豹说出“你再给我来点儿提示呗”这种话。

    换句话来说,贺难可以坦然地接受来自他人在人格上的鄙视,但绝不会容许别人鄙视他的智力。

    而贺难的推断过程也是有迹可循——齐单是想让自己活着回到京城,来“亲眼”见证什么事情吧,一件和自己、和他都有关的事情。这个事情其实也没有必要非得由某一个人来转达给自己,而是一件迟早被人以各种途径传播出去、足以传遍全国的大事,而迟则豹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无非就是加速了自己得知讯息的进程,以及他是把自己带回去的另一个保障。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的发生才能使得我会自愿、或者说齐单认为我会自愿回到那片刀山油锅之中呢?”贺难的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贺府丞……可有结论了?”迟则豹也等了一会儿了,此时面前的一杯茶都已饮尽,便开口问道。

    其实贺难想到了好几种结果,但他也不可能对迟则豹说“你让我再想一会儿”,便选择了他所认为、可能性最大的一种,试探性地问了出来:“婚约?”

    “哦?”迟则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他现在对贺难有些刮目相看了。是的,当日一主一仆相思楼中一会,齐单亲手所写的那封书信的内容,就是关于“自己要迎娶朱照儿为妃”的事。迟则豹也是在齐单的眼皮子底下就看过书信中内容、并且尝试过拍马屁的。所以他现在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点了点头便开口称赞道:“贺府丞……果然名不虚传。”

    仅凭一些细枝末节就能推测出这个答案,至少迟则豹扪心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而他现在更好奇的是——贺难是怎么做到的。

    就算是看着迟则豹那张充满了兴趣的脸,贺难也没有要回答对方的意思——他臆想出来的其他结论都不是什么好事,诸如什么齐单要灭杀李獒春、清剿山河府以及干掉他的皇兄之类的,也只有这件事可以说得出口了。

    不过贺难这种故作神秘、闭着眼睛打机锋的样子,还真是结结实实地把迟则豹给震住了。

    “嗯……”迟则豹沉吟着等待了一会,见贺难没有回应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到了对方的手上。“既然贺府丞不愿说,那迟某也就不多问了,但五皇子殿下托付给我的东西,迟某还是要交给你的。”

    这封信在迟则豹的怀里揣了三个月,到现在终于辗转到了贺难的手中。迟则豹在递交这封信的时候心中甚至还觉得颇具有些仪式感……

    贺难这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接过来信来就拆开了。魏溃和郁如意听完这俩人云里雾里的对话之后也对这封信的内容起了莫大的兴趣,一个两个的眼睛都朝着贺难的手里瞄去。

    信的内容也很简洁,二四共八个字:“重九,京城,赵王,纳妃。”这八个字正正好好地概括了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不得不说,五皇子还真是言简意赅、一字千金。

    当然,迟则豹是不知道五皇子,即盛国的赵王要纳哪家的姑娘为妃,但是贺难是知道的——能和自己二人同时扯上关系的姑娘,有且只有一个。

    “嗯……”贺难在反反复复地看过这封信的内容,并且把信纸放在日光之下透过去仔细观察之后,发现这纸上确实只有这八个字,再没有其他任何的线索了,“不对劲儿啊……“

    “贺府丞这是在做什么?”迟则豹也看到了贺难的怪异举止,他是鼎鼎大名的天边卫特务总管,当然也知道这种“在纸上用特制的墨汁写字来达成传递暗号”的方法,但是五皇子是在他面前写下来这八个字的,所以内容就是肉眼可见的这些了。“没什么不对劲儿的,这纸上就这八个字,迟某也是反复确认过的。”

    “我也不是说这个不对劲儿……”贺难也不知道怎么和迟则豹解释,不过他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便岔开话题说道:“五皇子殿下在派你来之前,有没有嘱咐过类似于‘他要亲口跟我说这件事’这样的话?”

    “嗯……是说过。”迟则豹也摆出一副回忆的模样,“殿下说他想把这些话亲自当面跟你说,他很期待你在听到这些话后所露出来的表情。”

    不过迟则豹也同时回忆起了自己在五皇子面前表忠心的一些话——“不斩贺难,便斩某头。”所以他自己的表情反而变得有些怪怪的。

    “所以……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玩故弄玄虚这一套,而且还把这些话提前告知我了?”贺难虚眯着一双眼问道,“你就不怕殿下治你的罪?”

    “因为我也想看看你到底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迟则豹也说出来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虽然我不知道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瓜葛,但是我还真的挺好奇的……”

    “那你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来什么了?”

    “读完信的你……比当时写下这封信的五殿下,还要自信的多。”

    迟则豹不知道小小一个贺难哪里来的底气,但映在他眼中的东西他却不能否认。他在天边卫中也供职了近二十年,从小小的卫士一路攀升到了四大总管的位置,以他那份察言观色的能力,绝无看错的道理——贺难的自信绝对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而他所认为贺难比殿下还要自信的原因就是二人神态的极大不同——殿下在将此事交付给自己之后,便站在了窗边极目远眺,握住了窗台木沿的双手掩饰不住的激动颤抖,而眼前的贺难却没有任何一丝的情感流露,连一瞬间的表情变化都不曾有过。

    贺难非常客气地给迟总管倒上了一杯茶。显然,这个举措的背后是他即将要说一些迟总管不爱听的了:“迟总管,在下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不跟你回去为好啊……”

    “你什么意思?”迟则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就是字面意思啊。”贺难笑眯眯地说道,“信……我就收下了,但是人……真的不能跟你走。”

    “你可别给脸不要脸……”迟则豹的声音也沉了下去,他那双干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怒意飙升至了极点。这个贺难……自己好说好商量不听,非要自己来硬的?早知道就应该直接把他掳走一了百了的。

    “我说……我,不,走。”贺难仿佛是故意要撩拨迟则豹的怒火一般,一字一顿地开口。

    “你!”迟则豹是练双手功夫的,尤善双手作爪,此时他倏然暴起,掀翻了面前的桌子,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右手直取贺难的咽喉。

    雅间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而迟则豹的手也没能离贺难更近一步——他的五根手指嵌进了魏溃粗壮的手臂当中,挖出了五个汨汨流血的小洞来。

    而他的脖颈处,也多出来了一把雪亮的宝刀,却是自身后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出刀之人,正是之前那个在茅厕里监视贺难的那名卫士。

    “迟总管,现在就算是想强带我走也来不及了吧?”贺难拍了拍自己衣襟处溅上去的茶水,胜券在握。

第七十章 有来亦有往

    天边卫的虎豹熊罴四位总管中、乃至算上他们的总指挥使傅子瞻,其中最为圆滑老练、长袖善舞的就是迟则豹。

    说白了就是谁也不得罪。

    迟则豹所求,无非就是自身的荣华富贵,等着攒够了一笔钱后告老还乡,从这座大染缸里安全地抽身。虽然他现在在帮五皇子做事,但他也绝不会为了五皇子而去得罪李獒春。他拿着天边卫的饷银,管着相思楼的总账,再多拿一份五皇子的钱……所做的无非是“周旋”二字。

    人命可以卖,情报可以卖,甚至连朋友都可以卖……但是唯独不会拿自己来冒险。

    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和贺难有着相似之处,他们不会效忠他人,也不会为了别人去牺牲自己的性命,更不会让别人把握住自己的命门。而这二人其实又有不同,迟则豹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自保,贺难……却不太好说了。

    你以为鬼二爷就是迟则豹了?其实也不然,迟则豹自己当然可以扮成鬼二爷,但是在他离京的这三个月内鬼二爷一样天天在相思楼里露脸。

    狡兔三窟……迟则豹深谙此道,傅子瞻和五皇子也只知道迟则豹有着“替身”,但究竟有多少个,他们也很难说得清楚。五皇子不在乎,傅子瞻倒是仔细地调查过,不过他在确认了迟则豹的所谓替身只是一些武功平平,代替他在相思楼里扮成鬼二爷的手下之后也渐渐放下了戒心——毕竟迟则豹也是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人家也没做出什么对自己有害的事情,那就由他去吧。

    而站在魏溃面前,与他抵胸对撼的人究竟是不是迟则豹……其实也两说。

    话题回到现在,迟总管的脖颈子上可是还架着一把刀呢,出刀之人正是之前被迟则豹派进茅房监视贺难的那一位。

    “阁下……既然都已经拔刀了,露个脸来又有何妨?”迟则豹也是大风大浪里扑腾出来的人,当然不会被眼前这种异变给吓得手足无措,此时他轻轻转头看向了这个内奸,神色如常道。

    “脸就没必要露了吧,无名之辈而已。”这名使刀的内奸仗着自己捏住了迟总管的命门,所以从其他天边卫的包夹之中退了出来,绕到了迟总管的正面。

    “那可否知会迟某一声……阁下扮成我的手下有多长时间了?”迟总管换了个问题继续问道,其实他也没想着对方会给自己一个答案。因为无论如何贺难也不可能在那短短的一刻钟之内就把自己的手下给策反了,定是早有预谋卧底在自己身边,只是他不知道这预谋到底有多早。

    不过这个内奸倒还是真回应了迟则豹:“两天之前吧,也就是你刚得知贺难已经进入斧阳郡郡治之内的时候。”

    面具之下的这个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其出刀之凌厉迅捷便足以看出来他那非同一般的身手,而这个人正是燕春来。

    而他之所以能说出自己卧底的时间而不能展露真容的原因就是他也是从京城里跑出来的——燕春来这段日子一直都在京城帮李御史做一些明面上不方便去做的事儿,但与此同时,对他印象极其深刻的江文炳也对他的身份展开了调查。燕春来便在手头的事情都处理妥当之后,向李獒春提出了申请出京城避避风头,而李獒春也给燕春来指了一条路——直奔斧阳接应贺难。

    事实上燕春来比贺难也就早到了半个月,而有一伙人占着销金阁买卖情报的事儿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于是他便在两日前浑水摸鱼,偷偷混进了迟则豹这几名近卫之中。

    说来,这几名卫士那不摘下面具的习惯、或者说是规定也帮了燕春来不小的忙。迟则豹坐镇销金阁,其他几名卫士就没有这么惬意了。这几个手下们必须天天在城中打听各路消息,吃喝拉撒睡都靠自己解决,只要每三天到迟则豹这里做个汇总就可以,而他们之间也因为某些原因见面也不摘面具,这才给了燕春来机会。

    燕春来选择的这个时机也很好,在上一次汇报之后众人又分头行动时他干掉了其中一位,换上了人家的装扮等着贺难进城——事实上就算贺难今日没这么巧地撞见了迟则豹,燕春来也是要把消息传递给贺难的。

    而今日在茅房中二人的见面也并非巧合。当时几名天边卫都站的靠后,只有燕春来特意选定了离茅房最近的位置,所以迟则豹也是下意识就让他进去监视贺难了。燕春来在贺难面前一摘面具,贺难便已经知道了燕二哥是什么意思了,所以他解完手出来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方才在下所言的不对劲儿……贺某心中已经了然了,迟总管不妨坐下来听听再做打算?”贺难拂净了衣襟上挂着的茶叶,又为迟则豹扶起了踢到在地上的木椅。

    迟则豹没有立刻回应贺难,而是转身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三名天边卫——他就怕自己要是不答应,一会再蹦出来一个偷梁换柱之人,自己这边可就真没什么胜算了。

    好在他与这几人对视了良久,认清了这三个都是自己人没错,便坐了下来,也算是顺坡下驴:“既然现在咱们两边武力上难分出个胜负,那听贺府丞谈一谈你的高论……也无妨。”

    贺难见迟则豹这会儿口风软了下来,他也不再蹬鼻子上脸,坐下来侃侃而谈:“殿下信中所写的八个字,分别代表着时间、地点、人物与事件……这重九的意思就是九月九。”

    “贺某所认为的不对劲儿,就在这个九月九的时间上,如今都已经要到八月半了,九月九这个时间对于殿下娶亲来说未免太过仓促了些。”

    “寻常人家娶亲都要三书六聘,忙活个数月乃至半年,更别提殿下纳妃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喜事了。”说到大喜事这三个字的时候,贺难的表情流露出了一些不自然,不过也就是眨眼的工夫便转瞬即逝了。

    “既然是妃子,那就要进宫。而进宫便是殿下要我‘进功’。”

    “再加上前面我所说的,仓促的时间……殿下是要我在短时间内为他做一件大事,献上一份功劳。”其实贺难还有半截话没说,那是只属于他和齐单的事儿——齐单是要贺难用功劳来换取时间,换取他纳朱照儿为妃的时间,他是在给贺难一个承诺:“你早一天把你该做的事儿做完,我就晚一天娶朱照儿为妻。”

    贺难的逻辑,堪称无懈可击。坐在他对面的迟则豹被唬的一愣一愣的,要不是贺难这样说,他还真不知道殿下还藏着这么深的意思。

    “贺府丞的本事,迟某今日算是领教到了。”迟则豹抹了一把自己头上的冷汗,“只是……迟某身为下属,不敢私自替主子做决定,殿下要迟某带你回去,迟某不敢违抗。”迟则豹也不是傻子,他这话看似不留余地,实际上就是暗示贺难你得给我出个主意,以防止我回去被殿下治一个失职之罪——掉脑袋倒是不至于,不过自己可能就得提前辞官了。

    “好说。”贺难摆了摆手,一副不在话下的模样,“取纸笔来,待我给殿下修书一封。”

    很快就有楼下的小二送来了笔墨纸砚——销金阁是个风雅之地,许多文人墨客都喜欢在酒正酣时挥毫写下诗作,所以笔墨纸砚也是常备着的。贺难提起笔来就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竭泽而渔,三人揠苗涸河处;焚林围猎,困兽啼血奄奄息。”

    “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殿下给我设了一道谜,我便也还他一个。”写罢,贺难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将手中的纸递给了迟则豹。“把这个拿给殿下看,我保你无事。”

    迟则豹眼睛盯着贺难的脸,手上却没敢接。

    “拿着啊?”贺难见对方愣神了半天,直接把纸塞到迟则豹怀里了。

    “等会!”这张纸仿佛像是一个烫手山芋一般,迟则豹马上就掏出来铺在桌上了。“你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在场的所有人都探头探脑地看向纸上所记载的内容,却又面面相觑。

    “简单地说……这是字谜。”贺难应声道,不过既然他都提到了“简单地说”,说明除了字谜之外还有别的意味。

    “贺府丞所出的字谜……不好懂啊。”迟则豹这老狐狸倒是精的很,他明明就是自己看不明白,但是也没有直说。不过他的神情和动作出卖了他,那求证似的眼光不仅看向了自己人,甚至还看向了对方那一伙人。

    不过除了贺难,所有人都没看懂。

    “废话,如果这么好懂,怎么能显示出殿下的智慧呢?”贺难表情狰狞地嘬着牙花子,他刚才好像不小心喝进去一片茶叶卡在他的牙缝里了。“不过殿下一定会懂就是了。”

    迟则豹咽了一口唾沫,他实在是没法相信贺难就这样草草给他打发了:“迟某觉得还不够保险啊……”

    贺难皱了皱眉,说道:“如果你觉得这张纸不够,那你帮我也带个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小一个贺难又怎么能逃出殿下的手掌心呢?迟总管能抓到我一次,自然也能抓到我第二次。”

    “若是殿下真的执意要仓促完婚,那婚礼之日贺难定会到京城捧场。”

第七十一章 阁下入瓮否

    迟则豹也很清楚,自己放走了贺难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反而自己真动手杀了对方才会招致五皇子的不满,所以他也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

    贺难四人在临告辞前,还蹭了迟则豹一顿饭钱,迟则豹当然也不会说什么——贺难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利益,而这也是迟则豹选择放贺难一马的根本原因。不然你以为迟则豹真是吃饱了撑的,仅仅为了“欣赏贺难”这种极其弱智的理由就放过他?

    看似贺难在这件事中有惊无险,但实际上迟则豹才是这三方之中获利最大的一个,而贺难所付出的远比表面上看到的要多的多。

    不过正因为有迟则豹这个中间商、俗称二道贩子的存在,齐单在这一局中也没能赢贺难太多。

    贺难是四人中最后一个离开厢房的,本来他已经走出门了,但是没有两步他又转头推开屋门,朝着迟则豹说了一句:“迟总管,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话说的……你自己都犹豫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是不当讲,你还偏要回来撩拨一下干嘛?不过迟则豹的好奇心是真的重,不然也不可能先于五皇子就把信交代给贺难了,他便应了下来:“但说无妨。”

    只见这边贺难大半个身子藏在门外,只探出一个脑袋,露出了一脸“计划通”的猥琐表情:“迟总管,面具戴了太久可就摘不下来了啊。”然后闪身、关门、走人一气呵成,只留下了一股萧瑟的穿堂风。

    迟则豹的脸色微变,对着紧闭的房门凝视了许久,遣散了自己的手下,只留下了那个身材最为矮小的天边卫。

    “大哥……他是不是看出来了?”待到厢房内只剩自己二人,迟则豹把头转向了那名戴着铁面的天边卫,眉头紧蹙,满面愁容。

    “哼……他看没看出来我是不知道。”这名身材矮小的铁面黑袍天边卫舒展了一下筋骨,浑身关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地响动声,片刻后竟然变成了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子,足足长了一头多高。而他在摘下自己面具的那一刻,终于露出了真容。

    这家伙竟然长得和迟则豹一模一样,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都分辨不出真伪之别:“不过我能确定的是,他在提醒我。”

    “提醒你什么?”便衣迟则豹急忙问道。

    “中立……最好不要保持太久。”黑袍迟则豹摸着自己下巴上浓密的胡茬,若有所思道。

    迟则豹有着很多的“替身”,同时扮演着自己的不同身份,贺难之前茅厕偶遇、且一直与之谈判的这个便衣迟则豹其实是他一母同胞的孪生弟弟迟则彪,而这个一直着黑袍覆铁面的就是真正的迟则豹了。

    二人从小便在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就连武功也是师出同门,不相伯仲。只是迟则豹的性格沉毅稳重,心思也更加缜密,弟弟迟则彪则相对来说较为敦厚一些。这二人从出师后便轮流扮演着“迟则豹”这一角色来行走江湖,后来受到朝廷招安后也是如此,就算是在傅子瞻、五殿下乃至陛下眼中都从未穿过帮——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那日受五皇子齐单之命的也是迟则彪,他与兄长商议之后便决定一同出发,天边卫的着装本就要掩饰身份,这一点也被迟则豹一直利用,作为隐瞒这个天大秘密的障眼法。只不过好巧不巧这种遮遮掩掩的装束也被燕春来所利用,浑水摸鱼混了进来——不过这兄弟二人一同行动的策略也算是有所成效,至少看清了队伍中混进来了一个外人,且在队伍中存在内鬼的情况下也得以保全自身性命,使计划如期进行。

    “不过有一点贺难说的不错,那就是殿下不想杀他,至少不是现在。”迟则豹看着弟弟,“殿下并非想要贺难痛快的死,而是要他痛苦的活。”

    从晚宴起直到三凶失联,替五皇子监视贺难的都是迟则豹本尊,所以他是清楚贺难那些狗屁倒灶的人际关系的,而五皇子和贺难唯一的交集就是朱照儿,想来也不难猜殿下意欲何为了。

    请君入瓮,表面上这是齐单驾驭贺难的第一步棋。看上去贺难的确没有成为瓮中之鳖,但实际上为了不入此瓮,他需要以更多东西来和齐单进行交换——这就是贺难回信中的内容。

    而这也是齐单第一步棋的真正妙手。

    迟则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这些年一直在哥哥后面学到了不少东西,言行也愈发地小心圆滑,但是二人由性格所影响的思维方式还是有所差别——迟则彪本来就是一个不愿意玩那么多心眼子的人,哥哥说什么他就听着就是了。

    如果今日坐镇修罗场的是迟则豹本尊,结果或许没什么不同,但是肯定能从贺难那里捞到更多的好处,不过这些也都是马后炮了。

    话分两头,迟家兄弟的交流暂且告一段落,贺难这边四人也得找个落脚的去处暂住一晚——销金阁也能住,但是这四人没有一个是想和迟则豹他们同住一处屋檐下的,便要另寻个去处。

    燕春来倒是能领个路——这四名天边卫住在城内东西南北四方不同的客栈,他也是选了最弱的那个打晕,把对方锁在床下用柜子遮挡着,每天晚上就大摇大摆地住着人家的房间,再给人家吃点残羹剩饭不至饿死。

    几人一商议觉得可行,便随着燕春来到了那家福林客栈,又告知店家为郁如意单独备上一间房。

    “嗯……还活着。”一进房间,燕春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柜子拉到一旁,确认那名天边卫的死活。而这位兄台也很是可怜,浑身上下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一块抹布,赤条条地只穿一条裤子躺在床底下,看样子神态迷离,应该是药劲儿没过。

    这房间就横一丈竖三丈这么大,锁在柜子里怕不是要闷死,燕春来只能给他扔到床底下用柜子挡着,为了防止他自己挣扎弄出声响惊动店家和其他客官,每天晚上给他的饭里还得掺上够他睡整整一天的蒙汗药——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得亏燕春来本来就不是愿意滥杀无辜之人,不然早就给他弄死一了百了了。

    这名天边卫药劲儿还未消退,显然是叫不醒的,众人就暂且等着他苏醒再说。而燕春来的第二件事就是打开了柜子看看自己的两把宝刀“孔雀尾”与“金雕喙”在不在里面。他那双刀有些过于招摇,一眼就会被迟则豹识破,于是便把双刀藏在此处,只提了那名卫士的单刀。

    “好刀……”魏溃也看见了燕春来拔出这对宝刀擦拭,不由得叫了一声好。

    “孔雀尾”的刀鞘是皮革所制,鞘口有一个锁扣,外衬青翎翠毛装饰,浑如孔雀尾羽一般鲜艳夺目,刀身弧度较大;“金雕喙”则是黄铜刀鞘,镌刻一只雄鹰展开双翅,刀身较为平直。

    而无论这两把刀鞘如何华美,也不及长刀的锋利凛冽,魏溃也正是因此叫好——刀鞘漂不漂亮他倒是一点都不在意,毕竟他那两把大戟也是神兵利器,还不是用土布裹了一层又一层。

    “燕兄弟……”魏溃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燕春来,而与他结伴了这么长日子的贺难和郁如意已经知道这狗嘴里要吐什么牙了。“在下也是习武之人,一时技痒,不如你我二人切磋两手?”

    一路上贺难已向他们双方介绍了彼此,自然也提及了燕春来和自己那日请去助拳的赵鸿鹄等人均出自惊鸿派。魏溃本来就因为那日重任在肩没和那几个“鸟人”见上面而窝火,前段时间在苦云城和舵主贾壬癸的交手也是草草中止解不了瘾,于是一路上都在盘算着非得要和这个惊鸿四绝中的“最强”好好切磋一番。

    燕春来这次没来得及回宗门,就被李御史打发到这儿来了,所以对于贺难请自己的同门收拾山贼这件事一无所知,顿时也生出了浓厚的兴趣要他讲一讲——其实他师父许白蝉是在事后给他修书一封送往京城的,但当时燕春来已经离开了京城所以没收到这封信,而是落到了他妻子的手里。

    别看燕春来这副吊儿郎当悠哉游哉的样子,其实他已经娶妻许久了,甚至连孩子都一岁大了。他的妻子正是他同门的师妹,年轻时随着他浪迹天涯好一副神仙眷侣的模样,自从燕春来被李獒春收为己用之后二人便在京城隐姓埋名安了家,从此她也不再过问江湖事,孩子出生后更是一心扑在小娃娃身上。

    再说句题外话,燕春来的妻子正是师父许白蝉的女儿许梨花,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燕春来把自己身边的大小琐事都给师父交代清楚了——师父是半个爹,老丈人也是半个爹,合在一起就是亲爹一般,当爹的要把孩子的一切都挂念着也十分的合情合理。不过许梨花嫁给燕春来这件事倒是只有惊鸿派中人才知晓,就连结义兄弟贺难和郁如意都不知道自己嫂子的真实身份,惊鸿派中人也没必要把这些全都告知给外人。

    “嗯……切磋倒也不是不可,不过这房间实在是太小了,恐怕施展不开。”燕春来倒是真对这个人高马大、行为剽悍的家伙有些兴趣,不过目前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我这段时日也随你们留在此地,不妨咱们改日再过手?放心,我欠你一场单挑。”

    得到了燕春来的许诺,魏溃也就不再纠缠下去,只要燕春来答应,那他也就放下一颗心了。

    燕春来应付完魏溃,转头拍了拍贺难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走出房门:“阿难,御史大人有事情要我交代给你。”

    贺难在见到燕春来真容之时,便已心中有数,一定是师父还有什么要吩咐自己的,只是当时人多眼杂不便开口。此时诸事已定,他便跟着燕春来走了出去,寻了个偏僻的角落,洗耳恭听师父的口谕。

第七十二章 月是故乡明

    秋风萧萧过,思绪如潮起。到了这个季节,斧阳郡的夜晚明显冷了下来。

    不说从小一直生活在气候较为温和的江南、从来没有踏足过北方边塞的郁如意,就是出生于在严冬二月之中,在北方生活了十二三年的贺难也感受到了今年的秋风中夹杂着一丝苦寒。

    也就是燕春来和魏溃这两位习武之人,一个真气属阳,另外一个肉身极强,才没有对这愈发凉爽的天气感到异样。

    这四人此时正围坐在贺难家的宅子里,脚边的地面上立了一个小火炉,火炉上则煮着一炉翻滚着热汤灼气的火锅。

    “你怎么一直愁眉苦脸的,该不会是因为请我们吃了顿好的吧?”魏溃见贺难的脸色一直阴沉,桌上的气氛也比较压抑,便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

    “昨天下午他不就一直这样了吗?”郁如意手中的筷子在碗里挑了又挑,摆弄着一片青菜,却迟迟没有下口。

    “这我倒是有所留意过,只是不知道你愁的是什么……”燕春来夹了一片肉在嘴里,声音有些含糊,“是御史大人交代给你的事情?”

    “再往前吧,离开销金阁的时候……”

    “唔……从迟总管掀桌子开始?”

    贺难这位正主儿一句话都没有说,倒是这几位已经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了。

    最后还是心思最为细腻,冰雪聪明的郁如意给下了结论:“是看了迟则豹带来的那封信开始吧。”两位糙汉子在想了想之后也觉得有理——贺难情绪的变化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哎……”贺难囫囵地吃完了碗里的牛肉,放下了筷子,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们先吃着,我去放放风。”说罢,他起身便推开了房门走到了院落里面去。

    昨日燕春来拉着贺难单独出门,便是把李獒春的嘱咐给他复述了一遍,内容大意便是——水寒郡郡守周獠也是自己的亲授弟子,算得上是贺难从未谋面的同门师兄。周獠也是新调任至水寒郡任职的,想必大小事务都颇为繁杂,不如就让贺难先去他手下做个文书主簿,帮自己师兄分担一把压力。

    这件事儿贺难也是一口答应下来,他甚至觉得这位师兄很有可能是师父特意调动过来帮自己的。不过虽然水寒郡与斧阳郡相毗邻,但是要到自己师兄手下报道怎么着也得月末了。

    在把一切都交代完以后,房里那位被捆起来的天边卫老兄也是悠悠醒转,一脸的欲哭无泪。燕春来也算是厚道,把抢人家的那一身天边卫制服还给了人家便放他走了。

    在斧阳城中过了一夜,今日一早众人就随着贺难奔赴了他的老家,即斧阳郡下属的煊阳县。

    一郡的治下有着数个县城至数十个不等,而官吏的选拔制度则是尽可能从本县人士中挑选,唯有一县之令例外,须得任命籍贯为其他郡县的官员才可,这也是为了防止本县人士与当地豪强勾结,上梁不正下梁歪,而更高一级的地方官员郡守也是如此,所以贺难的父亲作为煊阳县人氏便去了清明县做县令。

    贺难在煊阳县老家的住所是个规模尚可的四方院子,这些年他从未归家,便一直交由自己的叔叔贺雷与姑姑贺霓代为打理,不过贺雷兄妹倒也不在此处长住,只是每隔一月便来简单地打扫一下,逢年过节为家里供奉的神仙们添上一把香火。

    今日并不是贺雷兄妹来打扫的日子,所以贺难也并没有遇见自己的亲人,而由于到达县城内的天色也不早了,贺难便只在街边的菜市简单买了些酒菜,准备明日再去拜访一直照顾自己的亲戚们。

    甫一推开自己阔别已久的家门,贺难的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滚落。白玉京昌盛繁华灯火辉煌,自己在那里也颇受照顾,有一份相当不错的差事,甚至也有一处可供落脚的小屋;而这煊阳县比之虽然冷清了许多,这旧院也因为数年无人居住少了些烟火气,无比寂寥……

    可是只有这里才是自己的家,每一寸青砖红瓦,几乎都能让自己潸然泪下。

    曾经在京城中当差时,贺难也会偶尔产生些思乡之情;在抵达郡城时,贺难还颇为兴奋地邀请二人去到最好的酒楼;今日再向北一段路程进入县城内,贺难仍然怀揣着一腔的激动;而直到自己站在了家门前,贺难才发现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化作了满身的疲惫与倦怠——他只想躺在自己儿时睡得那张小床上静静地眯上一小会儿。

    贺难撇开了在偏厅中的众人,独自一人顺着房后的木梯爬到了正厅的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随后掏出怀中的黑蛇烟斗点燃烟草塞进了嘴里。

    虽然沟沟壑壑的瓦片硌得他稍微有些不适,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是这些日子以来最为松懈的时候。

    帝国文臣前三甲、山河府首李獒春的亲授弟子,雕心雁爪、手段强硬的主审官,敢和五皇子齐单讨价还价棋逢对手的桀骜少年……无论在外面他是多么的风头无两,回到了这个家中他似乎就褪去了全部的伪装,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变成了曾经那个稚嫩如青葱的孩童。

    贺难一直都有着恐高的毛病,因为小的时候爬树他曾经从树枝上不慎摔下来过,幸好下面是较为柔软的沙土才没有大碍,但是对于高处的恐惧还是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心里。而只有这间正厅的瓦顶不会给他带来丝毫的惧意,反而能让他获得极大的安宁——或许是因为每逢他遇到什么烦恼,父母都会带他到屋顶上来坐一坐,为他讲述寓言故事、并借故事中的人物事件来开导他的缘故。

    此时的他一手端着细长的烟杆,另一条手臂枕在后脑下,斜靠着屋脊躺下,瞪着一双眼睛,凝视随着中秋时节将近而愈发浑圆的月亮,心中不禁泛出一丝伤感——如今的他早就不恐高了,甚至轻功也算是了得,只是一次又一次鼓励他爬上屋顶,陪他克服恐惧的人已经不在了。

    两行细流顺着眼尾滑落到鬓边,但贺难却任由着它们汹涌直下,直到沾湿了自己的衣襟。

    忽然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地声响传来,贺难急忙擦干了泪水快步起身,原来是郁如意发现了自己在房顶上,便找到了屋后架着的木梯正往上爬。

    这木梯已经有些年头了,早已脆弱不堪,郁如意一脚踩在了薄弱的木阶上,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眼见着木阶断裂,贺难一个箭步蹿出,俯下身去抓住了郁如意的玉腕,将踩空的她捞了上来。

    “呼……吓死我了。”郁如意站稳之后抚着自己的胸口长抒了一口气,“谢谢。”

    “举手之劳。”贺难咧了咧嘴。

    郁如意突然凑到了贺难的面前,借着月光观察着贺难的面庞,贺难知道对方是在看什么,连忙转过半个身子退了一步。

    “你……又哭了?”郁如意挑了挑眉毛。

    贺难连忙用手拂去了残存的泪痕,支支吾吾地说道:“烟……太呛了。”

    郁如意当然知道他这副说辞是在掩饰什么,不过她也没有追问,而是坐在了屋脊上:“以前我还从没见过男人哭呢,但是今天我已经看见你流过两次泪了。”

    正当贺难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方的时候,郁如意又说道:“你是想家了吧……我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广寒宫,在那里练武可真苦啊。我倒是不怕苦,但是每天晚上我都会想家,一想家就会掉眼泪。我怕同门的师姐师妹们笑话我,所以我就把自己的头蒙进被子里偷偷哭,哭的眼睛都干了,哭累了就枕着湿漉漉的被褥睡觉。”

    贺难这才知道,郁如意竟然还是江湖九大宗门之中那个只收女孩儿的广寒宫的弟子,而后又想到了这姑娘居然哭都要把自己闷在被子里,还是挺要强的。

    他刚想说些什么,便被自说自话的郁如意打断了:“后来习惯了,我就很少哭了,但是离家的时间久了,还是会特别难过。”

    “大家都是在离家的时候哭,你怎么回到家了才哭呢?”郁如意的两条手臂环住自己的膝盖,偏过头来看向站在一边迎风流泪的贺难。

    贺难的心中已然有答案浮现——这里是我的家,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但是他始终没有这样开口,他怕自己会在一瞬间崩溃,所以最后只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用手指了指这个院落:“这里空落落的……”

    郁如意生活在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里,所以她无法对贺难的心情完全地感同身受,她也不敢去想象若是自己的家变得如此冷清会怎么样,但是她却能理解贺难的心情,所以没有再去叨扰他。

    贺难躺在了郁如意的身边,通过她的话,他自己的情绪倒是宣泄出来不少,心情也好了些,不知不觉当中竟然睡着了。

    二人在屋脊上一坐一卧,郁如意借着月光看了看睡相平静的贺难,突然想到了以前他那副挺尸一般的睡相和现在真是判若两人。

    过了多时,贺难在冷风之中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中醒了过来,发现这屋顶上真是济济一堂——燕春来和魏溃二人也坐了上来。

    “二哥,老魏……你们怎么也上来了?”贺难揉了揉眼睛,“什么时候上来的?”

    燕春来和魏溃就像哼哈二将一般,一人一句地回答了贺难的问题。

    “看你心情不佳,就寻思着上来陪陪你。”

    “就在你睡着不久,现在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吧。”

    “哦……”贺难挠了挠头,许是受了些风头脑有些钝痛,“那木梯子都坏了,你们俩怎么爬上来的?”

    燕春来撇了撇嘴:“你的轻功都是我教的,我还上不来么?”

    贺难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可以凭着轻功上屋顶的。是触景生情、习惯使然才让他还是向小时候一样爬着屋后的梯子上来。

    “我嘛……”魏溃挠了挠头,眼睛却盯着房檐。

    贺难顺着魏溃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家屋顶的檐边塌了一块,一瞬间表情都扭曲了:“你丫……不会是扒着房檐跳上来的吧?”

    魏溃默默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脸惭愧的表情。

    贺难刚想借此机会嘲笑魏溃两句,却发现这俩人一直憋着笑看着自己,也看着自己身后的郁如意。他刚一回头,就对上了郁如意那冷若寒霜的表情。

    郁如意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大红衣裙的裙摆,贺难看到了裙摆上的污渍之后顿时浑身一颤。

    人在寒冷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向暖处靠近,贺难就是在睡梦之中蠕动着贴到了郁如意的身边,口水全流到了郁如意的裙角上。

    自知理亏的贺难低着头不敢看郁如意那锋利的能杀人的眼神,而郁如意却把手交到了贺难的面前:“带我下去。”

第七十三章 人均绝活哥

    贺难听到郁如意的命令,瞳孔缩了一缩,有些茫然。

    郁如意这边看贺难呆若木鸡的样子,瞪起杏目,鼓起粉腮:“我不会轻功哎,你要我怎么下去?”

    那边看戏的二人组立刻对视了一眼,一位施展出“飞燕浮生”凭风而下,另一位则是简单粗暴,直接从这一丈半的高度跳了下去,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这魏溃的身形虽然像个巨猿一般,但还真就是钢筋铁骨,二百多斤的体重落下去旁人腿都要摔断,他倒是拍了拍灰尘就站起来了。

    “呵……行,行!”贺难看着郁如意那绝美的脸,突然露出了一丝猥琐的神色。他左手牵过郁如意的皓腕,右手就将她揽进臂中,用的也是和燕春来一模一样的“飞燕浮生”,脚下轻点瓦片,旋身而起,飘然落下。

    二人即将落地之时,郁如意突然翻转手腕,把手搭在了贺难的手心中,以站立在地面上的贺难为轴,来了个一周半的大回环,红裙撒在砖上,激起了一阵微风。

    “嚯!你居然还会跳舞?”贺难和郁如意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他还不知道郁如意具有这个技能,站在一旁的燕春来也是神色惊奇,看来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位义妹还藏着这样的本事。

    郁如意闻言撇了撇嘴:“广寒宫里面不止教武功啊,其他诸如形体、舞蹈、歌艺、女红、琴棋书画等也是要求每个女孩子必修的。”

    “那你比较擅长哪一项?”贺难好奇道。

    没想到郁如意给出来了一个、其他人绝对无法想象到的回答:“全能。”

    众人默然,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贺难,似乎这种没皮没脸的答案只有贺难才会给的出来。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全让你给带坏了。”燕春来和魏溃分别走到贺难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燕春来自不必说,在他的印象里这小姑娘一直都是一副清冷的模样,一瞪眼就能冻死人的那种,原来的四妹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魏溃则是在这一路上看到了贺难在潜移默化中对郁如意的影响——一个美好的少女在贺难身边已经开始逐渐放下自己的矜持了,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面对着众人那鄙夷的眼神,贺难的神色也略微有些尴尬,末了只能悻悻地说道:“这也不能全怪我啊……”不过他的回应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什么说服力罢了。

    本来贺难的心情因为回到了故乡、想起了曾经而又哀又躁,但经过这样一闹他现在是想哭都哭不出来了——这人呐,就是贱,悲伤的情绪一过去贺难就又开始出馊主意了。

    “这漫漫长夜无心睡眠,不如咱们几个一人表演个什么节目,大家一起乐呵乐呵?”他也是没脸,一个时辰之前还哭丧着脸避开众人一个人黯然神伤呢,现在又活跃起来了。

    “也不是不行。”众人也没什么异议。在经历了与迟则豹的谈判、又抵达了阶段性的终点煊阳县之后,以贺难为核心的旅途也算是告一段落,而这也让众人反常地有些兴奋起来。

    其实这种精神头儿也不难理解——一个人在工作日中习惯了晚睡早起之后,每逢假期都想睡个日上三竿的好觉,反而却醒的比平时还要早些。

    全票通过之后,四人便返回到了之前进餐的偏厅,贺难也是重新点起了火锅——之前他因为心中的哀念所致,着实是没吃什么东西的。

    魏溃的性子急,争着要排第一个,本来他想拔出他那两柄神戟舞上一段,但是被贺难以“怕你砸碎东西”为理由给拒绝了,然后他又想打一套拳,但是贺难又说这一路上就看他跟人打架了,现在看打拳实在是没意思。

    “靠!我长这么大就当过大头兵,你让我干别的我也不会啊?”魏溃见自己的节目三番五次都被否决,一屁股坐在木椅上嘟囔道。

    贺难挠了挠头:“你就没有别的技能了?”

    这厢魏溃想了想,突然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如此反复三回,已是三碗烈酒入腹,口中粗声瓮气嚷道:“你们都好好看着啊,我给你们整个绝活儿!”

    说罢,他便三两下就将上衣脱下,露出那粗壮的两条臂膀和一条虎脊,随之露出的还有那满身的狰狞疤痕,他将衣服往地上一甩,撞开厅门就奔着院子里走去,众人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也纷纷跟上。

    这八月天已经起了秋风,入夜更是一抹料峭风寒,而魏溃却没有丝毫忌惮,过了偏厅又闯出院门,直到走出了贺难家的院子,来到了街上。但见他径直走向了一棵近三丈高、碗口粗细的柳树边上。

    “丫不会是要拔树吧?”贺难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两人,不确信地问道。丫是读过很多书、听过许多民间传说故事的人,倒是知道一个赤条条胖和尚“倒拔垂杨柳”的精彩故事。

    没等二人回答,魏溃已经开始行动了。只见他左手探到树干底部,右手抓住上头,双臂环住柳树奋力一抱——浑身汗流浃背,面目呲牙咧嘴,双臂肌肉虬结之处青筋暴起。

    好个魏溃,此时他牟足了一口气重新运力,左手上抬,右手下压,口中爆发出一声悍然咆哮。

    在这蛮力之下,那棵柳树竟被魏溃从土地里生生地掘了出来!

    这一拔,惊得贺难的眼珠子几欲夺眶而出,而燕春来和郁如意也是神色震怖——要说武林高手,他们也见过了不少,神力刚猛之人在四枝暗箭中也有一位,可是从未见有人能将这样一棵大树连根拔起的。

    无论是听过多精彩的评书,也不及亲眼见识过来的震撼,虽然他们早就知道魏溃膂力极大,但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如此之威能。

    别看这柳树虽然算不得高大粗壮,但却是根深蒂固,要想将这柳树移出地面,非得是集合数人之力,再使用着工具才行。

    这魏溃肩扛着碗口粗细的树干,倒拖着走向三人,却被贺难紧急叫停:“你不会是想把这棵树搬进院子里吧?赶紧再给人家栽回去啊!”

    魏溃闻言震了一震,心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掉头将这柳树插入了凹陷进去的土坑中,只不过他因为酒气入脑有些眼花耳热,这树也被他栽的歪歪扭扭。

    随着几人一同回到贺难家宅邸的偏厅内,魏溃此时可谓是眉飞色舞、得意洋洋:“怎么样,我说了这是个绝活吧!”

    “魏兄弟这本事……普天之下恐怕再难有第二人能如此了。”燕春来见魏溃神力无双,不由得心生钦佩之情,口中也是啧啧称赞。

    郁如意面上也罕见地出现了震惊之色,称赞道:“厉害。”

    贺难的表现则极为简洁:“卧槽,牛逼。”

    下一个排号的是燕春来,本来大家以为魏溃这个已经够震撼的了,没想到燕二哥也整个了景儿。

    “阿难,你捧着这两个桃子站到外面去,脑袋上再顶一个。”燕春来从桌上拿了几个桃子交给了贺难。

    贺难已经猜到燕春来要干什么了——就是耍飞刀,说来飞刀也是燕春来的绝活儿之一,他的腰上常年挂着十几把雁翎飞刀,对敌时经常掩其无备突施冷箭偷袭,可谓是百用百灵。

    “你可悠着点,不然弟弟这条命可就交代到你手里了。”虽然贺难知道燕春来的本事,但还是忐忑不安、面带忧色的补充了一句。

    “放心吧!”燕春来这边信心满满地回道。

    贺难走到燕二哥指定的位置站稳,双臂平展,两手中各捧着一颗桃子,头上也顶了一个最大个儿的。

    盛国乃是文明礼仪之邦,男子为了遵循礼仪礼节须得在头上绾发髻、以冠带束发。不过煊阳县临近国境,常有盛国人与东北方游牧民族云胡人通婚,风俗也渐渐相融,而贺难家的祖上也有“云胡”的血统,所以便也习惯了披发,与寻常男子不同。此时脑袋上顶了个桃子倒也方便不少。

    贺难这厢站定五十步远,燕春来仔细地看了几眼后便从怀中抽出来一条带子系在了后脑处,蒙住了双眼,口中警告道:“阿难,你可千万别动啊!你要是动了这刀指不定就飞到哪里了。”

    看到燕春来蒙眼的一刻,贺难可是吓得脸都绿了,慌忙嚷道:“你也没说你要蒙眼睛啊!”

    话音未落,燕春来飞刀已经出手——他是怕越拖下去贺难心中越怕,唯恐他站不住才倏然出刀。

    三柄飞刀破空而来,还未等“靶子”反应过来时,已经没入了三枚桃子的正中央,飞刀破开桃核,稳稳地嵌进了果肉之中,只是迸溅出不少汁液在贺难的皮肤之上。

    燕春来这飞刀也算是神乎其技了,目不能视也如此精准地命中了所有的目标,自然也迎来了一片鼓掌叫好声。

    “他们俩都来的是武的,那我二人就来个文的吧。”贺难甩了甩手上的桃汁,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凑到郁如意身边说道。

    “怎么个文法?”郁如意斜睨贺难。

    “我倒是会些乐器,我奏乐,你伴舞,岂不是颇为风雅?”贺难笑道。

    郁如意想了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自己若要施展一番舞艺,还真得配个乐师才有韵味,不过她怀疑地看着贺难那张脸道:“你还会琴瑟之艺不成?”

    贺公子一直都是信心满满:“在下可是精通音律,人送外号‘节奏大师’。”

    二人商议一番过后,便决定了郁如意先跳上一段舞,贺难先去准备乐器,然后再附和着舞蹈奏上一曲。

    郁如意的脸蛋儿、身段儿都是绝佳,舞艺也是一等一的水准,曼舞之下很快就博得了燕春来和魏溃这两个武夫的喝彩之声。

    凤歌鸾舞,摇曳生姿,绰绰绯影,步步生莲。

    但见郁如意红裙翻飞、粉袖招摇,端的是赏心悦目,真一番绝美景象。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此三人所展现的都是难得一见的艺能,堪称是绝活儿。真不知道最后一位到底会有什么出人意料地表现,不过既然是贺难出的主意,那肯定会整出一些天马行空的幺蛾子来。

第七十四章 亲眷近团圆

    郁如意正跳得兴起,座下两位观众也是时而鼓掌时而喝彩。

    忽然听得一声刺耳的敲锣声,震得众人耳膜生疼。贺难从门外边走边敲着那个破锣,扯着脖子抬高声线叫喊道:“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左手拿~起了文王鼓~,右手——举起了赶神鞭……”

    这声音高亢洪亮,语调抑扬顿挫,和那十里八乡的神婆如出一辙。

    郁如意飞扬的动作戛然而止,两道目光像似冰锥一般戳到了贺难的脸上,而两个武夫也带着一种异样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注视着贺难。

    “这就是你所说的‘乐器’、‘精通音律’,‘节奏大师’?”郁如意的眼睛是一双极美的丹凤眼,本就颇具威容,此刻她眯缝起双目更显得神色严厉。

    “呵,我……”贺难正欲解释,郁如意的玉手已经伸了过来,狠狠地在贺难的耳朵上拧了一把。

    “知道错了吗?”郁如意的双眼勾魂夺魄。

    贺难点头如捣蒜一般,不敢再触这位女侠的霉头。

    燕春来和魏溃已经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事毕,贺难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道:“方才是我行事猪突,搅了你的雅兴,你且再跳一支舞,看我来以歌相和。”

    郁如意虽是女子,但却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自己一舞未完的确是要再继续下去的,只是不知道贺难这一回到底是认真说的,还是又拿自己消遣——不过她也不去多想,借贺难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耍自己一通,随即又轻点足尖,翩然起舞。

    贺难见郁如意欣然答应,面上微微一笑,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支竹箫。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贺难居然不是装模作样说说而已,他还真有两下子,虽说技巧也高不到哪里去,但好歹也能吹出一支完整的曲子。

    贺难所吹奏的这支曲子,名唤为“寒光谣”,乃是一位不知名的边塞乐师所作,曲调平实简单,却蕴含无尽的悲凉之情。

    一舞作罢,一曲也停,倏地贺难的口中朗声道:“秀士飞刀惊羡,熊虎撼山两拳,婀娜红袖招,拨弄天河夜转,月圆,月圆,关外小筑听寒。”

    贺难信手填来的这首《如梦令》短短三十三字已经包含了各人在今夜所施展的技艺,最后一句“关外听寒”的“寒”字更是一句双关之语。平心而论,这首词在格式上没什么问题,格律上却略有瑕疵。不过他毕竟不是什么诗人,且这首诗可是完完全全地出自他手——并不像当时许多附庸风雅、欺世盗名之徒颇为无耻地抄袭前人诗句,仅仅略加改动就假称是自己所作。

    文章辞藻差劲无妨,再努力学习便是,唯有抄袭才最为可耻,简直就是败坏千年来文人之风骨——只是如今的世道,反倒是抄袭之人可以凭借一首伪作平步青云,实在是令人喟叹不已。

    尽管贺难这本事不如魏溃拔柳那样来的独一无二、不如燕春来飞刀那般摄人心魄、也不如郁如意那般来的美轮美奂,但却是独一份的才思敏捷——毕竟文采这种东西本来就难以直观表现出来。

    众人又欢聚了半晌,也觉着身子有些乏了,便纷纷到房间睡下。贺难睡了父母的寝房,郁如意的身材娇小便睡在贺难儿时卧房中的那张小床上,燕春来和魏溃这两个魁梧汉子便各在偏厅寻了一处客房住下。

    说来,这可能是贺难这些年中睡得最安生、最踏实的一夜了,几乎沾着床、合上眼便已进入了梦乡——平日里贺难的梦境均是一些天马行空的幻景,而今日他却梦见了自己的童年。

    梦里,父亲捧着一卷书躺在庭院中的凉椅之上,不时还用笔在书本上做些批注,母亲端来一篮子洗好的各样水果,小贺难则是手中提着一根木棍,在院子里撒着欢儿地折腾。

    侧身躺着的贺难一行泪流至腮下,一行泪滴落枕上,沾湿衣襟,沾湿枕巾。

    次日,贺难睁开眼已经是日上三竿,约莫巳时过半的样子,阳光透过窗纸洒在他的脸上。他一睁开眼便全然没了睡意,梳洗一番过后准备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却发现往常起的最晚的他竟然在今日醒来的最早。

    他摇了摇头,嘴角轻笑,想来众人也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贺难本来的打算,是抵达斧阳之后先躲一阵,唯恐连累到叔叔、姑姑等亲戚,但和迟则豹的不期而遇让他得知了自己并没有遭到官方的通缉,于是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拜访亲人们了。

    昨日抵达煊阳县已经快到傍晚了,于是便耽搁了拜访,今日总算是要把这件事给提上日程了。算来他已经也有两年多没见过叔叔姑姑了——在山河府求学的那段日子,叔叔和姑姑也曾来到白玉京看望自己,只是两地相距甚远,姑姑的身体孱弱不便走动,所以也不常见。

    他正坐在庭院里小椅上期待着亲人重逢的场面时,那几位也陆陆续续地醒来了,魏溃扭着自己的肩膀从客房中出来,似乎是昨晚手臂用力过甚所致,此刻微微有些酸痛。

    他身后的燕春来则是打着呵欠,似乎是对这难得的好眠意犹未尽。

    “怎么不见小郁?”贺难看向二人。

    魏溃睁大了眼睛:“你问我啊?”言下之意是昨晚我和燕春来老哥儿俩先回了客房,谁知道你们俩在哪睡的。话说回来,这俩人武艺还没切磋上,倒是回房后较量上了酒量,结果也是平分秋色。不过魏溃体格更庞大些,想来膀胱容量也比常人更大——燕春来是先憋不住上的茅房。

    贺难跺了一下脚,说道:“哎,我去叫她。”

    看着贺难的背影,燕春来问了魏溃一句:“这俩人已经关系好到可以不拘这种礼节了吗?”随后这二人对视一眼,发出来一阵猥琐的笑声。

    盛国的礼节甚多,有些算是繁文缛节,但男女之别却绝不是——哪有男子擅闯未出阁的女子闺房的道理?须知男女授受不亲,哪怕是少男少女之间也须当避嫌。

    贺难敲了敲郁如意的房门,见里面没什么动静便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却见郁如意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面铜镜,散落着各色的胭脂盒与各样发簪等物,此时的郁如意正是在额头上贴花钿。

    “出去。”郁如意连看都不看就知道是贺难来了——也只有他会这么不守规矩。

    贺难却把头整个伸进门里,从郁如意的角度看就像是门缝中长出来一个人头般怪异:“你看什么呢?出去啊!”

    “你这是在化妆吗?”贺难猛盯着郁如意看。

    “是又怎么样?”郁如意没好气地说道,哪有男子不经同意就擅闯女儿家闺房的道理?而且他看自己的眼神也不太对——就算他……也太不成体统了!

    “为什么要化妆?”贺难像个未开化的野人一般问道,郁如意刚想扔出点什么东西把他赶出去,就听见贺难的下一句:“你已经很好看了。”

    刚才还有些羞怒的郁如意一下子没了脾气,这脸上还没扑胭脂呢,就已经红成了桃子,清秀的小脸儿甚至能拧出桃汁来。

    “行啦,你先出去就是了。”郁如意走到门前,把贺难的头强行挤出了门缝合上了大门。

    贺难这厮不解风情,只是摸着下巴,嘴角一歪:“什么毛病啊这人。”

    魏溃正好走到了贺难面前,他盯着贺难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然后语气奇怪地问道:“你昨晚睡觉忘记关窗了?”

    “没有啊?”贺难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发问。

    “那你为什么笑的和中风一样?”得,这位也是一个不解风情的。

    闲话到此为止,在郁如意打扮好妆容之后,众人便驱马一同前往贺难的叔叔姑姑家——虽说贺难的亲眷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但贺难也不能把他们撇下不是?

    叔叔姑姑两家人同住在一个大四方院子里,倒也是方便不少,省的贺难刚回到家乡就又要东家跑西家蹿。

    贺难的父亲一辈共有三兄妹,老大便是贺难的父亲,老二是姑姑贺霓,老三是叔叔贺雷。三兄妹虽然自幼家境贫寒,但上贺难的爷爷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读书学艺,再加上为人都很正派,享有清名,倒也都算是小有成就。

    贺雷与自己的兄长一样,都曾是县城一级的官员,只不过兄长于清明县任职县令,他在煊阳县本地做一个捕头。十年前那场变故使得贺难之父被革去官职冤死在刑场,当时的贺雷虽然没有遭到牵连,但后来新县令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前任官员,唯恐这些人哪天再连累到自己,所以贺雷也丢了捕头这一职位,便闲居在家靠着积累下来的俸禄买下了一片耕地务农。贺雷和妻子姜云育有一女贺小秋,今年八岁半,在姑姑的悉心教导之下也是一个好姑娘,不过她和姑姑那文静的性格不同,反倒是个爽快泼辣的丫头。

    二姐贺霓出落的好看,更是精通刺绣女红,在学堂念书时成绩也是上等,在煊阳县本地是出了名的小家碧玉,最后也嫁了个好夫婿,从此便做起了夫君的贤内助——贺难的姑父张雪士曾是一位赤脚郎中,最后靠着专业知识白手起家在煊阳县本地做起了药商,夫妻二人共同经营着一家医馆和其他一些小药铺。贺霓与丈夫张雪士生有两个男孩儿,一个是贺难入山河府那一年于他临行前所生,唤作张怀文;另外一个则是大半年前所生,贺霓便修家书一封送往贺难手中共同庆祝,而贺难也替姑姑、姑父为表弟取了个名字唤作张怀景。而巧的是这兄弟二人皆与贺难的喜事相逢,姑父也就这样决定下来。

    贺霓和贺雷这对姐弟俩本来并不合住,在大哥亡故、大嫂病逝后他们两家人为了照顾小贺难便合计买下一个大院供一家人共同生活,换句话来说叔叔姑姑家也是贺难的第二个家。

    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叔叔和姑姑等亲人以及那个未曾谋面的小表弟,贺难的喜悦之情自然是无以复加,不必再过多赘述,但他的敏锐也从未消解过分毫——这是他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他注意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

    我记得姑父一家在这条街上也有一个小药铺,如今怎不得见?莫非是生意越做越大,小药铺迁了地址变作了大药房?

    贺难摇了摇头——自己还是太敏感了,做生意赚了亏了都是难免的,自己这是职业病犯了,风吹草动都得审视一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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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招摇撞骗,有人庸庸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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