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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等天黑     卒舞txt下载     卒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七三章 遗愿

    这世上唯有一类事情,能让从无后悔的魏溃在事后痛恨自己的短视——他不该把那或许是天底下最快的良驹留到鹿柠家快乐的拉磨,他应该让那家伙多出来遛一遛才对。

    可或许,就算是懒麒麟……也真的跑不过如蜡炬般流逝的生命。

    但那也跑,也得燃烧起来。

    这世上总会有些人和事如同烈火,比如愤怒与仇恨,比如壮志和野心。而驰去的快马正承载着如烈火般的勇士,带去一封加急的遗愿。

    …………

    而说到遗愿……与此同时的另一处地界,一个生命迎来了他的终结。

    在家人、臣民、朋友、对手的注视之下,巫勒部伟大的首领诺颜、草原上的雄主、“昏辰之陨”中的重要参与者,有着“凶斧”之称的苏赫巫勒没有丧失他顽强的意志,但还是敌不过衰减的身体机能。

    而随着他将自己的嘱托大致讲述完毕,最后一次呼吸也终于断绝。

    “父亲!”金帐之内,瞬息之间响起了无数种声音,但顶礼膜拜又怎么会比得过血脉亲情?

    沓来与阿祀尔先后跪地,伏在了苏赫已经彻底平静下来的躯体之上,也就是同一瞬间,泪水也滴落在床榻与衣襟。

    对于阿祀尔来说,虽然他与父亲相处的时间短暂,只有零星的记忆与最近的两年,但自从返乡之后,父亲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平心而论,对于自己从小就被送到异国他乡作为人质这件

    事,阿祀尔产生过不少怨言,仅仅作为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要与亲人几乎断绝联系,去融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社会,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从某种角度来讲,阿祀尔有资格去恨,也的确憎恨过自己的血亲和族人。

    憎恨对自己弃之不顾的父母,憎恨过夺走宠爱的兄弟,憎恨过态度冷漠的族人……

    毕竟,对于一个心智尚未成熟、力量十分弱小的孩子来说,抱怨要比承担轻松容易得多。

    但阿祀尔……并非仅此而已。

    或许是因为他天性顽强聪慧,或许是因为他在异乡也收获了应有的成长,又或许是他拥有伟大的性格……

    总之,他包容了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不公平,并且理解了父亲这么做的必要,而在时隔十余年后重新见到父母的他,也真正地感受到了为人子和为人父母的……力量。

    也正是因为阿祀尔在那种近乎于被亲情孤立的状况之下,凭借着自己的见识与心智走出了怨怒的深渊,他才会是苏赫临终遗言里钦定的“继承人”!

    德勒黑,他应该也清楚自己并非一个合格的领袖,按照他的意愿可以重新成为一个将军,才是最好的结局。

    至于沓来……

    苏赫很清楚,除非手刃了自己的次子,否则绝无可能撼动他的决心,以至于自己的遗训会成为一纸空谈,兄弟反目已是必然。但他还是做不到……

    所以他用了一个有点儿卑鄙的手段……

    让沓来在今天失去反抗的能力,而阿祀尔会妥善地处置兄长。或许这就是为人父母对于自己错误的最后的弥补了。

    再然后,那也就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了。德勒黑、沓来、阿祀尔……你们就亲手迎接自己的未来吧!

    “父亲……这种未来,我可不承认。”尽管身体几乎已经完全丧失力气,但沓来的内心当中还是有一个强势的声音平静的自语。

    沓来也坚信,这世上没有人的泪流会比此刻的自己更加复杂。

    因为从小就在苏赫身边成长的沓来,对于父亲的感情,比之阿祀尔只会多,不会少!

    与血脉当中的存在的天然联系不同,更为紧密坚固的情感建立在共同

    的经历之上,阿祀尔那大量的空白终究存在,但沓来却始终在君父的左右。

    “最了解您的人,终究还是我呢!“不知不觉间,沓来已经握住了苏赫那已经渐渐失温的右手,并且在心中念叨起来。

    “但很显然,您太忙了,也太老了,以至于没有充足的时间,去回过头来重新认识一下您亲手栽培出来的次子,也因此就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和决策……”沓来的声音渐放,由一开始的心声转变成了在父亲耳边的呢喃,但显然仍有继续扩大音量的趋势。

    “不过我也不会怪您……因为似乎还来得及。天神会准许您的魂灵于此停留,所以就暂且听听我的想法再离开吧!”

    从这里开始,沓来的叙

    述已经足够令金帐当中的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了,而无论是仍沉浸在悲痛当中的族人还是出于尊重而致哀的宾客们,也都渐渐地停止了嘈杂的声音,转而沉静地聆听着独属于一个儿子对于父亲的悼词。

    沓来是巫勒部当中公认的博学之人,但这份对于亡父的哀悼却相当通俗易懂,只不过稍显冗长了一些——只因为他的内容太过复杂漫长,那是沓来二十多年来的成长历程,是苏赫近五十年的戎马生涯,以及巫勒那跨越了时代的发展史。

    对于一个人的葬礼来说,这样的悼词有些不知所谓。

    但对于巫勒的新君来说,以此作为继承大统的致辞……

    刚刚好!

    苏赫老了,但他的感知却并没有迟钝,所以他很清楚,自己的寿辰在哪一天,而在此之前,他秘密地叫来了阿祀尔,并在这短暂的时间之内给了他一份只属于两任首领的嘱托。

    他会在自己的葬礼上,为沓来准备一副***,让阿祀尔顺利地制服自己的二哥,以此来消解他的势力。而作为承诺的一部分,阿祀尔也向父亲表明了自己绝对不会对亲兄长下杀手。

    正如他与贺难事先约好的那样——将沓来活着带离草原安置下来。

    然而就像沓来所叹息的那样,自己的能力已经超出了父亲的掌控,以至于他识破了这个计谋,并且反将一军。

    就在他完成了自己的致辞之后,阿祀尔那本来跪坐在苏赫

    床榻之前的身躯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而与阿祀尔症状相似的人也不止一个,沓来的目光正落在人群当中的那个贺难、以及三弟的其它同伴身上,一个又一个与自己对立的家伙,全部都失去了昂首挺胸的力气。

    “这……”宾客当中站在最中央的岱钦瞬间就发现了异常,然而正当他想做出什么举动时,却被沓来的行为打断了。

    “看来三弟对于父亲的感情也并不比我浅啊,以至于和同伴们都操劳过度,彻夜未眠。也怪我说了这么多,让听者也不由得疲惫。”阿祀尔濒临昏迷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沓来伸手扶住了自己的手臂:“来人,将三王子和贵宾们带下去好好休息!”

    纵然沓来的野心再膨胀,他也不会在父亲的灵堂之上就毒杀众人,那是对亡者的亵渎,也是对天神的挑衅,从沓来三番五次地请求大祭司出面以及饱学南国文化也能看得出来,他对宗教和礼法仍存敬畏之心。

    人,当然不能留,但也要等到葬礼彻底结束之后。按照巫勒的规矩,苏赫将会被一支仪仗队秘密地埋葬在圣山当中的某一处,以马蹄揉平坟茔的表面,再建立至少一个衣冠冢,等到一切程序完毕之后才算是结束,全程下来大概有五六天左右的时间吧!

    既然他想要成为部落的掌控者,那自己也要遵守一定的规矩才对,如果只是为了“清理威胁”就擅自毁坏规则

    ,所酿出的后患可绝非阿祀尔的反抗那么简单了——一旦失去规则与传统的制约,那么其余部落的首领也

    不会再信服自己,没准儿一个相似的场合自己也会因此丢了性命。

    事情要做得绝,但也要做得体面,这是成为君主的必修课,同样也是代价。所以沓来不得不等,也等得起。

    然而有些人必须遵守的东西,在另一部分人看来和垃圾差不多,沓来需要体面,本来就没有什么体面的人可不需要……

    就在阿祀尔等人被沓来的卫兵或搀或抬地带离金帐之后,营地当中便响起了一阵有如雷鸣般的马蹄声,随着外面的争吵与抢夺瞬间开始又匆匆平息,一个顶盔贯甲的男人闯入了帐中。

    “我还在纳闷呢,父亲最信任的亲卫队长去了哪里。”沓来仍站在苏赫遗体边上,奉天子以讨不臣:“今日的金帐,可不是你能带武器来的地方……莫非你是要造反么?”

    “二王子言重了,兴哥绝无任何不敬之意。”说是这么说,但兴哥的手还是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之上:“但诺颜离世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缺少大王子呢?”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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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四章 待葬

    大王子……德勒黑?

    事到如今,就算是沓来也不好估量,德勒黑出现在这儿究竟会带来何等影响。

    但唯有一件事值得确信……那就是德勒黑死了要比活着好。

    “你说什么?”沓来把逼视的目光调集到兴哥身上,又向前走了几步。不过始终还保持在一个安全距离上。

    而兴哥似乎也没有上前的意思,而是用更沉重的口吻强调了一遍刚才的内容。

    但金帐当中的人,都从兴哥的语气中听出了愤怒和哀伤。

    兴哥转身,衣甲作响。巫勒人的习惯向来是轻装简从,哪怕兴哥身为亲卫队长,平日里也多着皮、棉甲,而今日的全副武装……不只是为了仪式,更是为了应对有可能的发难,或者主动发难。

    在兴哥的号令之下,四名白衣武士却抬着一个被简单收敛好的棺椁走入了金帐,本就拥挤的帐内又显得捉襟见肘了些,而见此情形众人也是纷纷为他们让出一条通路,甚至还有警觉性极强的一些人意识到了接下来可能要爆发的冲突,索性便退到了帐外。

    不过作为将德勒黑的尸首带回来的兴哥可不在乎那么多,他领着棺材向前又进了两步,沓来虽然还未有多动作,但他手下的侍卫已然从两侧挺身而出,如同门板一样将兴哥与沓来彻底隔绝。

    这显而易见的提防,也在兴哥的意料之中,不过他的目标本来也不是趁机刺杀沓来,而是扑通一声便跪倒在

    地,朝着苏赫的遗体叩拜哭诉起来。

    而众人也从兴哥的口中得知德勒黑生死的本末——当夜德勒黑被刺杀殒命,尸体却被杀手带走,幸而卫队巡逻之际发现了杀手的行踪,便与之展开了一场大战。杀手们且战且退,直到追击出几百里,兴哥才得以将刺客尽数消灭,方将德勒黑的遗体抢夺回来。

    听完兴哥的叙述,沓来稍微抬了抬眼皮,心下一横却又上前揭开棺木,待到他确认其中盛放的正是已无人色的德勒黑无疑之时,二王子却也有样学样地惊天一跪,伏在德勒黑那已经有些腐臭味道的躯体上嚎啕大哭起来。

    “真是……兄弟情深啊。”暴彦巴图部族长岱钦突然幽幽言道,也不知他是看出了些什么。

    而痛哭流涕的二人,实则才是在场最为冷静的两个——沓来自不必说,作为始作俑者,他分明清楚兴哥这套词的细节处全都是谎话,可他又没有理由和立场去揭穿,此刻正绞尽脑汁地构思着接下来的对策;至于兴哥……早就接到了阿祀尔的命令,让他率领亲卫队去搜寻德勒黑的下落。

    兴哥也是颇有些阅历之人,便率众沿着圣山开始搜索,果不其然追上了魏溃,双方各叙情况之后便顺势就把德勒黑带回到巫勒大营,赶着今日去将沓来一军。

    沓来想利用葬礼的契机将阿祀尔等人全部都控制起来,虽然不知道他会采取什么办法,但兴哥

    也绝不会遂了对方的意,只要德勒黑的尸骨出现在众人面前,势必会对沓来的计划产生冲击。

    而这也是二王子最不希望出现的场面了。

    “敢问卫队长,凶手如今在哪里?我要亲自杀他泄愤!就算是已经死了也要让人鞭尸数日!”短短数息之间,沓来已经想到对策,猛地站起身来,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怒道。

    若要放在以前,大伙儿还真就会觉得沓来搁这演戏呢!但前不久他们兄弟三个刚刚上演了一出兄弟情,却使今日的哭丧极为逼真。

    兴哥自然知道二王子揣着什么主意,无非就是让他们交出凶手作为证据,否则立刻就会倒打一耙,幸好他也早有准备就是了。

    二王子的话音落地,兴哥已然命人呈上凶手的头颅——魏溃的经验老道,知道凡事都得给自己留条退路,于是在斩杀

    廖吉之后便割了他的人头带在身上,防止日后有人栽赃,不成想却刚好用在了此处。

    “这干杀手人数众多,但唯有他们的头目、也就是此人实力最强,单骑向北驰走百里才被我追斩,只是尸体不便携带,便仅割了他头颅为证。”兴哥这般应对,倒也没什么破绽,随即便将廖吉的头颅向地上一掷,那人头骨碌碌两圈却正落在苏赫的榻前。

    “老诺颜,是兴哥守护不力,才致使大王子横遭此厄运,哪怕亡羊补牢也为时晚矣。只是兴哥在杀贼之前从此人口中拷问到

    了一些情报,幕后黑手还存于我巫勒大营当中,还请大人暂且宽恕兴哥渎职之罪,待到我率人揪出真凶之后,将这些人的头颅一并作祭!”兴哥又是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大声诵道,叫整个金帐都听得清楚。

    “哦?你是说谋害德勒黑的真凶还另有其人?”哈尔巴拉部的首领、“虎煞”莫日根连忙走上几步,拽起兴哥。莫日根与德勒黑平素有过几次交手,最终被德勒黑的豪气所折服,两人便视彼此为知己——前日听闻德勒黑下落不明,他也是最焦急的一批客人,今天见了好友尸身,心中悲怒无以复加,只愁不知向谁报仇雪恨。

    听了兴哥的话,莫日根自当是暴跳如雷,两手已抓在棺木上,大声道:“我莫日根定当率哈尔巴拉部助巫勒找出真凶,为我兄弟报仇!还有谁要参与的?”

    虎煞在草原上威名赫赫,虽然其部族经济不振,但几乎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猛士,而有了莫日根的牵头,立刻就有几个部族随之附和,要将凶手血祭,以告慰这对父子的在天之灵。

    “兴哥……或者说阿祀尔……真是好算计。”而沓来看到众人的情绪在须臾之间便从为苏赫哀悼转为替德勒黑复仇之上,心中也不禁暗道不妙——这样的氛围不利于自己夺权。更让他感到恼火的是,这附和声当中甚至有自己的盟友。

    暗杀大哥这种隐秘之事,自然是知者越少越

    好,而这几家也未必是真心要为德勒黑复仇,多半是还被蒙在鼓里,所以为了讨好自己才跟着吼两嗓子——但他们这般声威壮大,却引得在场众人纷纷加入到宣誓的行列当中,数息过后便全都是复仇的声音。

    “既然要找到真凶,那下葬恐怕就要延迟几日了,依老朽之见,不如暂且先为苏赫与德勒黑守灵三日,若是在这三天之内捉住了凶手,也算是让他们了无遗憾,若是没有捉到,便将二人葬于巫勒圣山,再做打算。”岱钦不愧是年纪最大的首领,很快便洞悉到了关键——他可是阿祀尔的盟友,现在拖延时间对己方有利,于是才如此道。

    而在这样“公道话”的压力之下,沓来……也终于放弃了继续主持葬礼的意愿,倒不是说他在这一局认输了,而是聪慧如他却于无意间察觉到了另外一些蛛丝马迹。

    兴哥的靴底……是灰土,方圆几百里之内只有圣山地带才会有的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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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五章 煞虎

    或许是无心之失,或许是百密一疏,总之兴哥和白衣武士的战袍、马靴底部所沾染上的泥泞的灰土,让沓来确认了他们过去的行踪。

    对于阿祀尔这三王子派系来说,这是桩麻烦,很大的麻烦。

    以沓来对于草原地理的熟悉程度,根据现在的线索去推测出真相简直就是易如反掌——魏溃、德勒黑以及默娅八成就是一块儿消失的,如今德勒黑已确定死亡,默娅的死活倒是无关紧要,但魏溃一定还活着……

    魏溃这个外族人对巫勒的了解没那么多,圣山的位置及意义多半就是德勒黑的临终嘱托了。由此可见,魏溃在与刺客团激战、并且赶回德勒黑营地的时候,毕哈温还没来得及完成补刀,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怕就只有两位死者才清楚了,但从时间上来推算——魏溃杀光刺客团的总用时也就两刻钟左右,再加上特洛罕不知什么缘故耽搁了不短的时间,才让魏溃赶上了即将咽气的德勒黑。

    不得不说,沓来最大的漏算就是对于魏溃实力的估计不足,但其实这也不能怪他——这个魏溃的情报太少,在此之前也只是和兴哥简单地比试了一番,沓来本想着可以利用据说武功高强的南国人来制服南国人,但没想到这个廖吉也是个赔钱货,十几个人弓马俱备的情况下还被人杀了个一干二净,这也是令人忍无可忍却又意想不到的事情。

    但也正是因

    为这样的阵容都没能拿下魏溃,使得沓来对于魏溃的实力有了一个新的认知,也让他醒悟了过来。现在的沓来显然已经放弃了在魏溃身上投入更多战力的想法,反倒是将其彻底隔绝在战场之外才是最好的做法。

    之前的沓来为阿祀尔从南国召唤来的增援所忧虑,再加上大祭司的占卜结果也进一步误导了他的判断,认为魏溃就是那个会对局面产生影响的南国人、而且是必须优先解决的目标。但现在想来,无非就是舍本逐末的多余步骤,更何况乐观地想一想,没准儿魏溃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已经是把德勒黑的尸体送到兴哥手上。

    沓来不是个缺少自信的人,但由于自身的习惯导致他会在一些时刻举棋不定,可毕竟他的本事在这里放着,面对兴哥今日的暗中发难也是照单全收,另有对策。

    无非就是再来一次……借刀杀人罢了。

    “我听说我弟弟那边也请了您过去说话,莫日根大哥怎么会想到我这里来?”沓来笑着将虎煞迎进门来,拉着对方的手坐下。

    莫日根这人的特点就是有话直说,所以他也没考虑沓来的面子,当即便答道:“论亲疏远近,你们俩在我眼里没什么差别,但你是兄长他是弟弟,按辈分也是先到你这儿——不过他那里我也是会去的,在找到谋害德勒黑兄弟的凶手之前,我也不准备离开你们巫勒。“

    沓来点了点头,脸上

    又流露出一丝哀伤:“对于我哥哥的事情,我只会比莫日根大哥您更难过,相信你我此刻都是一样的心情——这也是为什么我会第一个就想请您来参谋,毕竟你们二人彼此敬重,您又是第一个跳出来发誓寻凶的人,想来也是最值得信任。”

    虽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莫日根都是四肢发达的猛男,但这也不代表头脑非常简单,毕竟是一族之长,管着成千上万人的吃喝拉撒,所以莫日根也知道沓来什么意思:“沓来老弟联络我,想必是心中已经有了怀疑对象了吧?那就请你但说无妨。”

    和这类直肠子打交道,二王子可太熟悉了,因为绝大多数草原人都比较耿直,在他们面前遮遮掩掩反而会招致厌恶。不过沓来的心计可非常人所比,平铺直叙难道不觉得,兴哥在这时候带回我大哥的遗体,有些过于奇怪了么?”

    莫日根对沓来了解得也不浅,唯恐其中有诈,又觉得这是在挑拨自己将矛头对准他的政敌阿祀尔,便嗤笑了一声:“沓来老弟,莫不是唬弄我莫日根,想要我去替你对付阿祀尔?”

    “非也。”沓来当即便举出手势,正色道:“我与阿祀尔都有志于接替父亲的地位不假,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我俩毕竟是至爱亲朋手足兄弟,哪怕来日真有争端也得是堂堂正正

    一斗,就算我胜了也不会对亲弟弟下毒手,所以也绝不会去怀疑三弟害了大哥,更何况阿祀尔本来就仁慈兼爱,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但他本人不这么做,不代表他的手下不会擅自行事,更不代表没有人从中作梗。”

    莫日根稍微沉思了片刻,又点点头道:“你说得倒也不错,有些时候都是手下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却将主君架到了火上烤——所以你是在怀疑兴哥咯?”

    见莫日根没有严词反驳,沓来宽心了些,又引话题道:“正是。兴哥这些日子以来都以巡守的名义没有出现在大营当中,也就是说除了他们亲卫队,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行迹可谓疑云重重。而他带回来的那个‘凶手’,显然是个南国人……

    “草原上的南国人数量不多,投靠我们各大部族的都登记在册,而这个南国人却是你我都没有见过的生面孔——保不齐就是阿祀尔手下新来的那伙南国人之一,被他们当作苦肉计献了头颅出来。而且我早就听说过,他们那伙人除了领头的贺难、魏溃,其余人都跟着兴哥一起行动……那他们岂不是最有机会下手的人?而且前来探望我父亲的特洛罕大叔还带了他的孙女默娅来这里,可我大哥的帐中却只见特洛罕的尸体,默娅又消失在何处?”

    沓来的说法倒是有理有据,莫日根不免跟着他的思路去想,只

    是皱着眉头道:“可是兴哥……他跟随诺颜苏赫征战几十年忠心耿耿,又与你大哥关系匪浅,且不说他能不能下得去手,又有什么理由值得他这么做呢?”

    沓来叹了一口气,似乎是不得不如此言道:“起初我也与您抱着同样的想法,可是权欲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兴哥过去作为我父亲的亲卫队长,几次护卫他于刀山火海之间,甚至我们兄弟也得益于他的救命之恩,可是他如今年纪大了,又被我父亲分配给势力最逊色的阿祀尔作为卫队长,可以说职位降低了一级——试问无论是我还是大哥最终做了主君,还会再任用他么?

    “可若是将阿祀尔扶上王位,那卫队长的职责还会属于他,甚至还能凭借元勋的功劳更进一步——众所周知,阿祀尔回来之后最亲密的人莫过于兴哥,那将来可不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这番说辞,还真不是沓来根据今日情形的现挂,在此之前他就预谋过除掉兴哥,只不过是换了种方式罢了——但莫日根的心中,还真隐隐有些被他说服的态势。再加上沓来又趁热打铁,将自己发觉的其余疑点一股脑地灌输给莫日根,这秉性刚暴的莫日根还真就忍不住想要去与兴哥当面对质一番。

    “莫日根大哥,切莫如此心急啊……若是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贸然出言打草惊蛇,反倒是将咱们置于不利的地步!”见

    虎煞怒意昂然,沓来连忙劝阻道。

    实际上沓来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莫日根的行事,他本来也没想阻止,只不过是激将法而已,自己越是这么说,那莫日根就越是迫不及待。

    果不其然,莫日根一甩袖子,起身之势将座椅都带倒,厉声道:“沓来老弟,我知道你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但我虎煞可没心思想这么多——若他真是凶手,你现在还犹豫不前,那等他想好了对策岂不是又晚了一步?不过你也放心好了,我也不会拖你下水……就是去对峙也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你无关!”

    沓来似乎也被莫日根的气势所感召,当即也站起身来,攥拳道:“那怎么能行?既然是我提出的怀疑,又请您来参谋,自当是你我二人共同面对,如果真冤枉了兴哥,那我便将王位让与我弟弟作为赔礼!”

    莫日根还真不是和沓来客气,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应当为德勒黑做些什么而已,反倒是拒绝了沓来与他同去阿祀尔营地的要求,不过沓来也没有再强求,只是差人一路将莫日根护送过去,以尽地主之谊。

    而虎煞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倒不是说,沓来的人在路上把虎煞暗杀了,而是正相反——虎煞安全地抵达了阿祀尔与兴哥的所在,并且将自己的怒火与疑问全部都倾泄了出来。

    对证之下,他到底有没有打消对兴哥的怀疑,不为人知。

    但就在众目睽睽

    之下,亲卫队当中的一名卫士,竟然出手击杀了莫日根。

第五七六章 处置

    “拉沁!你在干什么?”

    在倾听过沓来的猜想之后,虎煞莫日根在沓来侍卫的陪同之下抵达了阿祀尔的营地当中,虽然莫日根多次拒绝了沓来的护送,但转念一想或许这也是二王子对弟弟的一种宣告——莫日根只想为知己德勒黑报仇,至于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斗倒是不关他的事情,也就没有推辞到最后。

    而与向来都在重重铁卫的防护之下才会单独面见客人的沓来不同,阿祀尔的大帐就显得热闹许多了,可谓群英荟萃。

    不过这也正合虎煞的心意——对他来说,越是在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对质,越能试探出兴哥是否编织了谎言。

    然而,这场对话并没有出现莫日根预想当中、兴哥支支吾吾的场景,甚至连对答如流的机会都没有——只是在莫日根提出自己的质疑之后不久……一把锋利的刀从侧后方突如其来地插入了莫日根的体内,无论是速度还是力度都无懈可击!一刀毙命!

    “拉沁!你疯了?!”见此状况,无论是主君阿祀尔、卫队长兴哥还是贵宾岱钦、阿银等人,乃至其余的卫士们和负责护卫莫日根到此的沓来部下都愣在了原地。

    不知道拉沁唱的这是哪一出?

    “莫日根!”与虎煞近在咫尺的兴哥第一时间就伸手扶住了对方倒地的身躯,但拉沁的刀又快又狠,那是抱着一击必杀的心态所进行的挥刀:“为什么要向客人出手?我需

    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哪怕是宾客……也不能冒犯卫队长、更不能指控一个对巫勒忠心耿耿数十年的战士谋害了大王子,更别提他刚刚是从哪里过来的……大家都很清楚吧!”拉沁瞪着一双如狼犬般凶怖有神的眼睛,不惧任何人或惊愕或指责的目光,哪怕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也未能压住他分毫。

    可能也真到了……压不住的那一天。

    拉沁今年不到二十五岁,但从军已经有十年。身为巫勒一支没落贵族后裔的他主动选择加入了危险性极高的诺颜亲卫队,足可见其生性之坚毅果敢,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狠毒,曾几何时有在大战当中萌生退意的同僚劝告他一起后撤,居然被他亲手所斩杀——这也让人对他产生敬而远之却又心怀畏惧的感受。

    然而性格上的缺陷却完全不能掩盖他能力上的光芒,拉沁的刀是巫勒最快的刀,拉沁的心是巫勒最硬的心。就凭借这两点,他被当作日后亲卫队的接班人来培养,不可谓不重要,而他本人在获悉这种倾向之后也越发努力于在亲卫队当中发热。

    “就因为这种事……”岱钦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身为资历最老的族长,他比谁都要清楚拉沁所为的严重性——这根本就不只是在没有上司命令下擅自行动这么简单,无论拉沁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理,他所杀的对象都是一个部落的首领,无论

    巫勒部最终给出什么样的解释与赔偿,都无法平息哈尔巴拉全族的怒火。

    “你知道么?你这就是在帮倒忙!阿祀尔、兴哥以及巫勒的诸位,还有我们这些其余部族的人都为盟誓做出了非常大的努力和牺牲,你这么做又将我们置于何地?”另一位按耐不住急火的人正是阿祀尔的好兄弟阿银,同样作为血盟诸部的一员,甚至还是积极说服各大部族与巫勒联合的帮手,阿银比谁都清楚为了能使得诸部暂时达成一致,在场众人都付出了多少——但现在随着拉沁的行凶,阿银似乎已经看到了局势正向深渊滑落。

    “是啊,你这么做,让我们这些人也很是为难啊……”另一位部族首领赫薛也幽幽言道:“莫日根族长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语气稍微重了些,但那也是为德勒黑王子着急,可你却不由分说地就杀了他——且不说你究竟是不是为了掩饰什么……

    “今天你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掉一个族长,明天是不是就有另一个?这样看来迟早也得轮到我头上——还是说你们巫勒早就打定了主意,联盟是假,把我们全都骗到这儿来排队砍头是真?那我看以后草原上也没有盟誓一说了。”赫薛倒也不怵,阴阳怪气地言道,而口中苛责讽刺的对象显然不是一个小小的卫士拉沁,摆明了就是朝着阿祀尔去的。

    “哼,你以为我不敢……”可没想到拉

    沁听完诸人或劝解、或警告的言谈,竟然毫无收敛悔悟之意,当即便作出一副再抽刀的姿态。

    话音未落,兴哥已经腾地起身,铁盘一样的巴掌顿时扇在了拉沁的脸上,用力之大甚至将年轻人的嘴角都打得迸裂开来:“混账东西,还不住口?你已犯下如此过错,快向诸位赔罪!”

    说到底,拉沁再怎么样都还是自己的部下,兴哥这连打带骂也是给外人看自己的态度,哪怕于事无补也得先做足姿态才是。

    “来人,先将莫日根族长的尸首好好收敛起来,待我之后亲自向哈尔巴拉部赔罪!”极少动火的阿祀尔此刻也是怒不可遏,浑身肌肉都在抽搐,只不过他还有理智尚存,知道事有缓急:“至于拉沁,先打他五十军棍,然后再听我处置!”

    拉沁似乎是被兴哥那一巴掌打懵了,再也没有什么举动,只是任由四五个人将他按倒在地用绳索绑了带出了大帐,而剩一好言相劝。

    可是事已至此,阿祀尔能说得动活人,却也不能令死人复生,如此恶劣至极的行径,也让诸部人马不再相信阿祀尔的话,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愤怒与恐慌——以赫薛为首的、本就不算坚定的一些人甚至当场便拂袖离去。

    “孩子……你跟我说句实话。”就连岱钦也神色复杂地看向疲惫不堪的阿祀尔,犹豫半天

    才道:“拉沁……究竟是不是因为心虚才会……”

    还没等阿祀尔开口,阿银却拽住了岱钦的手臂,坚定道:“岱钦伯父,难道就连您也怀疑是阿祀尔指使兴哥他们害死了德勒黑大哥?”

    讲道理,一般人被这么反驳之后多半会惭愧,但岱钦这种老江湖可不一样,更何况他是真心在帮忙想办法。

    “可能现在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但我还是得给你们提个醒儿。”眼看着众人的气势都衰落了下去,沉默寡言了许久的“南国谋士”却突然开口。

    他想表达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他不相信拉沁的行为是一时冲动,而哪怕就算他的初衷真是为了兴哥的名誉云云……那他也得死。

    往小了说,这是一命抵一命,往大了说……留着他也是个祸害。这种人,他真的有可能脑子有问题。

    只不过在彻底处置拉沁之前,还得经过自己的手,把他这么做的真正理由撬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银已经稍稍猜到了对方想说什么。

    “很简单。咱们回忆一下,莫日根今天怎么来的、谁劝他来的?那他死在这里,对谁最有利,那就是谁干的——不是他干的,那也要做成是他干的样子。

    “这件事瞒不住,毕竟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呢!而哈尔巴拉部很快就会兴师动众地来讨个说法……但说到底最麻烦的也不是哈尔巴拉部。

    “另外几个部落的态度你们也都看

    到了,此刻联盟的破裂只是旦夕之间而已……只不过我猜,被破裂的人就只有我们而已——沓来那边儿可未必。”

第五七七章 纵火

    就连沓来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么一拱,居然能收获到如此大的成效。

    至于因此而废掉拉沁这么一个自己苦心积诣许久才埋下的棋子,沓来或许稍有觉得可惜,但从其产生的结果而言,还真是物超所值。

    一个朋友、或者说死士的命,能将阿祀尔推入如此不利的地步,这实在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

    只是如此大的优势,反而让沓来陷入了一种困扰,因为摆在他面前的选项似乎每一个都是“正确选项”,按照常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沓来必须更加深思熟虑——在这貌似正确的背后,是不是有可能埋藏着自己看不到的、但却致命的陷阱呢?

    “好不容易事情进展得这么顺遂,但您似乎很犹豫啊……”乌尔赤和沓来共事的时间也有许久了,对二王子有着超乎寻常的熟悉,所以他轻而易举地便察觉到了沓来眼中的迷茫。

    “越是顺境,就越不能得意忘形,我只是遵从父亲的教导而已。”不知何故,沓来轻声叹了一口气:“不如你来帮我选一选……接下来我们究竟是顺应哈尔巴拉部的怒火,与之一同征讨阿祀尔;还是划清界限静观其变;又或者继续表示和阿祀尔站在一起共同面对,然后伺机而行?”

    乌尔赤听到沓来的选项,不由得笑了起来,然后道:“喂,这样搞的话究竟你是主君还是我是主君啊?向来都是臣子献策供主君选择,哪有主公出谋划策、臣子替他做决定的?”

    “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我想听一听,你和我的选择,是否能够重合。”沓来的意思就是让乌尔赤但说无妨。

    乌尔赤稍微思索了片刻,然后道:“如果说要分轻重缓急的话,我是不建议继续和阿祀尔站在一起,虽然这样更隐蔽、但风险却更加不可控——哈尔巴拉部可不算是块好啃得骨头,若是能闪击阿祀尔全盘接手巫勒的话还尚有与之谈和的空间,可若是不能,那哀兵必胜的哈尔巴拉部很有可能对我们也造成不小的打击。

    “至于第二条……从保守的态度来讲,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个人不喜欢。

    “那剩下的就只有一个选项了……决裂吧,就在现在——拉沁已经做到了他该做的,现在的局面也正好是您想要的,不如就趁此机会宣布阿祀尔的罪行,然后与哈尔巴拉部联合!”乌尔赤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唾液横飞的状态。

    事实也是如此,比起第一条策略来说,剩下的几条压根儿就算不上什么计策,收益不足、风险又高,而且夜长梦多。

    沓来也点了点头,乌尔赤的心声又何尝不是他手下的将士的心声?而在得到了支持以后,沓来也是信心倍增。

    “那么现下也就只有一件事令我担心了……”沓来又念道,他留了个气口让乌尔赤去领会。

    “您想说的是……灯下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沓来的心中就一直有一股奇怪的感觉萦绕在心头,就好像一条藏在自己裤腿里的毒蛇,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然后咬中自己的要害。

    “正是。”沓来很感谢乌尔赤能够领会到自己想表达的东西,他也期待着对方给出一个解答。

    乌尔赤再次沉默,事实上这也是他刚刚才意识到的问题,不过好在他的思路比较清晰,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答案:“如果非要说什么东西会是咱们的‘灯下黑’的话……”

    “那就只有我带来的那个南国人了。”

    就像前文说的那样,乌尔赤非常了解沓来,他暗示自己去想一想灯下黑的问题,就是在告诉自己“你带来的人你亲手解决”。

    “很好。”沓来对乌尔赤的态度很满意,不过他还是得稍微叮嘱一下对方:“先把他带来吧,我想试着从他身上榨取到最后一点儿价值。”

    …………

    厄里飏见到沓来的时候,一切都令他感到十分熟悉,包括戒备森严的披甲卫士,也包括沓来准备好的一箱金银财宝,前者让他觉得恐惧,后者让他面露欢喜。

    “我想过了……我呢,是不太愿意继续留你在我这里做事的,事实上你也替我做不了什么。所以我给你准备了这个。”沓来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放在地上、箱盖敞开的礼品,厚实的靴头发出闷响:“这就算是咱们分别的礼物了吧。”

    “还真是见外啊……二王子殿下。”珠宝的光辉就像胶水一般将厄里飏的目光死死粘住,而口中道谢的厄里飏也没那么诚恳——都是看在钱的面子上:“鄙人能结识二王子,真是三生有幸。”

    “客气的话就免了吧,你应该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沓来又笑道:“想要带走它,那还请你拿出让我感兴趣的东西作为交换。”

    “呃……”厄里飏此刻却有些面露难色,紧接着苦笑道:“我能交代给您的东西,恐怕也没有什么了——您已经通过我的情报放逐了魏溃、封锁了阿祀尔,就连那个贺难也没有施展他才能的机会……我想这些已经足够多了吧!

    “所以,我觉得这是我应得的。”

    沓来冷哼了一声,递出了一个眼色,披甲卫士们立刻作势要上前:“你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

    “不敢,不敢。“厄里飏摆了摆手,然后又道:”但只有把钱拿在手里,我才能安心呢!“

    说着,厄里飏便上前两步,把手抓在了箱盖上,卫士们本来担心这家伙会由此做出一些危险之举,但沓来看他的目标还真就只是那一箱财宝,也就没有让卫士阻止他。

    而厄里飏拖着箱子后退了数步,然后“嘿”了一声,浑身发力将那足有二三十斤的箱子扛在了自己瘦弱的肩膀上,然后向沓来回报了一个微笑:“那我就先替兄弟们谢过二王子的赏赐了!”

    “你说的兄弟们……”沓来刚想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没想到厄里飏居然抱着箱子转身就跑,其速度之快就连精锐卫士们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消失在了营帐之外。

    “快追!”其中一个卫士大喝一声,连带着数人一齐追出了帐外,要将这个贼子擒拿归案。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二王子又惊又疑,却不知道厄里飏抽的这是什么风,只是安如泰山的沓来所不知道的是,跑出营帐的厄里飏正在“丢盔弃甲”,而他所丢弃的东西,正是自己刚刚赏赐给他的财物。

    “弟兄们!二王子给大家发钱了!谁抢到就是谁的!”厄里飏的脚下爆发出一阵神速,话音未落已经跑出了老远,而他也不像是往营地外“逃走”,反而是往营地的深处加速。

    沓来不是个很小气的人,但他为了诱使厄里飏再拿出点儿可信的情报算是下了血本——反正对方无论如何也带不走这些财宝,算是空手套白狼。

    然而真正在空手套白狼的人……是厄里飏。他的大声呼喊和肆意丢弃,使得整座营地乱成了一团——能够被沓来安排在身边的士兵固然训练有素,但眼前触手可得的金银又有几个人能够抵抗得住诱惑呢?充其量也只是不会因此对同僚大打出手,但该抢的一分他们都不少抢。

    “肃静!注意秩序!”哪怕是卫队长的声音,都很快淹没了在了人潮的声音当中,原因无它,只是参与这场狂欢的人太多了……

    除了披甲持刃的士兵之外,营地中的杂役、奴仆、婢女们也都加入到争抢的行列当中,要知道沓来对手下的士兵很不错,但他们的待遇可不算在其中,更何况这些天以来厄里飏经常会和他们打交道,早就透露、甚至可以说是怂恿他们一定别放弃这样的机会,那么营地后面会乱成什么样也就可见一斑了。

    然后……沓来的营地当中便是熊熊的烈火燃起。

第五七八章 覆巢

    “厄里飏……厄里飏!”

    满目疮痍的大营当中,极少暴怒的沓来青筋毕露,几乎是咆哮着迈出了营帐,而映入他眼中的……则是正在被火蛇焚烧吞噬的、属于自己的基业。

    诚然,这个临时营地只是他基业的一小部分,但却是莫大的耻辱。

    就好像有人在自己的脸上踩了一脚一样。

    “你是在找我吗?”不知什么时候,厄里飏已经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钢刀劈开了燃烧着的帐篷,几乎瞬杀了面前的一名卫士,最后他与沓来四目相对,顺便用自己的裤子将刀刃上残留的鲜血擦拭干净。

    “你……”当贪婪猥琐的神情从厄里飏的脸上消退之后,沓来甚至产生了一种对方连五官都发生了变化的错觉,而眼前站在这里的人——真的该叫他为厄里飏么?

    “我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了,但显然你完全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啊!”厄里飏的脚步缓缓移动,而沓来既没有转身跑出大帐,更没有像个傻子一样呆滞在原地,他和厄里飏抱着同样的想法,都要致彼此于死地。

    “原来如此……”沓来回忆了一下最初的对话,那双狐狸般的眼睛最后还是落在了厄里飏的身上:“看来我的不安没有错,看来……你也比我想象当中更加大胆……”

    “贺难!”他的真名被爆破音脱口而出,沓来猛然亮出如弧月般的刀刃。

    …………

    从一开始,

    贺难的目的就非常明确——那就是把事情简单化。

    正面交战的话,阿祀尔很难与履历丰富的沓来相争,各自的兵力与支持也有着天渊之别;而从时间上来看,将事情尽可能提前到诺颜逝世之前也很有必要。

    所以为了避开己方的薄弱之处,贺难决定伺机刺杀沓来——说到底,沓来的部队所忠诚的也是巫勒,就算在此之后还会有人抗拒阿祀尔的统治,群龙无首之下也很容易逐个击破。

    而这个刺杀的执行者……就只有自己合适而已。

    沓来的营地人马众多戒备森严,要想混入其中何其困难,反正老魏这样外形与性格都十分明显的人是没法以“卧底”的身份潜入的,他所擅长的正面强攻无异于自杀式的赌博,而像林家兄弟、高乘熹他们的经验与自保能力都还欠缺的很——剩下的就只有贺难亲自出马了。

    反正这样的差事贺难也不是第一次干了,他既有影帝级别的演技,能把一个贼胆包天的墙头草出演的惟妙惟肖,而他的打斗实力如今也不弱,进可以有击杀沓来的本事,退也可以依仗他五花八门的逃脱技巧保全自身,哪怕这样一试没能成功,但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再不济也可以获取一些情报。

    而说到扮演,那么一直留在阿祀尔身边去扮演贺难的人,自然就是高乘熹了。他本就从贺难这里取了不少经,两人平素的言谈举止也有些

    相仿,更别提草原人也没几个识得他们的——其中唯一的不确定因素,便是贺难等人抵达阿祀尔前哨站时,亲卫队的人都识得他们。倒不是说会怀疑亲卫队,但为了以防万一,贺难还是让阿祀尔把亲卫队成员都留在哨站巡守,这样一来巫勒本部也就没有人会知晓并识破自己的替身计划。

    但纵使贺难依靠着自己的演技和一些从祢图处学来的技巧顺利地打入到了敌人内部,也终究赶不上事情的变化之快——首先沓来是个极其小心的人,每每出行、见客身边必定留有数名强悍卫士贴身保护,所以贺难也就一直没有捕捉到机会。而在贺难千方百计想要从内部凿穿防线的同时,雷厉风行的沓来已然抢先一步行动,包括暗杀德勒黑、逼走魏溃以及击杀莫日根嫁祸给阿祀尔等等,这一套组合拳打过来,可谓是胜券在握。

    或许真是大祭司海日古一语成谶,此刻的贺难已如深入膏肓的顽疾一般,就在此时此刻,他的出手或许算不得力挽狂澜,但绝对捅在了沓来的要害处。

    这些日子以来,贺难成功地利用挑拨激发了部分人对于沓来的不满——主要就是在营地中被呼来喝去的下人们,这些人大多都是奴隶出身,对巫勒、对沓来都谈不上忠诚,说不定仇恨居多。既然眼前就有人承诺也给予了利益,那他们也就顺手替贺难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仅此而已。

    埋下引火物、引发混乱,以及此刻在人群当中散播着恐慌。

    听着帐外一声声怂恿着大伙儿逃跑的喊叫,沓来置若罔闻。倒不是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反而理智告诉他面对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他当然可以强行闯出营帐指挥士兵们一拥而上将贺难乱刃分尸,但只要他转身就有可能被置于死地。

    “你倒是……颇有些君王的器量。”贺难没有随身携带无柄刀,所持之物就是巫勒弯刀,而两刀相错时,自忖略站上风的贺难不由得评价道——他欣赏沓来没有选择逃入人群之中的做法。

    能够成为领袖的人,绝对不会在刀俎之下畏缩。

    “我倒是有一点不能理解……”避让着贺难刀锋的沓来也没那么捉襟见肘,拼斗之际也抛出了自己的问题:“海日古祭司明明都采取了燔祭,为何还不能察觉到你就是预言当中的人?难不成他和阿祀尔是一伙儿的?”

    “这个问题我也没法儿回答你……因为我的确不知道。”贺难的步伐十分花哨,燕洄游的特点就在于此:“或许我并不是什么预言中人,或许那家伙只是随口一说正巧应验……

    “不过看你对这事儿耿耿于怀的样子,倒是和我过去遭遇过的一个对手有相似之处,而我的忠告就是不要太过迷信。“

    沓来提到预言,除了他的确不解之外,也是为了扰乱贺难的心智,而他这一简单

    的战术却收获了意料之外的成效——贺难露出了破绽!

    那也是他卖出的破绽。

    沓来手起刀落,正一刀劈向了贺难的左臂,而刀锋已压进皮肉当中的瞬间,沓来却忽然有一种失重之感,无法再移动半步。

    浊流……贺难甚至能用这一招强行控制住魏溃一息的时间,更别提一个沓来了,只不过对方的招式极为谨慎,又有地利之便,若是自己不弄险卖个破绽给他,恐怕也不好捉住。

    沓来的刀也不慢,几乎伤到了贺难的骨头,但陷入浊流当中的沓来可不只是伤到一条胳膊那么简单了——就在有卫士挺着刀矛闯入这禁区的瞬间,一招“会当泰岳”已斩入了沓来的颈侧!

    “这家伙应该活不了了吧……”贺难对这一刀的命中有着绝对的信心,事实上如果时间允许他甚至可以再补上几刀确保沓来身首异处,可望向近在咫尺的长戈他也不得不走为上计——他可不想和一个将死之人兑命,一个翻身便退到了自己方才劈开的缺口处,转身而逃。

    虽然他双腿无碍,但手臂吃痛也让贺难必须争分夺秒,而这家伙的逃跑路线也是经过提前计算好的,就这样一个围追堵截、九死一生的局面愣是让他抢出了一条退路,拽了一匹快马就直撞而去,一路上还不忘大肆宣传沓来已经被人斩首的谣言。

    “你想去哪儿?”沓来那致命的伤势也不需要所有人围着他关心

    ,营中愈发猛烈的火势得有人去抢救,自然也会有人忙着捕获贺难这个罪魁祸首。一个无比干瘦的身影于贺难驭马经过的转角现身,手中正提着一杆丈余长的掷枪,而随着男子的怒啸,那掷枪也破风而来!

    “果然……这家伙会朝我出手,而不是去关注沓来……”贺难心中暗道一声大事不妙,但还是依照先前的准备再次施展了浊流,去干涉那条掷枪的轨迹。

    在贺难留宿阿祀尔营地的这些日子中,阿祀尔手下一些重要将领的大概也被他知晓了个七七八八,而眼前阻止他逃离者正是巫勒部的一员上将礼都,乃是巫勒第一力士的有力争夺者。

    而其膂力之强劲,从这条如流星般的掷枪便能看出一二——能够强行锁定住超一流高手的浊流,居然也没能停住掷枪的挺进,只是使它偏离轨道而已!贺难倒是没有被枪锋洞穿,可他胯下可怜的骏马却在这一招下被掼倒跪地!

    与此同时,乌尔赤、奇乞德两位高手也配合着力士礼都的动作插上,将马失前蹄的贺难正围在垓心。

    “你们就完全不考虑沓来的伤势么?”以一敌三,有胜算的人叫做魏溃,不是贺难,所以他只能尽量说些扰乱对方心绪的话,然后再伺机打开一个缺口。

    “没必要……”乌尔赤如狼般缓慢逼近着猎物,强硬地宣布了自己的主张:“我们不是医师,去那也只能添乱,倒不如趁

    着这个机会把你这小贼给逮住再说。”

    “喂,老乌,这样真的好么……我是你带来的人,你忘了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眼见三人都抱着同样冷静的心理,贺难也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利用乌尔赤将自己带到沓来面前的口实,试图去激发另外两人的怀疑。

    “这个嘛……等你下了黄泉,自然会有人给你解释!”大胡子的奇乞德狞笑一声,已提着精钢所铸的马槊朝孤立无援的贺难突刺而来。

第五七九章 假手

    “枪法……”

    马槊可以说是重型的长枪,对使用者的力量与身体素质要求的更高,而攻防的技法也与通常的枪法有所殊异。

    但这并不能难倒贺难。

    因为他身边就有一位重型枪术的王者!虽然贺难还没资格与老魏做对等的较量,但这也不妨碍他了解枪术的基础与套路。

    巫勒的马槊要比中原制式进一步加强了枪头的重量,所以使用的方法也更加接近于戟,这样贺难更有信心防范住奇乞德的攻势……

    “势大力沉啊……”然而那也只是理论上的破招而已,奇乞德的确按照贺难推测的那样仗势欺人,将那条马槊砸了过来,但二者的体型差异足足有两圈,哪怕是知道招式的弱点,贺难的持刀手也被震得失力,这也是他还用不惯巫勒弯刀的缘故——比起几乎平直的无柄刀来说,巫勒弯刀的弧度更大,配合着真炁去一对一还勉强能够做到,但强悍有力的类型是贺难最不擅长应付的:“要是有无柄刀在手里,似乎还有得打……”

    “什么刀都没用了吧……”乌尔赤的南国语也很是熟练,不然也不可能会与“厄里飏”互动上,而他正从贺难的头顶挥刀袭来:“下等的刀者就算使用至宝,也敌不过强者手中的树枝。”

    “说得轻巧……那你倒是用树枝和我打啊!”贺难百忙之中又要驱动环绕于自身的浊流延缓乌尔赤的攻势,由于他必须扩大浊流的

    范围同时应付来自三个人的进攻,所以炁的“粘稠度”也被稀释了许多,只是堪堪降速到来得及应付的程度——但贺难的嘴可从来都不闲着。

    “呵呵……那就免了吧!”乌尔赤的感知能力不差,两次出手不一样的反馈让他发现了贺难的防御正在变得薄弱,随即又调整了一次自己的力道,果然击破了那堵无形的障壁!

    拉沁的刀法师从乌尔赤,而他自称为强者也绝非夸口,这一刀非但斩破了防御,甚至将贺难整个人都劈飞了出去!

    只是乌尔赤本人却仍阴沉着一张脸,拔腿跟上不给对方留一丝喘息之机:“狡猾的小子,想借着我这一刀逃跑是么?”

    贺难正是抱着这样的打算,才会以最小的代价貌似硬接了这一刀,而借着乌尔赤的推力,他于空中再次腾挪拉开了一段距离,落地时甚至连缓冲都不做便继续连滚带爬地跑路。

    “仅凭双腿还想逃走?小看人也得有个限度才是!”礼都冷哼一声,将自己的掷枪从马身上拔出,然后又瞄准了贺难的后心。

    然而就在贺难于地上翻滚的瞬间,三人不约而同地愣神了片刻,纷纷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视力产生了问题——就那么一骨碌,地上的贺难居然一分为四,朝着不同的方向四散而逃。

    “这……这是什么招数?”礼都举着标枪,面目痴呆,他所在的角度也就只能击中一个而已,这毫无痕迹的“一

    气化三清”让他失去了目标。

    无论是什么人,在初次面对贺难的炁分身时都会感到震惊,但反而是对真炁了解不深的草原人会更快地从当下醒悟过来:“想必这就是南国人修行的法门吧……还真是够奇特的招数……”

    三人的态度都很是淡定,因为他们都知道贺难根本跑不远,如果运气不好的话甚至连营地都出不去,周遭渐渐包围上来的士兵们也是一种佐证,随着一波又一波人得到指示冷静下来,将火情控制住也只是时间问题。

    “能斫此人头颅者,赏千金,加官三级!”

    乌尔赤虽然是武人出身,但他常年都为秘书台掌事官,自然清楚此刻最应该调动的是士兵们的积极性,再加上三人分别去追“四个贺难”也不好分配,索性便交给手下人去做了。

    不过好战的礼都和奇乞德还是率领着人群跟了上去,他们倒不是为了官职赏赐,而是担心这些士兵会拦不住贺难的突围。

    事实证明,二人的猜想并没有错,只要贺难的炁海没有耗尽,那么普通士兵压根儿就无法阻止对方的行动,更别提再伤到贺难了,现在他们指望的也就是靠人海战术,看看何时才能把贺难的体力和炁力至少一项拖垮再说。

    贺难,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事实上他的攻势所能造成的杀伤非常有限,面对源源不绝扑上来的兵力,他也在一边苦苦支撑、一边寻找对策。

    难不成

    ……老子英明一世,今天就要死在这儿了?

    贺难摇了摇头,赶紧把这种想法从脑海当中清除出去,镇静下来之后他的身体感官也从迟钝当中恢复了一些,拼尽全力挡下了礼都扎来的一枪——只是这礼都的力量比奇乞德更甚,以至于他背后的防御又出现了一丝空当,一名巫勒勇士砍在了他的背上。

    悬赏的对象一个趔趄扑倒在地,自然是引得众人上前哄抢,斫头者封赏的诱惑使得贺难的脑袋格外值钱,一时间士兵们也彼此推搡起来。

    忽然,贺难的双瞳精光一亮,瞳孔放大之后又极速紧缩,随之而来的是疲惫的身体与干涸的炁海都恢复了充盈,甚至于较他平素更加强悍有力!

    在方才落荒而逃的路上,贺难便将随身携带的底牌一饮而尽,他勉力支撑到现在就是要靠新一轮充沛的体力强行破局,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萃玉露……终于生效!

    既然如此,那我就试一试这个!

    澎湃的真炁如洪流一般从贺难的体内外溢,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全力张开,而他想要尝试的新招数也并非将浊流的范围与强度完全扩大这么简单。

    接下来的画面,令很多人感到了惊恐,甚至有少部分人会产生生理性的不适……以贺难为中心大概一丈以内的范围被真炁的斥力排开,然后众人便见到了那神异而又恶心的一幕……不计其数的“贺难”就像虫卵一样从贺难身上

    被剥离下来,朝着四面八方横冲直撞!

    “这……”作为掷枪的王者,礼都的目力无疑是极佳的,所以他比常人更能精确这些分身的数量,但很快他也丢失了自己默数的数字:“这真的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情么?”

    莫说旁人,就连贺难这个施放者也无法清晰地计算真炁分身的数量,因为他此刻所做的不是分出“确切数量的分身”,而是在释放的同时又在不断地销毁分身,将残余的真炁再回收重新下一轮……也就是说,分身的数量是时刻在变化的。

    萃玉露带来的强化,对于贺难来说也是一种痛苦,从大脑到脚趾他的每一寸似乎都在燃烧,但这也为他激活了与自然沟通的渠道,所以他才能于此刻尝试前所未有的怪招……

    “冷静下来!他的分身没有什么攻击力!可以被轻松击破!而真身就藏在其中!”奇乞德猛然挥槊,一气便砸碎了数个“贺难”,而他这一连四个惊叹也让诸多士兵回过神来,重新结阵要把分身们困于其中。

    “但还是太多了吧!可能就连主上……那位大人都做不到这样?”与奇乞德并肩而立的礼都突然说道,随口又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立刻噤声。

    …………

    随着天色入夜,营中大火终于被尽数扑灭,而那些被贺难所收买的仆从们也有不少趁乱逃离了沓来的营地,只剩下忠诚卫士们继续打扫着残局。

    而中军大帐内,乌

    尔赤正箕踞在沓来的床榻之前,时不时把手搭在对方的脉搏之上。

    沓来手下的医师的确有两下子,或许是贺难那一刀还是砍浅了,也有可能是他本就命不该绝,总之没有当场毙命的沓来现在也还没断气……但谁又说得好呢?没准儿下一个瞬间呼吸就停止了。

    “妈的……还是叫那小子给跑了。”奇乞德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走进营帐,但在看到乌尔赤背影的瞬间声音便小了许多。

    乌尔赤把手从沓来身上收回,转过头来轻轻说道:“跑了……也好。那小子就算跑也是回阿祀尔那里,对咱们来说利大于弊吧!”

    礼都保持了沉默,还是性格更外向一些的奇乞德顺着乌尔赤的话茬道:“可要是哈尔巴拉部不接纳咱们的联合……又该怎么办?”

    乌尔赤轻轻扫了奇乞德一眼,然后做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他顺手拿过床榻上的一个枕头,然后便死死压在了沓来的脸上:“哈尔巴拉部的首领死于阿祀尔的亲卫队,我们的二王子死在阿祀尔的好兄弟手上……他们没有拒绝联手的理由。

    “如果他们仍然执迷不悟的话……那就去给阿祀尔陪葬好了。”

第五八零章 鸠占

    无人知道的是,就在乌尔赤三人秘密商议之时,还有一双眼睛正在监视着这一切。

    而这双眼睛的主人……今日刚刚遭受了一场刀斧加身之祸,非要说的话,那应该对他这种去而复返的行为表示一些钦佩才对。

    是的,他没有走,也不能走。

    至于原因嘛……或许是因为他的直觉击中了一些东西,让他对一系列事件的发展产生了一个猜测。

    而为了这个不确定的猜测,以及背后的真相,他愿意赌一把。

    事实上,凭借着他强行维持了一刻钟的“乱分身”的掩护,贺难还真就成功地逃出了沓来的营地,而渐少的追兵们也被他或甩开或解决,只不过在获得了长久的喘息之后,方才于乱军当中的记忆又变得清晰起来。

    “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啊……”贺难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坪上,萃玉露的效力早已结束,而他的身体也后知后觉地迎来了疲惫的冲击。超负荷的体力消耗让他在逃到一个暂时安全的地带后就站不起身来了,但却也让他的大脑更加高速地运转起来。

    “厄里飏大哥,你说什么?”坐在贺难身边的少年叫做贵马,他是被贩卖到沓来营地当中的奴隶,一直在厨房做些杂活儿,也是被贺难蛊惑来配合自己行动的人之一,二人逃离之后偶然在这里相会,便结伴而行有个照应。

    “没什么……先让我思考一会儿。”贺难用手指抵住自己的印

    堂,慢慢缓解着肿胀式的阵痛,大约过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才回过神来对蹲在一旁望风的贵马说道:“贵马……反正你现在也恢复了自由之身,也抢到了一些钱,今后就没有什么打算么?”

    贵马轻轻翻开自己卷了几圈的裤腿,露出藏在其中的两枚指节大小的金珠,然后居然将其中之一递到了贺难手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但有这块金子应该能过一阵不错的生活了,另外一块就给你吧!如果不是厄里飏大哥,我也得不到这意外之财。”

    贺难被贵马的行为逗笑了,然后捂住了他的手:“我要是真需要这些东西的话,也就不用分给你们了不是吗?所以你就收好吧……我这么说,是给你琢磨了一个去处,只不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贵马把金珠攥在手心,问道:“你想让我去哪儿?”

    “你在沓来的营地这么久,应该有见过三王子阿祀尔吧?”贺难理所当然地问道,不过贵马却摇了摇头——阿祀尔极少出现在沓来这里,而贵马这种下人自然也没有机会得见。

    “那也无妨,你只需要记住我的话,然后一直往东走……”贺难将贵马拽过来,低声耳语了一番,最后道:“都记住了么?”

    贵马倒是聪明,很快就把贺难的嘱咐记在心中,但脸上却还是有些犹豫——贺难哪里想不到这孩子在纠结什么,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放心吧,三王子和二王子可不一样,他们那里没人会把你当奴隶……就算你信不过他们,难道还信不过我么?”

    有了贺难的承诺,贵马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然后便带着贺难要传递回去的信息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而留在原地的贺难,则将双腿盘踞,开始仔细地梳理自己的种种疑问。

    其中让贺难最为在意的,就是他在混乱当中无意听到奇乞德与礼都的交流——似乎除了沓来之外,他们还侍奉着一位主君,而对方的身份是一个禁忌的秘密。

    只是令人颇为在意的是,他们在目睹贺难疯狂地释放真炁之时,居然下意识地对双方进行比较……

    贺难从阿祀尔那里得知,草原上的武者虽然数不胜数,但练炁士却是其中一个极其小众的群体,一方面是各种真炁法门并未在胡人间普及开来,另一方面就是胡人们还是更加推崇对于身体本身的锻炼——事实上受这种思路影响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盛国的军队比起炁修来说也更加重视体修。在战场之上高超身体素质带来的全面性是真炁难以赶上的,更何况真炁本身开启的条件就极为苛刻。

    听他们的口气,那位主君似乎也是个强大的练炁士?

    可若是这样的话,那沓来又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这几人也有二心?

    一旦展开了这种怀疑的倾向,贺难便再也牵制不住心猿意马,许多让他本觉得无甚眉目

    的碎片也逐渐拼接起来。

    于是他在又恢复了一些气力之后,便又悄悄潜回了沓来的营地——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举目破败的营地防守松懈,以贺难的潜行本领倒是可以轻松踏入。

    而他也好奇自己这一刀是否直接要了沓来的命,于是便一路匿形贴到了大营腹地,这才有了最开始的那一幕。

    “原来如此……”贺难集中精神屏住呼吸,虽然目击了这种场面的他也是不由得心情复杂,但还是没有发出什么动静,与此同时心绪也在不断流转:“难怪呢……我这么容易就和沓来的手下接触上了,还顺利地被他带到了这地方,敢情这也是他们早有预谋?这个乌尔赤……倒是不简单啊!”

    心念及此,贺难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恼火来,倒不是说他不能接受被别人算计,而是这种自己做了不少事却在无意当中替别人做嫁衣的感觉令人不爽,尤其是乌尔赤这一伙儿二五仔还能顺势把黑锅扣在自己头上——这一下子非但自己、就连阿祀尔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怪自己还不够敏锐,没能洞悉到藏于沓来营中的祸水,也幸好自己出于谨慎回头来看,方才能撞见这乌尔赤弑主的场面,现在再做对策或许也不晚。

    只是可惜了这野心勃勃、局面又一片大好的沓来,今日一个变故先是搞得自己生死未卜,又被貌似忠良的心腹大将亲手闷杀,

    落得个如此境地,就这么殒命而去——那同为叛徒的礼都与奇乞德看样子也没什么感想,只是默然不语而已。

    乌尔赤见沓来呼吸已停,脉搏归寂,便将那枕头撤下来拍打几下丢在一旁,又向两位同谋言道:“如今二王子终究是伤重不治、一命呜呼,倒是可以发下对贺难的通缉令,邀诸部前来会盟商议共讨阿祀尔的事情了,会盟贵在快而不在多,争取明日便调集兵马直捣黄龙。”

    礼都、奇乞德纷纷受命而去,现在倒是没有将沓来的死讯在营地当中传扬出去,怕是为了防止士气大减、部卒哗变,看那样子乌尔赤是想于诸首领赶到之后借着他们的阵势再宣布此事。

    而另外两人的离开也让埋伏已久的贺难又蠢蠢欲动起来——这乌尔赤的武力诚然不俗,但自己也不能说没有胜算,怕的只是瞬杀不成便让他又呼唤士卒围困自己,现在可没有萃玉露的加持,那可真是自投罗网了。所以贺难这一边犹豫、另一边也是在寻找一个一击必杀的破绽。

    不过贺难这一踌躇,结果反而是好的,因为就在二将离开之后不久,又有一人走进了营帐,这一回态度恭敬、低微的反而是乌尔赤了。

    果然是他……

    贺难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这到访者他也识得,也正合乎他对此事的猜测……符合地位崇高、炁力极佳、行事又神秘莫测等数个条件的人着实不多,也只

    有此人配得上能策反沓来的诸多大将,鸠占鹊巢。

    那接受乌尔赤顶礼膜拜者,正是那曾为沓来多次占卜前途,在草原上享有极高声誉地位的大祭司海日古。

第五八一章 弱雉

    海日古的造型和出场还是那么特立独行,只不过他今日所着的服饰与上一回贺难见他时不同。

    彼时那大祭司顶金冠披彩羽,浑身斑斓威风八面,活脱脱一条英武的斗鸡,而今日虽然也是一身鸟人打扮,却从头到脚都是灰黑暗色,但那鼓起的垫肩却显得他的体格极其雄壮,也多了几分阴沉。

    面对乌尔赤单膝跪地的迎接礼,海日古也没有多加理会,而是背着一只手径直走到了沓来身边,用手探向了亡者的脖子。沓来的身躯已经变凉毫无生气,但大祭司也并不惧怕眼前的一具尸体,反而长叹一声,以胡语幽幽念道:“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个这么憋屈的结果……想来却也有点儿可惜。”

    且不说大祭司是否真有通神问鬼的高超手段,就冲他这只搭眼一瞧,伸手一探,便能断定沓来的死因,也足以知他见多识广——至少死人是不少见的。

    “不过我也很好奇……你动手的时候,可曾有过些许犹豫?”海日古转过身来,缝制在斗篷上的羽毛带起一阵旋风。他望向乌尔赤的眼神当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夹杂着些许的不满和愠怒,也对死者抱有些可惜,但更多的却还是一种迁就。

    “那时候……也容不得我想那么多了。”乌尔赤也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沾染的灰尘道:“我只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利用这个机会把阿祀尔的声誉打到谷底,对我们来说巫勒已经是囊中之物。”

    “呵呵……”五官能传达出人的情感,但遮住半张脸的海日古则叫人看不出深浅,而他也用一种“撇清责任”的口气说道:“你可千万别说是什么"我们"。

    “你所做的一切既不是为了我们,也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你自己而已。”海日古的话很不客气,却又无比真实,不似在推诿:“而我能默许你去借着我的旗号招募徒众、壮大实力,乃至于去夺了巫勒二王子的地位……也只是为了报答你祖父对我的恩情,仅此而已。”

    听完海日古“划清界限”的宣言,乌尔赤的口鼻当中发出了一个情绪难以言喻的拟声词,倒也不是嘲讽或者什么,听起来反而有些无奈:“好吧……既然你一直都坚持,那我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了,反正你帮我的也已经够多了,我也不太好意思继续去奢求什么。”

    对于乌尔赤来说,海日古亦师亦友、亦叔亦兄,或许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个让他看不穿的大祭司才能得到他的信任——他相信海日古对权力毫不看重,不过他本人的野心却不止于做一个君王手下的臣子而已。当然,他也很清楚如果海日古真的想要这权柄,那自己毫无反抗的能力,恐怕也只能乖乖交出去。

    沓来也好、苏赫也罢,他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真正的效忠,也不需要极尽谄媚地表示忠诚,只要他发挥出他的能力来,得到器重也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身为前代大祭司的后裔,有着这样的能耐也并不奇怪。

    “嗯。”海日古点了点头,最后一次重申自己的意愿:“身为一个逃难而来的流浪者,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这些世俗的权力既非我所图,也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事物……你愿意去做,我从来都没有干涉过你,往后也不会——但我也希望你记住,别被欲望蒙蔽了双眼。”

    海日古此时并非以大祭司的名义劝告乌尔赤,而是作为亲近的长辈不想让后人误入歧途——在他看来,沓来和苏赫对乌尔赤都不错,但乌尔赤能够心如止水地下手,已不是什么好兆头。

    “原来如此……”已经蹲伏了有一段时间的贺难,在窃听到二人交流之后也理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本以为这一切都是大祭司为了夺取巫勒部进行的授意,却没想到竟然是乌尔赤本身的野心作祟,看起来包括礼都等人在内,不少人对他的归顺也都是看在大祭司的身份上。

    只不过这位大祭司本人,似乎对巫勒的所属并没有什么兴趣,他的所为也只停留在“默许”这样的阶段。

    正当贺难还在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之时,忽然便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威压,那铺天盖地的气势迎面而来,教人无所遁形。在这短短十息之中,贺难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遭受着细密的风刃寸寸切割,而他的精神宛如被拖入幻境,漆黑的夜空被一轮烈日所取代,滚烫的炎光要将他的神魂贯穿。

    “呼……”重获神智的贺难已是大汗淋漓。这十息是他见识过的最为痛苦且残忍的刑罚,几乎要将他的意志与肉体剥离成两份:“比"燔祭"那天更恐怖啊……这就是大祭司的本领吗?”

    贺难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大祭司为了防止窃听才会对周围的一切施压,幸好自己拼命忍住了疼痛,而他也被迫选择了遁走。

    只是……你能走到哪里?

    由于马厩被烧了个干净,营内还要清洁整理,所以包括军马在内的牲畜暂时都被挪至营外拴在桩上,这也就给了贺难神不知鬼不觉盗走一匹的余裕。只是他行了约有个两刻钟出头……那令人畏惧的风压再一次覆盖了他的全身。

    只是这一次,贺难的眼前并没有浮现烈日般的幻觉,那漫山遍野的暗草之上,正站着一个人形的怪鸮,两只灯笼一样的红瞳明晃晃地挂在夜空当中。

    贺难使劲眨了眨眼睛,右手已经摸到了后腰上的弯刀。自己虽是为了隐藏踪迹所以没有全速狂奔,但全无坐骑的海日古能跟到这里,说明他的速度和耐力至少也是老魏同样等级的——凶多吉少啊!

    “你还是别想那么多了……你赢不了我的。”海日古的声调也变得如禽类一般锐利,只是他似乎并无什么敌意:“咱们聊聊?”

    “你想聊什么?”贺难知道对方取自己性命易如反掌,但饶是如此也没有放松警惕,两条腿仍夹在马腹上随时准备拨马:“说得好像你真能杀得了我一样。”

    “呵……如果我想杀你,你早就死了。但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杀人了。”海日古冷笑了一声,继续转动着自己那诡异的脖子,将脑袋侧歪过来:“刚才在帐篷外面偷听的人,就是你吧!你应该庆幸我没有揭露你的存在才是。”

    “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贺难虚吊着一双眼睛,试探着问道。

    “因为赎罪。”海日古给出了一个听起来很扯淡的理由,但他不在乎贺难怎么想,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乌尔赤只是想做巫勒的首领而已,他杀掉王子是他们之间的权力斗争,但你甚至不是一个胡人,没必要卷入这场争斗。

    “说起来,咱们也都是老乡……我听人说你似乎也是逃难来的。”海日古又叹息一声:“南人在草原本就生活不易,你能流落塞外恐怕也是个失意之人,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听起来,海日古放过贺难的理由却是因为共情,而贺难却“嘁”了一声,佯装出悍不畏死的架势道:“果然如此……燔祭的时候我听你的口音就感觉不对劲儿。

    “但如果你想要替乌尔赤扫清障碍,那我劝你还是现在就动手好了,别说什么同情之类的话——今日你放虎归山,明日也不知鹿死谁手。”

    海日古见贺难一副硬汉脸,又是摇了摇头:“你这孩子……倒是真不听劝。”

    说罢,海日古一抬左臂,贺难只觉得失去平衡,连人带马便要翻倒,可趴在地上的却只有马而已,人却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拽到了海日古的面前:“我可也没说过要放了你,但让你不牵涉其中的办法还有很多……”

    贺难被海日古抓在手中,任凭他如何挣扎却也无法逃脱,最后只得借着对方的自我介绍发问,想试探出一些情报来:“我看阁下这般手段,在中原也足以称得上是顶尖高手,却是如何流落到草原上的呢?而且居然还当上了胡部的祭司。”

    海日古瞄了一眼被自己扛在肩膀上的贺难,冷漠道:“这些和你无关。”

    “那前辈也总得有个名号才是吧!没准儿咱们之间还能有些什么渊源呢!”

    听到问起名号,海日古最后还是吐露出来:“雉……弱雉。”

第五八二章 欲飞

    江湖之中的“老弱病残”四大高手,最早乃是百年之前同出一师门下的师兄弟。其师尊名号曰“化生君”,本是宫廷画师家族出身,但他志不在朝野,而在郊野,便辞别家人游历四方,却于临摹作画时意外顿悟,仿照天下生灵习性创出数种特异武学,遂成一代宗师。

    而化生君也收纳了四位与他有缘的徒子,分别四门武学相授,又因这他们本身的特质,最终便有了“老弱病残”四大高手之名,而后来那四人先后闯荡江湖自立门户,也就将这名号代代相传下去。

    这四门武学,分别是拳法、轻功、刀剑与枪棒,若说那初代四大高手的本事倒是不相上下,彼此克制,没有谁能够稳居三人之上,但要论这四门武学本身嘛……倒是可以分出个高下。

    你道这其中最为妙到毫巅的本领是哪一门?却正是那化生君于飞禽振翅而翔当中所领悟到的“羽翮诀”。原因无他,只是那羽翮诀修至圆满,可以“驭空而行、原地飞天”。

    当然,大部分人都觉得这种说法就是扯淡,因为包括历代“弱雉”本人也没有谁能够飞行的,顶多便是利用真炁助力达到短暂浮空。以至于四门当中其它三门也渐渐将其当作一种雉门为了宣扬自己比其余三位强一头的说辞。

    只是唯有那已故的、亲眼见过师父化生君腾飞的初代四大高手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弱雉一脉仍旧秉

    承着这种观念——起飞,就是武功的终极。

    当然,这种说法随着弱雉的身影在江湖当中隐没、消失也就无人再去提起了。

    如今江湖,四大高手的威名仍有续传。其中老狗苑子挥、病猫李遂以及残猿曹白虹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只是那弱雉“海晏”身为比他们长一辈的四大高手,早在三十年前就已于武林中销声匿迹,无人晓得去向。

    “阁下既然自称是四大高手当中的雉……莫非就是失踪多年的海晏前辈?还是说……”贺难不太敢确信——虽然海日古没有把全脸露出来过,但海晏如果活到现在恐怕得有八十多岁了,而对方却不似个耄耋老人。

    “没想到你这小子如此年轻,却也听过家父的名字。”海日古纠正了对方的想法,而他也确实表现出了他的真诚和善意,有问必答:“海日古是个胡人名字,毕竟在这里需要入乡随俗,而我的本名叫做海东游。”

    “呼……怪不得,另外三大高手也无人知晓弱雉去了哪里,原来是三十年前便远遁到草原来了。”贺难也没什么怀疑的理由,从对方的行头到武功再到传承,倒也当真对得上。

    “哦?”没想到海日古,也就是海东游倒是稍稍诧异了一下,又道:“我虽未见过所谓的四大高手,但也曾听得家父絮念这名号如何贵重。想来与家父平辈者如今可能已不再活跃,但他们的后继之人恐怕也

    都出类拔萃……我看你的本事也就是平平,听你这意思却是认得那三大高手?”

    海日古虽然年岁尚幼时便跟随父亲一同来到了草原避祸,不熟悉南国江湖,但父亲生前却没少念叨种种。见海日古对另外三大高手兴趣不浅,贺难便也继续扯虎皮做大旗道:“那是当然……而且谁说只有高手才能结识高手了?”

    海日古看着贺难,“呵”地笑了一声:“你是想说你人脉很广……这点我倒是不怀疑。”

    “那三位与阁下齐名的高手之中,病猫前辈与我关系最为密切,而我也曾得到他点拨的机会,虽然寥寥数招不过皮毛,不敢以门徒自居,但仍得尊称病猫前辈一声恩师;而那残猿前辈则是位风华正茂的女子,也曾是病猫带出来的徒弟,只不过有发展成师生恋的趋势……总之现在就是女追男躲的情况。”贺难也是为了自己的算盘,不惜把这种八卦都卖给了海日古——不过这在武林当中不算多大的秘密:“至于老狗么……可惜他被奸人使用巫药迷惑了神智,再无清醒的可能,已经战死了,而我正是那场战斗的亲历者之一。”

    在贺难讲解的过程中,海日古也是就着话头问,而有些细节贺难也不知道的,他却也不实话实说,而是半推测半编造,不无往自己脸上贴金之嫌疑。

    “真是……有够热闹的啊!”最终,却是得了海日古的这么一个评价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地广人稀的草原和踽踽独行的孤寂才对武林产生了向往,还是因为单纯的、对已经疏远了的故乡的怀念?

    “前辈……您看我也跟您说了不少了。”贺难也是借坡下驴见缝插针,立刻道:“您看是不是可以放我走了?又或者您想要趁此机会回到中原,我也能把您安全地送回去,您要是真有心……不妨跟我走一趟?”

    贺难的胆子也够大,这话就是明目张胆地在“策反”海日古了——他看得明白,海日古对乌尔赤没有再相助的意思,大概率是不会向阿祀尔直接出手,只不过乌尔赤往后还能借着大祭司的名号收纳各部。但只要自己能通过这种诱导,争取到他的“完全中立”,那就算是变相地削弱乌尔赤的实力了。

    “呵呵……狡猾的小伙子。”海日古自然清楚贺难玩什么把戏,所以他当即便拒绝了对方的请求:“我不会跟你走的,也不会放你离开——不过你放心,毕竟咱们都是盛国人,我也不会为难你,等到巫勒的战事结束,你爱去哪去哪儿——但现在我也不希望你干涉到此事当中。”

    说罢,海日古便伸手向贺难肩头抓取,要将他整个人提在手中带走。

    然而这志在必得的一抓,却是落了个空。

    贺难的身形化作一缕轻烟,在海日古的指尖散去!

    “嗯?”旁人不知道,但大祭司本人却惊讶不已——哪怕是在方

    才闲谈般的对话当中,他也时刻运转着自己的“双眼”。严格来说,他这闪烁着赤芒的双眼也是一种功法,并非继承先父的绝学,而是来自胡部大祭司的传承。

    但就算这双可以洞悉视线范围内一切的眼睛,此刻居然也被贺难骗过!

    当然,两人的修为差距实在是太大,哪怕能迷惑大祭司一瞬,也还是会在下一刻被捕捉到,已经蹿出数丈的贺难在海日古的速度面前也不算什么,那羽翼般的披风一展,海日古右手已握成鹰爪状欲擒这小滑头。

    然而惊喜和惊讶再一次给到了这位足以称之为超一流高手的大祭司,右手鹰爪与左手风刃同出,意欲封锁贺难的所有退路,甚至连求生的夹缝都不存在——可贺难居然主动创造出了逃脱的机会。

    鹰爪在贺难的胸前留下两道血痕,但同时贺难双脚并用凌空一踏,仰躺着避过了风刃,而借着风刃掀起的乱流,又一个不可思议也不可复制的动作出现在他身上。

    贺难一共躲过了大祭司五招,虽说海日古也不会和一个实力远逊于自己的小孩动真格的,但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一个二三流人物在自己面前应有的表现。

    “是我出现幻觉了么……”海日古终于以一招蛮不讲理的大范围真炁威压将贺难困在了原地,但他却没有急着向贺难求证,而是反复回忆着方才对方逃脱的画面。

    “这孩子,是在……"飞"?”

    没错……贺难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也知道还手没有意义,所以他全部的精力都用在逃跑之上,而在他连消带避的五招之内——他没有落地。

    “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第五八三章 三进

    “你……你说什么?”贺难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他不一定会杀了我,但很有可能会做出更加离谱的事”的错觉。

    因为海日古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

    “我要拜你为师。”

    错愕之下,贺难稍微冷静了一会儿,然后反问道:“你是不是说反了?”

    站在贺难的角度,其实没什么问题——你想想啊,一个孤独终老又神秘莫测的高手,有着一身强力又邪门的本事,那么给自己找个传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儿么?可能恰好他就觉得贺难比较合适呗!

    然而仔细想一想,如果海日古搞个“开班授徒”的话,那恐怕想学的人都要挤破脑袋,这个人又凭什么会是贺难呢?

    所以海日古没有说反,他就是要拜贺难为师。

    至于理由么?倒是很简单——只是因为他看到了贺难的姿态。

    在这位超级高手的眼中,贺难的武功弱得不值一提,但唯有他于自己眼前飞扬的身姿,恰恰是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海日古的武学天赋很高,再加上他同时得到了“弱雉”和“胡部大祭司”两人的传承,时至今日他的武功已经超越了他父亲的鼎盛时期,甚至可以说是当代四大高手中无可置疑的第一人——然而哪怕是这样,他也依旧没有突破“羽翮诀”的桎梏。

    雉对于飞天是有执念的,倘若无人能飞也就罢了,但开宗立派的祖师化生君能够做到,就说明后来人也有机会!

    或

    许,机会就摆在自己的面前……贺难的轻功和海日古所负的羽翮诀的路数殊异,但大祭司却认为这刚好可以成为自己翅膀的补足。

    “你没听错,我希望你能把你刚才展现的那种轻功……完完全全地教授给我。”海日古相当坦然,也很认真:“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会吃亏……作为交换,我会把羽翮诀也传授给你。”

    说着,海日古从他那厚实的羽氅间掏出了一本由油纸装订成的册子递到了贺难面前。

    不过贺难倒是看也不看一眼,反而抬手将那记载着神功的秘籍挡在了外面。

    “嗯?”海日古不解地看了贺难一眼。

    “谁说我要答应你了?”贺难笑了一声,倒是颇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采:“说什么拜师……其实也不过就是用你的功法来换我的功法而已,这可不是拜师,而是明码标价的交易。

    “然而就算是交易,那也应该是两相情愿、各取所需才对——而你现在做的其实和‘抢劫’没什么两样。

    “你想要我的轻功,但我可不想要你的功法,你这样随着自己的心意提出一个要求,然后再给出一个价值差不多甚至自以为更好的条件作为交换……就觉得我会答应你了?”

    听到贺难一本正经地给出解释,海日古也忍不住笑了,然后收回了自己的手:“那看来是我肤浅了……”

    “这就对了嘛……既然是交易,就有一个交易的态度。”贺难也

    看出海日古不死心,紧接着又在话中设伏道:“不过我倒是可以把我的轻功教给你,咱们也不用搞什么共轭师徒的关系,只需要你答应我的条件即可。

    “你答应、我答应,大家友好成交,如果你不答应呢……那你是继续囚禁我还是杀了我都无所谓。”

    海日古稍微想了想,大致考虑了一下贺难的条件可能会是什么,最后道:“那你说吧!”

    “五招……刚才我躲了你五招,就用它来换五天时间。”从海日古提出学习燕洄游开始,贺难就在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一点讨价还价:“这五天之内你要和我一起留在阿祀尔的营地当中,而五天过后你可以带我走,去哪儿都可以,然后我再把燕洄游教给你。”

    “呵呵……”海日古双眼一转,醒目的红色再度从他的眼中升起,但只闪烁了一下:“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和乌尔赤的做法差不多,他利用我来聚集人马,而你想为阿祀尔争取喘息的空间——只要我在阿祀尔的营地当中露面,那么无论是乌尔赤还是其余部落都不敢轻举妄动。我说得没错吧?”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贺难一叉腰,他还摆上谱了。

    “行吧,就这么说定了,你的条件我接受了。”海日古下定决心道。

    非常人,便不能以常理度之,贺难是非常的,而海日古同样也是——他能以南人身份却得到胡部大祭司的传承便足以说

    明一些东西,所以他身为顶尖高手却被贺难牵着鼻子走这件事他也并不怎么在乎。或者说他所图的也不只是燕洄游这一件功法而已。

    …………

    就在贺难和海日古扯皮的同时,贵马也没有辜负贺难的期望,把消息传递到了阿祀尔手中,自然得到了奖赏。

    此一时彼一时,虽然贺难这里已经确认了沓来死亡的真相,但贵马给阿祀尔带去的仍旧是没来得及更新的“旧版本”,而在与兴哥简单商议过后的阿祀尔,也是当机立断地决定趁着群龙无首的大乱之际突袭沓来的大本营,功败垂成、只在一招。

    而这一步,却是早就落到了乌尔赤的算计之中——君不见礼都等人不慎放走了贺难,但乌尔赤也并未太在意这个结果,因为他要的就是把沓来重伤乃是死亡的消息传到阿祀尔的耳中,以此来鼓动对方轻举冒进——但阿祀尔赶到的时候,在大营当中等待那三王子的可不是他们这些沓来手下的“残兵败将”,而是已经聚齐、为沓来凭吊的诸部首领。

    乌尔赤相当清楚,草原上的局势波诡云谲,沓来死后那些所谓的盟友立刻就会回到中立、乃至于投效仅剩的三王子麾下。自己不是巫勒的王族,先天竞争力就有所不足,所以要如何全面接手沓来的遗产,那就只有利用“大义”的名分。

    他要在连续死了数位王族、部落首领以至于人人自危的氛围下,

    利用今天这个特殊的节点,揭穿阿祀尔残暴、狡诈的“真面目”!

    这也是为什么贺难会感知到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不过他误打误撞见到了乌尔赤亲手干掉沓来的场面却是另外一回事了——贺难之所以会在海日古面前极力争取回到阿祀尔身边的机会,也是因为他亲眼确认了乌尔赤正召集各部首领而来,才会意识到自己告知贵马的内容出现了致命的纰漏。

    如果自己不能及时补上这个窟窿的话……那别说往后会发生什么,阿祀尔可能在今天就要完蛋了!

    “不是说要我跟你去巫勒三王子的驻扎地么?怎么又往回走?”海日古好不容易答应了贺难,但见到对方又折返朝着乌尔赤营地的方向,不由得如此问道。

    “多的就先不给你解释了,徒弟,你只需要记得不必多说话就行。”贺难瞥了海日古一眼,这么点时间的交涉已经足够让贺难摸清这老小子一个大概——海日古其实也算是个怪人,因为是逃难而来寄人篱下,后来又从事宗教性质的事业,日常生活又极度孤僻,这就导致他不怎么受到礼教束缚,同时也对世俗无欲,充其量也就是对传承下来的武功有所执念,和对江湖表现出了一点儿兴趣和向往而已——贺难叫他徒弟以作揶揄,海日古倒也不生气,毕竟拜师这种说法是他亲口所言。

    “不过我也得提醒你一点……你最好不要把我南

    国人的身份泄露出去。”海日古稍微犹豫了片刻,又道:“除了乌尔赤以外,也没有人知道此事,而胡部人很看重这个。”

    “好说。”贺难点了点头,谨记在心。

    他们离乌尔赤营地并不远,至少比阿祀尔率众而来快多了,但贺难却并不急着出面——他要等的是包括诸部首领在内的所有人到齐之后,再展开自己的行动。

第五八四章 缓兵

    英雄,总要在关键时刻登场。

    或者说,只有在关键时刻登场扭转乾坤之人,才会被称之为英雄。

    阿祀尔点将如雨,突进如雷,匆忙之下也率得近五百精骑闯关,声势浩大。哗啦啦摇得草木乱响,风云倒卷。

    然而这巫勒仅剩的成年王子有备而来,那乌尔赤也早就有所防备,他所布下的并非天罗地网,也不是森然军阵。

    但这群人所带来的破坏力,却更甚于刀戟。

    诸部的首领不但是族民的统帅与旗帜,他们还代表着旧日的传统和朴素的信条。而在如此强大的约束之下,就连草原上最大的胡部首领诺颜苏赫都会受到制约,沓来也只得用些阴谋诡计、不敢当面造次。

    更遑论阿祀尔?

    天将见曙,阿祀尔已率众而来——可事情却不像他当初预计的那样发展。

    一方,是阿祀尔携着身后的数百锐军;另一方,却是乌尔赤以及他遣人召集过来逐渐到齐的各部首领。

    像岱钦、阿银他们也都随同阿祀尔一道,可是以赫薛为例的大部分人现在却都站在乌尔赤身后,以不善的目光打量着来势汹汹的阿祀尔们,双方便在大营的正南入口处就这样对峙了起来。

    赫薛呢,的确是沓来早已笼络的部族首领,也是被安排好与拉沁“配合”去分化挑拨阿祀尔一方的重要角色,可谓是铁杆的二王子派——不知内情的他此刻倒也站在乌尔赤这一边。至于那些惯于见风

    使舵的墙头草们,虽然在得知沓来已被人刺杀了之后心中又生波澜,但再想想“阿祀尔的手段这般残忍放肆”,哪怕脸上不明说,心里也得腹诽。

    其实这些部族首领们闻沓来死讯,大多心中想的也不是什么哀悼、惋惜,而是对当下的形势又产生了一个全新的判断——有那眼利心明者能看得出来如今主事的是乌尔赤,哪怕沓来死了两派的争端仍旧不可平息。而另有那投机取巧者已开始暗中盘算如何从中取利,甚至借此机会搅动时局,将巫勒瓜分、取代也并非天方夜谭。

    还未等阿祀尔开口,便有阴阳怪气话语飘了过来,字里行间直指要害,讽刺与责难交杂、拷问与逼迫混合。

    你要问这诸部首领翻脸不认人也就罢了,为何腰杆儿却突然挺得直起来了,说到底还是因为“大势”。在他们眼中,巫勒部兵多将广,凶斧苏赫威名显著,可如今诺颜苏赫已故,巫勒一分为三,阿祀尔作为三王子又是最势弱的一方,再加上事事都显得阿祀尔“理亏”,那也不怨人家对你的态度从敬畏到摇摆,最后落井下石了。

    像是一些对阿祀尔还有些好感的首领没有多言还算仁义的,他们到此也只是为了听个解释,而赫薛这样的人不断饶舌,还真就是想借着大义的名分将阿祀尔打入深渊。

    从德勒黑的尸首究竟何处得来,到拉沁为何要暴起杀死莫日根,最

    后到贺难行刺沓来……这种种案例被一一摔在了阿祀尔面前,似乎都成为了他的罪状。

    乌尔赤本人倒是话不多,他颇有自知之明,晓得以自己目前的身份还做不到完全替代沓来,在沓来军中算是地位崇高,但放在诸部首领俱在场的情况下还是少露锋芒为妙,便把舞台全部交给赫薛等人发挥。

    而阿祀尔王子本人被这般魔音环绕着,却是一言不发,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倒好像要把他们的话全部听完似得。

    “若说诘问,待会儿再提也不迟。”待心思各异的联军一方音浪渐息,阿祀尔却睨视了群雄一眼,然后径直朝着人群中央走去,目的地却是他们背后竖起旌旗的主帐:“我哥哥死了,不论我们兄弟生前有着多少嫌隙,但此刻尘归尘土归土,我这做弟弟的总得见他最后一面。”

    言罢,阿祀尔的身形便已从乌尔赤身边经过,心思沉重的乌尔赤自然不会阻拦,而那赫薛正欲再引言辩之,然而三王子却也只交过来一个眼神。

    阿祀尔没有怒目、没有低眉,他望过来不带任何情感,就只如不见底的沉渊,将赫薛所有激烈的言辞都吞没殆尽,连赫薛本人都被这流露出来的“气势”所压倒,只得闭口不言。

    先锋赫薛气焰已除,旁人也不再多弄口舌,只得目送着阿祀尔带着卫队长兴哥等数人一路前进,如铁壁般拦在前头的各路人马也波开浪裂地

    让出一条路来。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他败了、我败了,或者别的什么结果。”看着已被收敛好的、苍白的沓来,阿祀尔站定后诉说道:“我不确定我会不会真的放过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杀死我,但都是些能够想到、也不免接受的可能。”

    事实上,阿祀尔同意贺难潜伏过来,也没抱着什么一击必杀的希望,只不过贺难看出了阿祀尔心中还有难处,便主动接过了这个担子——阿祀尔不想杀沓来,但也不知究竟如何处置,贺难就替朋友脏了这个手,只是大伙儿也都不成想还真就成了。

    也不知道该说是轻松还是草率。

    再想得越深些,三王子也不免悲从中来——父亲、兄长……哪怕他真成了巫勒的首领,横扫了草原,却也不免是孤家寡人。再联想到贺难给他讲的、有关于南国皇子的故事,又是一股同命之感油然而生。

    莫非这就是成就君王的必经之路?

    而今日的兄弟相残,明日便会演化成君臣互疑,往后还会继续——或许真有一天,自己也得背弃那和平的誓言,亲手除掉曾经与之为友的人不成?

    两道念头于阿祀尔的脑内彼此争夺,一道是悔意,悔自己不改卷入这储君之争中,倒不如早早表明退意,将王位让于兄弟;而另一道,却是激愤,愤自己现在该趁诸部领袖齐全之际将他们一网打尽、全数擒杀……

    虽然不似自己当初愿做的

    一位贤君,但至少是解决了眼前的大患。

    虽然赫薛被阿祀尔的“势”给惊得退了,可他那一番激词的确起到了效果——阿祀尔此刻心中止不住地权衡着利弊,眼看着便要往那动武的方向去了。

    因为这些指控虽然半真半假,可自己却也不好否认,尤其是贺难杀了沓来,的确是自己指使。

    反正自己来的目的便是突袭沓来,如今也不过是多了些人罢了。诸部首领虽然也都带了护卫、再加上沓来的残兵,虽说对方人数要略胜一筹,但自己这边儿可是装备齐全,再加上出发之前已通知自己留守在外的全部兵马总计两万正在回援,不消数日便能赶到,而二哥的兵马虽众,可驻扎得远,势必要晚来……

    这人呢,怒火与恶念一冲入天灵,神智便显得不足了,阿祀尔心烦意乱之下,也不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换言之,只要他敢拔刀,那他便决计要败——乌尔赤既然敢引狼入室,自然也有他的算计,贺难是他带回来的人,行动大体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包括他今日能觅得良机向沓来出手,也是乌尔赤刻意调遣走了不少人马,又暗示沓来请贺难入幕才有了这一出。

    “别胡思乱想了……”群狼环伺之际,又有变故横生!

    那主帐的北面突然便被破开,那被骨碌碌扔进帐内者不是贺难又作何人?只见这家伙滚了两圈却又站定,若无其事地走到阿祀尔边

    上按住了对方的手臂,轻声安抚道:“若是因为些阿猫阿狗的言辞就落入嗔怒,你还怎么做得这个主?”

    由于要提防阿祀尔暴起,乌尔赤及首领们也都又随之入帐,贺难的现身已足够令他们讶然,却没想到他身后还跟了一位——却是他们都倍加敬重的大祭司海日古。

    “你……”方才还站在风口浪尖上的阿祀尔,此刻却没几个人再顾得上,只因注意力全被不速之客给占了去。但若说其中最不可思议的,当然还属乌尔赤,他这声指向的也不知是哪一位,反被贺难无情地打断了话语。

    这两人为什么会回来、又为什么会一起出现还在其次,可这贺难明明是被人当作鸡仔扔进来的,怎么就这般理直气壮?

    “哎,运气不好,被人给抓回来了。”贺难叉着腰无奈地笑道,似乎是给这些吃了一惊又一惊的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有些话不便挑明了说,那我也就不提了。”贺难深深望了那背主之人一眼,又向前走了几步,继续道:“可这巫勒的二王子,的确是我杀的,抵赖也无用,我便认了罢。”

    此话一出,旁人怎么想先不谈,乌尔赤倒是本能地觉得其中有诈——事出反常必有妖,若说大祭司离开的时候发现贺难踪迹便顺手擒回来倒也合情合理,但这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失去人身自由的状态。更别提这贺难是真不知道自己补刀弄死了二

    王子,还是又在趁机策划着什么阴谋诡计?大祭司又是个什么态度?

    不过既然对方接了黑锅,那乌尔赤也不急着冒尖,仍旧按照自己一贯的态度静观其变。

    “可就算要报仇……也不该是今天。”贺难又笑,仿佛生死置之度外。

    “他说得没错,我已卜问于天神,须当先将巫勒诺颜安葬完毕之后,再行处理此人。”海日古那铜磬般的声音响起,给这“求死”的贺难宣判了刑期。

第五八五章 投降还来得及

    虽然大祭司平日里都在望宙台深居简出,但由于胡部信仰原因,他的地位极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影响力还要大于诸部首领。

    当然,由于“政治领袖”和“宗教领袖”属于两个系统,再加上这些年来祭祀的集会渐少,所以诸部首领们对于大祭司的敬畏之感也降低了许多——大祭司的存在差不多类似于中原很多帮派都存在的、资历深厚的长老一样,平日里掌门会对长老尊敬有加,但真有什么事双方意见相左,那掌门也不会鸟你就是了。

    至于诸部首领,少则率众数千,多则拥兵几万,哪怕性格能力各有优劣,但也都是一方大佬,自然也不会全凭别人一张嘴就把决定给做了。

    换言之,大祭司的面子在别处、在旁事上有用……在这儿可不太行。

    “海日古祭司,您这话有越俎代庖之嫌呢!”赫薛可真是个好嘴替,沓来阵营当中一切冲锋陷阵的脏活儿累活儿全都由他在办,甚至于顶撞大祭司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话也出自他口——甭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乌尔赤对这个盟友还是挺满意的:“若说祭拜上天、服侍神明,自然是大祭司您说一不二——可此事此人与天神无关,往小了说是巫勒的家事,往大了说也不过是诸部间能否继续联合的问题,倒是不需要求神问卜吧?”

    赫薛的部落在诸部当中的势力只能算是中等,这也是为什么他非要攀附

    于二王子的原因,自是为了那从龙之功、元老地位。哪怕二王子身故,他也看出了现今军队未散,这领头的乌尔赤仍有对抗之意。而赫薛本人的能耐也在于他擅长作为喉舌,调动众人意愿——他这一番驳斥,倒也代表着沓来一方的集体意愿,当即便得到了不少支持。

    但海日古却轻轻扶了一下自己蒙在眼上的皮革面具,将那对颜色妖异的眸子暴露无疑,教人胆颤心寒:“放肆……在这方草原之上,没有任何事,与天神无关。”

    沓来因传统与信条不敢妄加破坏葬礼、阿祀尔因传统与信条不敢轻举发动战事,乌尔赤及诸部也因传统与信条不能擅自给人定罪,既然大家都必须得遵奉某些东西——那大祭司所代表的正是最具约束力的传统与信条。

    若要违抗,那不是与区区一个天使针锋相对,那是不把长生天放在眼里。

    如此大不敬,谁能当之?

    话音落处,惊岚骤起。海日古给了所有不满之人一个台阶下,就像神明的嗔怪化作暴风,鸮形的使者酝酿好了一场狂岚,吹动旌旗,吹动火烛,将这帐篷掀了个顶。所有人都不得不挡风遮面,越过手臂的余光看到使者竟然凭空浮起,羽翼般的披挂张开,昭示着无上权威。

    “我只传达和履行神的旨意,若有违抗,我便代天惩戒。”一高一低两种完全不同的声线混合在一处,既像是禽鸟的鸣叫,又

    像是神明的低语。

    每一道罡风都被真炁拘成箭簇,如洪潮般发向众人,而顶风者身上虽不见伤口,可那风矢打在身上却实实在在有剜心彻骨之痛!

    而被风压逼得后退了数步才能勉强站稳身子的礼都和奇乞德也在低声议论——他们随乌尔赤一道面见过几次大祭司,见识到了海日古“神迹”的冰山一角,所以才会倒向籍由大祭司名号狐假虎威的乌尔赤臣服,昨日见到贺难那千变万化的分身绝技还以为能比得上大祭司,但现在看来还真是二人目光短浅了。

    而身怀炁力在身的贺难,才是比谁都明白这弱雉恐怖之处的人。

    那鸮唳的一瞬之间,他这双眼睛看得清楚——海日古的背后分明展现出了一头翼展数丈的幻影!

    莫说什么四大高手间数第一,这份元神显化的本领,比得上悟死杀身的“菩萨蛮”,不逊于镇压二圣的宝相僧!

    “看来他是想借我的功法、去完善他那个什么羽翮诀……”来时路上,海日古稍微给贺难透露了一些自己的用意,而贺难也不禁思考道:“真了不得……看来他说的那个什么飞恐怕也不是假话,这份功力已经高于姓关的了,距离绝顶只差一线——若是真成就了绝顶,难不成真能原地飞天?”

    就像他自述的那般,海日古的确厌杀,也懒于参与那世俗争斗,但他也有自己的追求,其一便是继承父亲的冠冕,

    证实飞;其二则是实现老祭司交代给自己的“通天”的任务,更是需要实力的支撑。所以贺难对他来说或许真有不小的作用,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就让别人处置。

    “我们得到的教训已经足够多了,还请大祭司宽恕,收了神通吧!”尽管乌尔赤心中还有不少疑问,但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不是冲着海日古卖自己面子,而是必须在诸部首领面前表现出自己具有影响力——他前代祭司后裔的身份不算大秘密,巫勒人有不少都知晓,与沓来交好的诸部首领也听说过一二,此时正是他树立形象的大好机会:“既然是长生天降意,那我们断然无忤逆之心,一切全凭天神吩咐!”

    乌尔赤带头下台阶,身后众人也在强风之下齐声表态,道明悔悟之心,而大祭司也适时地停下了作为,又装模作样地念了几句宽恕汝等冒犯云云。

    而乌尔赤也趁机又附和道:“若不是大祭司出手,咱们也捉不到刺杀二王子的真凶,大祭司能携人前来也是给咱们一个见证……”

    要是在之前,乌尔赤说这话多半不会有人觉得好听,但现在一个个倒也忙不迭地点头,仿佛真是什么天大的荣耀似的。

    贺难来这里阻止阿祀尔贸然邀战的目的已经达到,海日古也懒得再于此处纠缠不清,便差阿祀尔从即日起于王帐前搭建祭台,停灵三日,三日之后由自己亲自

    出面为苏赫父子三人送行至天神处——阿祀尔看到贺难朝他挤眉弄眼,也大致弄清了意思,便安然领军撤退去准备祭祀事物去了,而余人见此情形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各自散去,互相使眼色私下里聚众再议。

    乌尔赤如今是沓来一众的主人,迎来送往之后只剩不多人待在此处,他使了个眼色教礼都等人先行将赫薛等首领聚在一起安抚,自己却独自坐在帐内参悟大祭司所作所为当中有何玄机。

    胡部祭司的传承可并非家学,也是祭司于各部选拔有天资者加以教学,最后从中择一人悉数传承,这海东游虽说是南人,但在老祭司眼中却是最佳人选,方才得了造化——至于老祭司本人原本部族已灭,儿子又娶了巫勒贵族之女,所以乌尔赤也就随父母于巫勒部生活至今。他年纪不大,却在诺颜苏赫的秘书台当中掌管机要,又被沓来收作心腹,一方面是能力超群使然,另一方面也不无老祭司的面子在。

    大祭司于他是半个叔伯、半个兄长,决计不会加害于他,否则自己连狐假虎威的机会都不曾有,只是今日出面的确是扰了自己的算盘——乌尔赤头脑过人,晓得大祭司哪怕不愿意杀掉贺难,也可以囚他去望宙台,没必要非到这里再现一出,间接救了阿祀尔的性命。

    所以这般折腾,多半还是大祭司与贺难之间还有什么内情,才叫贺难也学

    自己仗势,给阿祀尔争取了几天作为缓兵之计。

    …………

    而待到又过了两天,也就是翌日将举行祭典的前夜,乌尔赤正于榻上辗转反侧之际,忽然有一阵旋风落在自己帐内,待那风散去后,又显出大祭司的本貌来。

    与往昔在人前现身那浮夸的装束都不同,海日古就只在自家中才会着一身常服,他那面具之下的面孔谈不上十分英俊,但也算得上是周正了,而那双眼睛也不再有什么异色,深邃空灵。

    “世叔今日来此……是为给我指点迷津?”乌尔赤知晓,这几日间大祭司在阿祀尔营中逗留,为明日的典礼做周全准备。但他不着那羽翼华服,那说明不是为了公事而来,所以他便也以私下里的亲密称呼示好。

    “算是吧!”海日古一笑,伸手朝身后一抓,又扽出一个瘦削身形的青年来:“过来,主要是因为这孩子有话想对你说。”

    见了贺难,乌尔赤倒也不惊不恼,只是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便道:“你有什么话,居然想对我说?”

    而贺难身在敌营当中也无惧,他张开双手转了一圈,示意自己未携兵刃,然后一屁股便坐在了乌尔赤面前的小凳子上,笑道:“你我都心知肚明,祭典结束,便会有一场大战——堂堂之阵,你可怕否?”

    “你觉得我只会耍阴谋诡计?”乌尔赤颇为不忿,看来对方已猜到是自己靠阴谋诡计害了沓来,夺了军

    权——但那有如何?他乌尔赤可也是多少次战场厮杀当中滚打出来的。

    “是我只会耍阴谋诡计。”贺难又嬉皮笑脸,末了却道:“我答应了大祭司,若我胜了,也会留你一命。所以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第五八六章 好个晴天霹雳

    投降?乌尔赤倒是从不曾想过这个。那日见了贺难,却也只道他本心不是劝降,而是虚言以诱,自己决然不会中他的计策。

    为察觉端倪,乌尔赤也熟虑了一番,这贺难特地来此地究竟埋下了什么阴谋诡计,虽然时间稍显紧迫,但也让他琢磨出了些眉目,立刻便传唤手下将命令传达给部众,方才稍有些安心。

    至于大祭司搭把手将贺难带到自己面前一事,乌尔赤却是无埋怨的,毕竟他早先就言明自己不插手巫勒内事,也不介入胡部战争,把贺难带来并不算在此列当中——把贺难带来也只不过充当了个坐骑的功效,反而让自己有了警觉之意。

    沓来既死,大军哀怒,自然也都愿意听从乌尔赤挥师东进,只不过他到不急着一决胜负,而是陈大军于河上静候时机。自己则将近处三千兵马拨作四部,亲率百余卫士前往祭台处,其余人暂且各自分散开来随时听候指示,但也都埋伏在了不远,若真有需求,须臾便到。

    这番布置,倒也堪称详细周密,想来阿祀尔那里也不乏能征惯战之士,所做的准备也应大致相同,心下这才稍安些——那贺难也说了双方最后只得以堂堂之阵相持,那么己方兵多将广便是最大的优势了。

    然而,无论战前庙算有多么美好,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免漏算……也不免心慌。

    因为这情景与乌尔赤所料大有不同——阿

    祀尔倒是早就到了此处,他的卫队长兴哥也率众相随,双方在祭台处未动刀兵,却像是隔了条无形之线般,无人跨越一步。

    白日高升,那十四诸部也纷纷到场观礼,巫勒群臣、王亲眷族来得更早,早站在最近的一圈,德勒黑与沓来的母亲俱扶棺流泪,哭至失声,见此情形众人脸上都不那么好看。

    乌尔赤敷衍地招呼了众人,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阿祀尔身上,只见三王子面无表情神色如常地站在祭台下最前头,也不是在寻思些什么,好像魂魄全无一般,直到贺难从人群当中穿行到他身边,与他说了些什么,似乎才有所好转——而他看过来时目光正好与乌尔赤相对,两人都觉得对视得不舒服,旋即便各自收回目光。

    “看那般样子,莫非是发现咱们的伏兵了?”奇乞德撇着个大嘴,也和乌尔赤交头接耳,但乌尔赤却没答他的话,只是摆了摆手叫身后人再派斥候,一样在附近做搜索。

    待到人来得差不多了,阿祀尔与乌尔赤二人便隔得更远——长子次子都已亡故,诺颜苏赫一脉的长男便成了阿祀尔,自当是他站在最前祭拜,阿祀尔倒也有两个姊妹,都站在各自母亲身后与女眷们一同。只有沓来的同母胞姐渠兰从女眷队伍当中走出,位置仅在阿祀尔之后——渠兰早已婚嫁,虽然丈夫已亡故,但按照巫勒的规矩也是自成一家之主,当作

    个代表。

    目光落在渠兰身上,见这女子神情恨恨扫过阿祀尔的后心,乌尔赤便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带到了,便自我鼓励似的又点点头。

    他并非巫勒王族,所以哪怕斗败了阿祀尔,也无个合理借口取而代之,最多也不过是个赞拜不名的摄政大臣,八成就是要辅佐诺颜苏赫只有几岁的小儿子,要么便是以巫勒故旧为根基自称一部,但这样下来被群起而攻之的可就是自己了,跑掉的绝对多过留下来的,更何况自己欲迫阿祀尔退位的借口便是他擅杀兄弟、大臣,这样做反而会被阿祀尔所抨击了——这局面可不是乌尔赤想要的。

    但他既然已下手做绝,自然也想好了退路——自己不是苏赫血脉又有何妨?自己的后人是苏赫血脉不就得了?传位给外孙之例在胡部也屡见不鲜,只需要娶个诺颜之女便可名正言顺了。

    渠兰丧了夫君,又无子嗣,还是诺颜长女,身份倒是正合适——虽然此前未与渠兰提过此事,但二人有个共同的对手阿祀尔,只要自己除了三王子,掌握了大权,也不难说不通她。

    再说回到贺难这边儿——阿祀尔听台上祭司念起祭奠英魂之词便上台去了,他却不便跟随,仍留在人群当中静候,只仰着头好似十分认真地听着大祭司做法,但其实大部分内容他都听不懂。然而奇怪的是却不怎么关注乌尔赤作何反应,有何举止,就好像

    对接下来的事毫不关心似的。

    你道他这是为何?只因方才他已经接到斥候来报——言称已探到乌尔赤的确调兵遣将,虽不清楚人数几何,但也少不了千余之众。至于沓来的大军所往,却是知晓其大军屯在九滚河湾处。

    “九滚河湾……却是个什么地方?”贺难对胡部地理还不太通晓,故而问斥候道。

    斥候言明九滚河流向如何,河湾又所在何处、地势何形,贺难听完便已知晓——这乌尔赤的心思也够深,知道祭台处未必战得起来,再开辟一处战场定然少不了在将苏赫父子三人送往圣山安葬的去路上。这九滚河湾倒是个悬师的好地方,正扼在两边的咽喉要道处,进可攻退也可攻,钳制截杀均不在话下。

    贺难也不怪罪旁人不早说,也不埋怨自己不早想到占住九滚河湾,只因他心如明镜——他乌尔赤扎在九滚河所求的不过是个进退自如、攻守俱备;可他又哪里知道,他这般作为只不过叫做个悬师于外、按兵不动,只要教自己见了他大军浩浩汤汤开出……

    那自己便知道阿祀尔已立于不败之地了——即可腾出手来再做其它准备。

    这斥候统领是兴哥亲手培养出来的忠心耿耿之人,也知道三王子依赖这位南国来客,见贺难表情自信,便也不再担忧疑惑,谨遵贺难的嘱咐再探再报去了。

    …………

    无书则短,这祭典准备的时间颇长,但真到了

    日子诵念超度亡魂的时候,倒也过得很快。

    大祭司海日古今日也是作那华服打扮,而脸上竟是罩了一张覆盖整个面部的面具,只留七窍在外。而贺难这时将心思收束回来,虽听不懂那大祭司说些什么,但其腔调却苍凉悲戚,教他也心生许多悲伤出来——只不过在场大多数人都清楚,悲伤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接下来那场争端容不得什么情绪流连,唯有兵戎相见。

    等到大祭司挥手振翅,道一声“诸事皆毕,可送灵柩”,十几人便赶上台来将棺木扶持着上了车舆——这其中却没有阿祀尔,只因他还需要单独骑着一匹马走在车前为三人魂魄引路。贺难知道盛国也有类似的传统,据说是魂魄见了亲人才知道向哪处去。

    只不过这家伙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却也又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苏赫与德勒黑也就罢了,那沓来难道还会顺着阿祀尔来?不过再一琢磨,却又觉得自己方才想错了。

    若人真有灵,那沓来也定会知道真正取了自己性命的人是他的好心腹乌尔赤,冤有头债有主,也只会化身一个怨灵先找他这鸠占鹊巢的手下麻烦。

    骑马引路,路上就不便再回头,于是阿祀尔在上马之前便向女眷们嘱咐道:“那圣山路途还远,送丧队伍也不合适你们同行,几位母亲姐妹也都累了,还是先行回去休息吧!”

    听了这话,哭成泪人的家属们便被纷

    纷扶下去,只有渠兰一人阴沉着一张脸,道:“哼……我是长姐,自然要送父亲和兄弟们一程——更何况方才大伙儿都在,我说这话不合适,但你可别忘了,沓来是死在你那朋友的手里!”

    阿祀尔轻轻叹了口气,却也不愿再与渠兰做什么口舌之争,只道:“既然大姐愿意跟着,我做弟弟的不好阻拦,就请自便吧!只是我只道二哥的死另有蹊跷,待哪天水落石出你定会信我。”

    既然拿不出证据,那渠兰也只觉得阿祀尔在开脱,冷哼一声便扭过头去不理。

    至于乌尔赤这厢自然也得是跟着的,但他却也装模作样地散去了身边不少护卫,只留几人陪同——这些护卫去则去矣,实际上仍旧远远紧跟,顺便再飞马传讯于各营叫儿郎们早做准备往圣山进发。

    大祭司自然也不会落下贺难,叫他与自己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边,却是行在最前,而这三棺刚出祭台不久,天上却忽然响起雷声阵阵,教人心生惶恐,却不见一滴雨水落下。

    天气无常,但众人该做的事,已做的事在此刻却再也不能反悔了,而这一场白日惊雷,说来也该着是一个预兆。

    九滚河湾处有兵马,那圣山一带……有岂知没有?

第五八七章 早有釜底抽薪

    这些天以来前前后后耽误了太久,大祭司将祭台设置在距离圣山约百里处,也是为了能在今日就使三人入土为安,顺带照顾几路人马赴葬礼的行程。

    为巫勒做出贡献的将士们,会被送往圣山进行埋葬。当然,这也不是随便找一块儿没人住的地儿就刨坑给埋了,普天之下就没有这么办事的。

    而在圣山的山谷内部,有一座规模庞大的地下陵墓潜藏其中,正是巫勒的王陵所在——王族的直系成员大多都魂归此处,显然苏赫父子三人今后也要长眠于此。

    无论他们此前立下多少功业,无论他们过往有过何等恩仇,到头来不过托体同山阿。

    “你说……对么?”不知什么时候,贺难从队伍中落后下来,此刻却旁若无人地与乌尔赤并马而行,全然不惮周遭武士虎视眈眈。

    有可能是心血来潮,但也没准儿是预谋已久,总之贺难想在这个时候与乌尔赤聊上几句,所以哪怕乌尔赤的侍卫已经纷纷握住刀柄也毫不怯场。

    “你倒是……胆子不小。”乌尔赤目不斜视地看着缓缓向前的人流,却是回应了贺难一句:“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过来……换成我,既不愿也不敢。

    “但你说的话,我却不赞同。”

    乌尔赤不知怎么了,也只觉得心潮澎湃,伸出手来一指远处山峰,言道:“那山间有无数英魂壮士埋骨,连同巫勒王族也是如此,若无前人捐躯,又何来

    后人继往开来?人之虽死,意志仍存,身作黄土,名垂青史才是。”

    闻乌尔赤之言,贺难轻轻点头,又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这也难怪……”

    听贺难语气有异,乌尔赤还以为对方要说些扰乱自己军心的话来,心中略微紧张了几分,没想到对方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又压低声音,只有二人能听得清楚:“你说今日这一战,是现在打呢?是入了山谷再打?还是等到安葬完毕、一切停当之后再打?”

    遍观半生,乌尔赤也从没遇到过像是贺难这般人,也不知道该说他是大胆还是直白,这场简短的心战也让乌尔赤彻底意识到了——为何当初“厄里飏”要提醒他别小看贺难了。

    绝非借机自夸,而是层层嵌套、环环相扣的心术。乌尔赤突然觉得有些后悔,这年轻的南国策士太擅长给人心中留下“印象”了,早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和他有过多接触。

    “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和对手谈起此事,莫非你真以为这是什么战书么?”乌尔赤佯作恼怒地说了一句,又顺势很“大度”地把难题踢回给贺难处理:“你想何时出手悉听尊便,而我也只顾领教就是了。”

    见对方语意颇为认真,并无丝毫诡诈之态,贺难也不由得笑了一声,又将马往乌尔赤处贴近几分,有侍卫见状便想过来阻挡,却被乌尔赤喝令退开几步,而贺难这才道:“就冲你这番话,沓来

    的命……我替你担了。”

    此乃绝密之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然后贺难便,又驭马紧追前方大队,只留乌尔赤风中略显凌乱——任凭他想了数日,也仍是未想通贺难几次三番承认自己杀了沓来究竟意欲何为。此前乌尔赤只觉得其中有诈,怕不是什么语言陷阱,可现在仍旧得不出答案。

    眼见着送丧队伍已至圣山脚下,这乌尔赤还在头脑风暴,只是瞥见了阿祀尔,忽然便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而这想法也只有他会联想到。

    “这家伙……该不会也和我打着一样的主意……”乌尔赤又盯着贺难的侧影,试图将一些蛛丝马迹从那厮脸上剥落下来:“我借他之手杀了沓来,而他两番到我面前挑衅、说些有的没的,莫非是要反过来利用我干掉阿祀尔不成?”

    这种思路呢,有点儿道理,但着实不多,逻辑上立不住脚——但无奈人都愿意以己度人,下意识地把旁人与自己联系起来是件颇寻常的行为,于是乎乌尔赤就算不愿怎么想,但也得提防着这种可能。

    …………

    “我说……咱们就到这儿吧!”贺难与乌尔赤谈话之后便返回到队伍前部,但随着距离陵墓入口越来越近,他的位置再一次落于后方——阿祀尔和他的卫队自当护着棺木走在最前,紧随其后的便是一些亲族与王庭大臣,像是阿银、岱钦等来宾又稍落后一些。然而贺难却在将大

    伙儿送入墓园之前主动来到了末尾断后。

    他这一嗓子,自然是说给乌尔赤听的,而这话刚一脱口,已进入墓园的众人就像是接到口令一般,迅速拉动铁门内的锁链关闭了入口——倒是把贺难与乌尔赤一伙儿人、以及排在队伍最末的人等都隔绝在了外面,就连大祭司都始料未及贺难还有这一手,与众人一同进了陵墓才知如此。

    “咦?”乌尔赤轻诧一瞬,又迅速道:“你这又玩的是哪一出?关门打狗么?”

    乌尔赤这个成语用的实在不怎么样,贺难自然不会放过这种人身攻击的机会——所谓关门打狗,自然打的是乌尔赤咯!所以两人斗了两句嘴,反倒是贺难占了上风。

    “哼……拖延时间的卑鄙伎俩,你以为我会看不出来么?”乌尔赤嘴上落了下风自然要另谋出路,而这条出路自然就是真刀真枪了。今日这场葬礼本就是大战的序曲,甚至早在苏赫身亡之前沓来就做了许多铺垫,只不过完成这一手的人却是乌尔赤——身后军队暂时还称不上茫茫之众,但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当你是有几分胆识,才会说出与我摆起堂堂之阵对垒,现在看来也算你骗过了我一回——紧锁大门无非就是要借着山道复杂负隅顽抗或者干脆落荒而逃罢了,难不成你真以为能够挡住这么多人?”

    见贺难不答话,乌尔赤便又追击道:“阿祀尔倒也真能干得

    出来,只留你一人断后。贺难,如今沓来部诸多兄弟在此,你还是赶快束手就擒吧!还能留你一个全尸,否则不免乱刃加身,将你剐成肉泥!”

    早有力士礼都按捺不住——他自是沓来死亡真相的知情者,但此刻也佯作一副怒焰般的神情出来,为的还是拔得头筹、立下首功。只见一支掷枪破空而来,正钉向贺难的身躯!

    前有逐次增兵的人山人海,后已是严丝合缝的铁铸山门,别说礼都这一条掷枪了,就是一人一口唾沫恐怕都能淹死这形影相吊的孤儿——贺难不敢硬接,便双手一扬再将浊流升起,那枪扎入了韧性极强的炁障当中,再稍进数寸便坠落在地。

    “你倒也不必那么着急取我性命……反正我人就在这儿,插翅难飞。”贺难拍了拍手,笑道:“你是被我骗过了……但可不是这一次呢!

    “话说,到了现在你还没有想起来,你遗漏了些什么?”

    乌尔赤转了转眼珠,不由得冷笑道:“故弄玄虚而已!”

    若说遗漏,倒是有个漏网之鱼仍在外飘荡——魏溃自是还没捉到,但想来应该是去引德勒黑驻在边防的部队回援去了。

    不过饶是如此,乌尔赤也不惧。德勒黑的北军应当是巫勒最善战的一支部队,但北军肩负着维持防线、抵御高勒的任务,哪怕真拿了德勒黑的信物,也不敢轻动,能回来个三分之一就已经不错了——即便如此,沓

    来部人多势众、以逸待劳也能轻而易举地吃下这个“三分之一”,就算再加上阿祀尔的本军也是十拿九稳。

    再有还没露面的,便是那些依附于阿祀尔的部落了,虽说也有三四个,但除了岱钦的暴彦巴图部和阿银的阿古拉部之外,都是些较为孱弱的部落——手头正好有赫薛为首的部落联盟,叫他们去收拾掉便是了,说来哈尔巴拉部的人早就到了,他们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有族长莫日根殒身的血仇在,正好叫此部去打个头阵。

    思虑片刻,乌尔赤正要出言嘲讽,却被贺难掐着机会打断:“你思前想后,却只得出来一个军略无忧的结论?”

    这下子,倒是令乌尔赤真有些不可思议——莫非这贺难还有读心术不成?不过他自觉无虞,当即便道:“那你倒是说说,我有何忧处?”

    贺难当然不会在此时说出,而是神秘地笑了一笑:“我不想说,你又能拿我怎么样?所以你们尽管上前来吧!”

    正像贺难所料——乌尔赤为了毕其功于一役,已经调动了绝大部分力量要先于所有人完成这次围剿,也正是因为他过于专注“战场上的事情”,才会使得他无意间忽略了战争以外的细节。

    那是一件从贺难抵达的第一天,就已经告知阿祀尔、并且让他暗中去做的事情。

    那以“巡守”为由在外两旬的阿祀尔亲卫……究竟去做了些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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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舞介绍:
有人招摇撞骗,有人庸庸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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