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零章 衔阳客栈(一)
货物,是在衔阳客栈进行交接的,那么调查,也就得从此地开始。
说是按图索骥也好,顺藤摸瓜也罢,总之目前唯一有空闲的陈公子便把这个活儿给承担下来了,不过陈公子毕竟不是贺难,他就算做了十分也只会说出七分,所以“大包大揽”这种形容放在他身上也不太合适。
衔阳客栈位于西北重镇之一的落雁郡之内,此地也是贺难出京之后的第一个落脚处,先后结识了孟河、魏溃与萧克龙等人,后来还结好了惊鸿派、平定了萧山——也就是郁总把头出事儿那一次正好赶上丹顶豹作乱,再加上此前贺难也不知道泰平镖局会在落雁郡完成最后的交接,否则肯定是要指派人手帮忙护送的,可能也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儿了。
虽说贺难这一段时间主要是在忙活着阎罗聚首这场盛会,但其实泰平镖局的大劫案倒也一直没有放下过,只不过陈公子人在萧山就由他来全盘接手——除此之外,像是大师兄陈龙雀及他背后的惊鸿派也没少出力。
而在把萧山的内务都理清之后,陈公子也终于得了空闲,亲自下山去往相距不远的落雁郡城走了一趟。……
虽然名为“客栈”,但和人们寻常印象中那种供客人下榻的旅店、驿站还不一样,这衔阳客栈的规模可不是一家店铺,而是占据了小半个街区的“一片房屋”。从俯视图来看,衔阳客栈总体呈一个“回”字形,内圈是非常标准的三层筒子楼,主要用作客房;而外圈的作用则是一个“集市”,集合了酒楼、青楼、茶楼、商铺,赌场等多种营业场所,甚至还有支个摊子叫卖各种商品的小贩。
而光顾这里的客人,也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甭管是江湖、绿林、官员还是商贾,这里都是个消遣的好去处。
介绍到这儿,也不难理解为什么泰平镖局和胡商要把交易地点定在这儿了——因为有能力盘下这么大半座街区的老板,自然也能把这半座街区管理得井井有条,衔阳客栈内的安保措施没准儿要比当地的郡衙门还要可靠。
或许双方出了衔阳客栈的大门就要打得你死我活,但只要人还在屋里,那只要敢拔刀就得付出代价。
陈公子在启程动身之前,也特意找萧克龙打听了不少事,做足了功课,免得自己破了人家的规矩引来什么麻烦,而萧克龙身为郡守之子,这衔阳客栈从小就是他玩耍的地方,对此处的熟悉程度不亚于自家院里,所以也是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还自告奋勇陪陈公子一起去。
照常理来说,萧克龙是对贺难一肚子怨气的,虽然俩人也没有隔夜仇,但总归是因为当初的第一印象充满了不服,所以与贺难有关但不是门派前辈安排的事儿他一概不管,这回他主动请缨还是让陈公子有些诧异,不过有这么一个本地导游帮着自己忙活总能少去很多不便,二人便约好了一起出行。
那萧克龙究竟是因为什么才破天荒的主动这么一回呢?答案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只有他自己清楚罢了——泰平镖局的劫案可不是贺难的事儿,而是郁如意的事儿。
初次见面时他们可是敌人,若不是小郁有意留手,恐怕这前途大好的少年是等不到夺得少年英杰会魁首就会孤苦伶仃地死在野外,从这件事儿上来看他得感激小郁的不杀之恩。
但要说萧克龙的情感,那也不是感念恩情这么简单就是了,再说得明白一点儿,这个性格要强的家伙暗恋小郁——他看到贺难那张脸就觉得窝火的原因,和这理由也不无关系。
当然,玩暗恋归玩暗恋,像萧克龙这种心比天高的少年是不屑于使用下作手段去和贺难攀比的,他的决定是要在这种危难关头展现出自己也有不俗的能力去替泰平镖局力挽狂澜来博得小郁的注目,所以才会抢着和陈公子同去。
“萧公子来了?快里面请。”
衔阳客栈的守门人见了萧克龙,忙不迭地将二人引入大堂,只这一声吆喝,便有眼疾手快的小二端上一壶好茶和杯子捧到两人面前来:“今儿赏光来客栈是要吃点儿什么?”
萧克龙不但是这里的熟客,甚至还是上宾,他对这些人的热情招待也是司空见惯,直截了当地问道:“边婶娘在不在?”
守门人思索片刻,却是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萧公子找我们掌柜的何事?”
这守门人的紧张不无道理,虽然萧克龙是贵宾不假,但他还有一层身份就是官府的人——于情于理,掌柜的不能不见,但出于何事、何种身份、在何处地点见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萧克龙这小子就是典型的少爷脾气,心情好的时候怎么着也都无所谓,但这会儿被守门人问的躁了,便要不那么客气地说话。还好陈公子反应得快,看出了这守门人试探的意图,连忙插嘴道:“我们今日就是为了一点儿私事过来,想要问问掌柜的是否清楚,如果不方便的话那我们就暂且在这儿住下,等改日再说也不迟。”
守门人听了陈公子这口气,便懂了萧克龙不是带着公务来的,连连朝这小公子赔不是,然后便带着命令去了。
“这衔阳客栈,倒是藏龙卧虎。”陈公子左顾右盼,倒是看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他本以为此地不过是个大集市,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是小觑了。
“那可不么!”萧克龙百无聊赖地答道:“在衔阳客栈里最好的保命手段就是莫管他人瓦上霜——人多嘴杂这个词儿简直就是专门用来形容这里的,没准儿在哪张桌子上喝茶的人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凑近了去听了什么不该听的,出了这道门估计就要横尸街头。”
“那看来你口中那个边婶娘,来头很大嘛!”陈炎弼联想起了萧克龙此前与自己说过的,就连官府也极少将手伸到衔阳客栈里面来——那么换句话来说,这衔阳客栈在某些层面上还真是对客官有着很强的庇护。
“那倒不是……边婶娘这个掌柜只是一个“代理人”而已,就和莱州赌坊的大监赌沈放类似——真正来头大的人,是她背后的扈家。”萧克龙继续侃侃而谈道,随即又四处扫了扫眼神,看到没人注意二人之后才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扈家,就是当年追随太祖皇帝开国的十三上柱国之一……”
“哦?竟然还有此事?”虽说陈公子也是十三国柱的后裔,但他对于这些前尘往事并不感兴趣,所以也只知道十三国柱,却不清楚这些人的后事。
不过说到这儿,萧克龙也就住了嘴,毕竟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贸然议论甭管内容是好是坏,总归是心中忐忑,所以就给了陈炎弼一个“日后再谈”的眼神,把话题转回到了边婶娘本人身上。
边婶娘大名叫做边枕云,是扈家的儿媳——创立衔阳客栈的虽然是扈家的旁支并未护国公一脉,但由于护国公的爵位并未受到宣公谋反大案的牵扯,所以其族人也背靠大树好乘凉,在这西北边陲的重镇开设了这座客栈,如今已有数代。
而这一代的扈家家主早亡,衔阳客栈的经营便全落在这位主母手中——从她接手客栈来算,如今也有七八年的岁月了,不过衔阳客栈的口碑早已立在这儿经久不衰,所以就算换了当家人也不妨碍那些熟客再来,甚至在边枕云的手中客栈还隐隐有再次发展壮大的势头。
总之,这衔阳客栈的边掌柜虽然是个女子,但也绝对不是个好应付的角色——要从她的嘴里套出些情报来,不付出什么代价是不可能的。
过不多时,那去给边掌柜通报的守门人也回来了,满脸殷勤地笑道:“二位贵客久等了,边掌柜有请。”
第三九一章 衔阳客栈(二)
在看到眼前这个女人之后,陈公子也愣了一愣。
萧克龙对这衔阳客栈边掌柜的称呼为“边婶娘”,且之前还聊到过这位边掌柜年近四十,但在正式见面之后陈公子还是因为这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出头的美妇人而吃了一惊。
“区区薄礼,还请边掌柜笑纳。”幸好陈炎弼做事细心,他为这次上门拜访所挑选的礼物是一件做工精巧的玉石手串,倒也能与之相配,不失为一件合适的赠礼。
这边陈公子将盛着珠宝的香木匣沿着桌面推过去,边枕云却是没有急着打开,而是用空着的那只手将匣子按在了自己面前,笑道:“我就知道小萧这孩子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是给我领来这么一位如玉的公子来。”
“想必这位就是陈公子了吧?果然仪表堂堂,雅量非凡。”
陈家也是世家豪族,陈炎弼得益于爹娘遗传以及从小的锦衣玉食,的确是养成了一副好相貌,可是这“雅量非凡”又是从哪体现出来的呢?所以陈公子也没把边枕云的夸赞当成真心实意的,只道这是客气的场面话逢场作戏,也顺势恭维道:“能见到边掌柜,实乃在下荣幸——如若边掌柜不弃,我便厚着颜面叫您一声姐姐了。”
交涉的话,还得是看谁说——虽然陈炎弼上来就攀亲有些唐突,但他这张脸、这样的笑容举止还是能让人忽略那些小心机的。而这位衔阳客栈的幕后老板也未必就真心要与对方姐弟相称,但既然对方是萧克龙带来的人,又有些眼缘,便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借着这声姐姐继续聊了下去:“既然陈公子都叫了我一声姐姐,那我这个当姐姐的便也听一听,你这新认下的弟弟要找姐姐帮什么忙好了?”
陈炎弼不会放弃这趁热打铁的好机会,便先从泰平镖局与胡商在衔阳客栈的交易说起——既然劫匪能精确地把埋伏的地点设置在瘦虎岗,那么泰平镖局的行动轨迹必然在对方的掌握之中。
再从另外一条逻辑来看——那就是劫匪的选择。
如果你是劫匪,在“有得选”的情况下,你是会去打劫一个胡人商队?还是去打劫一个大镖局的车队?
诚然,就算是胡人的商队也未必不会存在高手,甚至于一些西域奇术要比中原的武功更加难缠,但泰平镖局这里可是明面上就有一个久负盛名的一流高手、还是他们的总镖头亲自压阵。更何况泰平镖局是一家经验丰富的镖局,他们的防范意识也要更强,而西域来的商队很多都是临时搭伴儿组成的,两个成员在此之前都未必认识——两相权衡之下,就算是那种顶级高手,也会优先考虑从那种安保措施未必齐全、且良莠不齐的胡人商队下手。
那么除了是因为比如个人私怨或者不为人知的目的必须选择从泰平镖局手中劫镖,那就只能是受到了某些客观条件的限制“不得不”从郁茂生虎口夺食了。
在姑且排除那些贺难等人没有确凿证据的“劫匪主观因素”,将劫镖的选项暂定为“没得选”,那么也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第一种可能性就是劫匪通过某些手段提前得知了泰平镖局此行的目的地以及交易内容,但却并不知晓交易的另一方是谁,所以无从下手,只能通过尾随郁茂生的脚步等待交易完成再出动;其次,假设劫匪知道胡商一方的讯息但却因为种种原因难以下手——比方说劫匪难以涉足西域,无法在盛国边界之外完成劫镖,或是商队在进入盛国领土之后便直奔衔阳客栈、得到了天然庇护等等,这些细节上的问题都需要确认。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性也值得考虑,那就是与泰平镖局进行交易的掮客自导自演,玩了一出空手套白狼,那些劫匪也是受到这掮客的雇佣才会劫走这柄邪剑。
其余还有一些可能性便不再一一枚举,但若说贺难最不希望看到的一种结果,那毫无疑问就是胡商监守自盗了。能不能寻见这人对质倒是其次,但至少那胡商在得手之后便不会在盛国境内大张旗鼓地再去兜售这柄邪剑,而是带着这个传说远走高飞,前往其它地方继续以此手段招摇撞骗——也就是说寻回这柄剑的机会就和大海捞针一样渺茫。
“哈姆德……就是那个两撇胡子像这样卷起来的那个胡人?”哈姆德就是那位将邪剑从西域带入中原,与郁茂生做交易的掮客,看来边枕云也对此人有印象,用蒲扇的棱边在面前的空气中画出两道无形的胡须:“如果你们要找他的话,倒是来对了地方——这卷胡子也是我们衔阳客栈的老主顾了,在这一片儿商誉还是不错的,就是此人经常往来于东西两地,也不常在此处。”
“不过你们运气不错,那卷胡子要从西域再运一批货物来中原,前些时间便在衔阳客栈订好了房间,算算日子也没几天就能到了,你们若是不着急的话,大可在这儿等上几天。”边枕云也是畅所欲言,虽然也不至于上赶着要替陈炎弼安排着与哈姆德见面,但既然人家态度端正地过来见她,那她也不会吝啬于这点话都不愿意说。
“那就先谢过边姐姐的照拂了。”陈炎弼恭敬道,但他要问的可不只有关于那西域商人哈姆德的事情,又道:“愚弟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可否一言?”
边枕云莞尔一笑,用手中那小扇在面前一拨,嗔怪道:“你呀,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自己都知道是不情之请了,干嘛还要说出来?而我难道还能真不让你说出来不成?”
陈炎弼并不了解边枕云,但她此时有如小姑娘一般捉弄人的神态倒也表明了自己并不生气,所以陈公子也就直说了下去:“愚弟要问姐姐的,就是以衔阳客栈的情报网,能否调查到那劫镖之人是何身份?”
边枕云又摇动扇子,一阵浓烈的香风扑到了陈炎弼面前:“这……我就说不好了——这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到了落雁城,许是不会错过咱们衔阳客栈的,但这也说不准不是,万一人家就瞧不上我这地方呢?更何况我一个客栈掌柜足不出户的,又怎么能知道那劫镖者何许人也?”
这话,摆明了就是无能为力,至于是不好帮忙还是帮不上忙那就不一定了。
萧克龙也听出来了边枕云的弦外之音,忙不迭地求道:“边婶娘,这件事儿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如果您真的知道些什么,烦请一定要说出来——就当是我爹替我问的还不成么?”
这个场合,萧克龙搬出他爹来着实有些不妥当,但他和边枕云接触的也不少,知道这个像大姐姐一样的掌柜平日是个好说话的,可嘴实在是严实得很,自己也只得换个策略来示好了。
“还有,我这位陈大哥是茂林陈家的人——你们同与十三国柱有缘,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嘛!”搬出一尊佛不够,萧克龙灵机一动,又想起了陈公子的背景来,虽然未必能有用,但好歹也算是八竿子能打的着的联系。
一番软磨硬泡,边枕云这边的态度终于是有所松动,末了这掌柜将掌中小扇撂在了桌上,长叹一声,朱唇轻启:“罢了……小萧你不是做了那少年英杰会的魁首么?我这个当长辈的也没送你过什么东西,那这回就答应你们一次好了,就当是为你庆功——不过我得提前说好,你们若是能给出我那劫镖之人的名字或者样貌,我倒是能帮着你们查一查,但如果连你们都掌握的不确切的话,我也只能保证让你们可以在衔阳客栈之内自由活动。”
萧克龙这边自然是千恩万谢,小少爷那兴高采烈的姿态又出来了,但陈公子却看出了边枕云还有话要说。
“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需要你们……或者说我这个便宜弟弟你答应才是。”言谈间,边枕云又重新拾起了小扇,掩住了自己鼻梁以下的面孔,只露出一双娇媚的眸子来:“这几日,弟弟你就留在这客栈里边儿吧!”
第三九二章 衔阳客栈(三)
萧克龙也不知道为什么边婶娘要指名道姓地将陈公子留在衔阳客栈,但根据他的猜想,估计这也和自己提到了陈公子是十三国柱之后有关,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喜是忧,不过既然边婶娘愿意帮忙,那结果总归还是好的。
至于凶手的身份,陈公子也是在之前就接到了小郁的回信,报上了寇家兄妹的名字,边枕云也并没有食言,当即便差遣手下到客栈内大小商家的柜台去询问了。
不得不说,将衔阳客栈称一声“大集市”也并不夸张,就说这客栈内部的运营模式也和一般的驿站有所不同——衔阳客栈买下了一大块街市的地皮,除了内围是客栈之外,外圈大小店面基本都以租赁的形式租给了各种商家,包括小摊贩在内的这些商家的经营和出入账都归他们自主管理,只需要按月或者按季缴纳地租给客栈即可,而衔阳客栈出租给他们所收的租赁费用也比在外面便宜,所以在刚兴建之初就有不少人抱着踊跃的态度成为了客栈的一部分,衔阳客栈能成为这样一块金字招牌,事实上也少不了这几十年间各类大小商家的出力。
一边是客栈以自己的名气带动顾客来此地消费,另一边大小商家也同样用自己的服务反馈着客栈的兴盛,这种以共赢为出发点的合作自然也迎来了共赢的结果,与其说是一家之客栈,倒不如说是由近百商家共同凝聚到一处的“商场”。
在边枕云与萧克龙二人陪同之下逛着客栈的陈公子心中也不禁暗暗称奇,据他所知衔阳客栈这种运作模式在当初的盛国可谓是绝无仅有,近些年倒是引来不少模仿的风潮,但反而更加助长了衔阳客栈这个创始者的名头,不得不说想出这种办法的人真是当之无愧的商业奇才。他们陈家在早早退出朝堂之后自然也经营着产业来维持这个大家族,但所用的手段仍旧还是非常古早的那一套,或许陈家也该是时候做出一些与时俱进的改变才是了。
边枕云似乎也是个闲不住的老板,往来于客栈之内时不少人都将她认了出来,纷纷上前献着殷勤,只不过没有人会对此感到奇怪。就算抛开她“衔阳客栈大掌柜”的身份,这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受到那种无人问津的冷落才不正常。
“姐姐倒是当真好手段,想必运作起如此大规模的客栈定然十分不易。”陈公子倒也不是虚情假意的应酬,至少除了姐姐这略显亲昵的称呼之外,他是真心佩服的。
“哪里,只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边枕云说着又将小扇盖在了面前,“创办之初那些大风大浪都是由前人们趟过来的,我们这些后来者其实也不需要做出什么激进的改变,只需要守好现有的东西就足够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其实每一代的大掌柜都没少在客栈上耗费心血,毕竟这世事如流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若是一味的墨守成规,没准儿就要被这日新月异的环境给淘汰掉,哪怕是老字号的招牌也并不例外——边枕云非但是一个不常见的女掌柜,还是第一个掌权的外姓人,其中苦涩艰难怎能不少?
陈炎弼察言观色的本领极佳,他看出来边枕云的两眼当中疲态渐起情绪生变、一拿这扇子遮脸便是不愿意说的意思,也知趣儿地不再问了下去,转而又聊起了别的。
三人路过一个刻着繁庆酒楼的招牌,萧克龙无意间向内瞥了一眼,却是看到了一位颇有渊源的旧相识,便停驻了脚步对二人道了一声:“你们先聊,我先去打个招呼。”
这繁庆酒楼与衔阳客栈内的不少商家一样,都是一内一外开了两扇门,只见萧克龙顺内门进了繁庆酒楼,径直奔向自己认出的故人而去,道了一声:“冉兄?”
那明眸皓齿、负剑在身的少年本来还在低头等待着饭菜上桌,听到耳畔有人唤他,猛然惊觉:“你是……萧克龙萧兄?”
坐在这里等着上菜的少年,正是当初在少年英杰会前夺魁的最大热门,号称扶摇派百年来第一天才,与萧克龙一战的冉渊。当初二人那次交手可谓动人心弦,最终却以冉渊将炁力全部催动导致剧毒发作而含恨败北收场,在那之后便是萧克龙一路过关斩将夺得魁首,而冉渊虽意外得知自己的一身内功被毒药废除殆尽,但也重新振奋精神,在天下群雄大会上与异国剑道宗师须原贺来了一场纯粹比拼招式的对决。
再然后,冉渊便执意离开山门追求自己的剑道,从此便只身扑入江湖中。
很多人都说,冉渊若是在祭出那柄染渊剑时没有被“破炁”所伤,那么这冠军定然是他的囊中之物,但对于这种说法,他本人却是不屑一顾的——他是道门出身,本就不为名利所动,虽然有着不同寻常的执着,但却并不执拗于一份名誉、一个头衔,更何况萧克龙也的的确确地用实力逼出了他的底牌,那一招就算真的落下鹿死谁手也尚未可知。
“一别也有半年未见了,想不到竟然在此处偶遇——冉兄你身上的伤势可好些了么?”萧克龙道,其实在当初他心中对于冉渊中毒这件事儿也有点别扭和后怕,虽然他知道自己没有投毒,但在台上的时候他的确想到了是否是贺难做出这下三滥的勾当,那么清算起来自己这胜利来的也并不干净,幸好事后的调查显示是扶摇派内部出了一个嫉妒冉渊的叛徒来,否则还真说不清楚了。
“当初谷老先生给了我一副药,嘱咐我按期服下,现在我体内的毒素已经清除的差不多了,只是唯独这内功散尽却是难以重修回来了。”诚然,冉渊很清楚自己日后恐怕再难以恢复到当初那种可以信手搓出一柄神剑的程度了,目前的心态也很良好,但说起来此事时难免还会有些遗憾:“当初咱们两人一战之后我便昏迷不醒,后来也没有机会当面恭贺你夺魁,既然今日在此偶遇,那我不妨就请萧兄吃个便饭好了。”
萧克龙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他过来和冉渊说话又不是要为了蹭人家一顿饭,此刻连忙伸出五根手指阻拦道:“别,冉兄你这是不给我面子啊!既然到了我的地盘儿,哪能有让你请客的道理?”
这繁庆酒楼也是萧克龙常来的地方,他唤来侍应的小二又点了些酒菜,然后掏出了代表衔阳客栈贵宾身份的令牌——这令牌的持有者非但可以在衔阳客栈以内所有地方享有折扣和优待,甚至可以由客栈方代为赊账。
“对了冉兄,我听传言说给你下毒的人是你同门的师兄弟尹寰,此事是真是假?”萧克龙的面子的确不小,凭着这个小铁牌儿二人便合情合理地占据了一座包厢,说话也方便了许多,所以他此刻也问了一个比较隐私的问题。
说到此处,冉渊也是低头一叹,沉默片刻后才回答道:“虽然宗门内都不愿意这么想,但尹寰自这件事儿之后便下落不明,也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他做的——当然,或许他是因为受到冤屈才离开的也说不定,当下最要紧的事情还是要找他回来才能分辨。”
一方面是因为冉渊天性善良,另一方面也是避免为宗门蒙羞——齐小乙回到扶摇派之后就彻查了冉渊中毒案,最后果然在尹寰的房间里发现了调配“破炁”的秘方和药材,但冉渊在萧克龙这个外人面前还是有意无意地替宗门遮掩着出了尹寰这么一个陷害同门的败类。
话又说回来,尹寰这一手不可谓不阴险。如果他给冉渊投下的是那种服用过后会毙命的毒药,那么一定会被人看出端倪,到时候他反而罪加一等,而“破炁”却是一个能掩人耳目的好选择——这破炁的原理是越催动体内真炁,发作的便会越快越激烈,直到将真炁完全爆发时会达到顶峰将真炁散去,而冉渊一旦碰上那种可以针锋相对的对手势必要出全力,那时候才是最为凶险的状况。
倘若二人过招之间破炁发威,那么冉渊就会因为炁力全失而被对方一招毙命——人死了当然也会散去一身修为,事后再检查冉渊尸体之时几乎毫无破绽,反倒是与冉渊争胜之人会背上下重手杀害对方的黑锅。
幸好萧克龙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就站在那不动等着接下冉渊这一招,如果二人当时正在你来我往的对攻,指不定就要他来为冉渊之死来负责了。
“原来是这样……”萧克龙点了点头,忽然他又想起了些什么——陈公子与自己同在萧山待了不少时日,那段日子二人经常闲聊,无意之中便谈起过尹寰,那小子后来是投奔了三皇子齐骏加入了商会,连忙说道:“如果冉兄想要找到那个尹寰的话,我有一位朋友或许可以帮上忙,此刻他也正在衔阳客栈,不知冉兄你是否愿意一见?”
第三九三章 衔阳客栈(四)
陈炎弼的确是在秦王齐骏手下见过这个名叫尹寰的少年,据他回忆这家伙有点儿毛遂自荐、且死缠烂打的意味,而鉴于他态度非常积极而且能力也不俗的情况下,便被安排到了商会当中听候差遣,其实也并没有受到什么重视。
但自打齐单与贺难联手围攻齐骏之后,陈公子便回归了队伍,便也不知道此人的去向了——后来齐骏被三法司处置,盛国各地的商会据点也在同一时间受到了清剿,而在这些因素的影响之下,尹寰的下落其实存在着很多种可能性。
其一,就是葬身在当初的那场大战之中成为了炮灰,那么就连尸体可能都找不到了,无论是官军还是江湖人处理尸体的常规办法除了集中焚烧之外就是就地掩埋;其二,那就是他成功地生还但却在当时或者后来的清剿行动之中被捕入狱,这种结果反而好办,至少依靠人脉怎么着都能找到这家伙;其三,就是尹寰的运气很好,没有战死也没有被官府逮住,依然跟随着商会的残余势力销声敛迹地藏匿在某处;至于最后一种结果,就是他看到商会的颓败便趁乱离开了——这也并非没有可能,因为尹寰加入商会的时间太短压根儿也谈不上忠诚。
冉渊是一定要找到尹寰的,并不仅仅因为他要复仇,他更想做的是问一问尹寰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作为扶摇派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两个人,冉渊知道尹寰自视甚高,对自己是有些不服气的,但他也没有想到那份嫉妒居然能如此沉重,同时毁掉了两个人本该光明的未来。
…………
萧克龙对冉渊还是很钦佩的,毕竟一个人受到这种毁灭性的打击之后还能重新振作起来的这种精神可不是谁都能做到,所以便邀请他在落雁郡暂留一段时日,但冉渊表示自己接下来要去拜问剑门山,小萧少爷也就没有再强求。
就这样又等了两日,陈炎弼终于等来了那个西域商人哈姆德的到来,边枕云也在从中牵线搭桥,促成了双方的一次会谈。
“哈姆德先生,对于您能答应我们的邀请,在下由衷地表示感谢。”既然是主动提出要了解情况的一方,陈炎弼也是做足了准备——这几日他也在落雁城的商圈中打听了不少关于哈姆德的信息。这哈姆德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这个胡人酷爱盛大而华丽的排场,以及这厮十分好色,于是陈公子也就投其所好,将邀约的地点安排在了衔阳客栈内最好的青楼“醉我居”中。
哈姆德与很多游走在生死线上的人都一样,你可以批评他们是纵情享乐、穷奢极欲,但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告诉你这是活在当下——像他们这样流窜在各个国家边界线上的掮客数量不少,既要应对险恶的自然环境,又要提防神出鬼没的海盗和漠匪,非但得不到各地官府的庇护,甚至要有可能遭到官兵的吃拿卡要……可以说他们也是真正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一群人。
就拿哈姆德来举例,他已经算是落雁城一带小有名气的二道贩子了,手下甚至有一支由自己领导的商队,但这支队伍几乎每往返于盛国与西洋诸国一回,其中成员都要减少个一两成左右——这些人在远海与大漠当中的离奇经历足以写成一本书,而他们的去向则是这本满载着血腥与肮脏的书籍的目录,所以这群亡命之徒不约而同地选择享受每一次值得的时光。
像醉我居这种档次较高的青楼,一般接待的都是些颇有身份的人物,虽然大伙儿来青楼的目的都大同小异,但这群人自诩身份地位还是会假惺惺地吟诗作对、舞文弄墨一番,可哈姆德并不懂这些也毫不在乎,此刻与陈公子交谈都是将舞姬搂在怀中:“哈哈哈……陈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您的意思我也懂。不过我哈姆德是个粗鄙之人,用你们盛国话来说就是‘庸俗’,所以咱们还是来谈点儿实际的比较好。”
要说能在各个国家之间游走,哈姆德的语言天赋相当不错,他说的这几句话除了带着厚重的口音之外从用词和语法上挑不出任何毛病,他见陈公子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您想问什么,尽管说就是了——我能回答的东西,自然知无不言。而有些不能回答的东西,只要价钱合适,其实也能够做到知无不言——当然,你们也不用怕从我这儿买到‘假货’,我哈姆德干这一行儿凭的就是一个’一字千金’。”
这一番话,却是给坐在一旁的萧克龙逗笑了,连忙说道:“那哈姆德大哥的意思莫非是——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多?”
哈姆德看着年轻小子哈哈大笑了两声,正色道:“那倒也不尽然——有些事情我的确不知道,有些东西我也的确拿不出,这种情况下就和钱无关了。”
虽然萧克龙在开玩笑,但陈公子却笑不出来,他清楚这个胡商的潜台词——他在高调地宣布着自己的信誉十分可靠,但相对的,这份可靠也是用一笔一笔的大数目堆砌出来的。
陈公子不是贺难那种会乱花钱的人,这和他们从小的成长经历和性格有关——贺难虽然本身没有什么钱,但山河学府学生的食宿费用都由山河府资助,所以叔叔和姑姑给他的生活费都被用作在他那五花八门的兴趣爱好上了;而陈炎弼虽然家大业大背后有个天大的靠山在,可毕竟身份并非嫡系血脉,所以从小他就有意识地在避免着亏欠家族,就算账不记在纸上也会记在心里。
而现在二人的职责也有所不同——贺难是他们这个小团伙的头儿,他只在乎完成目的,但陈公子可是负责管账的。同样是一份非常贵重的情报,贺难可能会花一吊钱去买一赠一,哪怕赠的是个笑话也能听个响,但陈公子就倾向于只花八百枚铜板去获取他需要的那一份。
当然,镖局劫案事关重大,小郁也是陈公子的朋友,所以该花的钱他一点儿也不吝啬,但不该花的他也绝对不会让哈姆德占到便宜。于是,陈炎弼便开口了:“虽说陈某有事相求且在商言商,但也不妨碍咱们交个朋友——哈姆德先生在旅途当中的一些传奇经历我也从旁人口中有所耳闻,但毕竟道听途说不算痛快,既然今日见着了本人,那想来还是从您本人口中说出来更加翔实。”
“行啊,那我就拣最近的一段儿来说好了……”能做到行业标杆,哈姆德的聪明机智显然不容小觑——就在陈炎弼于落雁城里调查他的时候,他的一些伙计自然也反过来摸了摸陈公子的底儿,所以说这卷胡子今天也是有备而来,他哪里能不知道陈炎弼想用什么作开场白?不过毕竟人家这么捧着他,他也就如实相告——说的,正是那邪剑“加雷斯的诅咒”的前尘往事。
这把具备传说的宝剑,还真不是哈姆德偶然得手才要在盛国寻个好买家,而是一个出手阔绰的神秘买家主动找上了他——但据哈姆德所知,这位买主找的掮客也并不只有他一个,有几家口碑较好的行脚商都接到了这份雇佣,而且这雇主不但预先支付了不少路费,还承诺“就算拿不到货物也无妨,但能完成这笔交易的人还会得到相当丰厚的报酬。”
其实预付大笔报酬这件事儿,在这个行当里是不兴做的,因为很多人拿了你的钱却不为你办事,而这天南海北你又去哪去找他?不过哈姆德的确是个商誉良好的掮客,在收到这笔钱之后就把这件事儿记在了心上——但这时间可是三年前了。
起初这柄剑的下落是十分清楚的,这柄剑为獦狚的大司之子所持有,后来被这王子转赠给了自己的护卫官——对于护卫官来说,主君恩赐之物怎可随意交易给别人?所以任凭掮客们使出十八般武艺来都说不动,这事儿也就被当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反正钱已经到手了不少,那雇主都没说什么,自己这个替人办事的还操什么闲心?
但后来随着獦狚与沙胡、盛国、狸奴爆发了一场四方混战,这位护卫官战死沙场,随身佩戴的这柄宝剑便下落不明——恰巧哈姆德当时正在狸奴国经商,便花了一笔不菲的价钱从狸奴国的拾荒者手中取得了这把剑带回中原。
然而,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哈姆德拿到邪剑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其它几家的耳朵里——要知道,这几家口碑好的是“商誉”,可不是“道德”,雇主也只在乎货物能不能交到自己手上,并不在乎交货的人是谁,更何况他们谁要是能从哈姆德手中搞到这把剑简直是无本万利的买卖,所以这返程路上有多惊险也可想而知。
长途商队中通常也会雇佣一些高手保驾护航,哈姆德也不例外,而为了这把剑和自己的命他也是下了血本,到了临近盛国边境的地带他当时所在的商队损失近半,最后哈姆德一口气雇了将近十个高手——当然,他也知道人心难测,这些所谓的高手当中没准儿就有对家派来的卧底,所以这浩浩汤汤的大部队也只是障眼法而已,真正的宝剑则被他本人和两个心腹连夜带走,直到沿山寒关入盛国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但一路上也是万分小心才安然无恙地把邪剑带回了落雁城——这儿也算是他的大本营了,更有衔阳客栈的庇护,总算是能合眼睡下了。
“所以说,我再雇人把剑抢回来完全就是给自己找麻烦……这把剑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揣着它就连睡觉都睡不安生。”哈姆德解释道:“至于我那些同行嘛,虽然他们也不干人事,但毕竟我和郁局主已经完成了交易,他们再去夺剑的意义也不大——他们最终还是为了求财,与其冒着得罪中原三大镖局和雇主的风险,倒不如直接来抢我划算呢!”
“不过的确有一件事儿让我比较在意就是了……”这哈姆德一看也是没少喝酒吹牛,更别提他的话现在还值着价呢!吊人胃口的本领也是一绝。
第三九四章 衔阳客栈(五)
哈姆德的态度看起来挺诚恳,他的自述听起来不像是在欺骗二人。
当然,陈公子判断哈姆德言语真伪不是通过“看起来像不像”,而是从逻辑上来分析哈姆德是否有必要监守自盗——正如哈姆德之言,这把邪剑对于他们这些掮客的用处就是交给雇主换取最后一笔高额的佣金,而留在他们手里带来的便只有麻烦。
至于把这把剑劫走再重新兜售出去——很遗憾,包括这把邪剑在内的许多“神兵”其实都处于有价无市的地步,而有价无市就是性价比极其低下的另一种说法。顶级高手未必看得上眼,因为比起一把好兵刃来说中原的武学理念更注重自身实力的修炼,而花费如此高昂的价钱去买一把这样的兵刃也未必要比惯用的款式顺手;那些能够支付起这个价格的人,买来的用处也不大——“收藏”倒是一个好理由,但这玩意儿偏偏还顶着一个“灾祸”的传闻,谁家要是放了这样一把邪剑,万一真就突然去世了呢?
真正需要这等神兵的人多半都是水平在一流上下,凭着一把好兵器就能让自己的实力在短时间之内再上一个台阶的人——就比如那对雌雄大盗,但正如他们所为那样,他们可不会买……而是会抢。
在理清了思路之后,陈炎弼心神且定,言道:“还请哈姆德先生明示。”
哈姆德也不再卖关子,只见他痛饮了一盏酒后立刻道:“虽说我那些同行打这宝剑主意的不少,但他们既然被我用金蝉脱壳之计摆了一道,等到我和郁局主交易完成之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且我们这一行里头一天还喊打喊杀闹得不可开交、第二天就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的情况也屡见不鲜,所以这话我也是从他口中听来的。”
“除去一直跟着我这支商队走的保镖,我在狸奴边境又雇佣了九个高手——后来我们这些人一对账才清楚,这九个人里有五个都是对家派来的卧底,想趁乱劫走宝剑。”
“但甭管这些人加入商队的目的是什么,这九个人都是常年在边境混迹的老手,彼此之间就算未必认识也都算小有名气、来路清楚。”哈姆德说到这儿,似乎是稍微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的细节,然后道:“你要知道,我们组织商队除了在各地经营买卖之外,还会在某种程度上充当着向导的工作,带领一些人去往他国——有的时候路上碰见落难之人,我们一般也不会置之不理。”
“这一次回来的路上,就有一位名叫摩诃迦是的番僧与我们同行——当然,这个‘番僧’是相对你们中原人而言的,于我而言可能从血脉上还更加相近一些。他自称是孔雀大帝国的僧人,因为仰慕中原文化所以欲前往中原完成自己的修行并且交流佛法,但由于他并不熟悉路线的原因便提出和我们商队同行一段的请求。整个商队当中也唯有这个人是无人熟悉的。”
“既然并不熟识,哈姆德先生又为何让此人入队呢?”陈炎弼不由地问道。
“当然是因为这僧人愿意给我们钱了!”哈姆德笑道,“像他这样愿意交纳一笔钱享受商队的保护的人,只要不是自身难保的极端情况,商队普遍上还是愿意接纳的,更别提僧人算是最不会带来各种麻烦的群体了。”
笑到一半,哈姆德又停下来说道:“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僧人身上有什么问题,只是让他与大部队同行而已——直到后来我抵达了落雁城之后的不久,便从那些同行儿的口中得知了那个叫做摩诃迦是的僧人也来到了此处。”
这个卷胡子的西域商人说到这儿的时候眼中闪烁着狡黠锐利的光芒:“我哈姆德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手底下还是有不少伙计跟着我混口饭吃的,而我这些年也在盛国境内的两个地方分别经营了一座小小的根据地作为中转站。一个就是咱们现在所处的落雁城,另外一个位于沙寒关——很多资历和我差不多的商人都会像我一样,选择一个自己熟悉的口岸以及落雁城这样的大型商贸都市落脚。”
“所以这一回的返程我为了掩人耳目,便选择让大部队前往沙寒关原地待命,我自己则带着宝物通过山寒关回到了落雁城。当然,这种小伎俩能瞒得了他们一时却瞒不了一世,我的大部队一到沙寒关,那些受人雇佣的高手和他们的雇主就意识到了被我所骗,所以这些人便想着提前到落雁城来截住我——但那个摩诃迦是不知道怎么着,也来到了落雁城。”
陈公子一直都在仔细听着,但此刻却有些失望——他觉得或许是哈姆德太过紧张才导致草木皆兵:“就因为这个?或许也只是个巧合也说不定。”
哈姆德摇了摇头:“陈公子莫着急,当然不是,这个摩诃迦是身上的奇怪之处从现在才开始而已。”
根据哈姆德的回忆,摩诃迦是在到达沙寒关之后也并未和对家派出来的高手团一起行动,但最后居然也来到了落雁城,并且也下榻在这衔阳客栈之中。不但如此,哈姆德的伙计以及其它胡商都注意到了这个番僧似乎远远不是“为了交流佛法才不远万里赶赴盛国”这么简单,这番僧的生活习惯以及交流方式都显示出了“他十分了解盛国的文化这一点”,绝不只是因为崇敬而在异国他乡提前有所了解,而是切实地在中原的土地上生活过——那么他那个“修行”的谎言便已然不攻自破。
哈姆德注意到,摩诃迦是似乎正在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便也运用了一些小手段进行测试,结果果然如他所料,这番僧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其意图正是他手中这把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的邪剑。
“这么说来,这番僧也只是监视着你的行动,而在你们完成交易之后此人就消失了?”陈公子摸着下巴砸吧着嘴道,“那这番僧想来或许和劫案有关啊?就算他和那对雌雄大盗不是一伙儿的,那也一定知道些什么。”
“想来我觉得陈公子您应当需要这个消息吧!”哈姆德口中的故事貌似已经告一段落,所以他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坐在身旁的美姬上。
萧克龙忽然道:“我说,哈姆德大哥您不是说情报是要用金钱来交换的么?但看你方才那么敞亮,看来也不想你口中说的那么贪财嘛!”
没想到听完萧克龙的话之后,哈姆德突然大笑起来,那夸张的笑容将自己熠熠生光的镶金后槽牙都给暴露无遗:“小伙子,你还是太年轻了一点儿……你看陈公子就懂得我的意思。”
哈姆德这可不是胡说的,因为陈公子确实能听得到这厮的弦外之音——哈姆德说的话还算值钱,但他并不是那种眼中只有蝇头小利的人,也并不准备就这番话来让陈公子支付些什么。
他想要的,是接下来更能让他有所收获的一笔交易——那就是这位番僧摩诃迦是的下落。
陈炎弼默然,他看了胡商许久之后才道:“真是个不错的故事……但是我们又怎么能确认,这番僧是一个切实存在的真人,而非你为了金银而杜撰出来的角色用于糊弄我们呢?再其次,就算确有其人,今日你能和我们达成交易,往日就也有可能将郁局主的行程信息卖给他不是么?正如你所说,你对邪剑没有兴趣只要钱而已,这样做无疑是最能满足你利益需求的结果。最后再退一步——如果他和此事压根就无关,只是你为了从我们这里骗一笔钱所以才强项联系到一起的无辜者呢?你又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诚实?”
陈公子的性格稳健,所以不会轻易听取哈姆德的一家之言,此刻提出种种疑问也是情理之中。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哈姆德对此给出的答案居然是……
第三九五章 弄真之人
“既然陈公子给了我三种推测,那我也不禁要问一问了——您觉得,会是哪种情况?”哈姆德不但撒开了握住酒盏的手,甚至还将手臂从舞姬的怀中抽离,看样子是真对陈炎弼的答案很有兴趣。
陈公子沉默了下来,他不确定这是否是哈姆德给他设置下的语言陷阱,所以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一个最不可能的选项,来看对方如何拆招:“那我就猜……这个人压根儿不存在好了。”
第一个选项,是最好证实或证伪的——既然哈姆德称摩诃迦是曾经于衔阳客栈内住宿,那么他只需要调查是否真有这番僧留宿过的记录就能验证出来了。
陈炎弼知道这个胡商狡诈非常,自己能想到的事情,对方也没有理由想不到,而陈公子这样“卖个破绽”,其实也是为了试探对方意图究竟如何。
“这样啊……”虽然哈姆德语气略显失望,但却露出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如此答案,陈公子莫不是在消遣我?”
终于,陈公子那张一直木然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愠怒,也回敬了一个不客气的笑容:“哈姆德先生能说出这种话,才是真正地在消遣我们吧?”
“啊?什么情况?”正将一枚果子往嘴里送的萧克龙就像是这场谈判的局外人,他出席的主要作用更多的是为了保证陈公子的人身安全,此刻其实有些无所事事,但这剑拔弩张的情势突如其来,让他也不由得一愣。
就在此时,陈公子突然起身,虽然仍面向着哈姆德,但其实是说给萧克龙听的,几乎一字一顿:“泰平镖局的劫案,郁局主的负伤,其实都来自于眼前这位……哈姆德先生对于情报的出卖。”
“什么?”陈公子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得萧克龙几乎从地上蹦了起来,他慌忙看向仍在不紧不慢饮酒的哈姆德,双拳紧攥,怒容渐生:“这是真的么?”
萧克龙如今凭借着少年英杰会冠军的身份如今也是名声大噪的角色了,而落雁城还是他的老家,他在此地算得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哈姆德自然清楚这少年武功高强,但他也并不怕这少年发难——抱有这种心态的哈姆德并非什么武术家,他镇定的原因是他不相信也不怕对方杀死他。
“陈公子,果然聪明过人,慧眼如炬。”哈姆德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好像完全忽略了蓄势待发的萧克龙一样,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也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自己所做过的这堪称无耻的行径:“没错……交易的时间、地点以及郁局主的行程、人员配置等信息,的确是我透露给摩诃迦是的。但我得提前声明一点——我和泰平镖局无冤无仇,与摩诃迦是也没什么交情可言,这样做的目的其实很简单,我和钱的关系要更亲近一些。”
“你这反复无常的轻狡之徒!”萧克龙不愧是雁山惊鸿派的传人,其身法速度也不输给年轻时的燕春来,哈姆德话音未落之际,他已然欺身至对方面前,两手薅住了对方的衣领,吓得坐在一旁的舞姬花容失色,手脚并用地退到了一边。
面对怒意昂然的萧克龙,哈姆德却是避也不避、退也不退——事实上他就是想躲也没那个本事,就在这张牙舞爪如幼狮的少年与自己四目相对之际,哈姆德却还是相当镇定:“我虽然不想死,但也不是怕死的人,否则早就退出这一行当一个守成的富家翁去了——但若是杀了我,恐怕你们再想要找到摩诃迦是的下落会很难。”
这俨然已经不是谈判,从交易演变成了一场赤裸裸的威胁,但陈公子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他示意萧克龙先放开对方:“一桩买卖,却收了三家的钱,哈姆德先生还真是精打细算……算计得这么娴熟,想必哈姆德先生也不只是第一回了吧?只是不知道哈姆德先生知不知道一句谚语——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样做就不怕人杀你灭口么?”
哈姆德虽然相貌粗犷,但实则性格无比狡狯,他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被萧克龙揪得皱巴巴的衣领,然后也起身以一个平等的姿态与陈公子并肩而立:“既然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那我看咱们不妨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一直以来,我在说的内容都是你们想听的,但现在我倒是想要说一些我自己想说的。”
“静候高论。”陈炎弼微微皱眉,但也并没有打断。
“在任何一种文明当中,忠诚都被认为是一种非常可贵的品质,就算在我的母乡、一个被你们盛国视为蛮夷之地的国度也并不例外——因为忠诚这种品质的存在将人与人联系到一起,从而保证了一个集体乃至一个国家最起码可以拥有基本的秩序。”
萧克龙并不理解,为什么二人相谈的内容一下子就从非常具体的“哈姆德出卖了泰平镖局的情报”跨越到了这种令人难以明白的话题之上,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善于心计所以就跟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是非常脆弱的——一个非常微小的行为就有可能将经过漫长岁月积累下来的信任毁于一旦,所以在思考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在想,那么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究竟有何意义呢?”哈姆德看了一眼陈炎弼,对方的神情明显对自己的言论心谤腹诽,但哈姆德却没那么在乎,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这个人呢,的确有几分聪明,但那并不是聪慧——这二者之间的分别可就大了。所以面对这种复杂的问题我就没有继续钻研下去,而是选择了另一条非常‘取巧’的路,也就是不再刻意追求和别人进行彼此之间信任的构筑。当然,这或许有些自私,但我对待此事却保持统一的标准——我并不信任别人,当然也不要求别人信任我,这一点我还是自认为要比一些人强上不少的。”
哈姆德用手指把玩着一枚铜钱,那枚外圆内方的铜板就像是玩具一样在胡商右手五指间来回游移:“对于我本人来说。用来代替和他人情感联结的事物是我对于金钱的追求,不过你们也不用以金钱和利益不完全等同的说法来劝告我——鄙人目光短浅,并不在乎所谓的‘长远利益’,只在乎眼下究竟能有多少银子实打实地让我的口袋变得更重一些。”
“但陈公子你能理解么?正是因为我只认钱不认人的这种态度,反而比许多费尽心思口舌去和他人建立感情的人更加能够得到信任……是不是还挺可笑的?”也不知道哈姆德是得意还是自嘲,总之他的那两条卷曲的胡须随着嘴角高高扬起:“如果你能理解这种情况的发生,那接下来的事情你应该也能明白——我不会把一柄假剑交给泰平镖局,我也不会用假情报误导摩诃迦是,我所提供的东西都是真实准确的,只不过我不止对一家负责而已,他们彼此之间如果产生了什么冲突那是他们的事情——假设你买了我口中关于摩诃迦是的情报并且抓住了他,如果他侥幸逃脱的话也不会怪罪于我,反而还会出一份更高的价格从我这儿获得你们的信息再去对付你们。”
“如果说别人为自己牟取利益的手段是‘弄假’,那么我哈姆德就是‘弄真’,既然我提供的东西都是真实的,哪怕我兜售了对他们有所妨害的东西,但同样他们也可以从我这儿买到有利的事物,那么这些人又有什么理由不和我合作呢?”
这,无疑就是哈姆德的人生观念了——甭管他是否是一个贪婪成性的反复小人,也无论他人是否能够理解他的生存方式,至少他一直坚定不移地恪守着自己的标准。
至于陈公子,他当然不敢苟同这胡商的理念,甚至于二人对于同一话题的观点大相径庭、截然相反,但哈姆德之言也并非是做无用功,至少在近在咫尺的当下,陈公子还是选择了合作。
“既然咱们双方已经达成了一致,那这笔钱我也不是白收的,那摩诃迦是的曾经从何而来,之后又去往何处,我自然是会一一详述……”哈姆德在把钱拿到手之后,神情明显都振奋了起来。
第三九六章 交易达成
伊布拉辛·哈姆德自己可能都数不清了,自从在多国交界之处成为一个掮客之后,他究竟是靠着倒买倒卖的行商赚取的钱更多一些,还是依赖自己习惯性收集到的情报更具有价值。
在起初刚入行儿的时候,与绝大多数初出茅庐的新人相似,哈姆德一直都随着带他上道的老师游走于各大商队当中,充当着最普通的苦力的角色。那个时候他的收入并不多,几乎攒不下来什么钱,直到这样干了几年之后才慢慢地被师父提携着成为一个可以独立经营的商人。
真正让哈姆德的心境发生改变的,除了他所遭遇过的背叛之外,更是一次偶然的信息交换让他尝到了甜头,那是他第一次用耳朵听、用嘴说,而不是用货物来换的报酬。
所以,如今的他成为了边境地带最好的情报掮客。
摩诃迦是的确是为了取得邪剑而来,和哈姆德一样,这邪剑同样是一次任务——当然,哈姆德是受到了雇佣,而他却是因为受人所托。
…………
“禅师是出家人,还会干涉这世俗之事么?”哈姆德不是那种会轻易懈怠的人,所以也不认为摩诃迦是这么轻易地就跟他说了真话。
摩诃迦是的外表不同于普通的僧人,他那浑浊的长发与胡须如藤蔓一样攀附在浑身上下黑皴皴的皮肤上。这并非他刚剃度时的发型,也并非他天生的肤色,而是历经了常年酷烈的苦修使得如此,与这身体发肤共度同一段岁月的还有遍布他那苍老的不像个三十多岁青年的神情。
这么些年过来,哈姆德的识人本领也练就得相当高强,但这个沉默寡言的僧人总给他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就好像神佛坐在云端俯瞰众生,但又不像是一个纯粹的出家人——哈姆德也认识一些僧人,老少皆有,但却都不似眼前的这位摩诃迦是特别。
摩诃迦是有一双很俊俏的眼睛,他在出家之前是孔雀大帝国当中一位贵族家的公子,所以就算受了戒律也不会将自己从小习得的社交礼仪忘却,他用那双柔顺的眸子看了哈姆德一眼,沉声道:“前尘往事未尽而已,不了却总归是一桩事情。”
哈姆德不愧是情报贩子的头儿,就这一句话便招来了他的疑心,但却也没有问得那么明白,而是旁敲侧击地道:“我观禅师面相却是年纪轻轻,而据您所称皈依佛门之后才远赴盛国,如今却在我面前说是一桩前尘旧事——莫非禅师在孩童之时就有这‘旧事’了么?”
摩诃迦是听出哈姆德口气,不禁道:“非我一人旧事,而是家族之业,我与这宝剑想必是因为有缘才能同行一程——拿到宝剑之后,便也没什么世俗牵挂了。”
“看来阁下的家族,和盛国人倒是有着莫大的联系啊……”哈姆德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来,这或许是商人特有的敏感吧!
“算是吧……”摩诃迦是显然已经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了,所以选择了避重就轻:“咱们还是来谈谈价格方面的问题吧……只要不是过分的价格,我想我都能接受。”
哈姆德踌躇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我此刻的行为对我的雇主来说是一种欺瞒吧?”
“我只知道,传言中的哈姆德施主对金银来者不拒。”番僧道。
“那并不是个传言,而是确有其事。”哈姆德洋洋自得地笑着:“但这么做,无疑会让我承担很大的风险啊……我犯不上为了一笔钱财、把我这些年的积蓄和这条命都搭进去不是么?想必你也知道,这回与我接头的泰平镖局可是中原三大镖局之一,若是人家来寻仇,我可接不住招啊!”
有命赚钱,也得有命把钱花出去才是,这是根据许多商界前辈前仆后继言传身教才得来的一句警诫,也是一个硬道理。不过显然哈姆德在目前这个场合说出这番话的目的是一个托辞,所以摩诃迦是也配合他:“那么,哈姆德施主的意思是……”
“我可以在这个价格上有所相让,但我的条件是……让出来的这部分钱,我需要转为成为有价值的‘情报’——最好是关于您的。”哈姆德开口,终于吐露出自己的心声:“这也是难免的,希望您能够理解吧……毕竟我非但要保证事发之后泰平镖局不会寻我的麻烦,也要防止你们对我卸磨杀驴啊!”
“原来是有着这样的打算么?”摩诃迦是轻声慨叹:“不过贫僧也算是明白哈姆德施主您能从事这样危险的行当但却能够全身而退的原因了。”
“那么您的意思是?”哈姆德看到对方的反应,心中便已明了,这事儿算是成功了一半儿。
“且容我再考虑一下吧……”
…………
据哈姆德所称,出自摩诃迦是本人之口、用作抵押的情报与此事无关,所以陈、萧二人也只是草草听过一嘴,哈姆德真正要贩售给他们的,恰恰来源于哈姆德对于摩诃迦是的不信任感所进行的反监视和调查。
摩诃迦是的背后,很可能存在着一个势力庞大的组织,而取邪剑则明显是这个组织下达给这番僧的任务。为此事负责的人也不止这番僧一个,哈姆德的调查结果加上他个人的推测,摩诃迦是应当算是这个组织当中的重要成员甚至是小头目,而隶属于该组织、驻扎在落雁城里的人数保守估计应当在二十个以上,其中和摩诃迦是具有差不多话语权的则是一对姓寇的兄妹,看样子都是颇有武力的高手,兄长身高稍矮体型肥胖,妹妹则是个身形高挑的美人。
这些内容都是哈姆德派出自己手下的伙计进行偷听的——对于摩诃迦是口中的内容,哈姆德不敢全信,所以才会采取这种手段试图从摩诃迦是与其它人的交流当中验证出真实性来,只不过还真没有想到有了意外收获。
可能有人会质疑像哈姆德这样的人虽然是个很成功的生意人,但他手下的伙计又凭什么能听那种高手的墙根儿?难道不会被人感知或者发现么?
“伙计”也只不过是一种叫法而已,哈姆德能在边境组织起自己的商队,那手下肯定也会有那么两个能力极佳的高手坐镇、保他性命无虞,只不过哈姆德也没有必要在陈公子面前大肆介绍吹嘘自己的手下有什么本事而已。
而陈公子在刚听到这份内容的时候,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商会——他毕竟还是在齐骏手下当了一段时间的卧底,和这位秦王也保持了十分融洽的关系,自然也会知道一些秘辛——商会当中也有一些来自于本国或其它国家的宗教信仰者,会借着宗教传播的便利为商会进行服务,这位番僧或许就是商会的余党也说不定?
那么如果是这样,恐怕对于泰平镖局的袭击掠夺就不只是因为货物的巧合了,而是出于报复的早有预谋——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陈公子给打消了,因为他重新整理思路才发现自己忽略了郁局主遇袭在前,贺难与齐单的联手围攻在后。
不过这一点只能让人打消对于此动机的怀疑,并不能完全否认番僧与商会存在某种联系的可能性,但随着哈姆德的陈述还在继续,陈公子也感到这番僧与商会的确不是一路子人——齐骏扶植商会、只是将自己这个幕后老板给隐藏起来而已,但商会的行事风格却大张旗鼓沸沸扬扬,反观这番僧处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走露风声惊动外人。
当然,既然想到了商会的存在,陈炎弼也就此事请教了哈姆德一番——同样也是一笔花费,但却也受益匪浅。
双方交易完成,此宴也不宜再饮,便就此分别,但就在陈公子临走的当口,哈姆德却突然又叫住了他:“对了,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儿来——我的伙计似乎还听到了摩诃迦是等人彼此接头的暗号,可由于当时消息的来源是窃听的,所以也并不完全,不过既然咱们已经有交易在先,这就不妨当个赠品送给你们好了。”
“四海同袍泽。”
第三九七章 尹寰(上)
如果只是实质的鸿沟,至少还可以架桥而过,但横亘在尹寰和冉渊之间的,是一条无法逾越的、名为“嫉妒”的天堑——至少尹寰认为只有一条而已。
但在他内心不愿意承认的深处,其实是有两条的,那里非但存在着一明一暗两条鸿沟,也存在着一正一邪两条路可走。
尹寰虽然没有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但也算是武林名门,其父乃是扶摇派三大掌事之一的飞天道人尹一航,与齐小乙地位相当。
尹一航虽然为人比较正派儒雅,但由于他老来得子,所以对尹寰颇有些溺爱,甚至到了即便是尹寰犯错,也会刻意维护、免除惩戒的程度。这种方式,自然就把尹寰养成了一个骄纵放肆的性格——也就为后来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在扶摇派新生代弟子当中,尹寰的武功数一数二,他不但天赋卓著,更是在初入武道之际就得了父亲将剑法精髓倾囊相授,再加之其练武刻苦努力,三者合一能造就出一个天之骄子也是合乎常理。而又因为尹一航乃是本门派最为位高权重的前辈之一,所以尹一航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扶摇派的“孩子王”。
无论是以家族宗室还是师徒关系为单位的门派,其传承都脱离不开血脉和资历,扶摇派也不能免俗,而这就在无意之间营造出了一种氛围,一种尹寰将会在未来继承扶摇派掌门的氛围。
尹寰这种天才自然是早慧的,在其他同龄弟子都沉迷于玩闹的时候,他早已将练武视作努力的方向;在这些伙伴们终于意识到武功的重要性时,他已经在这门功课上领先很长一段路、达到了每逢拜会亲友之际,都要被尹一航带在身边展示一番的程度——最令人羡慕嫉妒恨的就是尹寰也并非是个只会练武功的“剑呆子”,除了天生的外貌英俊之外,他的谈吐气质也十分出众,小小年纪就已经能跟着扶摇派的前辈们“登堂入室”地旁听门派中的一些会议。
往好了说呢,包括尹一航在内的扶摇派上下都将尹寰视为未来扶摇派的核心人物倾尽心血地进行培养,这孩子的武功、学识、阅历、名气乃至对于同龄人的领导力等方面也在全方位的均衡成长,可以说一个门派的接班人的好苗子最好就像他一样。
但往坏了说呢……尹寰从小就被浸泡在一罐名为“虚荣”的蜜糖里。其实这也就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缺点,因为虚荣心凡是人皆有之,哪怕像扶摇派这种清修门派,谁又能保证门中人人时时刻刻都心无杂念么?虚荣心强一些,顶多就是尹寰不适合“修道”,但对于成为一个门派掌门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种虚荣却让尹寰的心态、心智慢慢地走向了畸形和扭曲,他已经将那掌门的地位、绝顶高手的荣耀以及还未获得但却看起来“唾手可得”的等等,都视为自己已经预定好的东西了。
这导致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尹寰愈发地在意它们在自己心中的份量,开始为此患得患失,并且还在私底下对于同龄弟子们产生了压制的行为,只要他发现谁的武功进步快、或者谁最近受到哪位前辈的夸奖,种种一切可能会“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或事儿,尹寰都会“略施惩戒”。
直到冉渊杀出重围。
冉渊的年龄比尹寰要小一岁,正式入门也较之尹寰晚上一年多,但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冉渊就从一个对剑术懵懂好奇但却一窍不通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绝世天才。
如果把门内弟子的武功进步程度制作成一个图表的话,尹寰当仁不让地位居榜首,而且他这个榜首还要领先榜眼不少——但这个叫冉渊的家伙在极其短暂的时间之内攀升着自己的排位,将一个又一个师兄“斩落马下”,最终与尹寰并肩。
“这孩子的天赋比寰儿还要高上一些呀!”这是来自于飞天道人尹一航对于冉渊的评价,尹一航知道自己的儿子心高气傲,这话是万万不会当着尹寰的面儿说的,但巧就巧在尹寰或许从小就有这个“偷听”的胆量和本事,这话最终还是落在了他耳朵里。
所以从此冉渊变成了尹寰的眼中钉,尹寰也执着于处处都和冉渊相比。
有一个对手当然是好事,但如果你把同门师兄弟不当作对手、而是当作敌人甚至仇人的话,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如果尹寰是一个天性豁达的人,或者说他的挫折经验再多一些,哪怕尹一航再更多地传授他一些身为领袖的品质,那么尹寰都能将冉渊很好地团结到自己身边成为左膀右臂,二人可以一同为扶摇派继续开拓势力。只可惜尹寰被惯坏了,哪怕他的能力再强,心智也只停留在一个蛮横霸道的孩子阶段,所以他才会如此不遗余力地针对冉渊。
可世事就是如此无常,尹寰的所作所为其实都被扶摇派看在眼里,他越是对冉渊刻薄,大家对他的认可就越低,而尹寰就越会以为是因为冉渊的出现让他失去了自己身上本该有的重视和光环,如此反复最终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尹一航虽然也劝导过自己的儿子,可由他亲手娇生惯养这么多年的恶习又怎么能在这短短时日当中就有所收敛?所以扶摇派终于也不再传出议论尹寰是否有资格胜任未来掌门的声音——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尹寰就彻底没有机会,更不是一个宗门要将尹寰放弃的信号,可尹寰的想法却因此愈发偏激。
扶摇派在少年英杰会召开之日提前了三个月进行了一场选拔,这场选拔的胜者则会代表扶摇派参战——对于尹寰来说,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所以这段日子他终于又潜心于钻研武功之上,总算是摒弃了那些杂念。
可荒废的光阴就是荒废了,在尹寰还沉溺在那幼稚的虚荣感的时候,冉渊的武功已经高到了一个他无法企及的程度,所以在没有用出底牌的情况下尹寰便已经失去资格而落败,而这场失败也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恼怒,羞耻,嫉妒在此刻全面爆发,“走投无路”的尹寰再顾不上什么同门之情,花费了一些手段搞到了大剂量的“炁绝丹”,并且将之研磨成粉末投入到了冉渊的饭菜当中,等待着某一个时刻发作,他非但想让冉渊身败名裂,更要他横死赛场!
虽然心智并不成熟,但好歹脑子不笨,尹寰知道这事儿是瞒不住的,就算自己将证据清理得很干净,但宗门也会将他列为头号嫌疑人,所以他早就做好了离开宗门的准备,所以才会趁着齐骏来与六叔齐小乙叙旧之际主动找上了这位秦王毛遂自荐。而在冉渊毒发变成了一个大事件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尹寰也正式投入商会当中寻求庇护。
齐骏是个商人,就算他看出了冉渊的才能在尹寰之上,心中更为中意前者,但一来冉渊武功已经被废,此刻就算把尹寰交出去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二来尹寰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辣,加以培养和节制倒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兵器,也就将他收留了下来。
但后来的事大家也都清楚,齐骏哪还有培养人才的时间?他自己马上就迎来了一场灭顶之灾,手下的精锐力量虽然没有全部溃灭,但也是元气大伤,自己也是被三法司联手搞到了诏狱当中,顷刻间商会群龙无首……名存实亡。
尹寰的运气不错,而且武功也够高,所以在贺难与齐单联手进行围攻的当夜,他随着一群商会成员破开一条道路逃出生天,只不过他们的目的地却和齐骏不同——商会当中等级森严,作为首领的齐骏要回到京城自有他的打算,但这些商会成员却不能跟着齐骏一起跑路,因为其中不发参孙手下的缘故,他们最后还是决定先回到自己的顶头上司那儿听候下一步指示。
第三九七章 尹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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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能预料得到,黑海商会作为一支以西洋商人为首的商业组织在短短十几年间能够遍布盛国的大江南北;也没人能预料得到,这样一支声势浩大,且还处在蓬勃发展阶段的组织居然在一夜之间就被打得销声匿迹、远遁山林。
对于很多经历了这将近二十年发展的商会成员来说,真有一种“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奇异感受,也真正验证了那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黑海商会名义上的会长萨缪尔迎回的不是捷报,而是齐骏下达的撤出京城的命令,在进行了一番斟酌之后,萨缪尔还是听从了齐骏的指令,商会在京城当中的势力赶在三法司下手之前就已经全部解散,化整为零地陆续离开京城。
遵照齐骏的意思,萨缪尔尽量将势力转移到了像海港这样的边境地带,假若将来三法司还要对商会进行穷追猛打,那也能适当地止损,等日后再卷土重来。
对于商会未来形势的判断,几位领导人物的意见大致相同,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该有的退让和妥协也是一种必然,只有参孙这个性格乖戾胆大包天的小子对这个决定意见很大,不过他也不是那种脑子一热拔刀就干的人,而是会不声不响地谋划出一个大动静出来,所以这种诡异的平静反而让萨缪尔看着更加心中没底。
不过眼下萨缪尔也没有心思去干涉参孙怎么想,商会既然缩减了规模,那么一切开支成本也要尽量节约,所以不少战斗人员都自愿或者被自愿地进行了选择,要么薪酬减少,要么退出商会——黑海商会招募大量的战斗人员本身就是为了保障主业正常运转,如今商会的基本盘都要转不动了,养着这么多武者的意义也就失去了,所以这也是一种无奈之举。
尹寰无疑就是被黑海商会除名的其中一员,他的资历很浅,过往的履历也并不干净,对于商会来说也没有独一无二的价值,所以被除名也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尹寰本身对于商会也并不存在什么忠诚度可言,他投奔齐骏也只是看中了对方这个皇子的身份,也不曾想到自己上的这条船却是一条马上就要沉了的破船,所以离开的也很干脆利落。
不过既然尹寰不想和商会这条破船一起沉到海底去,他定然是要为自己寻一个着落的——如今的他顶着一个谋害同门的名声,山门可是回不去了,大部分正道门派也不会接纳他,但要是落草为寇、聚啸山林或者当一个独行的大盗,他却也拉不下这个脸面去。
毕竟他尹寰是个清白的好出身,武林当中最具盛名的三教弟子,无论是暗中毒害冉渊还是投靠秦王齐骏,都是为了自己能够在未来有一个不俗的地位,若是当个贼寇那他倒不如从始至终就老老实实地在扶摇派里待着不是?
更何况,尹寰除了在和冉渊有关的问题上会昏头之外,大是大非方面也算拎得清,这打家劫舍也非他所愿。
所以这尹寰自打脱离商会之后就过上了一个人在江湖漂泊的生活。
这人呢,想法是会随着环境和经历去改变的,有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尹寰这漂着漂着身上的盘缠很快也就花光了,也就不得不研究一些能够养活起自己的营生来
前文也提到过,尹寰的武功在年轻一代算是很高的,就算比不上冉渊,但如果实打实地将他扔到少年英杰会里,他也要实打实地强过游天阁的秦炬以及长风书院的苏崇等人,所以他便用了个化名做起了替人做事的买卖——这桩买卖说来也很简单,无非就是靠着自己的一身武力去替人杀掉某一个仇家或者收回来一笔要不上的债务,而他就从中抽取佣金。
换句话来说,和那“梨园”以及“无衣”这两个刺客组织所干的营生差不多。
尹寰也是担心自己的身份被人揭露带来麻烦,所以他通常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会在一座城里久留,不过这样做的坏处就是自己每到一个新去处都得主动去找业务,不会出现什么“回头客”或者“老顾客推荐”之类的便利。
而等到他一路向北杀到了牧原郡的时候,终于也接到了一单大生意——去替当地的一位富商刺杀他生意上的竞争对手,由于刺杀的对象据说背后也有一些江湖势力做背景,手下养着一些高手,所以价格被开得很高的同时却没有什么人敢接这一票。
不过尹寰对此倒是不怕甚至有些不屑,一来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二来这种不靠谱的传闻他也听得多了——很多有钱有势的人物家中都会请武师护院、蓄养家奴,在当地都号称高手,但实际上扔进整座武林里也不过是个三流不到的小人物,无非是仗着有点儿武功底子吓唬这帮没见过世面的百姓罢了。他尹寰可是飞天道人尹一航的独子,还能被这些话给吓住?所以他不但接下了这一单,还答应得相当干脆——三日之内,我取他人头。
在执行之前,尹寰也是照例了解了一下目标的基本信息。此人名为金满,是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尹寰的雇主与金满同为马商,二人产生了生意上的矛盾,所以便想到了雇人刺杀。
尹寰在金满出行赴宴时在酒楼跟踪了一阵这位金老板,这金老板生的肥胖异于常人,看着就是一副行动不便的样子,尹寰心中也没多拿他当回事——就这种胖得夸张的家伙恐怕连逃跑都是个问题,他观金满无异于“插标卖首”。
当夜,这位刚入行不久的刺客就悄咪咪地摸进了金满的住处,金老板今夜饮酒不少,但奈何回府的道上有不少家仆拱卫没有下手的时机,尹寰也只好等待这金老板就寝之后再伺机下手。
但尹寰作为一个新人杀手来说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一个相当致命的错误,不少有天分的刺客在刚入行时都因为这样的错误而永久地失去了成为大师的机会,也就是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尹寰所做的调查不足,导致他忽略了金满身边的防卫力量。
就在尹寰小心翼翼地摸进了金满的卧房,马上就把剑架在金老板的脖子上时,只见那床榻之上一道倩影暴起,动作大开大合,便与尹寰在这一片黑暗当中交起手来。
尹寰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撼,他哪里能想得到这金老板的夫人或者小妾竟然有如此本领,十几个回合下来被压制住的人竟然是自己——而再看向床上,那肥头大耳的贩马商人居然正端着一碗水双膝盘坐地坐在床榻边上看戏呢!
这厢尹寰正为自己的粗心感到
叫苦不迭,这女人的实力无疑在自己之上,看样子今日刺杀已经不好完成,便想着且战且退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但二人这般激烈的交手使得本来在府中各处站岗的护院都惊觉起来,尹寰荡出一剑逼退女子然后便飞起一脚破窗而去,却发现已经有十余名手持利刃杀气腾腾的家丁已经将自己团团围住。
一个身宽体胖不逊于金满的恶汉猛然向前一步,从少年的背后将其压在地上卸去了武装,只听得他伸着脖子向屋内喊道:“老金,你没事儿吧?”
此时这金满也在女子的搀扶之下慢悠悠地从屋内走了出来,手中还捧着那碗醒酒的凉汤:“无妨。”
一番确认过后,金满也将注意力放到了被恶汉钳制在地上的尹寰,捻着自己的细如鼠尾的胡须道:“说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好个尹寰,却是个硬骨头,面对金满如此发问他却也不做回答,只是把头一扭道:“谁派我来的你也别管,今儿小爷我栽到你们手上也是我时乖运拙,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没想到他这一番铿锵之言却将扶着金满的那个女人给逗笑了,只听那柔媚的声音响起,却是夹枪带棒:“你们这些男人就是天生只有嘴上厉害,连个毛头小子都这么会给自己找借口——明明是技不如人打不过我这个女子,哪里来的时乖运拙?”
这番话,本意也不是尹寰为自己开脱,他就是要做出一副硬汉样子所以下意识才附上了这么一句,而这女子的嘲笑却激起了他三分火气:“谁说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们放开我咱们再来!”
如今可是尹寰落在了人家手里,哪里还能轻易同意你这无理的要求?但偏偏金满的性格是那种好玩耍的,反倒让他来了兴致——只不过他看出来这小子距离女人的功夫还差得远,所以又道:“不如大哥你来试吧试吧这小子?”
恶汉闻言,当即便松开了抓住对方腕子的手,起身啐了一口:“我就知道得让我来卖这个苦力。”不过他也没拒绝,把尹寰的剑往地上一插,便朝着对方勾了勾手指。
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尹寰也自知就算自己胜了这汉子,也绝无可能从这么多人手中逃脱,想必今日定然殒命在此,那么自己不如是能杀一个算一个,好歹黄泉路上不孤单——不过正是这般无所顾忌的心态使然,他再施展开一身武功时反倒没了从前那般阻滞,一袭剑法如行云流水般,竟然隐隐有临阵突破之象。
“就此罢手吧!”二人于人群当中打了三五十个回合,尹寰居然是越战越勇,逼得那心不在焉的大汉也逐渐开始全力以赴,没想到金满却于此时突然叫停:“小子,我看你也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又如此年轻,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你若是愿意从此跟着我做事,我便也不再追究今夜之事,你看意下如何啊?”
尹寰正愁如何破解自己今日这必死之局,此刻听到对方有意招揽,已是有所心动,再与金满相谈几句,倒也听出了对方背后势力着实不小,也不至于埋没了自己,于是便干脆利落的拜投门下,可谓是皆大欢喜。
而他加入金满手下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跟随那女人和恶汉一同前去盛国西北重镇落雁城——劫一趟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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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九章 无名碑
“四海同袍泽?”贺难咀嚼着陈公子给他带回来的信息,下意识地就联想到了什么。
“莫非……是四海帮干的?”老魏和陈公子也都想到了一块儿,纷纷看向正在拿主意的贺难——这接头暗号本就是断句残章,能值得人在意的也只有四海二字与那四海帮的重合。
“如果是的话,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贺难敲了敲自己的烟斗,燃烧殆尽的草灰从蛇口中喷吐而出。在阎罗大会告一段落之后,贺难主要就把心力放在泰平镖局劫案这事儿上了,本以为只挑一个担子要轻松些,但真正深入之后才发现这摸不着的神秘劫匪可要比看得见的十殿阎罗难搞多了,哪怕纠合了如此多的信息也仍是力有不逮,所以他最近烟也抽得凶了些,整个人身上都是一股奇异的焦味。
从四海帮的动机上来讲不好确定,贺难能想到的不过是出于报复或嫁祸,而行为又总是为了动机而服务——若真是那中四宗所为,从水路上打劫对于四海帮来说却是最稳妥的,郁局主归家途中的无论怎么走都绕不开四海帮所掌控的水道,若真是他们这群水下的活鱼……又何苦去那旱得冒烟的西北沙城动手呢?
“我记得……四海帮的人当时刺杀徐陵泉小儿子的时候,就曾经假手过‘梨园’的人来嫁祸丐帮。”小郁突然道,此刻已经走在接近真相的道路上了,做女儿的当然心焦,连忙给几人补充上证据:“会不会这一次,也是他们借别人之手?”
“梨园么?还是说其它别的什么人……”贺难背着手喃喃自语道,虽然根据各种情报来看劫道的响马都没有表现出“梨园”那种大张旗鼓的声势和特征来,但梨园中人也不是必须次次都要浓妆艳抹粉墨登场,有的时候用面巾把脸一蒙或者干脆以素颜来示人反倒是更容易办事。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这个沉默的时刻思索着可能性,而最后也理所应当地由贺难进行拍板:“好了,就这么决定了!反正我们也要去四海帮收回来已故的陈帮主的人情,那么不妨就借着此事去一趟好了!就算真与四海帮无关,也可以借助他们的情报网再扩展一下思路。”
…………
沱县,四海帮总舵。
每个宗门都会依据自身的性质来选择修筑的地点——比如注重清修的佛道两家,扶摇派和须弥寺都寻了个依山傍水、人迹罕至的地方建立,虽然到今天以二家的超然地位总是少不了沾染烟火气的,但佛寺道观总归还是要在僻静之处立足才有助于修行。而像长风书院则是建立在城郊处,书院弟子平日里拜师学艺也总归要沉心静气才能有所成就,但由于长风书院最终还是鼓励“出世”和“出仕”,学和尚道士在深山老林里蜗居也不是那么合适。
剩下的一些大小门派也不外如是。举例而言,不夜山庄正如其名,丐帮与药王斋也都各觅得城郊的一块风水宝地,不至于离城镇太远,最特殊的便数藏于花谷当中的锦官城了,人家可不只是自立一座山庄,而是正儿八经地造了一座城池出来。
其余还有很多门派,其主要的产业就是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做买卖,譬如残猿曹白虹的武馆以及长生盟遍布南海边界的各种据点都设置在城内的闹市当中。
而四海帮的总舵则兼具了锦官城与长生盟两种模式的特质,非但据点设置得满中原都是,而且总舵的规模几乎也占住了沱水的河口,将整座沱县囊括其中——沱县内的居民百姓,就算不是四海帮的帮众,但也几乎都与四海帮的产业有所关联,船夫渔民数不胜数,盐贩铁匠比比皆是。
陈风平的死的确给四海帮带来了不小的伤害,名声口碑的消耗还是其次,产业利益方面的亏损倒也能在接受的范围之内,最重要的是帮内一度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尴尬境地——这可不是正常流程的帮主去世,而是陈风平以一个“祸及武林”的野心家的角色而死,所以帮内一度有态度十分激进的派别认为应当将陈风平从历代帮主、乃至帮众的身份中除名。
其它门派没了掌门,大不了就是再选出来一个就是了,可四海帮由于四海龙王、四大水司设置的原因,可以说是整个武林当中“自治”属性最高的门派,就当前局面而言,随时都有可能有分裂的风险——这无疑是陈风平不愿意看到的。
东海龙王徐陵泉由于激愤和忧郁,在天下群雄会结束之后返回东海分舵就卧病在床,无力也无暇再去管那大小事;西海龙王方岸则是陈风平的亲弟子,在陈风平事件中被许多人都视为陈风平的同党,再加上威望不足所以也没资格代理帮主一职;而北海龙王薛开源则另外还打着别的算盘——他和薛家可不想承担着这艘船上的头等大事,薛开源的思路简单明了,那就是把薛家经营成这铁打的营盘。
所以到最后,终于是王巨溪得偿所愿地接过了这条担子,可是代价……却有些沉重。
贺难与王巨溪的会面是由归四通这个旧日的“仇人”牵线搭桥,从前也正是归四通因受关凌霄恩情,才会将四海帮内的情报、王巨溪策划的阴谋等等统统交予了贺难,只不过在两个当家人会话之际,外面守着的魏溃怎么看这个面如病鬼的家伙怎么不顺眼——要知道当初归四通千里迢迢追杀二人,可是狠狠地在老魏的肚子上扎了一钢锥,若不是老魏命硬本领高,哪里还有贺难与王巨溪谈笑风生的今天?
不过世事无常,在大局面前就算昨日还你死我活的对手也未尝不能暂且放下仇怨来谋求一个互利与和平——哪怕是短暂的。
而王巨溪邀请贺难商谈的内容暂且不提,地址倒是很有意思——前文也说过,沱县就是四海帮的地盘,而四海帮也在沱县的县郊修建了一座宏伟的陵园,只为埋葬四海帮中的帮众。
“这里倒是个能说话的好地方。”贺难跟在王巨溪身后左顾右盼,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坟茔,规格好一些的墓碑都用的是上好的玉石料子,碑文看起来也是找了专业的匠人所作,这些多半都是帮主或者龙王级别的头领之墓,其中最为气派的当然是四海帮最重要的一代帮主薛无敌,他的陵墓被诸多龙王拱卫在整座陵园的正中心。而普通一点儿的就是林立在一块儿的小石碑,甚至于最差的就只有一个从地面上突兀鼓起的小土包了——这种地方总是少不了阴森地。
“沱水一带的天气大多晴朗无风,这也是为什么老祖宗把四海帮的总舵定在这儿的原因,但唯独修了这墓园之后,这几十亩的地方却常常阴着个天。”王巨溪给贺难介绍道,不过还是他们四海帮信奉风水的那一套,贺难对此不置可否,不过王巨溪也并不在意贺难的态度,他领着对方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小坟冢前,言道:“我们帮主从此以后就住在这儿了,他生前那么大一条龙,死后也不过盘踞在这立锥之地里面,连个葬礼都没有。”
一路上,贺难也看到了不少四海帮已故帮主的坟冢,那墓碑都修得有一人高,正面写着四海帮第几代帮主以及其名号,背后则是以此人的生平作为碑文——而眼前陈风平的下葬之所非但狭窄落魄,墓碑上也只有简简单单的“陈风平”三个字,端的是个凄凉的景象。
贺难当然明白,定是四海帮的人以陈风平为耻,或者说生怕被别人以为陈风平的劣迹和整个四海帮有关,所以才不愿意将他与其余帮主等同待遇,不过陈风平有此结局也是自己一手策划直接导致的,所以贺难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过王巨溪似乎也没想得到贺难的回应,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小方替他收了尸,没想到却因此被视为他的同党,而以徐陵泉为首的不少人都要将他剔出族谱……只不过最后大家还是折了个中,为他保留最后的一块栖息地。”
“说到这儿……你说你是该为此负一半责任呢?还是该负全责呢?”王巨溪突然发表了一番危险言论,然后回过头看着贺难,笑得煞是瘆人。
贺难看着王巨溪这副表情,心里还真的有点儿发虚——他知道王巨溪的武功和徐陵泉伯仲之间,远不是自己这花拳绣腿能够碰瓷的,只得扯虎皮做大旗道:“那要看王帮主您领会到陈老帮主几分心思了。”
将死之际,陈风平若是杀了贺难,那还真没有人能拦得住,但陈风平最后却没有下手,如今的王巨溪就更不会这样做了:“我和帮主的道路是一致的,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当初他没有杀你,是因为你掌握着很多证据,杀了你反倒会让四海帮的处境更加糟糕;而我不杀你,是因为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背后的庞然大物有利可图。”
王巨溪,无疑也是将贺难的来历摸了个门清。
“哎……瞧您说的。”贺难讪笑两声,道:“咱们冰释前嫌、互通有无当然是再好不过——我也是非常敬重陈帮主的。”
王巨溪没有接他这一茬,又领着他往回走——这一次出现在贺难眼前的是徐清的墓碑,和许多帮众都连在一起。
贺难当初为了阴死陈风平怕走露风声,所以才将徐清尸体送还之后又拜托徐陵泉务必秘不发丧,只是找了个地方草草掩埋,后来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徐陵泉又亲自主持了丧事,又将徐清的棺材迁回了四海帮的陵园,也算是落叶归根。
一路跟着到最后,王巨溪终于带着贺难走出了这氛围阴沉的地方,但贺难却发现他们此时的路线并非是奔着回到四海帮总舵去的,不由得心中胡思乱想——难不成王巨溪这老东西要变卦?不过好在魏溃也远远跟着,所以贺难才没有做出一些丢人的举动来,看上去反而镇定自若。
“就是这儿了……”这里已经出了墓园,但眼前还仍有一座不起眼的坟包,有一块石头歪歪扭扭地插在坟头权当是墓碑了,若是不知情者偶然经过或许压根儿就看不出来这底下居然还住着个人,而王巨溪的口气也显得无比怅然:“你知道这里埋着的是谁么?”
贺难心中虽然有所猜测,但还是摇了摇头。
“贾壬癸。”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个一向沉着、精于算计的中年人还是流露出了他的痛苦。
紧接着,王巨溪便开始讲述了一些他与贾壬癸的往事,在此前归四通提供的情报当中的确提到了王、贾二人金兰之交,但贺难这个局外人此刻也不由得为贾壬癸的甘愿牺牲感到惊诧和敬服。
当初,既然陈风平已死,武林群豪便也没有继续追究四海帮的责任,但四海帮内部却不行——徐陵泉丧子之痛非一人之死可平,而隔“岸”观火的薛开源心思可是澄澈——我虽然不想当这个帮主,但谁当帮主必须由我来说的算,你王巨溪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能有回头路么?
陈风平是策划者,但徐清之死还得需要一个执行者,四海帮当中也得有一个够分量的“叛徒”来给丐帮作交代——那这个人除了王巨溪,就只有贾壬癸了。
所以最后贾壬癸主动地背下了所有的黑锅慨然赴死,由于他的身份地位并不特殊,所以在死前就被逐出四海帮,自然也不配在陵园安息,所以王巨溪才命人偷偷地在离陵园不远处将自己的兄弟给安葬——而这就是活着的王巨溪交给薛开源的投名状。
“想必王帮主也不曾后悔。”贺难太了解对方的心思了,所以才言之凿凿。
“我们这些人,为了帮派牺牲了太多,也牺牲了帮派的太多,时至今日已是覆水难收,就只能背水一战——否则徐清、贾壬癸乃至帮主和其它一些人的死就全都成了笑话,而现在他们只是代价而已。”王巨溪神色肃穆,又透露出一股狠厉来:“从前那盛极一时的四海帮是历史,昨日那青黄不接的四海帮也成了历史,但今后我们还有一个全新的未来!”
王巨溪这番慷慨激烈的陈词并没有唤醒贺难的热血,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觉得王巨溪倒也不容易——王巨溪还真不是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因为如今的四海帮若想按照王巨溪的想法破局,就只能由他亲手来操纵,就算他替贾壬癸去死,难道贾壬癸还能一跃三级直接统率整个四海帮么?
“历史就是死人名字。“贺难如此评价道——他看着王巨溪就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陈风平一样。
第四百章 同袍
王巨溪是个精明的人,所以贺难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带着自己逛了一圈又大唱特唱苦情戏是别有目的,但也正如他同样不怀疑这个中年男子对于死去的兄弟与同路人们那真挚的感情一样。
贺难并不是没有看出王巨溪如今的窘境——虽然他现在名义上是堂堂四海帮的一帮之主,但实际上由于薛开源的钳制,这个帮主之位的傀儡性质显然要更浓烈些,就算薛开源在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对他的行为进行干涉,但背后一直有一个阴魂不散的影子监视的滋味想来是极不好受的。王巨溪欲做帮主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他是陈风平迈志存道的继承者与延续者,如果处处都受人节制也实在是有愧于死去的陈帮主。
王帮主站在那儿缅怀过去的时候,无所事事的贺难就开始浮想联翩——当初他问过关凌霄“四海帮里是不是还有他的人”,关凌霄虽然明示了确实还有,但却没有明说是谁,贺难猜测这个人的地位可要比归四通这个舵主还要高,现在想想不会就是眼前的王巨溪吧?
长生盟的地盘大多数都在盛国的南海疆域,而王巨溪活跃的地带也在南海,这两人勾勾搭搭的可能性还真不低——这么一想,王巨溪好像也没有这么简单,敢情这孙子现在在这儿给自己演戏呢?
不过贺难也知道自己这是在胡思乱想,毕竟以二人年龄差距来看,王巨溪给四海帮打天下的时候关凌霄还在撒尿和泥呢!而且这一回自己到访之后王巨溪的态度也说明了问题——他贺难虽然是不请自来,但王巨溪却对自己一副有求于人的态度,他若是真要做什么,找关凌霄显然是个更好的选择。
想到这儿,贺难不禁又开始腹诽——自己可真是个苦命的阴谋家,这倒不是他在这儿瞎矫情,而是他发现自己总能莫名其妙地掺和进各种各样的怪事当中,且都在扮演一个谋权夺位的小助手。最闹心的是每一次事件之后最大的获益者却不是自己……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在关凌霄的阴影里。
反正这回他是下定决心了……王巨溪如果开口要让自己帮忙搞死薛开源,自己是绝对不干——嗯,如果非要干的话考虑考虑也不是不行。
王巨溪的心情总算平复了过来,他在平常很少这么失态,然后又开启了一个新话题:“王某倒是有个问题想问问贺少侠……不知道你对我们四海帮和丐帮之间的事情怎么看?不光是从前的,还有往后的。”
贺难将左手攥成拳拢到了嘴边,作思考状:“霍云震不是王帮主您的盟友么?这话您应该问他,而不是问我。”
“你果然什么都清楚……”王巨溪扫了一眼贺难,然后又背过手去:“但你应该也明白,霍云震这个老武夫还真未必有你这个局外人清楚当今的局面呀……所以我才想听听你的意见。”
贺难点头轻笑:“既然王帮主看重我这个晚辈的意见,那我也就说点儿那子虚乌有、空穴来风的东西好了……”
虽然四海帮这一前一后两代帮主志向类同,但其实说到性格却是天差地别,陈风平虽然待人平和,但那是因为他作为上位者需要对下位者展示他的宽仁与从容,实际上他的体内流着的全部都是高傲刚愎的血,而直到他生命的尽头才做出了真正仁慈而又豁达的抉择——但放过贺难的理由除了怕他死后会散布出不利于四海帮的证据之外,也存在着陈风平觉得这么杀了一个小辈有点儿丢脸的因素;而王巨溪却反之——他是真肯舍得脸面去委曲求全的人,不是在将死之际的开悟,而是活着的时候就懂得放弃。
陈风平可以假装风平浪静地去与暗算了自己的贺难博弈,但像这样屈尊降贵向贺难“请教”的事情却是他做不来的,王巨溪则不然——他觉得这个游走于多方势力当中的少年的话听一听还是有用的,所以哪怕自降身段也无妨。
“易家的两位老前辈身体怎么样您比我有数,陈帮主冲击绝顶之时他们也有出手,但不难看出来都是些油尽灯枯的老人了,所以丐帮在什么时候变天都是有可能的事儿。然后就是景副帮主,虽然你们搞得那摊子事儿没能杀掉他,但皇甫让却是结结实实地将景副帮主给废掉了……”谈到景神相,贺难的口气里也有些惋惜,他曾经去看过景副帮主一次,当时的石人还未苏醒,但据医生所说他的左臂已经算是彻底废了,可怜这豪杰就此消沉:“而你的好盟友霍云震嘛,我倒是摸不清楚,王帮主您到底是希望他上位呢?还是不希望呢?”
王巨溪呵了一口气:“都行。”
虽然对方没有解释,但贺难也大致能猜到用意,如今这个局面之下霍云震已经完全是个弃子了,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在王巨溪接受的范围之内。而这种包容的态度更让贺难摸透了王巨溪如今的心理——他现在可无暇顾及丐帮的事情了,最要紧的就是先把自己身上套着的枷锁给摘了,笼子给拆了。
“再就是那个传说当中的老狗了……我对他没什么了解,不如这部分王帮主给晚生赐教?”贺难笑道。
王巨溪看了贺难一眼,确认了对方是真的没什么内容才开口道:“丐帮的老狗……苑子挥,他很早就进了丐帮,但几乎从不停留,对丐帮似乎也没什么归属感,老狗这个名号也不是从丐帮手里接过来的——对于丐帮来说只能算是个象征意义吧,真让他去担当帮主想必也是闲人一个,对于我们四海帮来说构不成什么威胁。”
“行……”贺难点了点头,继续妄议他人道:“若说丐帮里还能数得着的,就是掌棒龙头白坤了,我与他见过一面,感觉这位老前辈的性格有点儿问题啊!”
“哼,白坤这家伙一向欺下媚上,见风使舵,我倒是希望这老东西执掌丐帮,只不过大家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丐帮心中也有数——真让这么个玩意儿当帮主,那别说我四海帮了,怕不是什么猫三狗四都能骑到丐帮头上了。”王巨溪是为了壮大四海帮才会选择剪除丐帮势力,又不是跟丐帮有仇,所以此刻也直言不讳道。
“最后剩下的,就是苏眉秀了……”贺难也不与王帮主藏着掖着,说道:“在我看来,未来的丐帮只有交到她的手里才是最好的结果。”
“为什么?总不至于是因为她是你的朋友你才这么说吧?”当时贺难上台逼宫陈风平的前奏就是由苏眉秀来主导的,王巨溪自然看在眼里。
“虽然他那个妹妹奴的傻帽哥哥看我很不爽,但我得承认我们的确有些交情……不过我这么肯定的原因可不是这样而已。”贺难道:“别看苏眉秀是个女人,但她的手段很厉害。你还没有发现么?丐帮里这些个九袋长老里人人自危,但自始至终却处于漩涡中心的苏眉秀却毫发无损——再加上她背后的家世,虽然堂堂花陵苏家的大小姐居然要去和一群叫花子终日混迹在一块儿让她爹跟她之间的关系闹得很不愉快,但如果她真有难,苏家也不会坐视不管——这女人、或者说在这女人领导之下的丐帮最大的弱点反而是缺少一个合格的智囊。”
“我看你倒是挺合适的……小小年纪做事倒是有分寸。”王巨溪突然道,也不知道这老家伙是何意,不过贺难就当他在试探自己了。
“我说的不是苏眉秀性格冒失需要有人替她压阵,而是她加入丐帮的初衷还是兴趣意味更浓烈,哪怕有一天她退出丐帮回到家做个闺中淑女也并不奇怪。她和丐帮不少弟子的关系都很好,但说到底也只是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吹牛很轻松很愉快而已——如果她真当上了帮主,那她必须意识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责任。”贺难继续道:“只不过从现在这个情况来看,她并不能给丐帮带来一些质的改变。”
等到王巨溪确认贺难没有什么再要补充的东西了,他才幽幽地说道:“有意思……你在劝我不要打丐帮的主意——王某平生倒是头一回听别人这么劝人的。”
“您能理解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得向您解释一点,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维护丐帮,而是向您讲清楚利害。”贺难笑了起来,王巨溪的机敏果然也名不虚传,换成别人还真未必能听懂自己的说辞:“丐帮由于其特殊的性质,与朝廷之间联系并不紧密,甚至可以说有着一些天然的矛盾和对立存在。而既然您希望与朝廷合作,那么其实丐帮和四海帮走的并不是一条赛道,彼此之间大部分时间都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所以后来我才会想,陈帮主有鸿鹄之志,但却从最开始就落了错着,四海帮何必去跟丐帮争做什么‘武林’第一大帮?自有‘中原’第一大帮的名头在等着您们呢!”
王巨溪闻言,颇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他也是知道这场天没白聊,又继续引导着贺难说道:“那依你之见,四海帮要去和谁争呢?”
不光是王巨溪作出了引导,事实上贺难同时也在引导着王巨溪:“当然是那些其它和朝廷关系更为紧密的帮派了,就比如……”
…………
由于王巨溪也怕自己与贺难之间谈话的内容落进他人耳朵里,所以二人干脆就没有返回四海帮总舵,而是站在贾壬癸的坟前交流,直到两人彼此之间该交换的情报都差不多了才停下。
“关于你说的什么暗号的事情,虽然其中有四海两个字,但着实与我们四海帮无关——我们这些老派的江湖人都会说些唇典,以避免被旁人、尤其是官府摸清了情报,就比如将私盐叫做海沙子,盐仓叫做海沙窑子等等。但像是如此直白的暗号,人家一听就能怀疑到我们头上,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也不用担心我唬你,因为稍微想一下也知道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买卖没人做,我们四海帮干这种事完全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呢!”王巨溪这些话说的是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不过在贺难听来也的确合逻辑:“但既然老弟你都这么问了,我不妨也说些有把握的东西给你听,毕竟你也知道我们四海帮在整个中原都有分布,消息灵通人士不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第四零一章 岂曰无衣
江湖之中,若说三教或许还不屑于与什么刺客组织为伍,但以四海帮的规模和性质而言,和一些绿林中人打起交道来还真不算什么事,甚至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四海帮究竟属于武林还是绿林的界限其实也很模糊——毕竟像他们这样经营自家产业、还要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门派实在是无法与世俗断绝联系,而一旦产生了联系之后就是想断也断不开。
更何况,四海帮也不是一上来就能把生意产业开遍五湖四海的,人家也是自沱河一处起源,并且在发展的过程当中不断吞并、消灭或排挤各大水路帮派,才有了如今这样大的势力,成为江湖中首屈一指的存在。换句话来说,四海帮非但势力遍布五湖四海,就连帮内的成员也同样来自五湖四海——那么其中良莠不齐也并不奇怪,有很多四海帮的成员曾经都是像滠水之上红鳞帮那样占据一方水路码头的水贼出身,活生生的例子就是不远处正死气沉沉的站岗的归四通,他在加入四海帮前就是个干劫江勾当的杀人狂。或许当年薛无敌也是因为作此考虑才让四海帮成立了四个分舵。
而成分如此复杂的四海帮,自然经营的也不可能都是见得了光的买卖——就说帮内的一大经济支柱易利司,早在他们与官府合作之前最早就是一帮操舟运盐的私盐贩子,所以从王巨溪的口中听到一些绿林
轶事对于贺难来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面对贺难的询问,王巨溪给他提供了另外一个思路——那就是另一家在野的刺客组织“无衣”。其实作为南海龙王,王巨溪还是与长期在盛国南部活动的“梨园”更加熟络,当初要趁乱刺杀徐清时也是雇佣梨园从中混淆视听,对于无衣的接触他其实并不多,此时也就只能提供出这么多信息了。
而面对王巨溪谈到无衣这件事,从依据上来看倒也与那“四海同袍泽”的残句更加贴切,只不过一开始贺难以为机密在“四海”二字,但没想到真正大有文章的却是“袍泽”。对此,贺难并不怀疑王巨溪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才病急乱投医——以王巨溪的聪明而言,大大方方地承认与四海帮有关、并且把责任推卸到薛开源身上才是最符合他个人利益的行为,这样做不但能激起贺难与薛开源之间的火并,无论谁胜了他都有利可图。
不过贺难也不会对王巨溪的说法全盘接受,至少也得确认一下信息的来源才是:“原来是传说当中的无衣么?这一家我倒是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王帮主您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呢?”
“曾经和无衣的人有过一些接触,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我对这个组织也知之甚少,甚至大部分和他们有关的事儿都是从‘梨园’的口中听来的——毕竟无衣的名气不如梨园大,所以很多无
衣做过的事无论大小好坏也都被人算在了梨园的头上。”王巨溪还真没撒谎,他和梨园的交往也算密切,自然听过很多故事——很多刺杀事件并非梨园中人所为,但大家都宁愿相信是梨园干的,在梨园内部这事儿也像个笑话一样到处和人讲。
“这么说来,倒也有迹可循,只不过我也从一些途径听闻过无衣的行事风格一贯是杀人,但这回却是不杀人只越货……似乎和以往的事例不符吧?”贺难又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质疑,至于他听闻无衣的途径当然是从当初被他擒获的史孝文口中得来的——无衣可是大有来头。
说到这儿,不得不再提一句那位被贺难在茅坑中暗算的独行客了,贺难当夜的一系列行为还真就使这位仁兄心理失衡了,所以史孝文最终却做出了一个极其反常的决定——当夜他没有再去找柴思畴。
或许史孝文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因何影响才做出了这种决定,后来的他也同样作为贺难的帮手参与了围剿商会党羽的战斗,而在战斗结束之后他就主动向贺难道别离开了,姓贺的也没有再挽留他。
此时王巨溪说到这个分外神秘的无衣,贺难心中顿时便浮现出史孝文那一口龅牙来,若是能将此人赚来,或许又能挖出背后的许多讯息。而史孝文背后的柴思畴与无衣的秘密,显然也并没有人们看到的这样简单。
…………
“无衣?”贺
难回来后便将此事说给了众人,而小郁也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既然他们劫了我爹的镖,想必背后还有雇主存在——如果有可能的话,还要把这个幕后黑手找到才行。”
贺难咬着自己的手指头,整齐的上牙在大拇指指腹上留下了一排清晰的牙印:“其实他们这一次出手,还真有可能不是受人指使的结果,而是他们自发的行为。”
“哦?这又是怎么说?他们不是一个雇佣杀手组织么?还是说你又发现了什么别的疑点?”陈公子一连抛出三个问题等待着贺难的解答。
“你们还记得史孝文么?就是那个耍两根判官笔的家伙……”这事儿还得从头讲起,所以贺难也就不再浪费时间,直接挑重点说出来。
刚接触到这个案件的时候,贺难便根据这柄邪剑身上的故事做出了推测,那见不得人的买家和劫匪很有可能都是奔着附加在邪剑上的传说而来,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个推测的确是最为合理的。
而这个思路再结合上史孝文口中柴思畴那“神秘的身份”,自然就不难猜出对方想利用邪剑做些什么了。
“……!”听完贺难的话,陈公子的眼珠子瞪得都快凸出眼眶了,不过他向来是个非常谨慎的人,所以再三确认道:“你确定这个史孝文说的东西都是真的么?这么严重的事情难道他就这么轻易的告诉你了?”
“柴思畴的身份他倒是没有
详述,只说他是无衣首领的儿子罢了,这些东西你可以当成我非常不负责任的脑补就行了。”贺难摇了摇头,“但史孝文的确表示了柴思畴这个人的心思十分深沉,野心也不小,结合他不惜改名换姓地去参与天下群雄会和这柄邪剑背后的灵异传说,让我不得不推测出这样一种可能啊……”
“那你决定要怎么办?再一次和那个五皇子联手么?”老魏其实对于和官军合作这件事是感到非常厌倦的,在后来又一次和魏成见面之后这种心情也愈演愈烈。
“那倒是不会……至少我不准备主动把这件事儿暴露给齐单。”贺难托着自己的下巴,有气无力地说道:“每一次都让他占了便宜,这回可不能再替他打工了。”
“对了,小郁你不是说你们广寒宫的建立就与前朝某位皇帝有所关联么?我觉得你再打听一下,广寒宫现在还有没有与某位柴姓后裔有所联系,或许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小郁也是抓着自己的衣摆,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本来只是武林当中的一桩劫案而已,就算遇袭的是中原三大镖局之一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经过贺难的一番脑补之后此事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件超乎众人常识的大事了。
“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倒也不算个坏事,至少如果事情真的这样发展的话,我倒是能够几乎百分之百的肯定,咱们举行的那场拍卖会一定
能起到引蛇出洞的效果,毕竟这柴思畴为传说而来,怎么会给自己留下一个可能掺了水分的隐患呢?如果他真是那种迷信传说的人,那他就一定会落入我们的圈套当中。”贺难朝众人笑道:“不过现在倒不是咱们该着急的时候,正好大家现在也没有什么事儿做,先把这个年给过好,再紧锣密鼓地把重头戏给请上台。”
第四零二章 抛玉引玉
小团伙内的几人都各自出身于天南海北,东北方的贺难、西北方的魏溃、东南方的小郁和西南方的陈公子正好占据了盛国的四角。就算魏溃早就已经将父母都送到了贺难家,那四个人也得分三个方向而去,那么再聚到一起又要不知道何月何日了,恐怕还会耽误了原定计划的进行,所以几人商议之下便决定索性一起过了这个新年,年轻人在一起总归是更热闹些。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几人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动身,正好乘着四海帮的快船直下江右,终于是赶着年关到了钺月城——说来这几个人动作够快运气也够好,他们进城的那天正好踩在年三十下午的门槛儿上,这也让众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都这个时间了,咱们就直接去镖局吧,我来指路。”小郁拉开车舆的帘子探出头来,指挥着车夫魏溃行动。
“哦?”魏溃抓着马辔的双手很稳,他的御马之术当初在天狼军当中也罕有人能与之相媲美,只是微微摇了摇缰绳那牵车的骏马就停驻了四蹄。
“每年过年那天,我们全家都会去镖局把留守的镖师召集到一块儿过年,也算是从我爷爷当家的那个时代沿袭下来的规矩了。”小郁如此解释道。泰平镖局是个相当有人情味儿的地方,逢年过节都会给足镖师假期回家省亲,当然如果留守在镖局放弃休假的话也会得到额外的津贴和福利待
遇,而过年时仍然留在镖局内的镖师其实也是在休假,但毕竟除夕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讲究的就是一个热闹团圆,所以年年郁家上下都会与镖师们一起度过新年。
其实在这个年头,像泰平镖局这样的聚会方式十分常见,诸如许多帮派、宗门甚至小店铺都会这样做,回不了家的学徒跟着掌柜兼师父的家族一起团聚,融入成为这个群体的一份子。
由于今天这个日子极为特殊的原因,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都关门歇业了,牌匾和门柱上张灯结彩、门联高挂,街上的行人也不算多,所以几人一路上也走得十分通畅,太阳沉下去的时候马车正好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泰平镖局的大门口。
小郁叩开了门,迎门的正是郁家管家之一的郁三,只见他看着小郁以及后面跟着的几位愣了愣,转头就朝着院内扯脖子喊道:“泰平,你姐姐回来了!”
过不多时,便看见郁泰平匆匆跑了过来,这小子今日整天都在门口候着他姐姐何时到家,但一天下来往来宾客倒是络绎不绝,偏偏没有见到过郁如意的影子,所以惫懒的郁泰平便溜到一旁玩耍去了,结果就在他前脚刚卸任“门童”一职时,他心心念念的姐姐后脚就敲了门。
泰平镖局的大小姐回来,自然引得镖局上下一片欣喜,纷纷围到门口相迎,而贺难等人也借着这个机会以郁如意的名义挨个给
镖师、管家以及小辈们发喜钱——按照郁泰平的想法,一子一女分别接手两座产业,郁如意善武自然是自己退位之后镖局的下一任当家人。既然如此,在贺难看来小郁要收买人心自当是越早越好,所以早在他们出发之前贺难就特意购置了不少喜庆的红色锦囊用作礼袋,里面装上一些散碎银两来包红包。
贺难正把红包放到一只伸过来的粗糙大手上,结果面前却传来一声:“你们这些孩子给我发红包就不太合适了吧?”抬头一看,才发现来人正是泰平镖局的大当家郁茂生。
“那看来还是郁伯父给我们发红包要合适一些。”贺难笑道。
郁茂生看来也是早有准备,挨个给三位年轻小伙子递上自己准备的喜钱,里面还附上了自己手写的福字,看得出来是非常用心:“今天也算是近些年来人最多的一年了。”
贺难也注意到,这泰平镖局的大院当中支起了十余张大桌子,光从数量来看这已经远远超过了镖局内的人数、就算把家眷也算在内似乎都坐不满——郁茂生非但召集了泰平镖局的所有镖师今年都就地过年,还喊来了不少商号当中的得力干将,其用意在贺难这儿也是昭然若揭。
“看来郁伯父为了一雪前耻,还真是费了不少功夫呀!”贺难由衷地评价道。
“习武之人受伤倒是家常便饭,但镖物被劫可是要折了镖局招牌的大事,这口恶
气不出,我就算是死都合不上眼。”郁茂生顺着贺难的目光回望,知道这小子想到了什么,面色凝重道。
“呸呸呸,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多晦气!”听到父亲这样赌咒,郁如意连忙冲上来伸手捂住了郁茂生的嘴,而郁总镖头为了哄女儿高兴也只得连呸三声把那不吉利的话给冲淡到不作数。
“我们这边倒是获悉了不少与此案有关的情报,甚至对于幕后真凶的身份也有了些眉目,不知道郁伯父现在方便么?”贺难倒算不上什么工作狂,平日里是能躺着绝不坐着,但他始终秉承着信息的交换要尽快尽早——这样虽然手上没有活儿可干,但脑子里是一定要时时刻刻转起来的。
“我这儿当然也有不少东西要说给你们听——你可知道这一单背后那个神秘买家是谁么?说出来也不怕你们年轻人笑话,那买主亲自上门一天就连我这老江湖都给吓得够呛。”郁茂生拍了拍贺难的肩膀:“竟然是天下第一剑客、继承了‘神剑’尊位的岳浩然!”
“什么?天下第一剑客?”本来在一旁杵着像个门神的老魏本来还没精打采,一听到高手的名头突然就来了兴致:“那他什么时候再回来?我倒要看看这位神剑的武功有多高!”
“小伙子莫要着急,我知道你是个好战的性子,只要咱们一切布置得妥当,成功地将失物夺回,到时候自然有机会见过神
剑前辈——到时候你若想讨教些招式,想必他也不好拒绝。”眼看着话题就要被魏溃拽到比武上,郁茂生连忙安抚。
岳浩然,这个名字贺难在惊鸿派大师兄陈龙雀口中听过,此人武功极其高深,据传剑法已臻极境,那十大名剑当中排在首位的“再少年”就是他的佩剑,而贺难在意的也不只是此事,真正让他产生联想的还是那邪剑与“再少年”之间的共性:“我听说天下第一名剑再少年便是这位岳前辈之物,那么岳前辈可提到这两把剑之间存在某种共同特质的事情么?或许这也是我们的突破口之一。”
郁茂生点了点头,肯定了贺难的询问,却也表示了自己的担忧:“神剑前辈来时便随身携带着他那柄宝剑,也展示给我和你伯母一睹其风采,的确名不虚传,至于这二者似乎都有见血封喉的特性也得到了神剑前辈的承认。而他也将不惜重金购置这把邪剑的目的告知于我,正是要将这两柄不祥之物一并封印起来,免得在世间流传酿成祸患——至于咱们仿制出来的那两把剑虽然外观上看似相像,可真正的神剑出鞘必有威能,这一点恐怕会被人看出破绽来,这也是神剑前辈的意思,倘若人家真识破了,那么我们好不容易举办的一场戏岂不是扑了个空?“
“郁伯父可有法子在拍卖会举办之前就联系到神剑前辈?”不知何故,贺难突然
有此一问,魏溃也露出了一脸期待的神色——但显然俩人关心的并不是同一个原因。
“嗯……前辈临走时倒是交代给我如何联系到他的方式。怎么,你是想……”郁茂生反问道。
听到郁局主首肯,贺难不禁轻笑一声,已然是计上心头:“既然伯父与神剑前辈都担心弄虚作假难以抛砖引玉,那咱们不妨就来个抛玉引玉。”
“赝品终究会让人识破,可真正的天下第一名剑自当冠绝群雄。我是想……管那神剑前辈借剑而来——以那‘再少年’为饵,钓起对方上钩。”贺难正色道。
第四零三章 闹剧
“这……是否太过于冒险了点儿?”郁茂生也跟着贺难一起压低了声音。
贺难摇了摇头,否认了郁茂生的观点:“要说冒险,咱们最开始决定滥竽充数不是更加冒险么?而今之计已经是能将被识破的风险降到最低程度的做法了,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只有神剑前辈是否敢以身犯险借剑一试……但只要能够联系到这位前辈,晚辈我有信心说服他。”
听完贺难的话,郁茂生还是轻叹一声,继续道:“可若是连神剑前辈的再少年也被贼人得到,那岂不是……”
“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本就是敌在暗,我在明,自当用出一些破釜沉舟的计策来才能有所成效——所以这噱头必须要大,做戏必须要做足。”贺难答道:“首先还是能保证他们进入圈套才是,如果猎物不入网,那咱们这一番精心布置岂不就是彻底浪费了?”
“你的想法我知晓了,那等明日我且修书一封道明来意,到了年后岳前辈也应该能收到了。”虽然心中仍有惴惴不安的因素存在,但郁茂生最终还是决定按照贺难的策划一试——说来也是,既然最开始就决定用了贺难的谋划,不如就让他大展拳脚好了,郁茂生也从女儿口中听到过这少年最擅长临阵决机,正好自己也可以借助此事看看这小伙子究竟有几分成色。
就在二人走到僻静处窃窃私语商议要事时,那天
色终于是彻底暗了下来,但挂满了泰平镖局的灯笼却把院内照得宛如白昼一般,后厨已经陆续有人把菜端上了桌,只不过郁茂生这个主人还没入座的情况下也没有人会那么不懂规矩地先去动筷子。
贺难等人都是客,所以郁茂生便将三人都安排在了次主桌,坐在一起的都是镖局和商号的重要成员,这也是为了提前让双方混熟一些好开展下一步的工作,而由于郁总镖头这样安排的原因,导致几人一下子便成为了在场的焦点。
贺难倒是无所谓,他向来都是乐于处在这种被人讨论的氛围当中,只不过这种浓烈的气氛说着说着就开始不对劲儿了起来……
盛国幅员辽阔国土广袤,所以各地对于节日的风俗都不太一样,就比如北方人过年最不能缺的就是一顿饺子,但在南方的很多地带却并非如此。不过泰平镖局的镖师们也大多是外地人,所以无论是南北的美食今夜的宴会上都有所囊括,但毕竟厨子还是本地人,做鱼虾蟹等河鲜水产是一绝,可重油重盐却不是其拿手项目,所以一部分北方菜在口味上还是不能完全符合北方人的口味。
此时的贺难就正在吃着一盘在他看来滋味有些淡的肉三鲜饺子时,忽然同桌的一位中年男子端着酒碗就凑了过来——贺难早在上一回拜访郁府时就认识了此人,方才更是给这位为泰平镖局立下不少功劳的老将
派发了红包,正是常年跟随郁总镖头、甚至在劫案当中将不省人事的局主抢救回来的吴隐吴镖头:“小子,我听说你喜欢咱们局主家的千金?”
贺难本来以为这老吴和自己同是北人,所以特地过来一起排解一下“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惆怅,没想到对方这开场白上来就这么劲爆,猛然间不由得把嘴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全喷了出去,幸而他反应不慢东西都吐在了背后的地面上,否则非得糊在身边的陈公子一脸不可。
“您这是……哪来的话?”贺难下意识地问道——他生怕是老郁不知道听谁说了这件事儿之后特意派人出来试探自己的,显得自己好像是要为了拐跑人家女儿才上赶着帮忙一样。
吴镖头拉了条凳子往贺难面前一坐,而陈公子这浓眉大眼的好汉竟然也要看兄弟笑话,适时地挪开了屁股让出些空间坐在边上看着吴隐拷问贺难:“你要是对小郁丫头没有意思,吃饱了撑的鞍前马后帮我们这么大一个忙?”
一听这话,贺难不禁腹诽这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啊?但毕竟这是前辈、又是泰平镖局的人,所以只得含糊其辞地说道:“难道朋友之间就不能互相帮忙了?”
“所以你是觉得我们泰平镖局的未来掌门人配不上你咯?”也不知道吴隐是真喝醉了,还是把自己聪明的大脑隐藏在愚蠢的皮囊之下,总之他
说出了一句让贺难最难以反驳的话。
“晚生当然不敢这么以为,小郁兰质蕙心,亭亭如玉,配我绰绰有余。”贺难不想多招惹这个醉鬼,以防对方说出更加石破天惊的话来,连忙道。
“嚯!你小子果然是狗胆包天,居然还真打咱们总镖头千金的主意!“吴隐猛地拍了一下贺难的后背,神情激动地说道。
吴隐看样子是已经喝了不少酒,音量早就失去了控制,这平地惊雷般的一声吼直接吸引了不少目光过来——这般情景在旁人眼中看来可就不是本来的面目了,俨然一个贺难跟吴隐说悄悄话结果被人曝光的故事。
泰平镖局这方大院子当中总共有将近二百人之多,无论男女老少在今儿这个日子都免不了喝些酒庆祝庆祝,而人一旦喝了酒那就进入了面红耳热、头晕眼花的状况,哪怕武林高手可以用内力将酒逼出体外,但这二百人里也有一大半的人并没有那个本事,所以这个突然爆发的热点话题每传播一次就会变了些模样。
“哎,你们听说了么?咱们家小姐好像相中那个小子了!”
“嗯?哪个小子?是细皮嫩肉的小白脸?还是那个大个子啊?”
“都不是,是那个看上去就一脸蔫坏,披头散发的那个!”
“我听说他这一回来除了要帮镖局追回失物,还准备要向郁家的丫头提亲呐!”
“提亲?你那是听错了吧!我刚才听老李说其实是订
亲!就等着咱们这拍卖会结束,郁总把头就要把姑娘嫁给这小伙子!”
俗话说三人成虎,本来非常简单的这么一个突然、偶发事件,在众口铄金的渲染之下已然变成了板上钉钉的婚嫁大事,而且这谣言愈演愈烈,没过几嘴就已经传扬到了郁家人的耳朵里。
郁茂生和穆皎倒是很淡定,二人也听出了这些话都是些酒话,其实不一定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左一右地将女儿架在中间聊起了贺难其人,反而是小弟郁泰平的行为比较狂热,这小家伙也跟着喝了点酒,但很显然平时没怎么锻炼过酒量,匆匆听了些父母和姐姐之间的谈话之后就开始抱着个酒坛子满院子乱跑,追着贺难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姐夫”。
等到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终于过去的后半夜,这场闹剧才终于落下了帷幕,贺难也难得地落下了片刻安宁,随手弄些了残羹冷炙就跑到了房顶上吃独食。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贺难正扒拉着碗里的肉汤,小郁无声无息地就坐在了他身边——当时在贺难家老宅的时候,小郁就听说过贺难爱爬房顶的故事,自然知道面临如此窘境时他会在哪里避风头。
“怎么,你这是……上来逼婚来了?”贺难把碗卡在两片瓦的缝隙当中,抱着个膀子看向小郁。
“我看你倒是也挺乐在其中的嘛!”小郁学着贺难的样子佯装冷笑:“刚才吃饭的时候怎么
没看你脸皮这么厚呢?”自从因为吴隐的话引发了闹哄哄的场面,小郁的眼神几乎就没离开过贺难身上,这家伙最开始还逮谁跟谁解释,到后来干脆谁问都猛点头的敷衍,完全失去了往常跟人扯淡时那股嚣张跋扈游刃有余的气焰。
“此一时彼一时嘛,刚才我还真没意识到这一茬……这会儿自己趁着消停想了想,好像这个结果还真不错呢!”贺难贱兮兮地看着小郁,嘴角都快开到耳朵根后面去了。
“哼,我敢嫁,你倒是真敢娶么?”小郁嗔道。
“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凤冠霞帔,明媒正娶。”贺难突然正色,就在小郁的神情也逐渐变得认真起来,这猥琐之人忽然又锋芒一转:“到时候就让陈公子说媒,老魏抬轿子,燕二哥敲锣打鼓,你看行不行?”
“那你可别反悔。”郁如意的眼睛亮晶晶。
第四零四章 在郁家的贺难
“呦,姑爷醒啦!”贺难甫一睁眼,搠面而来的便是魏溃这么一句揶揄。
如果是往常,那贺难一定也会说些什么垃圾话来反击,但今儿他还真就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忍气吞声似的又直挺挺地倒在床上。
“怎么?活不起了啊?”老魏见状伸手要拉贺难起来,但这小子却是一点儿劲儿都不使,好像瘫痪在床似的,全靠老魏凭着自己的力道把这个瘫子给薅起来。
“那倒不是……只是一想到接下来的事情就觉得压力山大。”贺难把睡前脱下来放在床边的大衣披在身上,像个老僧般盘腿坐在床沿:“这几天你找个机会,把泊儿姐从药王斋接过来吧。”
“啊?她能帮得上什么忙?”魏溃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双眼当中充满了无知的愚蠢。
没想到贺难说的却不是一件事:“你忘了?咱们在阎罗王地宫当中看到的那些怪物……”
“你还有闲心管这事?”魏溃啧了一声:“这和鹿柠又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有闲心,而是上面有指示……我师父觉得这事儿很严重,我也一样。”贺难道,他们去四海帮总舵时走的也是苦云城那条线,所以贺难也就照例去拜访了一下自己的师兄南应之,然后就把淬石庄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讲了讲——然后贺难就得到了南应之的建议,以及李獒春直接发到钺月城等待着贺难接收的批复。而为了回答魏溃的第二问,贺难又压低了声音道:“虽然阎罗王死前仍然吞吞吐吐,迟则豹也跟咱们遮遮掩掩,但我还是在酆山查账的时候发现了一丝端倪……”
费安国虽然并不精通智略,但做事还是有一些基本的谨慎,不至于毫无章法,一些与他往来密切的重要联系人都没有明确的姓名记录,都以代号标注,但贺难却在阎罗王与一位代号为“胜师”的神秘人物的往来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账簿中的内容显示,阎罗王与胜师的联络并不算频繁,大概每季度会有一到两次,但每一次的明细都是巨额的金钱与各种物资的流通,甚至还包括人口……
绿林当中的黑话把人叫做“丁”、货物叫做“标”,贺难对此也略有些了解,但阎罗王似乎也掌握了一门并不通用、甚至很有可能属于他自创的一套偏门术语,贺难也是照着其它栏目中的词汇相互对比才得出了一些在他认为是关键信息的代称。
就比如“长标”是对这些怪物们的统称,而其下仍有分门别类的其它代词,“横标”似乎表示已经死亡的怪物,而“草标”与“金标”则是对于怪物们品质的分类——像是贺难等人在地宫当中遭遇的那些、被阎罗王称为残次品的那一部分就是“草标”,而金标的数量极其稀少不说,所有的金标都只出现在阎罗王记载有关胜师的账簿当中,由胜师掌握着。
酆山当中也鲜有人了解胜师的身份,就算是那些对此一清二楚的人也不会说,但在贺难的强行逼问之下,酆山三当家方恨少还是透露出了一部分情报……也正是因为方恨少说了些多余的话,所以贺难推定出了胜师的匿身之处。
芒城。
贺难从来没去过这个位于盛国中南部的大城,但这并不妨碍他听说过这个以山城闻名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这里就是药王斋的宗门所在……结合之前“怪物们都是通过药物所培育控制”这个得到阎罗王亲口承认的结论,这很难不让贺难联想到这个所谓的胜师与药王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总有人会觉得贺难这样思考是小题大做、天马行空,但贺难的理由则非常充分——先预设出一个最困难的前提并且做出准备,等到问题真正到来的时候才不会自乱阵脚,而且如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克服,那种张弛有度的心态也能让自己发挥得更好。
贺难的态度倒是有理,当然他也并不是没有在自己这种态度上吃过亏——因为有的时候他“放松”得太过头了。
“所以你还是赶紧把我嫂子给接到眼前吧,别哪一天真出了什么事儿后悔也来不及。”老魏阴阳怪气,贺难自然也是有样学样。
不过老魏面临的局面跟这家伙可不一样,小郁的心意大家懂得都懂,但鹿柠还不一定怎么回事呢,所以老魏也无所谓,而且他是那种不会想太多的人。听完贺难的话,老魏也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贺难的做法一方面是为了从鹿柠口中打探一些消息,另一方面也是在保护她,所以便应承下来:“那我就尽快出发好了。”
“不过我还得提醒你一件事儿。”魏溃正色道:“昨天的事情你还真别不当回事,觉得大家说一说闹一闹就这么糊弄过去了。一来人家小郁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昨儿又是人家的年夜饭,亲朋好友都在那坐着呢,无论你们俩现在怎么样、将来又是个什么结果,这事传扬出去总归是对小郁的名声不好;二来小郁不知道你究竟在干什么,但哥哥我心里都门儿清,要是将来有一天咱们俩真走上那条路了,你说你到底是连累不连累她呢?”
“别的我也就不说了,就这两条你就好好掂量掂量吧!一会儿你先去给人家爹娘冲昨天晚上那件事赔个不是……剩下的事你自己慢慢想。”老魏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反正现在也用不着自己什么,那不如今天就拍马出发,所以交代完这些话之后就离开了。
贺难这边得了教训自然一肚子话要解释,但老魏知道他那嘴硬的德行,压根儿就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所以贺大爷也难得地听了一回人家劝,收拾收拾直接就去向二老“请罪”去了。
…………
郁茂生倒也没有因为昨夜之事责怪贺难,毕竟这事情的起因还是由于吴隐的醉酒所引发出来的一场乌龙,但这也不是说贺难就能完全撇清责任了——正如老魏所言,小郁的名节清誉也好、终身大事也罢,都不能因为这小小的玩笑而定,所以郁茂生也正儿八经地摆了摆谱——你也不能怪罪人家郁局主,他没拿棍子把贺难打出去就已经相当有德行了。
当然,站在郁总镖头的角度来看,倒也没有因为这事儿就真拿贺难当作女婿来看,顶多也就是个候选人而已——贺难头一回上门的时候夫妻二人不是没打探过贺难的底细,但这两回的起因不一样,谈话的内容自然也不同。
这边儿穆皎试探着问了问贺难的家世,而贺难也酌情回答了——至于“酌情”的部分当然是有关于他父亲的死,虽然郁家与李獒春有故交,师父大体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儿,但贺难还是不太愿意把这事说出来。
“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都交给你来完成,看来李御史还是挺看重你的。”穆皎是个商人,心细自然非郁茂生这等武夫可比,郁茂生听女儿讲贺难等人一路下来的历程的心态和听武侠小说差不多,也觉得贺难是个可造之才,而穆皎却直接抓住了重点:“那这些事情结束之后呢?我是说,如果你圆满地完成了李御史交给你的所有任务之后,那你的去向又是哪儿?是回山河府么?还是说你有别的打算?”
穆皎抓住的“重点”,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贺难与李獒春之间的师徒关系,而是李獒春放任贺难去做“第五支暗箭”的理由——究竟只是因为这个孩子的能力最合适呢?还是说李獒春在拿这个孩子当成第二个李准来培养?亦或者这孩子会作为山河府未来的一个牺牲品、永远无法站到台前?再换一个穆皎最为在意的说法——眼前这孩子自己又是怎么样的一番考虑?
贺难……很显然没法回答穆皎的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自己回不了山河府——无论是站在师父还是自己的角度来看,自己离山河府都已经越来越远了,所以他最终也只能说出一个非常折中的答案来,也不算撒谎:“我就是一块砖嘛,哪里需要哪里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