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血腥复仇
此刻的小良一身酒味,满脸通红,完全没有药铺时的乖巧善良之感。
“滚开!瞎了你的狗眼!有几个臭钱敢顶撞老子!看清楚了,老子有的是钱!”
小良呵斥着,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的浪荡公子哥,就是不久前自己亲手搀扶过的瘸腿老兵。
但是林默一眼认出了他。乐春堂经历的每一个画面,他都不会忘。
“哎呦,小爷恕罪恕罪,小人给小爷赔不是了。”林默警觉地起身,将小良搀扶到街角无人的暗巷里。路人们见一个富贵公子竟然给一个小跑堂打扮的少年行礼,也只是好奇的瞧了瞧,随后又沉浸到自己的温柔乡里。
“小人常在此处行走,不常见小爷,敢问是哪座府上的公子?”
他试探性的问着,眼神中的光芒冷的像冰。
小良不该出现在这里。在东家刚刚惨死的时刻,他应该被抓到曹军的监牢中遭受严刑拷打,他应该在东家的死尸前痛哭哀悼,最不济,他应该按照东家最后交代的,早点回家。而药铺伙计的家,绝不会在寸土寸金的花柳街。
“公子?公子算个屁!艳霞说了,我比公子哥猛十倍!让他们看看,小爷我今天有钱了,不比那些臭乡绅差……”
林默早就注意到他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呦,真看不出,小公子少年英雄,敢问是作何买卖啊?”
“买卖?”小良打了个酒嗝,口中发出一阵恶臭。“做买卖能挣几个钱?我告诉你,这可是朝廷的赏金!小爷我是大魏朝的一等功臣!”
林默随口几句哄骗,醉醺醺的小良边将自己如何观察到对街小院的不对劲,自家东家又总是频繁进进出出,竟然有时连生意都不顾,最后,真正令他下定决心的,是今天傍晚东家和一个老兵竟然研究起四六八句的文章来。
“一个卖药的,一个臭丘八,懂什么诗词歌赋?正好朝廷新来的将军正在悬赏缉拿刚进县城的细作,五十金赏钱啊,哐当一下砸在地上。”他比划着山一样的酬金,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
林默早就收起了笑容。即便是演戏,但是他根本笑不出来。
“你能发现这些,东家平日待你不薄吧。”
醉意和淫乱后的疲惫感交合上涌,小良就靠穷人乍富的兴奋劲强撑着。
“不薄?我早就受够了伺候人的下贱活计了。你们这些乡绅子弟身下来就能喝酒吃肉,骑大马,睡漂亮姑娘。我呢?凭什么我就得在苦药堆里熬着岁数?隔壁小花本来是我媳妇,为了三袋粮食被她爹卖去青楼破了身子。我爹熬了一辈子,被姓曹的带走打仗,回来就少了条腿!”
“别跟我说什么薄不薄的,这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
薄凉的月色映入小良的瞳孔中,那是他此生最后见过的景色。
林默下手利落,对方只是挣扎两下,就平静下去,和睡着了一样。
藏有青釭剑的拐杖杵了下小良的尸体,让他像醉倒一样四仰八叉地摊开。其实小良如果没有喝醉,应当能看出,这根无法伪装的棍子,是林默今夜唯一的破绽。
血色顺着脖颈间的伤口蔓延开来,在腊月寒冬的地面上迅速结冰,像是有人在小良身上盖了层薄纱。
东家活着的时候,也许会这样关心小良。但是这一切永远不会再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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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德陇客栈,林默仍是一副老兵模样。
雷布为他预留了上等包房。上楼时,老旧的木质地板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
他推开门,邹义正坐在他的卧榻上,练习的“结印”。
“我练了一晚上,根本没变化。你是不是骗我?”少年有些不满。
“你练会了能保护我,我没必要骗你。”
林默不想跟他多说,今夜无论是思绪还是身体他都太过疲惫,穿越至今,他从没这样疲惫过。
“哎呦,才几个时辰啊,就去置办了新衣裳。”邹义盯着他说道。“还有这腿也不瘸了,青楼姑娘治百病啊。”
正背身脱下外衣的林默如同冻住了一般。
太大意了。从进门到现在,除了戴上面具,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瘸子的伪装,甚至最早从上楼梯时就暴露了。如果商队里有邹义这样的有心人向官军举报,自己恐怕已经暴露了。
“刚才在姑娘面前假装腿没事,坚持到这会实在是累的不行了。”他索性一屁股坐下,以掩盖缺陷。
东家的话此刻一遍遍在他耳边炸响。
暗钉不能反常,反常就会被拔掉!
邹义没有深究他的反常,而是兴奋的跳到他身边,低声道:“我跟你说,雷布也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雷布出去了?林默记得早先这羌族商人说是要在客栈中宴饮,难不成是出去风流快活了?
“这又何妨?他可是有将军关传的人。早点睡吧,你还小,以后你夜不归宿的机会多得是。”
邹义见他不理会自己的秘密,还嘲笑自己岁数小,有些赌气,一边结印一边回自己房中睡觉。
“行了小子,你看见什么?”林默不想在二人见留下隔阂,临了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邹义见他终于还是问到了,得意笑道:“雷布是去往官府方向的,而且他走的时候还带走了辆车货物。”
大半夜带着走私货物夜行?林默想起白日里王双提及新贵们稽查贩私都谈虎色变的样子,心中疑窦丛生。
还是去了官府方向。他皱眉呢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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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雷布醒来便忙活起来。
他先是拉着林默和邹义前往集市,用重金招募了几十个壮汉,以填补护卫们的空缺。没有时间给他精挑细选,一切都是块头和力气说了算。
接着他又是砸钱修马车。郿县没有那种大规格的马车,他便一口气买下几十辆新马车,拆了零件修补自己的货车。
当一切准备就绪,饱经风霜的商队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林默面前。车还是那些车,货还是那些货,不同的是林默成了商队的副手,统领所有护卫。
“走,今天赶到长安!”
雷布一声令下,新的车轮转动,商队在郿县百姓的围观下浩浩荡荡的网长安方向前进。
临行前,林默特地清点了一遍,货箱一个没少。
也许是那孩子看错了吧。他将此事搁置在脑海深处,就像是往保险柜里放了份文件,等需要时再开启。
在驶出郿县的路上,他注意到魏军的稽查更加频繁。不少百姓被蛮横的拖出房门,拉上已经挤满痛苦无辜百姓的囚车。他们脸上满是冤屈和恐惧,他们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瘸子,你看上面!”
临出城门时,邹义让着让他仰望门洞中悬挂的四具尸体。
四具尸体每个人身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各写了一个斗大的的汉字。
“蜀汉细作。”邹义喊了出来。
林默当然知道,他早已攥紧了拳头。
第17章 长安难安
前往长安的路上,林默用毡帽盖住了面容,躺在货物中间补眠。即便雷布一再邀请,可是他还是坚持和其他服从一样,坚决不踏进那雷布豪华的马车。
冷风让他冷静,他在反思复盘郿县的经历。
邹义跑过来喊了他几次,见老兵不应答,便悻悻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这一路车行得很稳,也没遇到几个卡哨。即便少有几个拦停的魏兵,在见到王双签发的关传后便痛快放行。
小兵们对高层间的斗争博弈早有耳闻,谁也不愿趟进这汤浑水。
接近正午时分,他们抵达长安城西北的雍城城门之下。城墙如一道黑岩高山屹立在赭黄色的旷野中央,身处其下肉眼难以看到边际。
中间是城门楼,西边的一侧有无数箭楼,而东侧稍微低,整个城市宛如一个背着巨盾向东跪地的甲士。这种设计源自于长安作为曹魏西京的政治理念。
被草木灰涂满的城墙高垣处有数道巨大裂痕,如同肌理一般的城砖显露出冰山一角。新修补的地方全部采用淡灰石材,尚未被地衣覆盖。据说当年不可一世的锦马超便是在这里振臂一呼,挥舞着手中骑枪,跨越乱石和尸体杀将进来,彻底震撼了曹操已经胜券在握的中原版图。
林默望着斑驳古迹,仿佛古战场的熊熊火光再次燃起,城楼崩塌的轰然巨响重新在耳边浮现。
阳光照射下,生锈的城门铁闸早已高高升起,手持利刃和簿册的卫兵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狭长的商队。
驮马在城门卫的手势下知趣的停住了蹄子。雷布早巴巴的跳下了车,向年纪尚不足他一半的卫兵们奉上谄媚笑容。
“呦,雷布!”领头的卫兵熟络的认出了雷布,带着手捧账册的墨吏走向货箱。
“这次的买卖不小啊。”他重重拍打着厚重的货箱。
“岑将军笑话小人了。给族人换点过冬的粮食,没什么贵物,就是图个量大多销。”
这姓岑的卫兵头子最多是个校尉,远远够不上将军。但是雷布总习惯高半格称呼这些掌权之人,这是规矩。
岑校尉打量了雷布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坏笑。
雷布一招手,一个在郿县新雇佣的小仆从小跑上前,林默一看,这仆从怀里还抱着约莫十几张光滑柔润的裘皮。
“老规矩,过冬了,军爷们回去添件衣裳。”雷布笑着奉上孝敬,手上已经捧出了关传。
岑校尉笑嘻嘻的命人接过裘皮,这才装模作样打开关传。
“哎呀,早说有关传,就都好说了嘛。”
这是屁话。雷布当然知道,别说有关传,就是有天子授予的节钺不给足好处这些吸血鬼能放行?
“哎,岑将军往日多有照拂,小人当然要做守法良民。听说最近城中查的严,小人自然不能给将军添麻烦。”
“可不是。”岑校尉支开书吏,冲地上狠狠啐了口痰。
“这帮洛阳来的奶娃子,估计连毛都没长全,天天就知道吆五喝六的折腾弟兄们。结果累没少受,骂还不少挨。这不,宣城门和章城门昨天就被冠上玩忽职守的罪名住进北宫监牢了。那可是当年随太祖打过仗的,说抓就抓了……”
林默见这城门卫打开了话匣子,心中隐隐不安。
万一刻进城,就有多一分的风险。只有两只脚全部踏进长安城了,他才真正算是放心。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岑校尉已然说的气亏,才不舍的终结了对话。他大手一挥,正是宣告商队获得了进入长安城的资格。
林默深舒了一口气。用了这么多天,他终于才踏进了长安的城门。
像是怕岑校尉反悔似的,雷布将自己的车辇停在一边,催促林默带领货车先行入城。车轮转动,林默抬起头,任湛蓝天空被厚厚的城门洞的青砖穹顶所掩盖。
寒气从城墙缝隙中传来,像是匀称的呼吸,带给林默踏实安稳的感觉。
“停车!”
身后突然传来邹义的喊声,将林默难得的放松驱散。他向后面看去,只见全副玄铁重甲的步卒自车尾整齐奔来,还没等他明白过来,车队已经被甲士包围。
长戟对准了驮马的四蹄,哪怕这畜生前进一寸,都会当场割断四肢。
林默跳下车,赶回城门外,却见一个岑校尉竟然对着一个年轻将领跪地行礼,整个人抖似筛糠,而雷布正被四个甲士按倒在地,押车的邹义和一众新招募的壮硕仆从们不知所措的被圈在一边。
“岑晖,既然检查了,难道这车上的货物也说不出来?”
年轻将军一脸严肃,面对和自己父亲一样年纪的老校尉没有丝毫怜悯。
“程将军,这车上应当是……”虽是寒冬腊月,可是在年轻人的威慑面前,岑校尉已经冷汗涔涔。
“应该?这可是你亲手检查过的商队……别怕,说错一样,按通敌罪,不过是立斩不舍,牵连全族。”
年轻的将军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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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围观路人的口中得知,眼前这位少年将军便是大魏卫尉、曹魏功勋老臣程昱之子程武。
而林默认得程武的脸。
乐春堂东家就义时,程武就在那三十名魏军之间。
他是从郿县回来的。
林默不由得攥紧了拐杖。
只见岑校尉的膝盖正正扣在刚刚自己的那口粘痰上,但是他此刻已然顾不得这些。
“都是些寻常山货,像是狐皮啊,鹿皮啊,还有山参……”
程武起身,走到马车前,只听一声金属脆响,手起刀落砍掉一货铜锁。箱盖打开,岑校尉的脸色瞬间和雪一样白。
里面是最为普通的麻布,还有算不上名贵的草药材。
手下用刀鞘插进货物缝隙,兴奋大喊道:
“将军!下面有异物!”
岑校尉彻底吓傻了,也顾不上军礼,他望了眼雷布,眼睛和鼻子痛苦的扭成一团,口型满是最为恶毒的字眼,整个人瘫坐在地。
林默本能的看向雷布和邹义,却见二人全都紧闭双目,似在祷告一般。
程武一个眼神,手下甲士便上前举起货箱,眼看就要将真个箱子掀个底朝天。
随着咣当一声,商队一路掩藏的秘密彻底昭告于阳光下。
程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这是何物?难道也是羌部的山货?还不从实招来!”
寒光闪现,一道道利刃对准了商队众人。
第18章 化险为夷
林默瞪大了眼睛,此情此景他做梦也想不到。
散落一地的货物,除了麻布和草药,还有三四块灰白色的晶石。
“此物是消石。”被压着的雷布挣扎着道。“此物是陇道特产,听说大户人家炼丹用得上此物。小人带了些想去试试,也算得上是草药的一种。”
消石,即是硝石,早在汉代便被中国人用于炼丹。汉代的《史记》《列仙传》《三十六水法》等都提到过“消石出陇道”的记载。《神农本草经》中也将硝和硫黄分为上品和中品药。
程武拾起一块碎片嗅了嗅,果然问道一股刺鼻味道。听到此处,岑校尉也是转悲为喜。
“是……是草药,是草药!”
程武盯着雷布,总觉得事有蹊跷。
“就凭这些货物,值得你如此大张旗鼓,还组建如此庞大商队?”
“小人本就是薄利多销,时常往来于陇道羌部和长安之间,有关传为证!”
程武瞥了眼关传,冷笑道:“哼,边将的职责不过是带兵打仗,何时有了签发关传的权力?你不拿关传还罢了,拿了此物,本将倒是要好好查查。”
林默懊悔雷布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关传一路上之所以好用,乃是小兵们不愿卷入高层将领内斗。此时面对内斗的正主,拿出另一派签发的关传,那本来没有事,为了政治斗争也得给商队找点事!
果然,林默看去,雷布的脸上也是一阵懊悔之色。他虽然不知雷布何时将蜀锦换成了硝石,但是如果任凭程武查下去,那么早晚会看到眼光下蜀锦璀璨的光泽。
程武随手又指了一箱,命人抬出,又是一声脆响,铜锁应声落地。
从雷布的眼神中,林默笃定,这一箱底下一定就是蜀锦。
箱子打开,表面还是寻常货物。
“给我倒!”亲兵们上前,将货箱高高抬起。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程将军!!!”
突然,几匹快马自城中方向疾驰而来,马上的兵卒高喊着程武的名字。
“夏侯仲权?他怎么来了……快放下。”程武见到来人,连忙命亲兵放下货箱,对着马上的兵卒笑脸相迎。
“仲权,何事如此急切?”
夏侯仲权……这名字林默想了好久,才和记忆中的三国人物对上号。
夏侯霸,字仲权,曹魏名将夏侯渊次子,与身为夏侯惇之子的夏侯楙是堂兄弟的关系。在历史上是曹魏中期的杰出将领,后来因为政治内斗叛逃蜀汉,一样受到重用。
等等,叛逃蜀汉……林默回忆着夏侯霸的身世,突然想到,会不会眼前的年轻将军,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白帝”?
只见夏侯霸下马,对程武行了个便礼道:
“程兄不是说昨日便归,为何此时才刚入城?”
“在郿县耽搁了半日,怎么,都督有公事召我?”
安息将军夏侯楙此时是持节督镇关中的最高将领,军中诸将皆以都督称之。
“公事……倒不是……”夏侯霸面露难色道。“兄长在府中邀请诸将宴饮,唯独少了程兄,特地命我沿途来寻,说是务必请程兄赴宴。”
“白日宴饮?!荒唐!!!”
程武看了眼头顶的阳光,有些愤恨道:“西蜀伪相诸葛亮已经上了出师表,扬言要北侵雍凉,大战在即,自当整军备战厉兵秣马,怎能白日纵酒,贻误战机?”
夏侯霸上前低声道:“兄长也是好心。此番宴饮有程兄和张缉、李丰等洛阳世交,也有朱赞、戴陵等关中的地方老将。这也是凝聚人心嘛……”
“关中地方老将?不过是一群庸碌之辈……”
谈起高层内部斗争,程武还是要顾及在场众人。
“程兄,大局为重,别忘了来之前天子的训诫。”夏侯霸提醒他。
提到天子训诫,程昱终究不再坚持。“也罢,毕竟也是都督军令。”他命人放下货箱,又掂量了掂量手中的关传。
“今天给他们个面子。”他将关传丢到雷布面前。
“记下这些奸商的住所,本将会好好盯着他们。”说完,他翻身上马,跟着夏侯霸向城南的将军府赶去。
被卫兵松绑的雷布没有忙着起身,而是精疲力尽的趴在地上,不停拍着自己的脖颈。
“脖子还在,脖子还在……”他仿佛得了新生。
而邹义则直接庆祝高喊道:“夏侯都督万年!!!!”
林默上前,伸手往箱底一探。
指尖传来蜀锦独有的柔顺丝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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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正式进了长安,林默才发现,雷布的商队在诺达的古都里平凡至极。
被前朝战火摧毁的古都早已重建,如今的曹魏西都已经恢复了曾经的恢宏气度,八条宽阔大道经纬交错,每条路都能让四驾马车并排交错而过,长达数里的街衢纵目望去连亘长天。
端庄坐落在南城的前朝旧宫被修葺成了天子行宫,但是气度不减当年。作为曾经皇家园林的桂宫以被彻底改造,这座毗邻天子行宫的奢华别院,如今是都督夏侯楙的安西将军府。
居民区分布在城北,划分为百十来个“闾里“。紧邻居民区的商业市坊,也就是享誉天下的“长安九市”虽未能全部还原,但已经足够辐射整个关中。
长安街头人声鼎沸,羌人、汉人,僧人,女人,甚至长相明显的外国人比比皆是,吆喝叫卖声踩着韵脚飘进林默耳中,即便只是寥寥数语,但是林默已经足够幻想那些冒着热气的美食,还有甘甜如蜜的桂花米酒。更何况烤羊都的香味早就钻进了鼻孔,他下意识去找,才发现坐在后撤的邹义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油汪汪的烤羊肋条。
车队像蜗牛一样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逆行前进,整整用了半个时辰,才从雍门蠕到了民商交界的客栈门口。
“雍盛。”
林默仰视着客栈的牌匾。
“据说这家客栈是当年老秦时就有的客栈,后来曹孟德重分天下州郡,新辟雍州,这才改的名字。”
雷布解说着,大笑着拉林默进店,仿佛凯旋一般。
“对了,我还没问,那货箱里为何……”林默想知道硝石为何出现,而雷布却哈哈大笑:“此乃我得意之作,今日又是大难不死,当痛饮美酒,不醉不归!”
林默正要答话,雷布一把抓住他手腕:“我知你有要事要办,但是无论如何今夜要不醉不归。此番有林兄,我多次化险为夷,林兄当为我的命中大人啊!”
“你是说贵人吧?”林默微笑着纠正。
“那我呢!我不也是帮你化险为夷!”邹义蹦到二人身边笑着问道。
雷布揉着邹义脑袋瓜,嘲笑他的矮小:“哈哈,大人你还差点,最多算个……”
“算个小人吧。”林默笑着接道。
第19章 咸亨米店
傍晚时分,坐落在长安东北角的市坊已经响了三遍闭市的梆子声。可是排队买粮的百姓仍排满长街,不愿离去。
今年秋天关中大丰,粮价只有往年的七成。同时随着关中安稳,每年有大量的人口自偏远的陇西、武都和天水等地涌入长安、繁衍生息,关中的粮食市场需求愈发旺盛。店里的生意前所未有的好起来。
已经八十岁的老东家余老翁穿着带补丁的旧衣,望着里里外外奔走忙碌的儿子,高兴的合不拢嘴。
商人们在囤积居奇这一点上早就达成了共识,按照行规,长安所有米店一天只卖五十斛粮食。
可是咸亨米店是个例外。因为余老翁早前五斗米教徒的身份,店里坚持每天多卖一倍,且低价卖给穷苦百姓。这早就引起了其他米商的不满,但是官府破例默许了余老翁的善举。
这一是因为五斗米教的天师张鲁五子皆封为侯,地位尊贵,二是因为该教教徒仍遍布关中,为了前线稳定,官府轻易不会为难他们。
不过,官府只允许咸亨米店向穷苦百姓售卖掺了糠的粗粮,即便在西都长安,细粮仍是只有权贵才配享用的奢侈品。
米店外,一队厚甲军士巡视而过。今天咸亨米店外面的队伍稍微长了点,他们来看看有没有人闹事,好当做西蜀细作抓走审问。
见到甲士身影,百姓们开始小声议论起最近城中的骚动。
据说最近几天,民居闾里每夜有官兵抓捕蜀汉细作。时常能听见沉静夜晚里突然爆发的鸡飞狗跳和嘶声哀嚎。起初还能听见邻居小孩被吓出的哭声,可是渐渐地,连小孩也不敢哭了。
朔风呼啸席卷长街,却冷不过百姓心中的恐惧。
“省着点吃啊。”余老翁叮嘱着面黄肌瘦的街坊,将快要见底的粮食倒入对方的破布麻袋中。
“爹,不能这么卖啊,店里的余粮也不多了。”余老翁身后,少东家余承带着伙计们从粮仓搬来了一点存粮。
很快最后一颗粮食也卖光,余老翁安抚着失望的顾客们,许诺明日仍会开门售粮。
“东家,行行好吧,小人家中实在是饿的不行了。”
一个破衣烂衫的年轻人跪倒在米店门口,乞求东家良心的施舍。
“小兄弟,实在是没有粮食了。如果真有困难……”余老翁转身取来一个木盘,上面是两张只剩一半的胡饼。
“这些饼子是我父子今日的口粮,你若不嫌弃,权且带去充饥吧。”
少东家余承连忙阻止:“父亲,这……天下哪有粮商挨饿接济穷人的道理?你看看这长安城中,哪个粮商不是肥头大耳,哪有你我父子这般清苦的!”
“你松手!”余老翁喝退儿子,将两张饼用用荷叶包好塞到书生手中。
“天师曾有训诫,粮为百姓根,舍一粮能救一人,当为无上功德!”
少东家道:“那张氏一门五子列侯,哪里在乎百姓疾苦,根本就是当年张鲁为称王称霸笼络人心的借口。”
“逆子,竟敢如此非议天师……”余老翁气得连咳不止。
那跪地的书生见自己引起他们父子口角,也是面露难色,从怀中取出一卷书籍送到老汉手中。
“恩公善举,小人无以为报。这是家父所传文集,据说是文坛‘八骏’之一的王粲亲笔手抄。小人一直带在身上,不敢变卖。今日为报答恩公,特以此为报。”
余老翁接过书籍,打开一看,书页皆是上等左伯纸装订,上面一列列隽永的汉隶小字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此物之贵重可见非常。
“哎呀,过了,过了,此物老夫断不能收……”
说着,余老翁便将书籍塞回年轻人手中,而年轻人的脸上竟是一阵错愕。
“恩公,请再仔细看看此物,确实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就是因为太过贵重才不能要。这两张饼若能供你糊口已是无量功德……再说既是你祖上之物,擅自送人岂不是不孝……”
“恩公,此物贵重啊,请再仔细看看……”
见二人争执,一旁的少东家凑了过来。他的眼神扫过那书籍上的文字,顿时亮了起来,不顾老父推辞,一把将书籍夺过,接着油灯仔细读起来。
“逆子,还不快还给人家!”余老翁呵斥道。
良久,少东家的眼神从书页转到书生脸上,冷冷问道:“尊驾可是南方人士?”
书生和他四目相对,微微点头,深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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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亨米店的地窖内,余承和书生对坐,那卷书籍摊在二人面前。
烛光照在书页上,映出一行被朱砂红线划出的小字:
【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
“我没想到是你,魏帅告诉我暗钉是米店的东家。”
即便二人刚刚已经对过了暗语,林默仍觉得不可思议。据余承介绍,他们父子自从刘备曹操汉中之战时随流民进入长安,便以这米店扎根为生,一直安稳潜伏了十年。
“家父不识字,我一直以家父的名义和成都联络。”余承苦笑道。“他不是暗钉。一旦成都事泄,魏狗查到此处,这也是我父子脱身的唯一办法。”
林默微微点头,表示对对方的理解。此举看似将老父拖下水,可是真有暴露的那天,以咸亨米店的东家并不识字来否认与成都信件的关系,确实是余承最后的底牌。
“一切都是为了汉室的复兴。”余承说道。
这句话让林默想起汉中丞相行辕中众志成城的众人,想起不久前郿县牺牲的乐春堂东家。
“全城都在稽查私贩和细作,听说不少人被蒙冤带走,这里还安全?”林默环视四周。
“这里曾是五斗米教的法坛,相比于东躲西藏,这里反而安全。官府碍于洛阳里张天师后人的面子,不会来找麻烦。”
“置之死地,你很有勇气。”林默淡淡说道。
“不过兄台也是谨慎,适才为何不直接说出暗语?也省去这许多麻烦。”余承问道。
林默冷冷道:“你一个粮商,和一个落魄书生谈文论道,太反常。”
而反常的暗钉,就会被拔掉。林默在心中说道。
余承闻言,深深点头。“此话正中要害。是余某唐突了。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你就叫我赤帝吧。”林默说道。
“嗯,我大汉克承火德,以赤帝相称确实得当。”余承沉默片刻,微笑道:“你比我之前见过的暗钉要小心的多。”
“龚正吗?”林默问道。
“是,你也认识他?”提及龚正,余承喜色浮现。“此人当真厉害,能在此地如鱼得水,堪称大汉能臣。怎样,他在蜀中还好吗?是不是已经成将军了?”
“他死了。”林默面无表情回答。
“死了?!”余承噌的一下起身,险些晕倒。
“死了……不可能,不肯能……我亲眼看见他离开长安,难道在路上被魏狗……不可能,那样咸亨米店岂不是也暴露了?你又怎会……”
突如其来的心里冲击令余承语无伦次。
“他死在汉中,但是死于何人之手,尚不得而知。”
“那他身上的军机可曾送达魏帅?!就是那关乎北伐大业的军机?!是泄露了,还是和他一起死了?”余承明显激动起来。
“不知道,这正是我来此地的目的。”
藏在“赤帝”身份后的林默稳如泰山,看上去远比对面潜伏日久的余承更加资深。
“你可知道龚正身怀的军机,究竟为何?”林默死死盯着余承,似乎要把他的心看透。
烛光将余承的身影无限拉长,宛如一颗沉默的长钉。
余承轻轻问道:“你说的军机,可是和白帝有关?”
第20章 龚正的遗产
“你知道白帝?那是谁?”
林默的语气似是询问,又像是知道答案的设问。如果对方不知详情,还以为他是知道白帝细节之人。
可是余承的答案是摇头。
“我只是听龚正曾说过,他要去见白帝,如果有危险,就让我设法通知成都。按照规矩,凿点一般是不会打探暗钉的事。”
余承说着说着有些哽咽,随手抹去眼角的泪滴。
“十年了。”余承说道。“十年来,长安的暗钉换了又换,有的死,有的不知所终,只有他每半年都会来店里买四斤六两稷谷……只要看见他,我就知道有人和我一样为了大汉复兴在努力着……我把他当成兄弟啊……”
四斤六两稷谷,意指昭烈皇帝刘备在建安二十六年四月初六登基。这些仪式感并没有太多功用,却是暗钉们在敌营潜伏的信仰支柱。
林默知道,眼前之人虽然不知白帝底细,但是正如魏延在临行前交代的,是可以托付信任之人。他决定将所知告于对方,毕竟他没有龚正那十年来完成任务,他不能单打独斗。
“魏帅担心,龚正死于曹魏之手,那样的话北伐我军可能陷于被动。”
余承坚决摇头。“适才你说到龚正之死,我也作如此想。可若真是北伐事泄,那曹魏知道丞相集川蜀全力北上,定会严加戒备。可现在城中并无备战之相,关东也无援兵增援。”
“无备战之相?”林默不同意余承的话。“这一路上我看魏军都在稽查细作和私贩蜀中货物的行商,难道这是关中常态吗?”
余承道:“此事看似针对我军,实则是曹魏边将内斗。如今纨绔子弟夏侯楙都督长安,带来一帮想要建功立业的洛阳勋贵。他们不敢真刀真枪的上阵杀敌,只能以肃清前线风纪为由,找地方边将的麻烦。这不前几日,边将费耀就因为被查出贪墨军饷而撤职查办,如今军前戴罪立功,全然依附于这些洛阳新贵。什么肃清边风,说到底,不过是打压异己的争权之术。”
和雷布说的一样。林默想起城门前亲眼见过的程武,微微点头。
“如此甚好。只要魏军不知道我军北伐军机,那么一切都可挽救。”
这里林默要挽救的,指的是他身上一直肩负的任务——完成子午谷奇谋。
前提是要找到白帝,找到这个打通子午谷奇谋最后一环的钥匙。
“兄台刚刚问白帝,此次进入长安,莫不是来找他?”
能够潜伏十年,余承自然也是机密之人,很快便想通了林默的目的。
“正是。在下冒险再入长安,便是顺着龚正的线索重新接络白帝。此人是我军克复旧都的关键依靠。”林默坦诚道。
“难怪那日龚正见过此人后喜上眉梢,特地送我美酒一壶,还说我暗钉见光之日不远了。”余承回忆起旧事道。
林默追问:“对了,适才你说龚正在长安风生水起,莫非他在此地交友甚广,能否从中找到一丝线索?”
余承听了这话有些不解:“怎么,难道你来之前不知道龚正的身份?”
“龚正的身份?”林默皱眉问道。“除了暗钉,他还有何身份?”
“他已经坐到京兆太守下功曹的位置了啊!”余承惋惜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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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一级的高官,一般官秩两千石。而郡守下分曹治事的功曹,一般也是官秩四百石的要职。
龚正身为间谍,竟然做到了敌营要职。林默脑海中,龚正能员干将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
身居要职才能接触到能够打开长安城门的要人。一切都说的通了,林默觉得自己距离完成任务更近了一步。
“所以在你看来,龚正日常接触的曹魏高官里,有没有人会是白帝?”
余承按照林默说的条件思索着:“龚正常见的高官……你是说京兆太守颜斐,或是长安令王惠……”他连连摇头。“这些人看似显耀,可是这长安城如今是归夏侯楙掌管,太守、县令不过是摆设。”
林默有些失望。余承说得对,功曹是行政体系,而如今长安被军方牢牢掌握,几个文臣想做内应打开城门,无疑是痴人说梦。
“不对!”余承猛然一拍条案:“不对不对!瞧我这脑子!”
“怎么?哪里不对?”林默的心紧张起来。
“龚正虽是功曹,但是近来他所接触的尽是武人!”余承眼中放光,同样看到了希望:
“之前他曾因文墨出众,被程武等人选中,被调往军中协办稽查私贩和细作,我曾经还见他带人搜查过商队!”
林默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
一切都连起来了!
龚正从京兆守功曹的位置上被程武选中,参与到稽查私贩和细作的工作中,甚至他有可能卷入到新旧两派武将的内斗中,从而发现了可以为蜀汉所用的内应人选。
或者是用罪证要挟,或者是施恩于败者,终归他找到了一个可以确认为蜀汉内应的人选!
林默一把抓住了余承的手臂问道:“龚正参与稽查事宜,我如何能够得知?那些案牍,书简,卷宗,你可知他放在哪里?”
余承叹气道:“定是在官署,或者是那些新贵将军的案头……”
余承猛地一拍大腿,转身从角落的木匣中取出一枚铜制的钥匙交给林默。
“这是官署钥匙?”林默疑惑问道。
“不不,这是龚正旧宅的钥匙。临行前他托付于我保管,也许里面有他之前参与稽查的文书。不过万事小心,此地临近太守官署,附近恐有魏兵巡查。”
林默点头,将钥匙攥在手心,仿佛这钥匙能够打开长安的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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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长安城街头冷风飒飒。白日的一切喧闹都已经沉淀下来,唯有更夫清脆的打更声不时浮现于街头巷尾。
如果是有心人,一定能听出今天的更夫嗓音有些轻浮。
没办法,刚刚还上演米店报恩记的文弱书生摇身一变而成年迈更夫,林默没有时间去练习拿捏老长安人的地道口音。
天一亮,便会有人发现被绑成粽子般堆在草垛里的老更夫。留给林默的时间只有不到三个时辰。
打更人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住了脚步。如果不是和余承反复确认了地址,他实在不相信这寒酸的民居就是官秩四百石的功曹住所。
院门前张挂着官府的告示,说是屋中的功曹不日前失踪,被怀疑是携公款潜逃,如有发现者立刻报告可得赏钱千文。
院门上,赫然贴着京兆官署的封条。
一旦开门,封条即破。
偏偏此时,身后传来甲士夜巡的沉重脚步声。
开不开?此刻是绝佳良机,如果今夜错过,明日魏军发现更夫被绑的消息,定会加强夜巡,恐怕就再难寻找机会。
甲士的脚步越来越近,林默甚至能估算出阵中的人数,那是自己绝对无法硬刚的规模。
夜风如刀摩挲着手背,他的掌心满是汗液。
不行,甲士一定看到了自己,就算自己铁了心破封条而入,这也会被甲士捉住。
要不再找机会……林默想着,面对甲士弯腰行礼,生怕被熟悉更夫的人瞧出破绽。
军阵错身而过,林默与敌人再一次迎面错过。
当经过最后一排军士时,林默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恍惚间,刚放松的心陡然又提到了嗓子眼。
甲士的脚步声,在他身后突然停住。
第21章 白帝迷踪(上推,求投票,求收藏)
“嘿,打更的!”兵头喝住林默,凑近了问道:“为何不打更在此地磨蹭?”
“看告示。”
林默尽量将言语变短,以掩盖内心的紧张和口音上的差异。
兵长瞥了一眼,一脚踹在林墨屁股上:“老实打你的更去!休要做梦领赏发财!”
林默受了一踢,举着打更的梆子就往前走,刚一迈步又被叫住。
“蠢货!老子带兵走了一道,再打更两边的官老爷们还睡吗!去后面那条街!”
林默不舍的向后街走去,身后传来甲士们的嘲笑声。似乎在还冷刺骨的夜里,这样捉弄一个劳役在他们看来是件十足的趣事。
他顾不上恼怒,唯一值得思虑的,是怎样找机会进入龚正的旧宅子。门板上的封条不能动,而院子的高墙又格外高,似乎龚正特地选了这样一栋安全的小院存放秘密。
可恶啊,要不是这些魏兵,也许他能想到不破封条而开门的办法。
林默懊悔着,转角一抬头,不禁咧嘴笑出了声。
这龚正的宅子,竟然有个不起眼的后门。
他连忙插入钥匙,只听咔哒一声,铜锁开闸。
该死,早该想到的!林默轻轻锤了下脑瓜。龚正处在如此危险的境地,做人做事当处处留有后路,怎会允许自己宅邸只有一扇门?一旦出了意外,岂不是被人堵住门口瓮中捉鳖?
没有犹豫,林默闪身进入院中,轻轻合上了后门。
黑夜中,甲士夜巡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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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不敢相信这是龚正的旧宅。
满地的杂物,被清空的箱子,倒塌的书柜,被凿开的地板……这一片狼藉的样子,只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有人翻过龚正的家。
会是封条上的官府所为吗?
他很快推翻了这危险的假设,因为院中各个房间的门上,尽是封条被撕毁的痕迹。
官府只会在搜查后贴封条,而此宅院门封条完好,内部封条被毁,显然搜查之人畏惧官府,或者说最起码不愿被官府发现。
还有那告示显示,龚正只是“失踪”……
龚正没有暴露,林默在心中默念着。
他轻声踏进房内,幽暗的废墟令人毛骨悚然,似乎角落里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林默的一举一动。
书籍散落一地,全部是打开的样子,看得出搜查之人极为在乎文牍内容。
林默捡起,仔细辨认着已经残破的书页和竹简。
“这是日常花销账簿……”
“这是魏国官员人手一册的太祖文集……”
“这是诗经……”
林默翻了很久,渐渐皱起了眉头。他似乎想通了搜查之人在找的东西,而一个相同的疑问如同乌云在他心中越来越大。
龚正不是告诉余承,这里有他之前参与稽查所得的文书?为何翻来覆去,根本没有一卷公文的影子?
难道真就像余承猜想的那样,那些公文正躺在程武、张缉等人的案头?
不,不会的,寻常官吏或许如此,但是龚正绝对不会将这些重要情报拱手交出。
他是大汉的暗钉,来到此地为的就是从曹魏夺走情报。
尤其是参与稽查的文书,里面写满了他调查出的罪证,更是他舍弃性命也要攥在手心的机密情报。
今日魏国的罪人,来日便可能成为大汉的功臣。这些罪证将帮助他找到能为大汉所用的人。
林默闭上眼睛,一副虚幻的画面在他眼中展开。
还是这样深夜,散落一地的杂物全部复位,仍披着功曹外衣的龚正点起烛灯端坐其中,在这昏暗的陋室中聚精会神的查阅着一卷卷机密公文,从字里行间筛选着一个个显赫的名字。
“这个人是曹家勋贵,纵有小罪,定不受罚……
这个人只是末流,无胆无当,不值一提……
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可以一试!”
林默睁开眼,仿佛龚正就在眼前,举着“白帝”的名字和他相视一笑。
一定是这样,那些曾经先他一步搜查这里的人,是同样在寻找龚正调查罪证的“罪人”们。
他们和林默一样,翻箱倒柜,只是为了找到那些写满名字和罪证的文书。
“你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对吧。”林默对着空气中的龚正说道。
那团幻影没有回答他,沉默可以代表一种赞同。
只能当做这些证据还在,林默选择相信袍泽,将希望寄托于对方的睿智之上。
那么新的问题就来了,如果没有被“罪人”们带走,那么这些文书,被龚正藏在宅子的哪个角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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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正的院子不大,过了门口的影壁墙,里面只有书房、卧房和后厨三间土房,一间木质的厅堂居于正中,其他再无房间。
林默依次进入这些房间,从房梁到地面,乃至流经污水的陶制暗道,里里外外全部摸了一遍,除了污泥和灰尘,没有丝毫收获。
他有些理解那些人破坏性的搜查了。一无所获的确令人沮丧。
房间没有地窖,这一点他反复确认过。
难道自己都想错了?龚正果真没有将罪证藏在此处?
林默摇了摇头,将思绪上的动摇甩出脑袋。
如果此地毫无价值,龚正绝不会将钥匙交给余承。
林默甚至想,假设自己就是龚正,即将要离开长安时,一定会将这些罪证妥善藏好。回汉中的路途遥远且艰险,他断然不会带着这些沉重的书简同行。
而这些“罪证”又必须被妥善保管,因为长安攻克后,大汉必能将这些罪证昭告天下,引发曹魏官场的又一次地震。
林默蜷缩在墙角苦思冥想,不知不觉,鸡叫声划破长夜。
鸡叫了?林默揉着眼眶走出院子,天空仍是黑夜的颜色,只是天边浮现出一道深灰色的白边,黎明悄然而至。
这一夜的苦思冥想带给他无尽的疲倦,也许还有深深的黑眼圈。
林默轻轻摘下面具,揉了揉眼眶。寒风刮过真实的皮肤,重新带给他清醒的刺激。这一路来每天都带着不同的面具,一会是老兵,一会是浪子,一会又是打更的更夫。沉浸在谎言和伪装之中,林默早已对冒险的刺激感到麻木。他只希望早日完成任务,给自己,给丞相,给惨死面前的乐春堂东家一个交代。
他无意中想到了龚正,想到对方在敌营沉默潜伏了十年,难道也是靠着无尽的伪装过活吗?
第一缕阳光洒向黄土高原,很快,外面的街上又会人声鼎沸起来,那时想从这座闹市中的小院中脱身可就是难事了。
他下意识向正门走去,直到影壁墙前,才想起门外的封条。
真是傻了,他拍了拍脑满,转身前往后门,可是脑海中闪现的画面让他停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在晨曦中凝视着影壁墙。
黑夜中他不曾注意,影壁墙背面竟是一张彩色的壁画,就像是敦煌莫高窟的形制。
画中,是一条盘桓的白蛇。
影壁墙壁画并不稀有,罕见的是在家中画蛇。
蛇从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祥瑞之物,在历史典故中也多以反面形象出现,其中在关中大地上最有名,当属汉高祖斩白蛇起义。
因汉朝自命火德,《史记》将这段传说描述为“赤帝子斩白帝子”,李白也有“赤精斩白帝,叱咤入关中”的诗句。
等等!
白蛇……白帝……
林默的心脏突然急速跳动起来。
他凝视着白蛇的眼睛,拔出青釭剑,对着白蛇七寸的位置刺去。
第22章 老将朱赞(上推求支持!)
墙灰如血,顺着坚韧散落。
林默微笑,因为龚正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青釭剑已经没入一半,从墙灰的掉落来看,这是一面中空的砖墙。
林默的指节轻轻敲击墙面,冰冷坚硬,和寻常实墙无二。难怪那些捷足先登的人无法发现其中奥秘,如果不是知道“白帝”的代称,并有削铁如泥的青釭剑在手,也许他会就此转身离开,与苦苦追求的秘密永远失之交臂。
宝剑顺着裂缝割下,宛如将白蛇剖腹,一卷卷公文随之掉落地面。
林默打开公文,上面赫然写着曹魏名将高官们的名字,还有数不胜数的龌龊勾当……
回到客栈,林默又成了那个瘸腿的老兵。
一进门,邹义正四仰八叉的躺在他的床上。
“哈欠,你怎么才回来?”少年揉着睡眼坐起。
“雷布没有给你安排房间?还是你的床上有虱子?”林默对少年表示出不满。
“你还问我?丢了一个狗屁不通的心法给我,人就没了影子!雷布说你去喝花酒了,我就不明白,你是有多爱嫖啊,一天一天的,不累吗?”
林默被少年逗得一声嗤笑。
“小小年纪胡说什么。我有正事。”林默自恃曾与雷布交代过自己有仇家在长安,因此对少年的指控毫不在意。
“狗屁正事!护卫商队才是你的正事!”少年越说越急,跳下床来。“你知道吗,昨天你不在,我一个人指挥那些大汉搬货卸货,好么,一个个比我高两头,要不是我打翻了一个闹事的,我都被他们吃了!”
“那是辛苦邹少爷了。”林默玩笑着脱下外衣,一瘸一拐的坐到床上。
“对了,你说你指挥仆役,那雷布呢?他不是东主吗?有人闹事难道他不罚?”
“你还问,他昨天把活计交给我,自己又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好么,我看这商队以后就改姓邹吧!”少年吐槽着,一边将林默从床上拉起。
“不行!你必须教会我飞剑的绝招,要不然就留下来干活……”
二人拉扯间,少年摸到了林默身上的墙灰,捻到鼻尖嗅了嗅。
“这是草木灰的味道,一般刷在砖墙外面……你昨晚不是去的妓院?”
好机敏的少年。林默连忙岔开话题:“过两年你自己去就知道了。这样吧,既然你性子急切,那就教你个入门手法吧。”
邹义转怒为喜,连声说好。林默命他去找店小二要来一个圆形锅盖,钉在墙上,然后撅下邹义一颗箭镞,指着圆心道:
“出手剑诀窍在手腕,你用这箭镞练,何事能准确扎中圆心,便能换剑。”
少年拉弓射箭自认为百步穿杨,本以为能得心应手,没想到一连几个镖都拖把,而且手腕也逐渐发酸。
“练功是个苦差事。”林默想要打发走少年,补一补一夜的困倦。
可是少年似乎没有走的意思。
“哎,瘸子,你在长安到底有什么正事啊,打进了郿县就没见你晚上正经睡过几次客栈。可是你回来吧,身上有没有脂粉味。”
“你闻过脂粉味?”林默幽幽问道。
“那怎么没闻过?”邹义倔强道。“最起码闻过我娘的吧!你还没说你到底鬼鬼祟祟的做何事呢!”
“杀人。”林默回答道。
少年没有恐惧,反倒来了兴致:“杀谁?当官的吗?还是仇家?”
“当官的仇家。”林默回答,转而望向少年的眼睛问道:“如果有一天,我要你帮我杀人,你敢吗?”
邹义拍着胸脯:“我只要学会了剑法,就是你老哥的弟子,师父有命,哪敢不从!”
“嗯,师徒倒不必。我们是经过患难的交情,你这孩子我信得过。”林默说着自顾自闭上了眼睛,安心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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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林默坐在龚正旧宅的角落里,凭借月光艰难辨认着公文上的汉隶。
这次他从黄昏时便潜入,一直看到深夜。
龚正级别不高,参与的调查主要聚焦在像守雍门的岑校尉这样的低级将领上。被调查者要不就已被处置,要不就根本构不成罪责,最多受到训斥。简单而言,帝国根本不愿花费精力去“拍苍蝇”。
而这些卑微无能的小苍蝇,不可能是白帝。
只剩下埋在墙底的最后一卷了。林默打了个哈欠,掸去表层的浮土,不做期望的打开阅读。
这一卷的文字很精彩,将他的视线牢牢所铸。他甚至无法安坐,必须站起身来,才能压抑体内的激动。
通读之后,林默仍没有将视线离开书卷,他不停翻阅着前后文字,寻找线索间的对应关系,反复确认龚正推演的合理性,以及那个被反复提到的名字。
曹魏帝国的奋武将军,朱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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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通过游戏和小说了解三国历史的人来说,朱赞这个名字实在太过陌生。即便是存在大量虚构情节的《三国演义》中,朱赞也只是作为先锋将军,在曹真与诸葛亮的祁山对决中扮演了衬托作用的丑角角色。
史书中对他的记载也少的可怜。史载,朱赞作为曹魏柱石曹真的同乡好友好友,在战场早亡。后来曹真奉行“汝妻子吾养之”的祖训,赡养了朱赞的妻儿,并举荐朱赞之子获封关内侯,甚至将自己的食邑转赠给朱赞之子。
听着很感人,但是很少有人想过,朱赞到底立下何种功绩,能够在死后还能让儿子封侯?就因为和曹真的交情?还是这段托妻献子的剧情中有什么狗血桥段,令曹真将朱赞的儿子视若己出?
如今林默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了。
龚正的调查显示,曹真刚刚受先帝曹丕遗命托孤辅政,正在洛阳处理各种事宜,其亲信朱赞作身负重任负责卫戍西都长安的城门,地位和权力仅次于持节都督夏侯楙和雍州刺史郭淮。
而且作为长安少有的曾跟随太祖曹操征战的老将,其军中威信不言自明。
而就是这样一位重要将领,被龚正发现参与走私,通过低价收入从蜀地私贩而来的蜀锦,转卖给洛阳乃至邺城的豪绅显贵赚取巨大利润差价。
龚正顺藤摸瓜,还查出其杀良冒功,侵吞军饷等罪证,每一项都是人证物证俱全。只不过,那些攀诬朱赞的人证很快被发现口吐鲜血死于狱中,而物证也不翼而飞。在龚正不曾声张的情况下,没有人将这位老将和那些不堪的罪名联系起来。
当然,林默知道,人证的死和物证的湮灭,都是龚正所为。在案卷的最后,龚正隐秘的记下,物证都被他藏于长安郊外一处隐秘所在,只要案卷上报给程武等人,那些铁证很快就能重见天日,将朱赞从高处狠狠跌落为帝国的阶下囚。
看来人性都是脆弱的。对于朱赞来说,对身败名裂的恐惧远远超过对帝国的忠诚。当二者不可兼得时,他选择了前者。
“白帝,朱赞。”
林默合上案卷,闭目沉思。后面要做的,是如何再次与这位朱赞将军取得联系,让他明白,新的帝国需要他的忠诚,否则,旧日的帝国就会取走他的项上人头。
林默想,自己也许又要换一张面孔了。
第23章 危险试探
朱府坐落在繁华的闹市区,里面住着朱赞和他随军迁往关中的妻小。
能够携妻从军,绝对是边将难得的殊荣。据说这是太祖爷曹孟德亲自下的令,以表彰朱赞在汉中之战中殿军有功的恩赏。
林默今天的打扮,是一个正经的商人。他向雷布开口,说是办事需要提前支取一万钱的工钱,而雷布大手一挥,直接给了他两万。
“你我是兄弟,谈钱伤感情。”雷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事我多问,但是用得着雷某的尽管开口。一切小心,回去的路上还得仰仗你。”
这笔钱林默一分没留,全部用来购置了豪华行头。满是锦缎厚绒包裹的马车较雷布的有过之无不及,佣人也特地挑了一水的壮汉,站直了跟一棵棵玉葱似的。
马车停在朱府门前,林默先是拉开帘幕窥探,汉白玉的台阶上干净的连一枚泥脚印都没有。
这说明朱将军爱干净?不,这叫门可罗雀。
一切迹象都不符合朱赞的资历和地位,可林默知道,如今整个关中洛阳新贵闹的满城风雨,地方将领,特别是像朱赞这样寒族出身的老将,谁不是一边骂着街一边躲在墙角瑟瑟发抖?朱赞在边疆日久,难免不与各方有染,虽德高望重,但在长安诸将看来,他重蹈老于禁的覆辙只是迟早的事情。
如此看,林默倒是觉得自己应当感谢程武、张缉他们,正是这些新贵们咄咄逼人,才早就了今天的“白帝”。
他拿捏着商人应有的步伐,下车来到朱府门前。
紧闭的府门外,卫兵们屹立如山。他们不知道高层内斗的形势,只知道吃谁的粮,便为谁卖命。
门房循声而出,是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这个朱赞马弁出身的老硬汉,面对林默既没有谄媚,更没有狐假虎威。
“大人,小人名叫雷丕,是洛阳来的货商,听说朱将军爱好古玩,特前来拜访孝敬。还请老哥代为传引。”说着,商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悄悄往门房手中塞去。
老门房没听他说完,便急着往台阶下面推林默,根本没有接受贿赂的意思。
“滚滚滚!一看就是作奸犯科的私贩!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往我们将军面前钻!就是你们这些商人败坏将军的名声,跟蚊子似的招人烦!莫说将军忙着筹划军政,就是不忙,也不会见你们这些奸商!”
林默并不恼怒,他甚至觉得这老门房憨直的可爱。忠诚,往往就是这般认真。
“老哥,城中有些坏人不假,但是你仔细想想,小人要是那违逆法度的私贩,此时怎敢堂而皇之的行走在长安的路上?莫非小人长了九颗脑袋嫌命长?烦请传禀,小人经营的正经商号,洛阳卫家旗下的分支……”
正说着,只见一个身着革甲之人自朱赞门前而出,似乎是与里面的人依依作别,然后快步离开了正门。
林默记得那张脸,他是王双的亲兵,曾经当着他的面砍下了山洞中田开等人的首级。
他用了几个晚上才让自己忘掉那个画面,这人的出现,令林默仿佛重新置身于那充满腐尸恶臭的山洞。
亲兵只见过那张老兵的脸孔,对此刻陌生商人的凝视,没有丝毫在意。
“诶诶!看什么看!冻住了吗!”门房在林默僵直的眼前晃了晃手。
林默一时有些混乱,王双手下的出现,让他意外,但同时表明,既然与商人有染的王双与朱赞如此熟络,即便在其他人避而不及的时候仍保持联系,那么朱赞就一定与缉私脱不了干系。
这让林默更加确信,高大府门内包裹的,正是能左右子午谷奇谋的“白帝”。
他不愿再耽搁,所幸将手中的金丝楠木匣交到门房手中。
“此物是天下珍宝,朱将军曾苦苦求之,还请老哥将此物带到朱将军面前,他看到自然会召小人入府。”
门房接过木匣,仔细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卷竹简。
“西都赋?”门房皱眉,又仔细打量了林默一番。“你们几个看着他。”说完,便捧着木匣转身进府。
有人说过,长寿的秘诀就是永远活在等待中,那样每一秒都能让人觉得仿佛过了一生。
林默眼下就是如此,寒风呼啸拍击着他的身体,可是他双手在袖中却攥出了重重的汗。
这个时代没有手表,林默就靠数着门前经过的马车派遣焦虑。直到第二十三量马车驶过,他才重新见到了门房的身影。
门房手中仍旧拿着木匣,他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将军说,他是素爱刀枪的粗人,不懂孔夫子的招法,这些舞文弄墨之物还是拿去请洛阳来的诸位年轻将军赏玩吧。”
难道是龚正的死讯传到了长安,“白帝”变卦了?
林默的世界仿佛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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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华马车在长安街头慢慢行进着,林默漠然的躺在里面,思考复盘整个计划。
化妆成商人进贡《西都赋》本是他极为自信的主意,即便被人抓住,也能有所退路。而书简上他虽然没有标注暗语,却将写着暗语的木条偷偷调换了顺序,知情的“白帝”定会发现端倪,与他相见。
难道自己想错了?朱赞根本不是白帝?林默摇摇头,将这种想法甩出脑海。白帝是有权力打开长安城门之人,定然不会轻易甘当西蜀内应。就好比是当年在荆州背刺关于的糜方傅士仁之流,也是坐到了太守高位才能一击致命。而眼下除了被新贵们紧紧相逼的朱赞,谁还能、还愿成为“白帝”呢?
林默揉了揉太阳穴,逼着自己不要停下思虑。
剩下的可能,便是“白帝”反悔了,那就意味着朱赞不仅就是白帝,还读懂了自己的暗示,只是故意不愿接头。可是从白帝的视角看,门外的商人可是掌握自己通敌罪证之人,如果见自己反悔一怒之下检举揭发,闹一个玉石俱焚,那样不仅会祸及妻儿,还能实现让曹魏军心大乱的目的,堂堂骁将又怎会让这样的人安然离开?
想到这里,林默轻轻拉开车帘,将青釭剑的剑身当做反光镜观察车尾情况。
除了追着狂吠的野狗,没有被追踪的迹象。
林默想不懂了,他需要一个帮手。
诺大的长安,这样的帮手只有一处可寻。
随着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后,商人林默又坐到了咸亨米店的地窖内。
坐在对面的余承怯生生的盯着对面人陌生的脸孔,仍旧难以置信。
“赤帝你……竟能变脸,这堪比五斗米教的法术啊。”
林默不愿向他解释这技能的奥妙,只是微微点头:“你见到的每一张脸都不同,但都是我,这样你就从未见过我。这样对你好,也对我好。”
但是与面容相反,林默将自己关于朱赞是白帝的推理和刚刚的遭遇和盘托出。他来这里是寻找帮助的,隐瞒只会伤害袍泽间的信任。
“如你所说,那么朱赞确实符合白帝的条件。”余承深思后,也对林默的分析深表赞同。
“我需要接近他,一者是确认身份,二者是要问他几句话。你可知道有没有接近他的机会?”
余承挠了挠头:“朱赞不是寻常百姓,出入的大队亲随中夹杂着军中各派势力,如果你还是像今天一样冒然露面,只怕会适得其反。”
听余承隐隐批评自己,林默并不恼怒。他从不会搞混面子和尊严的区别,特别是在后者比前者更为重要的时候。
“对了,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看你愿不愿意了。”余承一拍大腿道。
“你说出来,只要有利于北伐,我都愿意一试。”
余承道:“他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带着夫人去城东的紫微观祈福,在三清殿那短路里应当没有外人跟随,眼看就快十五了,要不你出家当道士吧?”
林默不屑的嗤笑一声:
“胡说,修道是信仰,贫道不是随便之人!”
第24章 假道士
腊月十五的清晨,长安城东紫微观。
十几辆马车自从清晨便停在了道观的门口,低调的劲卒皆外穿灰色布袍,将贴身的玄甲紧紧裹住。他们被朔风雕刻的脸颊如同关中连绵的山峦,高耸挺拔,令路过的女人们不住回望。可是这些甲士全都像是雕塑般巍然静立,连眼神都不曾闪动。
这便是朱赞几十年养育出的死士。在如今暗潮汹涌的长安城,身处高位的将军只相信他们。
“夫人,慢些。”朱赞虽然位高权重,但身材只是寻常。唯有从他黑黄粗糙的脸颊,和深邃无边的眼神中,才能看出几十年浴血奋战留下的沙场峥嵘。
朱夫人捂着胸口,面色惨白一如盛开的白玫瑰。她羸弱的身体在朱赞的搀扶下一梯一咳,每一步都令身边的丈夫怜惜不已。
临近四十的年岁将军夫人杜氏,在三国乱世的薄命红颜中已经算是长寿。可是朱赞仍不满足,他希望眼前的女人能永远留在身边,在陪自己经历九死一生的戎马生涯后,继续分享解甲归田的晚年。
如果他能有晚年的话。
“夫君,一会儿我不想再让那道士瞧病了。”夫人蹙眉说道。
“晚晚,丁道长传承天师衣钵,你之前服了他的丹药,不是也有起色吗?”朱赞的语气有些急躁。“是不是又嫌这丹药贵重?你总是这样多心,长安当年都是我随太祖打下来的,要他紫微观道士几颗丹药又何妨!”
杜氏听闻此言,更是泣血上涌,当时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急咳。
“你……你切勿再说此话。父亲不是劝过你,将莫言功……受封为将已是天恩,何况此时……咳咳……”杜氏声音已是微弱,可仍是刻意压低了嗓音。
“此时长安几十双眼睛盯着你,怎能再生豪夺之事,授人以柄呢?”
朱赞无奈叹气:“哎,你女人家操心男人事情做什么。你放心,我怎会受那些鼠辈作弄。”
他扶着夫人在石阶旁的凉亭坐下,身后的死士立刻拉着帷幕上前,将寒风挡在二人之外。
“我当然知道你本性耿直,断不会欺压百姓。我已经查看过,为了给我买药,夫君已经变卖了关中田产。现在家里恐怕就只剩下这座府邸了。你还要养活这些子弟,将来朱家要如何为计呢?”
朱赞面无表情,但是杜氏知道这恰恰是他被说中痛处的表现。
“钱的事情你不用管。你还不知,诸葛亮目前正屯兵汉中,眼看就要出兵犯境。到时候一场大战,我带兵建功,自然能得到封赏。”朱赞起身,留给爱妻一个坚实的背影。
“可是刀剑无眼,你怎能确定会建功?”她从没见过丈夫在战前如此自信,岁月摧毁了她的体魄,似乎也改变了男人的性情。
“我自然有必定成功的办法。”朱赞闭上眼睛,这句话说的很轻,俨然是一声叹息。
“贫道尹志敬拜见朱将军和夫人。”帷幕外,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朱赞命手下将自称尹志敬的道士让进凉亭,微微打量了一番,警惕的问道:“往常都是丁道长在此接待,你是何人?”
尹志敬答道:“丁玄明是在下师尊,前日蒙道君感召,前往终南山闭关。他走之前叮嘱,若将军今日来,将此丹药奉与将军。”
朱赞接过盛放弹丸的锦盒,小心捏起润贝如玉的丹丸在鼻尖嗅了嗅,果然是为杜氏特质的丹药。此药因用料珍贵,且药力显著,只能每三月一服。今日正是今年的最后一副。
朱赞点头道:“辛苦你师尊了。香火钱和药材钱就在道观外的马车里,会有人送到后面去。”
“师尊交代,他算出近来关中将有大变,因此请将军为长安百姓摇上一卦,他将在终南山卜问仙人天机。”
说罢,道士端着盛放摇卦的托盘,高高举过头顶。
“关中大变……你这小道观消息灵通啊。”朱赞微微一笑,伸手摇了摇竹筒,里面掉出一根竹签。
“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
杜氏望着签上的字,轻轻念出了声。“夫君,这是何意?”
道士注视着朱赞的一举一动,只见老将凝视着竹签良久,摇了摇头道:“文绉绉的,读不懂。小道士,你懂吗?”
那道士凝视着他,惊得说不出话。
“问你话呢?”
小道士这才晃了晃神,痴痴答道:“师尊没交代,不过挂签都是人心所向,难道将军之前没听过这话吗?”
“哼,这些刀笔吏的勾当,本将才不屑沾染。”
朱赞将竹签一把丢进漆盘。既然丁道人不在,他便不愿久留,扶起杜氏便往道观外走。
很明显,朱赞将暗号和程武等人以奏章上表弹劾老臣的举动联系起来,才如此动怒。
同时,这也意味着最坏一种情况,他不是白帝。
至少从他的表情上,林默没有看出一丝掩盖身份的痕迹。
他确实不曾听过这句话。
道士尹志敬失落的走进三清殿,将木牌摔到一边,写满了相同卦辞的竹签散落一地。
他打开了三清殿暗门,里面被绑成粽子捂住手脚的丁道人正惊恐的看着他。
“呜呜呜……”丁玄明道人用尽全身力气,似乎是在拼命求饶,又像是在恶语咒骂。
“姓丁的,记住我的话没有?”林默拄着青釭剑盯着他,刚刚,他就是用这把剑吹断了已经成为人质的丁道士的头发,才换来了三清殿的片刻安静。
被解开嘴巴的道士以头抢地哭道:“小人一定听大人话,用之前的药钱赈济灾民,绝不贪墨。”
林默不想跟他多耽误时间。如今朱赞被排除“白帝”身份,一切重头开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不远处,朱赞的马车稳稳朝家的方向驶去。杜氏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而将军仍在思索刚刚发现的蹊跷所在。
竹签上的话,他总是觉得似曾相识,最近是不是在哪见过?
还有,这道观的卦辞,怎么不是道德经上的话?
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
他琢磨着挂签的深意。
皇道……汉京……汉京,说的不是长安吗!
他连忙探出身,问驾车的老门房:“昨日是不是有个道士让你送诶我一卷书?”
老门房憨厚一笑:“将军后悔了?昨天确有人进送书籍,将军不是说看不懂,让小人扔出去吗。”
朱赞不由得一惊,而老门房接着道:“不过不是道士,而是一个商人。”
商人……道士,朱赞只觉得有一群人似乎在围着他,一边对他拳打脚踢,一边调查着他,渗入他的生活。
一切都是新贵派们的政治打压,朱赞在心中形成了自己的判断。
“程武,狗东西,看老夫能让你活着离开咸阳的!”朱赞恶狠狠喊道。
“开!马车开回道观,快!!”
他一边喊着,一边在心中怒骂:“好啊,程武、张缉、李丰,跟我来虚的,竟然给我下陷阱!”
马车停在道观外,已经松绑半天的丁道士率领众倒齐聚赴约。
“你怎会在此?!不是去终南山了吗?”朱赞喝问道。
丁道人瑟瑟发抖,他不敢说出林默的名字,生怕对方正在暗处盯着自己。
“你那个徒弟呢!”朱赞怒声喝道。
“小人……小人没有徒弟……”丁道人颤巍巍答道。
朱赞恨道:“来人,去跟长安令说,朱府失窃,让他全城搜捕贼人尹志敬!”
第25章 黑吃黑
林默失魂落魄的回到龚正旧宅,卷宗静静的躺在角落里,似乎在嘲笑他的无能。
朱赞竟然不是白帝。他至今仍不能接受这个反差。
绝对不是演戏,他仔细回忆着两次试探朱赞的过程,确信对方不是临时反悔,或者说他林默仍能好好站在这里,就是说明朱赞对白帝一事根本毫不知情。
他捡起地上的竹简,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得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根本读不出含义。
他知道自己思绪已乱,再耗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
而今天已经是腊月十五,他耗不起时间。
……
午后,咸亨米店门口,一个樵夫用推车载着小山高的柴薪出现在店门口,吵着说是店里订购的柴薪。小伙计驱赶了几次都说不动,最后不得不找来了管事的少东家。
余承见那人一副粗鄙相,以为是来讹诈的泼皮,正要开口,却听对方道:“这不是你们店里的人要我送来的吗?”
“谁说的!我们是粮店,哪里用得了这么许多柴?”余承毫不退让。除了暗钉的身份外,他也是一个商人,不会任由别人欺辱。
樵夫漠然道:“反正那人说是你们店的,叫龚正,你们不能赖账……”
店内的余老翁听到争吵声,探身来问:“何事啊?”
“爹,没事,我买了些柴火到了。”余承擦了擦汗,惊讶的仔细打量了樵夫,将店伙计支开道:
“都是我要的。你这货太多,我带你走后门吧。”
地窖里,林默将隐藏在柴薪中的卷宗一摞摞码在余承面前。
“你这是……”余承瞪大了眼睛。“这是龚正调查的案卷?按照成都的规矩,我们不能窥探这些机密……”
“现在按照我的规矩来。”林默打断他,将所有案卷摆好,疲惫道:“我现在需要帮助。朱赞不是白帝,一切要从头再来。”
余承不解:“朱赞不是白帝?你确定?那还有谁会是?”
林默摇头:“我亦不知,但是此人的名字定在这卷宗内,我要你和我重新一个字一个字的筛选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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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有雪,市坊的商户们早早闭了店,往常热火朝天的时辰已是一片萧索。
林默打着哈欠回到了客栈。他和余承仔细把卷轴上面的字筛了两遍,没有发现比朱赞更符合白帝的人选。一切陷入了死胡同。他决定先回客栈休息,明日冒死去龚正的署衙寻找新的线索。
坡子老兵进客栈的声音很重,他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故意一脚沉,一脚轻,有心的听者从脚步声中已经能够描绘他的轮廓。
铛!铛!
卧房里传来箭镞扎进木板的声音。
林默打开房门,一枚箭镞正好扎进了他脚边的墙壁。
“练的很刻苦啊。”林默望着完好的锅盖和一墙壁的孔洞,嘴角发出一阵坏笑。
“臭瘸子,这个招法怎么这么难啊,我手腕都肿了,就是扎不到靶心。”
邹义还在练飞镖,相比于浮夸的心法,这个手法更令少年认同,在雷布没有差事安排的时候,少年便在房中练习。
“慢慢来,很多事情都是开始难。”林默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翻身就往床上倒。
门外传来雷布的敲门声。
“林兄,听说你回来了。”红脸灰发的商人提着酒壶出现在二人面前。
“事情办的如何?”碍于邹义在场,雷布没有明说林默报私仇的事情。
“不好办。”林默半真半假的回答。
雷布笑着答道:“那就先休息,反正时间有的是,大不了我们过年以后再回去。”
商人喝下一口酒,十分满足。“要是羌部的酒也能有长安的这般纯就好了。林兄,不情之请,晚上陪我去见个人。”
虽然因为救命之恩,雷布对林默很是客气,但是林默绝不会因此忘记自己和他的主仆身份。雷布要自己护卫,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见谁啊?”邹义兴奋的问道。
“带上你的弓箭一起去。”雷布笑道。“一个买家,如果这次生意做成了,这趟买卖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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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雷布的商队从客栈里悄悄驶出,一切都小心翼翼,连车轮轮毂发出“吱吱”摩擦声都显得那么微弱,好像这些货车也在屏气凝神一般。
这会已经是宵禁时分,别说这么招摇的车队,就是一两个陌生男子走在街上也会被抓走审问,而雷布竟然胆敢在此时调动商队。
林默满心好奇,但是他一个字也不会多问。他知道只要耐心观察,一会就能得到答案。
这场秘密的交易,正好可以令他转换思路,为明天潜入官署做好准备。
车队走小路,七拐八拐,接奔城东而去。
林默和邹义押车,二人不时环顾四周,警惕的扫视着黑夜的每一个角落。其实他们这些贩私之人,才是真正处在律法黑暗处的鬼魅。
“瘸子,你说这长安城搜查私贩如此严峻,雷布怎么还敢顶风作案?”邹义小声问道。
“越危险越安全。”林默回答的同样小声,似乎漫天繁星正在监视他们。
他愈发相信今晚要见的人不一般,因为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中,他清楚听到了夜巡兵丁踏过长夜的脚步声。不知是一波,而是商队恰好与每一波兵丁擦街而过。
要么是雷布掌握了兵丁的巡逻路线,要么,是那些兵丁有意避开了商队。
林默不由得对今晚的交易有一丝期待。
不知绕了多久,商队绕出了市坊街衢,在一处空旷地停下。
林默一眼认出了这里便是白天刚刚来过的地方。
紫微观。
那时他还是个道士,此刻已经成了一名老兵。没有人认得他,但是他清楚的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
在这里,他确认了朱赞并非白帝的事实,此地和郿县的乐春堂同样令人难忘。
雷布叫停了车队,跳下车,在紫微观的台阶上来回踱步。
显然,他等得是位贵客。寻常的买家是不会令雷布如此忐忑的。
林默和邹义走到他身边,站在刚好能用身体挡住暗箭的位置。
“无妨,他要是想黑吃黑,你们根本防不住。”嘴上如此说着,雷布还是往二人身后不自觉挪了挪。
“你们约定的时间?”林默问道。
雷布哈了哈手上的热气:“已经过了。不过这些人都是这副德行,故意让人等,好显得他们崇高尊贵。长安人要是和长安的酒一样纯就好了。”
正说着,黑暗中传来厚重的脚步声。
一群黑衣人从黑暗的角落中涌现出来,以迅雷之势将商队为成了铁桶一般。
雷布大惊,手不自主的握住了腰间宝刀。
“雷布,别来无恙。我要的货物都带齐了吗?”人群中让出一条通路,熟悉的面孔在死士簇拥下出现在商队面前。
“货物自然齐了,只是朱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雷布一脸凶相的质问朱赞。
第26章 白帝的另一种可能
林默挺直了脖子,直视着朱赞的脸。
在道观中,他带着另一张属于倒是尹志敬的面具,和此时护在雷布面前的老兵有如天壤之别。如果自己表现出不该有的畏缩,那反倒会让对方生疑。
“雷布,这也是没办法,最近风声紧,如果被程武的人发现,我只能说是在稽查私贩。”
朱赞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雷布肩膀。“王双的人说,这次你带的货很多。”
林默这才发现,围拢在外的黑衣死士们,全都背过身去,眼睛死死盯着远方的街衢,无人偷窥身后朱赞和雷布的谈话。
“他们都是自己人,过命交情,信得过。”雷布指了指林默和邹义。又指了指身后的货箱。“货物全在这里,不知将军这次要几成?”
“我全都要。”朱赞道。
“全都要?这么大胃口?”雷布不敢相信。
“你从蜀中过来,不会不知道诸葛亮要出兵吧?”朱赞试探着问道。
雷布微微后退,摆手道:“小人只是商人,对军国大事一概不知。将军是知道的。”
“行啦,不必慌张,本将不是在审你。那篇《出师表》已经传遍了关中,写的真不错,不得不说,有诸葛亮在,我大魏只怕还是难以一统天下。”
雷布连忙岔开话头:“将军既然要包下这些货物,那货银……”
“就在这道观里,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朱赞指着身后的紫微观。
二人一拍即合,当即便命手下人忙碌起来。
林默自然不用参与搬运货物的体力活,他只是静静的陪在雷布身边,听他和朱赞天南海北的闲聊,直到两边的人清点好货款,各自消失在夜色里,就像是从未见过一般。
回到客栈已是深夜,但是雷布仍然命店家准备了上等的好酒好菜款待手下。
邹义还在长身体的阶段,抓着两只鸡腿便开啃起来。
林默则和雷布就着酒菜小酌,酒过三巡,雷布脸色愈发红润,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林兄,你可知适才那位贵客是谁?”
林默整晚特意没有一句问过朱赞的事。他的身份只是个保镖扈从,不该对交易产生过分的好奇。更何况要是言语间暴露出自己见过朱赞,那就更是难以解释。
可正是这种沉默,一直勾着雷布,让他忍不住将做成大买卖的成就与人分享。
“不知,是谁?”听出雷布急于分享的意思,林默才知趣的接下话茬。
“那可不是一般人,正是大魏国的朱赞将军。想当年,他可是随太祖武皇帝征战的人,在关中诸将中,他的资历若称第二,恐怕没人敢称第一。”
“我听说关中掌事之人是夏侯楙,当今皇室的驸马。”
“夏侯楙,竖子尔!”雷布拉长了声调,显示出一种不屑。
“不过是凭借他叔父夏侯妙才的军功罢了。指望他镇守长安?笑话,你不是亲眼得见,连朱赞这样的大将都在违背将令与我等私贩勾连,他夏侯楙能统领谁?我敢说除了他将军府的亲兵和程武、张缉几个洛阳来的纨绔子弟,他夏侯楙就是摆设一个。”
雷布的话不是没道理。林默适才也在想,朱赞敢于顶风作案,绝对说明他根本没有把夏侯楙为代表的洛阳新贵们当回事。难怪历史上北伐战端一起,这位安西将军便被魏主曹叡调离,想来其在政治和战略上的无能应当和出身的显赫一样有目共睹。
“不过我也没想到,姓朱的这次胃口不小,竟然将我存货全吞了。看来前几日验货的就是他啊。”
林默想起之前邹义提过的雷布夜出之事,原来就是赴约为朱赞验货。
“不过他身为武将,一下持有如此庞大数量的蜀锦又有何用?塞进库房不会烂掉吗?”林默调侃道。
“烂?哈哈,林兄你在川蜀军中,便以为天下将领皆如诸葛丞相治下一般法度严明,清廉忘私?我告诉你,不等我们离开长安,恐怕这些蜀锦已经出现在洛阳的街头,甚至已经披在洛阳皇宫贵妇人们身上啦。”
雷布说着徒手抓起一扇鸡肋,将其间肋骨撕碎,摆在条案上。
“每次我带进关中的货物便是这鸡肋,寻常规矩是我低价售卖给朱赞这样的将领们五成,我通过货商自销四成,剩下一成用来打点王双这样的沿途将官,保个平安。”
他将鸡肋分成大小不一的三分进行讲解,然后又一把攥进手心:“可是此番稽查严格,寻常将官不敢染指,这才便宜了姓朱的。别看他一把连我那四份也吞了,可是我报给将官的价本就藏了利,他全收走我也不亏,反倒是省去沿途售卖的功夫,乐的逍遥自在。”
“我要是朱赞,就是查了你的货,杀了你,再拿蜀锦去卖。”小邹义不知何时凑到了一边,插嘴道。
雷布也不恼怒:“要不你当不了将军。杀了母鸡,还有鸡蛋吃吗?再说,我雷某在羌部也是有身份的,当年就是我先祖雷布在汉中助刘玄德一臂之力,才有了今日的诸葛屯兵之所。大战在即,我这样的人无论魏蜀都只会安抚。所以你看这条路上,如今不就是只有我一家行走吗?”
林默发现一处疑点,皱眉问道:“刚刚按你所说,这些将军低价购入蜀锦,然后再送往关东售卖?他们不是通过你的商路售卖吗?”
“不会,他们不信任我这样的商人。将军们有自己的门路。”
林默追问:“是何门路,能令朱赞在稽查如此森严的时刻仍敢收买货物转卖?难道这条门路不受稽查吗?”
雷布打了个酒嗝:“咯,听说还真挺安全,以前听说,是他们勾结了粮草调配的文官,以前线战利物资为名转运出潼关……嗨,他们有刀有权,想运几十箱货物出去还不容易。论权谋,程武那些竖子毛还没长全,哪里是朱赞他们的对手。”
林默只觉得雷布的话像是在绝望的黑暗中为他打开了一扇窗,希望的光芒照了进来,眼前的路瞬间变得清晰。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中萌芽。
清晨,雄鸡的第一声啼叫叩响了咸亨米店的门板。少东家余承带着睡眼轻松的伙计拨开了晨曦的寒雾。
身后一只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谁啊!”余承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才发现是个手拄拐杖拿着破碗的乞丐。
伙计连忙驱赶,而少东家却拦住了手下,因为乞丐的空碗中,写着一个大大的“赤”字。
“别为难他。”余承拉住乞丐的手:“跟我去里屋吧,屋里有热饭。”
小伙计望着少东家的背影议论道:“最近这是怎么了,天天又是穷书生,又是泼皮樵夫,今天又来个臭要饭的……”
殊不知,片刻后的地窖里,乞丐与米店少东一同埋头钻进了成摞的竹简中,随后异口同声的喊出了一个名字。
“徐福!”
第27章 烈士暮年
林默和余承要找的人,是负责为长安守军调配粮草辎重之人。这样的人虽然没有带兵的实权,可是能够靠指挥运粮车队,将朱赞王双等人从雷布手中买进的私贩暗货倒卖出关,送到洛阳的乃至邺城、下邳等地的集市上。
论罪,这样的人算是共犯帮凶,自然不能和参与贩私的朱赞相提并论。但是此人掌握整个长安乃至雍凉所有将领贩私的最为关键渠道,实际上是整个关中将领腐败的集大成者。
如果被程武等人发现,此人能求得军前正法,已是一种仁慈了。
而龚正之前的调查案卷中,虽然参与贩私的将领之位高低不等,但是却全部与一个名字有关。
徐福,官居曹魏右中郎将,眼下正是在长安负责粮草和辎重接运之人。
“赤帝可听过此人?”
余承不置可否,扭头看向林默,却见他眼中满是沧桑。
“听过,说起来他的故事要追溯到建安年间。”林默惆怅说开去……
时间回到建安六年,一个背负长剑的年轻儒生满怀壮志踏上了新野的土地。他扣响了当时蜗居小县的枭雄刘备的大门,自称能够帮助枭雄一改颓势,成就霸业。已经烈士暮年的枭雄十分欣赏年轻人的胆魄,将其收为股肱谋士。
年轻人不负众望,运筹帷幄间为新野弹丸小城抵御了来自北方霸主一次又一次的进击和围剿。
合作虽然美好,但是枭雄从来不满足于割据。
剑指天下,年轻人知道自己力有不逮。为报答知遇之恩,年轻人向主公引荐了自己的挚友,一位被称为“卧龙”的不世之材,希望合二人之力,为主公搭建起一个帝国。
后来的故事举世皆知。北方的霸主怀抱志在千里的雄心策马南下,却被枭雄和卧龙联合东面的猛虎,痛击于涛涛长江中,就此铩羽而归,终其一生未能实现天下归心的野望。
而在这场载入史册的洪荒大战中,年轻人却不见了踪影。
史书上说他因为母亲被俘而心神慌乱,在忠与孝的历史难题中选择了后者,在败军之际抛弃了枭雄,北上成为霸主的幕僚。
而小说家给了他一个还算体面的结局——走马荐诸葛,只是微微调整了人物的出场顺序,却保全了君臣之谊的体面,还造就了一段乱世离丧中饱含无奈与赤诚的佳话。
故事的结局是,当这个年轻人沉默的走进北方的朝堂后,史书上再也看不到他的名字,只知道那个曾经以匡扶大汉为己任的热血青年,以一纸劝进表彻底宣告了对初心的背叛,成为了帮助曹丕杀死大汉王朝的掘墓人。
几十年风云变幻,一代人岁月沧桑。
屠龙勇士最终臣服在巨龙脚下,反倒是他当年亲手举荐的挚友,已经以丞相之姿接过大汉王朝的昭昭烈火,并为之宵衣旰食,鞠躬尽瘁。而他作为卧龙的举荐人,如今只是北方朝廷里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这个年轻人便是徐福,不过他曾经还有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
徐庶,徐元直。
听完徐庶的故事,余承轻轻叹息:“想不到长安还有这样一位人物。不过如果真像你所说,当年他背弃先帝,那就绝不可能是白帝,难道天下还有背叛两次而得善终之人吗?”
“到底是背弃先帝,还是乱世中不得已而为之,恐怕只有他和先帝才知道。就算是他背弃过先帝,只要如今愿意重回大汉,想必诸葛丞相一定会欢迎的。”
林默轻轻合上了卷宗,仰面沉思。
徐庶的晚年在史书上是一片空白,甚至这位精英谋士的形象,在他心中也渐渐模糊起来。
徐庶若是白帝,答应龚正与诸葛北伐的大军里应外合,缔造“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伟大功绩,确实无论对帝国还是本人的人生,都是一个再圆满不过的结局。
白帝,但愿你的名字是徐庶。林默在心中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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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巳时,长安街衢人头攒动。刚过了十五,每个人都有为生活奔忙的理由。
一员威武的将校在人群中格外出挑,行色匆忙。与人摩肩擦踵时,他会下意识拉下毡帽的帽沿,似乎不愿意自己的面容被人记住。
他的脚步在安西将军府不远处的一间小院前停下,咸亨米店负责给在长安的各位将官送粮,谁的宅邸在哪都一清二楚。
院门上,“徐府”两个字纤细内敛,宛如主人命运的缩影。
出乎意料,这间院子的门外没有守护站岗的兵丁。单从外观看,谁也猜不出里面竟然住着一位资历远超朱赞的传奇人物。
啪啪啪,急促的敲门声唤来了门房,在对方询问的目光里,将校轻轻摘下了毡帽。
一张黝黑的面孔出现在阳光下。
这是林默昨夜挑灯夜战雕刻出的作品,是他第一次按照真人长相临摹而出的面具。和出手剑一样,雕刻面具也是系统赋予他的技能,只是他第一次雕刻,心中对作品的质量极为不自信。
将校目光死死盯着门房,掌心在等待回应的刹那间已满是汗液。
“严校尉?还有何事?”门房还是认出了这张脸,将校微微舒了口气。
“王双将军托我再来带句话。”
门房探出脑袋,谨慎的左右眺望将校身后的街道。
“没有尾巴。”将校安慰着对方,闪身跳进了“徐府”的大门。
“中郎将正在书房起草奏表,请校尉稍等片刻。”
将林默被引到茶室后,门房知趣的退下。
林默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竹简,轻轻在条案上展开,然后踱步到主位前,凝视着主位高悬的汉隶书法。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落款处,是太傅钟繇的署名。
看来诸葛丞相,在时人眼中亦是伟人。
林默不禁想,当已经年迈的徐庶站在自己此刻的位置上,凝望曾经好友的箴言时,心中又是作何想呢?有没有懊悔?有没有遗憾?又或者,还添了一分各为其主的愤懑与无奈?
整个三国画卷在他脑海中如幻灯片翻转,他的思绪随着当年徐庶的马蹄从新野到赤壁,又从赤壁到许昌,到樊城,到夷陵,又到汉中,最后回到长安。
从故事主角变成旁观着,徐庶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呢?
他正在想着,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王双还有何事要说……”
男人的声音充满沧桑,那是经历过嘶声呐喊和竭力痛哭后才有的音色。
男人的脚步在半路停下,接着是竹简翻阅碰撞的脆响。
林默缓缓回头,与身后的徐庶四目相对。
对方一身儒雅长袍,灰白的须发,暗黄的肌肤,一双眼睛沉郁而深邃,与朱赞王双等人的尚武精神截然不同。
林默注意到,徐庶手指停留处,正是那句他做梦都不会忘记的话。
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
“你们抓到了龚正?”
竹简从徐庶手中翻然掉落。
第28章 白帝之约
毋庸置疑,此刻站在林默面前的三国传奇人物,就是他苦苦寻找的白帝。
林默没有接话,二人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徐庶平静的问:“你们审问了他?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林默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努力维持着语速:
“他说你是白帝,你能帮助我们打开长安大门。”
“我们?”徐庶不敢相信眼前之人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你不是王双的亲信……何时通汉的?”
天下何人不通汉。林默一不做二不休,当着徐庶的面摘下了王双亲信的面具,露出本来面目。
面对这样的变换,见多识广如徐庶也不得不发出一声叹息。
“我和龚正一样,是蜀国人。你可以叫我赤帝。”林默说道。
老徐庶如同获释的死囚般长舒一口气:“龚正不是说一切等到战时分晓,你们为何又来?当我这里是市坊随意进出吗?”
说着,他转身关上房门,每一个动作都拿捏的小心谨慎,甚至有一丝怯懦。
多年的官场岁月已经打磨了徐庶的棱角,令原来的智囊无比平庸。这样的形象,令林默无比失望。
“我需要再次确认你和龚正的承诺。”林默拿出威严的气势。
不管眼前之人有过多么辉煌的曾经,在此刻他就是一个降将。
降将,从来不能被当做袍泽。
“我都说过了,你们去问龚正啊!”徐庶疲惫地蹲坐在台阶上,有些不耐烦,他的行为表现出对叛变的抗拒,这是在降将中很普遍。
“我在问你。”林默强硬依旧。
徐庶思索了一会,斜眼瞥了林默,幽幽问道:“龚正他不能说,或者说根本没来得及说?”
“他是不是死了,死在了回西川的路上?”
林默心中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只觉得一阵酥麻传遍全身。
徐庶果真厉害,自己没有泄露一个字,他便能从自己行事的逻辑上发现龚正被杀的事实。那双眼睛尽管苍苍,可是依旧犀利,仿佛能够挑破面前的一切伪装。
林默知道欺骗已经没有意义,眼下重新构建信任与合作关系才是当务之急。
“是,他死了。所以我才来找你。”
徐庶嘴角微微上扬:“他死了!他死了!呵呵……你们西川人好狠心啊。”紧接着,老谋士一甩长袖:“那就恕不奉陪了。老夫是大魏的右中郎将,道不同不相亲为谋。”
平庸啊,平庸,没有杀手锏,我能来找你吗?
看着自己曾经幻想过的顶尖谋士竟然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林默心中无比失望。
“哎……”林默叹了口气,朗声道:
“黄初四年,右中郎将徐福以罪谪西都,负责运粮,时年筹云粮队往来关中三十余次,同年蜀锦渐现京兆、冀州、扬州。”
“黄初六年,魏主曹丕国丧中,徐福勾结私贩商贾雷布、张喆、宋角等人广贩蜀锦于关东,获利百万余钱,时年徐福于洛阳添置宅院三座,并州良田千顷。”
“太和元年……”
“够了!!不要说了!!!”
林默历数着徐庶,不,是徐福的罪状,就像是逗弄老鼠的猫,而徐庶终究按捺不住,厉声打断了这样的折磨。
忠诚就是男人的守宫砂,破了一次,想要完璧如初就是痴人说梦。
徐庶仍在挣扎:“你……你这不过是虚张声势。龚正死了,你们没有证据,程武他们不会因为一个细作而冒犯大魏的右中郎将。”
“白帝,这几年为何你退步成这样?”林默忍不住说出口。“在仔细看看那卷竹简吧。”
徐庶闻言慌张拾起竹简,只见上面前半部分正是西都赋,而后半篇文章,则是拼接上的半部案卷。
那是龚正记载他罪证的案卷。
“这半卷就是见面礼,其他的我还有很多,如果需要,明天它们会出现在程武的案头。”
老智囊终究是泄了气,精疲力尽的垂下头。
“我告诉你,我把和龚正约定的事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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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刚刚入冬的时节,功曹龚正说有要事拜访。我知道,他现下在程武等人手下帮办缉私,也许正是与之相关的事。”
徐庶回忆起被策反的过程。
“可是谁能想到,龚正进屋后竟然开始历数老夫的罪证。老夫当时还以为他是程武派来捉人。可笑啊,堂堂大魏功曹,领皇粮的官吏,竟然是西蜀的细作。”
“不过龚正可是比你和善得多。他不仅有剑,还有糖。他许诺我,只要答应成为内应,将来诸葛孔明克服长安,我会成为大汉的三公,就像许靖之流吧。不过从我踏进曹营那天起,富贵于我如浮云,我只想像当年的孔明一样,回荆州躬耕于陇亩。”
听得出来,徐庶没有在骗人。令徐庶屈服的是那些能令人身败名裂乃至家破人亡的罪证,三公高位对于一个垂垂老矣之人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你放心,龚正说的话依旧作数,无论是罪证,还是三公高位。”林默说道。
“算了,算了……”徐庶拜拜手道:“孔明知道我要什么。”他亲手斟了一杯茶,轻轻啜入口中。
“按照约定,兵出子午谷,你们的大军必过蓝田。到时候你们不用攻打蓝田,直接来长安,我会在看到蓝田军报后一天内帮你们打开南面的安门。我能做的只能是一天。”
安门,是长安南大门,直通不远处的子午谷山口。
林默摇摇头:“我有一点没有想通。你只是负责调运粮草,除了运粮的劳役,没有一兵一卒,即便能以运粮为名叫开城门,那也是远离子午谷的东面,如何能帮大军打开南面城门?”
徐庶苦笑:“到此时你还要怀疑老夫?”
林默没有回答,他不是怀疑,只是不解。但是他对于徐庶,还远远谈不上信任。
“当年我辞别玄德公,北上救母,孟德念我才名,本欲委以大任,可是程昱之流偏说我心向外敌,不可重用。就算是唯才是举的曹孟德也终究不能抗拒舆论。权衡之下,我成了曹家诸位公子的老师,专门教授兵法要术。”
徐庶回忆起往昔,不胜感慨。一代奔流才子在人生最为精华的年岁急流勇退,退居幕后,就此与波澜壮阔的史诗战场再无瓜葛,内心不知道有多少不甘与忧愁。
“当年曹氏宗族子弟,还要夏侯楙、夏侯霸等勋贵子弟都是我的学生。如今他们成了朝廷的中坚砥石,我这个老师陪在长安,他们还是有所依靠的。”
“夏侯楙贪恋酒色,不理政事,将军府的军令大多请我这个老师悄悄前往代办,调兵遣将,只要是能扣将军印的军令,老夫都能做主。”
“只不过程武等人精细,若是发现大战在即城门洞开,定会去将军府催问,那时就是老夫也抵挡不住。”
“所以你回去告诉孔明,我只能留给他一天时间。一天不到,你们就等着看白帝的首级被挂上长安城头吧。”
林默还想追问,突然听到门外骚乱起来。
“将军容禀,将军留步……”门房的语调突然尖锐起来,明显是在向屋内示警。
“留什么步,我找老师从来没遇到过阻拦!”
茶室的门应声被推开,一个高大的武人出现在二人面前。
“老师,今日腊月十六,都督宴请关中诸将,夏侯霸特地来请老师赴宴。”
武人看见站在老师颓丧的坐在下首,而上首却站着一个将校模样的年轻人,一时愣在原地。
“你是何人?”夏侯霸粗声问道。
第29章 荒唐都督
徐庶也是一时语塞,多亏林默机灵,抬手去扶头顶“淡泊明志”的书法。
“老叔,这样摆正了吗?”
徐庶立刻会意,点头道:“正了,正了,还不快拜见夏侯将军。”
林默连忙冲着夏侯霸行礼下拜,徐庶则在旁打着圆场:
“这孩子是我一远房表侄,就因为姓一个徐,非被他爹送到我这当亲兵,一家子还想指望他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呢。可是送到我这,哪里能立功,不牵连就好了。”
夏侯霸听说是徐庶表亲,当下便去了戒备。
“哎,老师又自怨自艾,都督和我谁不是老师的学生?就是程武、张缉他们几个,见了面不也要对老师行先生之礼?说起来我们都是跟着老师建功呢!”
“你这孩子,夏侯家子侄辈数你最灵光。”徐庶微笑着找回大魏耆老的姿态,用长辈语气道:“既然都督宴请诸将,我不去显得不恭敬。仲权(夏侯霸表字)稍后片刻,狗儿……”他临时给林默起了个绰号。“随我去更衣。”
林默起身跟着徐庶前往卧房,直到私下无人,徐庶才用极低的嗓音道:
“事情你都知道了,速回汉中向孔明报信吧,长安如今太乱,你不可久留。”
林默帮他系着长袍的扣子,轻声答道:“我要随你进夏侯楙的将军府,亲眼见他将兵权交于你行使才行。”
徐庶瞪大了眼睛:“疯子!你当将军府是何地!关中诸将那是虎狼,你去不是拉着老夫找死……啊嘶……”
一阵痛感袭来,徐庶突然感到被硬物撞到了腰间。
“见过青釭剑么?”林默威胁道。“没见过就摸摸,它就在你腰间。此行如果不能落实,我绝不会放任任何一个知情者活着离开它的剑围。”
徐庶咽了下喉咙,可是里面并没有口水。
“疯子,你们西川的都是疯子!……你随我走,但是一路上必须听我节制,还有一点……”
徐庶用极为严肃的口吻说道:“绝不能加害夏侯楙。”
“还挺重师生之情的。放心吧,杀了他好换一个精明的敌人?我没那么傻。”
林默玩笑着说道。这一行他很少开玩笑,唯有在真正紧张时才会如此释放心中压力。
“墙角有份关中舆图,你抱着图跟我走吧。”徐庶振了振衣袖,带着林默前往诸将云集的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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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督府的繁华远超林默想象。
远在府门外,嘈杂的管弦乐曲和喧闹的人声便传入耳朵。从西域传来的金丝地毯自汉白玉的台阶上直扑黄土,似乎在主人眼里丝绸之路上的珍宝在家世排场前根本不值一提。
甲士列阵从将军府门一直排到长街尽头,别说是作乱的刺客,就是无知闯入的飞鸟都会被神箭手挽弓射落。
林默小步紧随徐庶,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踏进了将军府的大门。
迎面而来的影壁墙上,一只猛虎口衔三只雕翎箭,屹立于山巅之上,俯视着远方的川陇大地。画面正上方,四个涂了金漆的汉隶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虎步关右”,这是魏武帝曹操对夏侯渊的高度赞扬。
绕过影壁墙,林默随着徐庶和夏侯霸的脚步穿过前廊,两侧尽是自扬州运来的寿山石和荆州才产的湘妃竹。在关中黄土地上摆放这些南国佳品,虽然彰显了主人的豪奢之气,也从侧面印证了其纨绔无知的本性。
进入中庭大堂,正是宴会之所。屋角的暖炉内,上好的栋梁之材被当做朽木燃烧,诺大的厅堂内回荡着香木气味的暖流。
几十张条案如军阵般错落摆放,中间空出的一方高台上,仅着薄纱遮羞的十几名歌姬手舞足蹈,随着韵律不停摆出媚俗夸张的舞姿,令本就面红耳赤的将军们更加血脉喷张,淫词浪语裹挟着酒令此起彼伏,那些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不时伸进上菜侍女的衣襟,在侍女的惊慌失措后引发更加放肆的哄笑。
林默放眼扫视,堂下尽是些不入流的武将,他们来此以解戍边之苦,更是为了攀附夏侯楙这棵新贵大树。朱赞、王双等地方战将,还有程武、张缉等洛阳新贵并未在场。这些人被邀请和夏侯楙在内院共饮,那里更安静,也更有身份。
徐庶抵达时,众人已经就坐。林默看向众人,果然都是熟悉的面孔。
当然,老朋友们没认出他,没人见过林默的真容。
“老师!”上首的白面男子起身,热情的将徐庶拉进宴席,坐在次席的位置上。林默则立于屋外,和众多随从一道侍立,悄悄聆听着屋内的觥筹交错。
“哎,不敢不敢。诸位都是有功之臣,徐福怎敢位居诸位将军之上。”徐庶有意谦让。
“哎,元直公何必谦让,就是凭你中郎将的官位,也要在我等之上啊。”王双豪爽的声音传来。
林默侧目,旁观这场饭局,果然是众生百相,各怀心事。
地方将领和洛阳新贵们各坐一侧。王双因为参与贩私不深,且都是通过朱赞,所以不知道徐福底细。而与徐庶关系紧密的朱赞则像是有意疏远般,只是对着徐庶行了个客套的便礼,谁也看不出二人私下深厚的交情。
程武、张缉等人虽然与徐庶早是旧相识,可是碍于其被朝廷疏远的边缘地位,也只是不温不火的行了个晚辈之礼。在场对徐庶最热情的,反倒是官职最高的夏侯楙。
一阵乏味枯燥的寒暄,夏侯楙简单说了几句开场话,酒宴便算是开始。紧接着是虚伪的敬酒与回敬,即便是昨天还在剑拔弩张,此时在酒桌上他们又成了彼此口中的“大魏忠臣”。
没人给徐庶敬酒,徐庶也不给任何人敬酒。自斟自饮,这就是徐庶的人生。
酒过三巡,徐庶起身在夏侯楙耳边耳语几句,学生便跟着老师起身离席,向书房走去。
“狗儿,跟来。”徐庶一声招呼,将林默拉入了密谈。
夏侯楙的书房正中摆放着天子赏赐的节钺,火炉边,一直画眉鸟在金笼中飞扑跳跃。
林默跟进了书房的角落,观察着徐庶和夏侯楙的对话。
“老师,有何事非要此事说!酒宴还没结束呢!”夏侯楙有些不满,转身逗弄画眉取乐。
“将军,关于西川诸葛亮的动静,近来末将从斥候那得到了些消息。”徐庶恭敬的对自己学生说道。
“哎,诸葛亮又如何了?是不是诸葛亮在成都放个屁,我都要召集众将商议一番?”
“孔明如今在汉中,不在成都。”徐庶无奈的纠正学生。大战在即,主将连敌人在哪都不知道,林默心中一阵冷笑。
“据报,诸葛亮正在抢修栈道,打算兵出褒斜道。狗儿,把地图给将军打开。”
林默听到他叫自己,连忙上前展开地图。
“褒斜道?在哪?”夏侯楙的视线从画眉身上移开,打着哈欠问道。
徐庶手指地图上一条羊场小路。
“不可能!”夏侯楙连忙摆手。“我来前子丹嘱咐过,褒斜道早就被张鲁废弃,诸葛亮只能走陇西大道出天水。我们不是已经在祁山修建营垒了吗?”
子丹即为曹操养子曹真,自幼与夏侯楙亲厚,如今在洛阳辅政,是曹家宗室最高将领。
“褒斜道名为废道,可是近年来私贩奸商多从此路走,据说马车已能通行。将军不可不防。”
“嗨,我看老师多虑了,要是真的有蜀军修路,王双镇守郿县不早就知道了?”夏侯楙不以为意。
“孔明计谋深厚,恐王双将军不是对手。即便是虚招,也要在此地布防,以备不时之需。”徐庶坚持道。
夏侯楙酒意上涌,根本无心谈论政事,随手从条案上抄起将军印交到老师手中:
“这样,老师觉得对,就去安排王双他们布防,一切和以前一样。反正你与诸葛孔明相熟,你们不还是一个老师教的嘛。”
徐庶正要去接将军印,只听外面一人大喊:
“都督不可!”
众人猛然回头,却是怒目而视的程武。
威慑之气袭来,林默不由得握紧了袖中的青釭剑。
第30章 徐公元直
程武迈步踏入房中,厉声道:“都督,断不可令王双将军出兵。”
慌乱间,徐庶不慎碰到夏侯楙的手臂,对方发出一声轻叫,将军印玺掉落于地,被林默机灵捡起。
程武的眼神停留在徐庶身上,对方知趣的退出。
林默跟着出去,直到远离书房,二人才敢对话。
“把印玺给我。”徐庶说着,但是林默不为所动。
徐庶盯着他看了一会,那眼神是一种被冒犯的的恼怒。但是事到如今,他没有办法反抗,林默就像是一头随时准备咬人的猛虎,自己只能迁就他。
拿到印玺的林默跟着徐庶往将军府门外走,与忙着传菜上菜的侍女们迎面相遇。林默刻意装作极为熟路一般放慢了脚步,生怕慌张的样子引起岗哨的注意。
脂粉香扑入鼻翼,林默在雪白的脖颈间很快迷失了方向。等最后一抹粉黛流过身侧,他已经置身于园林的一处未知角落。
他顺着通路乱闯,绕了七八个弯,才发现自己又走回了夏侯楙的书房。
书房大门紧闭,林默猛然想起,刚刚徐庶交给自己的关中地图,似乎和魏延的有些许不同,如果能一并带回,恐怕对北伐成功大有裨益。
而他的手在触碰到房门的一刻缩了回来。
书房里,程武的声音仍在继续。
“不行,王双涉嫌参与贩私,绝对不能再令其统兵出征。还有,现在有线索指出徐元直也参与其中,我建议也免去他调度军需之职,待查清后发落。如果此时还让他们参与军政,一旦畏罪叛逃,为时晚矣!”
另一个声音答道:“如果没人追究贩私之罪,就没人会叛逃。”
“天理昭彰,国法难容!你难道要我徇私舞弊吗!”程武提高了声调。
“不是徇私,而是为公留才。眼下大战在即,军中还是要团结。”
屋里传出画眉鸟的鸣叫,林默这才分辨出,程武对面的声音就是来自夏侯楙。
程武仍然不退步:“糊涂啊,参与贩私之人根本就不是心怀国家的忠臣,这样的人怎能为国杀敌!”
“武弟,过了。”夏侯楙有些不悦。“回去问问令尊,当年随太祖武皇帝平定天下的,有几个是清正自守的廉吏?才过了几年,唯才是举的训诫就忘了!”
“武弟啊,你知道天天有多少人弹劾你们动摇军心,都被我按下了。你们和关中老将一边说一边的不是,害得我头痛欲裂啊!如今我只想要关中安稳,你们和老将们各安其位……”
“你我同是勋贵子弟,情如手足,大战在即,要给哥帮忙,不要给哥添乱。”
夏侯楙边说边轻揉护臂。
可是程武却不买账。
“为国正法怎么能是添乱……你既然相信他们,那就走着看,无怪我言之不预!还有,除了缉私,你特地令我彻查细作之事也有进展,除了郿县那个药铺东主,仅在长安城内,就查出……”
听到药铺东主,林默脑子“嗡”的一下。
彻查细作?程武在稽查私贩之外,还在专门稽查川蜀细作?林默不禁侧耳上前,却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
“何人偷听!”
是巡逻的护卫发现了他。
同时,书房的谈话戛然而止,林默转身想退,可是退路已经被赶来的卫兵团团围住,猛然间书房中门打开,程武的剑尖直刺他的眉心!
完了,死定了。
林默下意识闭紧了眼睛,等待GAMEOVER的提示。
“你是元直先生的……”
没有被杀的痛感,林默睁开眼,见是夏侯楙按住了程武的手臂。
“小人是徐元直的表叔……不是,徐元直是我表侄……呸,我是……”
林默正在百口莫辩时,徐庶急忙赶到。他听到卫兵发现刺客的消息,又不见了林默踪影,便急着往此处赶,果然见到了林默这个定时炸弹。
“狗儿,这是将军府,乱跑小心你的脑袋!”他一脚踢在林默屁股上,林默顺势抱头哀求:“叔哎,我就是想起来地图没拿!你跟他们说,我不是坏人啊!”
夏侯楙和徐庶对视一番,徐庶当即解释,林默是自己的亲眷随从,并非坏人。
夏侯楙没有计较,只是看了眼林默,然后摆手道:“老师,带着你的孝顺侄子回府去吧。程武你也回吧,今天诸位都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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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徐府,林默仍心有余悸。
“你可是太莽撞了,即便夏侯楙庸碌,可是你在书房外窃听,被人抓住先斩后问是一点都不冤枉。”
徐庶埋怨着林默,但是仍坐在案头,略作思忖,抬笔写下一道道军令。
“你既然不信我,那我就先当着你的面将军令拟好,发往军中,你看可还诚恳?”
林默被徐庶救了一命,对这位老人的信任已经树立。即便在一开始对方有过反复,但是毕竟是在曹魏多年的老人了,谁也不能要求他和蜀中的年轻将领们一样对大汉永远保持忠诚与无私。
更何况,夏侯楙和程武的对话中已经充分显露出,夏侯楙无力统领关中诸将,他既不能用威吓手段按住老将,又不能用往日恩情安抚新贵。可想而知,再这样的将军统领下,长安守军将无疑是各自为政的一盘散沙。
林默接过军令,上面写满了各部军备,以及调动路线,其中特地写明,要防范蜀军从褒斜道进军长安,着王双部修筑工事,其余各部增派兵援。
“晚辈并非不信元直公,只是北伐大计,每一处细节必须眼见为实,容不得半点差错。”
冷冰冰的称谓已经变成了一声亲厚的“元直公”。林默将将印交给徐庶,亲眼看着对方用印,让后差人送回将军府。
“既然元直公坦荡,那晚辈也可以回汉中复命了。只是还有一事,请元直公手书丞相一封便函,讲清后续部署,免得晚辈回汉中口说无凭,或者曲解其意。”
这是林默最后的谨慎。虽然他的态度已经缓和了许多,但是只要想起初见时徐庶的反复,他便仍不放心。只要能拿到这封书信,便坐实了徐庶里通外国、背叛曹魏的证据,如若大军扣成时他再有反复,任他徐庶再才高八斗,功勋卓著,这封书信都能要了他的命。
没想到,这个要求徐庶答应得十分畅快。
“也是,几十年了,我与孔明再无音信往来。人之岁暮,也该回忆下往昔了。”
灯下,徐庶气沉丹田,回忆起峥嵘岁月,提笔写下洋洋洒洒的书信,将这几十年的人生经历,还有心得感悟,以及龚正、林默两人如何与自己对接之事娓娓道来。信的最后,他甚至鼓励诸葛亮,亲自带兵从子午谷入长安,自己将和他再续当年在荆州的前缘,共同扶保旧主的事业发扬光大。
“该做的,能做的,老夫都做了。”徐庶搁笔,如释重负。
林默将书信放入怀中,诚恳道:“有元直公相助,兵出子午谷之计必成。大军将在元月一日发兵,届时元直公立下北伐头功,与晚辈再见,应已是大汉三公了。”
徐庶摆手:“老夫说过,富贵浮云,什么公卿之位,不过是墓碑上的几个字罢了。倒是你,这一路要小心,龚正之死绝非魏国人为之,你好自珍重,切莫重蹈覆辙,定要将此信送到。”
林默点头:“此事晚辈已有分寸,请元直公放心。”
徐庶道:“既然你明日走,那这将军印老夫便在保管半日。想必这城中也有你的袍泽,这两日老夫设法停止夜巡,你去通告他们,四日后腊月廿日一早,雍门不设防,那时你坐一辆黑色马车,我便知是你出城。其他细作若要返程,务必在你之后从此门出,免得大战起时刀剑无眼。”
“十日时间,足够你返程,只是迟则生变,还请孔明元月初日务必发兵。”
徐庶的叮嘱让林默想起定军山上诸葛亮的嘱托。他隐约对方骨子里还是有年轻时的坚韧和热忱。也许乱世造就了不同的人生旅途,但是虚名从来不曾改变一个人的底色。
“多谢元直公!那日我会化作一个坡子出城,若是路遇阻拦,还望元直公相助。”林默提前想到离去的细节,将一切安排妥当。
“还有一事,如若……”徐庶有些难为情。“如若这几日程武查到老夫,你可有去处能救老夫一命?”
到底是怕死之辈。林默已经在心里宽恕了徐庶的平庸,作为北伐最重要的一把钥匙,林默也必须保证他的安全。
“如有危险,元直公可去城中的咸亨米店,报出暗语,自有人接应。”
徐庶点头,不住感谢林默。
“元直公不必如此,一切都是为了汉室的复兴。”林默发自肺腑的答道。
徐庶点头道:“是,一切为了汉室的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