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隐瞒有孕
晨光和煦,鸟儿啾喳,花儿自春露中醒来,绽放满院幽香。
外面花红柳绿,赵昔微坐在窗下裁剪布料。
丫鬟围在桌旁比对着新的花样子,嘴里不停嘀咕着:“这个鸳鸯戏水的好看,鱼戏莲叶的也不错,哎呀,这个喜上眉梢的更好看……”
素玉捧着竹编的小箩筐走了进来:“就用石榴葡萄的吧,多子多福,图个好彩头。”她将小筐中的红丝线取出来,一边灵活地缠绕在指尖,一边与赵昔微说笑:“太子妃也该准备了,虽说这回是虚惊一场,可到底孩子的事谁也说不准,咱们要是再没半点准备,到时候上下慌作一团可就不好了。”
赵昔微抿唇一笑,没有回答。
前一日,柳寄山语重心长的那些话,还在她的耳边隐隐飘荡——
“你娘独自将你抚育长大,已是耗尽一生心血,如今你难道也为了一时赌气,而让自己和孩子步入危险之中吗?师叔理解你不愿再禁足深宫,可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若教他知道你果真存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怕是要……”说到最后,眉间尽是忧虑,“阿微,离开皇宫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真的想好了吗?”
柳寄山和赵子仪不同,他对权位毫无留恋,所以知道赵昔微的想法后,并没有太急切的反对,只是一心考虑着她的安危。
赵昔微也生出了一丝踌躇的情绪。
倒不是她不够果决,也不是她还有期待,只是她冷静想了想,自己目前的能力还不足够给孩子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柳寄山说得很对,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孩子十分艰难,她不能贸然孩子置身一丁点危险当中。
思及此,赵昔微直起腰身,含笑点了点头:“你说得是,是该准备着……”
锦绣跟着笑了起来:“正是呢,等您怀了小皇孙,殿下一定会让你搬回去住的!”
“没错!”银宝呶呶嘴巴,“到时候看那个姓顾的还敢出来作妖!”
赵昔微眉头一皱,问道:“怎么了?”
“没事。”素玉笑着扶住了赵昔微的手臂,伺候着她在软榻上坐下:“今儿一大早,顾小姐派了小丫鬟去厨房要热水,婆子们就嘴碎了几句,结果那小丫鬟就不高兴了——”
“那小丫鬟您还记得吧,就是那个叫忍冬的,跟顾家大小姐一起住进来的。这丫头人是个聪明伶俐的,就是太没有分寸,对着厨房的婆子们振振有词好一通辩驳,直将一群人唬得大气儿也不敢出。”
银宝哼了一哼:“何止是唬住了粗使婆子们,人家还敢板起脸,教训司膳姑姑呢!也不想想,她主子是什么身份,这东宫的丫鬟婆子,哪里轮得到她来教训?”
“是啊,正好叫银宝撞见了,一时没忍住就帮着说了几句。没成想竟然就把她给气哭了。”
赵昔微一愣。
她即将要被废掉位份,小道消息或明或暗早已流传开来,但因为李玄夜的态度,倒也没有人敢对她怠慢。
却没想到,这顾家小姐竟然第一个忍不住了?
这可就有好戏看了……
赵昔微想了想,又问:“婆子们嘴碎了什么?”
“这……”素玉犹豫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说,廊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外面禀道:“太子妃,我们小姐听说您身子不舒服,特意吩咐奴婢来看看您——”
是忍冬。
银宝撇撇嘴:“才把她气哭了,转眼就来献殷勤,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素玉眉心一皱:“奴婢去回了她。”
赵昔微却一抬手掌,笑着吩咐:“让她进来吧。”
忍冬捧着托盘,迈进门槛时,屋内几人都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海棠描金的红漆托盘,铺着金黄的锦缎,上面摆着一只瓷白盖碗。
忍冬一大早上被气了一通,现在眼皮子都有些浮肿,嗓音也犹带着浓浓的哭腔,但表情却拿捏得十分到位,该有的敬意和谨慎,一分不少,一分不多。
赵昔微坐在窗下,素玉等人左右而侍,更有数十名小宫女垂首静立,一种无声的压迫感顿时扑面而来。
忍冬身子僵了僵,只觉得如同入了阴司地狱一样,下一刻就会有人拿出生死簿,墨笔一勾,就将判定她的轮回转世。
自家小姐说得很对,这个太子妃真不是个什么好拿捏的软角色……
但那又如何?
废位的诏书已经拟定,马上就要沦为弃妇,难道还能摆出太子妃的威风?
将心底的一丝胆怯收起,她在春水绿的地毯上屈膝下拜,而双手仍保持着平举向上的姿势,让那只小碗正好出现在赵昔微眼下,语声缓缓,道:
“太子妃,我们家小姐听说您胃口不好,特意让奴婢给您送了羹汤来,这汤……”
赵昔微恰好抬头,一股腥甜的味道顿时直冲鼻尖——
胃里酸气翻腾,如惊涛骇浪袭来。
“哇——”地一下,她不及捂嘴,一口酸水汹涌而出。
“太子妃!”忍冬惊惶失声,手腕一抖,那一碗羹汤“啪嗒”一下,当即打翻在地。
浓烈的腥味铺天盖地,赵昔微胃部一阵痉挛,更凶猛的吐出两大口酸水。
素玉脸色大变:“快,快,快把这地上都收拾干净!”
这是一碗蛇羹,取鲜嫩蛇肉,以鱼虾做辅料一起磨成肉泥,再以羊脑等调和,打翻在地上时,白花花的一片,好似行刑场,光是看一眼,都让人忍不住作呕。
更何况赵昔微本就受不得刺激,当下撑着桌沿,捂着心口吐了个天昏地暗。
忍冬瞪大了眼睛,如石雕一般跪在地上。
她想好了一万种后果,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太子大动干戈,逼着太子妃诊了两次脉,结果都说太子妃没有怀孕。
消息传到顾玉辞耳朵里,顾玉辞却嗤地一笑:“太子还是不够狠,是不是有孕,何必要诊脉?随便一试不就知道了?”
忍冬一脸错愕:“小姐您的意思是说,她欺骗太子殿下,隐瞒有孕的事实?”又是一愣,“她马上就要被废掉位份,有孩子不是正好能母凭子贵吗?为什么要瞒着呢?”
“你知道什么……”扯了扯嘴角,顾玉辞只觉得莫名讽刺:“你以为人人都像我似的,求不得他半个正眼?母凭子贵,怕是她根本不稀罕……”
第616章 不圆满的圆满
“什么意思?”
顾玉辞笑意就有了几分薄凉:“在东宫住了也有十余天,你可曾见他跟我多说过一句话?可曾见他多看过我一眼?全部心思都在她身上呢!”
“可是,既然太子殿下那么喜欢她,她为什么还要隐瞒有孕呢?”
“光是喜欢有什么用?”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顾玉辞从失落中抽离出来,眸光幽沉:“喜欢能当饭吃吗?他再不喜欢我,不还是得把我放在东宫?他再喜欢赵昔微,不还是得废了她的位份?呵——”
她冷笑,“我早就看透了,他是天生的帝王,眼里只有江山大计,没有任何女人能困得住他!我不行,她也不行!”
忍冬望着陷入执念的自家小姐,心里跟着就是一疼。
何苦呢?
何苦要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耗上一生呢?
似看穿她心中所想,顾玉辞眸光一落,淡淡从她脸上划过,语气低低,隐有叹息:“已经这样了……”
虽然只说了五个字,但忍冬一下子就懂了。
她跟随顾玉辞多年,从繁华长安到荒凉黔地,大起大落同甘共苦近十年,其中情谊早已胜过主仆,堪比姐妹。
她见识过自家小姐风华绝代的一面,见识过她自信耀眼的一面。
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头不是虚的,豆蔻年华已有倾国之姿。
一抬眼,一回眸,俱是万种风情。
可这样的风情万种的绝世美人,却如一朵火红的石榴花,在盛夏骄阳中,无力地枯萎、凋零、散落。
一夜之间沦为笑柄,满京城都知道顾大小姐被太子冷面拒绝。
伴随而来的是顾雍被贬,举家离京的那一日,顾玉辞坐在马车内,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前来送行的人们遗憾之余,又觉得万分惊叹:顾家嫡女宠辱不惊,有当年顾皇后之风范也!
后来,长安城盛传,这样出色的女子,竟然没能坐稳太子妃的位置,真是太……太好了!
要是让这样的女子入了东宫,与那冷酷无情的太子携手并肩,以后岂不是要联合吃死他们这些家族?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时的真实情况,只有忍冬知道。
顾玉辞之所以没有哭也没有闹,是因为她狠狠一口咬在了自己手腕,直将那白皙柔嫩的手腕咬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我不服输……”黄沙漫天,马车辘辘向前,顾玉辞抹了一把唇上的鲜血,冷冷吐出这么一句话。
从此,在黔州的日子,她埋头苦读,从诗书到兵法,她拼命学习,从音律到舞步。她发了狠似的把自己变得更优秀。
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那种“不服输”的劲儿,但每当看到赵昔微,她就会更加固执得觉得,她不该这么放弃。
她唇角微微一勾,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只有冷酷和决断:“经历了这么多,我的人生已经和他绑在一起了,除了他,我再也不可能从别人那儿得到圆满了。”
忍冬欲言又止:“可是他……”
“我知道。”顾玉辞眸光清明,“你想说,他也给不了我圆满是不是?”
她淡淡一笑,“可我也不在乎啊,我不在乎他心里有没有我,也不在乎他爱不爱别人,只要他给我一个名分,这就是一种不圆满的圆满——”
“忍冬……”她站起身来,将泛白的窗纱拉开些许,让外头明晃晃的日光照进昏暗冷潮的房内,语声缓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糊弄,像个傻子?”
“忍冬,你是不是觉得本宫很好糊弄,像个傻子?”冷冷的声音传来,将忍冬从思绪中唤醒。
猛地抬头,就对上赵昔微的脸。
剧烈地呕吐过后,她的双颊泛着桃花般的红润,眼底却又含着春水般的水泽,看上去又虚弱又娇柔。
但那眼神却异常冷锐,忍冬在黔州时,曾在山林间见过一种带角的野兽,也是有着这样冷锐的眼神,传说中只要不小心惹怒了它们,就会招来致命的报复……
然而现在,拥有着这样眼神的是一个女人,她这样看着自己时,忍冬觉得自己的脸,就像是被冷刀子一刀一刀割着。
没想到,自家小姐猜得那么准。
太子妃果然欺瞒了太子殿下!
可是现在,揭开这个真相的,是她送来的一碗汤——
如果只会被情绪牵着走,没有半点机敏,是不可能被顾玉辞如此重用的。
她狠狠一掐自己的手心,大颗大颗的眼泪顿时滚落下来。
旋即猛地一抬手臂,“啪!”一声脆响,她结结实实给自己打了一个大耳光。
这一掌是实打实的打,大半个脸颊顿时红肿了起来,五个清晰的手指印赫然入目。
“太子妃请饶命!奴婢不知您有孕在身,奴婢罪该万死!”
“什么?”满屋子的宫人都愣住了。
四周落针可闻,头顶忽有瓦片轻响,仿佛风拂过树枝,沙沙一下,又很快归于平静。
忍冬膝盖跪在地上又爬了一步,让自己离赵昔微的鞋尖只有几寸的距离,然后仰起脸,含泪诉道:“太子妃,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听说您胃口不好,又听说您想吃龙筋凤脑——”
赵昔微坐在椅子里,任由她这样跪在自己脚下,她的目光依旧冷锐异常,仿佛下一刻就要撕碎敌人,再也没有往日里的云淡风轻,反而却隐隐有着锱铢必较的味道。
忍冬心里后怕了一下。
要真是闹大了,万一太子殿下不生气她的欺骗,反而还心疼她有孕在身……那死的肯定就是自己了!
暗暗一咬牙,她再次扬起手臂,“啪!”一个耳光扫落,手指微顿,见赵昔微没有喊停的意思,脸颊一偏,“啪!”又是一声,然后又是一偏,“啪!”再次落下。
干脆利落,清脆响亮,三个耳光打出了三十个耳光的效果。
她心思活络,见赵昔微一直不吃这套,也就不再继续打自己了。
她张了张嘴,那红肿的脸颊便传来撕扯的疼痛,这下苦肉计已达到巅峰,她也不用再装,已是十足的狼狈和凄惨:
“正好我们家小姐擅做蛇羹,再加上薏仁红枣野山参,一起炖了,是益气补脾的药膳……因一时想着孝敬太子妃,倒忽略了这药膳还有一个名儿,叫见喜汤……黔地妇人多用它来甄别是否有孕,倘若有孕在身之人,一闻就会呕吐……”
第617章 假孕
“所以,顾大小姐让丫鬟送这种东西来,就是为了甄别本宫是否假孕?”
两刻钟后,顾玉辞被请了过来。
赵昔微一边擦着手,一边淡淡睨着她。
不愧是国舅府的嫡女,哪怕是简衣素裳,也丝毫不减风流。
身穿银红长裙,束淡绿色腰带,面不改色于屋内挺立,如一树盛开的榴花,其风姿鲜艳夺目,让人难以忽视。
对着赵昔微满含嘲讽的打量,她也没有半分尴尬,只微微一笑,屈膝见礼道:“太子妃误会了,阿辞听说太子妃食欲不振,才吩咐忍冬做了药膳送来,原是我的一番好意,偏偏这丫头素来粗心,忘了太子妃沾不得半点荤腥……”
桃花眼一挑,瞥向门口,“既然是她以下犯上在先,那么太子妃要打要杀,我这个做主子的都是没有二话的,只任凭太子妃处置好了——”
“啪嗒”一下,水花飞溅。
赵昔微随手将棉巾扔进盆里,转身在椅子里落座,然后淡淡一笑:“要打要杀,都任由我处置?”
顾玉辞一抿红唇,突然怔住了。
赵昔微突然请她前来,不外乎是想杀鸡儆猴。
想到忍冬那张红肿的脸,她就觉得心口有团火苗一直往外烧。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太子妃身份固然尊贵,可这打骂大臣家仆的事,却也不能随便能做的。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富贵人家的家仆,就相当于脸面,就是宫里的娘娘们也不会轻易责罚。
再者,顾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顾家是皇亲国戚,打了顾家的脸,可不就是等于打了陛下的脸?
赵昔微倒好,不仅把人的脸打肿了,还要叫她这个做主子的过来看。
她和忍冬主仆这么多年,情分早已形同姐妹,她怎么会不知道,忍冬是在代自己受罪,她心里怎么会不心疼?
外头庭院里,忍冬还在受罚,“啪啪”竹板子悉数落下,闷响声声传入房内,唯独不见半句哭腔。
这丫头跟在她身边,一起读书写字,一起吟诗作画,一起抚琴吹箫,熏陶得比普通人家的千金小姐,还要聪敏机灵。
为了一碗药膳,竟然挨了一顿毒打。
她捏了捏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就让情绪冷静下来。
这有什么忍不得的?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顾玉辞狠起来,可是连自个儿都豁得出去的。妄想拿一个丫鬟来威胁她,可就太失算了!
她重新堆出一个明亮笑意,道:“她一个小丫鬟,哪里就那么金贵了?太子妃想怎么罚便怎么罚好了!”顿了顿,笑意微敛,“只是到底是女儿家,万望太子妃勿伤其脸。”
伤了脸,破了相,那事情就没办法收场了。
庭院中的板子声稍停,隐有低声啜泣传来,一抽一噎,听着令人十分不忍。
“小宫女没个轻重,又是头一次打人板子,还真不好说。”
赵昔微端了茶盏,目光落在庭外,用讨论天气一样平淡的语气说道,“既然想做贼,就不要再讲什么体面。她敢用药物来试探我,便要做好被我惩戒的心里准备——”
“而有些人,又想做贼,又不想挨打,被人抓个正着了,就开始跟人讲礼义廉耻,还叫人家不要伤了和气……”她转过头来,望着顾玉辞,笑意盈盈:“阿辞你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顾玉辞表情陡然一僵。
既想做贼,又不想挨打,这不就是在讽刺她吗?
是啊……
她就是那个贼!
虎视眈眈盯着别人位置的贼!
那又如何?
皇家自古无情,今日掌心宠,明日阶下囚,今日庙堂臣,明日笼中犬。
这个位置,谁能坐一辈子?
既然谁都坐不久,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被软刀子刺了几个来回,她依旧是镇定如初:“太子妃说得对,只是忍冬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对于她的性情我是再清楚不过的,若不是我多了一句嘴,让她给太子妃送药膳,她又怎么会如此心急如焚?想来此事主要责任还是在我,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没有调教好,太子妃要还是生气,就罚我吧……”
“阿辞终于肯认错了?”赵昔微眨了眨眼,毫不掩饰自己的揶揄,“我还以为,阿辞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呢!”唇角一勾,似笑非笑,“你是国舅爷的嫡女,是太子殿下的亲表妹,我怎么舍得罚你呢!况且,这要是传出去了,不得让前朝言官骂我不贤不德吗?”
“哪里!”顾玉辞呵呵一笑,“赏不避仇,罚不避亲,太子妃堪比圣贤,何以得出不贤不德之论呢!”
她就不信,赵昔微还真敢拿捏她一番……
如若真是这样,倒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但——
“不错。”赵昔微点头一笑,忽然一抬手,对门外轻轻击了一掌,“端进来吧!”
“是。”清脆一声应下,一名宫女捧着托盘,快步走近前来,“太子妃,这是您吩咐做的甜点。”
顾玉辞眉心微动,艳丽的桃花眸里闪过一丝迷惑。
青绿色的瓷碗,描了金边的碗盖,宫女轻轻揭开,竟是一盏樱桃奶酪。
晶莹剔透的牛乳做成了奶冻,上面均匀浇淋着一层暗红色的樱桃果浆。
罗袖轻卷,纤长手指落在碗沿,赵昔微亲手端起小碗,送到顾玉辞眼前。
青绿色的碗,暗红色的果浆,还有淡粉色的指尖,这三种颜色是那么的让人赏心悦目。
微风徐来,碗中一股甜香扑鼻而来。
顾玉辞眸光闪了闪。
熟悉水性之人更知道河流的暗涌,深谙阴谋之人更懂得人心的恶毒。
这碗奶酪……必定有毒!
樱桃酪是宫里最时兴的甜点,因酸甜可口的味道,深受灵犀公主最爱,便也得皇帝青睐,常常成为宫宴上的开胃点心。
后来便逐渐流传开来,在达官贵人的餐桌也能偶尔见到。
但新鲜牛乳常有,可新鲜樱桃不常有,尤其是眼下这种时节——就算是宫里,有专门负责培育名贵果实的果丞官,也难得在春季培养出樱桃。
春风透过绿纱窗吹拂而来,暖暖的让人有些想睡觉,赵昔微的语气也慵懒了些许。
“这是前些日子宫里送来的,说是经江夏王世子指点,果丞官建了木棚,又在地下挖了火道,费了好几个月的功夫,才催熟了这一株樱桃……”
她笑意盈盈,素手捏起碧玉勺,舀了一小勺送到顾玉辞唇边:“阿辞怎么不吃?难道怕我下毒不成?”
第618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顾玉辞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但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昔微也没给她继续思考的机会,指尖一抬,碧玉小勺朝她唇边一捅——
顾玉辞只觉得舌尖一凉,接着有甜丝丝的味道蔓延开来,不及她反应,那半勺奶酪已滑入了喉中。
“你给我喂的什么?”顾玉辞低呼一声,手指抚上咽喉,似要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可这奶酪入口即化,早已顺着食道吞进了腹中。
她惊惶抬眼,眸底隐有愤怒:“赵昔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昔微“噗呲”笑了出来,毫不掩饰话语中的嘲讽:“阿辞妹妹自己夜路走多了,看谁都像鬼,你闲着没事喜欢给人送什么药膳,就觉得别人也会这样做?”
她笑完,二指一松,碧玉小勺坠落碗中,发出“叮当”脆响,宛如清泉漱玉,悦耳至极。
顾玉辞却觉得刺耳挠心,让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眉心,那双艳丽动人的桃花美眸也变得幽暗了起来:“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赵昔微把玉碗放在桌上,抿唇一笑:“初春时节,桃李都才开花,这樱桃整个天下也就只有不到二两,可谓是黄金三千也难求一果。我便是有心要毒杀你,也舍不得这样糟蹋好东西。”
“你——”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两个人之间那层纱布也没必要再遮着罩着了,顾玉辞望着面前的碧玉碗,那碗中暗红色的果浆,逐渐朦胧,最后成了一片似是而非的血迹,让她整个头皮都绷得紧紧的。
而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太过紧张,她竟然觉得胃里有酸水翻腾而上。
她抬手捂着心口,压着嗓音咬牙道:“赵昔微,你到底想做什么……”
话才出口,“哇”地一下,酸水直冲喉咙,她急忙抬袖捂嘴,只留下一双眼睛,充满了愤怒和警惕,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女人:“赵昔微,你往奶酪里加了什么?!”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擅于药理的顾大小姐竟然连这也吃不出来?”赵昔微挑眉一笑。
顾玉辞脸色霎时间白了下来,喃喃问道:“这是什么?”
“没什么!”赵昔微一抚衣袖,在椅子里端正做好,含笑道:“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你……”她目光幽幽一闪,几乎是一个瞬间,便很快反应过来:“你也认识龙髓草?”
“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赵昔微笑意粲然,“我娘曾是医术圣手,虽然她不曾教我行医,可我到底是在山林中的生活过的,一些奇珍药材,偶尔见到也会记在心里……好巧不巧,阿辞送来的那碗药膳,就用到了这味药材……”
“你……”顾玉辞用力捂着心口,强压下那一股又一股强烈的呕吐的感觉,洁白的额头上立即渗出来细细密密的冷汗。
“你也不用担心,这药草并不会致人死亡,只是服用之后会有孕吐迹象……哦,忘了告诉你了!”赵昔微眨了眨眼,笑得十分狡黠,“山里女人常年劳累,有时为了偷得空闲,便会采龙髓草煎水服下,以达到孕吐之效,用来蒙骗丈夫和婆婆。”
“所以……”她手指勾了勾,仿佛招弄小猫儿一样,充满了戏谑的味道:“阿辞妹妹接下来,可要如孕妇一样,吐上好几日了呢!”
“你……你……”
别人出现孕吐征兆不要紧,可她一个黄花大闺女突然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在东宫……
虽然皇帝有意让太子纳她为侧妃,可这到底只是一纸命令,太子尚未执行。
名不正则不顺。
如果此时风言风语传开了去,别人怎么看待顾家,这是其次的,更重要的是,她自己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是,她是处心积虑想要嫁入东宫,但那都是一个原因:李玄夜曾堂而皇之地拒绝过她,所以她必须要光明正大的成为他的女人,才能抹掉自己当初的狼狈。
如果她现在大吐特吐,一个“有孕”的谣言传播开来,她即使以后能成为他的女人,又还有什么用?!
恨意和怒意似铁水浇灌下来,让她整个躯壳都滚烫了起来。
可她却一动也不敢动。
只能用力捂着嘴,牙关紧紧地咬合,直将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也不肯松半口气,生怕一不小心就吐出酸水来。
赵昔微这一刻只觉得无比畅快。
以前,她碍于太子妃的身份,在乎李玄夜的处境,所以即使顾玉辞屡次挑衅,她也多半是能忍则忍,能让就让,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不想让对方彻底下不来台。
但现在她不想了。
她反正也很快就不是太子妃了,太子殿下会不会为难,她也不想去考虑了。
顾玉辞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算计她,她为什么不索性将计就计呢?
她半俯着身,掌心落在顾玉辞的肩头,笑容凉凉的,声音也淡淡的,只有那双杏眼格外的明亮,清凌凌地盯着对方:“不仅如此,我还在里面加了双倍的仙鹤草,阿辞大概这两个月内,是没有行经的烦恼了……”
又是呕吐,再加上没有葵水,便是请再好的名医过来,也只会觉得莫名其妙,怀疑是有孕……
“你……”顾玉辞才开口说出一个字,立即捂住唇,趴在了桌上。
左右宫女都如石雕一样站着,没有赵昔微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上前服侍。
她挣扎了片刻,大口大口地把涌上来的酸水强行咽入腹中,好容易有了一瞬间的喘息,她终于咬着牙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赵昔微,你这样设计我,不等于把太子殿下也牵连进去了?”
她桃花眼里有血丝浮现,愤怒到极点,更有一种毁天灭地的绝美。
而最让她惊讶的是,在最要紧的时刻,她竟然会考虑他的难处:“赵昔微,他宠你,护你,偏爱着你,为了你,他不惜对抗陛下,在御前长跪不起,而你却为了一时的痛快,竟然如此作践他的尊严!”
她也不知道是气得狠了,还是酸涩极了,只狠狠咬着牙,发出含糊却沉重的声音:“你自私、凉薄、锱铢必较,枉他对你一片苦心,到头来,你对他的情分,还不如我!”
第619章 真话
房中安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赵昔微有一瞬间的怔愣。
顾大小姐什么时候这样深情了?
照这样发展下去,等她一离开东宫,没准顾大小姐就能顺理成章成为太子妃呢?
“是啊,我不如阿辞情根深种!”她微微一笑,语气淡然:“既然阿辞对殿下用情至此,那么便好好留在东宫吧!”
她半侧了头,一双笑眼弯弯,隐有几分戏谑:“说不定这碗樱桃酪歪打正着,促进了你和太子殿下的感情呢!”
被情敌这样嘲讽,对于骄傲的顾玉辞来说,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你、你……”顾玉辞气到极点,一口酸水终于忍不住呕了出来,还好宫女眼疾手快,端着金盆及时接住了。
她头一次知道呕吐竟然会这么难受,五脏六腑似全部揪紧在了一团,像是被一只有力的爪子狠狠地抓住、抖开、又重新抓住、狠狠抖开,每一下都让她眼冒金星,就连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冷汗一茬一茬地冒出来,让她额前的发丝一缕缕贴在了一起。
但即使这样狼狈不堪,她也没有忘记质问赵昔微:“所以,你呕吐反胃,都是故意的?你私自服用药草,做出假孕的样子,是为了蒙骗太子殿下?”
她眸光猛地一亮,声音跟着抬高了起来,“我知道了!你为了保住太子妃的位置,才故意使出这样的戏码!所以两大神医联手问诊,也诊断不出你的病情!”
赵昔微眉心一皱。
她用假孕蒙骗他?只为留在东宫?
对于这种泼脏水似的质问,她下意识地就想反驳。
她巴不得李玄夜放她走好不好……
可念头一转,她又觉得,就这么误会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倘若借着顾玉辞之口,让他知道她“有孕”之事彻底是假的,也许、说不定,会放开对她的监视……
唇角一勾,她笑意渐浓:“恭喜你,猜对了。”
顾玉辞本来正趴在一旁大口大口的呕吐,听见这话猛地抬头:“你说什么?”她盯着赵昔微,眸光似有火苗在跳动,重复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是假孕?”
“是啊!”
两个字落下,顾玉辞眼底有光芒一闪而过。
赵昔微当然没有忽略这一微妙变化。
她心里只觉得可怜又可悲。
便是如顾玉辞这般骄傲自负的女子,一旦坠入情爱的陷阱,也会变得这样盲目而狂乱。
她撑起手肘,掌心托着腮,十分认真地打量着因呕吐而奄奄一息的顾玉辞,笑了笑:“顾小姐料事如神,但也只猜对了一半而已。而剩下的另一半,不妨也告诉你好了……”
顾玉辞愣愣地看着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含笑的眉眼,上扬的嘴角,一切都是那么神秘又凉薄。
可却又透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引诱着所有猎物,情不自禁地靠近,情不自禁地追逐。
顾玉辞一时忘了胃里的不适,只下意识地半倾过身子,不自觉地追问道:“另一半……是什么?”
她托腮凝望的样子,莫名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真,说出来的话是那么的动听——
“我对留在东宫,没有一点儿兴趣!”
“什么?”仿佛是太过震惊,顾玉辞身子猛地一颤,她跌坐在地上,嗓音有些沙哑,“你,你说什么?”
赵昔微望着顾玉辞,有片刻的默然。
如果没有那张纳侧妃的圣旨,没有那道废太子妃的诏令,她或许还能有留下的可能。
哪怕是最后,他倘若耐心跟她解释,告诉她这一切缘由和苦衷,她或许还能有挣扎的理由。
但可惜的是,前者他一声不响的接受了,后者他沉默不言的拒绝了。
这等于是把她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罢了……
夫妻一场,好聚好散吧!
她也不想为了一个男人,而变成一个偏执任性的怨妇……
无声地松出一口气,她的眼神柔软如水,坦诚道:“其实呕吐是为了蒙骗他,让他对我放下防备——你也知道,他对我盯得很紧,派了两支侍卫日夜不停轮流守在我这小院,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他夺走了我的一切,把我丢在这冷宫,可我却还只能按照他的意愿生活。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下半辈子如困兽一样,每日醒来就在牢笼里等待主人投喂食物……”
“赵昔微。”顾玉辞突然唤了一句,双眉紧紧皱起,似乎是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你——”
但赵昔微只是摇摇头。
她也不是多信任顾玉辞……
只是觉得,既然她都要走了,能促成一对,也是行善积德了?
至少顾雍是太子的亲舅舅,不论是出于利益还是感情,顾玉辞陪在他身边,是最合适的……
她想起和他之间的种种,初遇时他一箭自林中飞出,射落了王范抵在她脖子上的刀。
再遇,他带她去户曹翻阅资料,帮她解决了赵府的危机。
再后来,他以借粮之名义,送了她一间商铺。
再再后来,他冒着大雨将晕倒在街边的她带回了东宫。
他们之间的种种,一直是他在帮她,照顾她,即使后来他不能给她一个永远,她也没什么好怨恨的……
她淡淡一笑,语气轻松又坚定,继续道来:“我假装呕吐,造成似乎有孕又似乎无孕的样子,让他不得不撤走侍卫,我就能得到片刻的自由,才有离开的可能——”
她目光重新落在顾玉辞脸上,已经再也没有丝毫敌意,甚至还带着几分坦然:“等我离开东宫,他会纳你为侧妃,也许不久的将来,你就会是他的太子妃。而我……”
她的语气忽然一顿,四周的风也跟着停止。
顾玉辞心里莫名乱了一下,眸中陡然涌现一丝急切,猛地低呼出声:“赵昔微!”
赵昔微半闭上眼,语声沉缓而清晰:“而我,不想再留在东宫,不想再和他有半点纠缠……”
最温柔的语气,最冷酷的决断。
顾玉辞倏地推开左右宫女,急急站起身:“不是!”
赵昔微听见她语气中的异常,惊讶睁眼,触及她的表情,霎时间愣住。
惊惧、怨恨、忧虑,甚至还有……几分恐惧?
前几个都好理解,可恐惧是什么情况?
第620章 负心汉
她犹疑这一瞬的功夫,门口忽然涌起一团寒风,如漩涡一般卷了进来。
准确的说,是一团黑金交织的光影,疾掠而来。
乍一眼,赵昔微的后背,下意识地就绷了一下。
再看半眼时,撞见那双冰冷而锐利的眸子,她的心脏没来由地就是一缩,似乎全身的血液,在此刻忽然凝结,失去了流动的机会。
李玄夜!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都听了多少?
宫女一瞬间都吓得傻了,结结巴巴地道:“太、太太子殿下……”
“滚!”
一声冷喝,宫人膝盖一软,忙连滚带爬地退了个干净。
顾玉辞却是屋子里最平静的一个,但也同时是最紧张的一个。
她望着他,眉心微皱,道:“殿下……”
一句话尚在喉咙口,便觉有杀气凛然袭来,伴随着果断利落的两个字:
“退下!”
“是。”顾玉辞咬着唇,满是手足无措的样子,和之气那个骄傲自负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望了面前的两人一眼,唇瓣微动,似乎是好心解释着道:“太子殿下,阿微不是这个意思,她……”
“退下!”
又是一声冷喝,顾玉辞就及时闭了嘴。
赵昔微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论演戏,还得是顾大小姐厉害,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顾玉辞垂下眼,抬步出了房门,却在门槛时,忽然脚步一顿,微侧过脸来,望了一眼房内的他。
春光明媚,绿窗流金。
而他一袭黑衣,负手立于春光之下,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冷酷至极,冰冷至极。
这一瞬间,她的心跳忽然加剧,如冰火交融,绝望和希望同时生出。
这样一个人,真是天生的帝王。
男女情爱,对他来说,真是一种消耗……
赵昔微坐在椅子里,双手托着腮,微仰着脸望着面前的人,突然忘了该有什么样的表情。
她看得很明白,顾玉辞这一次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她吐出真话。
但她并没有拆穿,而是将计就计一五一十把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
她觉得既然不能在一起了,那么分离就是迟早的问题,不管他愿不愿意,都总是要面对的。
而且,她也不是头一次透露这种想法了,虽然每次李玄夜都会情绪有点失控,但总归都是在能够控制的范围内。
只是这一次……
她似乎有点高估了他对情绪的控制能力。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子和下颌,还有紧抿着的薄唇……
这些赵昔微都没有细看,不是敢不敢,而是那身凌厉的杀气,让她条件反射一般移开了眼。
可只这么随便一移,视线毫无预兆地一滑,落在了……他腰间。
修长如玉的手指,按在结实紧致的腰侧。
赵昔微扫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有些遗憾。
他腰间一直没有饰物,也不是一直没有,准确的说是自从把佩玉送给她之后,就没挂其他的了。
按大魏习俗,男子成年后,若有了心上人,一般会佩香囊或荷包,以示心有所属。
而这香囊或荷包,则由他心爱的女子亲手制作,以证情有所归。
她一开始没有这种想法,觉得搞这些花头不能代表什么,后来也渐渐地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熬夜为他精心制作了一只别出心裁的香囊……却没有送出去。
倘若那封诏令晚一天,说不定她就亲手为他系上了……
赵昔微胡乱想着,视线顺着他的手指一游,瞳孔瞬间一缩。
他的手指,按在……
佩剑上!
赵昔微脑子“嗡”地一下,整个人就从椅子里跳了下来:“殿下……”
盛怒之下的他,手指还按在剑上。
假孕、离宫、再无纠缠……这些字眼从她口中说出来,对他来说如同天崩地裂。
她觉得自己该安抚一下他,但一伸手,还没碰到他的衣服,一阵寒意飞出,如雷似电,直袭手腕而来——
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双臂已被他扣住,“砰”地一下,粗暴到不带任何情感,只有汹涌怒气席卷而来,将她兜头兜脑包裹。
后背被硌得生疼,肩胛骨也被扯着疼,还有手腕也被抓得发麻。
赵昔微皱眉望着他,脚后跟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身后是桌子和架子,万一挣扎拉扯,架子上的东西砸下来,不论是伤了他还是伤了她,都势必会引发一场轰动。
但她也来不及去思考这些。
近距离之下,她看清楚了他的眼神。
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的眼底,有这样的浓烈的失望,就像是……像是被心上人彻底辜负之后,那种既难过又隐忍之下,催生出来的失望。
他抿着唇一言不发,这种失望的目光就像是一万根银针,一点一点刺入她的心脏,似乎每一根都在提醒她,她是那个抛弃心上人的负心汉……
等等,负心汉?
明明是他先放弃的!
赵昔微顶着这种银针似的眼神,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
倒不是她心软或者后悔,实在是……门外侍卫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听着至少来了有数十人,怕是将整个回廊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这样被他按住,而他那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让别人看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太子殿下失望也好,伤心也好,反咬一口骂她负心汉也好……
都比不过这样被一群人围观带来的压力大。
“喂……”她挣扎了一下,发现上半身根本动不了,便以脚尖轻轻踢了一下他,低声道:“外面有人来了!”
“李玄夜,你弄疼我了!”
“我的脚麻了!”
她一连提醒了好几句,最后想到了什么,突然紧张了起来:“你别这样按着我了,我的腰很难受!”
她肚子里可不是假的!柳寄山叮嘱过,怀孕初期千万要小心,稍微有个磕碰都有可能伤害胎儿……
但这又不能跟他直说。
赵昔微尝试着放软姿态,柔声唤了好几句,他都是没有任何反应。
只这样盯着她,眸光冷冷的,沉沉的,却又是破碎的,如雪山之巅的千年寒冰,一夜之间崩裂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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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读者说剧情不上不下的难受,所以一会儿还有两更,一次性发完。
今天这个手是分定了,微儿要迎来快乐的单身生活了!恭喜!
悄咪咪说一句,以后还会有追求者哦
大家快猜猜:是谁这么不怕死?
第621章 分手也要选个日子
“李玄夜,你……”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一下时,他却突然开了口。
声音低哑,语速急促,她一时没听清楚,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他松开她的手腕,掌心落在她脸颊。
他的掌心往日都是温热干燥的,而此时却微凉而潮湿,不轻不重地贴在她脸上,指腹沿着她的脸盘轮廓一寸寸的描摹,让她的肌肤有了轻微的痒感。
他捧着她的脸,与她四目相对,眼底的怒意翻腾又压下,压下又翻腾,如此数十次,最后一片冷淡。
赵昔微还在惦记着他刚刚那句话说的是什么,便又问了一句:“你刚刚说什么?”
他忽然笑了笑。
赵昔微看着这笑容,一颗心就又提了起来。
但他也就是这么笑了笑,并没有大的情绪泄露出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速,冷静而克制,又问了一遍:“赵昔微,你真的这么想离开?”
“我……”赵昔微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聚好散的话,她对着他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但他总觉得她是在开玩笑或赌气。
而今天对着顾玉辞,她是头一次这样思路清晰、情绪稳定、目的明确的吐露想法。
她其实已经没有太大的疼痛或者难舍,只是这样亲密相拥,这样深情相望,她那一肚子话突然就有些开不了口。
她这样一丝的犹疑,看在他眼底也如同巨大的希望,他眸光一软,紧绷的身子跟着放松下来,语气也明显温柔了起来:“微儿不想的,对不对?微儿是在说气话,对不对?”
“……”赵昔微瞬间清醒过来。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已经决定好了,若再拉拉扯扯,最后便是两败俱伤闹得大家都没有体面。
靠着他紧绷的身子,对着他满含期待的眼神,她轻轻摇了摇头。
“微儿?”他捧着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赵昔微眼眸一黯,莫名有些难过。
他的情意是真的,但他的放弃也不是假的。
即使他不明说,她也知道他面对着什么。
他目前想要的局面,是她委曲求全接受这种没有名分、如同囚禁的待遇,等时机一到,他再还她该有的名分和自由。
这种安排,如果换了一个人也没什么。
可,她接受不了。
为什么一个男人的功业,总是要伴随着对心爱女子的伤害?
而女子因为爱他,就一定要接受这种不公吗?
他给不了她的,她不强求就是了。
可明知道给不了,还要强行将她留在身边,她觉得不可以……
似乎是捕捉到了她内心的情绪,他忽然低下头来,前额与她眉心相贴,语气很低,但却十分郑重:“微儿,给我一些时间,等战事结束,兵权在手,我向你保证,你还会是我的太子妃。”
他手掌抚上她的后背,隐有哀求:“微儿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并不擅长发誓,也不擅长求人。
这么短促的几个句子,说得近乎生涩,听来却并无轻佻之意。
赵昔微望着他炙热的眼神,心里突然生出一些怅然。
沉默了几瞬后,她终于还是一咬牙,冷静开了口:“我也想做一个相信誓言的人……”
她用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他,语气轻轻的,却如利刃插进他的心窝,让他全身每个毛孔都是疼的:“可是,我做不到。”
她淡淡笑了笑,“我的娘亲隐瞒过我、我的父亲利用过我、我的家族抛弃过我,甚至我的婶母姐妹,都从心底排斥着我……”
她坦诚而平静地望着他,可正是这种坦诚和平静,却更加让他体会到了深入骨髓的疼痛——
“如此种种,都是你从未体会过的,而我,自小到大,便一直在体会分离、背叛、欺骗、伤害……”
“……所以殿下说做决定就做决定,说放弃我就放弃我,根本没有任何犹豫,因为你不知道这些痛苦……”
“而我深深体会过这些,所以面对殿下的放弃,我也不会有丝毫的拉扯,因为这本就是我习以为常的人生……”
“我也想像那些锦衣玉食的世家小姐那样,相信那些虚幻而美好的誓言,可是我没有这种机会……”
如果她从未受过风雨侵蚀,她可能也会像生母那样,为了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苦苦守护一生一世。
可她现在不是啊……
她见识过人心的险恶、体会过人生的辛酸,了解过人情的薄凉……
这样的她,只会相信实实在在的陪伴,不会相信一个没有把握的诺言。
他的额头贴在她眉心,直到她的话说完了,他仍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赵昔微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些什么,无外乎是劝他放手的话。
而李玄夜至始至终沉默着,可情绪却汹涌得近乎失控。
抱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紧得她无法呼吸,恨不得就这样将她嵌入怀里,与她永远不能分离。
赵昔微心里也不太好受。
感情还有余温,缘分已到尽头。
耳畔听见的是他的心跳,鼻尖闻到的是他的气息,她的身子软了下来,放任自己彻底伏在了他的怀里。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脑子里莫名跳出来一个念头:倘若她选择信他一次,那么会不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然而……
腰上忽然一松,身子被人推开,他已站在离她半步远之外。
他定定地盯着她,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有着致命的魔力,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
静默了许久,他忽然转过身去。
赵昔微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陷入了恍惚。
前一刻还缠绵不舍,而这一刻就冷漠决绝,她有些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而他背着手,微抬起头,视线望向门外。
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白色的花瓣在风中飞舞。
他望着那飘舞的花瓣,忽然开了口:“你选个日子吧。”
赵昔微没反应过来,怔愣问道:“什么?”
他依旧背对着她,语气却更为镇定而冷酷,一字一句,缓缓传来:“月底不行,月中也不行,就这月初十吧,黄道吉日,宜嫁娶……正如你嫁过来时一样。”
他的目光随着飞花缓缓落下,定格在庭院的空地上,“夫妻一场,好聚好散,我会备好车马,让人护送你安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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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分手应该体面,谁都不要说抱歉~
第622章 赵昔微,你没有心!
赵昔微彻底愣住了。
虽然这些天来她一直都在等着他松口,但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她轻轻咬了咬唇瓣,一时间觉得不知如何开口。
初十,也就还有三天……
她是想离开,却不是现在马上离开。
腹中胎儿的到来,让她的计划做出了一丝变动。
赵府不会接受一个被废的太子妃。
这对他们来说,她是一颗失败的棋子,是家族的耻辱,即使勉强接受,也不会让她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来。
甚至最有可能的是,这个孩子以后会被赵家捏在手里,当成谋取前程的卒子。她不能接受这种局面。
所以她想的是另外安家,不声不响地购置一处静宅、几亩田地,再雇几个忠实可靠的老妈子,保证她平时的饮食起居。
等一切都安排好,就可以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到那时,即使赵家想打主意,也不能了——皇家虽然对子嗣特别看重,但一个废妃在外头生下的孩子,多半是不可能被承认的。
到那时候别说是赵子仪,就算是李玄夜反悔,也不可能夺走这孩子。
还有茶楼那边,她原先一直碍于身份不好直接插手,等她出了宫,脱离了皇家,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出面经营。
如此种种,计划落实下来,最快也要半个月。
她原本以为,以李玄夜目前的反应来看,只怕是要她大费周章,甚至还担心拖得太久了被他看穿有孕。
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答应了,不仅如此,还催促她马上离开。
“怎么?不满意?”他冷冷的话语,再次将她从思忖中唤醒。
春风从庭前穿过,他的衣袖轻盈摆动,而他始终背对着她,冷淡得仿佛陌生人。
“我……”赵昔微抿了抿唇瓣,一句话堵在喉咙口,要吐出来是万分艰难。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这样明显的嘲讽,赵昔微脑子顿时“嗡”地一下,辩解道:“没有,我没有不满意,我就是觉得——”
“觉得什么?”他猛地回转过身,视线落在她脸上,冷冷一笑,“觉得我太冷酷无情,是吗?”
赵昔微抓紧了衣袖,只觉得无边的寒意蔓延至全身。
他的双眸如暗夜一般幽深,最深处有一簇火苗在跳动,似乎下一刻就要化作铺天盖地的烈焰,将她整个人吞没。
赵昔微站在他面前,忽然一股酸气直冲鼻尖。
她以袖掩面,一连干呕了好几下,再放下袖子时,身子一阵虚脱,只好无力地扶着桌子,才勉强抬起头来。
李玄夜只瞥了一眼,心尖立时一缩。
粉面桃腮,泪光点点,气喘微微,似醉似病,虚弱中带着几分慵懒,好似一朵春雨蔷薇,在风中娇颤颤地绽放。
他忽然卸下防备,冰冷的情绪悉数褪去,低低一叹,柔声道:“既然不想走,就留下来……”
他凝望着她,语气里充满了眷恋和不舍,“你留下来,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我还只宠着你一个,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赵昔微稍微缓过劲来,听见他这话立即就是一个激灵:“什么没发生过?”
他微微一怔,长眉皱了一下,似乎对她这种反应十分不悦,但仍是耐着性子道:“只要你愿意好好留在东宫,这一切都有我来处理,父皇那边我去面对,朝臣那边我来抵挡……”
赵昔微古怪地看着他:“殿下,你在说什么?”
他没再说话。
赵昔微立时明白过来:“你是说,我和顾玉辞说的话?”
他眸色瞬间沉了下来,但却仍顾及着她的情绪,没有发作,只盯着她。
赵昔微忽然“噗呲”笑了出来。
这笑十分明媚,可却没有柔情,只有嘲讽和冷意——他居然相信了她骗顾玉辞的那些话!
其实他进来时,那副暴怒欲燃的样子,她就知道他是信了。
但她当时也没来得及细想,毕竟话是她说的,人家信了只能说她编得好。
可是现在细想下来,却觉得十分荒谬。
李玄夜是什么人?他机敏又聪明,洞察人心,朝中那帮老狐狸也难以骗得过他,怎么她这样破绽百出的谎言就深信不疑了?
而且今天最明显的,难道不是顾玉辞的挑拨吗?
连她都看出来顾玉辞的目的,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人家只不过是用了一点儿小小的伎俩,他就这么容易的上了钩,说明还是对她的信任不够。
赵昔微想着,心里最后一丝火苗也熄灭了。
这种情况,她如何能留下来?
她要是留下来,以顾玉辞的头脑和手段,能让她安安心心的呆在东宫?安安心心的生下这个孩子?
面对敌人的虎视眈眈,她一个废了位份的人,又拿什么和顾玉辞抗衡?拿什么来保护自己的孩子?
她敛了笑意,表情郑重:“李玄夜,我是真的想离开,不是在跟你赌气,我和顾玉辞说的那些话,也就是想和你说的话,我——”
话未说完,肩上忽然一痛。
“是!”李玄夜怒声打断了她的话,他身子倾压而来,掌心用力抓着她的肩膀,眸光欲噬:“我知道,你是真的想离开!可我不想放过一点儿可能……我怕你后悔,怕自己后悔,所以我一遍遍的自欺欺人,一次次的给你机会!可你呢?”
语气又急又快,几乎不带停顿:“而你,你为了能顺利脱身,不惜服下药物、不惜残害身体,不惜日夜忍受呕吐之苦,制造假孕之象欺骗我,只为让我还你自由!你知不知道,拿这种事做文章,是皇家最不能容忍的罪过!光是这一条,就能让你万劫不复!”
冷冷一笑,“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忍心责怪你,不想让你受半点儿委屈,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哪怕是你犯了再大的错,我也愿意替你掩饰、替你抹平、替你承担!即便是这样,你还是铁了心要离开,铁了心要和我划清界限——”
语气一顿,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嗓音陡然沙哑:“赵昔微,你没有心!”
他身子越贴越近,胸膛几乎要压住了她。
赵昔微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着近乎狂乱的情绪,她掌心往后压住了桌面,只觉得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坠。
是啊,他对她是挺好的。
可也仅仅就是这样了。
为了这样的好,而牺牲掉自己的下半辈子,像一只鸟儿一样被他囚禁深宫,甚至还要被别的女人算计,每天醒来就是勾心斗角……
还是算了吧!
她看着他,没有做声。
对着她这样平静淡漠的眼睛,他忽然觉得心口一阵窒息,剩下的那些话,那些滚烫而郑重的承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的心都不在了,强行留下又有什么意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汹涌的情绪逼退,轻轻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他抬起手指,沿着她的肩线缓缓拂过,再由脖颈顺滑而上,在她下颌摩挲几许。
带着浅浅的眷恋,这么轻轻描摹了一下她的轮廓,似是最后一遍的温存,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
最后,他双手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对上自己的眼睛,缓缓道:“既然你这样想离开,那就还是放你走吧——”
他忽地松手,站起身来。
赵昔微还半靠在桌子上,身子仍保持着后仰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已转过身去,留给她半个侧脸。
窗外阳光明媚,照在他的眉眼间,更显深邃冷峻。
“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往日种种,就此一笔勾销……”语气一顿,似有无尽疲惫,“三日之后,诏书下达,便是你自由之时。”
他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作停留,果断踏过门槛,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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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分手了,我好舍不得,拖这么久,还是要分的……其实有没有可能,不是我想拖,而是主角不想分就是说?
第623章 彻底断干净
花时微雨,斜风轻度,又是一年春分至。
二月初十,废位诏书准时下达。
来传旨的是曹德,作为皇帝身边的老人,他做事向来极有分寸,飞快地念完诏书内容,立即堆出一副笑脸,恭敬地道:“陛下还让老奴给您带句话——娘子此番离宫,特赐白银万两、金玉首饰数箱,另外,东宫的珍宝古玩,只要您瞧得上的都可以带走……”
话说到一半,觑了一眼廊下,心里就直打鼓。
一箱箱,一笼笼,金银灿灿,珠玉琳琅,在日光下交织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他略一迟疑,便抬起头来,面有难色:“赵娘子,您这是……”
赵昔微一身竹青色素纱衣,乌黑的发髻上已除下金玉珠翠等贵重首饰,只斜插着一支样式普通的碧玉簪,再簪了两朵绢纱制作的珠花。
她接了圣旨,将它交给丫鬟,然后站起身来,笑着道:“曹公公既然来了,也免得我再折腾一趟了!”
她一招手,对着院门口几个小内侍示意,“你们过来一下。”
小内侍心中有异,但却被她的气势莫名给震慑住了,只好忘了她是“废太子妃”的事实,屁颠屁颠地小跑了过来:“您有何吩咐?”
赵昔微没搭理他们的谄媚,只提着裙摆下了台阶,然后在他们目瞪口呆的表情中,缓步行过中庭,来到那一条长龙似的箱笼旁。
衣裙飘飘,姿态悠然。
那打开的一箱箱金银珍宝,映着她皎洁明媚的容颜,恍若珠玉生辉,让人不敢直视。
她的脚步缓缓行过,语气淡淡:“衣裳、首饰、鞋袜、布匹、还有金玉珠宝……都已收拾齐整,一并登记在册,只待公公查看核验之后,便立即封箱,交呈库房——”一语毕,不待曹德回应,便抬起右手,掌心向上,吩咐道:“取账册来。”
“是。”
宫人丝毫不敢怠慢,只觉得被废了位份的太子妃,比原先还要威严万分,忙不迭地捧着账册就跪了下来:“这是奴婢们整理了一夜,凡您从前用过的,穿过的,戴过的,一桩桩,一件件,均一一登记在册,还请娘子过目。”
赵昔微轻轻一颔。
锦绣便上前取过账册,双手捧着递到她面前:“小姐。”
赵昔微拿过来,认真翻看了两页,便又还了回去,然后一抬眼,示意那几个小内侍:“开始吧,你们几个,拿着账本逐一查验清点,若有遗失的,或者缺漏的,跟素玉说一声就成。”
曹德正在心里打着鼓呢,听见这一句话,那鼓声咯噔一下就停了,忙推辞道:“赵娘子,老奴只是负责宣读圣旨,别的一概不管……”一面说,一面朝几个小内侍瞪了一眼。
赵昔微也不想让他为难,便含笑点点头:“既然这样,那就直接送去库房吧!”
等一切都张罗好,太阳都晒到了头顶。
曹德带着几个小内侍匆匆离开东宫,直到迈出最后一道大门,这才停下脚步,往回看了一眼。
几个小内侍跟着停了脚步,也纷纷扭头看了过去。
却见宫墙深深,梨花摇落,满地雪白。
“哎——”曹德收回视线,无奈摇摇头,长长叹息道:“一个狠得下心,一个沉得住气,何来破镜重圆之日啊……怕是就这么彻底断干净了罢……”
小内侍听着这莫名其妙的感慨,心里一惊,忙问道:“师父,您说什么呢?谁狠得下心,谁沉得住气?又什么破镜重圆?”
曹德抬手就一个爆栗子敲在小内侍额头,训斥道:“师父往日里都是怎么教你们的?都忘了!?”说罢,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迈步向前而去。
“师父,小的没忘。”被莫名其妙打了一顿,几个小内侍忙提着衣摆追了上去,“师父,您教育过小的,在宫里说话做事,都要长几个心眼……”一面小步紧跟着,一面嘟囔着默念:“师父您说了,耳听不一定为真,眼见不一定为实,徒儿们都一字不落的记在心里呢,您看,这太子妃……哦不是,这赵娘子她虽然不是太子妃了,可徒儿们看您的眼色,就知道她还是非同一般的尊贵,所以徒儿们不敢有丝毫怠慢……”
说到一半,忽然恍然大悟:“师父,您说的是,太子殿下和赵娘子,还会有破镜重圆的一天?”
曹德脚步又是一顿,看了小内侍一眼,突然吩咐道:“你们几个,去打听一下,太子殿下正在做什么。”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太子殿下对太子妃曾经的宠爱,也不像是假的。
就连皇帝都放不下心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千万不要伤了和气。
曹德哪能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伤了和气事小,万一把太子惹怒了,来个抗旨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是他捧着圣旨过来东宫,这一路是把脑袋提在了裤腰上,怕就怕太子殿下拿他下刀子。
可哪里料到,这废位诏书一下,赵娘子即将要离宫之时,太子殿下半个人影也不见,连句宽慰的假话都没有,这也未免太薄情了些……
崇文殿内,薄情的太子殿下正与群臣议事。
东宫属官齐聚一堂,另有三公九卿面北跪坐。
与平时的鸦雀无声不同,此时众人是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争得是你死我活。
太子要出兵西凉,永绝后患。
可三公九卿各有各的小九九,也各有各的责任,好日子过惯了,谁愿意突然勒紧裤腰带,过上朝不保夕的苦日子?
一时间全部都达成了统一战线——
“太子殿下!去年江南河北两地受灾严重,国库粮仓均无盈余,本该让百姓休养生息,怎能又起战事!”
“太子殿下,请恕老臣直言——兵者,乃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殿下,您要三思啊!”
“是啊,太子殿下,凉州贼寇作乱多年,与我朝交战已久,这几年更是兵强马壮、锐气正盛的时候,我们不可贸然强攻啊!”
一时间“三思”之言不绝于耳。
而东宫属官都是太子的人,对于这种一边倒的施压,怎么能坐视不理?
立即霍然起身,有理有据逐条驳斥:
“一派胡言!边境不稳,民心不安,国库何来盈余富足,百姓何来休养生息?”
第624章 您好歹去送个别吧?
“何大人所言极是!只要一举攻克西凉,那凉州十八军就都班师回朝,从此少了一大笔军饷开支,那国库自然就有盈余了!”
“没错!凉州贼寇虽然强悍,可我们这支骑兵营也不是吃素的!太子殿下亲自训了大半年,诸位兄弟们都等着斩敌立功呢!”
这边话音一落,那边立即强势反攻。
吹胡子瞪眼,急得脖子冒青筋,如此辩驳了几个来回之后,索性开始骂人了——
“上兵伐谋,下兵伐攻,尔等就知道打打杀杀,一群莽夫!”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你们就知道缩在长安,一群腐儒!”
一片喧哗声中,惟有书案上方冷静端凝。
书页沙沙作响,李玄夜以手支额,微阖双目,似压根就没在意群臣说了些什么。
众人争吵了片刻后,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忙正襟危坐了,又顺手一拢衣袖,悄悄地把眼神投向上方。
越看就越觉得后背一凉,顿时额头密密麻麻的都是一层冷汗。
方才两边的人吹胡子瞪眼对骂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作何感想?
又一想,这也怪不得他们,说到底,大家也都是真的急眼了,才会出此洋相。
这次出兵太后压根就不同意,是太子自个儿训练了一支骑兵营。
两军交战,一出手就必有伤亡,岂能儿戏?靠三千骑兵,就想拿下西凉,真是痴人说梦!
可又一想,太子和陛下可是父子一条心呐,他若真的铁了心要攻打,他们说破嘴皮子又能怎么样?
这边厢眼睛一瞥,感受到那边的鄙夷,立时又是一股无名火起——太子殿下为了攻克西凉,连太子妃都忍痛割舍了,你们还拦着不让打,未免太不把殿下放在眼里了!
然而,不论下方众人是如何的大眼瞪小眼,上方的太子殿下,至始至终都闭着眼,一句话也没说。
大家有沉默了半晌,忽然就都忘记了刚刚对骂的怒火,转而都齐齐把注意力放在了一件事上:太子殿下,他怎么了?
就有人想起了今天朝中的一件大事,顿时整个人都凉了半截: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好像是,太子妃被废的日子?
一瞬间,殿内的众人仿佛都失去了呼吸,只张大着嘴巴,呆呆地望着上方。
这下再也没有人敢发出一个声音了。
但,也是有例外的。
方才殿内闹成一团,也没人注意过外面的动静。
此时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这才听见廊下来来回回、踢踢踏踏,急促而焦躁的脚步声。
有人就朝袁策使了个眼色。
书房重地,闹腾不休,成何体统!
一道绯红身影匆匆入内,唐珩也顾不得左右那一双双瞪得铜铃似的眼睛,更顾不上殿内安静得诡异的气氛。
他一进来就看到太子殿下支额闭目的样子,只当是为了太子妃之事心烦——废话!媳妇儿都要跑了,能不心烦吗?
这群没心肝的,还只知道拉着太子殿下谈论军国大事!活该一个字都懒得理你们!
唐珩一想,就觉得自己又一次押对了宝。
于是一拱手,硬着头皮凑近书案,清了清嗓子,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李玄夜闭目不言。
唐珩心急火燎得跟什么似的,略提高了声音,又唤了一句:“太子殿下?”
李玄夜睁开了眼睛,瞥了他一眼,眸光幽冷。
唐珩心里一喜,心说这还遭算是没白来,看吧,果然是在装睡。他忙躬身又凑近前些,低声禀道:“太子殿下,车马一会儿要经过我们户曹,您可否有什么吩咐下官的?”
李玄夜放下了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冷冷看他:“嗯?”
两边的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官员,都有些茫然而不解:这是谁?难道很受太子器重吗?没头没尾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正思忖间,那小官员突然放开了嗓子,大声道:“殿下,赵娘子即将出宫,下官冒死问一句,您要不要去送个别?”
赵娘子?送个别?
众人一阵心惊肉跳,突然反应过来,赵娘子,和太子有关的,姓赵的,可不就是才被废掉的太子妃么?
才相通这一层,不免有些暗暗磨牙:这哪里冒出来的狐狸,官儿不大,拍马屁倒是有一手!
只是,看太子殿下这神情,似乎是马屁拍到了马背上呢——
板着冰山似的一张脸,哪有半点不舍?
唐珩只听见心里“啪嗒”一下,就碎了一地的渣渣。
太子和太子妃,可是他最看好的一对啊,他还想着等太子妃地位稳固了,帮他吹吹枕边风,让他升一升官呢……
可这半年不到,就这么一拍两散了??
这种心碎的感觉,简直比他自己媳妇儿跑了还让他难受。
唐珩眼一闭,牙一咬,又将声音拔高了几节:“殿下,马上就是午时正刻了,赵娘子估计已经准备出发了——”
“啪嗒!”唐珩一个哆嗦,就见一只玉镇纸朝他砸来。
他脚跟忙缩了缩,“咚”一声脆响,那玉镇纸擦着殿内的柱子而过,顿时留下一道醒目的划痕。
“殿下?”唐珩不解中带着一点委屈,“娘子这一走,您可就再也见不到了,您,您,您好歹去送个别吧?”
“嗯。”淡淡一个字落下,唐珩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
到底是舍不得,还是舍得呢?
可太子殿下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机会,只笑了笑,吩咐道:“你回去吧,将去年堆积的户帖黄册清出来,再重新登记造册一遍。”
唐珩惊呆了,他用一种“我没听错吧”的眼神望着太子殿下,喃喃道:“殿下,那个,那个……”
“孤知道了,不必多言。”李玄夜摆了摆手。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唐珩一拱手,急急道:“那个户帖黄册,是十年才登记一次,下官……”
“怎么?”太子殿下提起笔,侧目看向他:“孤看你挺闲的,提前把这十年的都做完也无妨。”
唐珩一阵绝望,忙撩袍就跪了下来:“太子殿下,非下官不愿,而非下官不能啊,下官要是清查户帖,今晚必定忙到很晚下值——”
“哦?”李玄夜一挑眉,“你的意思是,太晚回家不好?”
“嗯嗯嗯!”唐珩觉得太子殿下还是很解风情的,心里一阵感动,忙道:“太子殿下,您真是体察臣心——”
只是话还没说完,那太子殿下就淡淡丢来一句话,打破了他的感动:“那你这个月就住在公房吧!”
“不是,不是!”唐珩大急,脱口而出道:“今日是春分,家中夫人说,要给下官做春菜鲫鱼汤!殿下您不知道吗?春分这天要和夫人一起吃春菜,夫妻才能和和美美恩爱白头啊!”
李玄夜捏着毛笔的指尖就是一收,连眉心都冷沉了下来。
可唐珩一个激灵,忙见缝插针就劝道:“您也还没吃饭?是不是太子妃啊不,赵娘子走了,您没有胃口?您……”
李玄夜抓起毛笔,又掷了过去:“滚!”
“是!”唐珩见他是真的动怒了,也顾不上自己的劝和大业了,一撩衣袍,火速退了下去。
第625章 年年觅旧巢
微风徐徐,杨柳青青。
院中桃李开得正好,一簇簇在枝头轻轻摇晃,似烟霞一般娇艳明媚。阳光如金纱般温柔华美,轻轻笼罩着整个庭院。
宫女们来去匆匆,忙着将日常物品一件件收拾起来,偶尔有衣裳摩擦发出的声音,除此之外并无动静。
这是一个宁静的春日午后。
赵昔微卷起淡绿色的窗纱,望向窗外。
燕子翩然归来,于檐下呢喃私语。
素玉勉强露出几分笑意,柔声道:“娘子可是觉得这燕子太吵闹了?奴婢这就让人将它们赶走……”
话音未落,赵昔微已放下窗纱,背转过身去:“算了吧,就让它们住在这里。”
素玉一愣:“可是您搬出去后,这院子就……”
剩下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搬出去后,这院子就没有主人了,留着这么个燕子窝,迟早也是要被人捅下来的。
赵昔微没有说话,只微侧过头,视线落在梳妆台上。
铜镜中的人,柳眉杏眼,粉面桃腮,正直青春年华。
可是她又再一次经历了离别。
她抬起手指,轻轻触摸着铜镜里的自己,想起这几个月的过往,恍然若梦。
“多情双飞燕,年年觅旧巢……”笑了笑,她语气轻柔,“燕子念旧,只要认定了栖身之所,便是一生一世,如今费了半天劲才筑了这么个小巢,你又何苦再赶它们走。”
素玉眼圈一红,忽觉得嗓子难受得紧。
她是宫里的老人,不能自由跟着赵昔微离开。这一次分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或许,这一辈子再也见不上了。
眼眶里一片凉凉的,她忙转过身去,抽出袖中的手巾,半掩住了面。
哽咽了好几下,才绷着嗓子道:“娘子,车马都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大门外候着,您别误了时辰。”
“好。”
赵昔微嘴里应了,可脚步却没有挪动,只凝视着铜镜,半晌,才抬起手,指尖落在妆匣上。
她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上面镶嵌着的珠玉宝石,然后食指轻轻一按,“啪嗒”暗扣打开。
她又抬起左臂,宽大的袖子展开,她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素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却没有再催促,只将不解的目光投向了她的手掌。
白玉通透莹润,静静地躺在掌心,如同捧了一束皎洁的月光。
红色的穗子垂落下来,在她修长的指尖摇晃,好似一抹艳丽的红霞。
赵昔微端凝着这枚玉令,手指屈起,指腹贴近。
温润、细腻、皎洁无暇。
上面雕刻着的游龙栩栩如生,这是皇家威严的象征。
她的指尖轻轻滑过上面刻着小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说只要她拿着这枚玉令,不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第一时间出现。
但她最危险的时候也没舍得亮出来过,只有一次,还是因为担心他的处境,才不得已亮出了玉令。
而从今以后,她再也用不上了。
因为她和他再也没有关系了,以后不论她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他都不可第一时间出现了。
心里难过了一下。
他不会再抱着她笑闹,不会再蹲着给她穿鞋,不会再喂她喝药。
但只是不会再为她做这些而已。
他很快就会有新的女人。
他是否也会哄那个女人开心?是否也会为那个女人穿鞋?是否也会和那个女人耳鬓厮磨……
心里顿时一扎,疼痛感让她猛地清醒过来。
是啊。
少了她,他还会有千千万万的女人。
他这样宠着她疼着她,可倒头来呢?还不是什么理由都没有,说放手就放手了……
她还握着这一丝情意舍不得做什么?
她还很年轻,她还不足十八岁,她的人生还有很多很多的可能。
而在东宫这短暂的时光,与他曾经的卿卿我我,不过是一段有始无终的缘分罢了,不值得她下半辈子沉湎其中!
她拿起玉令,果断放进匣子里,然后“啪嗒”一下,合上暗扣。
素玉欲言又止:“娘子,您……陛下发了话,说您喜欢的都可以带走……”又怕她听不进去,便索性提醒道,“娘子,恕奴婢多言,外头可不比宫里,这金簪玉佩什么的,有些时候可比银两还好使……就比如以后有个宴请应酬的,娘子也是要打点人情的……”
赵昔微把妆匣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这才笑着道:“这枚玉佩,就算是我敢拿它做人情,也没人敢收的!”
她转过身,吩咐素玉:“一会儿袁策过来了,你让他把这个交给殿下吧!”
素玉仍有些迟疑:“那陛下赏赐的白银……”
“带走吧!”这一回,赵昔微倒是十分爽快地应下了,她笑了笑,语气轻松:“是我该得的,我一个不落的会带走,不该我得的,我一丝也不留的会归还!”
素玉一怔。
赵昔微已一抬手,命令道:“时辰到了,出发吧!”
……
崇文殿内,议事结束,群臣鱼贯而出。
数名内侍捧着午膳躬身入内。
这一进一出之间,衣影晃动,步履轻响,带起微风阵阵,案上纸卷沙沙,惊动了左右静候的侍卫,忙抬手示意内侍们退下。
内侍将饭菜一一摆在案上,也不敢多说什么,脚跟一转,就悄悄隐入了屏风之侧。
而李玄夜依旧坐在椅子里,似乎对这一切无所察觉。
侍卫犹豫了一下,最终鼓起勇气,劝道:“殿下您忙了半天,先吃点东西吧……”
“是啊,殿下,您、您就先吃点吧。”另一个侍卫也吞吞吐吐地劝了起来。
李玄夜正洗了手准备吃饭,忽然门外脚步急促,杨仪匆匆入内:“殿下!”
李玄夜擦手的动作就顿了一下,问道:“何事?”
杨仪虽然来得及,可临要回话的时候,又有些迟疑了:“殿下,午时正了……”
李玄夜下意识地就皱了眉:“怎么了?”
话一出口,手指就猛地捏紧。
午时正,她出宫的时辰。
杨仪打量着他的神色变化,心知他已经明白过来,便不再多言,只恭敬地候在原地。
李玄夜将棉巾丢进盆里,起身步下台阶。
杨仪一声不吭地等着。
第626章 雪中送炭难得
他背着手,缓步走到中庭,就在杨仪琢磨着要不要开口时,他又忽然止住脚步,将视线望向殿外。
“殿下……”杨仪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犹疑不定的样子,不免有些心疼,便自作主张地道:“属下已备好车马,您要是现在追过去……赵娘子尚未出宫门……”
“不必了。”话音刚落,李玄夜忽然打断。
他转身,迎着杨仪等人惊愕的目光,一撩衣摆,重新在椅子里落座,语气淡淡:“吃饭!”
杨仪:“……”
这夫妻一场,最后一面,送别都不送一下的?
狠还是自家主子狠啊……
转念又一想,这废太子妃位份的事,也是迫于形势没有办法的办法。
朝中多少人都在看着呢,如果这时候还优柔寡断、纠缠不清,给了太后党羽一个把柄不说,也难免让其余老臣失望。
只是,自家主子这样一刀两断,多少有点对不住曾经的太子妃……
也不知道会不会心生怨恨?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时,赵昔微坐在马车内,满心满眼都只有两个字——尴尬。
正是午膳时分,忙碌了一早上的官员们步出衙署,纷纷涌上公厨或者长街。
因是无罪被废,不知是皇帝默许还是李玄夜有意,她这回乘坐的还是金车,而左右护送的侍卫,在她的执意拒绝下,也由原来的一百人缩减成了二十四人……
出东宫,入内街,穿行在衙署之中。
二十四名侍卫,身骑骏马、腰佩长剑,队形整齐。
领头开路的、左右护卫的、殿后断尾的,每个人各司其职。
两边衙署热闹了起来,端着食盒的,抱着公文的,还有捧着官帽的,一个个全部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纷纷将目光锁定了最中间的马车。
尽管赵昔微坐在车内,将帘子全都拉了下来,遮得严严实实,但还是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她不由得有些懊恼。
早知道该天一亮就出发的,不,天不亮就走才是最好!现在这种情形,她不用多想也能猜到,明天长安城会传出怎样的传言。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已经决定要离开了,哪管人家怎么看呢?
才打定主意,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还有一道焦急的声音:“等等!等一等!”
赵昔微平静的心,猛地就是一跳。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不假思索之下,手指下意识地就抓住了车帘。
正要掀开时,忽然又是一停。
她急着掀开做什么呢?
他来了又怎么样,不来又怎么样?能证明什么?
他前几日还恋恋不舍地挽留她呢,可最后得知她去意已决时,那份说放就放的姿态,可利落着呢!
罢了……
手臂缓缓垂下,可车帘布依旧捏在指尖。
他到底是太子殿下,虽然以后不再是夫妻,但只要她还在长安一日,就逃不掉和打照面的机会——虽然她没有进宫的可能,可他有出宫的自由啊,京城就这么大,总不能每次见了都避之不及吧?
再说了,要真的说放就放,就该坦然磊落面对才是,何必要扭扭捏捏?
他既然好心送别,她就说一句谢谢吧!
马车放缓,后头追着的人小跑着到了近前。
“赵娘子,赵娘子!”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车外响起,赵昔微倏地挑开车帘,就愣了一下:“怎么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谁!”唐珩跑得额头都起了汗,他双手扶正了官帽,仰起脸看向马车:“赵娘子,方才你的马车经过我们户曹,我就想拦下的,可惜你们走得太快,根本没给我反应的机会!”
左右都是人,侍卫,官员,还有不停巡逻的侍御史,唐珩这一遭是冒着被弹劾、甚至丢官帽的危险。
他急急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双手举起送到了车窗下,语气有些怅然、也有些遗憾、但同时又有着几分亲切:“赵娘子,今日立春,这是家中夫人做的春菜饼,她说娘子忙着出宫肯定顾不上吃饭,让我给你捎上两只路上吃……哦,对了,这是我才从公厨领的牛肉干,这个好吃又扛饿……”
左右侍卫虎视眈眈,唐珩品级不高,对着这样大的阵仗,不免有些紧张,一双手举着都有些发颤,可笑容却是十二分的真诚坦然。
赵昔微接过那包春菜饼,心里忽然有些五味杂陈。
唐珩见她没说话,便忙又道:“娘子放心,这春菜饼香而不腻、老少咸宜……”语气一转,忽然有些不自信,“你要是不喜欢……”
“没有!”赵昔微粲然一笑,语气十分欢快:“多谢唐大人,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唐珩眼睛一眯,笑得胡子也翘了起来,引得左右侍卫都不由侧目。
马车辘辘向前,出了内街,终于听见外面车水马龙的喧闹声。
赵昔微忽然有些忍不住,掀开车帘回头忘了一眼。
朱雀门几个字映入眼帘。
心里顿时一空。
就这样分别了吗?
也好……
她自嘲一笑,桥归桥,路归路,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分开,也挺好的……
耳畔响起锦绣的嘀咕:“这个唐大人,可真是……”她一面说,一面将那包春饼小心翼翼地打开,笑着直摇头,“我当是什么宝贝,这不就是最常见的酸菜饼吗?”
诱人的香气扑入鼻中,银宝吞了吞口水:“你可别说,这饼讲究火候和手法,做得好的可好吃了!”
“是啊!”赵昔微回过神来,语气微沉,“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得,唐珩……真是个不错的人……”
“那可不是。”银宝哼了一声,“小姐您看,比起某些连送都不来送一下的人,唐大人可真是有情有义多了!”
话音刚落,忽然大地震颤,有疾风涌动。
侍卫紧急勒住缰绳,驾车的马夫也没个防备,猛地一下停了车。
“哗啦”一声,侍卫齐齐下马。
如同神针入海,方才还风起云涌的长街,瞬间归于平静,不仅如此,还平静得有些可怕。
“嘚、嘚、嘚——”
马蹄碎响,平稳有力,但又有些凌乱,“嘚嘚嘚”几下,是另外还有一匹马的声音。
接着一道清脆而稚嫩的声音传入耳膜:“嫂嫂!等一下!”
这个声音……
赵昔微撩开车帘,向外望去:“公主怎么——”
话语猛地停住。
春光明媚,白马飒沓来,如流云似闪电,一个瞬间便已横档在她车前。
赵昔微仰起脸看他。
他一袭黑衣金纹,端坐于马背上,幽冷而镇定地看着她。
他不开口,所有的侍卫也就不敢吱声,就连长街上喧闹的摊贩行人,也跟着屏住了呼吸,既好奇、又紧张地盯着这边。
赵昔微本来话都到了嘴边,可一对上他的目光,就瞬间也沉默了。
还以为是来送别的,看这架势,是来问罪的?
也不知道,她哪儿又惹他不开心了?
这两人都不说话,可就急坏了一旁的灵犀。
她拍了一下马背,小马驹猛地一蹿,就跃到了李玄夜左侧。
这样大的动静,李玄夜也没说话,只长眉皱了一下。
灵犀半趴在马背上,也不顾他的脸色,只冲赵昔微直眨眼睛,大声道:“嫂嫂,太子哥哥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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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节日快乐呀~
第627章 以后谈婚论嫁
“太子哥哥有话跟你说!”
灵犀这一嗓子落下,街上人群蓦然回头。
满目春色皆幻影,十里繁华瞬成空。
长街空寂,唯有那黑衣白马,雄姿英发。
众人只这么看了一眼,便觉得心神一撼,忙拢了袖子,脚跟轻挪,不自觉地让出一大片空地来。
废妃离宫之日,太子追出来送别。
接下来会发生怎样你侬我侬难舍难分的一幕呢?
大家既好奇,又害怕,既迫不及待想看热闹,又胆战心惊怕被殃及。
但最终还是好奇战胜了恐惧,为了能尽距离的见证这一场宫闱秘闻,所有人忍住了想要离开的心思,一个个全都抬起头,若无其事地望着天,假装欣赏春天的风景。
皇家再威严,太子再尊贵,也没说不准让老百姓看风景吧?
赵昔微半掀着车帘,觉得更尴尬了。
早知道她就装死好了,现在让一群人围观算什么事……
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看向那人——
春光明媚,洒落在他衣袖,金色暗纹若隐若现,似水波粼粼,泛起碎金般的光点。
他端坐于骏马之上,赵昔微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只能半抬起脸儿仰视着他。
他来时策马如云,飞骑而至,就算赵昔微坐在车内,也感受到了那种急不可耐。
可现在把她的车截停之后,他倒又变得冷漠镇定了。
他一只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随意地垂下来,就这么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而那目光则淡淡的,至始至终都盯着她。
别人或许不知道他这是何意,但赵昔微却看懂了。
当着这么多人,又都是街坊百姓,太子殿下怎么能屈尊纡贵、先主动开口呢?
赵昔微回味过来,心里就觉得好笑。
她先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她已经看开了。
只是……
她为什么要迁就他?
她又不是他什么人了。
再说了,某些人不是要绝情到底吗?早不送晚不送,现在在这大街上,要上演什么郎情妾意的戏码不成?
对不起,她没这个心思!
轻轻冷哼一声,她手指一抬,正要拉下车帘——
劲风突来,卷起车帘如浪,她尚未反应过来,手腕已被人捏住。
“殿下——”他这一下力道极大,又出手蛮狠,赵昔微没个防备,大半个腰身险些被他扯着探出车窗。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呢!
赵昔微一手抓住车窗边沿,一手用力挣了一下,却如蚍蜉撼树,丝毫动弹不得,只好撅了嘴,狠狠瞪他:“你弄疼我了!”
他手腕力道立时一轻,但扣着她的手指仍旧没有放松的意思。
赵昔微忽然觉得十分生气。
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他不要面子,她还要呢!
“李玄夜!”她怒声唤道,“你干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半俯下身子来,平视着她的眼睛。
赵昔微本来满腔的怒火腾腾的烧了上来,可乍一对上他的眼睛,心里不知道是那根弦,蓦地一扯,整个心窝子就都跟着抽痛了一下。
他的眉眼生得十分精致,长而英气的眉,眼尾纤细上扬,却没有阴柔或多情的感觉,只有骄傲又贵气的风采。
而此时,这双骄傲又贵气的眼睛里,却带着几分压抑着的情绪,虽然不太明朗,但赵昔微和他相处这么久,只他捏着她的手腕时,那种恨不得将她从车里捞出来,强行塞入怀中的冲动,她还是感受到了。
隐隐猜到了他接下来肯定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她就更加警觉了——再刺他一两句,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粗暴的事情来呢。
“太子殿下。”她无奈地放弃了挣扎,选择主动问候:“殿下突然追过来,可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我——”他似乎是被她的落落大方给扎了一下,才说了一个字,忽然语气一凝,剩下的话就又吞了回去。
“……”赵昔微有些哭笑不得,便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了灵犀。
可灵犀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怎么能懂自家哥哥那百转千回、复杂深沉的心思?
可她也感觉到了,太子哥哥眼下好像很难为情、很害羞……
她觉得自己作为妹妹,助哥哥一臂之力是义不容辞的情分。
于是,抿了抿唇角,一句话就脱口而出:“嫂嫂,哥哥他舍不得你!”
“嘶——”
话一出口,四周立时响起一片倒抽凉气之声。
赵昔微整个人就是一僵。
就是李玄夜自己,心头也跳了一下。
“你……”他语气低柔了下来,才说了一个字,忽然前方有人影当空一掠。
左右侍卫立即抽刀:“什么人!”
然而来人身轻如燕,运功如飞,只半息之间,已翩然落在了车前。
青衣白发,如松如竹。
侍卫“唰”地一下飞身而上,正要将他拿下,赵昔微忽然惊呼出声:“柳叔叔!”
柳寄山微微一笑,整了整衣袖,语声温醇而柔缓:“是我。”
眸光一凝,落在李玄夜的手上——他还抓着赵昔微的手腕没有放,立时皱了眉,嗓音陡然冷沉:“太子殿下!”
又看向赵昔微,已带了几分责备:“阿微!你们这是做什么!”
赵昔微只觉得他的目光如烈火一样,灼得她的脸颊都烧了起来,忙一缩手臂,却没缩回来,只好哀求地瞥向李玄夜。
柳寄山这一下也看懂了,于是也跟着把视线投了过去,怒斥道:“太子殿下!恕草民直言,阿微现在已是赵家女,和皇家再无干系,你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当街强行拉扯,怕是不妥……”
越说越是愤然,一字一句,大有一种同归于尽的气势,“殿下便是不顾忌自己的名声,也要在乎阿微的名声!既然已经废了她的位份,那便就该还她一片清净,殿下这样纠缠不清,阿微以后还怎么谈婚论嫁——”
“柳叔叔!”赵昔微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感觉到捏着她的手指越来越收紧,她的手腕近乎麻木,忙出言打断,“柳叔叔您误会了!太子殿下是有话要跟我说,一时情急,才拉了我一把……”
“阿微。”柳寄山顿时气得胸疼,“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帮着他说话?”
第628章 你忘了我吧
“我没有……”赵昔微突然就没了气势,忙瞥着李玄夜,小声道,“你有什么话,赶紧说吧,让人看着不好。”
李玄夜没有回答,只是眼神更加尖锐了,就像是两军阵前,只待一声令下,便要万箭齐发。
他盯着她良久,才哑着嗓子问了一句:“谈婚论嫁?”
“我……”赵昔微刚开口想解释,可又突然心口一震。
她解释个什么?
她又不亏欠他什么,她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所以剩下的半句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又默然吞了回去。
她不说,柳寄山可就不客气了:“是啊,阿微以后总归要再觅良人的,殿下还是放手吧!”
柳寄山向来不畏权贵,对皇帝也没什么敬意,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刺李玄夜,还是让赵昔微有点隐隐觉得不妥——也不是向着他,主要是她太了解他了,被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说不定一个不爽把柳寄山抓了也有可能……
“殿下刚刚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她忙岔开话题,提醒他道,“我正听着呢,你怎么不说了?”
李玄夜目光幽沉地望着她。
谈婚论嫁四个字,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缓缓地刺着他的心窝,疼痛感太过明显,让他的视线短暂的模糊了一下。
哪怕是他伪装得再好,克制得再好,那用力抓紧却仍有些颤抖的手指,仍是泄露了他汹涌的情绪。
他不言不语,就这么望着她。
赵昔微有心想装作不知道,可却在他的凝视下无处可逃。
这算什么?难道还要她给他一个终身不嫁的承诺?
她离开东宫,就是为了还自己一个自由身,还要给他许下终身不嫁的承诺,那跟囚禁东宫有什么两样?
虽然她也没有想过以后嫁不嫁人,但她凭什么要给这样的承诺?
他身边还留着一个顾玉辞呢……
赵昔微垂下眼,没有出声。
柳寄山对她这样的表现十分满意,欣慰地点点头,对太子殿下抱拳道:“殿下既然有话要说,就赶紧说吧,草民还急着要护送阿微回府呢。”
李玄夜忽然低笑了一声。
“谈婚论嫁……”他默然念了一下这四个字,胸口猛地一滞。
赵昔微的沉默如同一堵墙,彻底的将他和她隔开。
便是近在咫尺,便是还抓着她的手臂,他也清晰的感觉到了自己正一点一点的失去她。
他的目光从赵昔微脸上略微移开,落在她的手腕。
上面一道醒目的红痕。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太过用力,微微松了手,只虚虚捏着她,道:“你遗落了一件东西,我特意给你送过来。”
赵昔微怔怔地问:“什么东西?”
他松开缰绳,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
手指修长,白玉莹润,在日光下折射出通透的光泽。
赵昔微眸光一凝,恍惚道:“不是遗落……”她心中忽然一酸,低声道,“是我特意取下来交给殿下的,这东西本就不该属于我,现在我离开了,是该物归原主了……”
她挣脱他的手指,有些狼狈的别过头,“这是殿下的玉令,非我一个普通女子能够拥有,殿下还是留着给你未来的太子妃——”
最后一个“妃”字尚在喉中,下颌忽然一沉。
“赵昔微!”他自马背上俯身下来,整个脸几乎贴近她的,灼热的呼吸在她的鼻尖,让她后背瞬间一麻。
强大的压迫感如山倾来,她身子朝车内缩了缩,思维突然有些凝滞:“李玄夜……我……”
他忽然一摆缰绳,胯下骏马猛地扬起前蹄。
疾风和马啸裹挟而来,赵昔微只觉得耳朵里“嗡”地一响,接着他左手一收,借势往车内一捞,如迅雷之势,迅速扣住了她的肩。
“李玄夜!”赵昔微吓得不轻,正要怒斥时,手掌被他抓住,一块温润光滑的东西放在了掌心。
他半个身子几乎探进了马车,蛮横地抓住她的掌心,将那枚玉令压在她手里:“东西给了你,就是你的。”
这是上好的玉,通透温润,触手生凉,可赵昔微却只觉得如同捏了一只滚烫的山芋。
接受了代表他身份的东西,那不等于以后还要跟他有关联?
她不要……
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对着他的眼睛,她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玄夜抓着她的手,似是看穿她的心思,毫不犹豫地合上她的手指,迫使她五指收拢,将玉令牢牢捏住。
他定定的看着她,眼神深邃而炙热,不容她有一丝一毫的拒绝:“有些东西,一旦送出,就不能再收回了……”
他的下巴靠近,温热的唇几乎要贴着她的,语声低哑,一字一句道:“我给了你的,就永远是你的,一生一世、斗转星移,海枯石烂,都只能是你的,再无人能够取代。”
赵昔微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砰砰狂跳了起来。
但理智并未丧失,她脑袋往后一避,正要拉开些许距离,然而后颈忽然被人抵住。
与此同时,唇上忽然一软。
“李玄夜——唔——”
紧张和慌乱齐齐涌来,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用力抵住他的下颌。
他上半身几乎悬空,自马背探入车内。
一手扣住她的肩,一手托住她的后颈,狠狠地封住了她的唇。
赵昔微挣扎了一下,最终一阵晕眩感袭来,四肢瞬间无力,只能任由他这样不管不顾、近乎暴虐的索取。
他们之间当众亲吻也不是头一次,但这一次,缘尽之时,情断之际,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睁着眼睛。
再凶狠的宣誓,也不能再占有彼此,再缠绵的亲吻,也不能再留住过往。
他的眼底忽然生出几分戾气,像是穷途末路的困兽,明知道这是无谓的搏斗,可却还是想拼尽全力。
“等我……”他语声含糊,用只能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低乞求,“等我一次好不好?”
赵昔微身子一僵:“什么?”
他抬起下颌,可手掌仍抵在她后颈,呼吸有些急促,再次重复道:“等我。”
赵昔微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柳寄山那句“谈婚论嫁”刺激到了他,于是才失控当街强吻她,还是为了要她一个承诺。
可是……
她给不了啊……
她连自己的命运都决定不了,又如何能给他一个永远的承诺?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掌心还捏着还枚玉令。
她握着拳,贴近自己烫得惊人的脸颊,微垂下眼睫,避开了他充满期待的眼神。
“李玄夜……”她觉得自己不该回避,待呼吸平静下来后,才重新抬起眼眸,轻声道:“你忘了我吧……”
第629章 祝你早觅良人
仿佛冰山崩塌,李玄夜放在她肩上的手,倏地收回。
他直起腰身,端正地坐在马上,姿态疏离又冷峻,如天神一样冷冷地审视着她。
这眼神太过薄凉,再加上刚才那粗暴一吻,顿时让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柳寄山抢身一步挡在车窗,语气充满了警惕:“太子殿下,阿微该走了!”
灵犀也吓得不轻。
不是说好了,只是跟嫂嫂告个别的吗?怎么一言不合就,就,就……
哎呀,她一把捂住脸,满脑子都是方才拥吻的画面。
她的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这样胡来了呢……
“哥哥,嫂嫂……”灵犀偷偷从指缝里往外看,见自家太子哥哥还冷着脸,便体贴地改了口:“哥哥,微姐姐她——”
李玄夜忽然笑了笑。
灵犀一愣,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李玄夜却没再多说什么,一抖缰绳,拨转了马头。
在即将要起步时,又微侧过脸,望了马车一眼。
这一眼,既淡漠,又平静。
是告别,是断绝,是划清界限,是斩断情丝。
他一手扯着缰绳,语气淡淡:“那么,便祝赵娘子前途似锦,早觅良人——”
四下俱是一惊。
车帘一晃,赵昔微蓦然抬头。
他唤她赵娘子……
他祝她早觅良人……
心口忽然一阵揪紧,她不自觉地抓紧了车窗,一股窒息的感觉涌上喉咙口,眼眶跟着就是一烫。
可所有人都在看着她,还有他那冷冷的眼神,都在逼着她,压迫着她。
她不能软弱。
用力呼吸了一口气,她眼底汹涌褪去,只余清澈明净,她扬起唇角,对他微微一笑:“多谢殿下,臣女也祝殿下早得贤妻、儿女满堂。”
说完,不待他有何反应,一拉车帘,沉声吩咐:“驾车起步!”
“是……”车夫胆战心惊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只将眼神投向太子殿下。
“走吧,别误了时辰。”他扯着缰绳,无谓地笑了笑,语气平淡。
“是!”侍卫们得令,立即前行开路。
车轮“吱呀”,与他擦身而过,恰有疾风来,卷起他的衣袖,拂在车窗之上。
车帘被无意掀起,一双水汽朦胧的眼,猛地撞入他的心底。
李玄夜瞬间怔住。
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他倏地抬起手掌。
侍卫们乍然止步。
可他也只是这么一下,指尖一收,手臂霎时垂落。
马儿嘚嘚,车轮辘辘,一行人缓缓离去。
十仞雕墙千步廊,宫槐簇簇柳行行。
长街尽头,看热闹的人也三三两两的散去,唯有他一人一马,仍平静地候在原地。
直到那最后一点黑影,也融进了杨柳春色中,他才一勒缰绳,淡淡道:“还不走?”
“啊?”灵犀不知何时买了一串糖葫芦,正捏在手里心不在焉地转动着,突然听见他这么一句,有些没反应过来。
“人都走了,你要看多久。”骏马扬蹄,他侧目瞥了一眼贪吃的女孩。
灵犀看看糖葫芦,又看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冤枉,嘟囔着道:“我不是陪你看的吗?”
真是的,她一串糖葫芦都吃得只剩两个了,他还傻站着看!
李玄夜没有回答,策马缓缓出了长街。
灵犀忙去牵缰绳,可一低头发现手上还捏着糖葫芦,想扔掉又舍不得,想继续吃他又不等自己。
索性一口叼住糖葫芦,空出手扯着缰绳追了上去:“哎,哥哥……”
才喊了一声,糖葫芦“啪嗒”掉落,她气得“哎呀”一拍马背,小马驹猛然一蹿,跃到了李玄夜身旁。
李玄夜本来也没想撇下她,听见这么大的动静,便勒住了缰绳,回头一看,眉心立即皱起。
十几岁的小姑娘,被娇养得跟个奶娃娃似的,从头发丝到鞋尖,都透着金枝玉叶的尊贵。
可此时尊贵的小公主却有点……
糖葫芦融了一脸,糖渣左一道又一道,似偷吃了胭脂的猫儿,花了半张小脸。
他抽出手帕,灵犀把脸凑了过去:“你给我擦!”
“……”李玄夜眉心皱得更紧了,三两下给她把脸抹干净,然后将手帕丢进她怀里,“下次别在街上叫我哥哥!”
“那怎么行?人家就你一个哥哥,不叫你叫谁?”灵犀嘻嘻一笑,做了个鬼脸,“你嫌我丢人了?我偏要叫,哥哥、哥哥、哥哥!”
“……”
李玄夜忽然沉默了一下。
除夕夜,他带某人出来玩,她也是这般淘气,非要叫他哥哥……
可一转眼,已是分道扬镳,天涯陌路。
突然又有些遗憾,他们成亲这么久,他也就只带她出来玩过两次而已。
还有许诺她的教她骑马射猎,也没有兑现。
人总以为以后的日子很长,所以总觉得那些承诺可以慢慢实现。
可临到离别,才知道,那些笑闹的日子,或许就是一生。
……
兄妹两人并辔而行,灵犀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说话,想了想,还是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安慰道:“哥哥不要难过,虽然她走了,可你还有灵犀呢!”她歪头一笑,两个可爱梨涡若隐若现,“哥哥你放心,灵犀会一直陪着你!”
“嗯……”李玄夜勒住缰绳,已到了朱雀门下,他却没有向前,而是一拨马头,向左而行。
灵犀巴不得不回去,见此也跟着调转了马头:“哥哥心情不好,不如我们去喝酒吧!”
话语一落,就被李玄夜冷冷一瞥,立即乖乖闭嘴。
“金桃酿……本店新上了西域美酒金桃酿,各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进来尝一尝——”不远处的酒肆门口,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正抱着酒坛子,左右四顾呦喝着。
鬼使神差的,李玄夜突然觉得,喝酒这个建议,真的挺不错的……
兄妹两人下了马,才走到酒肆门口,徐娘子便如一阵风似的迎了过来:“来人啊,给这两位贵客牵马……”
直到近前,猛地抬头,笑容瞬间僵住:“是你!”又看看一旁的灵犀,表情就更古怪了,用力扯了扯嘴角,才吐出结结巴巴的一句话:“郎君这……”
李玄夜心情不好,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抬步迈入了酒肆。
灵犀一把将缰绳塞入徐娘子的手里,歉疚一笑:“老板娘别见怪,我哥哥他今天心情不好!”
“哥哥……”徐娘子表情更古怪了,“小妹妹,你这哥哥,他到底有多少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