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利己主义
入夜,河岸街的公寓。
早已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凯蒂发现林义龙的住宅还是老样子,房间的陈设和物品都规规整整干干净净。
遇到这样的情形总能令人非常拘束——并不是说这样不好,可总地来说,客人进入了这样的一间房,总怕犯了房屋主人的某些忌讳而变得拘谨。在凯蒂看来,林义龙独自一人生活的公寓。无论是新梅尔丹还是河岸街,总像是故意清洁给别人看的,而不像是自己居住的。
这种陈设摆放和干净程度使得凯蒂十分紧张,甚至这是之前凯蒂与林义龙当时分手的唯一理由。
反抗失败了的凯蒂最终被林义龙剪掉了飞羽,关进了博纳斯的海滨别墅,从自由自在飞翔的猎鹰变成了一只金色笼子里的观赏鸟——某个凯蒂总想忘记的身份。
“你觉得法蒂玛漂亮么?”在亲热过后的哲学时间,凯蒂突然想起了前几天法蒂玛打来的电话,试探着林义龙。
“还好,只不过我有些接受不了咖喱的味道。”林义龙把手搭在凯蒂的脊背上,摩挲着她的肩胛,“她回来找你了?”
“是的。”凯蒂答道。
“法蒂玛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女孩。”林义龙彻底消除了法蒂玛的可能,“法蒂玛那件事我确实有些做得过火了,到没有那种男人女人的那种喜欢,算同情吧?”
“同情心?那种东西你有么?”凯蒂疑虑地说道。
“我是人类,当然会有,只不过不那么强烈就是了。”林义龙随即开始讲述起他对‘同情’心理的某种认识,“大概就是,其他人生怕受同情的对象的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某种自我保护罢了。”
“可《法蒂玛返乡》你不正是始作俑者么?”凯蒂有些生气了,随后她被林义龙压在身下,气喘吁吁地求饶。
“我从来没否认过,凯蒂你也需要考虑到,我会不会为了你而‘同情’她?”再一次运动过后的林义龙有些体力不济。
“为了我?”凯蒂极为不确信。
“当然!我们之间的相互信心是很重要的。”林义龙说道,“我把一切都摆到你的面前说一说,法蒂玛在离开英国前,曾经到我的林场帮我处理藏红花,当时薇拉和纳迪亚就问过很相似的问题,我的回答也是这样的。在我们相遇之前,你和法蒂玛已经有联系了,你会因为我而敌视法蒂玛么?所以,我是为了减轻你的忧虑特地才放了法蒂玛一下的,我把我一切的计划都说给你听。”
“这个策略真卑劣。”凯蒂摇着头,评价道,“一方面让我感受到你对我绝对真诚,一方面也让我没办法相信你的为人。”
“这样不好么?”林义龙稍微产生了一些力气。
“这当然是有问题的。”凯蒂把她的疑问说了出来,“不是有意冒犯或者偏见,义龙你给我的感觉,你所有公寓的摆设与物品都像是给别人看一样?”
“难道说,凯蒂你不喜欢干净整洁的房间而喜欢有些破落凌乱的?”林义龙问道。
“这才是问题好么!”凯蒂说道,“我.....属于你,你不用为了我特地摆出那种让我舒适的感觉,这反而会让我很紧张。这种紧张,对我们的关系来说,完全没有必要。”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一切都像是演出来的。”林义龙问道。
“是的。”凯蒂回答道,“而且不仅仅演给别人看,更重要的是演给自己看。”
“这实在令我太伤心了。”林义龙说道,“人总是在成长的,经过了一些事儿才会逐渐重视起来——拿健康做例子吧,只有你看到在病床上的痛苦和绝望才能理解生命的脆弱——哪怕是当作某种安慰剂演给自己看的,也总能稍微安心一点,这也算自我满足的一种。当这种自我满足成为习惯之后,就难以戒除。‘当你总是处于面具后,每天看到的都是面具上的那张脸,你早就忘记自己长得什么样了。’”
“这样不累么?”
“已经成习惯了,为什么会累?”林义龙不理解地看着凯蒂,“这就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在环境影响下不可避免的自我规范。”
“算社会达尔文主义么?”
“不,我们是人类。人类并不是随着环境改变就改变自身需求以适应外部环境的原始动物,而是改造外部环境适应自身需求的伟大造物,就这个逻辑来说,社会达尔文主义并不适用。所以对我而言,我并不认为这算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不如说,这是人自身的趋利避害所决定的经验主义:因为这样对我最有利。”林义龙反驳着凯蒂,“就如同你拿出法蒂玛做例子,你感觉可能是出于我自己的不轨企图,但法蒂玛这个特定女孩终究来说,她给我带来的好处远远比不上给我造成的损失。然而,对凯蒂你,你会不会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因为这种价值尺度是我林义龙个人主观的尺度,你无从知晓我真实的想法,恰恰我表现出来的一切更让你无法试探出我的评价方式,倘若你无意中犯了我的某种禁忌或者被我认为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会不会比法蒂玛的境遇还惨,这可能才是凯蒂你更加想了解到的。”
“这还真的是一贯的利己主义。”凯蒂稍稍有些理解了林义龙的话。
“没错,所以我从来不问我身边的人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林义龙满不在乎地回答道,“你的目标决定了你的生活方式,不可避免地与生活在你身边的人打成妥协,最后仍然是得到多少付出多少,仅此而已。永远不要试图通过换位思考就能了解别人,这会使你转变立场,倘若立场转变了,还有什么转变不了的呢?那才是真正危险的。所以,我一直坚持利己主义的核心信念。哪怕表现出来的是利他主义,我出发点永远是利己的,我也会以同样的出发点去揣度别人。”
“那我呢?”
“正如你所说,你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林义龙说道。
12 湖区
古诺斯语对不列颠“英文”地名的影响并不局限于威尔士,也直观地体现在了湖区的地名上。
湖区的小镇安布尔塞得(Ambleside),英文拼写看起来像是“马厩旁”的小镇一样;可这个称谓毕竟来自古诺斯语,意思为“夏天湖边的度假地”。以庆祝林父的生日为名,林义龙带着林父林母一起在温德米尔湖正北方向的小镇,在Bnb租了两个房间,在这里度假。
此外,湖区的湖,很多时候翻译都不算正确,最大的湖温德米尔,经常被勿翻译成“温德米尔湖”——可问题是“米尔(mere)”其实就在语义上表示浅湖;更多的湖区的湖北冠以“水域(Water)”和“堰塞湖(Tarn)”,比如位于湖区西南的瓦兹特水域(Wastwater)和锚湖(DockTarn)。整个湖区,被称为“湖”的,只有位于东北的巴森斯维尔特湖。游客们假如不知道,导游会特别强调一边,不要把Lake这个单词放到湖的名字的后面,只不过外国来的游客们不在意罢了。
林母想来湖区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林义龙有闲暇时,她会忙着在比斯特购物村与林父一起做着代购行当;当每一个打折季来临前的休闲期,也正是各种合约到期前的交易频繁期;至于冬春两季,首先是白天光照时间太短,其次是过于清冷的天气,这两个因素加起来让游人对冬春的湖区望而却步。
湖区绝对是整个英伦三岛风景最美的地方。湖水被四周被葱葱郁郁树林覆盖着的坎伯里山环抱着;四周的有些乌黑的树阴难以让这些湖泊也像其他文学作品描述湖泊时“像蓝宝石那样”。应当说湖区的整个基调都是阴郁的,尽管如此,每到黄昏,失去午间锋芒的太阳用金色播撒她最后的暖意时,人们才能发现湖区释放出来的被压抑之美。
出于各种考虑,林义龙在这一年夏天按兵不动——各种应酬却多,七月初持续六天的湖区旅行不计算在内的话,林义龙要在11日观看艾米的毕业演出;13日带着凯蒂一起在农民俱乐部的“朋友们”举行一个圈子内部的夏季小聚;还要在7月底去霍维和默克两位先生家短暂地客居;最后,还要8月份在伦敦为许振坤找一些“娱性活动”。
这些看起来都是以“度假”的休闲活动,可考虑到蕴含在其中的社交属性,要处理的东西并不算少,也就这次湖区之行,亲子关系方面可以些许放松。
无论怎么走,从南威尔士到湖区的路程也是十分抑郁的——受航空管制的影响,林义龙不可能直飞到靠近海边盐碱沼泽地的机场,公路和铁路都要至少6个小时——结果,最直观的方式竟然还是从南威尔士到伦敦,再到湖区的温德米尔车站,再搭乘汽车前往安布尔塞得。
安布尔赛德的镇子规模实在是太小了,甚至不能称之为城镇。林义龙在镇上只发现了两个“鱼和薯条“店,一家印度餐厅和一个中餐馆。其他的地方,大多都是茶楼和酒吧之类的地方。虽说这里有一家被米其林指南评价为二星的餐厅,可这家餐厅的预订已经到了第二年的四月,在客流汹涌的七月初,很难订到桌子。
“这里真凉快。”林父打算穿短袖T恤来湖区,经过林义龙三番五次地劝说,才在上面罩了一件运动夹克,可就算这样还是有些冷。
“实话实说,如果不是这么冷的话,我就在这里弄房子了。”林义龙说道,“这里是我在英国第二喜欢的地方,景色秀丽,周围的土地都是“国家信托”所管理的土地和林地,所以不会变化。”
“只是因为冷?”林父问道。
“当然,我买下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的时候,除了南威尔士,还有苏格兰高地以及湖区北边的一个大农场也在出售,湖区的面积达到了四千五百英亩。”林义龙答道,“在南威尔士一年已经看不到几天太阳了,湖区比这里还要潮湿,阴雨天更多,一年只有60天才能看到太阳。”
“这里真的这么潮湿?”林父问道,他已经有些受不了英国的天气了,在自己家乡,除了夏天外,其他的时间也是干燥的,即便在寒风怒号的冬季,也会有那么光荣的两小时光照充足。
“很遗憾,是这样的。”林义龙答道,“我第一次来湖区的时候,当地导游告诉我,湖区有的城镇一年只有两个月才允许水泥被晒干。实在是太潮湿了,而且正因为湿度太大,冬天比南威尔士更加寒冷。”
湖区的主要城镇和主要游览项目都逛了一圈。天公不作美,一连好几天都是雨天。雨天不仅带来寒冷,还夹杂着大量雾气,让游客们无法饱览周围的景色。林义龙这次全程担任林父林母的导游——两位长辈在游览华兹华斯的故居时,观看的也并不是这位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而是是人隐居时19世纪上半叶的中产阶层的状态。至于林义龙所赞美的童话般的湖区景色,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以及富有人文气息的广场和回廊,对已经熟悉南威尔士峡谷而感觉英国景色千篇一律的林父林母,就显得不是那么特别了。虽然难以窥见湖区的风景全貌,他们也承认这里的景色非常不错,可这里跟林义龙的布莱肯林场和更北边的的布莱肯国家公园却没什么区别。
也许,可能,大概,想必是包含一切休闲项目的热带休闲度假村,可能更适合已经对乡下和城市都感到审美疲劳的父母。
“那到底英国老人怎么度过自己的退休生活?”在去伯明翰换车回南威尔士的路上,林父问道。
“这我也很难解释。”林义龙摇了摇头,“我们同学的父母,一般都开车去有意思的地方去旅游一番,比如去古董市场买一些自己喜欢的玩意,或者去一些其他村庄的集市;但旅游的人比较多,一般都去西班牙或者希腊这些比较温暖的地方。”
30 同学聚会
林义龙很少参加同学会,除了他在校期间有些不太好的经历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不喝酒。因此,他只跟许振坤等少数几个同学私下里见面,而且人数绝对不会超过四人。
2012年的六月下旬正值他们初中毕业的周年纪念,得到了短暂休假的许振坤计划在就读的中学附近的酒店举行一场同学聚会,并且通过某即时通讯软件在同学群里公布。
自然,林义龙也收到了这条消息。海外的同学一般都不会考虑在国内的聚会的,然而这是许振坤特地发来邀请,林义龙有些迟疑。
既然已经来到了伦敦,可以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电话通知了自己父母、耶昂姐妹之后,买了一张经两次中转回家机票,在天上飞了非常无聊的20来个小时,回到了家乡。
与英国夏季对比明显,大陆性气候明显的家乡夏天实在是太热了,机场的空调机功率不足,林义龙下飞机觉得了热浪扑面而来,立即坐上了出租车,回到林家用于安置户口的小公寓,短暂地休息并梳洗后穿着很休闲的衣服前往聚会的酒店。
在包房里,组织人许振坤已经在那里等了,不过暂时只有他一个人。
“义龙,你来啦?”许振坤非常友善地寒暄着。
“当然,你都特地的进行了指名,我怎么可能不来?”林义龙装作生气地说道,“说罢,什么事儿!”
“你觉得呢?”许振坤问道。
“假如是一般人,你会直接给我介绍的;既然是同学聚会的指名,我觉得应该是某个我们曾经的同学想借这次聚会投石问路,而且在上学的时候跟我关系不睦的几个,要不然也不会特地用不容我拒绝的方式,大概是这样的吧。”林义龙分析道,“如果我想得不错,我餐桌的邻座应该就是可能要找我商量事儿的人,虽然在学校期间可能关系疏远,一旦有点什么可以令人感兴趣的东西能让人吸引我,就算谈不拢我也不可能当场发作?我想,我大概能缩小目标人选了。”
“我错了。”许振坤忙不迭地向林义龙道歉,“是这样的...”
同学间的远近亲疏当然明显,许振坤和林义龙纵然可以说关系不错,却不是那种生活交集紧密贴近乃至重合的好友。好友都仅仅是这样的情况,其他跟林义龙毕业之后各种原因疏远的同学关系更远了,尤其是曾经与林义龙关系不善的同学,恐怕这种印象会比陌生人更加崩坏。话说回来,既然大家都是同学,总还是会有对你印象不错的桥梁纽带——比如许振坤——相互介绍。这次的需要许振坤出面联系林义龙的同学姜大伟,是一个医药公司的销售经理,知道林义龙在家乡医疗系统有很多别的同学,寄希望于可以通过林义龙这个接口为他接揽生意。问题是两人在中学时期关系并不融洽,好多年又没有见面,就拜托许振坤联系林义龙。
“其他的问题先不论,他是怎么知道我有这方面联系的?”林义龙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许振坤答道,“我组织同学聚会之后,姜大伟就问起你来,向我表示了想和你进行联系的意愿,至于其他的,我就不大清楚了。”
去询问许振坤从中获得何种利益没有意义,以他的家世,基本上是看不上姜大伟提供的小笔财富的。许振坤答应为两人介绍很可能只是他让姜大伟欠他一个人情的一种方式。相比于姜大伟,林义龙有意无意地给许振坤带来的机会更多,他不大可能因为这一点引起林义龙的反感,很可能是顺势而为。
两人随后转到一个家常理短的话题,等待其他同学的到来。
在家乡开展事业的老同学不多,大部分同学都去北上深,留在家乡的,要么是已经在经济发达地区逛了一圈却不喜欢外面生活的;要么是按部就班进入体系或者金融系统当职员混饭吃的。不过流落在外的,除了能挣大钱的建筑行业,大部分也削尖了脑袋进入了经济发达地区的体制内。除去林义龙和许振坤,几乎没有人在服务类私人企业讨挣生活。十几年不见,估计也只有林义龙的去向稍稍惹人好奇,偏偏,林义龙穿了一件让人看不出社会层次划分的黄绿色衬衫和登山裤,令人难以看出他在外打拼得如何。
30出头的年纪的同学会,都是酒桌形式,大部分话题都放在了幼儿教育和事业这两方面话题,也有谈到不断衰老而身体出现问题的父母,以及非常八卦的“破x鞋”问题。
林义龙淡淡地和他的这些“友好的”老同学们寒暄着,时不时会用不令人察觉的目光观察身旁有求于他的姜大伟。
姜大伟在高中毕业后进入了一个地方大学的药学院,毕业后身为某医药公司销售分部的经理。十几年的青春奄冉,把这个当初曾经神采飞扬的青年给揉捏成了一个带着眼睛,稍微发福的油腻中年,与虽然壮硕但保养得当的林义龙相比,两人在表面上足足差了将近5岁。
也许是为了引发话题,乐观地认为经过时间沉淀可以一点一点平复的二人关系。姜大伟放得很开,觥筹交错间喝了酒,跟林义龙谈起了自己从事的医药销售行业。
展示自我,向利益关切人员或者潜在的利益关切人员展现所需要表达印象的这一类行为,叫做包装;向无任何实际收益,只是为了突出自我的行为,叫做装x——前者至少有实际目的,后者只有须臾的虚荣。只是隐约地听许振坤谈起过林义龙去向的姜大伟对他十几年未见的同学,是没什么了解的。酒精下肚后,姜大伟开始鼓吹自己的收入,并聊起自己和某医院某病房主任医师称兄道弟云云——聊到最后,姜大伟才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假如义龙你有这方面资源,只要让我和当值医生见个面,我们就能一起发财。”
“一定一定!”林义龙不喝酒,也对举止粗鲁的姜大伟有些厌恶,但还是保持了表面上的礼貌。
31 故交
林义龙在同学聚会的地位有些尴尬。虽然还挂着证书,可不实际执业,他的职业并不是律师;说是农民也差了一点,农场主也算不上;也不以投资为主要工作方向。平时的事儿虽然很多,可也分不太清到底在忙什么。谈自己的工作内容很多都是客户的敏感信息而不能再私下场合透露,更像是一个毫无尊严的待业留学生,来同学聚会“降尊纡贵”来讨饭吃。
随着归国留学人员的增多,这样的人并不少见,行事方式经常被其他人形容“不接地气”而成为“海外待业”人员在国内的各行各业无法适应。
姜大伟自然也把林义龙看作是这样的“海带”。至于林义龙出国也很有方法解释,林父林母的条件不错,自然可以把他给弄出国深造,什么本事没学出来,需要低下“高贵的头颅”而“仰仗鼻息”。再就是根据成本原则,医生的推荐药,每一类药品的好处高达几千块,这些处方医师才是营销的主要目标。至于怎么介绍下来的中间人,倒是用不着太多投入。
酒过三巡,大家把话聊开了,各种讨论育儿真经中的大吐苦水。林义龙见自己没有插话的余地,就给许振坤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去。姜大伟脱不开身,于是匆忙地来向林义龙要手机号。
出于某个上司的要求而养成的习惯,林义龙一般会携带两部手机:一台是接入英国移动网络的私人号码;一台则是国内有些传统的双卡双待——一个卡用来专门享受国际长途的优惠资费的英国号码,另一个卡则是他出游用的国内号码——此外,林义龙还有一部专门的办公用手机,这部电话已经委托给了凯蒂转接。在同学聚会的情境下,号码是不能不给的,给哪一个可以有一些操作空间。那部专门打国际长途的英国号码变成了天然的挡箭牌,借此希望姜大伟知难而退。
姜大伟接到林义龙电话号码之后感受到了他的疏远之意,迫于面子,还是努力地记下了号码。
之所以林义龙跟几乎所有学医的同学关系不错,其中很重要因素是在格拉摩根谷区任职的那些日子帮助这些需要出国深造的同学提供签证申请表蓝本范文和其他申请过程中所需要的证明文件的列表。往来欧洲的同学一旦来伦敦,也都是由他来接待。不知为什么,出国深造或者交换生其中以医学类的尤其多。这样的善举使得林义龙在这些医学生同学间的口碑甚好,愿意为林义龙提供一些方便。
不是林义龙选择时偏高端人群,所以“矫情地”不与其他国内的同学接触。事实上是,能在欧洲找他帮忙的同学都算是家境稍微殷实或者取得了些许成就的人,这种客观条件造成的限制让林义龙只可能与所谓“高净值”的同学相处。偏偏林义龙又是一个注重细节、记忆力不错的人,待人处事的出发点很少出现前后不一的情形,形成一个稍显封闭的同学圈。这个同学圈不排外,可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尤其是对姜大伟这种与他们有利益冲突的人士——林义龙倒是不会妨碍这些同学通过一些不上台面的手段挣钱,但也仅限于不妨碍,不会主动地以非法手段诱惑这些同学“犯错误”。
华灯初上,林义龙形影单只地回到了在家乡的住处,里面除了设备齐全的卧室和厨房以外,只留了一个放双人床和床头柜的小房间。
无趣又无聊,可时差让林义龙无法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我听说你回来了。”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好听的声音,“愿意见见面么?”
“你是哪位?”林义龙问道,十几年过去了,有些人的声音已经不那么好辨别。
“我是张扬!”女声回应道,“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么?”
“人倒是能对得上,但声音改变得太大了。”林义龙说道,“现在有些晚了,明天可不可以。”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你详谈,虽然不着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张扬稍微一停,缓缓地说道。
“可以,没什么问题,说罢,在那儿?”林义龙正好无事。
“你知道大学城这边的“惠”RB料理么,我在这边等你。”张扬定下了地点。
“好,我30分钟差不多能到。”林义龙定下了时间,然后考虑起这个张扬的来历。
张扬与林义龙是小学同学,却与让林义龙有过创伤的韩雨曦来往甚密——这是韩雨曦与林义龙同学时的消息——两个女生在各种社交网络上互动频频。林义龙和张扬相处起来,虽有“分别相处”的意义,可林义龙总觉得有些不对。
人心隔肚皮,林义龙为了自己的安危,不得不把事情往坏的地方想:见面就会被韩雨曦柴刀之类的情形,也在他的考虑之列。
有些自信的林义龙还是决定前往日料店,与张扬见面。
客观地来说,张扬长相还是过关的,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让女性成熟风韵四溢的时候。林义龙跟她孤男寡女地处在一个隔间里,桃色的氛围是不可避免的。
“晚上好,到底是什么事儿让你这样着急见我呢?”林义龙做着简短的开场白。
“你跟韩雨曦还有联系么?”张扬直接问起韩雨曦来。
“我今年二三月份的时候,在英国见了她一面。”林义龙说道。
“我想让她离开我的生活!”张扬神色平静,可林义龙能听出她咬牙切齿的含义。
“怎么了?”林义龙仍然不知道曾经的两个闺蜜间发生了什么龌龊。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的丈夫,曾经是韩雨曦的男友?”张扬说道。
“她没说起过。”林义龙摇摇头,他大概能猜出是怎么一件事了,“这么说,你爱人和他的前任女友,有复合的冲动?”
“何止是复合!现在我感觉我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个!”张扬开始向林义龙大吐苦水,把她和她丈夫的相识,外加韩雨曦的过往讲述给林义龙听。
32 理性
林义龙不是大妈类型的,他对女孩子谁抢谁的问题完全没有看法。相互不反感,能“互惠互利”,就没什么问题。
如果不是真的要驱赶“钉子户”,林义龙也不会想到拿韩雨曦的身份做文章——至于里面掺杂了多少不忿的情感,他自己也说不太清。
林义龙对张扬是没什么恶感的,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张扬的提醒让林义龙对韩雨曦有了些防范。
“我想,义龙你在英国,对她也很了解吧。”张扬问道。
“原本我以为是这样,却完全不是。”林义龙答道。
“那这种情况,你能帮帮我吗?”
“很遗憾,我要指出的一点是,这终究是你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好插手,何况跟我也没什么联系。”没等张扬说完,林义龙就打断了她的话。
“确实,我的情感方面跟你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我找你过来,当然不止是倾诉情感这么简单。”张扬把脸上的泪痕擦去,端坐在林义龙的对面,“我觉得我和我丈夫间的感情没法拯救了,所以我想找一个律师帮我看看,争取取得最大的收益。”
“这倒没什么问题。我这边暂时却有些不便。这个事儿,我感觉你应该去找张佳雯的丈夫,你知道他是搞这方面的,我对于家长里短的事儿不太习惯。”张佳雯是两人的另外一个同学,她的丈夫是婚姻家庭方面的执业律师。
“所以,身为老同学,我想请你帮我参谋参谋,计算计算,我能在这场失败的婚姻中获得什么,以及我到底需不需要把这个事儿提升到法律层面解决。”张扬说道,“义龙你不会连这个老同学的忙都不帮吧。”
“我自然不会不帮。”林义龙问道,“可是,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什么意思?”
“你要知道,我国法律要求,离婚诉讼是先庭上调解,调解不成再进行判决;甚至有些时候连调解都不用,你的丈夫和他的代理人可以试图与你达成庭外和解。假如——我仅仅是说假如——你因为和解或者法院调解决定与你丈夫复合,你的代理律师在这个问题是十分被动和尴尬的。”林义龙开始解释这方面的程序,“就算是和解,在很多时候,你要付出的诉讼费也是不小的负担,所以假如你决定找代理人,就要下定决心,中途而废的话,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是如果我放过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和第三次,我不会就这个问题进行任何妥协。”张扬毫无情感,没有停顿地说出了这段话。
“下定决心就好。”林义龙答道,开始像之前工作那样提出问题,“你们有孩子么?”
“有一个小男孩。”张扬说着,“四岁了,但是我不打算这么带着他进入我的下一段人生。”
“你打算好了?”林义龙这样问道。
“没错。”张扬说道,“虽然我也很想要孩子,可你也理解。每次看到孩子,我都会想起之前的种种,快乐的已经忘却,只剩下忧伤的。“
“哪怕可能在财产分割上,会有一定的损失?”
“是的。”
“那你们婚姻存续期间的收入如何?”林义龙冷冰冰地把所有的细节都问了出来。
张扬的家庭条件一般,父母是退休职工,在国有体制改革时期拿了内部的员工股发了一笔小财。这笔钱被后来用来为他们宝贝女儿购置了房子。然而,千不该万不该的是,这对夫妻是在女儿结婚之后才为张扬办理的过户手续,如果婚后财产的取得原则,这套房子反而要被划分到共同财产里面去。除了这个纠纷以外,张扬要他们现在住的房子的一半的所有权,还要把丈夫打成过错方,让他“净身出户”。
张扬已经出轨了的丈夫的家庭背景并不好,双亲离婚很早,被母亲一个人带大。后来在私企找了一份研发工作,也不算什么高薪。结婚的时候,张扬的婆婆把多年的积蓄拿出来,为小两口的选定的婚房付了首付。
张扬的那套房产价值远高于张扬丈夫用按揭买下来的居住住房,按照婚姻存续财产平分原则,张扬的暂任丈夫反而可以在财产分割的问题有主动权。
“所以,如果你去找离婚方面的专业领域的律师,大概的花费是25000-50000之间。你父母他们的赠与是什么时候的?”
“大概是今去年年初。”
“到现在已经超过了六个月,让他们撤销赠与是并不是处于撤销期间内的。”林义龙开始对具体问题进行解释,“你只要付一笔小小的印花税,这部分应该是没问题的。但也不算便宜。
“假如,你想要求你认为合理的份额,很简单。”林义龙说道,“你重新去和你父母重谈一下赠予协议,让你父母的住房变成你对你父母的债务,这个问题并不十分困难,夫妻一方负债共同承担。具体的问题等你和你父母签好那份负债协议之后再说。”
张扬面露喜色。
“那么其他动产和不动产呢?”林义龙继续问道。
“剩下的就没什么了,我们家,他管帐,不是我管。”张扬说道,“所以,我一直试图搞明白这些年我们到底积攒了多少钱。”
“但你应有大概的印象吧。”
“有一些,义龙,我现在担心我如果真的准备去讨要婚房,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张扬问道。
“你瞧,这就是我所说的。”林义龙反驳道,“我们讨论的是法律的理性,法律非理性的部分已经在法律条文里得到解决并体现出来了。如果你下定决心的话,就一定不要有任何怜悯之心,我们能为你争取到的部分,是你‘应得’的权益,请不要有任何贪婪或者不安的感觉。”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张扬好像想起了什么,媚态十足地向林义龙身旁靠近,也把林义龙很厌烦的香味带到他身旁。
已经习惯凯蒂耶昂姐妹那种大方的方式的林义龙对“撩”这种感觉十分抵触的,香水的味道更是让林义龙头疼。过敏似的打了一个喷嚏,站起,然后跑向了洗手间。
“饶了我吧!”
33 感性
有些尴尬的桃色氛围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林义龙在剩下的时间里享受了一份牛肉便当,吃下了一些刺身,喝了一杯可乐,与张扬告别。
虽然因为利益取舍不能与这么一个送上门来的韵味十足的‘年轻’妇人共度良宵,但被勾起的邪火却没法被压下去。林义龙在理性和荷尔蒙之间徘徊不断。
本能地,他给凯蒂打了一个电话。凯蒂闻弦知音地预定了前往林义龙家乡的机票,尽管两人才分别不到30小时。
似乎,电话的内容起了一些效果,欲火逐渐慢慢地被压了下去。
回家,洗澡,与耶昂姐妹和家里人通了一遍电话后,林义龙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是周六,林义龙去拜访了他的叔叔。
林义龙的叔叔与他的哥哥一样,也是教育工作者。同样是在高校任教,林叔供职的地方是一个重点大学,比林父就业的学院改制式大学强得不要太多。由于林父在学历上的一些缺损,林叔相继考取了庆应大学的研究生和博士生,并顺利毕业。从霓虹回到就职大学的林叔成了教授和博士生导师。因为学科冷门,并没有申报他学科的博士生,每年的学术压力都通过林叔曾就读的庆应大学的署名论文得到释放:除了每周的两小时课,并不需要遵循严格的坐班和倒班制度。
即使博士毕业一直没有结婚,林叔却是整个林家对林义龙婚姻问题最关心的男人。林义龙只要一回国,林叔就会撺掇把他接触到的各种“准新娘”资源介绍给林义龙,比林父还要上心。
就算是这次叔侄两人见面,也仍然照例提了一句,林义龙急忙把林父要求自己带给林叔的巧克力和“安神咖啡”拿出来,相约过几周之后到威尔士去度假。林义龙保证林叔会在那里住得很舒服的。
和自己叔叔吃完饭,林义龙又在家稍微地整理了一下。夜幕再次降临后,前往火车站,坐订好的卧铺车前往燕京。包厢里,许振坤在里面等着他。
显然,许振坤把林义龙约回国,是有他自己原因的。
上次林义龙回国,只用了一个生意场上消息就帮助许振坤做空了与许振坤前女友交往的煤二代掌握的股票,让这个人在融券市场赔了个底朝天。偏偏许振坤所掌握的基金却是二代继承企业到期债券的最大的债主,就算能够通过各种手段查到许振坤个人是因自己受损而获益最大的那个,这个二代对作为债权人代表的许振坤也只能笑颜相迎,以求一段宽限期。
也许,把自己妻子送到别的男人房里的事情,也会做得出。
许振坤于是前来向林义龙讨要交涉的方略。
“你打算怎么办?”林义龙问道,“反正,他的身家性命仅在你的一念之间。”
许振坤的从中获取的收益,都是从其他人那边借来钱做的个人收益;作为债权人,许振坤掌握的资金却是募集而来的资金。虽然许振坤对他掌握的资金有注意义务,但因为这单公司债券的买入价格很低,只有票面价格的17%,抵押的担保品也大多都是比较值钱的商品房和写字楼,所以那个许振坤有“夺妻之恨”的煤二代也只能去低三下四地求林义龙的这个同学。
“破产了最好,因为我们的债权是有担保的。”许振坤向林义龙解释着,“那些房产我也看过,都是可以售出不错价格的房产。”
“那能指望他他偿还债务,付讫利息吗?”
“不太可能,我们是18.5块钱买下来的企业债,找到能出到25块的投资者是很有难度的。”
“那就按你说得办。”林义龙说道,“不过,如果按照你的想法,我希望你多多注意一下自身周边的安全。”
“为什么?我毕竟是代理债权人,他能拿我若何?”
“说不定,有人会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选择鱼死网破,这样对你并不值得。”林义龙提醒道,“假如你没了,那么对你的接任者来说,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你能肯定么?”许振坤惊讶地看着林义龙,看表情,他是不怎么相信他的情敌会下死守。
“你和他有所谓‘夺妻之仇’,他和你又有所谓‘破家之恨’。这两条你们相互都沾上了,平心而论,你要是他的话你也会这样考量的,为什么你会这样如此天真的认为他不会?”林义龙反问道。
“你是暗示我要斩草除根么?”许振坤顿时理解了林义龙的意思。
“我可从没有这个意思。”林义龙微笑着,“刚开始我就已经说了,‘他的身家性命在你的一念之间’。你有没有想过某种情况,譬如说他的资金来源主要是民间借贷一类的?”
许振坤警惕地看着林义龙,好像面前这个人不再是他所初中开始认识的开朗的家伙。
民间借贷因为催债难,很多都是跟社会的黑暗面有关系的,暴力催收的乱相屡见不鲜。就算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考虑,假如能通过人事混乱让自己有些喘息的机会,纾解资金压力。就算是掉了脑袋,也还是会这样做的。
“不用以这样的眼光看我。”林义龙察觉了许振坤有些陌生的目光,冷静地说道,“这是十分理性的分析,你也不是不知道民营企业的融资渠道,当你决定动手的时候,已经注定是这种你死我活的这个结局了。”
“他的资金来源,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许振坤问道。
“这不是我应该知道的问题,而是你的考量:从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入场资金的规模,你不是早就已经考虑好了么?”林义龙反驳道,“难道,这种紧急的融资,不是早就出于你的应对方案中了么?现在考虑后果,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许振坤沉默了,林义龙则坐在对面,静静地沏了两杯英式红茶,拿出一包苏格兰的奶油酥饼慢慢享用。
当林义龙即将吃完第三块奶油酥饼时,许振坤苦笑着,喝起面前已经快凉透了的红茶。
34 图穷匕见
林义龙到燕京并没有住宾馆,而是在许振坤家里过夜的。两人晚上去了许振坤家楼下的网吧,重温了在儿时在网吧打《三角洲》时那种感觉——虽然,两人打得游戏变成了求生之路。
第二天,林义龙搞来了一套非常廉价的西装,前往许振坤就职的银行。
“这位是林律师,我请来的外部专家顾问。”许振坤这样向自己的两个助手引荐林义龙,“因为这次谈判很重要,我们必须要一个外部的专家意见进行参考。”
许振坤的两个助手分别跟林义龙握手,虽然这身西装让两人稍有微词,但林义龙毕竟还是自己上司所“钦定”的律师。四人坐在会议室里,等了两分钟。
随后,那个从许振坤手里抢女友的煤二代出现,同时跟着一男一女。
几个人随后相互介绍姓名和职位,分别坐在会议桌两侧。
能在证券交易所上市的流通债券是良莠不齐的。因为公司债债券并不能实现刚性兑付,仍然存在风险。受限于发行时和交易时的情况,自然有投资者挣钱和赔钱。可就算信用评级跌到了垃圾级,就算存在到期极大可能无法偿还本金的情况,在某些人看来仍然有利可图。比如类似许振坤买入的这家公司所发行的两个公司债,票面价值都是100元:既然煤炭采掘和炼化已经开始萎靡,之前的个人投资者和机构投资者纷纷选择出售自己持有的债券,债券的价格被各种抛售拉到了非常低,甚至可以低过担保的抵押品的市场价值。当利息可能发生逾期支付的情况下,债务人当然担心自己的抵押品,而债权人更关注债权能不能按时得到履行,两者进行面对面会谈就很有意义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大概指的就是现在的情况谈判桌上的情形:两边的首席谈判代表的脸色都不太好,毕竟两个人已经是老相识了。
许振坤看了看自己这方坐在末尾的林义龙。
“我方华雁银行投资银行部已经占有贵方内蒙乌德股份有限公司所发行的15乌德投共计六百五十万三千五百零四份,票面价值为六亿五千零三十五万零四百元.......“林义龙自然留意到了好友的目光,照本宣科地大声朗读了报告书所承载的具体情况,“按照季度付息的原则,截止到2012年七月四日,贵公司本期应付到期利息为一千一百二十万.....“
“请不用继续朗读了,我们桌上的报告内容很完善。”“煤二代”的助手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方现在的情况,没有办法在后天,也就是七月四日向贵方履行债券所刊载的利息项目,我们就是以此为目的希望与贵方进行诚意的谈判。”
“请允许我读完。”林义龙反驳道,“我所在受委托之后的调查中发现,贵方所提供的担保房产的三十八项各式抵押权中,有三十二项已经设置了二次抵押权,抵押权人为燕京路特斯融投公司。”
听到自己公司买入的债券被二次抵押,许振坤的两个助手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刚开始的商业笑容已经挂不住了。
“以此为出发点,我行认为,贵公司已经不仅无法在当期履行债券所登载的债务利息给付义务,也无法在债券承兑期履行主给付义务。希望贵公司能在此给与此问题的解释。”林义龙把自己面前的报告读完,重新靠在了椅背上。
公司债券的担保物权完完全全是一个玄学,因为虽然公司在发行债务的时候存在着这么一个债权管理人(2015年以后叫债权受托人),十分尴尬的现实却是这个债权管理人是由公司债券的发行人聘请的,而且很大一部分需要仰仗公司债券发行人,也就是债主的意志;这个债权管理人管理的财富因为不属于自己的,也很少直接参与债务公司的经营事务,除了工资和最低限度的合规,管理人通常并不在乎债券持有人的死活——尤其是公募债券。倘若债务公司要进行再次贷款融资,并且拿担保债券给付的抵押权进行担保,管理人也只能说“yes”。所以往往到最后,公司债一旦无法付讫,公司公募债券的持有者什么也拿不到。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有公司律师和常设法律顾问以外,很多金融机构还是需要非常多的外部资源参与公司法律和调查事务的原因之一。
类似华雁银行这样的投资银行,或者类似的私募的管理基金倘若入局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有一些可能是通过债权管理人掌握公司经营状况,进行注资并盈利,也有一种可能只是为了破产过程中的营利。如果是后者,只要入局,对债券的发行公司来说几乎就是死局。
“那我们只能宣布公司破产了。”“煤二代”旁边的助手拿出了这么一个无脑的压迫式谈判方案,这种方法在各种宅舞谈判之中屡试不爽,只能寄希望于这一压力从而保全公司。
“请便。”林义龙在旁边接下了话头,“我想提醒贵公司,根据我行的调查结果,我的被代理人对贵公司的抵押债券票面权利行权时,仍然会得到优先受偿,以贵公司债券周五晚的收盘价格,我行虽然拿不到全部的债券所刊载的票面金额,然而贵公司对我行的债务清欠时仍然没有损失。”
“煤二代”的助手面色讪讪地不接话。
“我想与许先生单独谈谈,各位能给我们一些时间么?”“煤二代”突然低沉地说道。
“可以。”许振坤毫无表情地点点头,除了林义龙以外的双方人员都离开了。
“煤二代”看向留在房间里的林义龙,不解为什么这个律师没有离开。
“不用看了,这位林律师,是我的好友,也是把你从外到内调查到骨髓的调查员。”许振坤低沉的嗓音把“煤二代”的注意力吸引了回来,“你撬我女友,我毁你祖业,这个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你不要以为这个事情就这么完了!”“煤二代”大喊道,连走廊外面等待着的成员都听得见。
“当然不算完。”林义龙在旁边说道,然后拿出了一张打印出来的纸,扔到了“煤二代”面前,“我想你一定很清楚这是什么吧!”
“煤二代”接过,上面印着三个账户的信息和两个澳大利亚的地址,他脸上一下就变了色。这是他父亲为他安排的退路。
“XN,不错的地方。”林义龙十分轻佻地评论道,“可新南威尔士还是没有南威尔士好。”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不用说,如果你破产,你就用不着去这些地方了。”许振坤说道,“不过,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注意这些没用的身外之物。这位林律师做了一个小小的调查,你应该明白你进行二次融资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35 生意场
无论愿不愿意承认这句话的指导意义,奥斯卡-王尔德说的“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是关于两性的,但‘这个概念’本身除外,‘概念’关乎权力。”还是有一定合理性的。林义龙和许振坤是众多践行者中的两个罢了。就算能放下一些其他方面的执念,可关于“性”的方面完全不能不管。
所以,在某些特定的关乎“信任”的情景下,一旦失信,就是决定性或者致命性的。
整个下午,许振坤没有好好工作的心情,提心吊胆地留意着四面八方传来的信息,直到拿到予以资产保全的先予执行令,才算安心。
以现行体制的速度,法院从受理到决定当然不会这么快——林义龙调动了部分社会资源的结果,没有实质问题,只是程序加速,这样的要求并没有被拒绝的理由。
即使这样,事情也不算结束。
在一切尘埃落定、许振坤的“夺妻之恨”得血的当天傍晚,两人找了一个日式铁板烧,在大厅的一个没多少人的空桌旁等着点餐。
林义龙始终对价钱不太便宜的自助式的铁板烧趋之若骛,不用有点餐的麻烦,也没有结账的推搡,更没有餐桌间的觥筹相劝。
两人点餐后不久,两个穿着商务休闲装的男人坐到了林义龙和许振坤的旁边:一个穿着棕色外套,长相十分老成;另外一个穿着青灰色的休闲西服上装,稍显稚嫩——但也应该跟林义龙和许振坤两个岁数相近。
“许先生,您好。您身边这位是林律师吧。”青灰色穿着的人礼貌的问道。
在年轻的那个试图与许振坤和林义龙搭话的时候,穿棕色外套的人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好朋友。
“两位有何贵干?”林义龙并未否认青灰色西装男的猜测,问起两人的来意。
“这位是路特斯担保公司的副总,王宁王经理。”穿青灰色衣服的人介绍着,“我是......”
“请先等等,我不记得我们华雁银行与贵公司有经济上的来往,如果两位有什么资金上的困难,请在上班时候来,现在是下班时间。”林义龙很没礼貌地打断了来人的讲话,倨傲地说道。
“我们是来谈关于乌德公司的债务的,有些情况我想请两位说清楚。”穿着棕色外套的王总突然说道。
“有些什么事情我不了解的呢?”林义龙问道。
“林律师不了解的是我们的背景。”王总也摆出与林义龙同样的傲慢态度。
“哦?我很好奇,请细说一下。”林义龙针尖对麦芒。
王总用眼神示意穿青灰色西装的下属上前。
“我们知道林律师在国外呆了将近8年,对国内的具体事务不慎明了。”下属说道,“但请还是让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路特斯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我姓刘。我们利特斯公司虽然远远比不上华雁银行,但我们的客户却是...”
“你们的客户并不代表你们。”林义龙继续打断,“刘先生,我们现在还没对你们这方面的客户有所顾忌,生意场上赔赔赚赚十分正常,既没有一直赔到最后的输家,也没有一直赚到手软的赢家——既然你们来找许先生,那说明你们并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说动许先生的上级——我更想听听你们的目的。”
“两位先生,您要在这里吃饭么?”一旁的服务员感受到了火药味的服务员突然插了句嘴,“如果是的话,请不要影响其他食客;如果不是,请不要骚扰我们的客人。”
刘姓助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估计他对维持秩序的服务员的说辞更愤怒一些。
“我想请两位把华雁银行所持有的乌德公司债券,转让给我们。”王总见到自己的下属不行,只能亲自下场了。
“这倒没什么不可能。”许振坤说道,“我想听听你们的报价。”
“每张债券20元!”王总咬牙切齿地报出了这个价格,这个价格比当天晚上的收盘价高了近一成半。
许振坤没有说话,而是冲着身旁的林义龙傻笑起来:
“哥们,你听说了么,他要20块钱买我100块的债券。”
林义龙也跟着尬笑。
“为什么票面价格100块的东西,要20块卖给你们呢?”许振坤问道。
“我这样是为了贵方考虑,我们知道贵行是17块两毛八的价格买入的,我们多加15%,为你们省去一笔执行费。”
“这个价格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我怀疑你们有没有足够的资本。”突然间,许振坤换上了一副凛冽的凶相,还夹杂着一种无所顾忌的贪婪,仿佛把隐藏在皮囊之下的黑暗全部透出来了让人一观。
“请相信,我们有这个实力。”林义龙身旁的王总低沉地说道。
“你们的账面上只有不到五千万。”许振坤声音吸引了所有餐厅食客和工作人员的注意力。他大声喊道,然后把一份早已装订好的资产负债表扔到了王总面前,“你们拿什么买!”
这份负债表,是许振坤几个月前就已经着手收集的,下班前才拿到全部信息重新打印装订的重要资料。按照信息披露规则,最迟明天就需要把这份文件公告出去,如果想要阻止许振坤,只有今天一个晚上的时间。
“我们公司打算向贵行贷款,收购这些债务。”一旁的刘姓经理人说道。
“也就是说,你想向我们借钱,买下我手中的债券?”许振坤回答道,“想得不错,但你们没多少时间了。”
“这件事不会这么算了的。”王总仍然沉稳地说道,“对此,我们势在必得,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是你跟他们的事儿。”许振坤不理会这样的威胁,“我行和你们公司也好,我和你个人也罢,都没什么正常或者不正常的关系。第一责任人是你们的那个债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说,没什么好谈的了?”王总站起身,“许先生,既然你做过调查,您应该清楚我们身后的能量。”
“这个问题我来提许先生回答。”林义龙说道,“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以我还有许先生的职位,并没有跟王总王先生谈‘能量’这个话题的资格;要从在实体的代表层级,王总的利特斯公司毕竟是一家担保和资产管理公司,不是银行,就没有银监会颁发的金融业务牌照,这时反倒是王总没有跟我们谈话题的资格了。顺便,我想这么说,无论王总想来白的,还是来黑的,亦或是来阴的,我们总有解决方案。我和许先生自然还是希望和气生财,假如贵公司和王总能在明天上班之前筹集到您20元报价的全部资金,我们愿意放手。我相信王总明白我们是什么意思。”
说完之后,林义龙就重新坐定,为自己倒了一杯可乐,跟身旁老神在在的许振坤碰杯。
36 重新做人
接下来的13小时筹资或融资将近六千万并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无论是许振坤还是林义龙都没有让手头的债权起死回生的念头——林义龙和许振坤是乌德公司股票最大的做空者,一旦乌德公司被华雁银行去法院宣告破产,接连会因为各种原因会被爆出各种丑闻,就算有跌停板这种机制在保护公司,也不能阻止两人的收益会以“亿”这个单位累积。当一切完结之后,“小小的”路特斯担保融资公司那不到两亿的资产规模,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同样不在他们眼里的还有破产过程中涉及到的上万工人的“再就业”和地方经济萧条——看不到的惨象当然无法唤醒他们的同情心。
生意毕竟是生意。
在拿到那笔收益之前的一个月这段与路特斯公司“平起平坐”的时间里,两个小伙伴的生命当然更加重要。
林义龙和许振坤在铁板烧饭店度过了很愉快的三小时时间,他们聊起了英超、聊起了伦敦,最后又聊到林义龙现在的林场。出门时,两人感受到外面一些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之前你说过的是对的,但你有什么应对措施么?”许振坤问道。
“当然有,而且什么都想好了。”林义龙回复道,“那许叔和王阿姨那里,没问题么?”
“完全没问题。”许振坤说道,“正好他们退休后也闲得无聊,想去国外看看呢。”
两人一直走大路,回到了环贸,坐上了去往三元里的地铁,在那里又换乘了机场地铁线,来到了机场。
许振坤直接从林义龙手里拿到了登机牌,两人随即进入安检,让跟着他们一路的几个不怀好意的人望而却步。
作为基金管理人,许振坤是不能出境的,如果一旦出境就会让整个问题复杂化。只要他留在国内,基金管理人的任免流程需要花费至少两个月左右的时间,除非许振坤辞职,不然就算他不在办公地点,他下达的指令也是一定要被他下属遵守的。
所以,看起来许振坤拿着的是去往纽约的登机牌,实际上他和林义龙只是在候机楼逗留了一些时间,装作上厕所错过登机时间的样子,为自己改签了一个月之后的机票,又与林义龙坐车重新回到了燕京市区,回到了两人刚刚没离开多长时间的国贸,入住了以林义龙化名护照登记的华夏大酒店。
看到两个看上去穿着体面的男性在选择在深夜入住同一个房间,女侍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可许振坤实在是太紧张了,并没有像林义龙一样留意到前台的不自然。
这是对很多人命运攸关的八小时,对实际控制乌德公司的煤二代是这样的,对路特斯公司的王总是这样的,对许振坤来说,也同样如此。他在房间里烦闷地来回踱步,无法平静。
“八个小时而已。”林义龙觉得自己好友的表现有些太紧张了,这样劝说道。
话音未落,许振坤的电话响了。来电的人是华雁银行的执行总裁于总。
“振坤,你在哪里。”对面问道。
“在朋友旅馆叙旧。”许振坤答道。
“有人报案,说因为你损失了两个亿,畏罪潜逃了。”许振坤把手机放到免提,让林义龙也能听见那边再说什么。
“不可能。”许振坤说道,“我现在要报警,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现在在哪个酒店?”于总问道。
“现在情况很复杂,暂时不能告诉你,报案之后自然水落石出。”许振坤说道,然后挂断了电话。
两个小伙伴随后出门,在一个地区分局的门口,当着执勤警察的面拨打了报警电话,执勤警员向操作员确认了许振坤的身份,尽管林义龙在一旁用手机录像让执勤员很不自在。
这是一招臭棋,路特斯公司的王总说什么也得在工作日之前找到许振坤和林义龙,买下华雁银行手中的债券。除了募集和融资外,必须取得许振坤的首肯--昨夜的剑拔弩张的气氛看来,许振坤并不想就这么放弃手中的债权。故而,王总决定控制许振坤,直到完成债券的交割。
需要解释一点,即便路特斯公司的王总能弄到钱,无论是什么手段是否正当,许振坤都可以以无可指摘的法律理由拒绝债券的转让:小额担保贷款公司的性质决定了许振坤可以就资金的来源和用途提出疑问,就算林义龙或者类似的其他律师不在场,许振坤也能从容地以这些疑问未得到妥善解释而回避掉晚间做出的保证。他们的对手方对此一清二楚,可也不能不去筹钱,否则这笔交易宣称无效,让他们达不到避免乌德集团破产的命运——为了这一点,路特斯公司会不惜一切。
林义龙设计的“紧张出国”让整个路特斯公司的不能放在明面说的努力前功尽弃,却也让这个王总看到了决胜的契机——举报许振坤因基金重大损失畏罪潜逃国外,是最好的办法。只是这一点,已经让林义龙早已提前料想到了,被直接将死。
当晚,在执勤室被一大堆警察保护的许振坤睡得很香,躺在长椅上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五点半。醒来后,他不理会在门口一脸尴尬且姿态卑微等待着他的王总,与华雁集团的过来询问情况的执行董事确认了一下情况,给董事长打了一个电话短暂交流,并填写了一份报案表格。
投资基金部已经上班两个小时的九点半的时候,“姗姗来迟”的许振坤带着林义龙重新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这时,乌德公司被华雁银行起诉破产的信息披露义务已经得到履行。
一切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没人能够拯救证券名称为ST乌德的乌德集团;也没人能拯救路特斯公司;受损严重的还有那些依靠乌德公司订货的供应商和路特斯公司的金主;最后,还有因乌德公司即将破产而损失惨重的庄家们。
至于大获全胜的许振坤,则午休前在辞职信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正如两年前林义龙因为凯蒂而被强制休假的理由类似,不申请而企图直接出国的行径终究还是犯忌讳的,正好给了许振坤在大洋洲“重新做人”的借口。
—————————————以下为无意义的特典—————————————————————
“义龙,我在考虑昨夜那个路特斯公司的王总,到底如何脱身,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午饭时,许振坤问了这样的一句话。
“你真想知道?”林义龙问道,“如果你发誓不生气,我就告诉你!”
“请说。”
“假如,那个王总愿意给我五千万的话,我就帮他抓住你。”林义龙俏皮地说道,“剩下的大概一亿五千万这个数额刚好可以作为‘接手’你们投行部持有的实际破产了的债券。你懂的,这个数额跟你们的买入价只差了不到两千万。”
“那我们合伙的五百万不是收不回来了?”许振坤微笑道。
刹那间,林义龙换上了一副凛冽的凶相,还夹杂着一种无所顾忌的贪婪,仿佛把隐藏在皮囊之下的黑暗全部透出来了让人一观。
“我们的合伙协议是以你个人的借款形式向米德赛克斯银行借贷的,假如合伙失败,你就算输光内裤也要把这笔钱还给我。”
37 有限介入
连着两个礼拜,ST乌德被证券持有人恐慌性抛空,期间虽然传出“当地权力机关”可能接手的消息,却并没有更多能提振股价的利好传出,只能看着股价一天比一天低。几天的时间里被临时停盘了三次,然后继续被持有人砸盘。
周五,损失过于巨大,林义龙和许振坤的账户被借出股票的证券公司强制平仓,这比两个人预估的收益少了300万。
虽说为自己的财富积累划上了一个句号,可也吸引了监督委员会的高度注意。整个下半周,许振坤都在与不良资产的管理方打交道,把这些有抵押的债券进行价值重新评估,再以新立债券重新打包出售的方式处理所持有的乌德集团的抵押品。考虑到还在不断上升的房价,华雁银行投行部也从中收益颇丰,堵住了很多对许振坤工作颇有微辞的人的嘴。
因为那个煤二代为这笔债券的发行提供了担保,海外追索权被林义龙以非常低廉的价格买入。几个月后,许振坤成了新南威尔士希德尼(写手的怨念:XN-Sydney)玫瑰湾一座漂亮四居室房子的主人。
这天下午,许振坤就在林义龙帮助的预约中,见到了斯图尔特,两个人的谈话中涉及到了很多国际银行间结算的一些知识。即使管控很严格,只要“门户开放”,还是可以把收益弄到国外的。
现在,可以放松一下了。
“如果我是你,我就让你的前女友永世不得翻身。”喝完只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碰杯“白葡萄汁”,林义龙给许振坤的杯子里斟满了葡萄汁时细语道。许振坤虽然辞职,“金融类职业如果舞弊和失信是没有办法在这个行业立足的,是吧。”
如同恶魔的低语,让许振坤感到了寒意。
许振坤的前女友被富二代抢走之后,就一直担任债券的管理人。既然债券的票面金额得不到清偿,作为华燕集团投行部基金的小头头,去调查债券管理人应该责无旁贷,如果真的这样启动问责机制,就毁了许振坤前女友之前的所有努力——有违背债权人利益的行为,正如律师违背自己对忠诚义务的道理一样,后果也类似,这一点已经在林义龙所受的教育中理解得很清楚了。
“你应该明白,当你到这种地步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怜悯你的。”林义龙回到自己的座位,“下了死手就不要犹豫。”
“可毕竟她在这个问题上仅仅是出轨罢了,平心而论,假如我处于她的位置,我也会做这样的选择的。”许振坤的反驳充满了苦涩意味。
“你会么?”林义龙这句反问用上了非常嘲讽的英式口音的英文。
“好吧,很可能不会。”许振坤同样用英语回应道。
“我还没到真的感到尊严受创到毁人前途的地步!”许振坤重新换回了汉语解释道,“除掉首恶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不会评论你想去跟人复合的希望。”林义龙说道,“但你要明白,很多事情如果没办法做好收尾,恐怕她也不会知道,而且反而因为那个煤二代的垮台对你更加怨恨,毕竟是你毁了她的‘幸福生活’。既然如此,与其明知你和她以后再见都不会幸福,要么就拿这个进行要挟彻底两清,要么就像我说的那样不留手尾。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破镜不可能重圆。”见许振坤没有回应,林义龙继续添油加醋,“要么回炉重塑,要么扫入垃圾堆里,不然你每天洗漱穿衣时,每一个碎片上都是一张脸,也就没法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追究责任时候,不能换位思考,你曾经这样说过。”许振坤说道。
“没错!”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放过她呢?她毕竟是一个女人。”
“男人跟女人,在这个市场有什么不同?本来就是一个冷冰冰,仅凭数字和消息这些冷冰冰信息决定的体系,难道会因为男人女人的性别不同导致所承担义务不一样?
“我觉得我们的气量应该大一些,这样格局是不是有些太狭隘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气量和格局为什么要大一点呢?”林义龙觉得这个问题非常奇怪,“格局和气量,不是有可期收益的情况下才应该考虑到的么?既然以后不可能会再见到她,而且对你的职业也留有隐患,谈不到什么格局大小的问题吧。‘付出投入产出比太低’这一条理由才是在现在的情境下可以被认可的——我们既然什么成本也没有,收益也不可谓不大。这个问题不如你自己扪心自问一下,你有什么可以要求自己‘气量和格局’大一些的理由。”
林义龙说得收益,指的是泛泛的物质上或精神上好处——他试图表达的意思是想让许振坤的情感得到解脱。可旁人,尤其是许振坤听起来,却像林义龙对许振坤前女友的家庭财产有些不轨的图谋一样——如果许振坤前女友想从中脱身,就会“私下”接触债权人并努力“说服”债权人“高抬贵手”,承认她在担任债券管理人期间是妥善地履行了义务。如果不这样做,很可能会演变成牢狱之灾附加沉重的赔偿义务。债权人和债券管理人“私下”接触时各种商业“关贿键赂字”显然是免不了的。许振坤前女友的家里薄财是有的,以林义龙的操行,会把这个家庭的家底刮个干净,更不用说到最后也未必会放手。
“那我多分给你一点钱,好不好?”许振坤哀求道。
“你我的钱,足够多了。”林义龙摇了摇头,“我对你的女友毫无兴趣,我更关心的是你能不能从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中恢复——我能做得就是,以第三人稍显客观但无情的观点提供一些朋友的意见。有决定权并且做最终决定的人,还是你,仅此而已。”
“没有反悔的机会,对吧。”许振坤问道。
“是的,历史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林义龙把加了气泡的白葡萄汁一饮而尽,叉起了面前的烟熏三文鱼卷,放到了嘴里。
38 复归
林义龙在国内度过了“刀光血影”的一周时间,应该没有什么更多的挑战了。在周六上午,在许振坤和老相识斯图尔特的欢送下,林义龙来到燕京机场,动身返回伦敦。
国内已经习惯了酷热的林义龙回到伦敦之后感到了凉风阵阵,连“近在咫尺”的河岸街公寓都没回,坐上了长途大巴,返回威尔士,目的地却不是自己的林场,而是凯蒂在博纳斯海滨的联排别墅。
就算有自己的办公桌,英国人利用最多的地方却是吃饭时的餐桌,凯蒂并不是例外。
“义龙,你来了!”凯蒂只是在楼梯的转角处迎接林义龙,两个人相拥,接吻。
“奶油花心菜和土豆?”两人接吻时,林义龙“顺道”品尝了一下凯蒂的晚餐,“甜!”
“味道很浓么?”凯蒂后走入厨房烧水,一边沏茶一边问道。
“还好。”林义龙随着凯蒂进入厨房,拿出橱柜中的一盒苏格兰式奶油饼干。
最近一段时期,因为耶昂姐妹怀孕,林义龙和凯蒂的交互骤然多了起来,林义龙会在林场住宅陪耶昂姐妹度周末,但周六的时候就会在姐妹俩的默许下来卡博纳斯共乐,对凯蒂的生活习惯几乎了如指掌。
“旅途如何?”凯蒂往杯子里投入茶包,泡上热水,放入牛奶。
“还好。”林义龙答道,“你这一周如何?”
“还是老样子。”凯蒂答道,“回了一趟杜伦,去看了场板球比赛。”
“wow,贵族运动。”林义龙评价道。
“曾经是,现在已经很广泛了。”凯蒂对林义龙有些嘲讽味的评价有些不悦,他根本就不了解这项运动。
“赛果如何?”
“输给了格拉摩根郡!”
“等等,你住在格拉摩根郡啊!”林义龙问道,“你不会以杜伦的球迷身份跟格拉摩根球迷一起飞到纽卡斯尔,然后为客队加油?”
卡迪夫的索菲亚花园有威尔士唯一的一所英格兰国内板球联赛的俱乐部,继承了格拉摩根郡的名字,是最早的板球比赛的成员,不消说在格拉摩根郡,就是在威尔士也有一大群追随者。
“猜的真准。”凯蒂回复道。
“你这卡迪夫的叛徒!我要清理门户!”林义龙一下子从背后搂住凯蒂在她的腰肢上挠痒痒,两人互动过程中凯蒂又吵又闹,最后还是被林义龙制服,向他讨饶。
凯蒂的呼喊惊动了在凯蒂家借宿的不速之客,昔日的室友,法蒂玛。
法蒂玛听到凯蒂的叫唤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劫案,拿着凯蒂挂在卧室间走廊的板球棒下楼,随后在厨房里看到有些尴尬的一幕。
“抱歉,吵到你了。”林义龙气喘吁吁地道歉,气氛确实很尴尬。
“我还以为来了入室窃贼。”法蒂玛脸色发红地说道,然后转过身,“十分抱歉。”
“要来一杯阿萨姆的红茶么?”林义龙向法蒂玛问道,“来聊聊天吧。”
林义龙提出这样的建议,法蒂玛倒不是不能拒绝,但她还是想把和林义龙的恩恩怨怨了结清楚,跟着林义龙进入了客厅。
客厅的电视里面播放着经典的《埃莫代尔》,里面的内容虽然多多少少能和当代的乡村生活应景,但林义龙真的难以理解里面的生活方式,把频道换成了天空体育,播放着更吸引人的欧洲杯。
“欢迎你回到大不列颠。”林义龙对法蒂玛说道,“不过没想到你依然和凯蒂是室友。”
“只是在这里借住两天,找到工作之后就从这里搬走。”法蒂玛说道,在北孟加拉的经历让她学会了隐忍,“如果不妨碍的话。”
“没事,只要凯蒂愿意,我不反对。”林义龙抿了一口茶,配上了一小块掰开的奶油小饼。
凯蒂知道两个人有话要谈,情况可能会很难看,于是借着给林义龙做培根奶酪堡的借口,回到了厨房。
“你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法蒂玛觉得这样的说法并不确切,“我说的是我现在的样子。”
“当然。”林义龙回答道,“这件事是很正常的,我们都是有立场的,法蒂玛你的立场刚开始就把你放到了一个很微妙的位置——你不要忘了,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你来到了不列颠群岛,而不是加尔各答或者孟买这样更开放的大城市。结果呢,你的乡民不还是把你给赶到了达卡,连带着你的双亲也得被乡民议论。”
“可我的乡民不都是坏人.......”法蒂玛似乎想为自己的乡民辩解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古老习惯的被害者,可在这种情形,他们已经从被害者变成了加害者。”林义龙说道,“所以,其实就是这样一回事,刚开始需要明确自己的立场,剩下的做法就很明白了。这就好像说,我要追求幸福,然后拿事业、婚姻等等作为‘幸福’的参照物,结果就逐渐演变成追求财产婚姻之类的参照了。请严格地区分目的和手段,倘若搞不清楚这两点,最终是没有好结果的。”
凯蒂一直在厨房装作忙碌的样子,但是两人所有的话都透过了不太厚的墙壁让她听了个一清二楚。这些人生经验她何尝没听说过,可实际制定计划执行的时候,却没办法像数学那样对变量进行准确控制的,主要衡量的客观指数却全部变成主观标准。现在的生活质量,难道就不是凯蒂曾经梦寐以求的么;现在的目标,难道比不上之前对自己的进度规划么;现在所的失去,难道不是在之前认为能够牺牲的么?就算是全部符合凯蒂曾经对日后生活的美好憧憬无可挑剔,可凯蒂还是发现自己与之前的追求愈来愈远,可她正在劳作的双手却没能停下,换句话说,已经停不了了。
“不管怎样,欢迎法蒂玛你回到不列颠。”林义龙见法蒂玛一直无话,和她握手,“祝愿你在接下来的生活中开心愉快,如果你需要解决工作签证的担保人,可以找凯蒂帮忙——如果不向我这里领取薪水的话。”
39 家庭琐事
林义龙和凯蒂并没有在凯蒂家留宿,而是在卡迪夫湾的一个家庭旅馆寻求浪漫。周日的上午,陪凯蒂去了一趟附近的超市进行采买后,坐火车回到卡迪夫市中心——耶昂姐妹在卡迪夫的罗斯正教的进行礼拜。他在门口碰见的,不仅有耶昂姐妹,还有耶昂夫妇。
耶昂先生来威尔士除了探望自己的女儿们之外,到这里进行手术后两年的最后一次复查,如果再接下来的三年内没检测出复发和扩散——也就是所谓临床上的“癌症治愈”——还有很多年的预期寿命可以活。这种术后复查,并不是非要选在进行手术的医院,而是随便找一个有资质和设备的医院就可以,既然有耶昂姐妹为他们创造的优渥条件,不可能不利用的。
罹患癌症之后,教堂已经成了耶昂一家的精神寄托,纳迪亚和薇拉以及耶昂先生的种种不幸,都被看成了命运为这一家设置的挑战——在他们看来,生活的苦难已经过去,一切开始转好了。
“你回来了!”纳迪亚在会场门口看到了林义龙,笑盈盈地打招呼。不过,因为有些显怀,不能像之前那样飞奔到他的身旁。
“回来了。”林义龙说道,然后小心翼翼地和耶昂夫妇打着招呼,“欢迎,岳父大人。”
英语是没有“岳父”这样类似的单词的,但是俄语有,所以林义龙并不能按照英式习惯那样,称呼耶昂先生的昵称“萨沙”,而是以“тесть“这种专有称谓来称呼耶昂先生。
“你很忙啊。”耶昂先生意味深长地说道。
“嗯,有些琐事。”林义龙答道,故意回避了耶昂先生的弦外之音,“既然我们都在卡迪夫,我知道附近有非常不错的烤肉午餐,假如愿意的话.......”
“我们回家吧,准备了烤牛肉。”纳迪亚提出了反建议,“还有约克郡补丁、土豆和蔬菜。”
“那就回家。”林义龙笑道,然后发现,纳迪亚和薇拉的代步车的布局只够两个人的,不得不尴尬地一个人坐火车回布莱肯林场。
等林义龙终于抵达时,在花园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肉类、蔬菜、土豆和装着肉汁的约克郡布丁已经被摆到了盘子上;就连林父和林母知道林义龙归来的消息,出现在餐桌旁;就等着他入座了。
林义龙拎起装着暗棕色的格瓦斯的大杯,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祝百事如意。”
餐毕,纳迪亚和薇拉在厨房里收拾餐具,耶昂夫人和林母去了花圃散步,耶昂先生倒在了躺椅上晒太阳,林父和林义龙则在书房里聊着关于林义龙叔叔来英国旅程的安排,然后就转到唏嘘亲属去了。
“你知道么,你的英杰叔叔,在北美混得很惨。”林父说道,“在埃德蒙顿,冬天连锅炉都烧不起。”
“啥?”林义龙叫出了声,“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
埃德蒙顿位于阿尔伯塔省,冬季的平均温度在零下13到零下三十度不等,如果不开锅炉,人呆在室内如同冰窖一般。假如说南威尔士的冬季均温在零上四摄氏度左右的冬天不开锅炉很难熬的话,那么埃德蒙顿不开暖气几乎与自杀无异。
“冬天在保暖被里穿棉裤,这才能够维持体温。”林父解释道。
“这么惨还在那儿呆着干什么?”林义龙问道,“他们一家不会到那个地步吧。”
两人议论的“英杰叔”是林父的表弟,是90年代末第一批前往西方发达国家移民的,传闻混得很不错。就连林义龙留学英国时,也是这样传言的,可是等林父到英国半年慢慢有了西方生活的印象之后,才慢慢地了解到英杰叔在阿尔伯塔省的生活境遇成了什么样。
同样大学毕业,林父林母在国内虽然说过得稍微平凡了一些,在保证生活之余,能供林义龙出国读书,也能为攒下算不上富裕却说得过去的家底,境况最惨的时候,也没到冬天需要穿着厚棉衣棉裤裹在保温被里的情形。
“我记得,不是说阿尔伯塔省有救济款么?”林义龙问道,“都混到那么惨了,不会连救济款都申请不到吧。”
“他们不会,假如你申请救济,一切的东西都会打对折。”林父说道,“因为他们领救济,在一些问题上就很难施展:银行不会批你的贷款申请,移民局不会接受你对亲人的移民担保,租房子也租不到好的.......要是你,你会接受么?”
“不好说,假如我要是到那个地步的话,救济不可能不去要吧。”林义龙对此有一些耳闻,认为这样也很正常。领救济再不济,也比被债权人宣告破产好多了,前者至少有时间限制,破产带来的影响则完全没有期限,一直到离世的那一天——类似林义龙和凯蒂这样的法律执业者、以及林义龙和耶昂姐妹这样的曾经没获得永居身份的移民是最在乎,“再不济,因为我当时可以申请永居,实在不行呆满移民监,然后回国工作呗。”
“他们没有这个勇气!”林父反驳道,“他们要是真的回来了,国内那边什么都没有,不被人指着脊梁骨么?”
“真凄惨,要是不出国,稳稳当当地在国内熬资历,现在也能在我叔叔哪个大学熬成教授了吧。”林义龙评价道,“机遇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你要能.......算了,这个事儿我不应该提。”林父把话说了一半,有吞回去了。
“换个话题,我正好想问问老爹,你觉得纳迪亚和薇拉的父亲,水平怎么样。”林义龙问道。
“你是说亚历山大?”林父有些迟疑,“如果能在莫斯科的某所大学当教员,水平应该差不了的吧。”
“那实际上呢?”
“实际上我哪知道,我都离开教学坐办公室多少年了。”林父疑惑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纳迪亚和薇拉一直想把她们的父亲留在英国,想找我当担保人。”林义龙答道,“如果老爹你想回归学术的话,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在塔尔波特制铁的技术部找个职位。”
40 爱尔兰
林义龙在威尔士滞留没满24小时,就骑着摩托车前往彭布罗克郡的港口,搭乘凌晨两点半的渡轮前往韦克斯福德,名义上他代理的“Cwmdoncin资本”的注册地就在这个爱尔兰的东部重要港口城市的一个办公室里。
即便名称是威尔士语,可为了税收方面的考虑,作为资产实体的控制方林义龙还是决定把注册地放在了爱尔兰,以便规避资本利得税和营业税。除了爱尔兰,这样的税收天堂除了比较传统的尼德兰以及卢森堡,以及十分开放的狮城和香江外,也包括很多现英属海外领土,比如开曼群岛、英属维尔京群岛、直布罗陀、百慕大、马耳他以及最主要——英国本土。
在这些普通法法系国家,负责资产信托的合伙企业或者公司是不会向外界吐露资本持有人姓名的,监管机构更喜欢直接监控这些企业而不是为其代理的客户项的问题。打个比方,假设国内沿用普通法体系,拿许振坤曾经效力的华雁银行举例:华雁银行的注册地在开曼群岛,实际运营地在燕京,在浦江证券交易所、浦江商品交易所各种金融行为受浦江法律管辖;然而其托管资金的本金和盈利的分配问题,却不在国内监管机构的审查范围之列,而属于开曼群岛的法律管辖范围。对于这些机构来说,普通“巨额”资金融资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只要不是所谓的“非法来源”,自然也不涉及到监管机构。
(作者吐槽插:前几年沸沸扬扬的某中美洲地峡国家的泄露出的资料,内容的就是在开曼群岛之类的避税地这些基金应当严格保密的资本实际收益人的个人信息和通讯往来。至于管理那些资本的实体的资金配置,是没有问题的。【注】)
所以,林义龙的非个人用消费或者商业活动时的各项支出,并不能直接追查到他本人。而是追查到信托基金的固定开销账户。林义龙把一些活动的支出类别分得很开很细,比如通过米德赛克斯银行向许振坤提供的“贷款”支出和后续的收入,走得就是基金支出账户;在那一周往返燕京和伦敦的机票与许振坤胡吃海喝,走得就是他的律所的支出账户——这也许可以归功于之前在伦敦的大律所养成的习惯。总地来说,除非真的是Rex(国王)或者Regina(女王)一级的仔细到查询每一个杂项支出的调查,是没有办法十分准确查清楚的。境外名义注册的金融企业大资金的调动往来是十分正常的,就算有的资金调动不正常,在掌握完整的证据前,也因为合法而不能予以制止。
作为对比,某些类似卡迪夫那帮利用菠菜和自动提款机进行金融流转活动的混球们,做得实在是太低级了。
“嗨,义龙。”在韦克斯福德市中心租来的一个办公室里,林义龙的前房东穆伦小姐拥抱了他。
这个办公室位于韦克斯福德的商业区一个咖啡馆的二楼,有一个前台和会客室构成。不用说,这里跟林义龙的律师楼一样,都是名义上的注册地。整个公司只有一个前台负责管理重要邮件并处理电话——公司运营和运营有关的重要物件都不在这里,雇佣申报之类的合同也不用向爱尔兰的劳工管理部门进行申报,只要租下这样的联络地址,就能够进行业务。
虽然说是穆伦小姐,林义龙这个前房东已经到了59岁的年龄,与林父林母相若。穆伦小姐八九十年代在伦敦经营一家旅行社为客户提供商业旅行的各项安排,却因为遭受家庭暴力而不得不辞去工作,离开伦敦。之后,穆伦小姐曾在西格拉摩根郡的曼布尔斯海岸经营旅馆,也又结了一次婚,不幸的是,她的二婚丈夫因为心脏病不幸地在婚后的两年离世。有些心灰意冷的穆伦小姐把旅馆兑出,随即开始为国际留学生寻找寄宿家庭的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穆伦小姐在自己的家也“收容”一些国际学生居住,林义龙就是其中一员。
尽管两人只是房客和房东的关系,林义龙作为法学生,却“义务地”帮助穆伦小姐了结了很多有些恼人的问题,两人间逐渐建立起非常深厚的信任,这种信任比林义龙在伦敦时的那个沃伦太太至少要强很多。就算林义龙搬到伦敦住之后,每逢对方的生日和节日,两人会互打电话问候。当林义龙想到要在爱尔兰注册商业实体时,需要有专门的一个秘书一类的角色,于是就想到了这个出生在戈尔韦的爱尔兰人。穆宁小姐去年在卡迪夫因为一个失误失去了工作,于是接受了林义龙的邀约,以两万五千镑的年俸每天坐在韦克斯福德的办公室里喝茶看电视。
“你从哪儿来?”穆伦问道。
“海上!”林义龙答道,“希望你在这里呆得还不错。”
“远离一切,倒是挺清净的,就是有些寂寞。”穆伦小姐说道,“这次来爱尔兰,你打算干什么?”
“我现在想把我们公司的性质,从封闭信托变成私人信托,不再接受外界问询和资金进入,保留一亩三分地。”林义龙说道,“我是来这里进行变更登记签名的盖章的。”
“你需要去都柏x林么?”穆伦小姐问道,“我记得,你的代理事务所在那里。”
“用不着,我们10点的时候约在附近的咖啡店里,只要签字就好了。”林义龙说道。
“为什么不把会面放在这里呢?”穆伦小姐问道。
“这里不妨碍你么?”林义龙反问道。
“一点也不。”穆伦小姐回答道,“不过我有些疑问,什么是‘封闭信托变成私人信托’?”
“解释起来很复杂。”林义龙说道,“就是把公司章程中的股东治理和经营范围从为他人提供金融咨询建议的企业变成一个......”
“完全听不懂,用简单的英语概括一下。”穆伦小姐
“好吧,大概就是,我们以后不再有其他‘老板’了,这个企业从对所有合伙人资产负责的合伙企业变成对一个人和一个家族资产负责的企业了。”林义龙说道,“就是那些专门给家族财富提供简单咨询的企业。”
“谁的家族?”穆伦小姐问道。
“我的。”
41 芭蕾舞女
林义龙没在韦克斯福德呆太长时间,所谓的正事儿也仅仅持续了不到12分钟。因为返程的要晚上10点才有,林义龙于是与穆伦小姐一起喝了下午茶吃了一起吃了晚饭,聊一聊他们都知道的人和事儿,才在晚餐后返回港口坐船返回威尔士,美美地在舱房的床上睡了五小时,被客舱的服务员叫醒。
彭布罗克郡位于威尔士的最西侧,夏令时的凌晨三点,外面仍然是锅底一样的黑色,没有黎明前的那抹深蓝。林义龙对港区和彭布罗克郡并不算太熟悉,不能像来时那样潇洒地在旷野的道路上骑着摩托车奔驰,只能小心翼翼地以50公里的速度缓行。骑了两个小时,精疲力尽的林义龙才回到自己家里,当他洗漱完毕进入卧室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熟睡中的耶昂姐妹按照已经习惯的睡姿分居卧床的两侧,但中间的场景就有些骇人了:在他经常躺倒的位置,有一个人正躺在那里。
有些怒不可遏地把就近薇拉拉起,然后就看到被子里面白色的棉布——纳迪亚和薇拉两姐妹把所有能找到的枕头芯组合放到一起,变成了跟林义龙的等身抱枕。
知道有些错怪耶昂姐妹的林义龙急忙踮起脚尖,吻了半梦半醒不知所措的薇拉。
“你回来了?”薇拉小声地说道。
“嗯,我回来了。”林义龙笑着回答。
两个人开始一点一点地拆解被当成林义龙替身的大抱枕,当空出来了林义龙的位置之后,林义龙躺在了两姐妹之间抚摸着开始变得有些肉感的两姐妹后背,安安心心地睡去。
已经在渡轮上睡过一觉,林义龙没有恋床太长时间就起床去林父林母那里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林母与林义龙相处的时候很少唠叨生活的琐事,反倒是林父唠叨这方面的事情更多。林母更愿意和林义龙谈一些关于事业上的一些事,虽然他们两人从事的行业并不是一个。
“你田叔退休之后想出国给她姑娘在欧洲安顿下来。”林母说道,“但你知道,你田叔的身份比较敏感,不好调动他的资金。”
“我当然了解,但一切只能现金交易。”林义龙解释着现在的情况,“如果田叔愿意相信老娘你当前提的话。”
田叔是林母的高中同学,曾经有一段假期时间追求过林母,到头来只能傻傻地看着林父和林母成双入队,大学毕业后同现在的太太在浦江结了婚。作为某大型企业的财务副总,田叔找到了当时任银行融资负责人的林母为一个前景不太乐观但有政策扶持的项目贷款——作为某种交换,田叔供职选择了林义龙的老东家艾伦-宾汉姆顿作为其IPO的顾问约,让律所的人士合伙人在N多名校出身的候选竞争中选中了在南威尔士法律援助中心就职的林义龙。
“我不愿意被卷入其中。”林母回绝了这样的建议,“不过,我记得.......龙龙你是不是曾经说过能提供雇佣担保。”
“倒是可以。”林义龙没有回绝,因为确实他曾经向边境管理局申请过类似的工作签证担保资格,“田叔必须一次性付给我3万英镑,然后到了这里我就当工资还给他女儿。等第四年结束之后,就能申请永居了。”
“这不还是让我在中间难做。”林母叹道,“算了,这件事交给你了。”
在林母下指示后的第三天上午,林义龙在卡迪夫市中心的咖啡馆见到了田叔在伦敦学芭蕾舞的十九岁的女儿,但女孩并不是一个人来的——最近在伦敦华埠总是有同胞相互坑害的情形,田叔虽然和林母相互信任,可他女儿终究跟林义龙没怎么见过——于是,找了她在伦敦认识的室友,结伴前来威尔士。
人生的奇遇真的无处不在,陪同田叔女儿的是林义龙两年前在飞机的邻座,被田叔女儿——英文昵称为萨曼莎——称为艾米的东亚面孔女孩。
两年未见,这个女孩虽然还未完全脱出两人相遇时羞涩,逐渐出落成了一个美人。对比之下,萨马沙不平凡的外貌完全被面前这个略施粉黛的艾米比了下去。被耶昂姐妹和凯蒂“教育”的林义龙能够看得出这个重新偶遇的女孩在看似柔弱的外表下在后背、腰腹和腿上所隐藏的澎湃动力。
“.......因为以上原因,你在第一年并不能寻求这个职业以外的正式的职业的。”林义龙给田叔的女儿讲述着现行的政策,“如果你想留下,需要变成第五类的艺术家移民,仍然需要一个类似的担保人。就算是兼职,也不能选择芭蕾演员这项职业,做其他工作也不能超过20小时。
这么说是很显然的:假如萨曼莎想继续她在英国的舞台事业,能为她担保的,也仅限那几个有名的芭蕾舞团。现在她求助于林义龙并需要林义龙为她提供签证担保,显然拿不到那边的担保。为了留在这里,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所以,我只能把你聘用为前台,来实现让你留在英国的居住权的保底。你要是接受,至少从我看来,没有其他的什么好方法既能让你继续你钟爱的舞蹈行业,也能让你妥善地留在英国的办法。”林义龙为女孩的计划盖棺定论,“而且,这一点,我也跟田叔谈过了,一年包括满足雇佣条件的薪水、附带税费和养老保险费一共是三万一千镑,这1000镑我们可以内部财报慢慢调剂,剩下的就需要你来拿了。”
自然,林义龙和田叔女儿交谈用得是母语,Amy却不会,只能在一旁看着脸色逐渐严峻起来的萨曼莎和有些面熟的男人聊天。
“那我需要按时上下班么?”萨曼莎问道,“或者做别的什么。”
“并不需要,我和我的合伙人都在家办公。”林义龙说道,“我这里只能给你提供保底的签证,假如你拿到能付工资的工作,我这边并不会给你造成什么妨碍。”
“我知道了。”萨曼莎有些失望地说道。
“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作为过来人,也许可以提供一些建议什么的。”林义龙拿着他的名片送到了萨曼莎的手中,也同样塞了一张名片给了艾米。
42 阴郁的上午
不知怎么,威尔士在六月末到七月初这段时间里阴雨连绵,让林义龙感觉回到了冬日,令人心情并不是非常好——他又变成了一个人的独自生活:就算林义龙希望耶昂姐妹能够休假安心养胎,但这对双胞胎仍然继续执着于学术课题和临床实习,连带着耶昂夫妇在假期常住的原因,她们在闲暇时间也会跑去陪自己的父母;凯蒂为了自己的梦想积极筹划参加地方选举——西格拉摩根郡委员会撤销了原格里格威赫小镇的名额,把这个选区和旁边的雷瑟文选区合并,一共选举两名郡委员进入西格拉摩根郡委员会——忙碌着;至于林父林母,返回伦敦“继续给林义龙挣钱”去了。
虽然“绕着他转”的人很多离得都不远,林义龙却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人:每天除了两个小时阅读并回复邮件,剩下时间分外难熬。
林义龙差点因为无聊致死的进入弥留之际时,他突然接到了一个有些陌生的短信。
“请问是林先生么?“短信内容问道。
“是我,请问哪位?”林义龙回复短信。
“我是艾米,我前几天陪萨曼莎去卡迪夫的时候我们见过面。”
有些模糊的艾米形象一下子清晰了起来,林义龙不知道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女孩到底找他有什么事儿。
好吧,艾米对林义龙确实有一定吸引力,甚至很有吸引力——但这种吸引力值不值得林义龙付诸于行动,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哪里可以向你效劳的?”林义龙打完这行字,觉得这样有些太商业化了,删了又删,改写成了生硬一些的“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其实是很失礼的语气,一般当谈话对象实在不耐烦,就会发这样的信息。
“我想和你见一面。”艾米回复道,显然并没能听出林义龙的语气中的意思。
“好。”林义龙打上这个单词只有了不到一秒,在“发送”这个按钮前犹豫了很久,信息还是发出。
似乎觉得细节不完整,林义龙又补上了时间和一个位于斯旺西的咖啡馆的地址。
林义龙延续了他之前的思维方式,一些事上他要是有议价优势,不可能不去利用的,总之到最后不是他吃亏。就算是被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保证会让开他玩笑的人付出更多代价。
把会面地放在斯旺西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做出的,林义龙要是去和艾米见面,他花费的时间和经济成本要比艾米少很多——艾米要至少坐五个小时的长途大巴或四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那里。
林义龙在当天晚上辗转反侧地臆想了艾米很多可能的动机,最后却什么也没推测到。
当林义龙在约定的咖啡馆现身时,坐在靠窗座位上的穿着白色针织衫深蓝色长裙的艾米表面保持着镇定和矜持,但能看到她呼吸时起伏非常大。
艾米立即站起,但林义龙示意她先稍坐,自己去收银台要了一杯热可可,放了两勺糖,在艾米的桌前停下。
“上午好,艾米。”林义龙先问候才缓缓坐下,用的不是英语。
“上午好,林先生。”少女有些紧张地,一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林义龙出来时带了一副完全没有度数的平光眼镜,这样能让他看起来更加严肃认真一些。
“很抱歉,我现在才想起来和林先生联络。”艾米仍然十分紧张,“我记得两年前,林先生曾经说过,要是有困难的话,可以打电话给你。”
“是的,我是这样说过。”林义龙皱了一下眉头,他十分不喜欢被人拿之前毫无真意的承诺做文章。
“我想......”艾米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却又十分着急。
“不用着急,慢慢说。”林义龙起身去给艾米接了一杯温水,放到了她面前。
艾米没有碰这杯水,捂着脸夺门而逃,连短外套都没有拿。
咖啡馆内所有人都注视着林义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林义龙也不知所措,废了好大劲,才在海滩上找到了跪地流泪不断抽噎的艾米。
“到底发生了什么?”天空飘着雨,让艾米身上湿漉漉地,林义龙把艾米的外套搭在她的身上。
泪眼婆娑的艾米于是讲解了所遭遇的困难,结果又是一个耶昂姐妹身上的故事重演。
培养一个芭蕾舞演员的成本实在是太高,由于这个职业对身体的要求,如果采用科学的培养方式,单单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用就会达到35000镑,考虑到五年的课程长度,在英国有助学金和艺术教育拨款的本地学生还算能接受,可对于东亚国家的父母来说,一年的开销是难以承受的。除此之外,为了赶上课程,东亚的舞蹈学员通常还要在休息日另外找老师上课,这个额外的支出更是——付不起。再联系到这个“吃青春饭”的行业本质,一下子就感觉前途漫漫了。
一些长相不错心思活络的学员于是开始考虑其他的出路——比如田叔的女儿萨曼莎——至于本来出身和萨曼莎类似家境的艾米,只是单单因为自己家里积蓄耗光,必须放弃“追梦”罢了。在归程时,听萨曼莎谈起感觉有些脸熟的林义龙的背景,拿林义龙给出的两张名片做了对照,艾米就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又经过几天的犹豫,终于有勇气踏出了这一步。
“我父母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艾米哭泣,“我......现在急需一笔钱付9月份的学费和住宿费,林先生你能帮我么?”
林义龙看着艾米,脑子里想得却不是纳迪亚和薇拉,也不是凯蒂,而是远在埃德蒙顿的英杰叔一家,在他们的心中,在发达国家再怎么苦闷,再怎么难熬,都是要坚持下去的,倘若因为过不下去而灰溜溜地回国,对精气神——或者说对自信心的打击恐怕更甚。
总结起来的话,这句话就变成——自己在外面怎样都好,在熟人面前绝不能掉价。
“你想追梦,在我看来没有什么问题。”林义龙在艾米耳边轻声说道,仿佛恶魔的低语一般,“然而,你要考虑好,一旦你下这样的决定,你就只剩下梦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