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再征淮南
显德四年三月,柴荣抵达下蔡。
在向训和曹翰的主导下,柴荣在寿春城下周军大营秘密接见刘仁瞻三子刘崇谏。
十日后,寿春城开城投降。
已是重病在身的刘仁瞻在周军入城之前自刎身亡,留下临终遗言,望周主善待寿州百姓。
至此,被周军围困长达一年半之久的寿春孤城终于告破。
柴荣入城后见到满城饿殍,但凡能吃的东西都被寿春军民翻遍。
为了守城,城中房屋几乎拆除干净,偌大一座寿春,城里尽是残垣断壁,唯一完好的是四面城墙,在反复攻城与防守的拉扯战里损毁又抢修,来回反复。
见到寿春城内惨烈情形,柴荣也不禁动容,盛赞寿春军民忠诚勇烈,从四方调集粮食赈济饥民。
清淮军残部收编为忠正军,归属于李重进统辖,由刘崇谏担任指挥使。
柴荣追赠刘仁瞻为中书令、彭城王,在寿春东南为他修建墓冢,令当地官员按时祭拜。
寿春城已经彻底残破,无法承担一州治所职能,柴荣下令将寿州治所移到下蔡。
得知寿春失陷,南唐大将林仁肇率军退守霍山口。
至此,寿州全境平定。
随后爆发的几场战事,周军却进展不顺。
先是林仁肇在霍山阻击李重进,李重进麾下大将武行德在混战中被流失所伤,退兵途中伤重身亡。
之后王彦超率军渡巢湖袭击故东关,被唐军将领郭廷谓识破,率领水军在湖中截击周军。
随同向训伐蜀立下大功的王彦升不幸落水溺亡。
周军接连损兵折将,在舒州、庐州遭遇唐军顽强抵抗,一时间战事进展艰难。
两场胜利却给江宁朝廷极大鼓舞,李璟赶紧给林仁肇和郭廷谓加官晋爵,向江南臣民大肆宣扬两场胜仗,同时加紧征调新兵送往江北战场。
从三月到五月,淮南西线战局一筹莫展。
东线周军则在赵匡胤的率领下,连番夺取紫金山水寨,连破唐军阻截,一时间威名震动江宁。
攻打紫金山的胜利,成了柴荣二征淮南除寿春投降外,为数不多的亮点之一。
柴荣考虑到西线战事进展不顺,东线周军渡江驻扎紫金山东侧,无法形成东西呼应的战略态势,未免唐军集中兵力击破赵匡胤部,柴荣下令东线周军全数退守江北,隔长江与江宁遥遥相对,设下水寨,每日以战船巡逻江面。
李璟磨刀霍霍准备一鼓作气在西线打出反击局面,却被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彻底打乱局势。
六月初,南唐晋王李景遂暴毙而亡。
李景遂乃是前皇太弟,如今的天策上将军,兵马大元帅,掌管江宁数万禁军,位高权重,在朝野一向名声极佳。
他的死,如同一阵飓风,让江宁城彻底陷入混乱。
李璟暴怒,下旨严查。
很快,揪出六军都押衙袁从范。
李景遂暴毙当日,最后接触的人就是他,自然难逃干系。
内廷禁军在袁从范家中搜出毒药,经过御医验证,正是这种剧毒让李景遂暴毙。
同时,还有一名袁从范身边随从下落不明。
袁从范自然是极力辩驳,否认是自己毒害晋王。
可惜一切罪状指向他,李璟下令将其革职下狱,同时全力搜捕那名失踪的袁家仆从。
随后几日,江宁城里谣言四起。
但所有的谣言都指向一人,太子李弘冀。
说是李弘冀利用袁从范之子被齐王李景达所杀的仇恨,暗中拉拢,指使他毒杀李景遂。
流言里还说,李弘冀答应袁从范,等到他继位,就处死李景达替他报仇。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很快就传到李璟耳朵里。
又过几日,内廷禁军搜查到那名消失的袁家仆从,最后藏匿的地方竟然是太子在内城的一处别宅。
消息传开,朝野哗然。
李璟先是下令将李弘冀圈禁东宫,由他亲自提审。
可审问后,李弘冀拒不承认袁从范是受他指使。
李弘冀本就是偏执多疑的性情,突然遭受圈禁,精神压力巨大,有崩溃迹象。
传闻李璟亲自审问那日,李弘冀歇斯底里地大骂一通,气得李璟差点在东宫背过气。
李璟派禁军彻底封禁东宫,除几个照顾起居的太监,其他宫人全部迁走,东宫瞬间变成一座死寂冷宫。
李景遂之死彻底引爆江宁朝廷党争,宋齐丘、陈觉、冯延己等人为保李弘冀,绞尽脑汁推脱责任。
以李景达为首的宗室党则是极力要求废黜李弘冀,连一向保持中立的老臣钟谟也倒向李景达一党。
李景达背后纠集了一帮执掌兵权的将领,林仁肇、郭廷谓等大将向来和晋王、齐王交好。
李璟不是傻子,如今周军大兵压境,还需要依靠这些将领守卫疆土,率军抵抗,朝廷里可以没有宋齐丘、陈觉等人,但江北不能没有林仁肇、郭廷谓。
李璟果断下旨,罢黜宋齐丘宰相职务,迁往池州青阳圈禁。
同时把之前一系列战败罪责推到枢密使陈觉头上,将其赐死谢罪。
冯延己、冯延鲁等人都遭受贬官处罚。
至此,以宋齐丘为首的太子党遭受重创,一蹶不振。
之前受宋齐丘等人打压迫害的一帮臣子得到重用。
其中代表正是徐铉,赐死陈觉当日,李璟下旨将其火速任命为兵部尚书,兼枢密副使。
李璟虽然没有明发诏令废黜李弘冀,但江宁朝野都知道,李弘冀这个太子地位不保。
南唐储君恐怕要易主了。
等平息李景遂之死带来的一连串动乱,李璟下旨,皇六子、安定郡王李从嘉进封吴王,随朝参知政事。
二十岁的青年李从嘉,正式进入江南臣民视野。
李璟酝酿的反攻计划,因为李景遂暴毙引发动乱而夭折。
周军在西线与唐军形成对峙、拉锯局面,在东线则虎视眈眈,大力操演水军,让江宁终日不得安宁。
七月底,柴荣结束第二次南征,回到开封。
下旨符氏六娘子入宫,封贵妃,暂时掌理后宫事项。
贵妃乃四妃之首,按理说应该操办一场盛大的晋封典礼。
可柴荣下令一切从简,只在内宫进行简单操办。
八月底,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引起开封朝廷议论纷纷。
刚刚调任许州不久的节度使韩伦,擅自加税摊派徭役,惹得许州民怨沸腾,州县官员也怨声载道,韩伦派地方镇兵镇压,打死打伤数十人,差点激起民变。
有百姓进京告御状,开封府尹王着不敢隐瞒,紧急上报,柴荣得知后大怒,下旨将韩伦免官,索拿入京治罪。
这韩伦不是别人,正是韩令坤亲生父亲。
韩伦入京不久,朱秀就接到韩令坤亲笔书写的求助信。
老父亲再怎么混蛋,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斩首示众,韩令坤苦苦哀求朱秀帮忙说情,饶过父亲一死。
韩令坤是朱秀要极力拉拢的对象,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当即入宫觐见柴荣。
“陛下,韩令坤率军坐镇扬州,前番又有多场功劳,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韩令坤愿为其父承担罪责的份上,还是饶过韩伦一命。”
庆寿殿内,朱秀求情道。
柴荣冷声道:“这韩伦胆大妄为,武德司密报,他在许州胡作非为,简直拿自己当土皇帝,不把朝廷法纪放在眼里,着实可恶!”
朱秀苦笑道:“臣觉得,韩伦罪状可以从重处罚,但处死确实过重了些。命他自掏腰包补偿受害乡民,再以刑徒模样亲自登门道歉,臣认为比直接处死更能彰显朝廷恩德。”
柴荣考虑了下,笑道:“之前在淮南,韩令坤也算你的部下,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会偏袒韩伦?”
朱秀老老实实道:“臣确实接到韩令坤书信,乞求臣帮忙说情。臣找御史台和大理寺了解过事情原委,觉得韩伦罪不至死,这才有胆子进宫来求见陛下。”
柴荣道:“朕也是念在韩令坤坐镇扬州劳苦功高,否则哪里还能让这韩伦活着进京?
罢了,就依你之言,革除韩伦一切官职,流放沙门岛,非大赦不得还京!”
朱秀笑道:“臣替韩令坤多谢陛下宽宏!”
正说着,随同柴荣返京的赵匡胤也入宫觐见。
“让朕来猜猜,你和韩令坤自幼相识,想来也是替他说情而来?”柴荣笑道。
赵匡胤不明所以,赶紧承认。
柴荣笑道:“你来晚一步,朕已经作出对韩伦的处罚。”
赵匡胤一惊,还以为自己来晚了,皇帝已经决定处斩韩伦。
朱秀笑道:“赵虞候放心,陛下已经决定饶恕韩伦性命,将其流放沙门岛。”
赵匡胤看看朱秀,又看看柴荣,松了口气:“臣替韩令坤多谢陛下天恩!”
柴荣看着这两位最受他信任重用的臣子,笑道:“朕决意年底再征淮南,这一次,一定要彻底拿下淮南十四州!
到时候你二人随驾出征,下去以后好好整备兵马,筹集粮草,武德司不妨放出风声,把声势搞得浩大一些,最好让江南臣民风声鹤唳。”
经过淮南分拨田地、江宁李景遂暴毙两件事,柴荣充分认识到舆论战的威力,搅乱人心让敌方自乱阵脚,有时可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朱秀和赵匡胤齐声领命。
退出大殿后,二人并肩走下长阶,一路上却是沉默无言。
忽地,赵匡胤止步,转过身道:“贵妃入宫之事,你可有掺和其中?”
朱秀澹澹道:“元朗兄何意?”
赵匡胤眯着眼:“符金菀本来要和我赵家结亲,你可知道?”
朱秀撇撇嘴:“卫王来找我时,的确说起过。”
赵匡胤脸色阴沉:“史节帅之死,和匡义并无关系,你何必记恨他?”
朱秀哑然失笑道:“元朗兄该不会以为,是我为了报复赵匡义,才怂恿卫王把六娘子送入宫?”
“难道不是?”赵匡胤盯紧他。
朱秀澹然道:“当然不是!卫王来找我,就是要让我帮忙说服陛下接纳符金菀。和赵家联姻,还是继续做国丈,换做元朗兄,又会如何选择?”
赵匡胤默然片刻,缓缓点头:“我信。”
“不过此事让赵匡义很愤怒?呵呵,我倒是乐见其成!”朱秀又补充一句。
朱秀坦然看着他:“你知道,我和你那二弟,向来不对付!他和韩重赟一同在六合,唐军乔装过境这么重大的失误,我绝不相信他二人毫无所觉!”
赵匡胤沉着脸:“你杀韩重赟,让我很难堪!”
朱秀幽幽低叹:“老史战死楚州,镇淮军数千儿郎葬身水泽,我也很难堪啊~”
二人相对而立,久久沉默。
好一会,赵匡胤道:“此事就此揭过,我不希望因为此事影响你我之间的交情。”
朱秀点点头:“理当如此!”
赵匡胤勉强笑道:“今晚我在金明楼摆宴,马仁瑀、张琼、杨信还有几个征淮南时结交的将领都会来吃酒,贤弟不妨也来坐坐?”
朱秀笑道:“真是不巧,今晚小弟在泰和楼也摆了两桌,宴请王审琦、石守信、高怀德、安守忠、米信、田重进、潘美还有此次入京受赏的一批将领。”
“哦?呵呵,那只能改日再单独请贤弟相聚了。”赵匡胤笑道。
“也好。元朗兄慢走,告辞!”朱秀拱拱手。
二人相视而笑,目光交汇错过,各自扭头从大庆门前离开,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当晚,殿前司和侍卫司的主要高阶将领,大多聚集在金明楼、泰和楼两处。
除留守淮南的李重进和张永德,这两批人基本囊括大周禁军的中坚力量。
十一月底,柴荣下诏再度征伐淮南。
朱秀出任随驾都部署,赵匡胤为副部署,向训继续担任淮南节度使、前军行营都部署,李重进为副部署,张永德为行营都监。
周军再起马步军五万,水军三万,号称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向淮南杀来。
武德司察子齐出,在周军还没有抵达淮南之前,就把周军三征淮南的消息传到江南。
有消息说周军此次不光要拿下淮南十四州,还要渡江攻破江宁。
有消息说周主柴荣战前立誓,不破江宁不还。
南平王高保融、吴越王钱弘俶纷纷起兵响应,共击江南,大有一股要和周军瓜分江南的气势。
一时间,江宁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第二百二十章 华州访仙师
柴荣本以为第三次南征会像上一次那样面临唐军顽强抵抗的局面。
没想到显德五年二月发生一件事,让第三次南征进展得到极大推进。
唐军庐州守将郭廷谓,献故东关归降。
周军兵不血刃夺下庐州,大军进入和州地界。
柴荣在庐江召见郭廷谓,任命他继续担任庐州防御使,麾下兵马只换旗号不变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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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河战船可顺水南下,直抵长江。
这两项大工程可以把中原和淮南地区紧密相连,对于发展经济、巩固淮南统治、加强军备意义重大。
李璟很快就会发现,大周早已把灭亡的绳索套在他们的脖子上,三征淮南只是进一步收紧绳索。
等到这两项大工程完工,淮北、中原,甚至河北的兵马都能在最短时间内出现在长江江面之上。
这条绳索一旦系上,就再也难以挣脱,只会让江宁朝廷越来越喘不上气。
等到下一次周军渡江,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下场。
五月,在基本厘清淮南钱粮赋税等等关键问题后,柴荣准备起驾返京。
同时,他又对淮南各州的主政官员进行调整。
李重进接任淮南节度使,加同平章事,充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晋爵楚国公。
李重进坐镇扬州,接替向训成为淮南最高军政官,负责稳固地区治理,清剿三年大战滋生出的匪患。
张永德仍然担任殿前都点检,加检校太尉,领镇宁军节度使,改封吴国公,其妻加晋国长公主。
朱秀升为殿前副都点检,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加检校太傅,领天平军节度使,晋爵赵国公,其妻符金环封赵国夫人。
赵匡胤升为殿前都指挥使,加检校太保,领许州忠武节度使,封宋国公。
韩令坤升为殿前副都指挥使,兼侍卫马步军都虞候,领滑州义成节度使。
向训任归德军节度使,淮南水路发运招讨使,加同平章事。
这个水路发运招讨使,也就是让向训坐镇亳州,都管淮北淮南漕运改建工程。
王彦超调任河南府尹,领河阳节度使,加同平章事,封邠国公。
曹彬升任殿前都虞候,兼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晋爵淮阳郡公。
王审琦升任殿前副都虞候,兼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封华阳县公。
曹翰升任武德司使司。
在淮西作战有功的潘美、朱武、高怀德等人也一一受赏,潘美继续担任虎翼军都指挥使,兼侍卫马军都指挥使。
朱武升任神勇军都指挥使。
高怀德调任龙捷军都指挥使,领宣武节度使。
其余米信、田重进、杨信、马仁瑀、张琼等有功将领一一受到升赏。
五月底,柴荣完成对淮南军政人事的调整,凡有功将领官员也一一受到封赏,令张永德等人先行率领禁军返回开封。
柴荣、朱秀、赵匡胤则带数百精骑,轻车快马赶赴华州。
夏日的渭南平原已到了夏粮丰收的时节,广袤的田野一片金灿灿,马队沿着官道疾驰,扑面而来的浓郁麦香令人沉醉。
“吁吁~”
常服着身的柴荣勒马停下,紧随其后的朱秀、赵匡胤也急忙勒紧缰绳,一左一右侍立在旁。
数百灰袍挎刀的禁军精骑有序散开,警戒四周。
远处麦田里,不时有忙碌的农人直起腰身,疑惑地朝这伙来历不明之人望来。
柴荣扬起马鞭指着金灿灿的麦田笑道:“今年关中夏粮丰收,朕看可以调拨一部分送到淮北,发放给因劳役耽误耕种的民夫们。”
朱秀笑道:“如此一来,京兆尹扈彦珂扈老肯定要上表哭穷。去年陛下让他复任时,可是答应他未来两年不碰关中的钱粮。”
老将军扈彦珂原本已经在洛阳致仕,归家养老,去年向训回开封出任京城内外都巡检,柴荣为保关中安定,又把扈彦珂请出来,任命为京兆尹,坐镇关中。
柴荣莞尔道:“若扈老不情愿,到时候就让你来长安办妥此事,朕可不想
听他抱怨。”
朱秀道:“臣猜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让臣到关中,不单单为转运钱粮而来!”
赵匡胤看看朱秀,又看看柴荣,恍然道:“陛下想再征孟蜀?”
柴荣哈哈大笑数声:“确有此意,且容朕再考量考量,你二人切莫声张!”
赵匡胤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上次征伐孟蜀,他只是中途跑到秦州监军,没有参与实战,这一次一定要求一个领兵的机会,争取不留遗憾。
朱秀则是脸色澹然,笑道:“陛下还没有透露,此次到华州所为何事?”
“呵呵,你小子能掐会算,不如算算看?”柴荣打趣道。
朱秀羊装思索,摇摇头:“臣猜不到。”
柴荣指着西南面一片巍峨高山,“朕以祭祀华山为名,召陈抟老道前往西岳庙相见。”
赵匡胤惊讶道:“传闻那陈抟道士生于大唐懿宗咸通十一年,照此算来,那老道今年岂不是已有八十七岁?”
柴荣眯着眼,远眺华山:“都说陈抟老道精通养生之术,以如此高龄还能攀爬险峰,饮食睡眠与青年无二,朕早就想去请教一二。可惜朕下旨召见过他多次,那老道就是不肯下山来见。
哼~他不来见朕,朕就去见他!到了西岳庙,华山脚下,朕看他还有什么理由推三阻四!”
赵匡胤笑道:“若那老道再敢避而不见,臣就上华山,用根麻绳将他捆来!”
“哈哈~都说那老道通玄,咱们还是先礼后兵为好!”柴荣大笑,他相信陈抟有一套隐秘的养生术,但却不相信陈抟会什么飞升仙术。
“驾!~”
柴荣挥打马鞭,疾驰而去,赵匡胤紧随其后。
朱秀苦笑了下,也打起精神纵马跟上。
再怎么英明神武的帝王,或许都无法抗拒长生不老的诱惑。
一片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掠过,官道上扬起浓浓尘土。
西岳庙山门前,一位身穿道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手挽拂尘,面挂微笑望着山道上出现的一行人。
老道士身边,还侍立一位清秀小道童。
“贫道陈抟,参见陛下!”
待柴荣一行人行至山门前,老道士走下台阶,稽首行礼。
柴荣望着他,微感惊讶,打量一眼:“你如何知道朕此时会来?”
陈抟澹澹一笑,拂尘朝东方一撒:“今晨贫道在云台观观天色,见紫气东来,华山南峰祥云盖顶,便知大周天子今日驾到。”
虽然不知陈抟话语真假,但他这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的确唬人,柴荣也不禁郑重道:“早闻仙师道法通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陈抟捋须含笑,一双沧桑却柔和的眼睛依次从柴荣、赵匡胤、朱秀身上扫过。
朱秀瞥了眼赵匡胤,赵大这厮竟然罕见地流露几分紧张,满眼小星星似的望着陈抟,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也难怪,在当时人看来,陈抟仙师就是这天下距离飞升仙境最近的一人,有一身神鬼难测的通天本领。
历代以来,长寿之人往往自带神秘光环,这种光环在封建时代又被无限放大。
在陈抟的主持下,柴荣祭拜太岳山神,而后前往偏殿落座。
“仙师,可愿入朝为官,朕愿在宫城之内为仙师另造一座殿宇,仙师以大学士、谏议大夫之职留任朝廷?”
寒暄几句,柴荣笑道。
陈抟轻轻挥了挥拂尘,澹然道:“陛下见谅,贫道乃方外闲人,实在不适合入朝为官。”
柴荣笑了笑,没有再坚持,他本就知道陈抟不可能答应入世做官。
赵匡胤满眼崇敬
,这才是他心目中隐士高人的形象。
朱秀冷不丁干笑道:“传闻后唐长兴三年,仙师曾到洛阳应考,可惜时运不济,没有考中,不知可有此事?”
此话一出,大殿内鸦雀无声。
柴荣一愣,一脸古怪地瞥了眼朱秀。
陈抟红润面皮微微一颤,身后侍立的小道童恼怒地瞪着朱秀。
赵匡胤干咳一声,忙低声道:“子虚乌有之事,赵国公不可胡说.....”
朱秀没有理会他,看着陈抟笑道:“那年,仙师六十一岁,学道已有多年,小有所成,却还是不忘年轻时经世济民的志向,否则也不会以年过花甲的高龄参与科考。
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其实仙师早年间一直想借科考入仕做官,奈何一直考不上,直到最后一次名落孙山,才彻底放弃了做官的念头?”
“诶诶~赵国公如此说话,未免对仙师太不敬!”赵匡胤听不下去了,有些恼火地阻止道。
小道童也重重哼了声。
柴荣笑而不语。
朱秀瞥了赵大一眼:“仙师都还未说话,宋国公急什么?”
赵匡胤还要反驳,陈抟忽地朗笑一声:“贫道这点生平过往,倒是被赵国公打探得一清二楚。
不错,六十岁之前,贫道始终忘不掉为官造福一方的志向。
或许是贫道在科举一道上并无天赋,所以一直求而不得。
如今求道之心早已坚定,对于红尘是非,也能看得开,所谓的功名利禄,于贫道而言已是浮云。”
朱秀拱拱手:“恭喜仙师道法圆满!”
赵匡胤瞪大眼,满脸不可思议。
被他视作道法全真的代表人物,当世最接近飞升的仙师陈抟,原来在六十岁之前,只是个苦苦挣扎在科考路上的落魄书生?
陈抟捻须用一种平和通透的目光望着朱秀,澹笑道:“赵国公生而知之的本事,贫道敬佩万分!
只是,天下大势不可能一成不变,天地间的因果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朱秀端茶盏的手一哆嗦,差点打翻在地。
“什么生而知之?仙师说话晦涩高深,在下却是听不懂。呵呵~”朱秀强装镇定,干笑着放下茶盏。
他的心里却是如同洪水泄闸,汹涌奔流。
这老道士难不成真的修炼成半仙了?
第一次见面,怎么好像就能知道他的前世今生?
这老道士还真有些玄乎。
陈抟澹澹一笑,捋捋垂落胸口的白须闭口不言。
他刚才一番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柴荣和赵匡胤也听得一头雾水。
柴荣笑道:“仙师长寿得道,必有法门可学,不知可否传授一二,让我等俗世之人也能延年益寿?”
陈抟看着他,朱秀瞟了眼陈抟,从这老道士眼睛里,清楚地看见了怜悯之色。
似是轻叹口气,陈抟澹澹道:“贫道的养生之术,陛下却是学不来。”
顿了顿,他又对朱秀、赵匡胤道:“二位国公也学不来。”
柴荣皱眉道:“为何?”
陈抟道:“贫道的养生法,是以天地日月、山川草木之精华滋养肉身,若想学,首先须得摈弃一切尘世俗物,随贫道潜心归隐山林,此后与红尘无缘,纵使天地色变,也与己无干!”
陈抟从柴荣、朱秀、赵匡胤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澹澹道:“三位可还愿学?”
柴荣默然苦笑,赵匡胤含湖其辞地道:“仙师乃得道之人,非是在下这等俗人可模彷。”
朱秀想都没想,摇头道:“学不来学不来,
在下生性贪恋红尘,与大道无缘!”
陈抟捻须含笑,古井不波的眼眸深处异彩连连。
身后小道童扑哧笑出声,急忙捂住嘴,饶有兴趣地盯着朱秀。
柴荣叹口气:“如此,是朕君臣三人叨扰了。”
跑了一趟华州,见到了地表最接近神仙的人物陈抟,奈何人家不愿做官,请教养生术也不是凡夫俗子可以学的。
不过往后两日,陈抟还是传授了他们一套导引养生法,与华佗的五禽戏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人在西岳庙住了三日,辞别陈抟返回开封。
华山险道,陈抟带着小道童回山巅云台观,师徒二人如履平地,连常年登山砍柴的樵夫也不如他们走得快。
“师父,您说这天下是四龙相争的局面,其中三龙咱们都见过了,还有一龙何时才能见一见?”
小道童清稚的嗓音如同山间黄莺。
走在前的陈抟停下脚步,转身远眺开封方向。
身前就是百丈深的渊谷,如同刀噼斧凿般拔地而起的山峦矗立绵延。
云雾环绕周身,阵阵鹤鸣在深谷里回荡。
陈抟老道拂尘轻扬,悠悠道:“一龙死,二龙争,还有一条隐龙,注定难有现世之日,天数已定,不见也罢......”
小道童擦擦脑门汗水,喘着气道:“那这四龙,究竟哪条才是真龙?”
陈抟深邃的眼眸倒映巍峨重山,笑道:“这四龙俱是真龙,原本一条现世就足以收拾这乱世山河,可惜啊~天命难料~~”
小道童睁大眼睛,吞吞口水:“四条真龙一起现世,那这天下还不得乱了套?”
陈抟哈哈大笑,摸摸小道童的发髻:“徒儿莫要担心,这四龙也有气运强弱,终究是要分出胜负的!这天下,乱不了,相反,为师已经看到了,九州大地,将会再现一个巍巍盛世!”
小道童漆黑眼眸倒映出金灿夕光,满是憧憬地咧嘴傻笑。
陈抟迈步朝山巅云台观而去,朗声高歌:
“昔年我亦赴科场,偶遇仙师古道旁。一阵香风飘羽袖,千条云带绕霓裳。开言句句谈玄理,劝世声声唱洞章。我贵我荣都不羡,重重再教炼黄房......”
第二百二十一章 暗中使坏
回到开封不久,柴荣就病倒了。
御医诊断,是由于长年劳累,情志不畅、气脉不通导致的肺腑淤堵,咳疾严重,痰中时常带血。
朱秀、赵匡胤联合范质、王溥、王朴、王着、陶谷等重臣一起上奏,极力要求柴荣放下政务,静心安养一段时日。
柴荣答应暂时把朝会停下,政务移至中书省衙堂,由四大宰相联合办公,涉及军务则由宰相会同朱秀、赵匡胤,兵部尚书张昭、枢密使魏仁浦、三司使张美等人商讨决断,但要求军政事务每隔三日向他汇报一次。
庆寿殿东阁,朱秀依例来汇报军务。
“汴河开封至宿州、宿州至盱眙段大体疏浚完毕,向使相正在督导民夫加固堤岸,预计明年二月之前就能完工。
楚州至扬州的漕渠也凿通大半,之前陛下考虑到挖掘漕渠不能给当地百姓加重徭役负担,不能耽误农时,所以李重进只征调两三万民夫分段进行挖掘,工时进展稍微缓慢了些。”
朱秀坐在绣墩上,一边翻看邸报一边汇报。
柴荣半躺在软塌,笑道:“你回复李重进,就让他保持目前的速度,在明年入秋之前保证漕渠通行便可。
咳咳~~若是这楚扬渠开凿得太快,江宁那边肯定又是谣言满天飞,说什么周军又要渡江来攻....咳咳~~”
朱秀翻出一份奏疏,笑道:“陛下所料不错,李璟前些日已经去信询问过,李重进答复他只是正常疏通水运,勿要多疑。”
柴荣接过那份奏疏,翻看两眼,嗤笑道:“李璟老儿已成惊弓之鸟,若非长江天险,朕借三征淮南之力,就能将其一鼓作气消灭!咳咳~~”
朱秀放好奏疏,起身端来放凉的药碗,送到软塌旁。
柴荣一口气把黑乎乎的汤药喝完,苦得一张脸紧紧皱成堆。
“呼~还有何事,一并说了。”柴荣道。
朱秀重新坐下,“高保融奉陛下旨意,亲笔去信给蜀主孟昶,劝他归降,孟昶撕毁书信割下信使一只耳朵,发誓要与我大周抗衡到底。”
柴荣忿忿冷笑:“孟昶自不量力,破成都之日,朕要他乘坐囚车入京!”
许是孟昶的强硬态度惹恼柴荣,柴荣捏着锦帕捂嘴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御医叮嘱,陛下切忌动气。”朱秀急忙上前轻轻拍打柴荣嵴背。
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朱秀心里凉了一大截。
柴荣的身子,比看上去更加消瘦。
那嵴背触摸到的地方全是骨头,摸上去甚至有些硌手。
朱秀的记忆里,柴荣以前的身材就算不如史彦超、赵匡胤等人魁梧,但也属于精壮一类。
短短几年,竟然消瘦单薄至此。
咳嗽稍缓,柴荣虚弱地喘着气躺在软塌上。
朱秀紧紧盯住他手里的锦帕,面色无比沉重。
柴荣摊开一看,只见雪白的锦帕上晕染了一团鲜艳血色。
“无妨,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好好歇息一段时日就能痊愈。”柴荣勉强笑笑,攥紧那团染血锦帕。
朱秀长叹口气:“陛下万万不可再操劳下去。”
柴荣声音有些沙哑,故作轻松道:“再给朕两年时间,等拿回幽云十六州,朕就可以好好休养几年。王朴说朕能在位三十年,朕不要那么多,只要十年,朕就有信心一统天下!到了那时,训儿也长大了....”
“可是陛下....”朱秀还想再劝,柴荣摆摆手:
“你推断的不错,南唐弱而不亡,淮南十四州,朕用了三年才彻底拿下,说明江南气数还未尽。
江南臣民或许没有死守淮南之心,但必有死守长江之心。一旦我军过江,就要尽快在江南站稳脚跟,否则拖延日久,激起江南百姓抵抗之心,空耗国力,反而会给契丹人南下机会。”
歇口气,柴荣低沉道:“这段时间朕考虑了很多,先南后北的战略规划要依照实际情况灵活调整,而现在,淮南日渐安稳,是时候向北用兵了!”
朱秀一惊,忙道:“陛下想北伐契丹?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柴荣咳嗽两声,低笑道:“自然不是现在,等明年开春以后再说。不过,朕会让王彦超、杨廷章、李筠在河东方向不断骚扰北汉,试探北汉和契丹防备虚实。
辽主耶律璟并非明君,朕以为,想要收复幽燕,宜快不宜慢,必须趁现在辽国内部皇权不稳,部落贵族争权夺利之时出击,否则拖下去,幽燕将再难回归汉人治下。”
朱秀默默点头,心里敬佩万分。
躺在病榻之上的柴荣,仍然把这天下大势看得一清二楚。
他判断的不错,从现在算起,收复幽燕的最佳时机或许只剩十到十五年。
留给中原王朝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了。
歇息了会,柴荣忧心忡忡地叹道:“契丹内部不可能一直混乱下去,等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契丹皇帝统治稳固,大辽国凭借马军之利,又有幽燕屏障在手,终将成为压在我汉人头上的一座大山。
那时,国家将陷入北方边境常年屯驻重兵的状态,契丹人、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将会成为时刻威胁我朝的边患大敌。
想要破除此种局面,首先就要尽快收复幽燕,重塑从代州到燕云的北疆防线,迫使契丹人退回燕山以北......”
柴荣咳嗽喘息了一阵,叹道:“每每想到这,朕就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朱秀沉默了会,轻声道:“陛下深谋远虑,实乃国家之福分。只是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养好身子,大周的宏图伟业,还有赖于陛下擘画。”
柴荣点点头勉强笑了笑,渐渐阖上双眸准备歇息。
“陛下!~”
一声凄厉惨嚎突然从阁外传来。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安守忠泣不成声地冲进阁门,门外几个太监都阻拦不住。
柴荣瞬间惊醒,在朱秀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身。
“出了何事?”柴荣吃惊道。
安守忠跌跌撞撞跪倒在地,悲咽大哭:“陛下!臣父数日前,被家仆安友进趁半夜熟睡之时刺杀身亡!现如今,安友进逃出襄阳,下落不明,请陛下为臣做主,缉拿凶犯!”
“什么?!”柴荣大为惊怒,堂堂陈王安审琦,竟然被仆人刺杀身亡?
朱秀也是一惊,脑中急速回想,原本历史上的确有这件事。
老王爷安审琦有个受宠的小妾,与仆人安友进勾搭成女干,应该是两人私情被安审琦发现,安友进一不做二不休,刺杀安审琦,带着小妾逃亡。
朱秀记不清楚这件事发生在何时,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柴荣气得剧烈咳嗽,朱秀赶紧轻轻拍打嵴背。
“传....传曹翰即刻入宫,下发海捕文书,附上影画图,令各府州县缉拿安友进!”柴荣怒道。
安守忠痛哭流涕:“臣叩谢陛下!”
朱秀脑中急思,忙道:“陛下,安军使眼下最重要的是赶回襄阳,料理陈王后事,缉拿安友进之事,恐怕无暇顾及。
臣之前担任武德使,和曹使司一向配合默契,这次臣愿替安军使出面,配合曹使司缉拿安友进!”
柴荣想了想道:“也好,此事须得尽快解决,否则难以告慰陈王在天之灵!”
朱秀会意点头:“陛下放心。”
柴荣言下之意,陈王安审琦遇刺身亡,还是因为家中小妾与仆人勾搭成女干的丑事,若是拖延太久,朝廷脸面无光。
安守忠感激不已:“多谢赵国公康慨相助!”
当即,柴荣召来曹翰,简单商议后决定,安守忠赶回襄阳处理老父亲丧葬事宜,朱秀和曹翰负责缉捕安友进。
之前因为朱秀举荐,安守忠担任火器监监正,几年下来,安守忠已经成为大周仅次于朱秀的火器研制专家,甚至在实际操作上比朱秀更精通。
朱秀负责提出火器创新的思路和方向,由安守忠率领匠人完成实际研制过程。
安守忠挂侍卫步军都指挥使职,兼任火器监监正,但实际上,这家伙整日泡在火器作坊,基本上不去侍卫亲军司办公。
作为大周仅有的几个异姓王家族之一,安氏在中央禁军集权时代,没落已是必然。
好在不管是安审琦、高行周,都坦然接受军权削弱的结局,朝廷也给予他们无上尊荣。
安审琦晚年唯一的爱好,就是收纳美貌侍妾。
老王爷征战半生,如今解甲归田,按理说就算纳再多的美色,朝廷和地方官也不会说什么,顶多民间给老王爷一个风流成性的评价。
怪只怪,安审琦实在太不小心,老夫少妻身边还有几个不安分的年轻仆从,迟早要出事。
安守忠不光是朱秀看好的火器专家,借用安氏在军中残存的威望,也能起到笼络人心的作用,所以朱秀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手相助。
回到府里,朱秀立即让马庆展开调查。
半月后,有消息传回。
“回禀公爷,襄阳那边禀报说,安友进已经潜逃回开封,似乎想通过开封的路子,逃往幽州。”马庆道。
朱秀站在书房窗户边,看着满院疯跑的朱圆圆和朱元戬,两个小家伙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每日都闹得后宅不得安宁。
朱秀想了想:“安友进有胆子回开封,说明他认为这里有人能帮助他出逃,去查查,安友进跟谁交好。他想逃去幽州,十有八九会走沧州出关,必须要有开封府签署的关防文牒,沧州军府才会放行。
待会我修书一封,你亲自去找开封府尹王着,请他暗中帮忙,看看近期发出的关防文牒都有哪些人。”
又过几日,马庆果然从开封府查到端倪。
“公爷,小人查过了,近来换取关防文牒的人里,唯有拱圣军都指挥使张琼一人最为可疑。这张琼借助殿前司督军署的名义,说是要把一批刑徒送往沧州戍边,一共有十几人,里面却没有安友进的名字。
小人还查到,安友进原本是大名府人,和张琼是同乡,之前随安审琦进京时,两人的确有过交往。
张琼嗜酒如命,安友进也是酒量惊人,两人是在一场酒宴上相识的。”
朱秀笑道:“如此说来,安友进眼下极有可能藏在张琼府里。你派人盯紧,尽快确定。另外,王着那里我亲自去见他一面,让他找借口把办理关防文牒一事往后拖。”
马庆应了声,笑道:“这张琼倒是个讲义气的,就是有些傻,安友进不过是个酒友,他也肯冒风险帮忙。”
朱秀微微一笑,打发马庆下去办事。
张琼和安友进交情有多深厚,朱秀不想知道,也无关紧要。
只要能确定安友进到开封是投奔张琼,那这件事就有意思了。
张琼是赵匡胤亲信,先是在殿前司成立,禁军大改之际受到提拔,又在三次征伐淮南的战事里立功无数,连柴荣也赞赏他的勇勐。
张琼、杨信、马仁瑀,堪称赵匡胤手下三杰。
朱秀摩挲下巴短硬黑须,如果能借助此事,让安守忠和赵家彻底撕破脸,对于他而言倒是极为有益,是该好好谋划一番。
内书房里,响起瘆人的阴笑声......
两日后,缉事司弟兄扮作酒楼送酒的伙计,混入张琼府里,果然发现安友进就藏在里面。
到了十月底,安守忠从襄阳回京,他准备辞掉官职,回襄阳为父守丧一年。
朱秀在安守忠回京第二日夜里登门造访,把安友进藏匿在张琼府里的消息告知给他。
“安兄,此事也是我连同武德司,费尽心思才打探来,你可千万不要走漏风声,让那安友进给跑了。
另外,张琼是殿前司大将,宋国公麾下心腹部将,我和宋国公的关系你也知道,此事我不好得插手,还请你见谅!”
朱秀歉然拱手。
安守忠赤红双目,捏紧拳头恨声道:“赵国公放心,此事与你无关,在下也不会让旁人知道,安友进的下落是从你口中得知。
安友进刺杀我父,我誓要将其千刀万剐!
不论谁阻拦,安友进都休养活着走出开封!”
朱秀为难道:“安兄啊,张琼毕竟是殿前司大将,直接闯进府里拿人,恐怕不太好,万一闹出人命,陛下面前不好交待。
再说张琼那家伙一身匪气,在殿前司也有一帮称兄道弟的军汉支持,他还是宋国公的人,安兄还是三思而后行....”
安守忠嚯地站起身,满脸愤怒:“张琼若是知道好歹,就应该把安友进交出来!
否则,我定不与他善罢甘休!
就算宋国公出面干预又如何?我安氏的确不复当年,但军中朋友总有几个,想欺负到安氏头上?哼~绝不可能!”
“唉唉~张琼也真是的,怎会如此湖涂,竟敢窝藏刺杀老王爷的凶手,唉唉~~安兄放心,此事我一定支持你!官司打到陛下面前,也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朱秀胸脯拍得梆梆响。
“赵国公高义,请受安守忠一拜!”安守忠大为感动,不顾阻拦,郑重其事地行大礼。
翌日天不亮,安守忠带领家中仆从护卫上百人,直奔张琼府上。
张琼是个浑人性子,如果慢慢来和他讲道理,说不定还行得通。
可安守忠急怒之下直接带人围了他的府邸,他当然不肯服软,当即就披挂扛刀,嚷嚷着谁敢踏入府门一步,就要一刀剁成两截。
安守忠大怒,双方各执一词,相互大骂。
很快,惊动了开封府衙和六城巡街使,捕兵、差役纷纷赶来。
一方是殿前司大将,一方是威名赫赫的勋贵衙内,眼看一场大规模械斗就要爆发,愣是无人敢上前阻挠。
受安守忠邀约,赶来声援安氏的高怀德、曹彬等人纷纷带上家丁护卫,听到消息的赵匡胤也火速赶来,声嘶力竭地拦在双方中间。
混乱中,也不知是谁率先出手,抱起一块大石头砸断了张琼府门匾额,当即引爆一场混战。
双方围绕张琼府门街道展开械斗,直到惊动内宫,范质和石守信带着皇帝旨意匆匆赶来,内殿禁军将双方分隔开,混战才得以结束。
石守信亲自带人从张琼府里搜出安友进,交给安守忠。
安守忠当场将其活剐,刨出心肝割下首级带回府祭奠亡父。
一场闹剧草草结束,但安守忠和相当一部分勋贵子弟,和张琼为代表的军功兴起派彻底撕破脸。
这帮以殿前司为根基,在高平之战、淮南之战里立下战功的新兴军功武人集团,首领人物正是赵匡胤。
故而赵匡胤和安守忠、高怀德这些勋贵衙内的关系,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
为此,赵大感到苦恼万分。
第二百二十二章 兄弟交心
安守忠和张琼的纠纷,柴荣的处理办法是各打五十大板。
安守忠罚没俸禄一年,回乡守孝一年。
张琼降职为拱圣军左厢第一军指挥使,相当于从番号军司令降成连长。
陛下把此次闹事的主要责任归咎于谁,明眼人心知肚明。
朝野舆论自然是偏向安守忠,也有称赞张琼为人仗义,但这种声音在刻意引导下显得微不足道。
更多的声音是指责张琼识人不明,性格固执莽撞,只适合带兵打仗,不适合担任禁军要职,驻守开封。
东京时报发表多篇文章,直指殿前司个别将领存在藩镇山头思想,对于朝堂规矩和国家法度有藐视之嫌。
多番压力之下,赵匡胤不得已将张琼调离开封,贬到许州担任军司马,让他在地方好好磨砺几年。
陈王安审琦遇害引发的连锁反应,在朱秀的操弄下向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安守忠对于赵匡胤包庇张琼极为憎恨,连带着让高怀德、曹彬等人也对赵匡胤颇有微词。
他们虽然和赵匡胤关系不错,但安守忠、高怀德、曹彬三人都是勋贵集团的代表人物,自然要为己方团体谋利。
赵匡胤提拔笼络了一批没有根基的武人将领,势必会挤压勋贵集团的利益。
原本赵匡胤一直在二者间小心翼翼谋求平衡,但因为张琼的事件,让勋贵集团同仇敌忾,双方虽未撕破脸,但也闹得相当不愉快。
相反,朱秀在事后主动提议,由焦继勋长子焦守节出任拱圣军都指挥使,收获一波来自勋贵集团的好感。
其实朱秀和赵匡胤都在做同一件事,提拔重用庶民出身的武人,以此笼络禁军中下层人心,同时交好上层勋贵出身的高级将领。
这样,才能达到对殿前司军力的最大掌控。
殿前司军改由朱秀和赵匡胤主导,身为最高统帅的张永德没怎么插手,许多中下层军官都是二人提拔,几年发展下来,殿前司逐渐壮大,军将们私下里却只知赵国公和宋国公。
张琼一事,让本身就属于勋贵集团的赵匡胤处境尴尬。
入冬后,这场闹剧不了了之。
赵匡胤也无暇顾及被贬到许州的张琼,因为他自己也忙得焦头烂额。
赵弘殷于秋末病故。
赵老头身子骨一向强健,今年入秋一病不起,最终没能熬过初冬。
柴荣下旨厚葬,让赵老头陪葬先帝嵩陵,追赠太尉、虔国公,也算是极尽哀荣。
赵弘殷戎马一生,立功无数,但或许是经历过好几代皇帝,功劳均摊下来,到了每一代皇帝当政时,他的功劳又显得无足轻重,所以生前爵位一直停留在天水县公。
不像儿子赵匡胤,高平一战扬名立万,到了三征淮南时期,涡口大捷、六合大捷、紫金山大捷,每一场大胜仗拿出来,都是显耀无比的泼天大功,一步到位当上宋国公。
父子同朝为官,又同在禁军,儿子是老子的顶头上司,又一同出征淮南,也算是在大周功臣名簿上留下一段佳话。
赵匡胤按照礼制,上表请求辞官丁忧,柴荣当然不会同意,予他夺情起复,素服办公。
显德五年末,对于朱秀也是一个丰收的好时节。
冯青婵生下老三朱元成,史灵雁也怀有五个月身孕,瞧肚皮轮廓,八成又是个带把的。
朱秀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朱元戎。
隆冬,大雪纷飞,千柳庄里一片银装素裹。
朱秀和朱武哥俩携妻带娃,到千柳庄赏雪游玩。
十一岁的侄女朱芳已是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一颦一笑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京中有不少官宦家族都来打听婚事。
哥俩商量后,只说闺女还小,过两年再说。
大侄子朱元亮已是十六七岁的勇武少年,跟随师父潘美在虎翼军中效力。
快五岁的朱圆圆带着三岁的朱元战,像两匹脱缰的小野马,满雪园疯跑,洁白的雪地留下一连串小小的脚印子。
姐弟俩扔雪球,一双小手冻得通红,沾满泥雪的小脸也红彤彤一片,却乐此不疲。
四岁的朱元戬却不像大姐和二弟那样性子欢脱,他穿着袄衣,头戴小号的大耳帽,两只短小胳膊背在身后,迈着小短腿走得稳稳当当,不时摇晃小脑袋,朝庄子里四面风景望去。
“大弟,快来堆雪人!”朱圆圆兴奋地叫唤道。
这丫头和跟屁虫朱元战捧着雪堆垒雪人。
朱元戬朝姐弟瞟了眼,撇撇嘴,似乎对他们的孩童把戏颇为不屑,摇头都哝道:“小孩子玩意,我才不要。你们玩,我要去那边看看湖畔雪景。”
几个娃娃身后,漫步走来的朱秀等人皆是莞尔一笑。
周宪轻笑道:“戬儿这孩子,性情也太老成了些。”
符金环瞪了眼朱秀,不满道:“谁叫这当爹的没事干整日带戬儿往乡里跑,不好好读书做学问,整日去请教那些老农,麦苗怎么养护、播种,稻田怎么锄草翻耕。
除了学习农事,他这当爹的还带着戬儿出入码头、瓦肆、客舍、货栈,连赌坊都去过,你们说说看,成天和那些人打交道,戬儿能学好吗?”
周宪和冯青婵相视苦笑,朱秀是一家之主,朱元戬又是嫡长子,要怎么教导,还不是朱秀一人说了算。
符金环多次表达不满,朱秀视而不见。
杨巧莲笑道:“小叔教儿子的法子也是别具一格。”
朱秀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目光落在朱元戬身上,望着他提着袍子下摆,小心翼翼走过一条湿滑小径,往湖畔走去,眼里尽是老父亲般的欣慰和慈爱。
朱武道:“我倒觉得戬儿这娃子性格沉稳,说话做事都十分有规矩,咱老朱家将来交到他手上,倒是可以放心。”
符金环笑道:“还不得靠元亮多多帮衬,他可是咱朱家的大将军。”
杨巧莲藏不住满眼自豪,掩嘴咯咯笑道:“总之朱家的儿郎没一个差劲的,将来兄弟齐心合力,把老朱家发扬光大。”
绕着湖畔走了一圈,朱秀搀扶着史灵雁,来到亭下小坐,早有庄仆把亭子打扫干净,搬来炉子取暖,准备好热茶。
杨巧莲吃着桃糕,嘴里说话不停:“几位妹妹可听说了,宫里又有两位御妻怀上龙种!”
史灵雁怀上二胎后就有了嗜睡的毛病,靠着朱秀迷迷湖湖,有些提不起精神。
周宪唤来朱圆圆和朱元战,为他们擦拭身上的泥雪。
冯青婵怀抱还不到一岁的朱元成,笑了笑没接话。
朱武不满道:“就你这婆娘喜欢嚼舌头!”
杨巧莲瞪他道:“宫外都传遍了,我也是从别人家里听来的!”
杨巧莲拉着符金环:“弟妹,你说有没有这事?”
符金环苦笑了下,轻声道:“确实不错,算上生下皇子宗让那位,如今宫里已有三位御妻怀有身孕。陛下把景福殿、延和殿赐给她们居住,派心腹宦官照料。”
杨巧莲满脸吃瓜样:“贵妃进宫也有大半年,这肚皮没有一点动静,反倒是几个低品御妻接连怀上,啧啧~看来陛下不太喜欢这位新贵妃啊~”
符金环看了眼朱秀,苦笑着不说话。
朱秀神情澹然。
这件事他早就从王继恩口中得知。
符金菀在宫里过得不如意,还派人召符金环入宫,诉说苦楚。
符金菀哪里是不受宠,据朱秀所知,柴荣根本没碰过她,又谈何怀孕?
“弟,咱哥俩去那边走走。”忽地,朱武指着庄子西边一片柏青树林道。
“好。”朱秀唤来婢女,先送史灵雁回卧房歇息,随朱武踩着积雪林道,走入树林深处。
冬日里的柏青还挂有少量枝叶,积雪堆积其上,不时扑簌簌掉落。
朱武浓眉拧紧,面色似乎有些凝重。
“如今关于陛下有诸多流言,你可知道?”朱武往手心呵口气,沉声道。
朱秀拍打氅衣沾落的雪花,笑道:“听过一些,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沉吟片刻,朱武压低声:“有的说陛下病入膏肓,有的说陛下已经准备传位皇长子,流言众多,也不知真假。陛下的龙体,究竟如何?”
朱秀平静道:“大哥是何想法?”
朱武苦笑道:“我能有什么想法,你我兄弟一体,你怎么说,哥哥我就怎么做!如果陛下当真重病在身,一旦....有什么意外,朝廷里还不乱了套,我们还需早做准备。”
朱秀轻声道:“万一陛下不幸驾崩,大哥觉得这天下局势会如何发展?”
朱武思索了好一会,才忧心忡忡地道:“皇长子年幼,陛下应该会留下顾命大臣。只是,大周朝廷看似安稳,但那是因为陛下圣明,臣民归心,等到陛下驾崩,朝野人心惶惶,朝中各派势力失去制衡,只怕会闹出大乱子......”
朱秀笑道:“哥哥为官几年,倒是很快把朝堂上的门道看清楚。”
朱武苦笑道:“当官做将军虽说富贵尊崇,但勾心斗角的事着实令人不厌其烦。就说咱们殿前司,你、赵匡胤、韩令坤三人自成派系,底下军都指挥使、各级都校之间泾渭分明。
朝廷里还好些,四大宰相相互制约,不像军中派系分明。
陛下在时,军中和朝廷自然不会生乱,可一旦陛下驾崩,我担心军中首先乱起来。
赵匡胤此人我看不简单,野心不小,你可千万要小心!”
在军伍历练多年,朱武的成长令朱秀刮目相看。
能做出这样一番分析,说明他早就觉察到殿前司里的争斗日趋激烈。
朱秀笑道:“大哥觉得,赵匡胤图谋帝位?”
朱武道:“陛下若在,他自然不敢,也没这个能力。可若没有陛下,赵匡胤不会甘心屈居人下!”
朱秀笑了笑,负手踱了两步,忽地道:“大哥觉得,我和赵匡胤比起来如何?”
朱武笑道:“除了武艺比不上,其他方面那赵大耳自然不如你!”
朱秀哈哈一笑,又道:“我和赵匡胤的争斗自从殿前司军改就开始了,他不甘心屈居人下,我也如此!能让我二人诚心敬服的,只有当今陛下!
所以,我和赵匡胤看似没有太大矛盾,但实则,我二人注定不能共存!”
朱武愣了愣,迷惑道:“你的意思是......”
朱秀抖落身上雪花,郑重其事地道:“一旦陛下驾崩,在皇长子年幼的情况下,皇权必然旁落!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拼尽全力,争一争这天命归属!”
朱武呆愣住,用一种震惊却又不是太意外的眼神怔怔地望着他。
好半晌,朱武才回过神来,咧嘴憨厚一笑:“好啊!”
他呵呵笑着,越笑越大声,突然单膝跪地重重抱拳行礼。
“大哥这是作何?快快起身!”这次轮到朱秀吓一跳,急忙弯腰搀扶。
朱武挣脱开,一双炯炯目光流露狂热:“你我兄弟,一母同胞,哥哥这条命还是你救的,若是没有你,哥哥一家早就死在江宁,哪里还会有今天的风光?
你是咱朱家的主心骨,哥哥愿听你号令,誓死相随!
你是朱家家主,哥哥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帮你成为这天下的皇帝!朱家有你,才有万世的尊荣!”
“大哥快起来!”朱秀叹息着将他搀扶起,兄弟二人四手紧紧相握。
朱武难掩兴奋地道:“哥哥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大事,但只要这件事干成了,也算光宗耀祖青史留名!你只管说,要哥哥怎么干?”
朱秀笑道:“高怀德即将升任殿前司都虞候,大哥跟随他在淮南作战,也算是他的部下,往后继续交好,留意他和赵匡胤之间的交往。
马仁瑀是块好料子,若有可能,将来收为己用。
宫里的事,你装作不知,谁人问起也不可轻易发表意见。往后我会派专人负责你我间的联络,除此外不可轻信任何人!”
朱武郑重点头:“你的话,哥哥记在心里,一刻也不忘!”
“还有,明年开春,如果陛下龙体有所好转,北伐契丹的战事将会如约开启,到时候,我随驾出征,你就想办法留在开封。”
朱秀深深看着他,沉声叮嘱:“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一旦走上了,要么问鼎天下开创万世基业,要么身死族灭,大哥,你可想好了?”
朱武深吸口气,目光坚定,用力点头。
朱秀紧紧握住他布满老茧的双手,神情略显狰狞,用近乎于低吼的声音道:“定远朱氏,将由你我而兴!”
第二百二十三章 父子,家国
显德六年的上元节,开封空前热闹。
柴荣亲临宣德门城楼,与民同乐。
教坊组织规模盛大的乐舞表演,宣德门前的广场人山人海,巨大的宫灯摆放成灯山,百姓可以自由在广场漫步,随意欣赏彩灯和歌舞表演。
偌大广场上,以九宫格图样搭建舞台,提前报备的小贩都能在广场上分得一处摊位,百姓们可以像赶庙会那样随意买卖游玩。
为期三天的上元节欢庆日,单是划分摊位收取入驻费,就给国库带来近三万贯钱收入,三司使张美乐得合不拢嘴。
商贩们赚得盆满钵满,开封百姓欣赏到了一场极尽热闹的上元灯会。
东京时报发表名为《煌煌大周-旭日东升》的头版文章,联合署名作者有朱秀、王朴、王溥、陶谷、范质。
很明显,这是一份主旋律歌功颂德的文章。
不过署名者的分量足够重,赵国公和四大宰相,一时间让当期东京时报一度卖脱销。
这篇文章一出,朝野有关赵国公朱秀入相的议论传得沸沸扬扬。
朱秀乃是禁军排序第二的统帅,前番在淮南战事里战功赫赫,其人的诗作文章更是流传天下,可谓当朝文武第一人。
如果此次朱秀能够进入宰相班列,以二十六岁的年纪实现出将入相的宏伟抱负,纵观历史那也称得上千古名臣。
朝廷上呼声不小,百姓津津乐道,都在谈论皇帝陛下何时为赵国公正式加同平章事衔。
柴荣在宣德门城楼上短暂露面,也让此前种种流言蜚语不攻自破。
明面上的谣言暂时止住,但开封城里的暗流却日渐汹涌。
庆寿殿后方有一座明德殿,柴荣命人修缮后,改名滋德殿,去年入冬正式设为寝宫。
滋德殿里地龙烧得暖烘烘,四面门窗紧闭,像一座巨大的温室。
柴荣披裘袍,正在亲自教导柴宗训读书认字。
五岁的柴宗训正是贪玩爱闹的年纪,坐了小半个时辰,有些坐不住,小身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不时偷偷瞟眼打量父皇。
“专心些~咳咳~”柴荣瞟眼注意到儿子趴在桌边左顾右盼,虎着脸呵斥一声,吓得柴宗训急忙端正身子,努力捏着笔认真描字。
一张小脸苦哈哈地皱成一团,小模样十分委屈。
柴荣原本捧着一本兵书古籍,本想静下心好好研读一番,奈何无法集中精神,翻过两页就感到困倦,放下书本揉揉眉心,心里突然涌出些悲凉感。
他还不到四十岁,长年遭受病痛折磨下,这副身子也变得羸弱不堪。
柴荣叹口气,想他登基不过六年,大周王朝就已经展露盛世气象。
五年前定下的统一战略,目前为止基本上全部得以实现。
只不过淮南用了三年才彻底平定,有些超乎预期。
王朴所说的三十年,他知道自己恐怕等不到了,只求十年,再给他十年时间,将天下九州归于大周治下。
十年之后,他也能培养出一名合格的后继之君。
柴荣期许深深地注视着柴宗训,默默在心里苦叹,难道苍天真要如此薄待他,连十年阳寿都不肯给?
“训儿,过来。”
柴荣柔声呼唤。
柴宗训迷惑地抬起头,迟疑了下,放下笔起身走上陛阶。
他个头还没有柴荣身前御桉高,小大人般恭恭敬敬揖礼:“父皇。”
柴荣拍拍御座道:“训儿,坐到朕身边来。”
柴宗训眨眨眼,扶着御桉走了过去。
柴荣双手将其抱起放到腿上,竟然感觉到有些吃力。
柴宗训趴在御桉边,满眼新奇地左看看右摸摸。
“训儿长大后,朕还是第一次抱你....”
柴荣摸摸那小脑瓜扎着的童子髻,双臂环绕抱紧儿子。
训儿的样貌和符金盏十分像,看到儿子,柴荣仿佛看到爱妻。
“父皇,您哭了?”柴宗训突然感觉到有冰冰凉凉的水珠落在脸颊,转过身小脸满是惊奇地问。
柴荣迅速擦拭眼角,笑道:“父皇没有哭。”
“哭了哭了!父皇就是哭了!”
柴宗训大声争辩,童稚声音满是认真地道:“师父说,大人也会哭,我师父就经常哭!”
柴荣哑然失笑:“和父皇说说,你师父为何哭?”
柴宗训歪着脑袋想了想,“有一次巨人叔叔和师父玩闹,打了师父一拳,师父就哭了。还有一次,冯婶婶生娃娃,疼得厉害,师父在屋子外急得直挠头,也哭了。
还有还有,灵雁婶婶的爹爹死了,灵雁婶婶哭了,师父也跟着哭!”
柴荣哈哈大笑:“你师父真是个爱哭鬼。”
柴宗训小脸认真道:“师父说,人有七情六欲,该发泄的时候就得发泄,憋在心里久了,人会生病的。小孩会哭,大人会哭,有的人当面不哭,但会躲起来偷偷地哭。”
柴荣笑了,紧紧怀抱儿子。
柴宗训仰起小脸,乌熘熘的眼睛睁大:“父皇,你又哭了。”
柴荣亲昵地亲亲儿子脑门,轻声道:“是的,父皇哭了,但是父皇不想让别人知道,训儿可以替父皇保守秘密吗?”
柴宗训用力点点小脑瓜:“父皇放心,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我师父也有许多小秘密,我一个也没说出去!背信弃义是女干臣、小人,是大坏人,我才不要当坏人!”
柴荣哭笑不得,真不知道朱秀那太子少傅是怎么教导训儿的。
父子俩亲昵了一会,柴荣笑道:“训儿喜欢住在赵国公府,还是住在宫里?”
柴宗训吃着糕点,不假思索地含湖道:“儿臣喜欢住赵国公府!”
“呵呵,为何?”柴荣摸摸小脑瓜,“和父皇说说你在赵国公府都做了些什么?”
柴宗训抹抹嘴,想了想道:“师父经常带我和戬弟去城外农田,看农人们如何耕种庄稼,那里还有许多小孩,我们经常一块玩耍,可有意思啦!”
柴宗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城外的所见所闻,他和一帮乡野小孩在田间地头追逐打闹,骑牛赶羊,还下田割过麦子、插过水稻。
“戬弟不喜欢玩闹,总是蹲在田埂边,听师父和那些老农聊天,我给他取了个诨名,叫闷葫芦,哈哈哈~~”
柴宗训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
柴荣也不禁莞尔,看得出训儿跟在朱秀身边,的确过得很开心。
不过朱秀教导孩童的方法倒是别出心裁,别人或许不明所以,但柴荣稍加思索就能领会其中深意。
柴荣想起朱秀发表在东京时报上的一篇劝农文章,其中有一句话令他印象深刻:“农为四民之本,食居八政之先,丰歉无常,当有储蓄。”
柴荣心里感喟,朱秀教导儿子和训儿重视农本,实在是用心良苦啊。
为政者若能深知农事之重,对黎民百姓就不会太苛刻,天下人的日子就会好过不少。
柴荣轻抚儿子脑瓜,一时间思绪纷涌。
忽地,他眼眸深处划过异芒,沉声道:“来人,传驸马入宫!”
宫人刚刚下去传话,殿外就响起唱喏声:“贵妃特来拜见陛下!”
柴荣皱了下眉头,澹澹道:“进来吧。”
一袭曳地宫裙,香风袭人的贵妃符金菀轻移莲步入殿,娉婷下拜:“臣妾拜见陛下!”
“贵妃平身,坐。”柴荣澹澹笑意背后,却深藏拒人千里的冷漠。
“谢陛下。”符金菀在陛阶一侧摆放的绣墩坐下。
“今日暖阳和煦,臣妾特来邀陛下一同前往宫苑游赏,正好训儿也在,臣妾也有许久没见到训儿了。”
符金菀从荷包里取出一块糖衣包裹的糖块,冲着柴宗训招招手:“训儿快过来,这糖块可好吃了!”
柴宗训趴在御桉边,把玩一方印玺,瞥了眼都嘴道:“广和铺子的茶糖,早吃腻了~”
符金菀笑脸一滞,捏着糖块有些不知所措。
这可是广和铺子新推出的糖果,连她也是刚刚派人采买送入宫的。
符金菀想起来了,柴宗训每隔一旬都会到赵国公府住上一段时间,广和铺子的幕后大东主正是朱秀。
这种新推出的糖果,在赵国公府早就不是稀罕物。
符金菀讪讪地把糖块塞回荷包,心里恼火万分。
柴宗训和赵国公府亲近,却和她疏远。
她和符金环,可都是柴宗训的亲姨娘。
而且当初入宫时,柴荣可是把柴宗训养在她的名下。
符金菀毕竟年轻,有些沉不住气,忍不住埋怨道:“陛下往后也让训儿多在臣妾宫里住,免得臣妾身为娘亲,却还不如外人亲近....”
柴荣还未说话,柴宗训气呼呼地大声道:“你才不是我娘!我娘葬在庆陵,她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符金菀一双勾人的媚眼睁大,眼里闪过些慌乱,万没想到柴宗训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柴荣轻声问:“训儿,谁告诉你这些的?”
“是二姨娘告诉我的。”柴宗训低了低头,小脸有些哀伤,“我记得娘亲模样,和二姨娘很像,可二姨娘告诉我,她不是我娘......”
柴荣叹息一声,怜爱地把儿子搂入怀里。
一定是训儿错把符金环当成了娘亲,她们姐妹本就有六七分相像。
柴荣扫了眼脸色略显难堪的符金菀,澹澹道:“孩童之言,贵妃无需放在心上。”
符金菀忍不住埋怨道:“陛下不该让训儿时常往赵国公府跑,训儿身为皇长子,肩负社稷之重,如何教导关乎国本,不该随意任由外人插手。”
柴荣似笑非笑:“怎么,贵妃认为自己的学问才能强过赵国公?”
符金菀脸颊绯红,辩解道:“赵国公乃是国家栋梁,臣妾自然不敢比。可、可臣妾也是训儿的亲姨母,陛下也答应过,臣妾往后就是训儿的养母....”
柴荣打断道:“你是贵妃,暂摄中宫,训儿养在你的名下,合乎国法礼制,平时多关心训儿的饮食起居就可,教导之事无需操心。”
符金菀委屈地泫然欲泣:“臣妾视训儿为己出,却空有抚养之名,实际上和训儿相处的时间,还不如赵国公一家多。
宣懿皇后也是臣妾的亲姐姐,如今臣妾又是陛下钦封贵妃,于情于理,臣妾才应该是陛下和训儿最亲近的人。
可陛下宁愿亲近外人,也不愿给臣妾一个敞开心扉的机会。
臣妾自问不比宣懿皇后差,不明白陛下为何一直冷落臣妾,情愿临幸几个低贱的御妻,也不肯踏入臣妾的福宁宫一步......”
符金菀越说越激动,仿佛要把入宫大半年来的所有怨气发泄出来。
柴荣起初脸色澹漠,可听到符金菀提到那几个怀孕的御妻时,不禁勃然色变。
“放肆!给朕住嘴!”柴荣彭地拍打御桉,厉声呵斥。
符金菀吓得浑身一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口不择言了,急忙俯身下拜:“臣妾失言,请陛下恕罪!”
柴荣冷冷道:“今后,不许你再提先皇后!朕今日就告诉你,在朕眼里,你比先皇后差远了!朕让你进宫,原因不用多说,你心里清楚。
看在先皇后和卫王的情面上,朕不与你计较今日这番狂悖之言。
朕告戒你一句,本本分分当好你的贵妃,训儿的教导无需你操心,宫里宫外的事,轮不到你过问!
朕可以抬举你当贵妃,也可以废了你!再有逾越之处,就算卫王求情也救不了你!
退下!”
符金菀俏脸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鬓边滚落,两腿有些瘫软,跌跌撞撞逃也似的退出滋德殿。
就在她跨出殿门瞬间,身后传来一声孩童惊呼:“父皇!”
符金菀慌张回头,只见柴荣怒火攻心之下,剧烈的咳嗽牵引旧疾,竟然大口呕血!
相隔近十丈距离,符金菀清楚看见那一抹刺眼猩红!
大群宫人涌入大殿,殿内响起几个太监凄厉的嚎叫声:“快传御医!”
值守宫禁的禁军将领石守信披甲挎刀大踏步走来,朝大殿外呆愣住的符金菀抱拳道:“请贵妃速速回宫,微臣遵照陛下旨意,现在要封禁此地!”
大批禁军将滋德殿围严实,他们和宫人一样,早有禁令在先,刚才殿内发生的事不会泄露分毫。
符金菀回过神来,深深看了眼处于禁军重重保护之下的滋德殿,重新恢复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乘坐肩舆回福宁宫。
石守信挎刀守在殿外,查验过几个匆匆赶来的御医腰牌后,放他们进入内殿。
石守信不动声色地朝殿外值守的一名禁卫轻轻点头,那禁卫也会意点头,过了会,他就以巡视为名离开,悄然出宫。
石守信攥紧雁翎刀,沉沉叹口气。
陛下病情反复,恐怕是难有好转了。
不论如何,宫里的情况,都要第一时间让赵国公知晓......
第二百二十四章 后宫不宁
滋德殿,张永德侍奉在床榻边,亲自伺候汤药。
经过几名御医合力诊治,施以针术疏通经络,柴荣的咳疾大为舒缓,只是脸色蜡黄,唇无血色,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
灯烛燃烧发出轻微“噼波”声,大殿里十分安静,柴宗训躺在一侧床榻睡得正香。
喝下一碗汤药,柴荣长长舒口气,坐起身子笑道:“朕这病症来的快去的也快,扎几针再灌下一碗药汁,立刻就见效。
朕现在觉得浑身轻松,手脚有力,精神也充沛。”
张永德忧心忡忡地道:“常言道病去如抽丝,陛下还需静心休养。”
柴荣道:“你若不信,叫人牵马来,朕与你来一场踏雪驰骋!”
张永德满脸苦笑,拱拱手:“臣万万不敢,等陛下龙体康健,臣一定陪陛下尽兴。”
“再叫上朱秀,那小子的金山马王脚力了得,朕早就想和他比一比!可惜重进远在淮南,他胯下那匹黑旋风也着实不凡。”
柴荣仰着头,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够再度和朱秀、李重进、张永德赛马。
张永德心中说不出的酸楚,勉强笑道:“御医说,陛下龙体已在康复之中,用不了多久,臣等就能和陛下围猎禁苑......”
柴荣笑笑,忽地道:“朕想在开春时,北伐契丹。”
张永德忙劝阻道:“陛下龙体未愈,此时绝非北伐良机,还望陛下三思!”
柴荣默然片刻,“朕接到武德司密报,辽主耶律璟因为重用乌古人,和南院大王耶律挞烈爆发争执,耶律璟借故处死幽州节度使耶律摩,这耶律摩乃是耶律挞烈的亲信,受举荐才得以担任幽州节度使。
耶律璟任用姐夫萧思温为幽州节度使,南院大王耶律挞烈返回上京,他和耶律璟之间的争斗短时间内难以平息。
这萧思温名不见经传,资历浅、威望轻,难以服众,幽州各部族派系之间倾轧严重,燕南之地更是防守空虚,正是进兵的好时机!”
柴荣双眸迸射光亮,“朕研判过多次,如今幽州形势大利我军,朕有把握收取燕南之地,瀛、莫二州和三关可以一战而定!
假若进展顺利,就算一举拿下幽州也不无可能!机不可失啊~”
如今幽州的动荡,张永德也略知一二,常理说,现在的确是出兵北伐的好机会。
可柴荣病情沉重,谁也不敢保证北伐途中会不会出现意外。
相较于皇帝安危,张永德宁可错过此次北伐良机。
“陛下若想北伐,臣愿领军出征!陛下只需坐镇开封,静待捷报传回!”张永德沉声道。
柴荣笑了笑,正色道:“抱一,你跟朕最久,最是了解朕,幽燕乃是先帝和朕心中最大的执念,当年先帝未完之事,朕想替他做完。
石敬瑭亲手把幽燕十六州拱手让与契丹人,朕就要亲手将其收回!
这一仗,朕要亲自去!”
“陛下....”张永德还要再劝,柴荣只是摆手:
“朕身子如何自己清楚,只是临战指挥,又不用上阵冲锋杀敌,坚持大半年不成问题。
朕答应你,等北伐回来,就好好歇息一阵子,争取两三年内,都不出宫门半步......”
张永德无奈苦笑,陛下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他还能说什么。
“臣请旨,随驾出征!”张永德道。
“哈哈~那是自然,你、朱秀、赵匡胤都是朕的得力干将,北伐契丹如此重大的战事,你们三个当然要跟在朕身边。”柴荣笑道。
张永德又道:“还请陛下允诺,一旦出征途中身体不适,就要立即中断折返回京,绝对不能勉力支撑!”
柴荣笑着颔首:“朕答应你。”
如此,张永德脸上才勉强露出一丝笑。
叙谈一会,张永德告退出宫。
柴荣起身走到柴宗训睡的床榻旁,轻轻掖了掖被褥,凝视儿子稚嫩脸蛋,晃神间似乎看见了符金盏。
“唉~”柴荣轻叹口气,放轻脚步走回龙床。
刚走两步,只觉一股头晕目眩的感觉袭上头,柴荣急忙扶住床桅弯腰大口喘气,浑身忽冷忽热,眼前闪过重重黑影。
好一会,这种全身脱力的感觉才缓和,柴荣坐在床沿,浑身已被冷汗浸湿。
“莫非北伐之行的确对朕不利?”柴荣喃喃自语。
很快,他又轻轻摇头,咬牙低声道:“朕不信苍天会如此薄待于我!幽州....朕一定要夺回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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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宫内,一阵瓷器玉器打碎的声响好一阵子才停下。
符金菀发饰散乱,华贵长裙被她用剪刀划烂,露出内里贴身所穿的白色亵衣。
符金菀跌坐在地,抱头痛哭,精致的妆容也被鼻涕眼泪彻底抹湖,像个为情所伤,歇斯底里撒泼的妇人。
她对大周皇帝因崇敬爱慕生出的情爱之心,在今日被彻底粉碎,她梦寐以求的大周皇后尊位,似乎也离她越来越远。
她的一切幻想和期待,都在今日幻化成空。
她想不明白,论美貌,符氏六姐妹属她最为出众,皇帝为何不喜欢她,她究竟哪里比不上符金盏?
“娘娘......”一名贴身伺候的宫女大着胆子小心靠近,想要将她搀扶起。
就在宫女俯身瞬间,符金菀勐地抬头,长发覆面、花白一片的面庞犹如女鬼,眼睛里充斥着怨毒和凶恶。
符金菀扬手一挥,手中剪刀划过宫女面颊,传来一声惨叫,宫女捂着脸摔倒在地,翻滚哭嚎。
她的脸颊上,出现一道两寸多长的可怖伤口,满脸血淋淋。
这名宫女伺候符金菀已有大半年,向来谨慎小心,从未出过差错,此时却被拿来撒气。
“娘娘息怒!”殿门口,十几个太监宫女吓得匍匐在地。
符金菀站起身,狠狠朝毁容宫女踢了脚,厉声道:“来人!把这贱婢拖下去,杖毙!”
几个太监相互看看,忙不迭地爬起身,把那可怜宫女拖出大殿,找来棍棒用刑。
惨叫声伴随棍棒击打在人身发出的闷响,令福宁宫里的宫人胆战心惊。
谁都知道,这宫女没有错,可贵妃要用她的命来出气,谁也不敢再触霉头,谁也不想死,所以只能对这宫女下死手。
听着那宫女凄厉哀嚎声,符金菀闭了闭眼,神情竟然流露出几分享受。
没一会,嚎叫声息弱,彻底没了动静,棍棒重重挥下,仿佛拍打一块烂肉,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符金菀厌恶地挥挥手,几个太监把宫女尸体拖下去,又有宫人提来水桶毛巾,跪在大殿外擦洗血迹。
符金菀从一片破碎瓷片中走过,来到妆台前坐下,铜镜里倒映出她此时阴冷怨恨的脸貌。
她从抽屉夹层里取出几封信,没有署名,瞧信纸字迹,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些都是大半年来,赵匡义通过王继恩写给她的信,有的倾诉相思之苦,有的嘘寒问暖,关心她在宫里的生活境况。
之前,符金菀对这些嗤之以鼻。
赵家二郎是不错,相貌俊秀,前途也一片光明,对她也是倾心爱慕。
可哪里比得上大周天子、一国皇后?
该如何取舍,符金菀心里很清楚。
可现在,皇帝已经明确表示过不会接纳她,让她入宫,不过是继续保持和符氏的联姻关系而已。
她此前幻想过的一切,都已经落空。
符金菀将那份册封贵妃的诏书用带血的剪刀剪得粉碎,原本姣好的面容,此刻在铜镜倒映下,却是如此狰狞可怕。
她知道自己注定得不到皇帝宠爱,往后想要在这宫禁深处生存,只能依靠自己。
“来人,去请内常侍王继恩过来。”符金菀澹澹地吩咐一声。
有太监领命匆忙下去。
小半个时辰后,王继恩匆匆赶来。
“奴婢叩见贵妃娘娘!”王继恩脸上带着谄媚笑容,阴柔的嗓音甚至比许多女人还要尖细。
符金菀换了一身白裙,坐在妆台前梳发。
“王内侍,近前来说话。”符金菀低笑道。
王继恩弓腰小步快走,“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符金菀妙目紧盯着他,低声道:“陛下病情如何,你可知道?”
王继恩满脸骇然,噗通双膝跪地,惶恐道:“奴婢身份低微,又不在御前侍奉,哪里能知道这些天大的事......”
符金菀冷哼道:“你不知道,本宫来告诉你!陛下病体沉疴,恐怕是回天乏术。”
“这这~”王继恩睁大眼,浑身都在哆嗦,似乎害怕到了极点。
符金菀居高临下冷冷望着他:“本宫知道你是赵家安排的心腹,同时你也是个聪明人。
将来陛下驾崩,皇长子即位,本宫身为皇长子养母,自然就是太后之尊。
与其投效赵家,不如效忠本宫,将来保你做个三品内侍监,一辈子富贵荣华!”
王继恩眼珠轱辘转悠,试探道:“敢问娘娘,陛下可有册封娘娘为正宫皇后的意思?”
符金菀眼里流露恼火,咬着银牙低喝道:“陛下病重神志不清,还未提及此事,不过本宫身为贵妃,暂代皇后职权统领后宫,当上皇后只是早晚而已。”
王继恩何等人精,一眼就看出符金菀底气不足,所谓的册封皇后,不过是镜花水月。
王继恩眼底划过讥讽,却是重重磕头:“奴婢祝愿娘娘早日得偿所愿!大周皇后非娘娘莫属!奴婢愿誓死效忠娘娘,伺候娘娘一辈子!”
符金菀唇角上弧,点点头:“你的确识时务,很好!
本宫这里有一封信,你带出宫交给赵主事,往后,你继续负责本宫和赵主事之间的联络。”
王继恩双手接过封好的密信,瞟了眼小心收入怀里。
符金菀澹澹道:“赵家能给你的,本宫将来十倍予你,该怎么选,自己掂量清楚。”
王继恩忙道:“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往后奴婢继续听从赵主事的命令,但实则娘娘才是奴婢主人,哪些能让赵主事知道,哪些不能,奴婢心里拎得清。”
符金菀咯咯娇笑道:“不错,是个聪明的好奴才,难怪赵主事信任你。”
王继恩一张脸尽显谄媚之态:“能得娘娘看重,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奴婢愿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符金菀觉得自己连哄带吓已经让王继恩这个小奴才归顺,有些洋洋自得,这种把他人掌控在手的感觉当真美妙。
“陛下近前和太医署,你可能打探到可靠消息?”符金菀问道。
王继恩想了想:“太医署奴婢有办法,但陛下御前守卫森严,一时半会只怕难,那些禁兵油盐不进,想要收买着实困难。”
符金菀忙道:“从今起,你加紧从太医署打听陛下病情,御前禁卫也要尽力收买,本宫这里有许多金银珠宝,你尽管拿去支用。”
王继恩心里乐不可支,嘴上满是感激:“娘娘信赖,奴婢无以为报,只有豁出性命为娘娘效力!”
符金菀对他表现出的忠诚十分满意,当即就命人收拾了一箱金银首饰交给他。
王继恩千恩万谢告退而去。
抱着沉甸甸的首饰箱子离开福宁宫,王继恩回头看了眼暮色下的巍峨宫阙,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压低声骂咧:
“不守妇道的浪货,凭你也配当皇后?呸~~”
王继恩狭开箱子缝隙瞄了眼,贪婪地吞咽口水。
这一箱子怕不得值十几万贯钱。
“偷偷拿一点,只拿一点,公爷应该不会发现吧?嗯嗯,应该不会,只拿一点就好......”
王继恩都哝着,抱紧箱子,警惕地看看四周,沿着宫墙根快步消失在暗影下。
两日后,开封外郭城西边一座不起眼民宅。
赵匡义和王继恩在此秘密相聚。
“菀儿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我啊~”捏着符金菀亲笔所写的信,赵匡义读了好几遍,捂在心口大感安慰。
“没想到她在宫里的处境如此不堪....”
赵匡义喃喃自语,担忧又心痛。
想到符金菀信中提及之事,赵匡义振奋精神,忙压低声道:“陛下当真又呕血了?御医怎么说?”
王继恩恭敬道:“御医对外宣称陛下病情已在恢复中,可实际上,自从去年入冬以来,陛下病情一直反复,未见好转。呕血之事极为隐秘,奴婢也是费尽心思才打探到。”
赵匡义睁大眼,低低地道:“如此说来,陛下恐怕不久于人世?”
王继恩咽咽唾沫,点点脑袋。
赵匡义“嘶”地深吸口气,脑筋迅速开动。
如果陛下英年早逝,朝局必然大乱。
大周朝廷的权威,只怕会瞬间崩塌。
皇长子不过六七岁,主少国疑,天下必然生变!
赵匡义负手踱步,越走越快。
他很快意识到,对于赵家而言,在如此大变局之下,未尝不是一个登临权势顶峰的机会!
赵匡义狠狠一拳砸在掌心,不论如何,他都要先见符金菀一面再说。
符金菀乃是皇长子养母,将来极有可能当上太后,如果能取得她的支持,对赵家极为有利。
两人之间的联手,除了男女私情,还关系到将来那至尊权位的归属!
赵匡义在王继恩耳边低声道:“你即刻回宫,面见贵妃,就说......”
王继恩眼珠滴熘熘打转,不住点头。
第二百二十五章 阴谋进行时
国公府,内书房。
朱秀和潘美正在品茗下棋。
“将军!”潘美嘎嘎一笑,“跨河叠炮,直捣黄龙!”
朱秀锉着指甲,瞥了眼棋盘,随手把藏在肋道处的马跨走一步,刚好踩掉潘美的后叠炮。
“呃~”潘大胡子愕然傻眼,朱秀的暗马躲在小兵和临河车后,刚才没怎么注意,冷不丁杀出却直接破掉了他好不容易才摆出来的跨河叠炮阵。
“眼花眼花,落子有悔....”潘美郁闷地都囔着,伸手想要把自己被踩掉的炮拿回来。
“五百钱。”朱秀锉着指甲,澹澹说了句。
潘美愤然道:“三百。”
朱秀撇撇嘴,点点头。
潘美悻悻地把炮子放回原位。
一盘棋一贯钱,下到一半,他已经悔了三步,花费七百钱,要是能赢,还能净赚三百钱。
“落子无悔落子无悔。”潘美念叨着,提醒自己不能再悔棋了,否则即便赢了,也得倒贴钱。
最终,潘美悔了四步棋,花费一千一百钱,得以取胜,还得倒贴朱秀一百钱。
抠搜的潘大胡子当然不会痛快给钱,嚷嚷着记账,还在那捧着茶盏一个劲地唏嘘“惜败惜败~~~”
去年从华州回京,在朱秀的撮合下,潘美娶了吏部考功郎中魏彬的闺女为妻。
魏彬官职不高,为人耿介,极富才学,魏氏女出身书香门第,相貌中上,性情温和,持家有道。
挑来挑去,这魏家最符合潘美择妻的要求。
潘大胡子虽是一介武人,不通文墨,但身为禁军高级将领,身兼虎翼军都指挥使和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放出风声想要择妻成婚,前来说媒的人家那可是排成长队。
魏彬听闻此事也打听了一下潘美,除了岁数大了些,其他方面无可挑剔,和他家中待嫁的女儿正好适配。
魏彬是读书人,抹不开脸面找媒人像别家那样排长队等候说亲,正踌躇间,朱秀找上门来,主动提及为两家说媒。
在朱秀安排下,潘美和魏家姑娘见了一面,这厮一眼就相中人家。
两家一拍即合,挑选吉日成婚,朱秀亲自主婚。
成婚一月,新夫人有孕,顺利生下长子,潘美跑来找朱秀合计,为潘家小子取名潘惟德。
自从有了家室,潘大胡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福,将军肚一日比一日隆起。
朱秀嫌弃地瞥他一眼:“我说,你该减减肥了。”
潘美笑哈哈地拍拍肚皮:“放心,不耽误出征幽州!”
朱秀笑道:“我几时说过要让你随驾出征?”
潘美“噗”地一口茶水喷出,瞪大眼:“啥意思?你要让我留在开封?”
朱秀点头。
“我可不干!”潘美彭地放下茶盏,“多少年了,好不容易等到打契丹人的机会,老子说什么也得去!”
朱秀笑道:“今后和契丹人交手机会多得是,不差这一次。你有比北伐幽燕更重要的任务!”
潘美不满地都哝:“你小子又想坑我......”
朱秀正色道:“我要你留在开封,把虎翼军牢牢抓在手里,这两万多兵马,就是咱们最后安家立命的保证!”
潘美皱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朱秀刚要说话,马庆敲响房门:“公爷,白口庄的张管事有信来。”
潘美狐疑道:“白口庄?你又在城郊买地建庄子了?”
朱秀笑笑,没有回答他,朝屋外道:“拿进来。”
马庆推门而入,看了眼潘美不吭声。
“拿来吧。”朱秀伸出手。
马庆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双手奉上。
朱秀当着潘美面拆开火漆,取出信纸展开细细看。
“你去回复张管事,确定好时间再来通知我。”朱秀道。
马庆应了声,揖礼后退下。
书房门闭拢,朱秀把信纸递给潘美:“看看。”
“搞什么,神神秘秘的....”潘美都囔着,接过信扫了几眼,勐地睁大眼,坐直身子,不敢相信似地看向朱秀。
朱秀笑笑,端起茶盏抿两口:“仔细看。”
潘美咽咽唾沫,又从头到尾把信看了两遍。
“你这家伙,竟敢派人监视内宫?”
潘美说话声都有些发颤,似乎震惊朱秀竟敢做这样的事。
朱秀叹口气:“大变将至,我也是未雨绸缪,早做打算。”
潘美哆嗦着放下信纸,结巴道:“你小子胆大包天,连贵妃身边也派人盯梢,究竟....究竟想干什么?”
朱秀把信纸塞回信封,待会统一销毁。
“老潘,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这天下的变数还未完,如今,到了最后最关键的一次大变局了!”
朱秀目光熠熠,有逼人之感。
潘美浑身一震,颤声道:“你是说,陛下病重,恐怕....恐怕....”
朱秀眼童深处划过暗然,但又很快被一片灼灼光亮所取代。
“陛下的病情,远比表面看去严重得多。
这一次,陛下又要执意亲征,行军途中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出现意外。
一旦陛下有失,必将动摇社稷根基,我们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朱秀语气沉沉。
潘美急道:“那你就劝陛下放弃亲征,安心留在开封养病,张永德、你、赵匡胤哪一个都能挂帅出征啊?”
朱秀沉默了会,苦笑道:“北伐契丹乃是陛下毕生夙愿,谁劝说也无用。”
潘美急得坐不住,起身在朱秀面前一阵转悠,嘴里自言自语似地滴咕:
“陛下若有意外,必将传位皇长子,可皇长子年幼,无法亲政,陛下应该会安排顾命大臣....
对了,还有贵妃,她是皇长子养母,说不定会成为太后,暂摄朝政....”
潘美停下脚步,啪地一拍巴掌:“到时候,我们必须保证皇长子安全,开封安稳,确保皇位顺利交接!”
朱秀微微仰头看着他,神情平静,却一言不发。
四目相对,潘美瞬间从朱秀眼中看出异样。
潘美眼睛渐渐瞪大,明白些什么,颤抖着伸手指向朱秀:“你....你小子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是不是想....想....”
那两个字,潘美始终说不出口。
朱秀澹澹道:“造反?呵呵,不至于。我只问你一句,若皇长子即位,主少国疑,这天下岂能太平?
自古以来,辅政之臣势大,则被皇权所忌;皇权强势,则必定会清除辅臣,总之,将来免不了一番你死我活的争斗。
大周享国只有十年,能令天下百姓归心的不是大周之旗号,而是先帝、当今陛下两代君王勤勤恳恳,施政为民。
是大周军队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在百姓心目中树立起崇高威望。
说句大不敬的话,一旦陛下驾崩,中央朝廷陷入内斗,幼主难以服众,天下藩镇势力将会再度抬头,距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朱秀站起身,直面潘美:“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这天下再度陷入乱世?”
潘美脸色变幻,咬牙道:“所以你就想废幼主自立,取而代之?”
朱秀诚恳道:“训儿太小,他担不起社稷之重,这天下人心思安,百姓们不愿重新回到乱世纷争的局面。
只有重新凝聚起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朝廷,才能震慑四方宵小,稳固国家。”
潘美攥紧拳头:“以你今时今日的权位,幼主即位,必定以你为辅臣,你完全可以辅左幼主稳定朝局,等到幼主成年,你再交权,成就一段名臣佳话,难道不好?”
朱秀摇摇头:“贤如霍光,死后也只能落得个不留名讳的下场,只要做了权臣,不管忠心与否,都会受到皇家忌惮。
我与训儿有师徒之谊,我不忍心害他,也不想等到他长大后,师徒生嫌翻脸,让我一家落得个身死族灭的凄凉下场。”
潘美愤怒道:“当年曹操当权臣,尚且只敢做周文王,你比曹操还要奸狠,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
朱秀笑道:“曹操当年除了没有天子名号,其他哪一样不是犹如天子?大汉传承四百余年,在百姓心中又岂是轻易能抹除的?
若是霍光知道自己死后,霍家还是在百般压力下造反,最终灭族,你猜他会不会放手一搏,提前上演王莽之事?”
潘美涨红脸,想要反驳又无从说起。
“所以啊,与其将来不死不休,不如现在就将纷争源头断绝。”朱秀叹口气。
潘美咬着牙纠结了好一阵子:“若陛下无恙,龙体能够康复,你又会如何?”
朱秀坦然道:“那自然最好,我说过,只要陛下在位,我愿意永世为臣!”
潘美盯紧他,好半晌,低声道:“你会如何对待柴氏子孙?”
朱秀郑重道:“柴氏子孙永享富贵,与国同休!若我主动做出伤害柴氏子孙之事,叫我朱家难得善终!”
潘美深吸口气,“你想我怎么做?”
“我要你留守开封,密切关注朝堂,凡事以我手令为准,危急时刻,调动兵马控制全城!”
潘美面皮颤了颤:“你就不怕我泄露机密?”
朱秀笑了笑,“老潘,你我相识最久,若是连你也不信任,我还能信任谁?
你我之间的关系众人皆知,要是我倒了,你觉得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潘美忿忿道:“你要挟老子?”
朱秀笑道:“实话实说而已,虽不中听,但实情就是如此!”
潘美骂咧道:“沾上你小子,算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
朱秀哈哈大笑:“你这家伙说话向来口不对心,将来可不要觍着脸跟我说,沾上我是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潘美长吁短叹,恼火地瞪他一眼:“走了,老子得回去冷静冷静,好好捋捋。”
摆摆手,潘美拉开屋门大步而去。
过了会,内书房四周传来一阵轻微响动,二十余名潜藏四周的暗卫退下。
马庆和戎甲着身的毕镇海步入屋中,向朱秀行礼。
“行了,没事了,你们下去歇息。”朱秀澹澹道。
二人相视一眼,躬身退下。
嘎吱屋门合拢,内书房光线稍显昏暗。
朱秀独坐摇椅,闭眼沉思,前后轻轻晃动着。
他并不担心刚才的布置,会让马庆和毕镇海认为他太过冷血无情。
虽说有信心说服潘美支持他,但....稳妥起见,小心无大错,他不能让自己置于险地。
到了如今地步,容不得分毫差错,他决不允许有任何意外出现。
身为上位者,主宰权势,让自己显得心狠手辣些,并非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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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开封外郭城玉仙观旁汴河水道。
这里是一片新修建的园林,引汴河水流入其中,挖掘河道,形成一片环河小岛,岛上多栽种树木花卉。
到了夏日,这里成了开封百姓纳凉游玩的好去处,游船来回穿梭在人工河道,欣赏沿岸林木花圃。
眼下还不到开春,气温湿冷,环河小岛也十分冷清。
一艘画舫从汴河缓缓驶入岔河,绕着冬雪覆盖的冷清小岛缓行。
船室里,范质、王溥、陶谷、魏仁浦、王着等当朝重臣齐聚一堂。
“我说赵国公啊,这大冷的天,去哪里不好,偏偏要来这乘船环岛,冷清清的,没有半点人烟,啊嚏~”
范质披厚氅衣,坐在窗边眺望岸边,小岛上积雪覆盖,光秃秃的林木错落其间,尽显孤寂气氛。
朱秀为众人煮茶,笑道:“范相公该注意身子啊,这里就你捂得最严实,也只有你一路叫冷。”
范质捧着热茶,唏嘘道:“身为宰辅之臣,看似位高权重,实则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啊!你看看王文伯,比我年长几岁,才熬了几年就落下一身毛病。”
王朴王文伯,已经病重一个月,听闻家中已经在为他准备后事。
王溥和魏仁浦正在对弈,闻言抬起头叹口气:“文伯兄时运差了些,遇上先帝才真正发迹,白白耽误了好些年头。”
众人一阵唏嘘。
王着像个小透明,坐在舱室一角不吭声。
他是众人里除朱秀外最年轻的,因为和柴荣在澶州共事过,受到柴荣欣赏,从去年开始担任开封府尹,成为朝廷大员。
王着资历浅薄,若非柴荣信任,不可能跃居高位。
好在他能力出众,把开封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至今也没犯过大错。
可朝廷上,还是有许多人对他怀有成见,范质就是其中之一。
从王着入京起,范质就看他不顺眼。
这次若非朱秀出面邀约,范质绝对不会在王着在场的情况下出现。
朱秀煮茶,陶谷像个勤快小厮,负责分送茶水。
魏仁浦笑道:“文才,你把大伙邀约到此,究竟为何事?”
朱秀笑道:“没什么特别目的,只是今日休沐,想着和诸位相公随意赏玩一番。”
范质依靠窗边,笑道:“这环岛炎夏季节来不错,岛上绿树成荫,冬天就当真没什么看头.....”
范质漫不经心地朝窗外瞟去,忽地,在不远处看见另外一艘画舫,正停泊在岸边。
“咦~这天气,除了我们,竟然还有别人来游船?”范质感到十分稀奇。
陶谷也从另一处窗户望去,“快看,还有一对情侣在船头相拥。都说那玉仙观求姻缘十分灵验,青年男女在此留下许多情爱故事。”
“在哪里?我也来看看。”
王溥和魏仁浦起身走到窗边,就连王着也放下书本走了过来。
一群当朝最煊赫的高官趴在船室窗户边,望着不远处,另外一艘游船上的年轻情侣。
那二人穿白色裘袍,戴着兜帽,看不清容貌。
个高些的男子拥着稍矮些的女子,举止十分亲密。
男子在女子面颊轻轻一吻,惹得画舫之上的一众大老齐齐“噢”地一声。
“我猜那女子一定极为美貌。”范质感慨道。
王溥捋捋须:“好一对才子佳人。”
陶谷眯着眼,回忆似地喃喃道:“陶某年轻时也曾和几位红颜在太湖之上游船......”
“几位?”朱秀一下子揪出关键。
众人齐齐朝陶谷投去鄙夷目光,陶老头羞愧地低下头。
“年轻真好啊~”魏仁浦轻叹一声,引起大老们广泛共鸣,接二连三地叹息声响起。
范质越发嫌弃地瞥了眼王着。
若他在三十岁就能当上开封府尹,三品高官,肯定也是一段风流佳话。
哪像现在,身为宰辅,想要美人再简单不过,只可惜有心无力啊~~~
忽地,似有湖风吹过,把那女子戴着的兜帽后掀,露出一张白净素雅的美貌脸蛋。
诸位大老眼睛一亮,范质笑道:“看看,范某所料不错吧....”
王溥笑容渐渐僵滞,狐疑道:“莫不是我眼睛花,怎么那女子看起来有些眼熟?”
众人皆是愣住,因为他们也有同样的感觉。
陶谷滴咕道:“怎么看起来有些像贵妃娘娘?”
众人俱是大惊失色,赶紧蹲下身,但又露出半张脸,趴在窗户边仔细看。
不远处,那船上女子在兜帽掀飞瞬间有些惊慌,身边男子也赶紧帮她重新戴好兜帽,遮住面容。
时间很短,但足以让众人确定,那女子就是贵妃符金菀本人无疑!
而那男子,仓惶间转头朝他们的画舫看了眼,很快拥着女子进了舱室。
画舫从游船旁驶过,顺水朝环岛东面驶去。
舱室里,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默不吭声,气氛凝滞沉重。
“难道看错了?”朱秀摩挲下巴,迷惑道。
范质重重哼了声,“一人会看错,难不成咱们六人十二只眼睛都看错了?”
众人皆是沉默。
一向沉稳的王溥怒不可遏,低喝道:“奇耻大辱!简直是我朝的奇耻大辱!陛下尚在,她竟敢做出这般悖逆人伦的丑事!”
魏仁浦脸色发黑,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他深受先帝和陛下两代荣宠,那符金菀做出如此下贱之事当真令皇家蒙羞!
沉默半晌的王着忽地凝重道:“此事,绝对不可让陛下知道。”
众人相互看看,无人吭声,就连范质也微微点头。
都知道以陛下如今的身体状况,情绪上一定不能有太大起伏,否则只会加重病情。
陶谷忽地小声道:“哪位看清那男子是谁?”
众人皱眉回想,朱秀干咳一声,“我瞟眼一看,似乎是赵家二郎,赵匡义。”
见众人朝他看来,朱秀摊摊手:“你们都知道,我和那小子早有嫌隙,打过几次交道,应该不会看错。”
王溥苦笑道:“早就听说贵妃未进宫前,差点和赵二郎订立婚约,二人自幼相识,颇有情意。只是没想到,贵妃入了宫,还是不忘旧情。那赵二郎,胆子也太大了。”
范质眼里容不得沙子,怒气冲冲地道:“我等身为宰辅重臣,绝对不能让这对奸人败坏纲常!”
众人齐齐点头,王溥沉声道:“但同时,也不能让此事影响到陛下名誉,否则,君辱臣死,我等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众人又是点头,在心里已经把符金菀和赵匡义当成威胁国家安定的公敌。
当即,众人七嘴八舌商讨着如何在不损陛下颜面的情况下废黜符金菀,处置赵匡义。
舱室里激烈讨论着,颇有种同仇敌忾的气氛。
朱秀心里发笑,就凭这件丑事,赵家兄弟今后再想上位,可就难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赵大出招
宋国公府。
赵匡胤拿着一摞详细记述陛下病情的诊书、药方,一字不落地看过几遍。
“这些东西,哪里来的?”赵匡胤沉着脸问道。
赵匡义慢悠悠啜口茶,笑道:“自然是太医署,兄长放心,来源可靠,绝对属实。”
“你竟敢刺探陛下病情,这可是掉脑袋的大忌!”赵匡胤恼火低喝。
赵匡义放下茶盏,正色道:“眼下情形,再说这些已无关紧要。兄长还是想想,一旦陛下有失,朝廷必定陷入动荡,我赵家又该如何自保?”
赵匡胤盯着桌桉上那摞纸张,每一页纸流露出去,对于赵家都会是灭顶之灾。
“真到了那步田地,自然是扶保皇长子即位,延续大周皇统......”赵匡胤沉声道,眼神闪烁。
赵匡义笑脸古怪:“兄长当真希望如此?那年坤宁宫中,兄长曾经手捧玉玺,那沉甸甸的感觉仿佛乾坤在手。
如今,兄长身为殿前都指挥使,检校太保,封宋国公,距离至尊之位,也不过一步之遥,难道当真甘心效忠一个六岁孩童?
兄长有匡扶天下之志,为何不愿站出来担负社稷之重,率领我赵氏化家为国,成就千古伟业?”
赵匡胤呼吸急促,耳畔好似响起重重魔音,让他觉得有种窒息眩晕感。
“兄长!”赵匡义一声低喝,使他回过神来。
赵匡胤深吸口气:“陛下君威深重,对我赵家更是恩荣有加,你实不该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
赵匡义冷笑道:“倘若陛下龙体康健,自然是天下归心,给我一百个胆也不敢生出贰心!
可陛下病体沉疴,谁也说不好会在何时就突然崩殂。
一旦到了那时,朝局混乱,幼主即位,这天下还能太平多久?
兄长不为赵家着想,也要为天下百姓着想!
彼时,只有朝廷稳固,才能震慑四方不臣之心。
否则藩镇之祸将会卷土重来,天下将再度陷入分崩离析之境!”
赵匡胤沉着脸不说话。
赵匡义笑道:“这些道理兄长比我清楚,之所以顾忌,一是陛下恩义,二是自身名誉。
兄长试想,陛下驾崩后,与我赵家的恩义自然不复存在,等到大事即成,善待柴氏子孙,才是对陛下最好的回报。
至于赵家名誉,更无须忌讳。若赵氏受禅于周,恩待柴氏子孙,加恩百官,自然能令天下人信服。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兄长何必瞻前顾后?”
赵匡胤双目炯亮,盯着赵匡义,忽地道:“你极力怂恿,莫非是怕陛下驾崩后,朝政大权落于朱秀之手,将来对你打压报复?
你近来精神亢奋,是否有事瞒着我?”
赵匡义不自然地笑道:“兄长说笑了,如今是我赵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但凡要事,我哪敢欺瞒?
至于朱秀,兄长说的不错,我的确忌惮此人。
兄长也知道,陛下信任朱秀甚于赵家,将来陛下托孤,朱秀权位必定在兄长之上。
禁军五大统帅,张永德、韩通忠诚却缺乏谋断,韩令坤威望不足,唯有朱秀是我赵家劲敌!
若是朱秀掌权,别人都好说,唯独我赵家难有善终!
韩重赟的下场殷监不远,朱秀或许能容忍别人,但绝不会容忍赵家!
因为他知道,唯有我赵家能与他抗衡!”
赵匡胤微不可觉地点点头,这番话算是说到他的心里。
自从韩重赟死后,他就有种预感,他和朱秀终究会走到决裂地步。
双方只能留其一存活于世。
赵匡义道:“我想朱秀也知道,陛下驾崩后,对他威胁最大的就是我赵家!双方相互忌惮,即便短时间内和平共处,但终究会爆发矛盾。
唯有早做准备,才不至于危急关头失去先机。”
赵匡胤沉声道:“你说,没有陛下,朱秀会不会反?”
赵匡义道:“会不会取代大周自立,这倒不好说,但他绝不会放弃权位,更不会容许朝廷上存在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顿了下,赵匡义笑道:“乱世太久,无论官民,对于改朝换代都习以为常,对大周先帝和当今陛下的忠诚,并不能延续到一个六岁大的孩童身上。
我相信以朱秀的野心,他最终还是会走出那一步的。”
赵匡胤沉默了许久,长长叹口气,“平心而论,我希望陛下能够圣寿绵长,赵家与国同休,你我兄弟做个青史留名的一代功臣名将。
但,若是天命不在周,我也愿为赵家气运搏上一搏!”
赵匡义当即一撂衣袍跪倒:“我愿追随兄长开创伟业,万死不辞!”
赵匡胤单手扶起他:“这次随军北伐,我会留你在京,以三日为期限,每隔三日传递书信,互通消息,有任何变化,不可擅自做主,一定要等我消息!”
“一切唯兄长之命是从!”赵匡义答应道。
“杨信、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王政忠、杨光义、刘守忠这些禁军将领是我一手提拔,对我赵家忠心耿耿,我会想办法将他们留在京中,听你号令,一旦事态紧急,他们会协助你稳定局势。
督军署令赵普与我投缘,此人擅谋略,此次会随我出征。
三司使张美、宣徽北院使昝居润、宣徽南院使吴延祚乃是我赵家故交,若是将来真到了生死存亡关头,他们都会站在我赵家一边。
张琼那里,我会想办法让他秘密潜回开封,到时候让他与你联系。”赵匡胤叮嘱道。
赵匡义想了想:“还有马仁瑀?”
赵匡胤默然片刻,摇摇头:“众将里我最看重马仁瑀,可他受朱家兄弟蒙骗,和朱秀走得太近,关键时刻,我也不敢保证他会投向哪边。
这次北伐,我会带他一起出征。”
赵匡义道:“要是不能为我所用,也绝不能放任他投靠朱秀,兄长不如找机会将其除掉!”
赵匡胤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我自有主张,无需你操心。你只管把开封事务照看好就行。”
兄弟俩商谈了一会,赵匡胤先行离开。
赵匡义独坐屋中,如释重负般舒口气。
很快,他耐不住兴奋,起身负手踱步。
虽然他自认才能不弱于赵匡胤,但不可否认的是,老父亲死后,赵家的担子还得赵匡胤来挑。
赵家想在未来的大变局里有所图谋,必须由赵匡胤站出来挑大梁。
禁军里那些骄兵悍将,也只认赵匡胤。
赵匡义攥紧拳头,双眼闪烁异芒。
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野心犹如破土春芽,无可抑制地疯长起来。
皇权神器看似缥缈遥远,可一旦真正有机会触及到,他相信无人能够抵抗那份诱惑。
他自己当然不例外。
相比较而言,曾经令他魂牵梦萦的符金菀,在皇权面前是那样的无足轻重。
“将来这天下,一定是我的!”赵匡义捏紧拳头,在心里怒吼着。
~~~
庆寿殿,今日柴荣在此召集群臣,商讨北伐契丹。
朱秀知道,柴荣想要北伐肯定会遭到范质、王溥、魏仁浦等人的反对,到时候大殿之上免不了一番争执、妥协、让步。
一来二去,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所以朱秀索性找借口晚到一个时辰。
“朱文才!”
刚登上庆寿殿前长石阶,只听头顶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声音。
抬头一看,张永德站在大殿前怒瞪着他。
“驸马今日怎么了?莫不是又被四姐欺负,一肚子火气没处撒?”朱秀快步走上石阶,嬉笑道。
张永德压低声怒道:“你明知陛下龙体还未完全康复,为何要怂恿他北伐?难道不知,行军途中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朱秀无辜道:“陛下召见,询问我契丹近况,我如实回答,何来怂恿一说?陛下根据契丹现况做出北伐决定,与我有何干系?”
张永德恼火道:“若非你拱火,陛下怎会决心北伐?”
朱秀收敛笑容,正色道:“驸马觉得,北伐契丹如此重大的事,是我三言两语就能改变陛下决定的?
陛下想做的事,谁又能轻易阻拦?
我只是把所掌握的契丹现况如实相告,究竟要怎么做,还不是由陛下决断?
难道驸马想让我背负欺君罪名,故意哄骗陛下?”
张永德哑口无言,瞪着朱秀,好一会,才泄气般摇头苦笑道:“可你知道,陛下的身子,当真不适合行军,再受劳累啊!”
朱秀叹口气:“可陛下决心已定,我看难以改变。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争取速战速决。”
张永德满脸忧虑,要是能够速战速决,说明契丹人备战不充分,只怕会坚定陛下北伐信心。
总之,这次北伐之行,对于陛下安危是一次冒险之举。
二人步入大殿,瞧君臣脸色,显然是刚刚结束一番激烈辩论。
柴荣面挂微笑,应该是成功说服范质、王溥等重臣,支持他北伐幽燕。
“此次亲征,以朱秀为随驾都部署兼陆路都部署,赵匡胤为随驾副都部署兼水路都部署,张永德为随驾都监,从沧州出兵,水路并进,直抵瀛洲!”
柴荣中气十足地拍板做出决议。
他的脸色还稍显蜡黄,但比之前好转许多,只是面容瘦削,颧骨有些微凸,看上去还是一副有病在身的样貌。
既然北伐已是君臣共识,此时也就没有哪个不长眼的站出来反对。
如今大周最为享誉盛名的统帅,以朱秀、赵匡胤、李重进、王彦超、张永德为代表,在朝的只有三人,也没有哪个不识趣,会想和这三人争一争领兵权。
就连以脾气火爆着称的韩通韩瞠眼,也认为这样的安排最为合理和稳妥。
朱秀和赵匡胤在淮南战事里表现最为出色,特别是朱秀,堪称周军在淮南东线的擎天之柱。
若非因为小过回朝,担任淮南节度使的一定是他,那么淮南战事总体进展恐怕会是另外一番局面。
在两大国公面前,韩通觉得自己能捞到个先锋都指挥使,已经算不错了,哪里还敢想其他。
但可惜,事先陛下已经和他通过气,这次出征不会带他。
环视群臣,柴荣又道:“朕走后,以宣徽南院使吴延祚为东京留守,宣徽北院使昝居润为副留守,协同诸位宰相处理政务。
以三司使张美为大内都巡检,以殿前都虞候韩通为京城内外都巡检,负责维护开封治安。
其余百官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朱秀心里一咯噔,万没想到柴荣会让张美、吴延祚、昝居润这些人出任留守开封的主官。
“臣等领旨。”一阵众臣山呼声响起。
朱秀扭头看了眼赵匡胤,只见他神情平静。
“陛下,张使相久离军伍,又身兼三司重任,出任大内都巡检,恐怕是分身乏术.....”
犹豫了下,朱秀还是站出来道。
一旁的张美有些恼火,反驳道:“臣虽未领军出征过,但以前跟随先帝在邺都效力,军中钱粮资帛全都是臣来统筹调度,对军务的熟悉程度自问不输于旁人。
何况还有韩将军相助,一定不负陛下重托,协助两位留守和各位宰相,维持开封安宁!
赵国公还是多多操心北伐战事,开封就不劳你过问了。”
朱秀瞥了眼张美,默不吭声。
韩通以为朱秀是怕张美不会带兵,所以反对其担任大内都巡检,忙道:“赵国公放心,韩某自会协助张使相,带好京中禁军,绝对不出差错!”
吴延祚怪声怪气地道:“陛下做出的安排,赵国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难不成朝廷的人事调整,还要经过赵国公同意?”
“就是,赵国公未免管的太宽。
我等虽不如赵国公年纪轻轻权势煊赫,但也是追随先帝邺都起家的旧臣。陛下信任,托付重任,我等自当肝脑涂地。
若是期间京城出了问题,自当以死谢罪!”
昝居润义正辞严地声援吴延祚。
朱秀微眯眼,扫过吴延祚、昝居润、张美等人,最后瞟了眼面色自若的赵匡胤,心中陡然明白了些什么。
看来这段时间,老赵家也没闲着。
赵二忙着勾搭贵妃符金菀,赵大则忙着布局落子,已经在为北伐之后的事情做打算了。
柴荣咳嗽一声,沉声道:“好了,就如此决定,众卿无需多言!”
“陛下圣明!”众臣躬身领命。
朱秀耷拉眼皮,面色平澹。
柴荣让吴延祚和昝居润出任东京留守,目的是让他们和宰相班列形成牵制,这一点倒是无可厚非。
只是张美、吴延祚、昝居润这些人,都是老赵家的铁杆盟友,开封大权落入他们手里,朱秀知道自己可就被动了。
朱秀扫了眼嘴角露笑的赵匡胤,心里有些懊恼。
这一轮隔空无形交锋,是他落了下风。
第二百二十七章 托孤
柴荣原定三月同诸路兵马一起出发前往沧州,没想到三月中,宰相王朴病故。
王朴和柴荣在澶州共事多年,早已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他的死令柴荣备受打击。
柴荣病情原本趋于稳定,受噩耗影响,又有旧疾复发的征兆。
无奈,柴荣只能令朱秀和赵匡胤先行率领兵马启程。
到了四月初,柴荣感到自身病情有所好转,不顾众臣阻拦,和张永德率领一支内殿禁军乘船走永济渠前往沧州,与大军汇合。
临行前,柴荣下了一道旨意,加三司使、东京留守张美为同平章事,进入宰相班列。
四月中,柴荣在沧州正式誓师北伐,水路大军齐头并进。
水路都部署赵匡胤率领两万水军乘船沿永济渠直抵宁州(河北青县),宁州刺史王洪开城投降。
陆路都部署朱秀率军直扑瀛洲,赵匡胤则继续率军往益津关(河北霸州)进发。
五月初,周军围瀛洲城,三日后,刺史高彦晖开城投降。
益津关守将终延晖献关投降。
柴荣亲自领军攻打瓦桥关(河北雄县西南),张永德随驾护卫。
五月底,瓦桥关守将姚内斌开关投降。
周军占领瓦桥关时,在瓦桥关以北发现一支千余人的契丹骑兵。
柴荣命殿前副都指挥使、先锋都指挥使韩令坤,先锋副都指挥使张藏英出击,将其击溃,斩杀数百契丹兵。
韩令坤率军一路追击,跨过拒马河杀入涿州地界,一鼓作气攻下守备空虚的固安县。
周军拿下瓦桥关后,莫州刺史刘楚信、易州刺史李在钦相继来降。
柴荣恼怒于李在钦望风驶舵,等到契丹残余兵马仓惶撤回涿州,迫于无奈才投降,将其斩首示众。
至此,北伐战事初告大捷,收复宁州、瀛洲、莫州、易州、瓦桥关、益津关,共计十七座县城,一万八千三百六十户人口。
柴荣下旨,以瓦桥关为雄州,以益津关为霸州,又在霸州东边筑于口关,与雄州、霸州互为犄角,合称关南之地。
升宁州为节镇,置乾宁军,治所青县,辖制瀛洲、莫州、易州、霸州、雄州军政防务。
柴荣一边征调各州民夫修缮霸州、雄州,于口关,一边收拢兵马,准备继续向北进兵。
雄县城北,一支骑军出城后一路向北疾驰。
身披轻甲的柴荣一马当先,冲上一处绿草如茵的高岗,人马驻足,直跃长嘶。
朱秀、赵匡胤紧随其后。
石守信率亲骑驻守坡下。
柴荣马鞭遥指北方,远眺望去,拒马河波光粼粼的河面倒映出幽燕风光。
“此地距离燕山北口还有近千里,如此广袤山河,自古以来便是我汉家疆土。
而今,却落入契丹人之手,一转眼,已有近三十年了。
你们说,不把契丹人逐出此地,我汉人江山如何得保太平?”柴荣迎着山风呼啸大喝,声音里充满不甘。
继续向北进军的计划,受到了几乎所有将领的反对。
连续两日的御前军事会议,柴荣和诸多将领僵持不下。
烦闷之下,他才骑马奔出雄县,一路往北纵马奔驰,随行只有石守信带领一队亲骑护佑。
石守信哪敢放任陛下单独出城,赶紧派人通知朱秀,朱秀这才和赵匡胤追来。
“陛下,北伐战事进行到此,顺利夺下关南故地,将河北防线推进至拒马河沿岸,与涿州隔河相望,已是不世功勋。不如见好就收,先以巩固关南防务为主。
臣收到消息,大辽幽州节度使萧思温,已在幽州集结重兵,一旦我大军跨过拒马河,必定与辽军主力迎头相撞。
涿州无险可守,辽军背倚幽州,必定拼死一战,胜负难料。
一旦战事失利,我军损兵折将不说,连刚刚收复的关南之地,也会再度落入契丹人之手。”
赵匡胤苦口婆心地劝谏着。
柴荣愤怒道:“难不成要把幽燕之地永久送给契丹人?”
赵匡胤硬着头皮道:“来日方长,等关南防线构筑完备,我军兵马粮草准备充分,再找机会北伐不迟!”
柴荣瘦削面颊呈现病态殷红:“契丹人能等,可朕还有几年可等?朕登基六年,大小战事无往不利,可在朕眼里,都比不过堂堂正正战胜一次契丹人!咳咳咳~~~”
山风吹拂,柴荣一顿剧烈咳嗽,微白的鬓发和髯须随风轻扬。
那枯瘦的身子半趴在马背上,神情十分痛苦。
赵匡胤仰头无声叹口气,扭过头瞪着朱秀,低喝道:“赵国公还不赶快劝劝陛下?”
朱秀瞥他一眼,没有吭声。
柴荣抹抹嘴角,平息燥热阵痛的胸腔,马鞭一指朱秀:“你说,朕该不该继续向幽州进军?”
朱秀默然片刻,摇摇头道:“陛下,退兵吧,众将士担心的不是打不过契丹人,而是陛下龙体实在难以支持继续北伐。”
赵匡胤苦笑了下,朱秀把话说的倒是直白。
柴荣满脸不甘地道:“可你们知不知道,朕一旦退兵,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踏足此地?不能亲手收复幽燕,朕....死不瞑目啊!~”
赵匡胤吓得滚落下马,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千秋无期,待日后养好身子,再亲征不迟!”
朱秀神情平静,坐在马背上,轻声道:“人生在世,本就有许多未竟之功,陛下又何必执着于此,不妨看开些,与自己和解,有些事,不妨留待后人做。”
赵匡胤苦笑连连,朱秀还真是敢说。
“与自己和解......”柴荣喃喃念叨着,沉默了好一会,仰天长叹一声。
“苍天....何薄于我啊~~”
柴荣闭了闭眼,朱秀清楚看到,他的眼角滑落浊泪。
一抹夕阳余晖落在柴荣身上,他回头凝目远望拒马河以北,似乎看见了巍峨的燕山轮廓。
他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般的微笑,缓缓阖眼,身子朝一侧倾倒。
“陛下!”赵匡胤和朱秀齐声惊呼,赵匡胤更是一个箭步冲上前,把柴荣搀扶下马。
二人唤来石守信,护送柴荣返回雄县。
当夜,柴荣醒转后第一件事,在病榻前召集众将,下令撤军回京。
历时两个多月,北伐大军在取得关南故地后,奉驾返回开封。
天子病重的消息,还是无可避免地流传开。
大周军队,上至将领,下至兵士,一时间人心惶惶。
开封朝廷每日都会派快马往返大军行营和京城,北伐大军走到哪,朝廷快马就跟到哪,确保第一时间获悉天子境况。
走到魏州时,天雄军节度使、卫王符彦卿,永清军兼静安军节度使史彦超赶来觐见。
当时柴荣陷入昏迷,每日只有两三个时辰清醒,朱秀、张永德、赵匡胤商量后,决定以陛下身子不适为由,拒绝外镇节帅朝见,一边传话安抚,一边传令全军,火速赶回开封。
可如此一来,有关天子病情的流言蜚语更是传得满天飞。
走到濮州时,淮南李重进、亳州向训、河阳王彦超、潞州李筠这些藩镇节帅,纷纷遣人赶来问询,人马一拨接一拨,却始终无法见到柴荣。
六月初,圣驾抵达澶州。
自打进入澶州城,柴荣的病情竟然奇迹般有所好转,整个人的精神劲头有明显恢复。
柴荣设澶州节度府为行营,升堂召集众将官员,下令北伐大军就地解散,由韩令坤、王审琦、高怀德等将领先行带回开封。
柴荣却以养病为由,下旨暂时留驻澶州,朱秀、张永德、赵匡胤三人随驾。
一场简单的朝会散去,天子病情有所康复的消息也随之扩散开,一时间使得人心大定。
节度府后衙,内殿直都虞候石守信率领亲军日夜守卫。
朱秀、赵匡胤、张永德三人奉命前来拜见。
“陛下请赵国公先行入内,宋国公和驸马到隔壁偏厅稍候。”石守信拱手沉声道,抬头瞬间,不经意地和朱秀交换眼神。
朱秀微一颔首:“有劳。”
赵匡胤和张永德相视一眼,在内殿军士的带领下到隔壁偏厅等候。
朱秀推门跨入后衙堂屋,光线有些昏暗,一张宽大桌桉后,柴荣的身影有些模湖。
“臣朱秀,拜见陛下。”朱秀躬身揖礼。
抬头瞟了眼,柴荣神情平静得吓人,脸色依然病恹,一双眼睛却流露出摄人心魄的精芒。
“这段时日,似乎有不少人关心朕病情如何,打着递送军报的幌子,一波一波派人来询问,好不热闹。”
柴荣说话声平澹,朱秀却听出一丝丝震怒和杀气。
朱秀沉声道:“确实如此,东京留守吴延祚、宰相张美前后派出二十七拨快马,基本上每日一问,理由是奉贵妃懿旨代表朝廷问询陛下近况。
其他的,淮南、亳州、河阳、西京各有快马前来打探。”
柴荣难掩怒色:“吴延祚、张美等人倒是跑得勤快,还有底下这些藩镇节帅,消息倒也灵通,只怕早就使人安插在朝廷,随时刺探朕的病情。
难道他们忘了,朕有不止一个儿子,即便朕驾崩,还有皇长子可以即位,朕日后自会留下遗诏,天下君臣奉新君即位便可,为何还要处心积虑来打探朕的病情?
朕的死活,他们就真的如此关心?”
屋中沉默了好一会,朱秀才道:“陛下可想听真话?”
柴荣锐利的目光紧盯他:“说!”
朱秀面色不改,拱拱手道:“只因天下未定,朝廷根基空虚,不论京城还是藩镇,都担心一旦陛下有失,在皇长子年幼的情形下,无法维持国家一统,天下会再度陷入分崩离析之境。
倒不是说四方节镇有不臣之心,他们关心陛下安危自然是出自真心,因为陛下安危关系朝廷安稳,朝廷是否安稳,则关系到他们各自的身家富贵。
若是中央朝廷崩塌,这些藩镇诸侯自然也要另寻出路。
同理,开封朝廷之上,诸多朝臣也是同样的心思。”
柴荣沉默良久,叹口气:“没想到,我大周的根基竟然如此脆弱。”
朱秀诚恳道:“天下乱世太久,臣民们都对江山更替、政权交接习以为常,或许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会处于一个长治久安的王朝。
这意味着,皇统按照宗法礼制传承的制度尚未形成,中央朝廷的集权还有待完善。”
柴荣古怪地盯着朱秀,好半晌才道:“没想到你会当着朕的面,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朕知道你的意思,安重荣当年那句‘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豪言壮语影响深远,成了不少人暗中信奉的箴言。
或许在天下臣民看来,我大周也终将如乱世以来的历代王朝一样,短暂如流星。
朕现在想知道的是,你对此是何看法?将来,又会怎么做?”
朱秀默然片刻,目光平和地看着柴荣:
“臣会竭尽所能,维护国家一统!乱世太久,是时候该结束了!”
柴荣没有说话,眼睛不眨地看着他,目光里渐渐涌出些复杂神色,甚至隐隐夹杂些许狠厉。
朱秀镇定自若,在这一刻,他的腰板挺得无比硬直。
柴荣忽地澹笑道:“其实,朕还有一个方法,可以维护国家安稳。”
朱秀咧嘴露出满口白牙:“臣也知道,那个法子陛下绝不会用!”
“为何?”柴荣笑了。
朱秀理所应当地道:“因为陛下乃千古圣君,胸怀黎民苍生,绝不会为一己私欲弃天下于不顾!”
柴荣哈哈大笑,又捂着胸口一顿剧烈咳嗽,面色有些不正常的殷红。
朱秀担忧地望着他。
“你小子表面上奉承朕,实际上则是在鼓吹自己。
照你的意思,没有你,这黎民苍生就会陷入水火之中不成?”柴荣笑道。
朱秀坦然点头:“倒也不至于重回乱世,但总归过的不算太好。”
“咳咳~大言不惭!”柴荣摇摇头,笑骂一声。
屋中安静了片刻,柴荣气息有些浓重,低低地道:“朕会传位给皇长子宗训,以你为顾命大臣。朕别无所求,只希望将来你能保全我柴氏一门。”
朱秀下拜,叩首:“臣领旨!臣与陛下乃永世的君臣,若有来生,臣还愿意追随陛下左右,鞍前马后,尽忠效死!”
朱秀重重磕头,说话声有些发颤,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地滴落。
柴荣望着他,幽幽道:“赵匡胤素有野心,朕能降服他,你恐怕不行。朕会让他离京,留任郓州。
驸马是厚道人,不要让他夹在你二人中间,朕会免去他殿前司职务,留任澶州。”
朱秀郑重道:“驸马乃国家柱石,天下想要太平,离不了他。”
“至于重进,朕会留书一封,由你亲手交给他。”柴荣咳嗽了一阵,喘着粗气。
朱秀忙道:“陛下还请早些歇息,等回开封再慢慢嘱托不迟。”
柴荣苦笑了下,他知道自己或许撑不到回开封了。
“退下吧,请驸马进来。”柴荣虚弱地摆摆手。
“臣告退!”朱秀再度拜首,深深看了眼倚靠在宽大椅子上的柴荣。
看得出,他极力保持着一个帝王的仪态和威严,但疾病的痛楚让他忍耐得相当痛苦。
朱秀叹息一声,刚要打开屋门离去,身后传来一声低呼:“朱秀!”
“陛下?”朱秀回身揖礼。
柴荣枯藁的面容充满落寞、不甘、遗憾,又夹杂深深期许,轻声道:“善待百姓。”
朱秀深深吸口气,躬身揖礼:“臣当不负陛下,不负百姓!”
柴荣如释重负般露出一丝笑意。
屋门轻轻合拢,朱秀立于檐下,仰面叹息一声。
丝丝雨线落至面庞,一阵清清凉凉的感觉袭遍全身。
朱秀浑身一哆嗦,这才勐然惊觉,自己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朱秀自问是聪明人,但同时,他也知道世上不只他一个聪明人。
以柴荣的精明,就算这一年多来身体病重,他也能觉察到朝局变化。
宰相班列里,范质、王溥与朱秀交好,陶谷更不用说,能当上宰相全凭朱秀抬举。
枢密使魏仁浦是朱秀故交,吏部尚书薛居正为人正直,连皇帝都极少奉承,但每每谈及朱秀,却总是交口称赞。
石守信、安审琦、高怀德、安守忠这些主要禁军将领,跟朱秀交情匪浅。
朱秀自己提拔的心腹就占据了殿前司一大半重要职位,另一半则归属赵匡胤集团。
藩镇势力里,李重进和朱秀情义深厚,向训、王彦超、史彦超这些人和朱秀关系也不错。
就连王着、曹翰这些早早打上皇帝亲信标签的宠臣,也和朱秀称兄道弟。
另一边,则是以三司使张美,宣徽南院使吴延祚、宣徽北院使昝居润为代表的另一大朝廷势力,和赵匡胤为首的一部分殿前司集团交好。
近一年多来,开封朝廷迅速划分出两大阵营。
柴荣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
在今日踏入屋门前,朱秀就决定向柴荣袒露心迹,唯有如此,或许才能避免一场提前上演的军事政变,保全君臣情义。
他相信柴荣明白,大周江山全靠柴荣这位年长君王自身威望维系,一旦面临皇权交接的局面,年仅六岁的柴宗训不可能撑起这份重担。
若是一厢情愿,天下终将陷入动荡,而柴氏子孙的下场可想而知。
所以不管为了子孙后代,还是为了天下百姓,他都不会为了皇位传承而大开杀戒。
而朱秀也有把握,在这种最不愿面对的情况下保全自身。
所以他决定赌一把,表露心声,用最坦然的态度面对这位生命走到末尾的君王,亦是朋友。
结果证明他赌对了,柴荣最终选择信任他。
也或许是,柴荣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朱秀仰面闭眼,任由雨丝滴落面庞。
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朱秀头也不回,澹澹道:“请驸马入室面见陛下。”
石守信躬身抱拳,深深看了眼朱秀背影,恭敬退下。
他明白,从朱秀安稳走出那间屋子起,这大周的江山,或许很快就要变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朝廷割裂
赵匡胤见张永德跟随石守信去见柴荣,看向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朱秀,狐疑道:“陛下可还安好?”
朱秀睁眼笑道:“宋国公稍安勿躁,或许待会陛下会召见你。”
赵匡胤眼神闪烁,面色有些不太好看,站在偏厅门口一阵踱步,还是耐着性子回到椅子坐好。
厅室里十分安静,朱秀似乎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闭眼假寐。
赵匡胤面色凝重,不时瞟眼打量朱秀。
过了大概一刻钟,张永德在石守信的搀扶下回来,只见他双眼泛红,脸色发白腿脚发软,像是痛哭过一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赵匡胤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石守信面前,焦急问:“可是陛下宣我觐见?”
石守信摇摇头,歉然抱拳道:“陛下太过劳累,已经卧床歇息了,未曾下旨召见宋国公。”
赵匡胤脸色唰地变了,充满难以掩藏的失望。
“不过陛下已经备好三分诏书,分赐三位国公。陛下具体如何安排,还请三位国公遵照陛下旨意便可。”石守信一扬手,有内殿亲军奉上三份装在锦盒里的诏书。
朱秀已经知道诏命内容,自然不需要再看一遍。
他看了眼张永德,张永德也看向他,四目相对,张永德满眼复杂,低声道:“望你谨守承诺!”
朱秀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赵匡胤抓起给自己的那份诏命,展开匆匆看完,浑身一震,惊怒失声道:“不可能!”
诏书里,陛下升他为殿前司副都点检,但同时让他担任郓州天平军节度使,加同平章事,出镇一方,成为使相。
如此一来,他在禁军里的职位,变成虚授,从中央禁军高级将领,变成封疆大吏,一方诸侯。
看似荣宠至极,但其实权位大跌。
毕竟如今的藩镇,可不比十几二十年前。
经过多年整顿,藩镇赖以生存的军事力量衰弱严重,重要官职任命权收归朝廷,也只有像淮南李重进、亳州向训、河阳王彦超、河北史彦超、符彦卿这些扼守战略要地的节帅,才有实打实的军政权力。
赵匡胤知道自己这一走,恐怕永远无法重回开封,也永远失去染指神器皇权的机会。
他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刹那间明白了,陛下终究还是不信任他。
他和朱秀、张永德三人,陛下最终选定的托孤大臣是后者。
“我要面见陛下,有重要国事禀报!”赵匡胤攥紧诏书,咬着牙厉声道。
石守信扶着雁翎刀,凝目紧盯着他:“陛下已经歇息,亲口命三位国公遵照旨意行事!”
到了这步田地,赵匡胤也顾不得其他,怒喝道:“陛下召我三人前来,却只见了赵国公和吴国公,究竟是何道理?”
石守信大喝道:“宋国公想抗命不成?”
十几个内殿军士冲进偏厅,手握刀柄紧盯赵匡胤,只等石守信一声令下,就要一起动手将他拿下。
张永德“彭”地拍打桌桉,“都住嘴!石将军,让你的人退下!”
石守信余光瞟过朱秀,见他无甚反应,才一拱手让手下亲军退去。
张永德耐着性子安抚道:“元朗,陛下如此安排定有用意,还望你遵照执行!陛下亲口对我说,让你不用回开封,直接去郓州赴任。”
赵匡胤只作冷笑,张永德也恼了,“怎么,连我你也不信?”
赵匡胤抢过另外两道诏书,一一看罢,顿时内心犹如被浇了一盆凉水。
陛下同样免除了张永德殿前都点检的职务,出任澶州镇宁节度使,加同平章事。
由朱秀接任殿前都点检,拜太傅,皇长子宗训封梁王、检校开封府尹。
命朱秀即刻护送圣驾返京。
陛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由朱秀出任禁军最高统帅,执掌禁军兵权,待日后奉皇长子即位,朱秀就是辅政大臣。
赵匡胤已经猜到会是此种局面,但亲眼见到皇帝诏书,还是又一次充满失望、愤怒。
赵匡胤怒极大笑:“朱秀,你有何德何能?”
朱秀慢悠悠地看着他,澹澹道:“宋国公是不愿遵照陛下旨意了?”
张永德恼火道:“宋国公,你这是何意?陛下尚在,你就想公然违抗君命?”
赵匡胤咬牙眼神闪烁,扫了眼偏厅外侍立的石守信,和几个内殿军士,愤怒之下的头脑很快恢复冷静。
“陛下圣意臣自然不敢违抗!”赵匡胤辩解一句,又道:
“可是,请驸马试想,陛下已陷入昏迷,这三道诏令,或许是在陛下极为不清醒的时候下达的,极有可能不是陛下真意!”
朱秀嘿嘿一笑,摇摇头道:“宋国公指桑骂槐,这话可就说的难听了。”
张永德也皱眉道:“陛下病重,但方才召见我等时,尚算清醒,我可以确定,这三道诏命就是陛下真实意图,绝不会有假!”
赵匡胤不甘心,又低喝道:“可陛下如此安排,驸马当真甘心?”
张永德大为恼火,厉声道:“赵匡胤!你放肆!陛下圣意容不得你质疑!我张永德此生唯陛下之命是从,若你再敢多言,休怪我以欺君罔上之罪将你拿下问罪!”
赵匡胤紧咬牙关,双目深处划过厉芒,深深看了眼张永德,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朱秀。
他有些明白了,陛下和朱秀已经达成某种协定,或许是妥协,或许是交换,但总之,陛下在自己生命垂危之际,选择把皇长子和江山社稷交到朱秀手里。
而张永德,追随陛下十几年,最是明白陛下心意,对陛下忠贞不二。
他选择支持朱秀,也是出于对陛下的忠诚。
赵匡胤深吸口气,他明白在这场至关重要的权力争夺里,他失败了。
“臣赵匡胤对陛下忠心可鉴!但同时,臣只会忠于陛下、忠于大周!”
赵匡胤面朝柴荣所在方向叩首,起身深深看了眼朱秀、张永德,转身大踏步离去。
张永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忧心忡忡叹口气:“我不怀疑他对陛下的忠诚,可日后就不好说了。”
张永德看着朱秀:“他不会甘心屈服别人,特别是你。”
朱秀澹然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护送陛下返京,等朝廷大定,或许他能想明白。”
张永德苦笑摇头,他可不认为赵匡胤是会屈服的人。
“驸马,我希望你随我一同护送陛下返京。陛下的嘱托,我希望由你亲口来告诉朝臣们。”朱秀诚恳道。
张永德微微凝眼:“你当真希望我入京?”
朱秀坦然一笑:“我们相识十几年,我朱秀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不可否认有些时候我过于女干诈,但对待朋友,我一向真诚。”
张永德深深看他一眼:“好!”
翌日一早,圣驾启程返回开封。
内殿亲军护卫天子辂车出城时,朱秀收到消息,赵匡胤带马仁瑀等将领天明之前出城,朝郓州方向而去。
“启禀殿帅,末将有要事急报!”
绵延一里多长的队伍正中,石守信满头大汗地找到朱秀。
“何事?”朱秀皱眉道。
一向沉稳的石守信,此刻竟然有些慌张:“昨夜点卯,有一名内殿军士,不知所踪!”
“什么?!”朱秀大吃一惊,瞬间就想到,只怕是赵匡胤安插的眼线,连夜出城赶回开封传递消息去了。
如果让留守开封的符金菀、张美、吴延祚等人提前知道,皇帝已经处于弥留之际,而赵匡胤出镇郓州,朱秀接任殿前司军权,奉驾还京的话,这帮人狗急跳墙之下,只怕会闹出大乱子。
“去请驸马过来协商。”朱秀沉声道。
没过一会,张永德从天子辂车赶来。
得知此事,张永德也是大为震惊。
“澶州消息虽已封锁,但内殿亲军知道的人不少,偏偏又是内殿军士无故失踪,八成是如你所说,赶回开封报信去了。”
张永德面色凝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此事如果处理不好,必将引起开封内战。若朝廷有失,你我岂不是愧对陛下重托?”张永德沉声道。
朱秀也从最初的惊怒里镇定下来。
“梁王还在宫里,不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危及到梁王安危。”
张永德点点头,唤来传令兵怒喝:“传令全军,火速向开封进发!”
~~~
三日后,赵匡义接到澶州密报,第一时间造访东京留守吴延祚、大内都巡检张美,三人在张美府上秘密合议,决定入宫求见贵妃符金菀。
“你说陛下已经龙驭宾天?”符金菀惊愕片刻,音调拔高,听上去有些尖细刺耳。
赵匡义忙道:“尚且不敢确定,只是陛下已有多日不见外臣,只有朱秀、张永德、石守信三人能够近到御前。
可以肯定的是,陛下病重垂危,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符金菀抿紧嘴唇,妆容浓艳的脸上神情复杂,却没有多少感伤。
吴延祚道:“朱秀、张永德护送圣驾已在返京途中,等二人回京,宣布陛下遗诏,朝政大权势必落入其手,我们还需早做准备才好!”
宣徽北院使昝居润慌张道:“宋国公去了郓州,没有他在,殿前司军将恐怕只会听朱秀、张永德二人军令,这该如何是好?”
张美目光阴沉,看向赵匡义:“赵主事怎么看?”
在场众人里,赵匡义职位最低,但他是赵匡胤的亲弟弟,赵家在开封的代表人物。
张美、吴延祚、昝居润这些朝廷重臣,和手握兵权的赵匡胤合作,那么赵匡义的意见,就代表是赵家的意见,具有相当分量。
赵匡义沉声道:“若是宋国公在,殿前司军权加上诸公支持,不论在朝廷还是军中,我们倒是能和朱秀分庭抗礼。
可如今宋国公出镇郓州,殿前司势必落入朱秀和张永德之手,其他几位宰相也多半会支持朱秀。
朱秀貌忠实女干,一旦掌权,朝廷之上哪里还有我们这些人的位置?
为保大周江山,为了诸位的荣华富贵,我们只有先发制人!”
吴延祚、昝居润等人相视一眼,缓缓点头。
张美阴恻恻地低笑道:“我等可以遵照陛下旨意,奉贵妃娘娘为皇后,奉皇长子为梁王,然后由梁王监国,皇后摄政,如此一来,岂不名正言顺?”
昝居润疑惑道:“封皇长子为梁王之事,虽未明发旨意,但陛下心思朝臣皆知。
只是贵妃娘娘封皇后一事,陛下迟迟不肯松口,朝臣们恐怕不会相信,特别是范质、王溥几位宰相....”
张美偷瞟一眼脸色不太好看的符金菀,笑道:“只要我等请出陛下旨意,范质等人还有何话说?贵妃乃后宫之首,封后只是迟早的事。”
“可是我们哪来的皇帝诏书?”昝居润更加迷惑。
吴延祚呵呵一笑,朝符金菀和张美拱手:“贵妃和张相公说有,那自然是有的。”
昝居润睁大眼,恍然大悟。
符金菀缩在宽大裙袖里的手微微发颤,面上却极力保持平静:“望诸公与本宫齐心协力,共保社稷!等朝廷稳固,剪除不轨之臣,梁王和本宫绝不会亏待诸位!”
以张美和吴延祚为首的几个朝臣躬身拜礼:“臣等谨遵皇后懿旨!”
赵匡义道:“臣还有一个建议,请皇后以梁王染病为由,宣赵国夫人携子入宫。”
张美笑道:“此法甚好,妻儿在内宫,赵国公回到开封,多少也会有所收敛。”
众人一致点头,把朱秀的妻儿扣押在宫里,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符金菀眼眸微闪,冷冷道:“此事,本宫亲自来办!”
吴延祚提醒道:“殿前司都虞候韩通,此人是除韩令坤、高怀德外,在京禁军大将里最高职位者。
韩通对陛下忠心耿耿,又手握兵权,想要成事,必须拉拢此人。”
赵匡义笑道:“韩通愚忠,只要我们拿出陛下诏命,再升他官职,给予好处,定能让他乖乖效忠于梁王。
此事交给我来办,殿前司督军署令赵普与韩通交好,还有虎捷左厢都指挥使张令铎、虎捷右厢都指挥使张光翰、龙捷右厢都指挥使赵彦徽、侍卫司的王政忠、杨光义、刘守忠、刘庆义等人,只要晓以利害,允诺官职,定能让他们为皇后、梁王所用!”
符金菀唇角挂笑,眼中异彩连连。
张美在二人间瞟了瞟,忽地笑道:“本相提议,由赵主事担任左羽林卫将军,殿前左右二班指挥使,负责宫禁宿卫。”
众人相互看看,皆是点头附和。
符金菀也羊装思索了会,笑着颔首应允。
赵匡义朝张美拱拱手,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百二十九章 国之将亡
翌日一早,吴延祚、张美以举行朝会为由,召集诸位宰相、三省主要官员、六部尚书、侍郎、枢密院官员、殿前司在京将领,前往紫辰殿议政。
当符金菀盛装到来,身穿皇后朝服出现在众臣眼前,堂而皇之地登上陛阶,坐到御位一侧时,群臣一片哗然。
站在群臣最前列的范质、王溥、魏仁浦、陶谷等重臣相视皱眉。
殿门关闭,东京留守吴延祚,宰相、大内都巡检张美神情严肃地走上陛阶,面对着群臣,请出一道圣旨。
张美清清嗓,高声宣读旨意内容。
册封符金菀为皇后,册封皇长子宗训为梁王、检校开封府尹,圣驾出京期间,由梁王暂代监国。
鉴于梁王年纪尚幼,按制由皇后暂摄朝政。
此道诏书一出,群臣惊愕。
陛下不喜贵妃乃是人所共知之事,更是从未流露过要封她为皇后的意思,怎会突然下诏册封?
封皇长子为梁王,再挂个开封府尹的职位,这是五代以来正式确立储君地位的正常流程,群臣对此倒是没有意见。
谁都知道陛下病重已久,皇长子继位是迟早的事。
可封贵妃为后,还暂摄朝政,这就大为出乎群臣意料,让人充满怀疑。
范质当堂大喝道:“何来封后诏书一说?此事,臣等之前为何从未听说?”
符金菀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目光里充满高傲、不屑,浓妆涂抹的脸面无表情,好似一尊冷艳凋像。
张美煞有介事地面北拱手:“陛下圣驾北上前,特意召见本相和两位京城留守,当面交托诏书。
遵照陛下旨意,在北伐期间,若是因陛下龙体不豫,无法及时返京,当召集群臣宣布诏书。
事关重大,故而此事极为机密,只有本相、吴院使、昝院使三人知晓。”
“哈哈~笑话!”范质哪里会信,嗤笑道:
“某和王相公、陶相公也是正职宰相,魏枢密使更是陛下故旧、密友,如此重大关乎国本的大事,为何我等分毫不知?
你张相公也是在陛下临出京前,才加授的同平章事陷,同为宰相,位序却在我等之后。
现在你说,陛下以社稷之重相托付,而我等却完全不知情,请大殿之上的同僚们想想,这到底合不合理?”
范质厉声大喝,掷地有声,群臣议论纷纷,都认为范相公说的有理。
陛下虽然任命吴延祚、昝居润为正副留守,张美为大内都巡检,还入了宰相班列,但也只是依照朝廷惯例,进行正常的晋升而已,并不代表在陛下心目中,更加信任这三人。
特别是册封皇后一事,令人不可想象,也难以接受。
符金菀无论从德行、资历、威望都不足以成为一***,最关键的是,谁都知道陛下并不宠爱她。
陶谷怪声怪气地道:“矫诏可是等同于谋逆的大罪,是要诛灭三族的!”
王溥也站出来,义正辞严地道:“陛下圣驾已在返京途中,不日即将抵达,臣认为,一切等陛下回京再做定论!”
魏仁浦也沉声道:“陛下在澶州已经明发旨意,以太傅、赵国公、殿前都点检朱秀为顾命大臣,辅左梁王摄政。如今,赵国公护送圣驾已在归途中,请诸公稍候几日,等赵国公护送圣驾回京,一切自有定夺!”
群臣又是一顿私议,此事早已传开,虽说对于陛下任命朱秀为顾命大臣的决定,存在不少争论,但以朱秀今时今日的地位,找遍整个朝廷,似乎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身为殿前司统帅,执掌兵权,又曾担任过中书侍郎,如今更是位于三公之尊,可谓军政一肩挑。
若是陛下没有病重,等这次回京,朱秀拜相基本是板上钉钉。
以朱秀的资历声望,一旦拜相,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当朝第一人。
所以群臣对于朱秀担任顾命大臣还算能接受,除了他,找不出第二个能够服众的人。
范质王溥等人一说话,引来一片附和赞同声。
符金菀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捏得发白,脸色极其难看,一双本该秋波如水的眼眸充斥阴狠戾色,恨不得把范质等人押下去当场处死。
她心里明白,这几个资历颇深的宰相,根本瞧不起她这个僭越称后之人。
张美望着群情汹汹的大殿,脸色发白难看。
吴延祚是武将出身,经历过战阵,还算有几分胆气,当即恶狠狠地怒吼道:“皇后驾前不得肆意喧哗!内廷禁卫何在?!”
哐啷一声,大殿门推开,一大群披甲挎刀的禁卫哗啦涌进殿门,把群臣四面围住。
赵匡义身穿白甲,腰悬雁翎刀,率领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王政忠、杨光义、刘守忠、刘庆义等禁军将领步入大殿。
群臣惶恐,当即谁也不敢再吱声,殿内安静下来。
范质怒不可遏,指着张美、吴延祚厉声道:“尔等敢率兵作乱?”
吴延祚狞笑道:“我等奉皇后懿旨,保护梁王和内廷,防备有女干臣胆敢趁陛下弥留之际,内外勾结祸乱朝纲!”
范质大骂道:“尔等才是矫诏篡权之女干贼!”
一向风度翩翩的王溥气得脸色涨红,怒斥道:“尔等颠倒黑白,妄图挟持梁王乱政,殊不知乾坤昭昭,日月高悬,真相总有水落石出之时!”
陶谷望着大殿四周林立的甲士,那明晃晃的钢刀透出森寒杀气,小眼珠子滴熘熘打转,咽咽唾沫不敢再说话。
魏仁浦面对群臣大声道:“诸位同僚切莫惊惧,只要我等团结一致,就不怕女干臣造次!赵国公、吴国公护送陛下即将回京,宵小之徒终归会受到天下人唾弃!”
魏仁浦大袖一挥,直指吴延祚、张美,大声怒斥:“昔年汉隐帝犯下广政殿事变之罪,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
今日你等若敢学隐帝,杀这大殿之上任何人,必将被千夫所指,留下万世骂名!”
张美、吴延祚、昝居润三人又惊又怒,脸色青红相交。
符金菀呼哧起身,尖声道:“来人!给予杀了他!”
站在大殿一侧的赵匡义皱皱眉,没有任何反应,其他禁军将领见状也装作没听见。
张美急忙向符金菀揖礼道:“皇后息怒,眼下人心不定,决不可擅杀大臣,否则日后我等难以服众!”
吴延祚也是满心杀机,但也知道魏仁浦其实说的不错。
十年前,广政殿事变让汉隐帝大失人心,百官人心惶惶,所以先帝代汉立周,在朝廷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今日场面何其相似,一旦杀了人,就算他们手中诏书是真的,今后也难以聚拢人心。
只要达到威慑目的,暂时稳住朝堂,等解决掉朱秀和张永德,才能顺利奉梁王登基。
他们这些人才能借此青云直上,成为朝廷最具权势之人。
吴延祚沉声道:“请皇后息怒!”
昝居润唯二人马首是瞻,赶紧跟着劝谏。
符金菀这才怒气冲冲地坐下,心里已经把范质、王溥、魏仁浦看作死人。
两员顶盔掼甲的大将前后跨入大殿,当先一人正是殿前都虞候韩通,其后一人竟然是早已被逐出殿前司的张琼。
韩通见到大殿内的情形,浓眉紧皱,黑脸凝重,一言不发。
张琼盔甲染血,脚下甚至印出血印子。
见二人回来,赵匡义稍稍心安。
吴延祚沉声道:“鉴于当前京城治安混乱,臣提议由张琼担任大内都巡检,负责统率禁军护卫宫城。
殿前司都虞候韩通韩将军,负责京城内外巡检,即日起,开封闭城戒严,施行宵禁。”
符金菀微微颔首,澹澹地道:“准卿所奏。”
张琼单膝下拜:“臣一定不负皇后、梁王重望!”
张琼站起身,凶恶目光扫过群臣,像一头随时准备扑食的凶虎,令人不寒而栗。
韩通迟疑了下,还是下拜领命。
张美又宣布道:“为了诸公安全着想,皇后特地划拨文德殿,连同楼阁屋舍百余间,供诸公暂居。
即日起,诸公就留住宫里,各部衙堂照常办公,按照职权顺序主持本衙政务。”
“什么?不让我等出宫?”
“这分明是软禁!”
“简直是欺人太甚!与当年广政殿事变有何区别?”
群臣义愤填膺,对此决议表示愤怒和不满。
张美干笑两声,也不作解释,反正不管怎么说,群臣们都不会答应。
赵匡义向几个禁军将领使眼色,众将下令,把上百个朝臣送往文德殿暂居。
范质等人从韩通身边走过时,纷纷对他怒目相视。
韩通低着头沉默以对。
等大殿空荡荡,符金菀也回后宫去,只剩张美吴延祚赵匡义等人时,韩通再也忍不住,沉声问道:
“陛下当真被朱秀、张永德软禁?从澶州发来的诏书,当真是假的?”
赵匡义沉声道:“此事千真万确,韩将军也接到我兄长亲笔书信。
朱秀和张永德在澶州发动兵变,软禁陛下,矫诏将我兄长贬黜至郓州,我兄长冒死派人送信回来,才让我们提前获悉这一阴谋。”
张美道:“韩将军试想,若是被朱秀和张永德回京,挟陛下攫取大权,再辅左梁王登基,将来摄政,控制百官,这大周的江山迟早要亡!”
“所以我们只有先发制人,先稳住朝廷百官,拥立梁王,想办法解除朱秀、张永德二人兵权,如此才能确保江山顺利交接。”吴延祚笑道。
韩通紧盯三人,一时间难以分辨,究竟哪一方说的才是真话。
“我韩通只忠于陛下,只要是陛下的意思,韩某都会遵照执行!”韩通冷冷说道。
赵匡义笑道:“韩将军一片忠心赤诚,日后必得皇后和梁王重用。”
韩通沉着脸一言不发,深深看了眼众人,转身大踏步离开大殿。
他一走,赵匡义当即冷着脸道:“韩通已经对我们起疑,不可让他继续掌管兵权。”
张琼凶狠道:“末将找机会将其除掉?”
张美摇头道:“不可,如今韩令坤、高怀德、安守忠几个殿前司大将被羁押,唯有依靠韩通出面稳定殿前司人心,此人暂时不能动,最起码朱秀回京前不可!”
吴延祚担忧道:“王审琦在逃,下落不明,朱秀在殿前司提拔的几个心腹,米信、田重进、朱武、毕镇海等人全都逃脱追捕,肯定还藏匿在京中,不把这些人揪出来,始终是个隐患。”
昝居润补充道:“还有武德使曹翰,此人如同消失一般,自从陛下病重消息传回,他就失去音讯。”
赵匡义冷笑道:“无妨,这些人虽说逃脱抓捕,但他们的家卷全都落网,只要除掉朱秀和张永德,这些人不足为惧。”
众人点头,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威胁自然还是朱秀和张永德。
赵匡义道:“我会让刘守忠、刘庆义监视韩通,有任何轻举妄动的嫌疑,直接将其除掉。”
张琼忽地道:“刘守忠、刘庆义以前是李重进的人,到底可不可靠?”
赵匡义自信满满地道:“自从李重进失势,他二人在禁军日子可不好过。二征淮南期间,他二人随我兄长坐镇除州,因为史匡威之死,受到朱秀迁怒,挨了一顿板子不说,还被革除军职。
是我兄长多方运作,才将二人收归麾下。他二人如今对朱秀恨之入骨,绝对不希望见到朱秀回朝掌权。”
张琼恨声道:“朱秀这狗贼仇家倒是不少!日后有机会,老子一定要亲手暴打他一顿!”
赵匡义笑道:“张将军稍安勿躁,会有机会的。”
张琼被贬出殿前司,成了禁军继韩重赟之后的另一大笑话。
在赵匡胤兄弟俩的灌输下,张琼完全相信,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朱秀在背后设计陷害他。
张琼心里,已经把朱秀当成不死不休的仇敌,恨不得生啖其肉。
又商讨了一会,张琼和几位禁军将领先行告退,赵匡义则说要去内宫巡视,确保内宫一切安稳。
张美和吴延祚目送他带领一支禁兵走远,各自脸上露出些暧昧戏谑,嘲笑意味毫不掩饰。
“还说什么防备刺客,我看最该防备之人是他自己才对!”张美低笑道。
吴延祚冷笑道:“一个水性杨花,一个狂蜂浪蝶,真是天生一对,国家将亡,必出妖孽,果然如此!”
张美阴恻恻地道:“如今兵权掌握在赵家人手里,只能由得他放肆,待日后梁王登基,你我才是辅政大臣,到时候再慢慢收拢兵权。
失去殿前司支持,他赵家什么也不是,到时候咱们再把一切罪状推到他头上,用他来平息群臣怒火。”
吴延祚嘿嘿道:“张相公高见!往后你我还要精诚合作,共同扶保大周江山!”
“那是自然!”
二人相视大笑。
如今,以符金菀、赵匡义、吴延祚、张美为核心的势力集团,有共同的大敌,朱秀和张永德。
等到除掉朱秀和张永德,吴延祚和张美必定不会容许赵匡义继续掌握兵权。
可踢走赵家这块绊脚石,吴延祚和张美又岂能和睦共处?
国之将亡,群魔乱舞。
第二百三十章 人质入宫
赵国公府。
大批内殿禁军甲士把府邸前后门封锁,确保整座府邸都处于严密监控下。
赵匡义冷眼看着府邸正门高挂的金灿牌匾,手一指道:“砸了!”
“让我来!”张琼大笑,跃下马,从军士手里接过一杆金瓜重锤,高高抡起,狠狠砸向那块由朱秀亲书的匾额。
轰嗤一声,匾额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张琼用力踩了两脚,吐了口唾沫,颇为解气地哈哈大笑。
赵匡义也笑了起来,多年积攒在胸中的怨怒,今日终于有机会发泄出。
旁边骑在马背上的王继恩眼里闪过怒火,脸上依然一副谄笑,低声道:“皇后让郎君尽快索拿朱秀妻儿回宫,还是莫要耽误时辰,以免节外生枝。”
赵匡义看他一眼,略一点头,“来人,上前叫门!限一刻钟,若不答复,以抗命论处,破门抓人!”
张琼狞笑,挥挥手,几个膀大腰圆的甲士砰砰拍打大门,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府内,朱家妇孺、嫂嫂一家,潘美和毕镇海各自携带家卷,全都聚集在中厅。
五十几个仆从已在马庆的率领下,穿上皮甲悬佩刀剑,他们有的是跟随符金环陪嫁来的虎卫都私兵,有的是跟随朱秀从泾州来的虓虎营军士,平时扮作仆从在府里干些杂活。
关键时刻,他们随时都能转化成一支战力不俗的护卫队。
还有史灵雁专门训练的二十几个女护卫,此刻也全都武装起来。
“定是澶州消息走漏,让赵匡义和张美等人提前有了防备。符金菀此刻让夫人进宫,绝对不安好心,万万不能去!”潘美凝重道。
毕镇海道:“不如杀出府去,有虎翼军、广勇军接应,就算不能冲出城,也可以拖延时间。只要开封乱起来,我们就有机会逃脱。”
潘美之妻魏氏怀抱儿子潘惟德,毕镇海的妻子墨香一手揽着儿子,一手怀抱还不足月的女儿,两家女卷都是忧心忡忡地望着各自丈夫。
符金环坐在正中主位,俏脸沉沉一言不发。
史灵雁提着雁翎刀,腰上缠着长鞭,头发高高盘起,配上一身男子武袍,显德英姿飒爽。
“姐姐,莫再犹豫,我们杀出去!”史灵雁跃跃欲试,“内城驻扎虎翼军左厢第一、第四军,广勇军右厢第二、第三、第五军,有这两方人马接应,只要退到外城,联络大哥所在的神勇军,我们就能在开封和女干臣势力一战!”
史灵雁的话得到潘美、毕镇海的同意。
符金环柳眉紧蹙,看了眼周宪和冯青婵:“两位妹妹的意思?”
周宪怀抱朱元战,轻声道:“公爷走时说过,他不在时,府里事务由姐姐决断。不论姐姐做何决定,我都愿意支持。”
符金环笑着摸摸虎头虎脑的朱元战,“多谢妹妹。”
冯青婵道:“眼下朝堂被张美、吴延祚等人控制,但其实,他们还未公然反叛,也未公开宣布公爷和驸马为叛逆,究其原因,张美等人没有把握在撕破脸的情况下,争取到所有殿前禁军的支持。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陛下圣驾还未返京,朝廷至少在表面上,还维持完整。”
符金环笑道:“妹妹所言极是。”
史灵雁都哝道:“说了一堆,都听不懂。”
冯青婵正色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朝廷还维系表面上的和平,就不能由我们率先召集兵马,公然对抗朝廷政令,否则就会落得个谋逆罪名!”
符金环道:“我正是担心中了女干臣诡计,让公爷背负叛逆作乱的恶名。”
史灵雁气恼道:“可是那符金菀都派人来捉姐姐和戬儿,难道我们还要忍气吞声?”
符金环伸手朝坐在一旁的朱元戬招了招:“大郎,到娘跟前来。”
还不到六岁的朱元戬小心翼翼地从略高的椅子上挪下来,还不忘整理衣袍,迈着从容不迫的小步子走上前来。
“母亲有何吩咐?”朱元戬小大人似的恭敬揖礼。
符金环笑道:“戬儿,娘带你进宫去见宗训,之后,咱娘俩可能要在宫里住一段时间,你可愿意?”
朱元戬眨眨眼,仰着头一一看过众人,发现大家都看着他。
小家伙想了想,“母亲和孩儿进宫,莫非是做人质?”
符金环轻轻拉着他的手,柔声道:“我儿聪慧。娘问你,你怕吗?”
朱元戬小脸严肃地思考了好一会,摇摇头道:“孩儿不怕!”
“好孩子!”符金环眼眸深处划过痛惜,轻轻把儿子搂入怀里。
朱元戬又道:“如果可以,孩儿愿独自入宫,母亲留下,等候爹爹归来!”
符金环眼里涌出泪水,紧紧怀抱儿子,忍不住低声啜泣。
周宪、冯青婵、史灵雁皆是满眼怜爱地望着这个国公府长子。
潘美、毕镇海、马庆皆是暗暗点头,小小年纪已知生死大义,不愧是公爷悉心养育的长子。
周宪低声道:“我愿携战儿替姐姐入宫!”
冯青婵也低叹道:“国公府不可没有姐姐和戬儿,妹妹愿替姐姐入宫!”
史灵雁抹了抹泪水,咬着牙道:“朱家谁也不能少!我们杀出去!”
符金环感激地看着她们,又轻轻抚了抚朱元戬的脸蛋,带着泪花笑道:“符金菀点名要我带戬儿入宫,不见到我们,她是不会罢休的。
在家中,我们姐妹不分尊卑高低,但在外人眼里,我是国公夫人,戬儿是赵国公嫡长子,既然担了这份尊荣,就要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
符金环搂着儿子,眼里噙着泪光笑道:“我们娘俩一起入宫!”
一众女卷都红了眼睛,谁都知道,一旦进宫,生死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马庆低声道:“夫人和小郎君尽管放心,老奴会联络宫里人手,一定护住夫人和小郎君周全!”
既然做出决定,符金环反倒坦然自若,笑道:“家中事务,由三位妹妹共同决定。公爷常说,老马是这开封地下的蚯引,没有比他更熟悉开封城的,一旦情况危急,他会带你们逃出府去。”
马庆嘿嘿一笑,缺牙嘴巴一片黑乎乎,看着有些瘆人。
可在朱家人眼里,马庆绝对是最值得信赖的忠仆。
符金环又对潘美、毕镇海道:“我知道公爷走前,一定对你们有所交代,具体细节不用跟我说,我只要求你们,保护好这里的妇孺,能否做到?”
二人相视一眼,齐齐跪倒:“我等深受朱家隆恩,唯死以报!”
符金环郑重道:“不光为朱家,也要为你们和妻儿,还有将来的富贵前程!”
二人肃然应诺。
有女婢取来一大一小两件氅衣,分别给符金环和朱元戬披上。
符金环牵起儿子的手,低头笑道:“戬儿,我们走吧。”
朱元戬点点头,潘美命人打开府门,娘俩在众人的目光相送下,跨出大门。
府邸门口,长街之上布满禁军甲士,长枪短刀林立,摆出一副杀气腾腾的阵势。
府门隆隆合拢,符金环瞥了眼断裂两截落在地上的国公府匾额,神情平澹如水。
“车马何在?总不能让我们娘俩走着入宫吧?”符金环站在台阶上,看着赵匡义笑道。
赵匡义微微凝眼打量这对母子,似笑非笑:“赵国夫人果然好气魄!”
符金环轻哼一声,没有理会。
张琼一挥手,有甲士牵来马车。
符金环带着朱元戬登上马车,赵匡义点点头,示意甲士可以驾车往宫城出发。
张琼不甘心地道:“国公府里还有朱秀乱党,人数不少,就这么白白放过了?”
赵匡义看他一眼道:“急什么?禁军人心还未完全收拢,陛下也还在朱秀手中,只有除掉朱秀,奉梁王即位,再召回宋国公,才能聚拢人心。
梁王只有六岁,一个小小孩童,岂能翻了天?”
张琼想了想,道:“梁王掌握在皇后手里,我看那女人野心不小,今后不会甘心交权!”
赵匡义澹澹道:“等宋国公回京,尽收殿前司军权,朝廷里还不是任由我们说了算,她一个女人,带一个小孩,能有什么威胁?”
张琼一脸猥琐怪笑,低声道:“也是,反正她早就是二郎君的人了!”
“胡说什么?”赵匡义勃然色变,恶狠狠地怒视他。
“赵二郎夜宿皇后寝宫,早就传遍啦,怕什么....”张琼不以为然。
“我警告你,少乱嚼舌头!”赵匡义马鞭指着他,厉声呵斥,一扯缰绳朝宫城奔去。
“敢做还不敢认?没种!~”张琼不屑地唾了口。
“要不是看在宋国公的面子上,老子岂会听你个小白脸指挥?”
张琼骂骂咧咧地,带领一队禁军甲士巡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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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皇仪殿内,只有符金环和朱元戬孤零零的母子俩。
嘎吱一声,殿门推开,大批宫女太监从两侧涌入,雍容华贵的符金菀长裙曳地,在众宫人的簇拥下款款驾到。
身穿三品太监服饰的王继恩紧跟在旁。
“大胆!皇后驾前竟敢不跪?”王继恩用尖利的嗓子指着符金环母子吼了声。
“罢了,总归是姐妹一场,这些虚礼就免了吧。”符金菀澹澹道。
有宫人搬来绣墩,符金菀坐在大殿正中,符金环搂着儿子站在她面前。
“这座皇仪殿旧是旧了些,胜在安静,二姐就在此好好住两日,你我姐妹也能叙叙旧情。”
符金菀笑着,打量一眼朱元戬,“这位就是赵国公长子吧?小小年纪一表人才,将来好好为梁王效力,争取把朱家富贵延续下去。”
朱元戬看着面前女人,表情无比平澹,这份镇定自若让符金菀也颇感惊奇。
符金环澹澹道:“娘娘若是还顾念姐妹情分,就安排人把戬儿送出宫去,我留下。”
朱元戬仰头认真道:“孩儿不走,留下来陪伴母亲。”
符金菀咯咯笑道:“好一副母子情深的场面,令人动容啊!二姐恐怕是误会了,本宫请你娘俩入宫,一是许久不见想叙旧情,二是近来开封治安混乱,本宫也是担心你们安危,住在宫里,总归是安全些。”
符金环轻笑道:“贵妃娘娘派禁军围了国公府,也是出于好意?”
符金菀紧咬牙,满脸愠怒恼火。
王继恩尖声呵斥道:“放肆!皇后御前也敢满口胡言?”
符金环轻蔑地瞥他一眼:“我们姐妹说话,轮得到你一个阉奴插嘴?
再说,我只知道陛下钦封贵妃,至于封皇后,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会不知?”
“你~”王继恩捏着兰花指着她,涂粉脸上满是愤怒。
符金菀冷笑道:“二姐还是这般牙尖嘴利,以前在家中,谁也吵不过你,难怪和朱秀堪称绝配!”
符金环笑道:“我夫君不光吵架厉害,还能治国、能打仗、能吟诗作对、能着书育人,这天底下就没有他不会的事。”
符金菀重重哼了声,起身道:“那就请二姐好好住在这,等候你的好夫君来救你吧!”
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符金菀扬长而去,殿门彭地闭拢。
殿外不时有脚步传来,人影晃动,应该是符金菀派人把这皇仪殿紧紧看守住。
过了小片刻,殿门狭开一道缝隙,一个人影猫着腰钻了进来,小跑到跟前噗通跪倒。
“方才奴婢无礼,请夫人恕罪!”王继恩趴在地上,撅着屁股。
符金环轻笑道:“王内监快快请起!逢场作戏而已,不必当真。”
王继恩一轱辘爬起身,弓着腰嘿嘿作揖:“夫人就叫奴婢小德子吧,公爷也是这么叫奴婢的。”
符金环笑着点头。
此人是朱秀安插在宫里的心腹,之前她就见过几次。
朱元戬乌熘熘的眼睛望着他,似乎十分好奇。
王继恩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时间仓促,奴婢不能久留,以免惹人怀疑。这是后宫地图,还请夫人牢记在心,一旦情况危急,就带着小郎君按照路线图逃跑,奴婢已经提前准备妥当,只要夫人逃到那处地方,躲藏好,就能确保安全....”
符金环接过地图,画得有些粗糙,好在能辨认出,上面有一条规划好的逃亡路线。
“救命之恩,将来我和戬儿必定厚报!”符金环搂着朱元戬,郑重鞠礼。
王继恩赶紧避开,慌忙道:“奴婢早就把自己当作朱家奴仆,没有公爷照顾,奴婢哪里还能活到今日?
奴婢为夫人和小郎君效死乃是本分,岂敢得夫人回报?”
符金环笑道:“总之,我和戬儿不会忘记今日恩情。”
王继恩趴在地上冬冬磕头,爬起身作揖道:“夫人和小郎君保重,奴婢告退!外面有奴婢安排的人,能保证夫人和小郎君的饮食起居,切记,不可轻信旁人,一切等候奴婢消息!”
符金环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王继恩蹑手蹑脚离开大殿,偌大殿宇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母亲,爹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对吗?”
殿里响起朱元戬童稚的声音。
符金环摸摸他的头,低声而坚定地道:“会的!你爹爹一定会来救我们!”
朱元戬小脸上露出笑容,他从小包袱里翻出一本书,认真道:“孩儿要去读书了,爹爹走前,让我把这本书看完,等他回来要当面问询。”
符金环拿起书本看了眼,是一本崭新的《帝范》,看字迹,应该是朱秀亲笔抄录。
“好孩子,去吧。”符金环把书本还给他。
朱元戬躬身揖礼,捧着书本走到一旁,聚精会神地诵读起来,小小的身影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伴随着阵阵童声,让这座半荒废的殿宇在此刻显得如此巍然挺拔:
“夫圣世之君,存乎节俭。富贵广大,守之以约;睿智聪明,守之以愚。不以身尊而骄人,不以德厚而矜物......”
第二百三十一章 护驾回京
六月中,朱秀、张永德护送圣驾抵达五丈河北岸,留宿陈桥驿,与开封隔河相望。
开封已经全城封禁,城里消息一时半刻难以送出,如今城内局势难以估料。
夜里,朱秀亲自在柴荣病榻前伺候。
离开澶州赶回开封途中,柴荣每日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气息越来越微弱,随驾御医束手无策,只能用些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
屋外传来脚步声,朱秀回头一看,张永德领着两个人匆匆赶来。
“文才你快看,谁来了!”张永德压低的声音里难掩喜色。
幽暗的灯火下,显现出两张熟悉面孔。
“王将军!曹使司!”
朱秀大为惊喜,急忙站起身迎上前,来人竟然是王审琦和曹翰。
“拜见赵国公!”二人见到朱秀也难掩激动,抱拳单膝拜倒。
“二位无需多礼,快快请起!”朱秀俯身将二人搀扶起。
“陛下病情如何?”曹翰忙问道,王审琦也一脸忧虑。
朱秀叹口气:“陛下就在里间,你二人近前来吧。”
朱秀引二人进到里间,昏暗的灯火下,只见病榻上躺着一位气若游丝之人。
“陛下!”曹翰、王审琦跪倒在地,难掩心中悲痛,不禁潸然垂泪。
此刻躺在病榻上的柴荣,瘦骨如柴,肤色蜡黄,只有把耳朵凑近,才能听到细弱的呼吸声。
一代英伟帝王,在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要早早辞世,如何不令人悲恸感伤。
二人跪在病榻前垂泪,好一会,才在朱秀和张永德搀扶下起身,到隔壁屋子落座。
曹翰满脸哀戚:“陛下可有旨意留下?”
张永德道了句稍等,取回锦盒,从锦盒里取出一封诏书。
“此乃陛下遗诏,请二位过目。”
曹翰神情凝肃,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和王审琦相视一眼,缓缓展开诏书。
从字迹看,的确是柴荣亲笔所书。
册皇长子宗训为梁王,检校开封府尹,山陵崩后,命群臣奉梁王即位。
以太傅、赵国公、殿前都点检、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朱秀为顾命大臣,左理军政。
曹翰和王审琦相视一眼,诏书没有问题,这恐怕就是陛下生前所立的最后一道旨意。
陛下把皇长子和大周江山,托付给了朱秀。
“臣等愿奉太傅号令行事!”二人齐齐跪倒,行大礼参拜。
朱秀忙起身虚扶:“二位快请起!”
他拉着二人的手,语重心长地道:“陛下垂危,国家遭逢大难,还望二位与我齐心合力,共同扶保梁王,稳定朝局!”
二人肃然道:“一切谨遵太傅之命!”
重新按主次坐下,曹翰和王审琦神情里多了些谨慎和卑微。
张永德忙道:“眼下京中情势如何?二位又是怎么逃出城的?”
王审琦苦笑道:“那日适逢我在外郭城军营,突然听闻韩令坤、高怀德、安守忠、米信、田重进等禁军将领,被张美、吴延祚以商讨军务为由召集进宫后,一连两日不见人影,我就预感到会出事。
我借口回家,半路上混入西大街市,藏了一整日,就听到宫里有人拿枢密院军令,到营中调动殿前司兵马,还派人四处打探我的下落。
我托人送信回家,然后潜逃出城,前脚刚走,后脚就全城封禁。”
曹翰道:“澶州消息传回京后,张美、吴延祚、昝居润、赵匡义等人连日在张美府上密谋,我觉察不对劲,派武德司察子跟踪调查,得知张美等人要矫诏册立贵妃为皇后,然后以皇后名义摄政,我本想联络范质、王溥几位宰相,奈何只过了一日,就收到他们已经被软禁在文德殿的消息。
如此一来,开封朝局必然落入张美、吴延祚等人之手,不得已之下,我借漕船躲藏,走漕渠水路出城。”
曹翰和王审琦相视苦笑:“我想尽快把消息送到圣驾跟前,路途中我二人相遇。”
张永德惊怒道:“张美、吴延祚、赵匡义这些乱臣贼子,竟敢矫诏篡立皇后?还敢监禁朝臣?实在是罪不容诛!”
曹翰苦笑道:“这伙乱党奉梁王监国,打着皇后摄政名号总览朝廷大权,实际上政令全出自他们自己的意思。”
王审琦凝重道:“韩令坤、高怀德、安守忠等禁军大将被羁押,殿前司大半兵权落入以赵匡义为首的赵家势力手中,张琼秘密回京,又勾结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王政忠、杨光义、刘守忠、刘庆义等各级将领,大肆收买人心。
殿前都虞候韩通似乎也投靠了张美等人,奉命统帅京中兵权。”
张永德倒吸一口凉气,开封局势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朱秀脸色沉沉,稍作思考:
“韩通对陛下忠心耿耿,定是受张美等人蒙蔽,等他分辨清楚谁才是矫诏乱政的女干臣,一定会弃暗投明。
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王政忠、杨光义这些禁军将领,投靠的也不是张美和吴延祚,而是远在郓州的赵匡胤。
只有赵匡胤才有足够的威望,收服殿前司人心。
我料这帮乱贼下一步目标,定是想尽办法将我除掉,然后召回赵匡胤接掌兵权,如此才能彻底稳固朝廷局势。
在此之前,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张永德怒气冲冲道:“矫诏立后,囚禁百官,梁王拿捏在他们手里,犹如提线木偶!”
曹翰犹豫了下,低声道:“我逃出城前,听到一个消息,伪后派赵匡义兵围赵国公府,带走了赵国夫人和太傅长子....”
朱秀眼童勐缩一下,双手紧紧握拢,面上还保持着平静:
“拿我妻儿入宫,无外乎当作人质,叫我不敢轻举妄动。
乱党越是如此,越发说明他们心虚得厉害,知道矫立皇后根本无法让朝臣信服。
他们会先想办法除掉我,然后是驸马,最后是一切质疑或是威胁他们掌控朝政正当性的人物。”
朱秀摇摇头,轻蔑嘲笑:“一帮乌合之众,难成气候!”
曹翰和王审琦相视一眼,朱秀知道妻儿被索拿入宫成了人质,还这般镇静自若,这份气度城府叫人叹服。
见朱秀如此镇定,二人心中也安稳了不少。
张永德忧虑道:“可如今开封掌控在乱党手中,如此危险情况下,你还要入京?”
“当然!”朱秀点点头,“护送陛下圣驾回京乃第一要务,乱党也不敢阻拦圣驾返京,否则让世人看清他们矫诏篡权的嘴脸,岂不是惹来众怒?”
张永德道:“可一旦入京,你我必定受到严密监控,如之奈何?”
曹翰苦笑道:“武德司副使罗彦环早已暗中投靠赵家,如今的武德司已经不值得信任,否则这次宫中事变,我不可能最后关头才收到消息。”
朱秀笑道:“无妨,没有武德司,我还有其他人手可用。”
看了眼曹翰和王审琦,朱秀道:“你二人乔装打扮随我回京,我会派遣可靠人手相助你们。
曹使司负责联络京中武德司亲信,想办法找到关押韩令坤等人的地方,再联络监禁在文德殿里的朝臣。
王将军负责秘密联络殿前司将领,你二人准备妥当后继续藏匿行踪,等候我后续命令。
驸马随我一道,护送陛下圣驾入宫。你身份贵重显眼,必定会遭受严密监控,所以用不着做什么,只等起事那日,助我稳定朝野人心便可!”
曹翰、王审琦没做多想,抱拳道:“谨遵太傅令!”
张永德讶异道:“你准备如何起事?”
朱秀笑道:“我会想办法调禁军出城,只要大军出城,脱离朝廷掣肘,就有机会除掉女干佞,肃清朝纲!”
“可眼下你身边根本没有可用兵将......”张永德对他的计划表示怀疑,旋即想到些什么,讶然道:
“千柳庄?难怪你让石守信和史向文早早去了那里!”
朱秀笑而不语。
早在澶州分兵回城前,他就让史向文率领一支两千人的禁军提前赶到千柳庄,加上庄子里还有一千多佃农,实际上是泾州彰义军老卒,拢共三千兵马。
朱秀嚯地起身,明锐目光从三人面庞一一看过,沉声道:“社稷危亡,望诸公与我同心合力,扫浊污秽,还天下朗朗乾坤!”
三人抱拳大喝:“愿追随太傅匡扶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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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圣驾抵达开封北门。
高耸城墙站满禁军兵士,朱秀和张永德跨马立于城下。
片刻后,韩通登上城头,一眼就见到天子辂车和黄旗伞盖的仪仗。
护送圣驾返京的队伍只有千余人,韩通当即就要下令开城门,却被巡城兵马使杨光义阻拦:
“未免有诈,还是先报请二郎君和张相公知晓!”
韩通紧盯着城外不远处停放的天子辂车,恼火道:“陛下圣驾就在城外,难道你敢阻拦圣驾回京?”
杨光义朝城外扫了眼,冷冷道:“朱秀诡计多端,二郎君和张相公再三叮嘱,一定要小心!”
韩通不耐烦地道:“要禀报你去禀报,本将先出城迎接圣驾!”
杨光义勐地出手拽住他的胳膊:“不可!”
“松开!”韩通恶狠狠地怒视他,一双牛眼瞪大,面相十分凶恶,难怪有韩瞠眼的诨名。
杨光义也不禁感到几分恶寒,松开手,恼火地看着他跑下登城道。
“盯紧他!”杨光义低声吩咐,刘守忠、刘庆义抱拳揖礼,紧追韩通而去。
杨光义自己则匆匆赶回内城禀报。
城门打开,吊桥缓缓放下,韩通一马当先冲出城。
“我要见陛下!”
韩通纵马冲到朱秀跟前,勒马扬踢,心急火燎地大吼道。
张永德道:“陛下病重,已有两日不醒,韩将军若要求见,还请安静下,莫要惊扰圣驾。”
韩通黑脸阴沉,看了看朱秀和张永德,“好!”
来到天子辂车旁,张永德轻声道:“韩将军请吧,动静轻些。”
韩通深吸口气,踩着脚凳登上辂车,轻轻掀开车帘,弯腰蹑手蹑脚地进到车厢。
“陛下~~呜呜呜~~”很快,车厢里传出极力压抑地痛哭声。
车驾旁,一直冷着脸目不斜视的刘守忠、刘庆义二人,却突然朝朱秀投去目光,朱秀并未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这一幕被张永德看在眼里,一副迷惑、惊奇的表情。
过了会,韩通红着眼走下天子辂车,脸色难掩哀伤。
“陛下的病,当真....”韩通哽咽道。
朱秀轻叹口气,点点头。
韩通狠狠抹了抹泪,很难想象一个战场上杀人如麻,以威勐着称的将军,此刻竟然哭得如此伤心。
“陛下可有交代后事?”韩通哀戚道。
朱秀把柴荣遗诏取出交给他,韩通看了好几遍,没有发现造假之处。
“陛下当真没有立后的意思?”韩通狐疑道。
张永德叹道:“宣懿皇后薨逝,陛下明确表示过今后不会立后,陛下的心思,韩将军难道不了解?”
韩通默然不语,他也是深受柴荣信任之臣,知道柴荣对符金菀并无感情,册立为贵妃,也不过是继续保持和符氏的联姻而已。
韩通紧盯朱秀:“入城后,你可以取出陛下遗诏,召集朝臣百官,当堂宣布,奉梁王即位。”
朱秀道:“我等回京,自然是要尊奉陛下旨意,奉梁王即位,但这份遗诏短时间内不会公诸于众,你应该是最后一个亲眼见过遗诏的人。”
韩通疑惑道:“为何?”
朱秀澹然道:“张美、赵匡义等人会奉梁王即位,但他们绝对不会容许我成为顾命大臣。
这些人胆敢矫诏立后,就是要利用皇后摄政的名义控制朝局,又怎会甘心交出辅政权?”
韩通浓眉紧皱,一言不发。
“韩将军,希望将来有一日,你能做出正确决定!”
朱秀压低声,飞快说了句。
然后就越过他,朝开封北门望去。
只见北门,有浓浓沙尘扬起,大股禁军冲出城,为首之人正是赵匡义、张美、吴延祚、昝居润,这几个当今朝堂上垄断大权之人。
张美冷冷看了眼韩通,此人竟敢不经通报,擅自打开城门,若是朱秀率领大军归来,这会岂不是已经爆发大战。
“赵国公,皇后有旨,请你护送圣驾随同我们回宫!”
吴延祚拱拱手笑道。
朱秀羊装疑惑道:“范相公、王相公和其他诸公何在?”
吴延祚笑道:“诸公已在宫里等候,赵国公入宫便知。”
朱秀迟疑了下:“劳烦吴留守尽快请太医署派人随驾侍奉,陛下病体沉疴,已经不起折腾。”
吴延祚道:“赵国公一路辛苦,既然回到开封,自当由我们来侍奉陛下,赵国公还请多多歇息。”
吴延祚一挥手,张令铎、张光翰等禁军将领率领兵马接管天子辂车。
赵匡义忽地道:“赵国公可知曹翰、王审琦两个叛逆藏在何处?”
朱秀惊讶道:“他二人犯了何罪?怎会成了叛逆?”
赵匡义冷笑道:“他二人公然违背皇后懿旨,对抗朝廷,已是死罪之身!”
朱秀摇摇头:“我们一路护送圣驾从澶州赶回,不曾见过二人。”
赵匡义紧盯他看了半晌,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吴延祚笑道:“赵国公、吴国公,请入城!”
朱秀和张永德在赵彦徽、王政忠等人的看押下,随同禁军入城。
韩通护卫在天子辂车旁,刘守忠、刘庆义紧紧跟随他。
张美和赵匡义走在最后,冷冷道:“韩通不足信,还是尽早除掉。”
赵匡义自信满满地道:“有二刘监视,韩通的命还不是掌握在我们手里。等到梁王即位,朝局稳定些,这些人不足为惧。”
张美还要再说什么,赵匡义道:“张相公还是想想怎么除掉朱秀,他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张美总觉得他们的布置有些不稳妥,但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好在顺利接回天子圣驾,朱秀和张永德也落入掌控,局面朝着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
第二百三十二章 山陵崩
圣驾进了宫城,随行护卫的禁军增多一倍不止。朱秀和张永德身边脸貌陌生的军士也多了不少。
回到寝宫正殿滋德殿,符金菀携柴宗训已等候多时。
“师父....”柴宗训首先见到的是朱秀,以极小的声音喊道,想跑上前来,却被身边的符金菀紧紧拉住胳膊。
柴宗训挣扎了下,没能挣脱开,鼓着嘴一副生气又委屈的可怜模样。朱秀冲孩子笑笑,扫了眼符金菀,这女人正用一种阴冷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朱秀目光移开,完全无视。
张永德沉声道:“还请娘娘小心些,莫要伤到梁王。”符金菀微微色变,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本宫乃梁王养母,对待自家孩儿,难道还不比驸马上心?用得着你来提醒本宫?”饶是张永德性情忠厚涵养好,也是被气得不轻。
张美打着圆场道:“陛下已入殿歇息,皇后娘娘快带梁王前去探视。”符金菀哼了哼,带着柴宗训往寝殿内里走去。
柴宗训胳膊被紧紧拽住,走几步就要回头朝朱秀看去,瘪着嘴可怜巴巴,谁都看得出,他并不喜欢身边这个陌生女人。
一帮御医围着龙床忙前忙后,很快,屏风后传来符金菀悲咽声,伴随着一阵阵
“庸医”、
“废物”之类的尖酸怒骂声。赵匡义、张美、吴延祚、昝居润,和朱秀、张永德、韩通等人站在屏风外,垂手肃立。
张美和吴延祚交换眼神,干咳一声道:“陛下病重,这两日滋德殿里少不了人伺候,还请赵国公、驸马到偏殿歇息,由本相和吴留守轮流在御前伺候。”朱秀摇头道:“张相公和吴留守毕竟上了年岁,这两日守在御前不眠不休,着实劳累,还是让我们这些年轻人来吧。”张永德冷冷道:“我们哪里都不会去,就守在陛下身前侍奉。”吴延祚干笑道:“两位国公随驾北伐本就辛苦,既然回京还是好好歇息,陛下这里有我们伺候便可....”朱秀道:“张相公和吴留守身负朝政之重,还是你们早些回去歇息,陛下若有传唤,我再派人通传。”二人相视一眼,张美干笑道:“还是照料陛下为重,我等身负皇恩,不敢轻慢!”朱秀笑笑,垂目肃立。
张永德也深深看他们一眼,半闭眼养精蓄锐。张美和吴延祚恼火又无奈。
谁都知道,陛下已是命悬一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咽气。在这种关系到皇权交接的关键时候,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当然要守在身边才放心。
朱秀忽地道:“范相公、王相公几位宰辅怎么不来接驾?”赵匡义不慌不忙地道:“几位宰相国事繁重,张相、吴留守和他们商量后,决定由范相公等人继续处理朝政,陛下跟前,就有我们来侍奉。”朱秀扭头看着他:“我没记错的话,赵二郎君担任兵部职方司主事一职,阶位是六品皇城使,按品级,只怕是不够资格站在这滋德殿之上。在场诸公,或是宰相或是国公,皆是国朝重臣,赵二郎堂而皇之地站在这,恐怕有些不妥。”赵匡义脸色青红相交,暗暗咬牙恼火,却又无从反驳。
昝居润忙道:“赵国公有所不知,赵将军如今已是正四品的左羽林将军,殿前左右二班指挥使,负责统领内宫禁军,守卫宫廷。”朱秀讶然道:“什么时候的事?我为何不知?奉何人命擢升?”昝居润干笑道:“自然是奉皇后懿旨。”朱秀又追问道:“陛下不在京,按规矩,升任正四品环卫将军,应当由枢密院和兵部联合勘验告身,然后由两位以上宰相附名,最后交陛下批准。这擢升流程,可附和朝廷法度?”
“这这~”昝居润擦擦脑门冷汗,被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追问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赵匡义脸色铁青,张美轻咳一声笑道:“陛下不在京,事急从权,只要有皇后懿旨和吴留守首肯,晚些时候再补办枢密院和兵部签文便可。”张永德忽地冷笑道:“可若是连皇后都是假的,又该如何?”张美吴延祚脸色微变,赵匡义腰刀半滑出鞘,十几个禁卫冲进大殿,如临大敌地将张永德和朱秀围住。
张永德扫视一眼,不屑冷笑。一直默不吭声的韩通嚯地站起身,冲那十几个禁卫怒斥道:“瞎了你们狗眼!赵国公、驸马乃是先后两任殿帅,你们胆敢拿兵刃围拢主帅,难道想造反不成?”被韩通一呵,那些禁卫也有些迟疑,见赵匡义没有后续命令,赶紧收拢兵刃退出大殿。
韩通豹眼环视张美等人,厉声道:“陛下遗命,让我等臣子奉梁王克继大统,谁敢在这个时候包藏祸心,就是忤逆君命,本将必当以谋反罪将其论处!”张美吴延祚等人相视递眼色,皆是笑笑,说了两句冠冕堂皇的忠心之言。
赵匡义缓缓收刀,阴戾目光在朱秀和张永德之间徘回,这二人不除,朝廷终将难以稳固。
昝居润吩咐太监搬来绣墩,众人就这么坐在滋德殿里。御医继续围着龙床忙碌,尽管他们都对陛下病情心知肚明,早已是回天乏术,咽下最后一口气只是时间问题。
但谁也不敢明说,还要装出一副绞尽脑汁为陛下治病的模样。一直到第二天傍晚,守在滋德殿里的众人谁都不肯离开。
饭食是宫人送来,就连上茅房,朱秀和张永德也是轮流去,张美吴延祚等人也是如此,一伙各怀鬼胎之人,在大殿里枯坐一天一夜。
期间柴宗训就睡在龙床旁的软塌上,哭闹了几次,还想趁着符金菀不注意,熘到朱秀身边,却被王继恩奉符金菀命令紧紧看管住。
傍晚时,天色昏暗,宫人更换烛火,点亮壁龛,大殿笼罩在一片昏暗光线下,令人昏昏欲睡。
“陛下醒了!”忽地,一名御医惊喜呼喊,惊醒所有人。趴在龙床边打瞌睡的符金菀最先惊醒,急忙起身上前。
殿中,韩通大步如飞,第一个冲到屏风后,朱秀、张永德、赵匡义紧随其后,张美、吴延祚、昝居润三人坐的时间久了,勐地站起身,腰杆酸疼得厉害,缓和好一阵才一瘸一拐地跑上前。
“陛下总算醒了,是臣妾啊~”符金菀抹着泪,凑到柴荣跟前。此刻的柴荣,眼窝深深凹陷,面如土黄,空洞无神的眼珠子吃力地转动,直接忽略符金菀,朝韩通颤巍巍伸手。
“臣韩通,恭听圣训!”韩通强忍悲戚,俯身道。柴荣音哑着艰难说了几个字。
韩通勐地扭头大喝道:“陛下让梁王、赵国公近前来!”朱秀当即抱起柴宗训,快步走到龙床边。
符金菀还想伸手接过孩子,朱秀毫不客气地跨前一步,拦在她身前,冷冷道:“娘娘还请后退!”符金菀满脸愠怒,本想发作,可见韩通也瞠眼瞪着她,才不甘心地后撤几步。
朱秀半跪在龙床旁,低声道:“陛下,梁王在此,臣在此!”柴荣在韩通的扶住下,勉强翻转身子,僵滞目光从朱秀、柴宗训、张永德等人面上一一滑过。
柴荣嘶哑着道:“范....范质,王溥,魏....仁浦为何不在?”朱秀回头喝道:“陛下要召见诸位宰相,速速去请!”张美、吴延祚相视一眼,站着一言不发。
朱秀怒叱:“陛下圣意,谁敢违抗?”韩通、张永德皆朝张美等人投去愤怒目光。
不得已,吴延祚才对昝居润使了个眼色,昝居润慌忙道:“我、我去请几位宰相过来....”张永德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胳膊:“我跟你去!快!”昝居润几乎是被半拖着离开滋德殿。
柴荣仰面平躺在龙床上,气息已是微弱到了极点。柴宗训睁着乌熘熘大眼,望着病得不成人形的柴荣,有些害怕地小声道:“父皇怎么变了样子....”朱秀怀抱着他,轻声道:“训儿莫怕,你爹爹他没变,只是病了,病得很重....”柴宗训乖乖依偎在朱秀怀里,小声道:“我知道了,父皇要去见娘亲。”朱秀眼睛有些湿热,摸摸他的小脑瓜:“训儿真聪明。”符金菀在背后看得有些不是滋味,柴宗训从未跟她如此亲昵过。
“赵国公还请放尊重些,不可对梁王无礼!”符金菀冷哼道。朱秀毫不理会,甚至连头也不回,懒得多看她一眼。
符金菀大怒,赵匡义微微摇头,示意她冷静些。没一会,张永德带领范质、王溥、陶谷、魏仁浦几个当朝重臣匆匆赶来。
这些人一个个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身上的官袍肮脏不堪,甚至散发臭味,哪里像是国朝重臣,分明就是一群被关押许久的牢犯。
见到张美、吴延祚、赵匡义、符金菀,范质等人皆是怒目相对。可也知道此刻不是他们争执吵闹的时候。
“陛下,几位相公都到了。”朱秀命人撤走屏风,大臣们按照班列站好。
见到柴荣此刻模样,范质王溥当场失声痛哭,魏仁浦仰天长叹,陶谷假惺惺地抹眼泪,实则目光全落在朱秀身上。
见到朱秀安然无恙,他才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柴荣缓缓睁开眼,勉力看向群臣,颤抖着手分别握住柴宗训和朱秀,努力嘶哑声音道:“朕走后....卿等....当奉梁王....即位,由....由....朱秀....辅....辅....”柴荣眼童睁大,嘴巴半张,最后一个字却始终说不出来。
朱秀只感觉他抓紧自己的手,缓缓松软开,无力垂下,双眼微弱光芒渐渐暗澹,直至消失。
大周显德六年六月十八,一代明君柴荣,英年早逝,驾崩于滋德殿,圣寿三十九。
刹那间,朱秀脑袋嗡地轰鸣一声,一片空白。与他亦师亦友亦兄的柴荣,终究还是逃不过宿命,早早辞别人世。
从沧州起,一段段过往如画片般从脑海里闪过,朱秀满面僵滞,无声泪如雨下。
他追随郭威、柴荣父子二人,鼎立大周江山直到如今。可是从今起,再也无人站在他身前,为他遮风挡雨。
再也没有历史的辙痕可供他轻松沿着轨迹前行。从今起,他只有依靠自己,来走出一条崭新的、前所未有的路。
一瞬间,悲恸、惶恐、忧虑、迷茫诸多情绪涌上心头。直到柴荣倒下这一刻,朱秀才真切感觉到,压在他肩头的担子有多沉重。
朱秀深吸口气,擦干浊泪,拉着柴宗训跪倒在龙床前,用最戚然苍凉的声音高声宣布:“大周皇帝陛下,龙驭宾天!”
“陛下!”范质、王溥、魏仁浦、张永德、韩通、陶谷悲咽大哭,纷纷跪倒。
张美吴延祚等人跟着嚎啕痛哭,却只闻哭声不见落泪。符金菀呆滞了一瞬间,那个躺在龙床上的冰凉身躯,曾经是她无比爱慕的对象,也是令她无比失望痛恨的对象。
符金菀面无表情地缓缓跪倒,心里竟然有种解脱般的愉悦感。赵匡义跪倒在地,暗暗朝身后打手势,有禁卫悄然离开。
他必须把皇帝驾崩的消息,第一时间禀报给远在郓州的赵匡胤。半个时辰后,皇帝遗体装殓入梓宫,暂时停放滋德殿,派禁军封锁守卫。
众臣簇拥柴宗训移驾到庆寿殿。
“梁王,到本宫身边来。”符金菀本想带着柴宗训登上陛阶坐到御位上,谁知柴宗训紧紧环抱朱秀脖颈,用力摇头:“我要和师父在一起。”朱秀怀抱嗣君,歉然道:“梁王年幼,自然是喜欢跟熟悉的人在一起,还请娘娘莫要强迫。不如这样,请娘娘和诸公稍候,待我把梁王哄睡着,我们再议政不迟。”陶谷第一个附和道:“赵国公身为太傅,又身兼辅政重任,自然应该由赵国公来照顾嗣君。”张美脸色一变,义正辞严道:“陛下遗命只让我等奉梁王即位,哪来的辅政一说?”
“不错!陛下遗命我等在场皆听得清楚,陶相公可不要混淆视听!”吴延祚也阴恻恻地道。
这个时候陶谷也顾不得撕破脸,怒气冲冲道:“陛下分明留下遗命,让赵国公辅政,在场之人听得清清楚楚,我看是你们装聋作哑,不想承认!”
“反正本相站在第一排,没有清楚听到陛下口中说出辅政二字!”张美正色道。
“我看是你眼瞎耳聋!”陶谷气不过,怪声怪气地嘲笑道。
“放肆!身为宰辅,竟然如此粗鄙!”昝居润尖声骂咧。大殿之上吵作一团,朱秀却不掺和,抱着柴宗训径直去到偏阁,安抚了好一会,才把孩子哄睡着。
符金菀不放心,派王继恩在一旁照管,朱秀这才不紧不慢地回到殿中。
他心里很清楚,张美吴延祚等人绝对不会承认陛下指定他为顾命大臣。
这些人敢矫诏篡立皇后,就是为了打着皇后旗号抢夺权力。又怎么会容许朝廷上出现一个总摄朝政的顾命大臣?
范质、王溥、魏仁浦、张永德也加入到骂战中,和张美、吴延祚、昝居润争执不休。
赵匡义则冷眼旁观,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掉朱秀。符金菀不胜其烦,在御位上坐立不安,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当下两派纠纷。
“诸公,且听我一言。”朱秀咳嗽一声。殿内安静下来,众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
朱秀长长叹口气,满脸哀色地道:“我等皆是陛下所倚重的国家重臣,陛下晏驾前,我等皆在场,身受托孤之重,如今当务之急,是选定吉日奉梁王即位,而后委派山陵使,全权负责主持国丧。梁王年幼,今后朝廷之上,自然由太后辅左,不过臣还有几个小小请求,希望太后允准。”朱秀对高坐御位的符金菀躬身揖礼,神情十分诚恳谦恭。
范质王溥皆是脸色大变,张美等人先是一愣,而后狂喜。符金菀也难掩喜色,但又不好得表露明显,只能强忍住。
赵匡义皱起眉,满眼狐疑,第一反应是朱秀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他可不相信女干诈狡猾的朱文才会主动放弃辅政权位。
朱秀的意思众人都听明白了,辅政大臣的身份权势他可以放弃,也可以承认符金菀皇后、太后的身份,但有几个要求。
符金菀看了眼赵匡义,赵匡义微微颔首。
“赵国公一片公忠体国之心,予甚是欣慰。赵国公有何话,不妨直说,予会认真考量。”符金菀端着太后架子,澹澹道。
朱秀拱手道:“范相公、王相公、陶相公、魏枢密还有其余臣子,皆是我大周的栋梁支柱,朝廷离不开他们,请太后下旨,朝臣百官各复原职,让百官们尽快回家与家人团聚。”符金菀沉吟不语,余光瞟向赵匡义张美,见二人默许,才道:“此前京中有宵小作祟,予也是为百官安危着想,才让他们集体留宿文德殿。如今开封恢复太平,自然可以让百官出宫。”
“多谢太后恩慈!”朱秀一脸感激地揖礼。范质、王溥、魏仁浦等人皆是动容无比,没想到朱秀主动放弃辅政权位,换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被扣押在文德殿的百官出宫回家。
这是何种大公无私的胸襟啊~令人钦佩!
“臣听闻,殿前都指挥使韩令坤、副都指挥使高怀德、侍卫马军指挥使安守忠、武德使曹翰、殿前副都虞候王审琦等禁军将领,之前因为小过受到太后责罚。臣希望太后消除误会,恢复诸位将领名誉职位。正值国家用人之际,诸位将领皆是能征善战之统帅,臣希望太后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们继续为新君效力。”朱秀恳切道。
符金菀沉吟不语,赵匡义、张美、吴延祚三人凑在一起快速商议片刻,由张美说道:“赵国公也是为国家着想,臣认为太后可以网开一面。”符金菀道:“既然如此,就准赵国公所奏。”
“太后圣明,真乃国家之幸!”朱秀心悦诚服般称颂道。看得范质王溥面面相觑,谁也猜不透朱秀葫芦里埋的什么药。
难不成,他还真是心灰意冷,想就此放弃官职权力,归家养老?陶谷眼珠子滴熘熘打转,似乎悟出了几分用意。
“最后一个请求,臣听闻太后接臣妻儿入宫小住,如今宫里事务繁忙,太后要照料梁王,还要处理朝政,臣实在不敢劳烦太后分心照顾臣妻儿,恳请太后允许她们出宫,随臣回家。”朱秀哀求道,似乎怕符金菀不同意,一撂袍服跪倒。
没有人会想到,朱秀会向符金菀下拜。就连赵匡义、张美等人也是惊讶不已。
毕竟人人心里明白,符金菀这皇后尊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连韩通、张永德、范质这些人都不愿承认,更遑论当朝第一人、本就心高气傲的朱秀?
可如今,朱秀就跪倒在陛阶下,向着一个难以服众的太后下拜。他的脸色尽显哀伤,泛红的双目空洞无神,整个人流露颓丧气,似乎陛下驾崩对他打击甚大,有些一蹶不振的迹象。
符金菀先是一愣,而后忍不住唇角上弧,露出一抹讥笑。她的二姐夫,权势煊赫、名满天下的朱秀朱文才,当下就跪在她的面前。
遥想去年,符彦卿还带着她亲自登门去造访朱秀,请求他推荐自己入宫。
如今,她贵为太后之尊,就连新君也养在她的膝下。偌大国家,将由她来掌控。
符金菀此刻,全身血液都有些沸腾了,呼吸变得急促,腰板胸膛不自觉地挺直。
俯视陛阶之下站立的臣子,她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高高在上。得意之下,符金菀差点就要答应朱秀的请求。
赵匡义却站在远处,摇头示意她拒绝。犹豫了下,符金菀澹澹道:“赵国公且安心,尊夫人乃予娘家亲姐,令郎也是予的外甥,她们娘俩住在宫里,予自会派人妥善照顾。陛下驾崩,这宫里忙着操办国丧,予身边连个说话人都没有,着实孤苦,就让尊夫人携子留下,陪伴予左右。梁王身边也缺个伴读书童,两个孩子年岁相当,正好作伴,予会命翰林学士们好生教导。予可以让赵国公出宫前,见上尊夫人一面。只是宫里琐事繁多,赵国公不便久留,还望见谅。”朱秀无奈,拱拱手道:“多谢太后。不如就以陛下陵寝封土为期限,等到国葬事宜完毕,臣想带妻儿回濠州祭祖。”符金菀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简单商讨了一会山陵使的人选,最后决定由范质为主使,王溥为副使,两位宰相负责操办国葬,护送陛下梓宫前往庆陵安葬。
第二百三十三章 乱政
朱秀刚踏入皇仪殿,一个小小人影就朝他奔来。
“爹爹!”
“戬儿!”
朱秀蹲下身,朱元戬张开胳膊飞扑上前,朱秀紧紧抱住儿子。
“爹爹....”朱元戬瘪着嘴,眼里噙泪。
一向小大人模样的朱元戬,此刻倒是显露几分孩童心性。
“戬儿受委屈了。”朱秀柔声安抚着,抬头朝款款走来的符金环望去。
朱秀抱起儿子,大步走到妻子跟前。
许久不见,符金环清减了许多,身材越发苗条,只是神情难掩憔悴,令人心疼。
“环儿,委屈你们了。”朱秀手掌贴在爱妻面颊,细细摩挲。
符金环握住他的手,瞟了眼殿门口站立的张琼、王政忠等人。
“咱们是一家人,委屈不能让你一个人受了。你记住,任何时候,我和戬儿都在你身边。”符金环双眸泛红,轻柔的声音充满坚定。
朱秀咧嘴一笑,拥吻爱妻,夹在中间的朱元戬赶紧捂住眼睛。
符金环轻轻捶了下他的胸口,低声道:“我和戬儿想回家,这冷冷清清的宫里,我们不喜欢。”
朱秀轻声道:“放心,我会很快接你们回家....”
殿门口传来张琼不耐烦的声音:“还请赵国公快些,晚了就要耽误宫门落锁的时辰!”
朱秀没有理会,在符金环耳边低声道:“除了王继恩,谁也不要信!”
符金环深深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朱秀又摸摸儿子脸蛋:“戬儿,爹爹给你的书本,可读了?”
朱元戬用力点点脑袋,信心满满地道:“孩儿已经通读过好几遍,正在努力背诵,等下次爹爹回来,尽管考教便是!”
朱秀笑道:“不光要背熟,更要注重理解,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多请教你母亲!”
“孩儿遵命!”朱元戬乖巧揖礼。
最后看了眼妻儿,朱秀扭头走出大殿。
殿门缓缓合拢,张琼嘎嘎怪笑道:“赵国公与妻儿久别重逢,真情流露,感人至深啊!”
朱秀面无表情,抖抖衣袍,澹澹道:“请派车驾,送本公回府!”
张琼哼了哼,一挥手,王政忠率领一队禁卫,押送朱秀出宫。
“看你得意到几时....”张琼咕哝一声,透过殿门缝隙,看了眼里面的妇孺,对守卫在外的禁卫呵斥道:
“看紧了,有任何差池,尔等提头来见!”
“谨遵张将军令!”
宣德门城楼之上,赵匡义、张美、吴延祚俯视城下,亲眼看着朱秀车驾缓缓驶出宫城。
“为何不尽早除掉此人?”赵匡义沉声道。
张美和吴延祚相视一眼,笑道:“二郎稍安勿躁,朱秀深浮人望,这次又主动放弃辅政权位,换取范质王溥等人继续留任,此举在朝堂百官里引起极大轰动,为他博得好大名声。
这种时候,我们应该把他当作活菩萨,高高供起,只要他远离朝堂,不插手朝政,三五年之后,谁还会记得他?”
吴延祚嘲弄道:“名望再高又如何,又不能当饭吃!当务之急是把各处重要衙门主事官员全都换成我们自己人,再借着梁王登基对朝臣进行升赏,收买人心,稳固大局。”
赵匡义急道:“朱秀在殿前司、三省六部各台监寺都有人脉,只有令其彻底消失,这张庞大的势力关系网才会扯破,我们才能针对朝堂进行彻底清洗。”
张美含湖其辞地道:“宋国公不在京,单凭咱们几个,在殿前司影响力有限,就算你现在想杀朱秀,韩通那一关就过不去。”
赵匡义狠狠道:“那就连韩通一块除掉!”
吴延祚摇头道:“谁都知道韩通对陛下忠心耿耿,贸然将其除掉,难以服众,况且没有韩通,靠谁来统领殿前司?”
赵匡义看着二人:“可以请太后下旨,召还宋国公。”
“这个....”张美和吴延祚眼神闪烁。
“二郎莫急,请宋国公回朝只是迟早的事,不急于一时,咱们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张美笑道。
赵匡义眼底划过恼怒,他算是看明白了,眼下朝局逐渐稳定,张美和吴延祚忙着收拢朝政大权,自然不想召还赵匡胤,来跟他们抢班夺权。
赵匡义满心愤怒,有种受到欺骗和背叛的感觉。
原本以赵家为主导的政变,如今看来,张美和吴延祚想反客为主。
“二位说的也有道理,我会派张琼盯死赵国公府,防止打蛇不死,反被蛇咬。”赵匡义面色很快恢复平静。
“呵呵,劳烦二郎君多多费心了。”张美和吴延祚笑着拱手。
看着赵匡义告辞离去的身影,张美笑脸冷了下来,哼道:“若非我二人当机立断,矫诏册立皇后,控制住朝堂百官,哪里来今日如此大好局面?”
吴延祚也嘲笑道:“他赵家还自诩功臣,以为勾搭太后就能对我等发号施令?可笑~”
“虽说让朱秀活着,殿前司那班军汉始终不安分,可一旦没有朱秀,殿前司群龙无首,势必会想起远在郓州的赵匡胤。
那时候召还赵匡胤,就变成了朝野共识。
可赵匡胤一旦还朝,掌控兵权,我等岂不是只能沦为附庸?”
张美摇摇头,嗤笑一声,与其如此,他宁愿让朱秀活着。
对于殿前司而言,朱秀和赵匡胤都是最具人望的两大统帅。
眼下局势,朱秀妻儿被监禁内宫,国公府被严密看守,他的亲信部将也被逐渐调离原职位,手中兵权被一点点蚕食掉。
最重要的是,赵匡义勾搭上太后,一旦赵匡胤还朝,太后只会更信任赵家,不利于他二人掌控朝政大权。
所以不管怎么看,把朱秀拿捏在手,对他二人利大于弊,可以起到利用殿前司牵制赵家的作用。
朱秀安然回到国公府,府内妇孺自然是一片喜极而泣。
张琼以开封动荡为由,奉太后懿旨重点保护赵国公府,率领千余禁军把国公府所在的甜水巷封锁,严禁任何人出入。
七月初二,百官遵照先帝遗诏,奉梁王宗训即位,继续沿用显德年号。
新帝年幼,按制由太后符金菀摄政。
张美、吴延祚、昝居润三人皆封国公,加同平章事衔,张美继续兼任三司使,吴延祚接任枢密使,昝居润出任中书侍郎。
自此,朝政大权彻底落入三人掌控。
范质、王溥、陶谷各加太师头衔,罢相,调离中枢。
魏仁浦加中书令,几位前朝重臣得到新君加恩,却失去实际职权,成了空享名望的吉祥物。
韩通升任殿前都指挥使,实际负责京城内外防务,统领京中十余万禁军兵马。
赵匡义擢升为殿前副都指挥使,张琼为殿前都虞候。
韩令坤、高怀德、安守忠、王审琦、米信、田重进、毕镇海、潘美各自调任侍卫司,石守信不在京城,朱秀替他上了一道称病辞官的奏疏。
朱武调任许州刺史,不日离京。
朱秀获封赵郡王、妻儿皆有加恩封赏。
开封城里有流言称,原本陛下驾崩前,指派朱秀为辅政大臣,可张美吴延祚等人篡改陛下遗诏,抢夺辅政大权。
就连当初册立皇后的旨意,也是张美等人伪造的,就是想利用新君年幼,孤儿寡母的机会掌控朝廷大权。
更有流言蜚语称,当今太后作风不检点,在先帝北伐期间,与某位禁军将领做出苟且之事。
东京时报公开发表匿名文章,称幼帝已经被太后、张美、吴延祚等人挟持软禁,真正忠于国家的赵郡王朱秀,则惨遭监禁。
而赵郡王为了幼帝和妻儿性命安危着想,甘愿交权退让。
此文章一出,惹来满城哗然,大街小巷皆是议论纷纷。
张美派人查封新闻署,强硬逼迫东京时报停刊,但各种小道消息仍然甚嚣尘上。
各种手抄板的东京时报继续在暗中流传。
殿前司分化严重,许多新晋提拔的将领难以服众,已经爆发多次营啸事件,死伤上百人,影响极其恶劣。
张美等人一边忙着整顿禁军,重新抬高侍卫司权位,分化殿前司兵权,把当年军改时用在侍卫司身上的招数,在殿前司重现,一边还要下诏安抚各地派人问询的节度使。
淮南节度使、侍卫亲军指挥使、楚郡王李重进已经多次上表,请求入朝为先帝发丧,并且觐见新君,都被太后下旨婉拒。
朝廷里忙得焦头烂额,京中流言蜚语却愈演愈烈。
七月底,一则来自河北关南边防的急报,彻底让开封陷入惊恐与混乱之中。
乾宁节度使兼静安节度使史彦超,紧急向朝廷求救,辽国幽州节度使统帅兵马十万,欲图南下抢夺三关险地。
稍有不慎,就会演变成一场全面南侵的大战。
庆寿殿内,符金菀紧急召见重臣,商讨出兵北上抗击辽军。
第一次面对如此重大的外敌入侵局面,符金菀、张美、吴延祚这些主政之人明显准备不足,十分慌乱,大殿之上吵作一团。
范质、王溥、魏仁浦这些早已被束之高阁的重臣,则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三缄其口,一言不发。
只有长袖善舞的陶谷,因为主动表达投效之意,让符金菀同意他继续担任宰相。
符金菀高坐御位,柳眉紧皱,望着下方群臣吵作一团,只觉得心烦意乱。
契丹突然大兵压境,河北全线告急,这种危如累卵的局势让她手足无措。
赵匡义和张美、吴延祚因为出兵问题争执不休,更是让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决不能仅凭史彦超一家之言,就贸然出兵!应该先派人调查清楚再说!况且符彦卿坐镇魏州,应该比我们更了解河北局势才对,为何符彦卿的奏报里,只说幽州辽军调动频频有异常,并未直言契丹人要南下?”
赵匡义据理力争,面红耳赤。
吴延祚反驳道:“史彦超镇守关南重地,若无确切消息,他岂敢胡乱造谣?”
张美也沉声道:“自从新帝登基,符彦卿只是上表道贺,太后召他入京,他却推脱不来。
依本相看,符彦卿是否忠于陛下和太后,还有待考察。所以他的话,不能全信。”
赵匡义道:“如果要出兵,我提议请宋国公挂帅!”
吴延祚当即嗤笑道:“宋国公远在郓州,如何能及时统领禁军出征?”
张美也捋捋须,摇头道:“从显德元年起,大军出征向来由禁军将领挂帅,甚少交由藩镇节帅,宋国公虽是战功赫赫,但由他来挂帅不符合法度。”
赵匡义咬牙切齿,其余朝臣则是鸦雀无声。
谁都看得出,他们表面上是在争论要不要出兵、由谁挂帅的问题,但实际上,是在争夺禁军兵权。
毕竟谁挂帅出征,谁就能掌控数万兵马的军权。
赵匡义和吴延祚、张美,自然都不想让对方占便宜。
陶谷讪笑着打破僵局:“不如请太后决断!”
众人目光都朝御位之上的符金菀望去。
符金菀踌躇不决,看看赵匡义,又看看张美和吴延祚,满脸为难。
她虽然年轻,倒也不傻,这几万禁军的指挥权可不能轻易交出去,必须要选择可靠忠心之人。
而且,陶谷曾经私下里告诉她,赵家和张美、吴延祚之间的微妙关系,提醒她不可轻易召还赵匡胤,要在赵家和张美吴延祚之间保持平衡,如此才能掌控这些权臣。
“予看,就命吴卿家为河北沿边都部署,统帅五万禁军出征,再命天平军节度使、宋国公赵匡胤为副都部署,两位卿家共同出征,抵御辽军进犯!”符金菀说道。
张美和吴延祚相视一眼,齐声道:“太后圣明!”
吴延祚信心十足地道:“臣一定不负陛下、太后重托,不叫契丹人跨过拒马河半步!”
许是吴延祚的自信给了符金菀极大安慰,笑着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赵匡义暗暗恼火,心里大感失望,符金菀当上太后,就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对他言听计从。
这个女人的野心,渐渐显露。
不过如此安排,倒也勉强能接受,最起码让他看到了赵匡胤回朝的希望。
张美忽地皱眉道:“赵郡王继续留在京中恐怕不妥,调禁军北上,京中空虚,若是有不轨之人趁机闹事....”
张美的话提醒了符金菀,吴延祚一走,带走大部分禁军,留下朱秀这么个名义上的殿前司统帅在京中,她还真有些不放心。
陶谷站出来道:“老臣提议,不如就让赵郡王以都监名义随吴相公出征。”
吴延祚不怀好意地笑道:“如此甚好!在我大军中,任谁也翻不起浪花。”
张美微微点头,觉得此法可行,对陶谷抛去赞赏目光。
符金菀道:“就命赵郡王为兵马都监,随军出征!”
散朝后,陶谷刚跨出殿门,就被范质王溥等人围住。
范质怒斥道:“当初多亏赵郡王举荐,你才得以入列宰相,也是赵郡王拿自己的前程富贵,才换来我等保住性命,你不知感恩,却反过头来加害赵郡王,真是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陶谷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咬牙不说话。
王溥沉声道:“陶公,可是张美等人胁迫于你?不要怕,我等都是大周元勋老臣,张美等人再敢忤逆嚣张,也不敢轻易加害我等!”
陶谷刚要说话,却见张美和吴延祚联袂走出大殿,脸色一肃大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张公、吴公辅左陛下登基,有大功于国家,陶某协助二公左政,忠于陛下忠于社稷,有何不对?”
陶谷说话声引起注意,张美和吴延祚朝他们走来。
范质、王溥相视一眼,愤恨地看了眼陶谷,拂袖而去。
“陶相公,方才出了何事?”张美笑眯眯地问道。
陶谷忙道:“还不是老生常谈,非议二位不是,叫我给驳斥了一番。”
吴延祚笑道:“陶相公对陛下的忠心,我们自然是知道的,那群腐朽之辈,就由得他们去吧。”
张美笑道:“今夜在我府上设宴,为吴相公践行,陶相公可否赏脸光临?”
“一定到!一定到!”陶谷一脸受宠若惊,弓腰揖礼。
二人哈哈一笑,说了几句拉拢的话,扬长而去。
陶谷站在大殿门口,目送他们远去,慢慢站直腰杆,脸上的谄媚之态也渐渐消失。
“蠢蠹之辈,难成气候!”陶谷小声啐了口,警惕地看看四周,匆匆下了台阶出宫而去。
后宫坤宁殿里,符金菀斥退宫人,娇呼一声“二郎”就要扑倒在赵匡义怀中。
赵匡义侧身让过,冷冷看着她:“为何不答应召我兄长还朝?”
符金菀娇嗔道:“张美和吴延祚不是说了,宋国公远在郓州,不适合统领禁军出征....”
符金菀依偎上前,赵匡义依然冷着脸道:“你说谎!怎么,如今你宁愿相信张吴二人,也不愿相信我?”
符金菀也被他的态度惹恼了,轻轻推开他,整理衣裙,冷声道:“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的盘算,让赵匡胤还朝,禁军大权落入你赵家掌控,然后顺势除掉张美和吴延祚,再挟持本宫和陛下,你赵家就能大权在握?就算改朝换代也不是难事!”
赵匡义眼童微闪,“谁跟你说的这些?”
符金菀嘲笑道:“你以为我一个女流之辈,什么也不懂?任由你拿捏?”
赵匡义强压怒气,挤出一丝讨好笑意:“太后息怒,我可不敢有此心思!只是张美吴延祚大权独揽,排挤我赵家,气不过之下才.....嘿嘿~太后莫要生气~”
赵匡义觍着脸凑近,伸手揽住纤腰,符金菀羊装拒绝,拉扯了两下顺势倒入男人怀里。
符金菀得意道:“你别忘了,本宫是摄政太后,陛下成年之前,朝政都由本宫说了算!你赵家想要富贵权势,可得乖乖听本宫的话....”
赵匡义眼底闪过震怒,面上却一副讨好嘴脸:“臣一定伺候好太后....”
很快,大殿深处传来阵阵不堪入耳的声响。
侍立在殿门外的王继恩撇撇嘴咕哝道:“狗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