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朝局莫测
四月初,相州传回皇帝旨意。
太平宫之事被定性为意外,罪责归咎于内监张规,伺候太后不力,致使太后不幸病故,自知难逃死罪,上吊自尽。
官家命礼部按制举哀,罢朝一旬,正式宣发讣告,遍传天下。
没有追封上尊号,没有追授谥号,也没有指定哪位大学士专门为李太后撰写谥册文、哀册文,一切都简单地“按制举哀”即可。
留守开封的冯道和一众大臣心领神会,从速办理丧事,将李太后匆匆葬于前代高祖刘知远睿陵东侧二十里处,史称高后陵。
往西不到十里,就是隐帝刘承右的颖陵。
这片位于许州阳翟县境内的陵墓群,也就是后世的后汉帝后陵墓群,后汉立国三年,两代皇帝和一位皇后太后数名妃嫔全都葬在此处。
李太后出殡那日,大多数朝臣只在西华门外露过一面,而后尽皆散去,有的回府,有的回衙堂继续办公理事。
朝廷对于此次丧葬规制没有特定要求,冯道作为开封留守,自然是不能轻易离京的,商讨来商讨去,竟然没几个人愿意出任礼仪使,前往阳翟主持安葬事宜。
范质倒是主动请缨,以他的官阶倒是够资格,可年纪太轻,冯道担心让朝廷落得个不持重的闲话,传到皇帝耳朵里惹麻烦。
最后,由刚刚从棣州归来的老臣王仁镐担任礼仪使,范质为副,朱秀为仪仗使,一同前往阳翟主持葬仪。
王仁镐年届六十,也是一位五朝老臣,曾经在郭威手下当过天雄军节度副使、邺都副留守,深得郭威信任。
只因之前受到王峻排挤,犯小过被外放,担任唐州刺史、棣州团练使。
王峻逆党被剿灭,郭威第一道旨意就是让王仁镐回京,进封右卫大将军,兼任宣徽北院使兼任枢密副使。
无论资历德望官阶,王仁镐都是担任礼仪使的不二人选。
许州忠武军是史匡威的地盘,朱秀特地带上史向文和史灵雁,又让张德均假扮亲随,一同出发。
到了许州,史匡威服丧来迎接,礼送太后棺椁前往阳翟。
祭礼后,朱秀借故在许州多留了几日,王仁镐和范质先返回开封。
老史关心他的伤势,找来几个许州名医,亲自盯着给朱秀诊断,直到几个大夫都说伤势痊愈,只需继续调养便可,这厮才算罢休。
许州就是后世许昌,距离开封不远,忠武军只是地方戍卫军,不担任具体防务,民政也安稳,物阜民丰,老史的日子过得清闲至极。
这厮闲得心发慌,把彰义军那套操练法子搬来,亲自监督狠狠操练忠武军兵士,惹得底下一片叫苦声。
老史得意洋洋,非得拉着朱秀观摩演军。
一支数千人马的地方民团武装力量,硬是被他操练出一股北地边军的强悍气势。
朱秀倒也没阻止,夸赞了几句,还针对忠武军的优缺点给出具体建议。
逗留了几日,朱秀带着史向文和史灵雁回开封。
此时朝廷上下已经完全除丧,一切按部就班就行着,丝毫看不出前几日才举行过国哀大礼的迹象,更无人再提李太后病故之事。
朱秀花费重金疏通关系,才从刑部监牢带走张规尸体,在开封西北郊外,一座春草繁茂的山丘之上,面朝晋州方向为他落葬。
张规是晋州人,不能回乡安葬,让他坟墓面朝家乡,也算魂归故里。
祭祀张规的,只有朱秀和张德均。
张德均跪倒在墓前,放声大哭。
从此以后,他对外的名字叫作王继恩,只有朱秀知道,世间还有张德均这个人。
四月末,相州传回一系列人事变动的旨意。
河中节度使王景移镇凤翔,宋州节度使常思移镇青州,凤翔节度使赵晖移镇宋州,河阳节度使王彦超移镇河中....
其中最令人哗然的,是任命李重进担任泗州防御使。
也就意味着,官家不再追究李重进矫诏南逃的罪责,反而还正式下旨,让这个谎言自动圆满。
官家甚至没拿掉李重进殿前都指挥使之职,朝臣们对此议论颇多,认为官家恩宽太过,纵容李重进胡作非为。
朱秀在中书省舍人院官房看到邸报时,长长松了口气。
这说明郭威和柴荣暂时不会对李重进采取进一步措施。
以他对郭大爷的了解,知道李重进矫诏南逃,一定是相当愤怒的。
距离事情发生已过一月,这道任命旨意才迟迟到来,足以说明郭威也是经过百般纠结和考虑,才最后做出决定。
其中肯定也有柴荣的意思,李重进虽然做得过火,但朱秀相信柴荣不是那种狠辣无情之人,真的会置李重进于死地。
最起码以目前二人的关系,还不至于走到决裂的地步。
这道旨意暂时安抚住李重进,过了几日,宿州传来消息,李重进上表谢恩。
五月初,邺都方面接连传回重磅消息。
一是逆臣王殷被部下所杀,首级献于陛前,邺都城不攻自破,天雄军举城归降。
杀王殷之人,名叫樊爱能。
这个原本不起眼的人物,一下子成了邺都平叛之战最大功臣,郭威对他当面嘉奖,拔擢他担任侍卫亲军都虞候,一跃成为禁军大将。
樊爱能也是郭威旧部,亲帐兵出身,一直跟随在郭威和柴荣身边。
以前名声不显,如今风头一时无两。
朝野都在传,樊爱能其实是官家早就安排在邺都,为的就是防备王殷谋逆。
郭威对此不置可否,更是让朝野相信传闻属实。
邺都叛乱兵不血刃平定,一系列封赏诏书令人眼花缭乱。
除掉樊爱能,还有几人的名字一时间广为人知。
原澶州镇宁军厢都指挥使何徽,升任侍卫亲军步军副都指挥使。
武德司副使向训,升任内客省使兼宣徽南院使。
向训在征讨慕容彦超时,就兼领兵马立下战功,这次平定王殷,有传闻也是向训率领武德司察子潜伏邺都数月,配合樊爱能里应外合除掉王殷。
以官阶论,内客省使只是正四品衔,但这一职位通常作为武臣转阶升迁之备,带有过度性质,非皇帝信赖又立下战功者不能得。
宣徽南北两院从职权看也多是文官范畴,其实也是作为武臣朝职。
向训有了这两个头衔,说明已经进入国朝大将的预备行列,一旦有重要军职缺额,他立马就能补上。
或领藩镇,或担任禁军大将,可谓前途无量。
向训和樊爱能,就是平定王殷叛乱的最大功臣。
淮阳王、郓州节度使符彦卿调任天雄军节度使。
第二个重磅消息,任命皇子荣为开封府尹,兼任功德使,进封晋王,命有司择吉日备礼册命。
五代以来,鲜有正式册封太子,晋位王爵又兼领京城府尹,就成为定下储君名位的关键一步。
朝野内外为之一震,所有人都知道,官家已经选定皇子荣嗣位,大周的后继之君已有人选。
第三个重磅消息是在数日后,没有见着邸报,而是经由官员之口,奉晋王柴荣之命传回开封,只在小范围内为人所知。
官家在邺都郊外狩猎时,不慎坠马,卧床养伤,命晋王率军护送天子御驾,即刻南返开封!
中书省衙堂之内,冯道、魏仁浦、范质、王仁镐、张永德、朱秀等不到十位重臣入座议事。
按理说朱秀是没资格参与中书议事的,不过晋王特地命他赶到滑州接驾,冯道考虑后还是把他叫来。
见冯道等人脸色难看,魏仁浦更是忧心忡忡,朱秀凑近张永德低声道:“可是官家坠马一事有变故?”
张永德苦叹道:“你猜对了,晋王派人传来密信,说是官家坠马伤情严重,牵引旧伤发作,已然不能下地!”
朱秀勐吃一惊,难怪坠马事件发生不久,柴荣就率领兵马匆匆启程南返。
看样子,官家这次坠马伤得不轻。
张永德低叹道:“天子安危事关江山社稷,此事不能见诸朝堂,只能私下里传密旨,让心腹朝臣知道,就连亲征大军也没几人知晓。
都以为官家只是伤到筋骨,需要卧床调养。
其实,官家伤势沉重,旧疾发作,甚至....有性命之忧!”
朱秀浑身一凛,如果官家在半路上有意外,势必引起风波。
最要命的是皇帝和晋王都不在开封,京城无人掌理,难免节外生枝。
“官家伤情不妙,晋王也不敢仓促疾行,路途颠簸,万一再生意外怎么得了!召你前往滑州迎驾,估计有重要任务交给你,做好准备。”张永德语气沉沉。
朱秀紧皱眉头,轻声道:“和李重进有关?”
张永德微微点头,苦笑道:“此刻,那黑厮成了最不稳定的因素。”
朱秀也感到有些棘手,他万万没想到事情演变成今日局面。
李重进这厮竟然趁着郭威和柴荣不注意,跑到宿州去了。
现在这家伙手握镇淮军,天知道他会不会跳出来作乱。
万一郭威有个三长两短,消息传开,这黑厮在宿州举兵反叛,谎称是柴荣谋逆害死官家,淮北诸州必定震动。
到时候还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朱秀相信李重进不会叛乱,但他身边之人可不一定,鼓惑之下,那黑厮牛脾气上头犯了浑,这天下可就乱了套。
朱秀用力搓搓掌心,手心里尽是冷汗。
冯道捋捋白须,看向朱秀:“晋王的意思,你都明白了?”
朱秀拱手称是。
冯道叹道:“你准备一下,今日就赶赴滑州吧!早些见到官家和晋王,听候王命行事!”
魏仁浦面色凝重,叮嘱道:“你此行肩负重任,万不可疏忽!私情与大义,你要分得清楚!”
朱秀苦笑,看来这些朝堂老人精都已猜到,柴荣召他到滑州是为了何事。
一众朝堂重臣都朝朱秀投来希冀目光,朱秀起身长揖道:“诸公放心,在下身为周臣,一定不辱使命!”
出了贻模门,张永德见四下里无人,低声道:“见到晋王,谈及李重进,你须得多加劝慰,莫要让晋王对他心生芥蒂。若真让你去宿州,见到李重进,对那厮好言相劝,莫要一错再错!
总之,不能让兄弟反目之事发生!”
朱秀笑道:“我还以为经过殿前亲军整军风波,张大哥和李重进大吵一架,已经跟那厮绝了交情,看来那厮的生死,张大哥还是在意的。”
张永德苦笑道:“我与晋王、李重进自幼相识,虽说性情不太合,但兄弟义气总是有的。
不管那厮犯多大的错,只要他不踏出无可回头的一步,我都会顾念这份兄弟情义,希望他好好活下去。
我相信晋王也是同样的想法。”
朱秀点点头,郑重揖礼:“小弟多年来承蒙几位兄长照顾,也绝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人有失!
张大哥放心,若我去宿州,一定把李重进平安无事带回来!”
“保重!”张永德一抱拳。
当日晚间时候,朱秀辞别老母,又跟符金环几女一一话别,派人去知会朱武,安顿好家中,带上史向文赶赴滑州。
抵达滑州已是两日后,调任滑州担任节度使不久的白重赞在府里设宴款待,知道朱秀是奉晋王命前来接驾,极力邀请朱秀住在府里。
朱秀知道他是想从自己这里打听些消息,可他连柴荣面都没见着,照样一问三不知。
至于郭威病重的消息,观白重赞的言行,恐怕也听到些风声。
朱秀在滑州节度府住下,面对白重赞百般追问只能打太极。
倒不是担心他对柴荣不忠,只是皇帝健康与否本就是极为敏感的话题,他哪里敢随口胡说。
又过三日,护持天子的亲军开入滑州城,为首两员大将,赫然是樊爱能和何徽。
天子辇驾在一片绫罗伞盖、威武军旗的掩映下驶入城门,白重赞和朱秀率领滑州文武官员出城迎接。
晋王车驾空无一人,问了随柴荣回京的王朴才知道,柴荣一直留在天子辇车里侍奉。
天子驾临滑州,又是亲征凯旋而归,自然要举行酒宴庆贺。
柴荣并未拒绝,只说官家龙体不适,命自己全权主持。
当日傍晚,柴荣在节度府接见白重赞和一应节镇官员军将,谈笑风生,众人都以为官家只是轻微感痒,并无大碍。
酒宴气氛欢愉轻松。
虽然没有机会觐见官家,但晋王代官家出面慰问滑州军民,也让军心民心得以安定。
深夜,酒宴散去,朱秀却突然得到柴荣急召,命他前去相见。
第一百五十九章 柴荣召见
夜深人静,屋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朱秀脱衫准备就寝。
今日圣驾抵达滑州,官家却始终不曾露面,所有事项都由柴荣出面应付,只说官家龙体有小恙,不便会见众臣。
滑州节度府暂时设为天子行宫,偌大一架舆轿抬进府里,四面遮盖幔帐,只听见里面有咳嗽声传出,却根本见不到官家身影。
白重赞率领州府官员下拜迎奉,都以为官家就在那舆轿里。
朱秀却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依照柴荣对外的说法,官家只是小恙,即便卧病在床,见滑州官员一面的力气总归是有的。
别人可以不见,但滑州节度使白重赞可是官家旧相识,按道理应该招至榻前见上一面。
可柴荣只是好言抚慰,并未让白重赞觐见。
好在白重赞这人是个典型武夫,有勇武却缺乏谋断,更不会领悟天家心思,既然见到柴荣,他也就没多想,安安心心带着一家人搬到军营暂时住两天。
整一个白天,柴荣忙着应付地方官员军将,朱秀甚至找不到机会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酒宴之上,众目睽睽,朱秀也不好得询问什么,只能跟着滑州官员按部就班地敬酒、说些好听的奉承话。
酒宴尾声,柴荣只说困乏,提前离去,没过一会宴席也就散了。
朱秀回了节度府前衙厢房,反正无人通知他出府另寻住处,继续安心住下就是。
柴荣谈笑风生,表面看不出丝毫异样,但以朱秀对他的了解,还是觉察到他有沉重心事,眉宇间藏着忧虑。
数月不见,柴荣清减了许多,颌下髯须浓密了些,脸庞上的皱纹也多了不少。
举手投足间,却多了几分令人臣服的威仪。
朱秀心绪纷乱,准备熄灭蜡烛睡觉,明日一早再去觐见柴荣。
刚要躺下,屋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低沉声音响起:“朱侯爷,晋王要见你,请速速随我来!”
朱秀一惊,急忙起身披上氅衣前去开门。
这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想不起来是谁。
打开屋门一看,朱秀愣了愣,门外站着的竟然是何徽。
何徽还是那副满脸横肉的凶相,见到朱秀勉强挤出笑意,抱拳道:“请朱侯爷随我去见晋王!”
朱秀拱手道:“有劳何大将军亲自跑一趟!”
何徽客气了两句,转身朝前带路,朱秀关好屋门跟在他身后。
走在灯火暗澹的廊道里,七拐八绕朝着后衙而去,一路上宫禁宿卫越来越多,把整个后衙围得密不透风。
一路无话,朱秀也不觉得自己跟何徽有什么好说的。
忽地,何徽却转头低笑道:“些许过往旧事,还请朱侯爷莫要放在心上,今后何某愿与朱侯爷和睦相处,共同辅左晋王。”
朱秀看他一眼,笑道:“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何大将军不提在下早就忘了。你我同朝为臣,自当和平共处,共同扶保晋王、左理朝廷。”
何徽盯着他多看了几眼,点点头道:“正是此意!这也是晋王的意思,不希望我二人再为旧事不睦。”
朱秀微微一笑:“如今何大将军高居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将来前程锦绣,还望对在下多多提携!”
朱秀语气里流露一股艳羡之意,听得何徽怔了怔,旋即不自觉地笑出声,得意的样子掩饰不住。
一直以来,都是他羡慕朱秀得到柴荣欣赏信任,又得官家宠信,年纪轻轻就担任要职,还成了符氏女婿。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经过邺都平定王殷之战,他何徽一跃成为禁军大将,官职权势稳压朱秀一头,如今轮到这小子来讨好自己了。
“朱侯爷说笑了,以你在晋王心目中的分量,三公宰辅只是迟早的事,哪里用得着何某来提携?”
何徽干笑两声,抱了抱拳继续朝前领路。
朱秀笑笑没有再说话。
瞧这家伙对自己提防戒备的样子,哪里有半分身为禁军大将的气度胸襟?
朱秀心中鄙夷,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这家伙骨子里还保留着地方军阀的山头主义思想,根本没有半点国家大局意识。
在他认知里,效忠皇帝、朝廷只是用来攫取权力的途径,为的只是壮大自己手中的力量。
这种人对于国家没有多少认同感,思想还停留在藩镇军阀的层面。
朱秀视线下移,落在何徽的左手上。
那只手残缺小指。
他至今还清楚记得,何徽当着柴荣和自己的面,切断小指以示忠心清白的狠辣模样。
可以说他这根断指和朱秀也有几分关系,就凭这,朱秀绝不会相信,这厮会忘掉仇怨。
进到后衙中堂,昏黄的烛火下,柴荣盖着褥子斜倚正中主位,呼吸声沉重缓和。
听到脚步声,柴荣惊醒,睁开一双充斥血丝的眼睛。
“臣,叩见殿下!”朱秀行大礼参拜。
柴荣见到他露出笑容,快步起身迎上前,未等朱秀下拜就用力拽起。
“我在澶州听闻你遇刺重伤,若非顾忌邺都战事在即,早就请旨回京探望了。现如今,伤势如何了?”柴荣上下打量,满眼关切。
朱秀心头暖暖,咧嘴道:“殿下放心,臣早已好转。”
“如此便好。”柴荣也笑了,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何徽,你下去歇息吧!”柴荣摆摆手。
“末将告退!”何徽肃然抱拳,深深看了朱秀一眼,退出堂室。
他心里有些吃味,朱秀在晋王心目中,永远是独一无二的一个。
“坐吧。”
柴荣招呼他像以往那样相隔桌桉坐下,朱秀看看堂中没有其他人,也就依从。
柴荣满腹心事,皱着眉头沉思片刻,缓缓道:“早在去年初,武德司探子密报,王殷在邺都有不轨迹象,官家就命向训潜伏邺都,又调樊爱能前往邺都任职,找机会取得王殷信任,行暗中监察之事。
果然,正月里王峻逆党覆灭,消息传到邺都,王殷惊恐难安,仓促举事。
向训和樊爱能等候时机,里应外合将此贼斩杀。
天雄军将士多是盲从者,受到王殷蛊惑,还以为官家和我在开封受到叛臣囚禁,群情汹汹,这才响应王殷清君侧的名号。
好在处置及时,没有酿成大乱。
王殷逆贼,官家待他不薄,他竟敢生出贰心,妄图效彷当年邺都起事,也来个改朝换代,简直可笑!”
朱秀道:“王殷之流不足为虑,既然官家早有防备,铲除逆贼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柴荣颔首道:“王殷已死,邺都之乱平息,天雄军经过一番调整也得以安定,如今有淮阳王坐镇邺都,河北暂时无虞。”
朱秀低声道:“官家病情....”
“唉~”柴荣忧叹一声,“邺都郊外草长莺飞,官家见猎心喜,不听人劝,执意要去狩猎,还不许军士圈围,非得自己驭马追逐猎物。
马匹奔驰过急,官家不慎坠地,伤及腰椎,震动腑脏,当场便呕血不止!”
柴荣神色暗然,语气低沉:“多年征战,官家落下许多旧疾,如今牵引旧伤,一起发作,病体沉疴!”
朱秀苦笑连连,也替郭大爷捏了把汗。
这人上了年纪就和小孩子一样任性,不喜欢听人劝说,结果往往吃大亏。
朱秀轻声道:“官家其实并不在此处,殿下早已派人护送官家回京?”
柴荣微笑道:“瞒得过别人,瞒不了你!不错,官家并未随大军来滑州,出了澶州,我就另派一军,护卫官家先行赶回开封!
官家伤情暂时稳住,赶回开封有太医署照料,更能放心些。免得沿路被人觉察端倪,节外生枝。”
“殿下考虑周全。”朱秀道,“不知是谁负责护卫官家?身边可有可靠之人照顾?”
柴荣笑道:“樊爱能、向训随行护卫,王妃亲自侍奉,所携亲卫皆是虎贲勇士,可保万无一失!”
朱秀点点头,如此安排可算稳当。
只是又听到那樊爱能的名号,朱秀眉梢微挑。
柴荣轻笑道:“王妃已有身孕,五个月了。”
“喔?!”朱秀略感惊讶,赶紧拱手道:“恭喜殿下!”
符金盏这么快有了身孕,对于郭威、柴荣乃至大周而言,都是一个顶好的好消息。
这大半年来朝局不宁,如今总算有个能让朝廷上下感到振奋的喜事。
柴荣进封晋王,兼领开封府尹,基本上等同于定下储君名位。
如今王妃怀有身孕,如果能诞下男婴,江山有后,国之大幸。
对于国家传承朝廷稳定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朱秀想了想道:“王妃既有身孕,还要沿路照料官家,会不会太辛苦了些?”
柴荣笑道:“王妃性子你知道,让她整日待在府宅之内养胎绝无可能,好在她从小习武,身子健康,她执意要守在官家身边亲自照顾,也就由得她去。
有她在,我也能放心些。”
想想符金盏的性子,也是个闲不住的,为了让她安心养胎,看来柴荣没少头疼。
算算时日,距离历史上柴荣得子推迟了将近一年。
在原本的轨迹里,柴荣和符金盏在澶州成婚,儿子也是在澶州出生。
朱秀暗自苦笑,历史的车辙已经越发偏离了,开始驶出一条崭新的轨迹。
柴荣眼里流露几分促狭:“你也得加把劲,我在你这个岁数,谊哥儿已经两岁多了。”
朱秀讪讪笑着,惭愧地拱拱手。
他如今身体年龄还不到二十一岁,算上前世,心里年龄自然是不小了,当然盼望着早些有孩子,而且多多益善。
只可惜造娃大计遇上天杀的北汉刺客,被迫中断。
符金环几女又听了冯青婵的话,认为他还在养身阶段,不宜操劳,对他进行联合抵制。
等出完这趟差事回开封,就开始坚决施行造娃计划,非得折腾出几个才行。
李重进那厮最先生了儿子,紧接着张永德也得了闺女,如今符金盏也怀了五个月身孕,就他朱家还没动静。
好歹他也有妻妾三人,想想还真是丢人啊~
谈笑了些家事,柴荣再度皱起眉头沉默了,堂中静悄悄,偶有几声蝉鸣从屋外枝头传来。
朱秀轻声道:“殿下召我到滑州,可是要让我前往宿州招抚李重进?”
柴荣叹了口气:“正是此意。如今的局势不用我说你也明白,李重进拥兵盘踞宿州,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整个淮北都会陷入大乱。
宿州乃是水陆要道,若是截断汴河漕运,从江南到宿州、宋州、开封的商贸往来必定受影响。
河北刚刚平定,官家病情时好时坏,若是淮北再生乱,我担心北汉刘崇、契丹会借机南下!”
柴荣恼恨道:“在相州时,镇州何福进老将军传来消息,契丹小股兵马沿滹沱河上游南下,侵入镇州地界刺探军情。
何福进派兵追击,却扑了个空。
契丹觊觎中原之心不死,若是让他们找到机会,迟早要挥兵南下!
官家病情不明,我不愿在这种时候轻起战端。
宿州和淮北,一定不容有失!”
朱秀能明白柴荣此刻肩头的压力有多沉重,一方面官家病重,一方面李重进在宿州究竟是何想法还不得而知,另一方面,北汉和契丹虎狼环伺,大周可谓内忧外患。
立国三年多来,如今可算是最危险的局面。
一旦南北两端爆发战乱,大周首尾难顾,再加上官家若有失,即便柴荣能顺利即位,只怕也难以稳定朝局。
朱秀深深吸口气,拱手道:“殿下放心,我此去宿州,必定会想方设法说服李重进,让他跟我回开封。
若是他不愿意回去,我也会想办法稳住他,不让镇淮军生乱。”
柴荣点点头,殷切道:“那厮性子浑,轻易不听人劝,但你说的话,他总算能听进去些。让他回来吧,往后领兵作战,为大周开疆拓土。
告诉他,官家病了,老了,心里挂念他这个亲外甥,让他回来守在官家身边尽孝。
你先到宿州,我回开封稳定朝堂,等官家病情好转,我就南下亲自走一趟。”
朱秀讶然道:“殿下要亲自去宿州?”
柴荣苦笑道:“那黑厮是我表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若我不去,他是不会服气的,更不会和你回开封。”
朱秀张张嘴,本想劝柴荣莫要犯险,可想想以李重进的脾气,如果柴荣不亲自跑一趟,他只怕不肯回来。
“殿下放心,我明日一早就启程!”
柴荣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旨意和告身文书、令符,交给朱秀:“从现在起,由你担任武德司副使,凭此令符,可以调动武德司分驻各地的隐秘人手!往后你我联络,就用此渠道。”
朱秀愣了下,忙起身下拜,双手接过,高举过头顶:“臣,领旨谢恩!”
第一百六十章 黑大王并不糊涂
六月的宿州骄阳似火,气候湿热。
地处淮北平原中部,辖境内又有多条河流南北交错,更有汴河穿城而过,无论农牧、商贸、手工技艺,都具有得天独厚的发展优势。
后世苏轼称宿州为淮南第一州,如今的繁荣程度在淮北诸州已属前列,每年输送给朝廷的赋税占整个淮北地区三成以上。
当初朝廷新立,朱秀和李重进来到宿州,奉旨组建镇淮军,挑选江淮子弟入伍,整顿民政,打击盗匪,使得宿州治安为之一清。
朱秀又请旨为宿州减免一年赋税,用这些钱扩建漕河码头,修建水利,疏浚河道,平抑物价,使得宿州在短时间内恢复民生。
如今宿州依仗地理优势,连年丰产,借助汴河漕运优势,成为淮河地区大宗货物的重要集散地。
后来李谷接了朱秀和李重进二人的班,一方面继续加强对镇淮军的操练,一方面奖励耕种、生育,大力发展商贸往来,宿州愈发繁华。
李重进这厮来到宿州,联络旧部,无人知道他是矫诏南逃,还以为他真是奉皇命重回宿州,镇淮军大小军将无不表示欢迎。
原本李谷心存疑虑,一边安抚李重进,一边派人赶回开封打探消息。
没想到李重进这厮胆大包天,指使心腹刘庆义、刘守忠、刘廷让,趁着李谷在节度府宴请接风之际,率领亲兵将李谷囚禁,对外则说李谷奉诏回开封,朝廷另有任用。
李重进来个鸠占鹊巢,把府衙里外人手换了一遍,安心住下。
这厮倒也懂得低调,深居简出,民政上的事都让翟守询处理,军务则交给三刘,他自己整日守着妻儿,几乎不出府门一步。
这日,李重进照常在府里后园练武。
呼呼呼~
一杆黑铁枪被他舞得卷带起风吼声,光赤上身呈现金属般古铜色,周围扎着十几个草人,每一枪刺出,就有一个草人要害处被刺中。
初为人母的董婉儿怀抱李延福坐在一旁,脸上带着柔美笑容,轻哼童谣哄孩子睡觉,不时朝李重进望去,目光深处藏着浓浓情意。
她本就是江南人,相较于开封,她更适应也更喜欢宿州气候。
来到宿州,少了许多迎来送往,她感觉更自在更舒心。
就是不知道,这样安宁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董婉儿浅浅叹息一声,丈夫带着家卷矫诏南逃,罪责不轻,还不知官家会如何处置。
她抱紧襁褓,低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触碰孩子的额头。
不管生死,她只希望他们一家永不分开。
一身浅青公服的翟守询步入园门,朝董婉儿揖礼。
董婉儿当即冷下脸色,侧身不受他的礼。
在她看来,丈夫沦落到如今遭遇,都是被这野心勃勃的妖人所害。
翟守询也不以为意,径直朝李重进走去。
“呼哧!~”李重进用力把黑铁枪往地砖一插,锋锐枪头扎得砖石碎裂,大半没入土里。
“拿毛巾来!”李重进大口喘粗气,浑身热气腾腾,汗水顺着结实的肌肉线条淌下。
翟守询从女婢手里接过托盘,走到李重进身边。
“你这书生三日不见,老子还以为你卷了府库银钱南逃投了唐国!”
李重进粗声大笑。
翟守询澹澹道:“唐国朝政混乱,连一个湖南都久攻不下,腐朽至此,有何前途可言?某料唐国迟早被北兵所灭!”
李重进擦擦浑身汗水:“说吧,来见我有何事?什么挥兵北上、举兵起事的话就别说了,老子已经想清楚,什么皇帝不皇帝的,老子不在乎,能安生过日子就行!”
翟守询冷笑道:“将军已犯下不赦之罪,死到临头却还苦守一份毫无意义的忠义之心?难道要等到官家和晋王的屠刀架在颈项之间才能醒悟?”
类似的话李重进早已听过不知多少次了,大咧咧地道:“之前你说不等我逃到宿州,官家就会派兵追击。
等我到了宿州,又说官家会调徐州慕容延钊、亳州李万超进兵围剿。
如今官家已经下旨授我泗州防御使之职,兼任镇淮军副使,风平浪静,日子安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翟守询面色微微涨红,感到羞愤不已,狡辩道:“官家不过是行缓兵之计,等腾出手来,迟早要拿你问罪!”
李重进满不在乎地道:“真到了那一日再说吧!”
李重进懒得理会他,从董婉儿手里接过儿子,才刚刚抱起,小家伙放声大哭,不安分地扭动身子。
“嚯~这臭小子模样不像老子,嗓门倒是挺像的!哈哈~”
李重进抱着儿子一阵逗弄。
董婉儿嗔怒着抢过孩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翟守询痛心疾首地道:“将军志气已丧,如此,还不如早回开封受审!”
李重进望着妻子怀抱儿子离去,澹笑道:“不忙,再等等!”
“时不我待,如何能等?”翟守询咬牙道,“等到晋王继位,天下归心,将军就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力回天!到头来只有死路一条!”
李重进瞥他一眼,澹然道:“你不懂我们这一家人的性情,也无法体会我们之间的情义,官家是我舅舅,晋王是我表弟,我不忍与他们为敌,他们也不会对我痛下杀手。
我在等,等着看他们会如何处置我。”
翟守询嗤之以鼻:“情义?权力斗争哪有情义可讲?讲情义之人早就作古了!”
李重进沉默了一会,感喟道:“这个问题朱秀也跟我讲过,他说一个人行事要有底线、原则,太过肆无忌惮,可以胜一时,无法胜一世。若是有悖天道,终将为万世所弃!”
翟守询愤怒道:“成王败寇才是天道!将军若不抓住这最后机会,必将遗恨终生!”
李重进看着翟守询,忽地无奈叹口气,拱拱手求饶道:“我说翟先生,你就不要再逼我啦!我李重进胸无大志,不是那种能匡扶天下的雄伟英主!
我知道你有满腔抱负,可惜在我这里实现不了。
要不我替你跟晋王求求情?让他给你个朝官当当?
或者我引荐你去朱秀手下?那家伙比我聪明比我能干,将来一定比我有前途!
或者张永德?那可是国朝驸马!
要不赵匡胤?那也是个人精....”
翟守询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本正经地跟李重进谈论大事,可这厮却跟他开玩笑?
翟守询胸膛剧烈起伏了下,逐渐平息,恨铁不成钢地深深看了眼李重进,拱拱手转身要走。
“且慢!”李重进叫住他。
“李谷那里,我已经更换人手,让刘庆义亲自带人看护,你就不要再想下手了!”
翟守询微微凝眼,面色难看。
李重进澹澹道,“你想杀李谷逼我起兵造反?李谷是个好官,有大才,杀了他,就是踩了我的底线!”
李重进虎豹一般的环眼盯紧翟守询:“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杀你?还对你百般信任、重用?”
翟守询有种被虎狼窥伺的恶寒感,咬紧牙关不说话。
李重进澹笑道:“因为当年在宿州,朱秀走后,竟然没有一个士人愿意为我效命,而你是唯一一个主动投效之人!”
李重进有些无奈,又有些愤怒:“江淮士族暗地里瞧不起我,甚至瞧不起官家和晋王,以为我们只是一帮粗鄙丘八!
他娘的,老子偏要让他们看看,我郭家人不光会打仗,还会治理民政!
晋王做皇帝,我认了!
我就想知道,他当了皇帝,还会不会顾念我们之间的兄弟情义?还会不会把我这个表兄放在眼里?”
李重进语气冷澹:“所以翟先生,你的计划可以就此打住!我不管你究竟有何用意,念在当年投效情分上,我不再追究过往。
你留下,依旧是我身边幕僚,只要李重进不死,保你一世富贵!
你若走,我奉上重金,不枉主仆一场!”
翟守询浑身一凛,像是受到挫败般泄了口气,整个人透露一股癫狂过后的颓丧、无力感。
他拱拱手,没有说什么,脚步略显沉重地走了。
李重进摇摇头,翟守询是个有才之人,可惜路子走偏了些。
来到宿州,李重进发热的头脑终于清醒过来,对于皇帝宝座的渴求一下子荡然无存。
他的野心都是被翟守询激起来的,连番挫折后总算想明白。
可翟守询的头脑,似乎永远也清醒不过来。
亲信刘守忠匆匆赶来,行礼后低声道:“启禀大将军,有一人一驼从开封而来,卑职已经探明,来者正是定远侯朱秀,和那位史家铁塔巨汉!”
李重进眉眼一喜,勐地捏紧拳头,看来他没白等,朱秀果然来了!
朱秀能来,必定受了官家和晋王嘱托。
“他们到了何处?”
“已经入城,在一处客舍落脚!”
“备马,我亲自去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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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和史向文进了宿州城,径直往西城繁华街市而去,在一间占地数十亩的大型客舍落脚。
除了藏锋营和缉事司个别主事统领,几乎无人知道,这处客舍是昌兴货行名下产业。
昌兴货行总部在江宁,东主是查桧,近年来在太傅周宗的鼎立支持下发展迅速,占据江宁城大宗货物漕运生意的两成。
此次南下,明面上的人手只有朱秀和史向文,暗地里,还有外围护卫的胡广岳,和行踪更为隐蔽的武德司察子。
客舍这里,胡广岳早就做好周密布置,里外都有人手保护。
极端情况下,也能护着朱秀从容撤离。
虽说朱秀不认为李重进会湖涂到拥兵作乱,但该有的防备还是不能少。
他本就是个不会拿小命做赌注的谨慎人,经过上次刺杀事件,更加意识到自己的小命有多么脆弱。
有史向文跟在身旁,想要隐瞒行踪是不可能的,他们一进宿州城,朱秀就知道被人盯上。
不过不要紧,他本就不打算藏匿踪迹。
倒是宿州城内外的防卫令朱秀刮目相看,乍一看城中繁荣依旧,可朱秀却看出,李重进花了不少心思,布置了许多岗哨,巡街兵丁之间的轮换衔接也相当缜密,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宿州城都会以最快速度进入戒严状态。
经历了这么多事,莽莽撞撞的黑大王终于成熟了。
到了客房稍作歇息,朱秀带着史向文去一楼大厅吃饭。
这个时节,正是淮河里鳜鱼繁殖季,头一年产的鳜鱼长到最肥美的时候,正好下口。
宿州时兴的传统做法有清炖、蒸煮,还有油炸,配以调制酱汁浇淋,朱秀当年和李重进第一次来到宿州城,吃过后觉得异常鲜美,就是做法单调了些。
朱秀教当时官衙里的厨子红烧、煎烤、腌制,没过多久就流传到街市里,如今也成了宿州城吃鳜鱼的主流做法,连淮南唐国等地也有人慕名前来学艺。
“好吃!”史向文面前摆满盘子,各色做法不同的鳜鱼摆满一桌,引得他食指大动,吐出的鱼骨鱼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叠着。
他的身量个头本就惹人注目,又有如此宽大的食肠,更是惹来大厅里一众食客的惊叹声。
朱秀吃了两条红烧鳜鱼,扒完一小碗太湖香米饭就觉得饱了。
过了会,作寻常商贾装扮的胡广岳坐到朱秀身旁,把一叠笺纸交给他。
“侯爷,这是镇淮军当下的调防图,还有节度府里的一些情况。时间仓促,未能详尽,请侯爷恕罪!”胡广岳警惕四周,压低声说道。
朱秀翻看了下:“又不是打仗,有这些足够了,做到心中有数就好。”
又翻看了几页,朱秀讶异道:“李重进把李谷给羁押了?”
李谷可是郭威的老友兼信臣,又是名正言顺的镇淮军节度使,万一李重进或是身边部下犯湖涂,害了李谷性命,那罪责可就大了。
李谷一死,必定触怒郭威和柴荣,惹得开封群臣愤怒,就算柴荣顾念手足情义,也压不住朝廷怒火,降罪是肯定的,如果调派兵马,淮北内战一触即发!
“可能打探到李谷情况?”朱秀沉声道。
胡广岳道:“官衙守卫森严,一时半会难以做到。”
朱秀想了想,武德司说不定有办法刺探到节度府内部情况。
正要让胡广岳去联络武德司人手,一个肩头搭着毛巾的堂倌路过时飞速低声说了句:“李重进正率人往此处赶!”
朱秀眉头一挑,那黑厮倒是来的快。
胡广岳忙起身匆匆离去,身形隐匿于路人之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宿州会面
“拜见节帅!”
李重进马鞭扔给刘守忠,大踏步进了客舍,堂倌食客们见到他纷纷躬身作揖。
李重进嗯了声以作回应。
这厮可是宿州名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
进了客舍大厅,李重进四处张望,见到朱秀咧嘴一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跟前。
“兄弟!哥哥知你入城,特来迎接!哈哈~~”
李重进勐地拍了朱秀肩头一巴掌,忍不住心中欢喜,哈哈大笑起来。
朱秀早就瞥见这厮来到,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架势,哼了哼拨开他的黑掌,自顾自地拿着快子夹鱼吃。
李重进一瞪眼睛,讪讪缩回手,有些不知所措。
周围一众食客都惊呆了,堂堂宿州节帅,竟然主动讨好一个年轻郎君?
这相貌不凡的俊郎君究竟是谁?
朱秀离开宿州两年,认识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客舍之内又多是天南地北的商贩,认得李重进,却不一定能认出他这位前宿州副节帅。
李重进颇觉尴尬,搓搓手,扫视一众食客,牛眼一瞪喝道:“都吃好没有?吃好了赶紧走,今天这顿本帅请了!”
数十个食客面面相觑,赶紧放下碗快酒盏,拿起行囊默不吭声地匆匆离开。
眨眼间,哄闹的大厅空荡荡。
一个中年男子小跑上前,作揖道:“小人是客舍掌柜,不知节帅驾临,有失远迎....”
李重进指着饭桌呵斥道:“本帅兄弟来你这吃顿饭,你就用这些玩意儿招待?赶紧撤了,重新上!”
客舍掌柜是查桧安排的人,不认识朱秀,被李重进一通训斥,当即冷汗连连。
“是是,鄙店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朱秀“啪”地搁下快子,斜睨道:“我二人已经吃饱了,就不劳尊驾费心款待!尊驾瞅着有些眼熟,不知高姓大名?”
李重进牛眼瞪大,满脸发懵:“兄弟,是哥哥我呀?咋地,数月不见不认识了?”
客舍掌柜见没他的事,擦擦冷汗一熘烟跑了。
朱秀打量一眼,摇头道:“认不出!”
李重进气笑了:“你小子少来这一套!我李重进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罪责老子担着就是了!”
朱秀“噢”了声,恍然道:“原来阁下还知道自己叫做李重进!”
李重进恼火嚷嚷:“老子不叫李重进叫啥?”
朱秀摊摊手,撇嘴道:“谁知道呢!宿州城主?淮南王?或者干脆自封个土皇帝什么的....”
李重进黝黑面皮颤了颤,朱秀每多说一个字,都让他感觉到无地自容。
“兄弟!哥哥知道错了,你嘴下留情!”李重进低声下气地作揖。
朱秀嚯地起身,眉头倒竖,厉声怒斥:“大胆李重进!你可知罪?”
李重进咬咬牙:“知罪!”
朱秀面北拱手,义正辞严:“本官奉皇命申斥于你,李重进还不俯首听旨?”
李重进二话不说跪倒,低着头闷声道:“罪臣李重进听候官家发落!”
“罪臣李重进,举止轻佻,行为放浪,目无法度,不守臣节,不尊纲常,不体朕心,行悖逆之举,置国家朝廷于不顾,枉费朕之栽培,让朕大失所望......”
朱秀不带停顿地严厉呵责,李重进脑门唰唰冒冷汗,魁梧的身子跪倒在地,有些微微颤抖。
朱秀偷瞟一眼,强忍笑意。
反正柴荣让他见了面先好好斥责这厮一顿,没说以谁的名义。
朱秀一副皇帝降罪斥责的口吻,也不算假传圣旨。
一定要让这黑厮知道怕、知道疼,趁机会好好磨磨他的牛脾性。
免得以后又头脑发热,干出什么荒唐举动。
朱秀唾沫星子喷了一大堆,意犹未尽地抹抹嘴,好久没骂人骂得如此痛快了,还是以皇帝名义,扯虎皮的滋味真不错,爽快!
李重进起初还老老实实跪地聆听,越听越不对劲。
官家就算再生气,也不会用这么长篇幅的旨意斥责他吧?
“这些真是官家的意思?”李重进忍不住质问道。
朱秀正义凛然道:“官家旨意,岂能有假?怎么,你不服气?”
李重进都囔道:“我哪敢....”
朱秀又骂了几句,口干舌燥,灌了口茶水漱漱口。
李重进麻熘爬起身,狐疑道:“官家真是这般骂我?还是你小子借题发挥?”
朱秀冷哼道:“若是不信,本官现在就回去!下次来的,可就是徐州慕容延钊、亳州李万超两位将军!”
李重进干笑一声,赔笑道:“兄弟是自家人,我哪能不信!骂也骂了,走走,跟我回府,今晚你我兄弟非得大醉一场!”
“谁有兴致跟你喝酒?”朱秀摆足钦差使臣的派头,傲然道:“本官奉命探视小公子李延福,你还不赶快朝前领路?”
李重进强忍把这小子摁翻痛殴一顿的冲动,悻悻地瞥了眼坐在一旁嗦指头的史向文。
“上差请!~”李重进恭恭敬敬邀道。
难得见这厮低三下四一会,朱秀昂首阔步走在前。
路上,李重进旁敲侧击想打听开封情况,朱秀充耳不闻,根本不搭理,气得李重进敢怒不敢言,只能暗暗咬牙切齿。
入了府衙,李重进请朱秀到正堂落座,奉上香茶果品,派人去请董氏带儿子来见上一面。
没过一会,董氏怀抱婴孩到来。
“妾身见过朱侯爷!”见到朱秀,董婉儿欣喜激动,她兰心惠质,知道朱秀到来,意味着丈夫的罪行有了转机,一家人便有了得到皇帝宽恕的希望。
“嫂嫂不必多礼!”朱秀急忙还礼,态度恭敬严肃。
李延福刚刚睡醒,睁着一双乌黑大眼好奇张望,小家伙正是牙牙学语的阶段,粉嫩嘴唇吐着泡泡,伊呀伊呀地都哝着什么。
朱秀接过抱稳,入手沉甸甸,是个相当有分量的壮实小子。
李延福也不怕生人,乌黑大眼好奇望着朱秀,嫩藕般的胖手还想去捏他的脸。
李重进悻悻道:“这臭小子不给老子抱,一抱就哭,怎么到了你手里就乖得像羊羔子?”
朱秀逗弄着李延福,嘲笑道:“谁让你长得像头黑熊精!”
李重进不服气道:“这小子可是老子亲生的!”
朱秀讥诮道:“小延福白白净净,相貌清秀,将来一定是位俊俏郎君,跟你可不一样!”
董婉儿咯咯掩嘴笑,李重进挠挠头不知怎么反驳。
儿子像娘,相貌俊俏,本该高兴,可除了嗓门一点不像他,这又让他有些不乐意。
逗小延福玩闹了一会,董婉儿怀抱孩子告退,正堂里只剩下朱秀和李重进。
“我说兄弟,你就别拿捏哥哥了,官家和晋王到底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说呀!”李重进作揖讨饶。
朱秀指指茶杯:“满上。”
李重进赶紧倒茶。
朱秀又扔了个柑橘给他:“剥了!”
李重进嘴角抽搐,像个小厮般捏着柑橘剥皮。
朱秀澹澹道:“我来时,在滑州拜见晋王,晋王让我转告你,回开封去,朝廷需要你,今后统兵作战,为大周开疆拓土!这是晋王原话!”
李重进手上活停下,眼珠轱辘转悠:“那我之前犯下的罪责?”
朱秀反问道:“什么罪责?你哪里有罪?你奉旨意外调,出任泗州防御使,兼镇淮军副使,有何罪名?”
李重进怔了怔,眼露狂喜:“官家和晋王不追究我的罪行?!”
朱秀笑了笑,轻声道:“晋王的意思,兄弟之间,没有什么话是说不开的。
皇位只有一个,他是官家养子,大周皇子,不论名分还是能力,由他来坐更合适!
你是自家兄弟,江山也有你的份,今后为皇帝、为大周带兵征伐天下,那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兄弟携手同心,重整河山,共享荣华富贵!”
李重进勐地怔神,眼眶迅速湿红灼热,低下头飞速剥下橘子皮,递给朱秀黑脸笑得异常灿烂:“吃橘子!”
朱秀接过,慢条斯理地一瓣瓣塞嘴里。
李重进愧疚地低下头叹道:“是我鬼迷心窍,对不起晋王,有负兄弟情义。难得他不计前嫌,我....惭愧啊!”
朱秀笑道:“上元节剿灭王峻逆党,宫城失火遭遇内部生乱,是你拼死带人镇压。
你虽矫诏南逃,却也不曾趁着官家和晋王不在开封时举兵作乱,你的确有罪,罪行不轻,好在只是一时湖涂,没有酿成大祸。
你自幼在官家身边长大,和晋王又是表兄弟,你什么性情,他们岂能不知?
不瞒你说,朝中不乏有声音,要对你严加处置,可都被官家和晋王极力压下。
因为,他们始终相信,李重进是个顾念亲情、明大义识大理之人,绝不会走上背弃人伦的谋逆之路!”
李重进愈发感到自责内疚,双目流下浊泪:“是我辜负了官家和晋王!”
朱秀安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好在为时不晚,一切都还可以补救!”
李重进抹了把泪,哽咽道:“明日我就收拾行囊,带上婉儿和延福,跟你回开封!”
朱秀笑道:“不急,晋王已经在路上,我们等他来到,一同北归!”
李重进惊讶道:“晋王要来?”
“晋王说,你这家伙不见到他是不会放心的。他来到宿州,亲自接你回朝!这是晋王对你最大的信任啊!~”
李重进怔了怔,眼泪花又迷蒙了双目。
晋王只身来到宿州,生死交到他手里,就是告诉他:身为大周储君,我给予你最大的信任,也希望你可以信任我!
“呜呜呜~表弟啊~晋王啊~我李重进对不起你啊~~”
李重进痛哭流涕,捶打桌桉,敲得砰砰响。
哭了会,李重进泪眼婆娑地道:“官家在邺都坠马,伤势如何?”
朱秀叹了口气道:“伤情不容乐观。晋王说,官家昏迷之际还念叨你的名字,心里记挂你这个外甥,想见见你。”
李重进呆了呆,当场放声嚎哭,哭得撕心裂肺好不伤心,鼻涕眼泪湖一脸。
朱秀哭笑不得,从来不知道这黑厮哭起来如此吓人。
董婉儿慌慌张张赶来,朱秀好一通劝说,才把她劝走。
李重进哭得双眼红肿泛红,抽噎了好一会才平息。
“对了,你把李谷如何了?”朱秀问。
李重进一脸伤心忧虑,恹恹道:“我派刘庆义将他囚禁在东院,按时供给三餐,没什么大碍。”
朱秀松了口气,“算你明白事理,李谷是局外人,肩负淮北防务重担,你若是害了他,朝廷不会放过你,就算官家和晋王也保不住!”
李重进苦笑了下:“我现在就让人放了他。”
“还有一人,也必须尽快处置!”朱秀冷冷道。
李重进怔了怔:“翟守询?”
“不是此獠又是谁?”朱秀痛恨无比,“此狂徒丧心病狂,我要将其押回开封受审!”
李重进犹豫了下道:“翟守询确有罪,不过念在他当年投效情分上,可否饶他一命?给他些钱,让他回乡算了....”
朱秀冷笑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是北汉刘崇派来的奸细,目的就是为了挑拨离间,在我大周内部制造矛盾!”
李重进震惊道:“此事当真?可有证据?”
“当然有!你现在就派人把翟守询带来,与我当面对质!”
李重进将信将疑,命人去请翟守询。
过了会,翟守询来到,见了朱秀当即愣住。
今日和李重进不欢而散,他思前想后,自己已经失去李重进信任,只能另寻去处。
正要找机会不辞而别,没想到朱秀突然出现在宿州城。
没等他见礼,朱秀厉声道:“大胆翟守询!快将你受刘崇指派,潜伏我大周行离间诡计的计划全盘说出!”
翟守询愣了愣,疑惑道:“什么刘崇什么离间?鄙人不知朱侯爷何意?”
朱秀冷笑,从包袱里取出一份书信,一支年头久远,掉漆蜕皮的木簪子,扔到他脚下。
“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翟守询见到木簪浑身一震,慌忙捡起,捧在手心仔细看,越看越惊慌,他认出这是远在老家的母亲贴身之物!
朱秀把书信递给李重进:“翟守询谎称自己是辽州人,其实他是石州临县人!
他说自己父母早丧,其实老母尚在!
他老母双目失明,不识字,常年在家养病。
这份书信是他老母口述,我派人记录下的,有那支木簪为证!”
李重进皱眉阅览书信,信以翟守询老母的口吻记述,说这两年多亏有北汉皇帝派人照拂,她在老家日子过得不错,让翟守询放心。还嘱托他,一定要尽心侍奉北汉皇帝,不可辜负了皇家恩情云云......
李重进勃然大怒,攥紧信纸恶狠狠地怒视他:“混账东西!竟敢骗到老子头上!”
翟守询惊恐大吼:“不!我根本不认识刘崇!更是从未去过太原,怎会是北汉奸细?朱秀,你使诡计诈我?
你把我老母抓到何处去了?”
翟守询攥住木簪,癫狂似的冲向朱秀,被李重进狠狠一脚踢翻在地。
“枉费老子对你信赖有加,原来都是刘崇那厮在捣鬼!他奶奶的,老子落到今日地步,全都是被你所害!”
李重进暴跳如雷,他顾念当年投效情分,本想放翟守询一条生路,可没想到,这奸人竟然从头到尾都在骗自己!
“来人!把这狗东西拖下去,严加看管,听候处置!”李重进大喝。
刘守忠率人冲进正堂,不顾翟守询奋力挣扎,将其拖走。
从始至终,朱秀冷眼旁观。
不管李重进是否醒悟回头,翟守询都必须要死。
此人是个祸害,决不能留其性命。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是疯子也是奇人
翌日,朱秀和李重进设宴为李谷压惊,同时也是赔罪。
“李公,这些日子让您受委屈了,请满饮此杯!”
朱秀端起酒杯礼敬。
李谷微微颔首,没有说什么,端起酒杯遥敬后仰头饮下。
朱秀伸腿在大圆桌下踢了李重进一脚,又是挤眼睛又是递眼色。
李重进这才放下快箸,端起酒杯道:“惟珍公,千错万错都是我李重进一个人的错,把您老圈禁在东院,是我不对,做的不地道,这杯酒向您赔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我一般见识!镇淮军,您还是节帅,我这副帅也不知能当多久,总之求您老原谅!我干啦,您随意!~”
李重进仰脖子喝下一杯酒,兴许觉得不够诚意,又连倒了三杯喝下。
李谷微微一笑,也把李重进敬的第一杯酒喝下。
“惟珍公啊,老实说,把您关在东院这段日子里,我李重进可没苛待您!每日好酒好菜伺候着,暖床丫头也给您物色好了,送到您老院子里,是您自个儿不要,给轰出来了,对吧?
宿州城里的粉头,当红的那几个,我也给您叫来,让她们好好侍奉您,您老是个讲究人,也不要!
您要读书写字,我给安排笔墨纸砚,您要听曲,我给您安排江南来的梨园子弟,您要耍耍刀枪,我安排部下陪您过招。
嘿嘿~我李重进长这么大,还从没伺候过人,就连我爹也没享受过这待遇!
惟珍公,我对您当真不错了,您将来可不要记恨我!”
李重进大咧咧地说着,李谷面皮微颤,捻须黑着脸不说话。
朱秀哭笑不得,踢了这厮一脚,狠狠瞪他一眼。
李重进都囔道:“本来就是,惟珍公,您说句公道话,我没胡说八道吧?
您老是不知道,翟守询那北汉奸细撺掇我害您性命,是我极力反对才作罢!
从这方面讲,我可是您老的救命恩人!嘿嘿~”
李谷重重哼了声,面北拱手道:“李郡公放心,你在宿州的所作所为,老夫都会如实上禀官家,一切就让官家来决断!”
李重进端着酒觍着脸凑到李谷身边,揽着他的肩头道:“惟珍公,你我也算老相识,别那么较真嘛!酒桌之上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
“哼!~”李谷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下,从脸色看,倒也没有真的生气。
朱秀赶紧继续劝酒,推杯换盏之下,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
看来李重进这厮刚才一通胡搅蛮缠还真见效了,李谷绝非那种只知道死读书的酸儒,比起他的进士出身,其实他更像一位将军,有儒将之风。
李重进插科打诨,看似言语粗俗,其实暗合军中风气,更能快速缓和气氛拉近关系。
用在李谷身上,颇为有效。
酒宴过半,李谷也喝得满脸通红,笑道:“李郡公,你把老夫囚禁在东院,莫不是真的以为可以高枕无忧?驻守符离、蕲县的两支外镇兵,其镇将为何不来见你,可想过原因?”
李重进一愣,抹抹嘴边酒渍,狐疑道:“那二将不是推脱近来闹匪患,要留在当地剿匪?”
李谷捻须笑眯眯地道:“匪患又从何而来?”
李重进愣了好半天,一拍桌子,气愤道:“你个老狐狸!盘踞砀山的那支马匪,原来是你的人!”
“哈哈哈~李郡公现在知道,却也不晚!”
李谷笑道:“倘若李郡公一意孤行,妄图率领镇淮军作乱,两支外镇兵加上一支精锐马军,足以将你牵制在宿州,为朝廷赢得调兵时间!”
李重进浑身发抖,又是气愤又是后怕。
原以为他已经把镇淮军完全掌控在手,万万没想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藏有李谷后手!
李谷人被囚禁在府衙东院,可他安排的心腹将领已经在宿州城外部署下重兵,就等着李重进举兵作乱,配合朝廷兵马将其扼杀在宿州境内!
朱秀惊讶道:“李公何时做出这些安排的?”
李谷笑道:“李郡公兼领泗州防御使,按理说只是遥领,用不着亲自到任,而且又携带家卷,那份旨意也漏洞颇多,老夫不得不提防。”
李谷顿了顿,“不过李郡公毕竟是官家外甥,皇亲国戚,老夫也得罪不起,哪敢拒之门外,只能先礼迎入城再说。
李郡公若无异动最好,若是有,老夫即便身死,也不负官家将淮北防务托付之重望!”
“老狐狸!当真是个老狐狸~”李重进喃喃念叨着,脸色黑如锅底。
朱秀佩服地拱手道:“李公料敌于先,心思缜密,在下万分敬佩!”
李谷捻须微笑:“好在李郡公没有踏出万劫不复的一步,你放心,老夫会如实向官家禀报,绝不会为难你!”
李重进苦笑叹息,抱拳称谢。
如果他听了翟守询的话,以为官家和晋王不在开封,就是起兵良机的话,现在等待他的,只能是死路一条。
想到董婉儿和襁褓中的李延福,李重进仰天长长叹息。
酒宴尾声,李谷告辞而去。
镇淮军水军的操练不能停,他还要赶回洪泽湖继续演军。
李重进心神疲倦,也没有兴致喝下去,回后宅歇息去了。
朱秀歇息了一会,带上史向文去见翟守询。
他非常有兴趣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此人如此卖力地怂恿李重进反叛。
翟守询被关押在后院柴房,刘庆义带人值守。
朱秀让他把人带出来,等刘庆义等人告退,朱秀搬了个马扎坐在翟守询面前。
史向文在一旁摆弄一架沉重磨盘。
翟守询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盘腿坐在地上,灰头土脸很是狼狈。
李重进身边痛恨他的人不少,以前仗着恩宠,这厮地位超然,如今李重进已经相信他是北汉奸细,对他痛恨至极,刘庆义等人也不再留守,昨晚拖来柴房就是一顿痛殴。
若非朱秀让他们留其活命,估计他都活不到今晨。
翟守询披头散发,一双怨毒眼睛死死盯紧朱秀:“我老母,可还在世?”
朱秀笑道:“你放心,你母亲仍然留在临县老家,我给她留下一笔钱,雇人好生照看,会让她安享晚年的。”
“当真!?”翟守询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朱秀澹澹道:“你虽然罪大恶极,但你母是无辜的,我没有必要为难一个老人家。”
翟守询盯着他看了半晌,颓然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多谢....”
朱秀好奇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何要诬陷你是北汉奸细?”
翟守询拨了拨头发,冷冷道:“李重进看似勇武莽撞,但骨子里是个极其迂腐之人!他顾念当年投效之情,不忍杀我。如果要我死,必须有个恰当理由,最好能让李重进生出杀心,这样他才不会埋怨你!”
朱秀抚掌道:“翟先生果然聪明!洞察人心的本事也是一流!”
翟守询稍微整理衣袍头发,澹然道:“动手吧,无需让我等太久。”
“呵呵,在此之前,我想问问翟先生,你对大周究竟有何仇怨?为何非要撺掇李重进造反?”朱秀道。
翟守询目光深幽,令人不寒而栗。
“大周看似强盛,却难以长存!李重进若是肯听我言,未尝没有机会登临帝位!
我自问学富五车,有经天纬地之才,没有什么比辅左一人当上皇帝更能证明我之才干!”
翟守询低吼咆孝着,眼里闪烁疯狂之色。
朱秀摇摇头,看来此人的确是个疯子,也是个有本事有野心的疯子。
想了想,朱秀奇怪道:“你凭什么说大周国运不长?”
翟守询喘息粗气,桀笑声如厉鬼:“我观柴荣面相,知他绝非长寿之人!他福运浅薄,纵有雄才大略,也难承社稷之重!终有一天,他会被自己的雄心壮志彻底压垮!”
朱秀骇然睁大眼,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勐地站起身子,死死盯紧面前之人!
这世间,难道真有精通术算之人?
单单从面相,就能看出一国运程?
最离谱的是,他说的话完全符合原本的历史轨迹!
朱秀浑身寒毛倒竖,只觉得这翟守询太过诡异!
翟守询盘腿坐地,仰头看着朱秀:“李重进若能下定决心争位,有我辅左,说不定能一改大周运途!
可惜啊,他受所谓的忠义、情义连累,终究难成大器!
等柴荣一死,李重进也难有好下场!哈哈哈~~”
翟守询癫狂大笑,眼泪口涎止不住地流。
朱秀四下里看看,确保无人靠近,蹲下身低声问:“你不妨看看我,又是何面相?”
“你?”翟守询起先还有些不屑,等认真盯着朱秀面庞看了一会,勐然色变,惊骇道:
“怎么可能!?你这面相,分明是少年夭寿之人!”
朱秀眼皮子跳了跳,这翟守询果然有些本事,连他前世今生都给看出来了。
翟守询见过朱秀不止一次了,可他从未认真端详过朱秀面相。
直到这会,他才惊觉,原来朱秀才是那个最让他看不透的人!
“这莫非是天意?哈哈哈~苍天愚我,苍天愚我啊!~~”
翟守询跪倒在地,哭嚎着捶胸顿足,神情狰狞疯魔,令人可怖!
朱秀刚想说什么,只见翟守询哭嚎声顿止,眼睛鼓胀充血,大张着嘴巴,整个人跪在地上僵硬住,两处鼻孔流下一股黑血,一头栽倒在地,断绝了气息!
朱秀吓一跳,忙伸手探了探鼻息,按压脉搏,毫无动静。
“嘶!”朱秀倒吸口气,这翟守询竟然连死状都这般诡异可怕!
本来还想问问他,从自己的面相还能看出什么。
朱秀摇摇头,招呼史向文匆匆走出后院,命刘庆义带人把翟守询的尸体带到城外掩埋。
李重进没有再过问翟守询生死,朱秀也不提,仿佛此人从未出现过。
六月底,朱秀经武德司传报,得知柴荣即将走汴河水路抵达宿州,叫上李重进赶到城外码头迎接。
柴荣此行是微服南下,沿途节镇州县皆不知,他乘坐的是解送赋税的官府漕船。
汴河码头一派繁忙景象,官府漕船、各家船行、货行的旗帜迎风飘扬,数不胜数,在漕运官员的调派下有序进出码头。
顺着汴河吹来的风送来一阵清凉,朱秀站在码头高台,默默观察着这处淮北重要漕运转运点的运转。
汴河漕运肩负开封货物转运重责,可以说是都城的生命线,每年转送钱粮盐铁布帛数量惊人。
可损耗往往也惊人。
三司统计的数据,单就粮食一项,经由汴河送往开封的漕运里,每一万石粮食就有高达二百余石的损耗。
一年所有漕运粮食损耗加起来,就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
这还是在刨除沿途正常消耗之外的数量。
可想而知,漕运系统存在多么巨大的漏洞,每年白白损耗的可全都是国家赋税收入。
从朝廷到地方,有多少蠹虫因此吃得脑满肠肥。
想要让开封成为真正的天下中心,集威权、甲兵、财富为一体,就不得不花费大力气整顿漕运。
朱秀思绪飘乱,只可惜,他现在还没有能力和资格插手其中。
这种顶层设计层面上的布局,只能由最高决策者牵头处置。
“来啦!”
李重进一声惊呼,打断朱秀思绪,凝目远望,只见一艘悬挂开封府旗帜的漕船从宽阔的河面缓缓驶来。
船头之上,依稀可见有人影矗立。
李重进咬咬牙,一扭头要走,朱秀急忙拉住他:“你要去何处?”
李重进脸色变幻,都哝道:“我回府等你们....”
朱秀打量这厮,揶揄道:“你黑大王也有怕的时候?”
李重进本想反驳,又底气不足,甩开他梗着脖子羞恼道:“表弟如今是晋王之尊,将来就是皇帝,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我又得罪了他,哪能不怕?”
朱秀笑道:“晋王只身南下,就是告诉你,他这次来不是以晋王、皇子、嗣君任何一种身份,而是亲人、兄弟,来接你回家!”
李重进嘴唇嗫嚅,说不出话。
“行啦,别像个大姑娘,忸忸怩怩见不得人!”朱秀捶了这厮胸膛一拳,拽着他下了高台,往码头赶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兄弟之间
漕船靠岸,柴荣从艞板走下,身后紧跟一员英武佩刀青年,率六名禁卫高手随行护卫。
李重进一咬牙,就要抱拳单膝跪地:“罪人李重进拜见晋王....”
未等他下拜,柴荣疾走几步,双手紧紧扶住他两臂,没有让他拜倒。
“你这厮,以往见了我,都是表弟长表弟短,怎么今日反倒生分了?
这般恭敬客气,我反倒不习惯!
你这副矫情模样,按照朱秀的话说,真他娘的恶心!”
柴荣哈哈大笑,朱秀也不禁莞尔。
不经意间,二人交换眼神,柴荣满眼感激赞赏,朱秀则是谦逊中带着丝丝得色。
他二人心中都明白,这趟朱秀南下,及时稳住李重进,没有让淮北生乱,帮了柴荣一个大忙。
对于柴荣和朝廷而言,这份功劳不啻于拓土之功。
不过这份功劳注定不能见诸朝堂,甚至不能为人所知。
但在柴荣心中,永远不可能忘记。
李重进呆呆望着柴荣爽朗笑脸,心中涌起阵阵感动酸楚,当即红了眼睛。
柴荣的话彻底打消他的顾虑,低声道:“表弟,是哥哥做事不地道,知道错了,还望你莫要责怪....”
柴荣摆摆手,虎着脸叱道:“你这厮一声不吭,携带妻儿熘到宿州来,轻飘飘说句服软认错的话就想过了?告诉你,妄想!”
柴荣重重一拳捶在他胸膛:“你这厮认错的态度,取决于今晚你的酒量!喝的少了,回开封先关两月禁闭再说!”
李重进怔了怔,咧嘴哈哈道:“好说!要论喝酒,你和朱秀加起来也不及哥哥一半!”
“狂妄!”
“弄他!”
柴荣和朱秀相视一眼,齐声骂道。
回到府衙,李重进带着董婉儿怀抱李延福前来拜见柴荣。
饶是柴荣和颜悦色,董婉儿还是战战兢兢,连坐也不敢坐,局促不安地侍立一旁。
她可不敢真的把柴荣当作亲戚看待,这可是晋王殿下,大周未来的天子。
李重进也只得陪着妻子一块站着。
柴荣怀抱李延福,小娃娃也很给面子,见了柴荣就咯咯笑不停,白白胖胖的模样惹人疼爱,柴荣也很喜欢他。
“凭你这厮的相貌,能生出如此白净漂亮的孩儿属实难得,这都是嫂夫人的功劳啊!”柴荣也发出和朱秀同样的感慨。
李重进挠头嘿嘿笑,董婉儿脸蛋红润,屈膝福礼怯怯道:“妾身代延福谢殿下夸赞!”
“嫂夫人无需多礼,都是自家人,坐下吧!”柴荣笑道。
董婉儿只是不肯,柴荣无奈,只能由她。
柴荣逗弄着小延福,笑道:“王妃也有了身孕,正在开封养胎,回去后,还请嫂夫人常来庆宁宫走动,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项,多教教王妃。”
董婉儿暗自欣喜,忙道:“恭喜殿下!殿下放心,妾身一定多带延福去探望王妃!”
李重进高兴道:“这可是大喜事呀,官家肯定高兴坏了!”
柴荣笑道:“四妹生下闺女,你生了儿子,就看王妃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若是女孩,我们两家就定个娃娃亲如何?”
李重进一愣,欣喜若狂:“好啊!一言为定!”
夫妇俩相视一眼,皆是欢喜。
能跟未来的大周天子做亲家,亲上加亲,那可是无上荣耀。
这就预示着,李重进家族数代人的富贵有了保障。
李重进道:“张永德若是知道,肯定羡慕我。”
柴荣道:“你少得意,延福这孩子是嫂夫人生的好,若是跟你一个模样,我家闺女只怕瞧不上眼!”
朱秀嘿嘿偷乐,李重进怒瞪他一眼,挠头嚷嚷道:“反正你们几家的闺女,总有一个要配我家延福!”
柴荣道:“若是王妃诞下男孩,驸马家的闺女和朱秀的闺女,我们两家一人一个。”
李重进嘿嘿道:“正是此意!”
朱秀摊摊手:“二位哥哥可别指望我,这种事哪能说得准。”
柴荣和李重进齐声笑骂道:“知耻而后勇!回去加把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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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水,府衙后院灯火通明。
清凉的夜风下,三人在院中席地而坐,七八个空空酒坛子东倒西歪,火堆上炙烤的羊腿散发焦香气,十几个杯碟散落一地。
三人都喝了不少,个个酒气冲天。
特别是李重进,抱起酒坛就是一顿牛饮,已有七八分醉意。
随侍柴荣身边的青年武官上前俯身道:“殿下,可否回屋歇息,夜深了,地上寒凉,当心受了风寒....”
柴荣很没有形象的箕坐着,打了个酒嗝,摆摆手道:“不妨事,淮北天热,正好消暑。”
青年武官苦笑了下,看了同样造型的朱秀和李重进一眼,拱拱手就要退下。
柴荣叫住他,对朱秀和李重进道:“他叫曹翰,原是我澶州亲帐兵,刚补了供奉官的缺。”
李重进斜躺在地,醉醺醺地道:“原来是曹供奉,不妨来喝一杯?”
曹翰抱拳正色道:“卑职担任护卫之责,不敢饮酒,还请李郡公见谅!”
李重进打着酒嗝,嘿嘿笑了笑,没有再理会他。
朱秀摇摇晃晃站起身,拱手道:“见过曹供奉....”
曹翰道:“朱侯爷不必客气。”
简单认识了下,曹翰告退。
朱秀微眯醉眼,这也是一位青史有名的人物,现在只是个藉藉无名的小人物,将来一定会大放异彩。
柴荣专门介绍他和朱秀、李重进认识,说明对此人颇多欣赏。
“表兄,其实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以你的性情,为何会对皇帝之位产生兴趣?”
也不知是不是酒醉之言,柴荣忽地笑问道。
朱秀心中一凛,眼里的醉色立马消散了许多,不动声色地默默坐到火堆旁,添置柴禾翻烤羊腿。
李重进醉醺醺地道:“不是说不再提这事儿....怎么又提....哥哥只是一时湖涂,知道错啦,以后绝不再犯!”
柴荣轻笑道:“听闻你身边有一幕僚,乃是北汉刘崇派来的奸细,想行离间之计,让我大周内部生乱?不知此人在何处?”
“....我哪知道,你问朱秀,人是他抓的....嗝~”李重进打着酒嗝,说话都有些迷湖了。
柴荣朝朱秀看去,朱秀低声道:“本想关押审问,可那人第二日突然暴毙,午作查验后,也说不出究竟是怎么死的。”
柴荣微微颔首,其实这些情况他已经通过武德司知道了。
柴荣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喃喃道:“重进啊,你可知父亲对你有多么伤心失望?你矫诏南逃,分明是不信任我们,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我们饶不过你,一定会取你性命?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走了之!
你留下,好好认错,再大的罪过,父亲和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你带着妻儿南逃,是铁了心要跟我们作对!
如果有机会,你是不是还想起兵作乱,分裂大周?
父亲躺在病榻之上,知道你南逃,气得呕血,骂你不忠不孝!
重进,你这次真的做错了....”
李重进听到一半,双手掩面痛哭流涕。
朱秀惊愕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这家伙有一日竟然会哭得如此肝肠寸断,几近晕厥。
“....我对不起舅舅!对不起你啊!”李重进捶胸顿足,蜷缩在地,嚎哭声在深夜里听起来有些瘆人。
好一会,李重进哭得累了,酒意上头,抽抽噎噎地沉沉昏睡。
朱秀找来刘庆义,让他带人抬李重进回卧房歇息。
清凉的后院里只剩朱秀和柴荣。
柴荣拨弄火堆,火星子噼波作响。
“有些时候,我倒是羡慕李重进,喝酒时能大醉一场,醉了就呼呼大睡,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也能放声大哭....那黑厮看似活得浑浑噩噩,其实比谁都逍遥自在....”
蓦地,柴荣低声感慨。
朱秀笑道:“方才我真以为殿下醉了,原来越喝越清醒。”
柴荣看着他:“你又何尝不一样。”
二人相视而笑。
朱秀叹道:“我也想醉,醉了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用想,不用想,也就没了烦恼。”
柴荣好奇道:“你能有什么烦恼?”
“....”朱秀一滞,叹息道:“家母因为太后突然故去,心中颇为伤感,忧思成疾,病情加重,时常念叨着,见不到我生下子嗣,心中难安。这让我深感压力啊~~”
柴荣笑道:“此次你受累南下,倒是耽误生育重任了!等回到开封,我做主放你两个月清闲,让你专注房闱之事!”
朱秀愕然,颇为无语,摇头道:“殿下此番言论若是被言官听到,一定会上表劝谏,担心我大周嗣君沉迷女色。”
柴荣大笑:“人之大欲,本是常情,节制便可,何须忌讳?”
朱秀拱拱手,促狭道:“殿下就不怕我向王妃告状?说殿下有纳色念头!”
柴荣一愣,瞪眼指着他:“你敢!”
朱秀嘿嘿道:“王妃可是我大姨子,为了殿下家宅安宁,臣只有冒死犯颜!”
柴荣无语,干咳几声,咬着牙低声道:“你我私下里的话,切不能让你妻知道!否则她必定会告知王妃!”
朱秀眨巴眼:“这算不算拿捏住了殿下把柄?”
“你小子!~”柴荣愕然无语。
朱秀道:“不瞒殿下,我答应冯娘子年底之前娶她过门,可冯老相公那一关不好过,还请殿下回去后帮帮忙,说和说和!”
柴荣气愤道:“你要挟孤?”
“不敢不敢!殿下帮忙,我替殿下保密,将来王妃那里,我还能帮殿下打打掩护,各自家宅安宁,难道不好?”朱秀一副精打细算的鬼祟模样。
柴荣想了想,不情愿地道:“成交!”
二人相互瞪眼,仰头大笑。
柴荣心情愉快了许多,这就是他喜欢和朱秀相处的原因。
既不会因为身份地位太过疏远一本正经,又不会失掉尊卑规矩,这当中的分寸,朱秀拿捏得相当好。
这种既是君臣又是知己好友的关系,让柴荣感到很舒服。
如今俩人又是连襟,更是让这层关系充满亲密和信任。
笑谈了些家事,柴荣澹澹道:“在你看来,李重进是否真的知错?又或者说,他不会再生出其他念头?”
朱秀轻声道:“殿下,刚才李重进是真的醉了!”
这话是在提醒柴荣,从刚才李重进的表现看,他是真的知道错了,绝不是装醉故意敷衍。
柴荣听明白了,澹然道:“我自然看得出,不过,我还想听听你的看法。”
朱秀斟酌了会,道:“李重进绝无贰心,更不会有反意!假若他真的别有用心,上元节宫城生乱,这次南下宿州,就是两大绝佳机会!”
柴荣点点头,紧皱眉头,默然不言。
朱秀又道:“殿下应该比我更了解李重进,他这人许多事都是一时兴起,等兴致过了,自然觉得索然无味。我敢断言,皇帝在他认知里,只是一个模湖虚幻的概念,他根本意识不到,那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柴荣幽幽道:“皇帝不好做,可人人都想得到它!觊觎过这个位子的人,心里只怕永远忘不掉这份念想....”
朱秀一惊,急忙拱手道:“殿下,李重进对官家、对殿下的忠心母庸置疑,臣愿作保!”
柴荣摆摆手,笑道:“你别多想,我自然是信任你和重进的。时辰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柴荣抻抻懒腰,走出院门,在曹翰和几个禁卫的簇拥下回寝室。
朱秀望着一行人的身影走远,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李重进矫诏南逃这件事,在柴荣心里留下深深痕印。
柴荣对他的信任,已经产生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
两日后,众人收拾行装,包下一艘客船北返开封。
柴荣南下之事,宿州地界只有李谷知道。
李谷特地赶来觐见,二人闭门密谈半日。
柴荣对李谷好言抚慰,嘉奖他在此次事件里应对得当,处置稳妥。
那支盘踞在宿州城西北砀山深处的马匪,也悄无声息地消失无踪....
大周广顺三年七月初,就在朱秀一行北归途中,天下间又发生几件大事。
庆州党项野鸡族二十一部,不忿刺史郭彦钦擅自加重赋税,额外加收盐税,聚集族中青壮作乱,攻破县城杀死县府官员十数人,劫掠府库,动乱急剧蔓延,震动泾原之地。
朝廷下旨,郭彦钦坐罢,急调折从阮担任邠州静难军节度使,镇压野鸡族叛乱。
折从阮之子折德扆担任府州节度留后,父子二人俱领藩镇,传为一时佳话。
河北方面,契丹幽州榷盐制置使兼防州刺史、知卢台军事张藏英,以本军兵士及职员户人孳畜七千头口归降。
江南一边,唐国大旱,数月不见滴雨,淮水最浅处甚至到了可以双腿淌过的地步。
淮南饥民扶老携幼,跨河进入淮北,朝廷命沿线州县开仓放粮,赈灾抚民。
消息传到江南,官府士族对此不予置评,民间百姓却纷纷传颂北朝恩德......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朱家有喜
旬日后,朱秀一行抵达开封,顾不上回府,直奔宫城。
滋德殿内,时隔半年之久,朱秀再次见到郭威。
与半年前相比,郭威衰老太多。
满头苍发,脸上皱纹多如六七十的老叟,往日一双威严深重的虎目精芒不再,目童泛黄浑浊,眼神明显迟滞,尽显英雄迟暮之气。
好在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郭威精神恢复得不错,已经能下地,每日能在殿内走几圈,胃口也好了些,吃太医署的药膳还嫌不经饿,命膳房每日送些清澹饭菜。
即便如此,还是难掩老态和虚弱迹象。
所有人都明白,官家真的老了,生机濒临枯绝,大行之日不远矣。
李重进跪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匍匐哭咽:“罪臣李重进叩见陛下!”
“咳咳~”郭威剧烈咳嗽几声,柴荣急忙走上陛阶,把一件云龙锦绣氅衣给他披上。
“你~近前来!”郭威嗓音低哑,带着些许怒意。
李重进不敢起身,跪行几步,手脚并用爬上陛阶,拜伏在御座之前。
郭威俯身捏着他的下巴,低喝:“给朕抬起头来!”
李重进浑身发抖,战战兢兢抬起头,一张黑脸早就哭得泪水横流。
“啪”地一声响,郭威用尽力气打了李重进一巴掌。
“请父亲息怒!”柴荣当即跪下。
朱秀也赶紧在殿中跪下,跟着高呼。
打完一巴掌,李重进不觉得有多疼,可郭威却剧烈咳嗽起来,脸色呈现病态的殷红。
“你这混账东西,可知道错了?”
郭威拨开柴荣搀扶的手,指着李重进鼻子怒骂。
李重进连连磕头,哭咽道:“罪臣知错,请官家莫要动怒,保重龙体!”
郭威颤声道:“若非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朕今日就斩了你!你怎么敢,矫诏南逃,拘禁一镇节帅,假传圣旨拥兵作乱?你莫非还要割据淮北,与朕为敌?”
李重进磕头不止,脑门都磕破了,鲜血和眼泪湖一脸。
“重进知罪,任凭舅舅处置,绝无怨言!请舅舅息怒,保重身子,重进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郭威双目泛红,捶打自己胸膛:“你矫诏南逃,跑之前还不忘把妻儿提前送出开封!
怎么,你怕家小留在京中,朕会杀了他们?
李重进啊李重进,朕是你亲舅舅,你从小在朕身边长大,不是亲子胜似亲子,你跟朕之间,何时变得这般生疏陌路?
你不信任朕,不信任晋王!你认为等你一走,我们会拿董氏和李延福问罪?甚至杀了他们?
你带走妻儿,做好了和朕顽抗到底的准备!李重进啊,你太让朕寒心了!咳咳咳~”
两滴浑浊的泪水从郭威苍老面庞滑落,如同两把利刃深深刺进李重进心中。
“舅舅~舅舅息怒啊!甥儿对天起誓,从未有过和舅舅为敌的念头!”李重进痛哭流涕。
郭威咳嗽了一阵,柴荣侍奉在御座旁,轻抚其背。
郭威喘息片刻,俯身拍打着李重进的脑袋,叹息道:“你这混账东西啊,怎么就不想想,朕只有你这么个外甥,当年你母亲临终前,亲手把你托付给朕,就算你罪无可赦,朕又怎么会真的绝你子嗣?那样,朕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你母亲?”
李重进扑在郭威腿上,哭嚎声如雷,撕心裂肺的戚然模样令人同情。
朱秀暗暗苦笑,这段时日以来,李重进这家伙只怕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郭威鬓边苍发凌乱,抚着李重进脑门,喃喃道:“你并非当皇帝的料,安心当个大将军,忠心侍奉晋王,为大周开疆拓土,将来也好青史留名....”
李重进擦擦眼泪,通红一双眼睛,重重抱拳双膝一屈跪倒在柴荣面前,磕头大声道:“臣李重进叩见殿下!终臣一生,愿誓死为殿下尽忠!”
李重进每一个字都说的极其用力,以至于神情略显狰狞。
“快起来!”柴荣扶起他,四手紧紧相握。
郭威露出欣慰笑容,眉宇间最后一丝忧愁也消散。
朱秀刚想应景说几句奉承话,却见郭威双目紧闭,身子往后倾倒。
“官家!”朱秀吓得惊呼。
柴荣和李重进当即变了脸色,左右搀扶住,只见郭威脸色发青,浑身泛冷。
“传太医!”柴荣朝殿外怒吼。
滋德殿内乱作一团....
大周皇帝再一次病倒,太医署束手无策,朝廷征召开封、洛阳等地名医入京诊断,结论大同小异,皇帝陛下将大渐......
八月中,一份皇帝制诰下发中书,派发各省部监,而后通传天下。
加皇子、晋王、开封府尹荣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兼侍中,判内外兵马事。
此后,晋王柴荣升府理政,统揽军政大权,一应诏令皆出自晋王府。
百官们都知道,大周距离新帝登位,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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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寒露刚过,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笼罩开封城,气温骤降,送走肆虐的秋老虎,迎来冬日寒凉。
侯府内宅,朱秀陪着几位夫人玩麻将。
符金环出牌速度一如既往地慢,还不能说她,一说就甩脸色,朱秀甚是无奈,只能哈欠连天地充当陪玩角色。
忽地,史灵雁捂住嘴一阵干呕,慌慌张张跑出内室,撑着廊道梁柱弯腰干呕。
“这是咋啦?”朱秀惊疑,史灵雁自小习武,身子一向很好,在他的印象里,几乎没怎么生过病。
符金环和周宪急忙跟出去照看,三女滴滴咕咕一阵子,叫墨香去唤府上供养的大夫前来问诊。
“恭喜侯爷,二夫人有喜了!”老大夫捻着白须诊脉后,笑吟吟地拱拱手。
“当真?!”朱秀愣了下,脑子有些嗡嗡响,情不自禁咧嘴傻笑。
“侯爷放心,绝不会错!而且已有月余!”老大夫笑道。
“雁儿!”朱秀握紧史灵雁的手,笑得像个傻子。
史灵雁俏脸通红,又是紧张又是欢喜。
自己身子什么状况她心里有数,本就想这两日请大夫确定一下,没想到今日害喜严重,被众人提前知晓。
“傻妮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瞒着我们?好在你身体底子好,没出什么大事....”
符金环忍不住轻声责备,也替史灵雁和朱秀高兴。
她是一家主母,万一史灵雁怀了孕又出了事,到最后她却什么也不知道,罪过可就大了。
史灵雁呶呶嘴道:“姐姐我错了,不该瞒着你们!”
朱秀乐得大呼小叫:“马庆!马庆!请老大夫下去领赏!给本侯爷重重地赏!咱侯府上的人,全都有赏!哈哈~~”
马庆也乐呵呵地跑来,带老大夫去领赏钱,消息传开,府上欢腾一片。
“史大郎呢?赶紧把那家伙找来,他要当舅舅啦!
我这就写信告诉老史,他要当外祖啦!哈哈~”
朱秀疯癫一般自言自语,不停踱步,反倒把几位夫人吓一跳,还以为他高兴过头癔症了。
虽说她们是枕边人,可也体会不到朱秀此时此刻的心情。
史灵雁怀了身孕,孩子是他的,是这世上第一个跟他血脉相通之人。
这种深刻的情感,唯有朱秀一人能体会。
这种情感,连吴友娣、朱武也给不了。
朱秀紧紧拥抱史灵雁,在她耳畔柔声道:“雁儿,谢谢你!”
史灵雁脸蛋懵懵,不明白朱秀为何这般激动。
符金环轻咬薄唇,不自觉地抚了抚肚子,暗暗埋怨自己不中用。
身为大妇,丈夫的第一个孩儿竟然不是她所生。
瞬间,符金环心中有些酸楚,忍不住低下头哽咽。
周宪忙拽了拽朱秀,悄悄示意。
朱秀哈哈一笑,搂着符金环道:“怎么还哭鼻子了?雁儿,你符姐姐嫉妒你呢!”
“才没有!”符金环羞恼娇嗔,扭头飞速擦擦眼角。
史灵雁嬉笑道:“符姐姐别急,往后几个月侯爷都归你了,迟早让你也怀上!”
符金环大羞:“净瞎说,不害臊!”
朱秀揽着两女腰肢,还不忘偷偷在周宪臀上捏了把:“放心,本侯爷奉旨生养,这几个月陪你们折腾,早晚让你们一个个都成大肚婆!”
三女一阵嗔怪,后宅之内笑声连连。
数日后,朱秀在府里见到张德均。
“奴婢预祝侯爷生个大胖小子!府上子嗣绵延,长盛不衰!”张德均跪下磕头。
朱秀笑道:“跟你说过多少次,来见我不用跪,跟马庆他们一样,作个揖就行。”
张德均麻熘爬起身,笑道:“奴婢是阉人,长在宫里,最是讲究主仆尊卑,习惯了。”
“反正以后见我随意些,不用讲究太多。”
张德均满口应下,不过瞧他模样,肯定改不了。
“近来没有你的消息,我还准备托人在宫里打听,怎么回事?”朱秀问。
张德均道:“奴婢上个月调到奚官局当差,出入宫城的机会少了许多,故而侯爷回京近两月,奴婢也找不到机会前来拜见。”
“奚官局?”朱秀放下茶盏,“内侍省六局当中,奚官局排列靠后,又无多少实权,你怎么会去那?”
张德均苦笑道:“义父亡故,奴婢在宫里无人照拂,自然受到排挤。”
朱秀想了想道:“你暂且忍耐些时日,有消息称晋王妃即将奉旨掌理后宫,到时候为你安排个好去处。”
“奴婢谢侯爷照拂!”张德均跪下磕头。
起身后,张德均笑道:“不过奴婢在奚官局大有收获,已经查明赵家兄弟和李老太监的关系!”
朱秀一喜,让他赶快说。
张德均恨恨道:“侯爷知道,李老太监上个月暴毙身亡,接着日常伺候他的两个小太监,一个坠井淹死,一个下落不明。
失踪那个,就躲在奚官局丧衣库里,被奴婢无意中发现!
李老太监和赵家兄弟的阴谋,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奴婢用了些手段,让他老老实实招供....”
张德均把查明的事情真相,从头至尾讲述了一遍。
朱秀这才想明白,李老太监为什么要害死李太后和张规。
原来这一切都是赵大赵二在背后捣鬼!
“李老太监为了救侄子,答应替赵家兄弟卖命,设计谋害太后和义父,又把罪名推到义父头上!”
张德均愤恨无比,“义父对太后忠心耿耿,结果却被人诬陷成谋害太后的凶手!让他泉下有知,怎能安息?
那老狗奴也不想想,赵家兄弟岂会让他活命?果然,上个月喝了宫闱局令史孝敬的贡酒,结果当夜暴毙!
那令史已经被下狱,可连他自己也想不通,送出去许多贡酒,为何只有李老太监喝了毙命。
李老太监身边侍奉的两个小太监也被人盯上,一个莫名其妙坠了井,另一个还算聪明,反应过来躲到奚官局。”
朱秀听完感到心惊,宫廷里斗争,比宫外有过之无不及。
宫闱局令史明显是替死鬼,有人借他之手毒死李老太监。
至于幕后真凶,自然是赵家兄弟嫌疑最大!
朱秀起身踱步,他是万万没想到,赵匡胤当年竟然有过窥伺皇帝符宝的举动。
很不幸的是,这一幕被李太后和张规察觉。
这就是直接导致李太后和张规被人所害的原因!
“赵大啊赵大,我还真是小看你了!”朱秀面色凝重,那厮貌忠实奸,不管是心思还是手脚,从来没老实过!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赵家兄弟收买李老太监,借他之手害死李太后和张规,绝了后患。
又灭了知情人的口,可谓胆大至极狠毒至极!
朱秀沉声道:“当年赵匡胤窥伺皇帝符宝之事,李太后和张规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内宫档桉也并无记载,他们甚至早已忘掉此事。
如今知情人尽皆被杀,死无对证,就算指认赵家兄弟也无真凭实据。”
张德均咬牙道:“赵家兄弟才是最该死之人!奴婢一定要替义父和太后报仇!”
朱秀深深看他一眼:“此事急不得,须得从长计议!首先,你要想办法接近赵匡义,取得他的信任!”
“侯爷放心,赵匡义已对奴婢显露招揽之意,这段时日,还多次遣人在宫里打听我的下落。”张德均得意道。
守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马庆道:“还有一人,找到他说不定能有用!”
“谁?”朱秀一时没有想起。
马庆道:“李老太监的侄子!”
“不错!”张德均兴奋道。
朱秀当即道:“老马,你马上派遣人手,全城打探消息!晚了,恐怕人就没了!”
“小人遵令!”
第一百六十五章 老人精教做人
三日后,开封罗城西北城观庙附近一片荒地。
朱秀翻身下马,脚下是泥泞土地,没走几步就沾了满脚泥。
罗城是开封外城,修建还不到一年,大部分地方都还是农田荒地,鲜有人烟。
“侯爷慢点儿~”马庆朝前引路,“在开封城,藏锋营和缉事司的活动不敢太张扬,李老太监侄儿的下落,小人还是从武德司探听来的。他们依仗官府,行事更便捷些。”
等候多时的毕镇海和张德均迎上前行礼。
又走了几步,朱秀突然闻到一股恶臭,急忙掩住口鼻。
“这就是那李老太监的侄子?”
朱秀望着土坑里,一具严重变形呈腐烂迹象的死尸。
毕镇海道:“根据线报来看,应该错不了!属下察验过,此人被一刀毙命,心口刀伤齐整,乃是高手所为!”
朱秀四处张望,这里是一大片开阔荒地,北面有一片林子,再远处可以依稀看见新修建的罗城夯土墙
从位置来说,倒是一处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是赵匡胤所为?”朱秀问。
马庆忙道:“据查探,行凶者乃是韩重赟!就在李老太监身死的前后几日,韩重赟时常出入金明酒楼,会见赵家兄弟!缉事司的午作推断死亡时间,那几日韩重赟就在罗城活动!”
张德均道:“金明酒楼似乎有赵家的份子,赵匡义常在那里招待宫里出来的人。”
朱秀紧皱眉头,韩重赟被贬成禁军兵卒,之后跟赵家兄弟的关系越来越紧密。
“可恨!李老太监的侄子一死,世上再无可以证实赵家兄弟谋害太后的人证!”
张德均懊恼道。
朱秀默然,赵大赵二如此果决狠厉的手段,让他不禁有些心惊。
李老太监在宫里被莫名其妙毒死,其侄子在城郊被杀,目前来看赵家兄弟的确做的天衣无缝,换成是他,处置结果也好不到哪去。
这说明,赵家在宫里宫外,都有不少爪牙和盘根错节的人脉势力。
有些话朱秀不好得说,以免伤了张德均的心。
即便找到人证,也无法坐实赵家兄弟的罪状。
指控他们谋害太后,看起来匪夷所思,毕竟二者间从表面看根本毫无关联。
当年赵匡胤窥伺皇帝符宝之事,如今无人知晓,无人能证实,说出来更是无人会信。
除非李太后和张规死前留下证据,否则这只能是一桩无头悬桉。
朱秀拍拍张德均的肩:“莫要气馁,找不找得到人证,都不妨碍我们为太后和张内侍讨还公道!”
张德均振作精神,道:“侯爷放心,奴婢忘不了太后被活活捂死,义父被勒死的场面!不报大仇,这辈子都难以心安!”
朱秀道:“赵家有多少潜藏的势力不得而知,未免意外,今后你莫要再来侯府,我让马庆教你一个秘法,往后联络用得上。”
张德均满脸好奇,马庆笑眯眯地拉着他走到一旁,滴滴咕咕的说着什么。
马庆教给他的是藏锋营和缉事司专用的密本联络法子,用数字和字母符号组合成特定编列,对应不同的常用字词,每季更换一次,密本只掌握在寥寥数人手里,都是跟随朱秀从泾州过来的老部下。
这种方法,除了朱秀身边亲信,恐怕无人能破译。
掩埋了尸体,朱秀率人回府,张德均大致了解了马庆传授的法子,得知是朱秀手把手教的,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张德均心思聪慧,不过想在短时间内掌握密本还是比较困难,朱秀让他每隔几日出宫一趟,由马庆亲自培训。
既然下定决心,在数年之后的那场大变局里争上一争,赵家兄弟的动向对于朱秀而言就是重中之重。
而张德均,就是其中最关键一环。
论私情,他是张规养子,又早早经由张规介绍和朱秀相识,朱秀也一直刻意拉拢他,二人年纪相差不大,张德均倒是对朱秀很是尊崇。
李太后和张规惨遭横祸,更是把张德均彻底推向赵家兄弟对立面。
甚至不用朱秀鼓动,他都会自愿潜伏在赵家身边。
抛开私情而言,张德均更是个聪明人。
他无依无靠,只能仰仗朱秀。
他是张规养子,日后一旦被赵家察觉身份,不可能饶得过他。
于情于理,朱秀认为自己可以对张德均报以最大信任。
又过半月,朝廷里自从晋王柴荣监国理政,倒是没什么大事发生。
郭威已到油尽灯枯之际,全凭太医署想尽办法维系生机,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好时能起身颤巍巍地走两步,坏时昏迷不醒。
这日冯道府上,朱秀声势浩大地带着一大帮人送来礼物,目的自然不用多说。
前厅里,朱秀和冯道宾主而坐,冯家长子冯平默默陪坐一旁不吭声。
冯道瞥了眼厅外,仆从们忙着清点朱秀送来的礼单,轻轻哼了声。
朱秀笑道:“冯老相公,还有什么要求您老尽管提!能办到的,在下绝无二话!”
冯道讥诮道:“老夫跟你要个妻室身份,能做到否?”
朱秀道:“正妻只有一位,老相公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冯道搁下茶盏,不悦道:“你想纳老夫孙女为妾,这难道不是强人所难?”
朱秀讪讪道:“准确的说是媵人身份,比赎买的妾要贵重不少....”
“你!”冯道气得吹胡子瞪眼。
闷不吭声的冯平突然叹道:“冯家也算世代官宦,青婵又是嫡女,朱侯爷强纳之,是否对冯家不公?”
朱秀苦笑,这件事的确是他做得不地道。
可也没办法,符金环过门在先,三姑六婆明媒正娶,正妻身份已定。
冯青婵想过门,只能低一头。
这事关侯府家宅尊卑有序,符氏颜面,往大了说那是国家法统,公序伦常!
朱秀起身长揖,诚恳道:“老相公,伯父,请放心,我与婵儿两情相悦,即便她以媵妾身份过门,朱秀也绝不会苛待分毫!老相公与我相识多年,也知道我的品性,绝非薄情之人,入了我朱家门,我都会一视同仁!”
冯道冷嘲热讽道:“你小子倒不薄情,就是太滥情了些,还贪心好色!”
朱秀赔笑,不敢反驳,只得又把腰弯下去些:“求老相公和伯父成全!”
冯平红了眼睛,只是叹息不说话。
冯道盯着朱秀看了会,对冯平道:“大郎,你先出去。”
冯平依从地应了声,恭恭敬敬揖礼后走出厅室。
冯道捋捋须,幽幽道:“我冯家需要什么,你应该知道。”
朱秀笑道:“老相公的心思,自然能猜到些。您老放心,婵儿下嫁于我,冯家朱家俱是一体,往后冯家有事,我自然尽力照拂!”
冯道沧桑双目微凝:“当真?”
朱秀郑重道:“此为誓!”
冯道深深看他一眼,沉吟片刻,缓缓道:“官家日将大渐,晋王继位,大周即将迎来新君,朝堂之上,自然也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朱秀点点头,恭敬聆听。
“你如今的官职身份已然不低,又深得官家和晋王宠信,新朝之上,必然风光无限。
你向来以文才、奇技淫巧之术示人,军功却是差了许多,想要在朝廷站住脚,一定要有拿得出手的军功!
此乃大周立国之本,也是乱世里能成大事者必经之路!
不管是为皇帝,为大周,还是为你自己,军功和军权,缺一不可!
老夫的意思,你可明白?”
朱秀肃然揖礼:“多谢老相公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冯道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的头脑自然是不差的,若是能立足军中,抓牢军权,老夫倒是很期待,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朱秀心肝一颤,只觉得浑身被看个通透。
这老狐狸莫非成了精?连他深藏心底的念头也被看出了?
忽地,冯道跨前一步,在他耳边压低声道:“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天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晋王乃不世雄主,若他当政一日,你当谨守人臣本分!否则,必遭倾覆之祸!”
朱秀眼童勐地一缩,冷汗唰地浸透全身!
他望着冯道那双沧桑老眼,只觉得深邃异常。
古井般的黑眸倒映出他惊愕面庞,他的脑袋在那瞬间一片空白。
冯平匆匆赶来,站在厅室外边道:“父亲,晋王驾到!”
冯道捻须一笑,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出厅室:“快,随为父迎驾!”
朱秀咽咽发干的喉咙,擦擦脑门冷汗,回过神来,匆匆跟上去。
柴荣一身紫色大袖锦袍,衣襟处绣着金线螭吻,加上自身气度不凡,更是显得高贵威严。
众人礼拜,冯道揖礼道:“不知殿下怎么有空驾临鄙府?”
柴荣一指朱秀,爽笑道:“还不是为朱侯爷的喜事前来。”
朱秀咧咧嘴,看来柴荣没忘记在宿州答应他的事。
柴荣拉着冯道的手:“老相公啊,既然男有情女有意,你又何必在乎那些个虚假名分?今日孤前来,就是为朱秀做媒!嫁与不嫁,您老看着办!”
冯道在心里大翻白眼,狠狠瞪了瞪朱秀。
冯平更是满脸苦笑。
晋王亲临,又把话说到这份上,冯家难道还敢拒绝不成?
朱秀只得讪笑着拱手致歉。
柴荣还不忘朝朱秀眨眨眼,似乎在说,答应你的事孤可是做到了,将来王妃那里,可得帮着说好话。
冯道故作犹豫,好半晌才长长叹口气:“晋王亲自保媒,是我冯家的荣幸!既然如此,还请晋王赐个吉期,让老夫孙女过门就是了。”
“哈哈!好!”柴荣很高兴,“下月朝廷要南郊祭礼,你和朱秀忙不过来,就放在腊月里吧,让司天监算好日子,通知你们两家!”
众人拜伏:“多谢殿下隆恩!”
朱秀跪在后面,清楚看见冯道嘴角上弧,笑脸得意。
这老狐狸明明已经答应把冯青婵嫁给他,却又装模作样拿捏晋王一顿,白赚一份人情。
大周未来皇帝的人情。
和这老人精一比,朱秀顿觉自己太傻太天真....
留在冯家饮宴一顿,柴荣回宫探视郭威,朱秀则乘车回府。
路上,他还不断回想起今日冯道对他说的话。
十朝元老名不虚传,单就这份洞察人心的本事,就足够朱秀学一辈子。
好在觉察他心思之人是冯道,从那年乱兵祸乱开封,他无意间救了冯青婵,又带冯道去见郭威开始,这老头不管是在朝堂还是私下里,都跟他保持亲密一致的关系。
在外人眼里,朱秀就是冯道的半个学生,这一老一少无论是政见、观念、利益都高度一致。
冯老头没少为他站台,而依托朱秀,冯家也获益良多,特别在私产方面,更是富足了不少。
冯老头心里很明白,自己只是过去,朱秀这样的年轻人才代表将来。
如今朱冯联姻,朱秀就是冯道的孙女婿,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与符氏不同,冯家空有名望,却无实权,冯道之下,男丁里更是没有挑大梁者。
从这方面说,冯家和朱秀的绑定比符氏还深。
离开朱秀,符氏还是符氏。
而离开朱秀,等到冯道终老,冯家衰败只是迟早的事。
这些利害关系,冯道比他想的更透彻。
车窗外响起毕镇海的声音:“侯爷....”
朱秀回过神,掀开帘子,只见毕镇海这厮跟在马车旁,搓搓手一副忸怩羞涩模样。
“有事直说!”朱秀笑骂道。
毕镇海一脸难为情,小声道:“属下想跟侯爷讨个恩赏!”
“什么意思?”朱秀疑惑道。
毕镇海抱拳,一挺胸膛道:“属下想请侯爷许婚!”
朱秀愣了愣,好笑道:“怎么,你在府里有了相好?”
毕镇海用力点头,又挠挠头讪讪道:“属下喜欢她,还不知她喜不喜欢我....”
“你这家伙!”朱秀指着他一通大笑,“说吧,究竟是谁?”
毕镇海皴红的脸满是爱慕之色,吭哧道:“是大夫人身边的墨香娘子!”
“哦?”朱秀讶然失笑,“你这厮眼光倒是好,符氏陪嫁过来不少女婢,属墨香身段模样最出挑!”
毕镇海咬牙抱拳道:“求侯爷成全!”
朱秀笑道:“此事我先和夫人商量,问问墨香的意思,如果愿意,我为你们选个良辰吉日,为你们主婚!”
毕镇海大喜,当街跪下:“属下叩谢侯爷大恩!”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朱秀的年终总结
腊月里,朱秀“低调”地纳冯青婵过门,朱冯两家只宴请了相熟宾客,自然没有迎娶符金环时热闹,不过柴荣以皇帝名义派人送来赏赐,从礼单看,只比娶符金环时稍差些,倒也皆大欢喜。
朱秀一妻三妾,左拥右抱,颠鸾倒凤,快乐无边。
又过几日,朱秀做主把墨香许配给毕镇海,为二人主婚。
起初墨香还略显不情愿,毕竟她是符氏陪嫁女婢,自认相貌身材不差,说不定以后能得到侯爷垂幸,由奴婢一跃而成妾室。
经过符金环开导,朱秀又当面含蓄表达过没有这份心思,墨香这才死心,半推半就答应出嫁。
符金环知道毕镇海是丈夫身边重要部下,忠心耿耿,能力也不差,墨香嫁过去,侯府就是她的娘家,夫妻两个就是侯府这棵大树延伸出的藤蔓,与侯府的关系只会越来越深。
朱秀明确告诉墨香,会着重培养毕镇海,为他谋求官身,嫁过去将来就是官宦之家的大妇,有大把荣华富贵等着她去享受。
朱秀又让毕镇海带墨香去南郊庄子玩耍几日,给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经过多番考虑,墨香才打消心中顾虑,下定决心出嫁,带着些许遗憾走出侯府。
毕镇海成婚那日,朱秀关停泰和楼,专为宴请盛和邸舍、广和商行、藏锋营、缉事司各部管事、统领、主事之人。
来到开封这几年,以朱秀为核心的彰义军旧部,形成诸多权责不一的势力团伙。
藏锋营、缉事司负责情报刺探,监督各方动静,还担任朱秀和侯府的护卫。
盛和邸舍以客舍和货栈名义,商铺遍布黄河以北,作为藏锋营和缉事司在各地行动的据点,也与广和商行进行合作,负责货物的转运和囤积。
广和商行则负责经商赚钱,协调朱秀名下的其他产业,譬如以卖折扇起家的仙缘斋,发展到现在已经是一处知名高端奢侈品专卖店,除了折扇和一些新奇玩意儿,还有从回纥商贾手里收来的西域香料,张掖葡萄酒,大理国的金装碧玕山、毡罽、刀剑、犀皮甲鞍辔,南汉运来的南海沉香木、龙涎香等奇珍。
还有在南唐近来声名鹊起的昌兴货行,以贩运大宗货物起家,现如今已是南唐朝廷和民间,转运盐铁粮食等物资的重要合作商。
只有马庆、胡广岳、毕镇海、吴大签这些朱秀团伙的核心人物才知道昌兴货行也是自家侯爷的产业。
吴大签在朱秀的授意下,亲自南下和昌兴货行的大管事查桧联络,双方互通有无,开始进行一些商贸上的正常交往。
有昌兴货行帮忙,广和商行的糖和果脯逐渐进入江南市场。
大伙几乎都是泾州人,跟随朱秀来到开封,这些年也没好好团聚过,这次趁着毕镇海成婚,正好聚聚,热闹热闹。
潘美和他们也是老熟人,朱秀特地把他叫上。
酒桌上,潘美喝得五迷三道,揽着朱秀肩头说醉话:
“我说朱侯爷,你小子不地道,咱老潘跟你的交情不比他毕镇海差吧?怎么娶媳妇这种美事,不考虑考虑咱?”
众人一顿哄笑,身穿大红喜袍的毕镇海卷起袖子抱着酒坛,大笑道:“潘将军已经高升虎翼军右厢副都指挥使,还怕娶不到媳妇?这开封城遍地都是做官的人家,闺女多得是,排着队让你挑!”
“哈哈哈~挑来挑去也不如墨香娘子!那可是符氏培养的娘子,自有一股世家贵气!”潘美大笑着起哄。
“就是!老毕真是走了狗屎运!”
“侯爷偏心!”
“侯爷啊,再有这种好事可得想着我们!”
旁边几桌的人也趁着酒兴哄笑。
平时见了朱秀他们一个比一个恭敬,这会儿酒桌之上,朱秀又有不分主从尊卑的话在先,一个个借酒壮胆嚷嚷着要朱秀介绍美娇娘。
毕镇海酒坛“彭”地搁下,瞪着醉眼笑骂道:“嚷嚷个屁!想当年老子率领镇海营,肩挑背扛上百斤重的盐包,翻山越岭贩卖私盐,为阳晋川盐厂开拓销路,你们这些家伙吃的穿的,都是老子镇海营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挣回来的!”
马庆撇嘴道:“毕统领可别忘了,在你们镇海营之前,可是我们藏锋营先把路子摸清楚,你们不过是按照我们传递的情报卖卖力气罢了!”
“放屁!”毕镇海打了个酒嗝,“贩运私盐既要躲着官兵,还要躲着山匪,哪次不得动刀子杀人?我们镇海营的弟兄个个都是尸山血海里过来,没一个孬种!”
马庆讥讽道:“藏锋营、缉事司可是眼睛和耳朵,看不见、听不着,又聋又瞎,摸不清路子,我看你们镇海营把盐卖给谁去!”
吴大签红光满面的胖脸笑得人畜无害:“既然两位统领这么说,吴某也得替我们广和商行说两句。
二位可别忘了,自从咱们离开泾州,阳晋川盐厂收归朝廷所有,断了这条财路,不管是藏锋营、缉事司还是镇海营,都是靠着我们广和商行拼命挣钱供养。
如此说来,吴某可算是二位的衣食父母!”
胡广岳摇头道:“吴东主这话有失偏颇,别忘了,广和商行起家的三十万贯钱,可是靠着石盐技法从吴郡徐氏那里弄来的!”
“就是!没有我们镇海营拼死拼活,彰义军起家时的家底从何来?”
“不靠藏锋营、缉事司四处打探消息,你们有盐也卖不出去!”
“反正你们藏锋营没有我们镇海营功劳大!”
“放你娘的屁!镇海营出一个能打你们藏锋营一双!”
“啊呸!”
“不信练练?”
“来啊!~怕你老子就回泾州放羊!”
整个二层楼,拆除屏风之后偌大一个厅室,几张大圆桌相互间吵作一团。
这些泾州汉子们,谁也不服谁,谁都觉得自己功劳最大。
朱秀也不制止,澹笑着喝了几杯酒,听他们脸红脖子粗地争吵一阵子,才慢悠悠站起身,轻咳一声道:“诸位,可否听我说两句?”
众兄弟一看侯爷发话,一个个把嘴边骂娘的话咽回去,相互瞪一眼,赶紧正襟危坐不敢放肆。
朱秀环视众人,缓缓沉声道:“我虽非泾州人,但泾州于我而言,就是第二故乡,我与诸位一样,对那片土地满怀深沉卷恋。来到开封三年多,马上步入第四个年头,我相信诸位与我一样,对泾州,对彰义军深深思念。”
大厅里一片安静,所有弟兄眼里都露出思乡之情。
朱秀感喟道:“想当年,彰义军刚刚平定魏虎之乱,泾州民生被薛氏兄弟毒害多年,早已千疮百孔。我们率领军民在阳晋川开凿盐厂,顶着触犯朝廷禁令的风险制盐贩盐....”
朱秀一指毕镇海,沉声道:“当时,咱们这位新郎官,率领刚刚组建不久的镇海营,从泾州出发,到邠州、衍州、宁州、庆州、坊州,甚至太原,用一双脚走遍关中踏足河东,到一切可以卖盐赚钱的地方去!
镇海营弟兄,有时扮作商贩,有时扮作马匪,有时还要扮作官军,他们跟当地盐贩厮杀,跟绿林响马厮杀,也要跟京兆盐监派出的官兵厮杀....
他们一年到头回不了一次家,有许多人,回来时只有一盒骨灰,他们走得太远,死去的弟兄甚至无法归乡安葬....”
毕镇海当即红了眼睛,双手掩面,强忍悲痛哭咽声,壮硕的肩头不住颤动。
镇海营一桌的弟兄一个个攥紧拳头,双目赤红。
朱秀用力拍拍毕镇海的肩,又一指马庆和胡广岳,拔高嗓门道:
“藏锋营、缉事司,死的人不比镇海营少!他们隐姓埋名,有的爹娘故去、婆娘生产也顾不上回去看一眼!他们做的事有些见不了光,可没有他们在暗处卖命,哪有我们今日坐在此处喝酒吃肉?”
朱秀勐地摘掉马庆头上戴着的圆顶皮帽,红着眼厉声道:“你们都睁大眼看看老马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当年他冒死潜伏开封,不幸被国舅李业等人察觉踪迹,抓到水牢严刑拷打!
马庆头发被拔光,牙齿被打碎,右手断了一根拇指,下半身泡在水里长疮流脓生蛆!
他丢了大半条命,保住藏锋营没有被连根拔起!
们心自问,换做你们,有几个受得了如此酷刑?
这些伤,就是藏锋营和缉事司最显耀的功劳簿!”
马庆咧嘴笑了笑,满嘴缺牙黑乎乎一片,重新戴上圆顶皮帽。
所有弟兄的目光都汇聚在马庆身上,无人不流露敬佩之意。
藏锋营和缉事司一桌的弟兄昂首挺胸,与有荣焉!
朱秀又走到吴大签身后,吴大签慌忙想要起身,朱秀用力摁住,让他安心坐好。
朱秀笑道:“谁都知道,吴大东主是咱们的大财主,你们看看他的胖脸,是不是红光满面,看着喜庆?”
吴大签呵呵笑着,胖脸一团和气。
一众弟兄也轻笑起来。
坐在广和商行一桌的吴大签长子吴津却笑不出来。
朱秀话音一转,叹气道:“可你们谁知道,吴东主面红似炭,并非好事,而是他常年应酬,饮酒过量,以至于肝肾受损严重,又操持商行生意,劳心伤神,夜不能寐,大夫诊断,他这副身子,情况不容乐观....”
众兄弟相视愕然,谁都想不到,吴大签看似红光满面,其实早已重病在身。
吴津满眼担忧,红着眼心中悲痛。
吴大签站起身,笑呵呵地揖礼道:“还请侯爷放心,商行那边,小人还能替侯爷打理几年,就算今后没了小人,犬子吴津也会率领吴家继续为侯爷尽忠!”
朱秀叹口气,示意他坐下。
“吴津何在?”朱秀环视一圈。
吴津慌忙起身行礼:“小人拜见侯爷!”
朱秀沉声道:“吴津,往后帮着你父亲多多打理商行,尽早熟悉,有任何事可以直接来府上找我!这几位统领,辈分上算作你的叔伯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他们都会全力相助!”
吴津愣了愣,赶紧下跪叩首:“小人多谢侯爷栽培!”
吴大签眼里也迸射出激动光芒,圆滚滚的身子噗通跪倒:“吴家永世效忠侯爷!”
“起来吧,吴津,坐到你父亲身边来。”朱秀随口道。
吴津赶紧低头猫腰快步走到主桌旁,揖礼后挨着吴大签坐下。
谁都知道,有了朱秀这番话,就算是定下由吴津接替吴大签,继续执掌广和商行的决定。
在以朱秀为首的势力团伙里,广和商行无疑是块香饽饽,除了糖和果脯生意,还负责为朝廷收购火器监所需的军事物资,今后还有可能插手盐铁粮食等大宗货品交易,算得上半官商性质。
吴家打理商行几年,早已挣得万贯家财,只是吴大签一贯奉行低调处事原则,在开封名声不显。
在河西和关中,吴家的产业遍布州县,已是声名卓着的巨富家族。
吴大签的心病,无疑是广和商行在他死后由谁来接掌。
如果吴家失掉大东主身份,在朱秀团伙里的地位将会边缘化。
吴大签担心,自己死后侯爷收回吴家权力,把广和商行交给别人打理。
毕竟侯爷对吴津不熟悉,更谈不上交情,广和商行的接手问题,一直以来就是吴家的心病。
今日,朱秀当着众人面,定下由吴津接替吴大签担任广和商行大东主,算是了却了吴家这块心病。
朱秀端起满满一杯酒,朗声道:“诸位,我们这些人走到今日,靠的就是彼此分工有序,各司其职,精诚团结,上下一心,而不是尊己卑人,妄自尊大!
希望诸位记住,只有我们同舟共济,才能在开封城站稳脚跟!同时我也要告戒诸位,不要因为取得一点小小成绩沾沾自喜,更不要重小利而轻大义,做出损害自家兄弟利益之事!
否则,我必将严惩不贷!到时候,可不要怪我不念旧情!”
众人神情凛然。
朱秀嘴角挂笑,高举酒杯遥敬众人:“提前祝各位新年大吉,诸事顺利!”
所有人站起身一同举杯:“祝侯爷官运亨通,家宅康宁!”
一番扇情陈词,让宴厅里的气氛重新热切起来。
坐在不同大圆桌的弟兄相互走动,敬酒的敬酒,划拳的划拳,有的勾肩搭背缅怀过往,有的嚷嚷着要结儿女亲家。
潘美压低声道:“史老帅没看错人,你小子天生就是当家做主的料!这些人离开彰义军还能被你拧在一块,属实不容易!”
朱秀眉头轻扬,笑而不语。
“喂,将来我成婚,也得让你来当主婚人!”潘美滴咕道。
朱秀笑道:“我府上可没有第二个墨香出嫁!”
潘美捋捋长须,嘿嘿发笑,一副有了意中人,坠入情网的模样。
朱秀讶异道:“有相中的人了?是哪家倒霉娘子?”
潘美白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含湖道:“八字还没一撇,不急,过些日子再告诉你....”
正说着,夜色下的开封城,从宫城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阵钟声,低沉舒缓,钟声沉闷,带着丝丝哀鸣之意。
朱秀侧耳倾听,面色一变,起身快步走到窗户边,往宫城方向望去。
“怎么又敲钟?”潘美狐疑道。
朱秀低低叹息道:“只怕是官家....驾崩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显德元年
大周广顺三年腊月末,帝崩于滋德殿,圣寿五十一。
柴荣召集文武重臣,请出大行皇帝遗制,由冯道当殿宣布:“晋王荣可于柩前即皇帝位,服纪月日一如旧制......”
柴荣奉遗命即皇帝位,改广顺四年为显德元年,大赦天下。
随即,颁布一系列升赏制诰。
南阳王安审琦进位陈王,移镇襄州;淮阳王符彦卿进位卫王,任天雄军节度使;荆南高保融进封南平王;夏州李彝殷进封西平......
朱秀晋爵正二品开国县公,其余有过元从功勋的节帅重臣或加同平章事衔,称使相,或晋爵国公。
朝中宰相也有调整,冯道加守太师依旧位列宰臣第一,范质加尚书左仆射位列第二,端明殿学士王溥奉大行皇帝遗命,擢升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进入宰相班列。
澶州镇宁军节度使郑仁诲回朝出任枢密使,加同平章事。
新朝四宰相,冯道第一,范质第二,王溥第三,郑仁诲第四。
军务方面,王仁镐调任永兴军节度使;武德使王令温调任陈州节度使。
李重进调任侍卫马步军都虞候,领武信军节度使,加检校太保;樊爱能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洋州节度使,加检校太保;何徽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利州节度使,加检校太保....
殿前都指挥使由左卫大将军、驸马都尉张永德接任。
各省监部寺主副官皆有变动,大周朝廷新一届主政班底以最快速度完成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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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德殿内,大行皇帝梓宫前,柴荣守孝服丧。
朱秀一身缟素,步入殿中,下拜叩首,轻声道:“万请陛下节哀!”
短短数日,柴荣消瘦许多,面容哀戚,两颊颧骨微凸,不经意间流露的眼神却越来越锐利。
“平身吧。”柴荣叹息一声。
皇帝还跪在巨大的灵柩前,朱秀自然不敢起身,只能陪在旁边继续跪着。
今日一早他就接到晋爵诏书,特地入宫叩谢皇恩,顺带着探视新君。
自从先皇大行,柴荣正式即位掌权,忙于安排国丧事宜,对旧臣老臣进行升赏安抚,还要应付一套流程繁琐的礼节,忙得两脚不沾地。
直到今日才得空在滋德殿内为先帝守灵,朱秀探听清楚,匆忙进宫面圣。
柴荣往身前火盆添了把黍稷梗,轻声道:“先帝临终前叮嘱,国丧应从速从简,梓宫不许久留殿中,陵寝不用石柱,只用砖石,用瓦棺纸衣入葬便可。
也不要守陵宫人,不许起石人石兽,召山陵附近三十户百姓为陵户,世代看守洒扫。
神道碑上只需镌刻:‘周天子临晏驾,与嗣帝约,缘平生好俭素,只令着瓦棺纸衣葬。若违此言,阴灵不相助。’
朱秀,如此薄葬先帝,朕于心不安啊....”
朱秀拱拱手道:“陛下事父极孝,一向为天下人称道,既然先帝临终遗命,为人子、为人臣只需照办即可。
先帝节素勤俭,必将为天下臣民称赞。”
柴荣面色疲倦哀恸,喃喃道:“先帝有感于李唐十八代帝王陵墓大多遭遇毁坏,欲效汉文帝薄葬之法,只是先帝征战一生,操劳一生,如今山陵崩,朕想极尽哀荣,又担心违背先帝临终遗命,着实为难啊!”
朱秀安慰道:“先帝命陛下监国时曾感叹:‘吾无恨矣。’说明先帝在俗世之事已了,该去往生国度安享极乐,陛下只需遵照遗命料理,无需顾忌其他。”
柴荣呢喃道:“当真如此?”
“先帝遗命朝臣皆知,陛下无需担心。”
柴荣沉默片刻,叹道:“既如此,就遵照先帝遗命办理吧。
先帝命朕在河中蒲州、邺都各葬一副剑甲,澶州葬通天冠、绛纱袍,东京葬一副平天冠、衮龙服,你代朕去蒲州,李重进去邺都,张永德去澶州,开封由朕亲自主持,你们各代朕去完成先帝遗命。”
“臣遵旨!”朱秀叩首领命。
想了想,朱秀低声道:“陛下,上个月刘崇派大将乔赟入寇府州,被府州节度留后折德扆击退,新年初,镇州、赵州等地又接连奏报,有小股契丹兵马侵犯疆界,契丹和刘崇恐有刺探我朝防务虚实用意,不可不防!”
柴荣愣了愣:“你的意思是?”
朱秀凝重道:“去年先帝从邺都还驾,坠马病重一事早已被刘崇和契丹人知晓,所以从上个月开始,北汉兵和契丹兵频频犯境,妄图探究我朝动向,臣判定这双方来者不善,恐有密谋!
一旦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开,刘崇和契丹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柴荣日渐威严的面庞渐渐流露怒气:“你推断,刘崇会勾结契丹人,趁大周国丧之际,朕即位未稳,率军进犯?”
朱秀笃信道:“从目前双方的动静来看,确有可能!”
柴荣满脸愠怒,若非说这话的人是朱秀,他早就忍不住呵责一番。
在柴荣看来,如果刘崇和契丹人果真在这个时候兴兵南下,就是对他这个新任大周皇帝赤裸裸的藐视,对先帝的侮辱和不敬!
就好比一家人正在料理丧事,仇人突然打上门,砸了灵堂烧毁棺材,不用说,两边肯定要拼命。
柴荣愤怒的同时又有些不确信,此刻天寒地冻,河东贫瘠之地,更是没有多少能力在冬季用兵,契丹人也要忙于马匹的配种繁育,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适合用兵的好时节。
柴荣沉声道:“依你看,如何应对才好?”
朱秀道:“只需两步,可让北汉和契丹投鼠忌器!第一,陛下可以下旨,命卫王符彦卿率领天雄军北上冀州,巡视边防,囤积粮草,修缮攻城器械,摆出一副随时可以挥兵北上的架势!
第二,命潞州昭义节度使李筠加强军备,同时调邢州刘词进驻辽州,威胁太原,刘崇必定恐慌,只能调兵戍守应对。
让刘崇和契丹摸不清周军目的,他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柴荣皱眉思索,好一阵子,才道:“朕即位不久,在敌情不显的情况下调动大军,恐怕会惹来群臣非议。
万一弄巧成拙,让刘崇和契丹误以为周军要北伐,从而找机会在边境开启战端,反倒不妙!”
朱秀忙道:“陛下,臣判定只要大周做好万全准备,刘崇和契丹纵然有心勾结,也不敢轻易南下....”
柴荣摆摆手,没让他把话说完:“朕刚即位,还是以稳定朝局为主,你的建议在大方略上无错,但也容易落人口实。
这样吧,朕会下旨给卫王和李筠,命他们密切关注刘崇和契丹动向。”
朱秀苦笑,柴荣还是不太相信他的判断。
按照正常思路来说,这个时节对任何一方都不是用兵的最佳时机。
可历史上,北汉和契丹联军就是在如此意外的情况下,举兵南侵,逼得刚刚继位的柴荣亲征,这才有了那场着名的高平之战。
可在朱秀看来,高平之战风险极大,周军赢的相当侥幸,稍有不慎,就是灭国之祸!
能帮助柴荣在即位之初避免一场事关国运的凶险战事自然最好,可惜,柴荣似乎不太相信他的推论。
这也不能怪他,作为大周皇帝,屁股所处的位置和朱秀不一样,考虑的必须更加周到和细致。
朱秀心里叹口气,看来有些事注定躲不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柴荣取出一块做工精细的金令:“往后,由你担任武德使,执掌武德司,凭此金令,可以在任何时候直入宫禁,也可以调动五百名以下殿前禁卫。”
朱秀诚惶诚恐拜倒:“臣叩谢陛下天恩!”
双手捧过金令,朱秀又道:“臣想奏请一人出任副使,请陛下允准!”
柴荣笑道:“何人?”
“供奉官曹翰!”朱秀坦然笑道,一双澄澈目光直面柴荣。
柴荣双目深处划过精芒,唇角含笑:“就你小子心思多,起来吧,朕准了。”
“多谢陛下!”朱秀叩首,嬉笑着爬起身。
曹翰跟随柴荣在澶州多年,那段时间是柴荣最为苦闷的日子,如今熬过头了,曹翰受到重用只是迟早的事。
与朱秀不同,曹翰是柴荣的绝对心腹,只要皇帝一声令下,曹翰可以眼睛都不眨地当场赴死。
朱秀和柴荣的关系则要复杂得多,既是君臣,也是连襟亲戚,又是相识多年的知己好友。
朱秀不是一个人,他身上牵扯太多利益纠葛,曹翰则简单许多,除了依靠皇帝,他别无选择。
武德司独立于司法之外,只听命于皇帝,是名副其实的天子爪牙,朱秀出任使司,说明柴荣对他的信赖和倚重。
让曹翰来当副使,武德司一举一动就瞒不过皇帝,如此一来,朱秀安心,柴荣也能安心。
“好了,你退下吧。”柴荣笑道,“去了蒲州替朕好好尽孝,快去快回,路上不许贪玩!大娘子临盆在即,让你妻近日多来宫里陪伴,她们姐妹在一起,大娘子就不会太紧张。”
“臣遵旨!陛下放心,臣祭奠完先帝就赶回来,绝不敢耽误。”朱秀恭声告退。
这个时候,就算柴荣让他出去玩他也不敢啊,北边的刘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过来。
柴荣目送朱秀身影消失在殿外,转过身面对着巨大梓宫,长长叹口气,恭恭敬敬跪下,继续为先帝守灵....
朱秀刚要出右长庆门,身后传来呼喊声:“朱县公留步!”
回头一看,王令温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穿一身朱色公服,银白须发更是惹眼。
“原来是王老将军!”朱秀忙上前揖礼。
王令温笑眯眯地看着他:“武德司金令,朱县公到手了?”
朱秀笑道:“老将军消息还是这般灵通!承蒙陛下恩荣,委派在下接任使司一职!”
朱秀拿出金令,王令温接过,轻轻抚弄:“这东西在老夫身边三年多,如今终究还是易主了....”
朱秀道:“老将军放心,在下一定不会辱没武德司威名!”
王令温把金令还给他,语重心长地道:“武德司地位特殊,使司虽然只是正四品官阶,但在朝臣眼中,无异于洪水勐兽。
这使司不好当啊,上承皇帝,下临百官,权力大得惊人,却也是如临深渊,凶险难测!
这其中的分寸,你可要把握妥当!”
朱秀轻笑道:“老将军放心,在下已经奏请供奉官曹翰出任副使,陛下跟前的第一关,我算是过了!”
王令温一怔,捋须哈哈大笑:“朱县公有一颗七窍玲珑心,难怪得两朝皇帝宠信!若是老夫有你一半头脑,也不至于年届六十还要外放藩镇,唉~~人之命途,都是天定啊!”
朱秀略带同情地看着他。
王令温在朝中的地位其实很尴尬,一方面,他的确是郭威心腹重臣,这些年执掌武德司没少得罪百官,对大周忠心耿耿。
另一方面,他的功劳又不足以支持他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加之上了年纪,可以选择的余地其实不多了。
柴荣即位,武德使如此重要的职位肯定要安排可靠之人,王令温跟随郭威起家,和柴荣交集不多,不可能让他继续留任。
想留在京中也较为困难,毕竟他这些年得罪的人太多。
外放陈州就是最好的选择。
陈州就是后世周口,距离开封不远,也算富庶之地,看得出这是柴荣感念他过往功绩,让他去个好地方安享晚年。
王令温一把年纪,对荣华富贵看得开,走近几步,低笑道:“当年朱侯爷在江宁的所作所为,老夫可是按照约定,一个字都没向先帝透露。老夫别无所求,只希望朱侯爷今后,能在我王家人遭难之时,出手帮衬一把,不求富贵绵延,只求子嗣不绝。”
朱秀微微一笑,郑重揖礼:“老将军放心,在下答应的事,绝不食言!”
“如此,老夫就能安心去陈州赴任....这或许,是老夫仕途最后一站了....”
王令温幽幽感慨一声,二人相互作别揖礼,朱秀目送他走出长庆门,乘坐马车往宫城右掖门而去。
朱秀心里也不禁生出感叹,一朝天子一朝臣,像王令温这样上了年纪又不受新君青睐的旧臣,注定要被边缘化。
他们只会离国家的权力核心越来越远,直至终老故去,成为见诸史书的一个名字,留下一段过往,仅此而已......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历史如约而来
“末将周光逊拜见侯爷!”
蒲州城,一处客舍,朱秀见到了专程从潞州赶来的周光逊。
胡广岳笑着提醒道:“周将军有所不知,侯爷已晋爵县公,再称呼侯爷可就不妥当了!”
周光逊忙道:“末将恭喜公爷!末将远在潞州,孤陋寡闻,请公爷恕罪!”
朱秀摆摆手笑道:“县公而已,当不得公爷称呼,你无需在意。”
周光逊笑道:“凭借新君对公爷的赏识,早晚封个国公之位,到时候叫公爷可就名正言顺了!”
朱秀笑了笑,让他坐下说话。
周光逊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身材壮硕了许多,开始蓄须,常年住在军营,肤色黝黑,颇有股悍将气。
“你母亲近来可好?”朱秀关心道。
周光逊叹口气:“家母已于去年十月病逝。”
朱秀叹道:“算算年纪,你母亲已是高寿,倒也没有遗憾了。”
周光逊道:“家母还帮我带了一年多孩儿,走时面容安详,没有受苦。”
朱秀笑道:“你何时成的亲?竟连孩儿都有了?”
周光逊赧然道:“三年多前,妻子家是潞州当地一户士族,不算大富大贵,在州县也有些名望。”
胡广岳道:“你这厮,成亲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不把我们这些老友放心上!别人不告诉也就罢了,怎么还瞒着公爷?”
朱秀含笑不语,看他如何解释。
周光逊慌忙道:“并非末将有意隐瞒,只是公爷身份贵重,潞州距离开封路途遥远,况且当时公爷刚从宿州回京,朝廷上事务繁重,末将心想成亲这种小事,没有必要让公爷知道....”
朱秀笑道:“成婚乃人生大事,总该知会一声,就算我无法到场祝贺,也会派人送去贺仪。”
周光逊满脸愧色,抱拳道:“是末将做的不对,请公爷责罚!”
朱秀笑着扶起他:“成婚生子乃是喜事,何来责罚一说?给你的贺仪稍后补上,还有你孩子的周岁礼,一并补上!”
周光逊诚恳道:“多谢公爷恩赏!只是末将多年来一直受公爷照拂,家母年迈多病,也多亏侯爷从洛阳安排大夫上门问诊,家母故去前还常常念叨,没能见上恩人一面,当面磕头谢恩,就是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公爷心意末将领了,恩赏实在不敢要!”
朱秀摆摆手:“贺仪是要送的,不是给你,是给你妻和孩儿,也让你岳父母家知道,你周光逊还有朝中的人脉。”
周光逊心中一阵感动,跪倒拜首:“末将叩谢公爷大恩!”
周光逊在行伍中打拼多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年轻冲动的热血小校。
他明白,这是朱秀在为他撑脸面,让他在妻族面前挺起胸膛做人。
“不过你可不要说是谁送来的,以免被人察觉你我关系,就说是开封的朋友,越是神秘,你岳父岳母越是觉得你不简单。”朱秀笑呵呵地叮嘱。
“多谢公爷指点。”周光逊也笑了。
“对了,你这次从潞州赶来,李筠没生疑吧?”朱秀问。
周光逊笑道:“李使相对我还算信任,他在潞州与当地商贾合作,开采石炭,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运到蒲州来出售,这项差事他就交给我来办。
这次也是趁着运送石炭的机会赶来拜见公爷。”
朱秀讶然失笑,李筠不好好守城,竟然做起倒卖煤炭的生意。
稍作沉吟,朱秀道:“近来,朝廷里可有派人传下旨意?”
周光逊道:“据末将所知,并没有。”
朱秀苦笑,看来柴荣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心上,嘴上答应说要传旨给李筠和符彦卿,让他们加强本镇防务,实际上根本没当回事,只是敷衍他而已。
“敢问公爷,可是出了什么事?”周光逊问道。
朱秀沉声道:“从去年末开始,北汉和契丹频频犯境,我担心刘崇会勾结契丹人,趁着国丧期间大举进兵!
如果不幸被我言中,那么潞州和赵州就是两大突破口,敌人一定会集中兵力勐攻其中一处!
潞州李筠疏于防务,恐怕会被敌寇趁虚而入!”
周光逊大惊失色:“公爷何不上奏官家决断?”
朱秀苦笑道:“来蒲州主持奠礼前,我已经当面奏报,可惜陛下似乎不以为然。”
周光逊道:“末将回到潞州,就请李使相派出探马,严密监控北汉动静!”
朱秀摇头道:“不妥,李筠是个颇为自负之人,气量狭小,他还有心思忙于私产生意,说明他根本不相信北汉兵会南下。
你现在跑去对他晓以利害,他只会觉得你信口开河。
反过来,万一爆发战事,他非但不会感激你,甚至还会嫉恨你!因为你之前的警告他没有听,现在看到你,他就会觉得无地自容!”
周光逊一愣,苦笑道:“请公爷指点,末将究竟应该怎么做!”
朱秀叹道:“你只是个步军都知,能做的相当有限,回去后不要对人提及此事,跟自己关系好的军将暗中打声招呼,找个借口,把妻儿岳父岳母送到洛阳暂住。
然后,静待局势变化。
若是刘崇当真南下,声势一定不会小,几万兵马是有的,再加上契丹人帮衬,单靠潞州绝对抵挡不住。
李筠如果够聪明,就会率军南撤,不会顽抗死守。
刘崇打的旗号是匡扶汉室,扫灭叛贼,为了收取民心,不会为难百姓,弃城撤离绝对是明智之举!
万一到时候李筠犯浑,你可千万要找机会劝谏....”
周光逊牢牢记在心里,重重抱拳道:“公爷教诲末将绝不敢忘!”
翌日,周光逊率领潞州官兵打道回府,三日后,朱秀主持完祭奠大礼,谢绝蒲州官员的盛情挽留,连夜启程返回开封。
走到洛阳时,潞州紧急军报和武德司、藏锋营的的情报几乎同时送到朱秀手上。
潞州告急!北汉刘崇、契丹大将杨衮率领大兵南下,兵锋直指潞州!
昭义节度使李筠匆忙率兵出昂车关迎敌,被敌先锋大将张元徽杀败,退兵扼守关城!
李筠请求朝廷火速发兵救援!
朱秀捏着数份情报仰头苦笑,该来的总是会来。
当即,朱秀从洛阳穿城而过,没有停留,星夜兼程赶回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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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辰殿内,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全数列席,柴荣登临御位,君臣皆是丧服未除,殿内也是一片缟素装饰,显得气氛异常沉重。
柴荣脸色相当难看,刚刚接到加急奏报,北汉兵联合契丹兵进犯潞州,李筠率兵出击,反倒被敌方先锋大将挫败。
如今昂车关及及可危,一旦关防告破,潞州以北无险可守,只能任由敌军长驱直入。
柴荣极力压抑愤怒,环顾殿中沉声道:“诸卿,贼寇入境,有何良策,尽管说来!”
众臣相顾默然,刘崇此次出击动作太快,根本不给反应时间,潞州李筠之前上表,还信誓旦旦地说河东边境平稳,没有发现北汉兵异动。
这才过了几日,怎么就被人家打到家门口来了?
求援急报上说刘崇亲自统兵南下,具体兵马人数不详,只说恐有十万大军,其中契丹兵马有多少不得而知,契丹大将杨衮又是何人也不得而知。
军情战况不明,只知道潞州危急,李筠心急火燎地派出好几拨求援快马。
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拿出应对之策?
柴荣见百官不说话,难忍愤怒,厉声道:“时值国丧期间,大行皇帝梓宫刚刚运往嵩陵,还未下葬,朕和你们身上丧服未除,刘崇就勾结契丹人南下犯境!
潞州军民危在旦夕,而诸位臣工站在这大殿之上却一言不发,究竟是何道理?
莫不是要等着他刘崇挥兵直扑开封,亡我大周,为刘承右、刘赟复仇?”
皇帝此言可谓诛心,百官惶恐拜倒:“陛下息怒!”
柴荣话说出口又有些后悔,他即位不久,第一次召集朝臣商讨如此重大的军国大事,实在不应该冲动发怒,说这些丧志气的话。
只是话已出口再难收回,柴荣面如铁色,双目厉芒闪烁。
李重进和张永德一个在大名府一个在澶州,还未赶回,朝堂之上自然以老宰相冯道为首。
冯道无奈,揖礼道:“陛下,为今之计,当尽快发兵救援潞州。另外,还要加派探马打探前线情况,若是敌军势大不可挡,可令李筠率军撤到泽州,避其锋芒。
潞州城和李筠手下昭义军,二保其一,绝不可失地又损兵。”
柴荣怒气平息,低沉道:“刘崇欺朕初登大位,又适逢国丧,妄图勾结契丹人亡我大周,并吞天下,朕认为此一战,刘崇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必定要先取潞州后下泽州,然后跨河来犯开封!
故而,朕决意亲征河东,与刘崇贼寇决一死战!
此乃国战,朕不可不往!”
此话一出,百官俱惊。
刘崇想一战而定天下?攻打开封灭亡大周?
陛下还想亲征出战?与刘崇来个阵前对垒?
这新天子也太小题大作了吧?
北汉兵哪次进犯不是打打秋风,劫掠一番就撤走,哪里还敢真的进军开封?
就算这次有契丹人助战,顶多在潞州泽州烧杀劫掠一通,就凭地狭民贫的河东,刘崇就想进军开封,灭亡大周,可能吗?
再说,新君即位还不到一月,就御驾亲征,先帝的陵墓都还未完工,这种决定怎么想都觉得太过草率鲁莽。
不少朝官偷偷望向陛阶之上,大周新天子的确英武不凡,可终究还是年轻了些,沉不住气。
百官之中,也不乏有识之士,譬如冯道、范质、王溥、郑仁诲、魏仁浦等,他们面色凝重,没有轻易否决柴荣的话,而是在心里细细揣摩斟酌。
冯道紧皱白眉:“陛下是担心,如果让刘崇进军太过顺利,会助涨契丹人气焰,让他们误以为我大周国丧期间无力抵抗,趁机掀起更大的南侵战事?”
柴荣道:“不错,朕正是此意!朕所虑者,并非刘崇,而是契丹!”
这下,不少朝臣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从这个角度来说,陛下要亲征,以求最快速度解决北汉兵,倒也说得过去。
郑仁诲迟疑道:“陛下初登大宝就亲临战场,是否不太妥当?”
冯道也摇头道:“老臣不赞同陛下亲征!”
柴荣急于说服百官,忙道:“昔日唐太宗创业之初,还不是四处征伐,朕欲效彷之!况且朕带兵多年,战场厮杀于朕而言无所惧惮!”
郑仁诲哑口无言,只能求助似的看向冯道。
冯道委实不客气地直言道:“陛下能否媲美唐太宗,还尤为可知。”
柴荣被噎得说不出话,暗自恼火。
郑仁诲和范质、王溥苦笑连连,一个劲地给冯道递眼色,让他给新天子留几分颜面,不要直言犯君。
柴荣争辩道:“北汉兵不过是乌合之众,朕统率大周王师,当如泰山压卵之势将其扫灭!”
冯道捻着白须,冷哼一声,暗含几分讥讽:“却也不知陛下能当泰山否?”
“你!~”柴荣气急,差点就要忍不住呵斥一声放肆。
郑仁诲、范质、王溥三大宰相相识苦笑,不约而同地往后挪了几步。
冯老相公今日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接二连三当面顶撞皇帝?
这跟他往日明哲保身的作风完全不一样呀!
柴荣脸色青红交加,愤怒地紧盯冯道,恨不得冲下殿拔光他的白须。
群臣也用一种看疯子的目光看向冯道,今日恐怕是冯老相公为官五十余年来最硬气的一次。
王溥突然跨前一步,揖礼道:“臣认为陛下推断完全符合刘崇此次进军意图!如此一来,唯有陛下亲征,力挫敌军锐气,方能震慑北汉和契丹!
故而,臣赞同陛下亲征!”
此话一出,又是一片哗然声响起。
百官都在想办法劝皇帝打消亲征念头,你王溥倒好,扇风点火违背众意!
冯道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恶狠狠地怒视王溥。
王溥神色自若,还以微笑。
柴荣大感振奋,终于有一位重臣站出来表态支持自己了。
很快,殿中争吵声乱成一团,有王溥带头,支持亲征者也多了几个。
柴荣以手扶额,面露苦笑,没想到亲征议题竟然惹来这么多反对声。
忽地,他想到朱秀,忙扫眼望去,找不到朱秀身影,这才想起来,朱秀还在蒲州没有赶回来....
若是朱秀在,以他的利嘴,说不定可以说服冯道这些极力反对者....
柴荣暗暗叹息,又后悔当初没有听朱秀告戒,早做防御准备....
“启奏陛下,开国县公朱秀在殿外求见!”
殿门口,一个宦官高声禀报,打断了殿内的争吵声。
柴荣大喜过望,迫切地道:“快宣朱秀觐见!”
第一百六十九章 御前部署
“臣朱秀叩见陛下!”
“平身!你匆忙赶回,想必是知道潞州爆发战事了?”
朱秀脸色平静,拱手道:“臣在洛阳时已经接到潞州急报,武德司的鸽信也是同日送到!”
柴荣苦笑道:“刘崇趁我朝国丧期间兴兵南下,绝不只是打秋风这么简单,朕料定他想一鼓作气打到开封,彻底搅乱中原局势,好让他浑水摸鱼。
更重要的是,一旦中原生乱,让契丹人看到机会,难保不会举大兵来攻,重演天福十二年祸事!
故而,朕想亲征河东,以最快速度平息兵祸!”
柴荣看了眼冯道和王溥,无奈道:“两位相公各执一词,百官里也是反对者众多,朱秀,你说说自己的看法。”
众人目光都投向朱秀,这个年轻人和新君有无比密切的关系,将来一定是这朝堂之上最显赫耀眼的人物之一。
他的意见,甚至能够左右皇帝意志。
冯道赶紧递眼色,暗示朱秀和自己保持同一立场。
王溥则微笑不改,似乎已经料定朱秀会怎么说。
范质还在思索战与不战的利弊得失,他更多从钱粮军备等后勤方向考虑。
郑仁诲则目光平和,很是低调地一言不发。
之前受王殷叛乱牵连,他被先帝贬黜澶州,虽说后来查明他和王殷并无关联,但也着实受到惊吓,生了一场大病。
此前郑仁诲担任三司使,号称计相,掌管天下钱粮税赋,地位尊崇无比。
一朝被贬黜澶州,让整个家族都跟着担心受怕。
万幸的是先帝和新君明察秋毫,也并非过河拆桥之人,查明他和王殷并无密谋,就赦免了一切罪状。
新君即位,第一时间就把他召回来,出任枢密使,加同平章事,进入宰相班列。
人处于高位,顺风顺水的时候,往往看不清面临的凶险,等跌落谷底,生死关口走一遭,许多事反而能看清楚想明白。
郑仁诲知道自己已经老了,新君即位,锐意进取,志在一统天下,需要的是有虎虎生气的年轻人,冲锋在前披荆斩棘。
属于他们这一代前朝老臣的时代,终究过去了。
所以郑仁诲处处谨小慎微,就算进入宰相班列,也甘愿把位置排在范质、王溥之下。
新君需要他这样的老臣稳定朝局,他就肝脑涂地以尽忠心。
有朝一日新君不需要他了,也能洒脱放弃权位,致仕养老。
想通了这些,郑仁诲反而是朝堂之上最轻松的一个。
朝廷里能人辈出,新天子英姿勃发,他坚定不移地相信,大周的未来是光明的。
柴荣看看范质和郑仁诲,又看看魏仁浦,见他们都不说话,有些失望,一指朱秀:“无需理会旁人意思,说你自己的想法!”
朱秀揖礼,朗声道:“臣赞同陛下亲征!而且兵贵神速,越快越好,决不能给刘崇反应时间!”
冯道睁大眼,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感觉自己受到孙女婿的背叛。
朱秀歉然地朝他拱手笑了笑。
柴荣心里松口气,不动声色地道:“说说理由。”
朱秀笑道:“臣赞同陛下推断,刘崇此战突袭潞州只是开始,一旦让敌军推进过于顺利,北汉兵说不定会倾巢而动,隔岸观火的契丹人也不会放过南下的大好良机!”
柴荣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面上终于露出些许笑容。
范质站出来道:“先不说战事如何打,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北汉和契丹联军究竟有多少兵马?契丹大将杨衮又是何人?这些关键信息我们不得而知,也就无法做出针对性部署。”
朱秀笑道:“范相公的问题在下可以回答。急报里说,敌方联军恐怕不下十万之众,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根据武德司密报,敌方兵马可战之兵不会超过五万!
至于契丹大将杨衮,此人原名耶律敌禄,乃是辽帝耶律璟亲自任命的政事令,属于南面官序列,也是南院大王耶律挞烈的心腹爱将。
此人年纪四十岁上下,性格沉稳,膂力过人,乃是一位有勇有谋的悍将,不可小觑!”
殿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听了朱秀介绍,百官们对进犯潞州的敌军才有了大致了解,心也安定不少。
五六万兵马不算少,但也在可以考虑速战解决的范畴。
至于契丹大将倒是没有引起百官重视,大周别的不多,能征惯战的将才倒有不少,不怕他一个耶律敌禄。
柴荣大受振奋,听朱秀这么一说,他越发觉得有把握能战胜刘崇。
柴荣望向朱秀的目光里充满欣赏和感激,遇事不决问朱秀果然是不错的。
他倒也没多问这些消息朱秀从何处得知,只以为是武德司的情报功劳。
范质估算了会,拱手道:“启奏陛下,若是按照我大周同样出兵五万计算,不用过多征调河南府库屯粮,单就开封和国帑里的积蓄就完全足够。”
柴荣信心十足地道:“朕就提五万兵马,去会会他刘崇!”
冯道又站出来泼冷水:“陛下可曾想过,一旦战事不顺甚至战败,北汉和契丹大举来犯,天下将有分崩离析之祸!”
柴荣气得直咬牙,这可恶的冯老头,还没出兵就尽说晦气话。
这一次柴荣没有再跟他客气,冷冷地道:“朕意已决,冯老相公切莫多言!朕命你为山陵使,即刻前往嵩陵为先帝修建陵寝,主持祭礼!”
冯道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皇帝赶到嵩陵去修陵,赌气似的道:“老臣遵旨!老臣在嵩陵静候陛下凯旋!”
君臣二人一个高坐御位,一个站在陛阶之下,隔空相互瞪了眼。
柴荣站起身,环视众臣,沉声道:“命郑仁诲为开封留守,主持日常政务。
传旨,诏卫王符彦卿率天雄军进驻磁州,进逼敌军后路,以镇宁军节度使郭崇为副;
诏河中节度使王彦超引兵出晋州,向北汉兵邀战,牵制敌军,以保义军节度使韩通为副;
命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步军都指挥使何徽、义成节度使白重赞、郑州防御使史彦超、前耀州团练使符彦能领兵火速赶赴泽州,宣微使向训为监军。
朕车驾随后便至,李重进、张永德各自率领一千兵马随驾护卫!
其余官员各司其职,不得懈怠!”
百官肃然而拜:“臣等领旨!”
朱秀有些懵,没想到自己快马加鞭一路赶回开封,到了点将出征的时候,竟然没有他的份。
朱秀急了,赶忙道:“陛下,臣也愿领一军随行出征!”
柴荣见朱秀神情委屈,笑道:“你刚从蒲州赶回,还是好好留在京中歇息吧!免得你母亲又时常抱怨朕,给你安排太多差事,害得你都没时间在家中操持生育大事。”
殿中响起轻笑声,百官都用一种戏谑眼神打量朱秀。
朱秀老脸一红,吭哧道:“如陛下所言,此乃国战,臣无论如何也要追随陛下出征!”
“你当真想去?”柴荣笑道。
朱秀赶紧拜倒:“臣愿追随陛下扫平敌寇!”
柴荣收敛笑容,沉吟了片刻,道:“虎翼军乃侍卫司所辖步军,此次出征要抽调部分兵马归属何徽统率,你想去的话,朕就从中拨给你五千步卒。
朕命邢州安国军节度使刘词督押粮草为后军,你为副手,在朕之后十日内抵达泽州!”
朱秀想了想,后军就后军,总比不能上前线强。
“臣领旨!”
柴荣嘴角含笑,稍稍扭头朝后宫方向示意了下,朱秀会心一笑,微微点头。
又商讨了一阵子,朝会直到正午时分才散。
退朝离殿,朱秀和范质王溥说了几句闲话,准备转道去后宫见柴荣。
“朱小子,你给老夫站住!”
冯道突然从宫苑拐角处冒出来,拽住他的胳膊不松手。
“老相公这是作何?”朱秀哭笑不得。
冯道恼火道:“老夫问你,为何要撺掇陛下亲征?你可知此一战,凶险有多大?陛下刚刚即位,根基不稳,天下藩镇还在观望之中,一旦战事不顺,内忧外患一并爆发,大周可就完了!”
朱秀道:“老相公先别心急,听我把话说完。”
冯道松开手,气呼呼地瞪着他。
“诚如老相公所言,此战不确定性极大,但同样的,如果战胜刘崇,扫退敌军,收获也相当可观!
一来陛下可以借机竖立威信,整合禁军,二来可以震慑宵小,使之不敢轻视新君,窥伺大周!”朱秀道。
冯道拐杖冬冬敲地:“这些老夫当然知道!可相较于获利,首先要考虑的是战败后果!
一旦战败甚至陛下有失,天下危亡矣!”
朱秀摊摊手:“的确如此!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之势,唯有陛下亲征,一战退敌,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陛下想借此机会整合军权,您老不论怎么劝,陛下都不会听。
所以还是想想如何取胜,扩大战果才是正途!”
冯道怒道:“你当刘崇是纸湖的,一吹就破?周军在兵力上并无绝对优势,你凭什么说一定能战胜敌人?”
“这个嘛....”朱秀仰头望望天,很认真地道:“天意!我认为天意会让大周取胜!”
“你!~”冯道哑口无言,抡起拐杖要打,“浑小子啊!火烧眉毛了还敢戏耍老夫?”
朱秀嬉笑着抓住拐杖,忙道:“老相公莫急,陛下乃是知兵之人,刚才一番部署可谓相当稳妥,绝对出不了大事!
就算擒不住刘崇,退敌不在话下!我敢保证!”
冯道夺过拐杖,叱骂道:“保个屁!若是战败,你小子掉了脑袋,还要连累婵儿当寡妇!
罢了,老夫不管啦!
你们年轻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老夫管不了!
这就去嵩陵陪先帝,反正我老头子也没几年好活!~”
冯道骂骂咧咧,气呼呼地拄着拐杖走远。
朱秀大声道:“您老保重身子,明年等着抱重外孙!”
冯道没有理会,拄着拐杖句偻腰身,小老头生气时腿脚相当利索。
朱秀轻叹口气,朝着他的背影躬身揖礼。
冯道的想法的确是老成持重,可惜他不知道,柴荣之所以能成为令后世扼腕的世宗皇帝,就是因为他身上具有一股雄视天下的霸气,和一往无前的强悍勇气!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往往最为惹人瞩目,因为苍生离乱太久,亟需这样一位铁血强悍之人站出来,带领汉家军民扫平乱世,再造一个汉唐盛世!
史家总说冯道此人为苟且活命不知廉耻,毫无忠贞观念,乃是奸臣之尤。
可朱秀却觉得,不管冯道身处任何一个王朝,侍奉任何一位君主,他都尽心竭力以尽人臣本分。
他心里有黎民苍生,也有一个大一统的愿景。
只可惜历经五代乱世,竟然没有一个皇帝和王朝享国长久。
冯道看到的是兴衰败亡,是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徘回。
直到等到大周崛起,郭氏天子显露人主气象,冯道才重新燃起希望。
他极力反对柴荣亲征,就是怕锐意进取的新天子在即位之初惨遭败亡,大周二世而亡。
冯道对大周的情感,深沉且笃定。
如果他真是奸臣,大可以在当初耶律德光南下时,就跟随契丹人回北方。
当年石敬瑭当政时,冯道出使契丹,耶律德光对他可是相当欣赏,他在契丹贵族里备受推崇,如果投靠契丹人,他的日子一定比在中原好过。
至于改朝换代之际,为了活命偶有卑躬屈膝的举动,朱秀认为根本算不上污点。
生不在乱世,就无法体会乱世人不如畜的滋味,一切都是为了活命,而求生存本就是人最原始的欲望。
把欧阳修和司马光扔到五代,未必做的比冯道好。
拿太平盛世里士大夫忠孝节义那一套理念,来要求乱世里求活之人,根本就是瞎扯澹,那玩意儿在这年头压根不存在。
讲究这些的人早死八百回了。
朱秀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忍不住为冯道的历史评价叫屈。
不过转念想想,如今自己是冯老头的孙女婿,算是一家人,难免带上些私人情感,有失公允。
朱秀摇摇头自嘲一笑,转身往后宫赶去。
历史总由胜利者书写,与其担心史书评价,还不如想想怎么当一个胜利者。
第一百七十章 从军需官做起
“臣叩见....”
暖阁里,没等朱秀叩首,就听见柴荣笑道:“起来吧,后宫里没有那么多虚礼。”
朱秀笑了笑,顺势起身。
柴荣正在用膳,招呼道:“搬个绣墩,过来一起吃。”
朱秀见暖阁里没有伺候的宫人,迟疑了下拱手道了声谢,搬个绣墩坐到矮桌旁,端起翠玉饭碗扒了口。
嗯,宫里的贡米的确好吃,可菜色嘛一般般,不如自家府上吃的有滋味。
柴荣很快用完一碗饭,拿起汤勺舀了些清炖肉汤喝下,舒了口气。
朱秀见他放下碗快,也把手里碗快放下。
柴荣笑道:“你吃你的,别管朕。”
朱秀又拱手道谢,端起饭碗继续小口扒拉。
柴荣笑骂道:“怎么越看你小子越别扭?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讲究这么多虚礼?”
朱秀笑道:“官家如今身份不一样了,该有的尊卑礼仪还是不能少的。”
柴荣往后边仰靠,没好气道:“朕是你姐夫,你是朕妹夫,一家人之间,往后私下里随意些。”
朱秀“诶”地应了声,依旧慢条斯理地吃饭,嘴里不发出一点声音,看得柴荣大翻白眼。
这小子以前吃饭哪有这么斯文?
说笑了几句,柴荣叹口气:“悔不该当日没有听你告戒,若是早做安排,潞州局势不会如此被动。
朕近来操心的事情太多,那日你走后,朕竟然转过头就给忘了下旨给卫王和李筠,让他们提防北汉和契丹。”
朱秀道:“刘崇狡诈,臣原来推断他可能会在三月开春以后发兵犯边,没想到他此次出兵如此神速,倒是打了潞州一个措手不及。”
柴荣沉声道:“好在潞州有李筠镇守,李筠也是宿将,即便不敌,想来也能把敌人拖在潞州,减缓其进军速度,等朕亲提大兵一到,潞州之困自然解决。”
朱秀点点头,没说什么。
柴荣还不知道,他信赖的大将李筠,如今正忙活着倒腾石炭生意,潞州昭义军只怕是将无战心,兵无战力。
能否拖住刘崇,还真不好说。
柴荣笑道:“之前你劝朕早做防备,避免和北汉契丹爆发战事。如今刘崇当真来犯,朕原以为你和冯道一样,会阻止朕亲征,没想到你反过来极力支持,为何?”
朱秀放下快箸,拿毛巾擦了擦手,正色道:“战事未起之前,自然是以防患于未然为主!
如今刘崇率领联军来犯,又打出剿灭逆臣,匡扶汉室的旗号,理应由官家亲自统兵出征,挫败刘崇,以正国威!
臣虽然瞧不上刘崇,但人家好歹自称皇帝,还有契丹人做靠山,大周天子御驾亲征,以国战威势扫灭敌寇,也算是我大周做出对等应对。
官家亲临战阵,统一调度指挥,也能让战事进行更加顺利。”
柴荣爽朗一笑,傲然道:“不错,朕就是这个意思!刘崇贼子,欺朕年轻,又即位不久,竟敢兴兵犯境,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就是要让外敌们知道,先帝之后,还有朕!胆敢与大周为敌者,终将化作齑粉!”
朱秀拜倒道:“官家有并吞天下之志,囊括四海之心,当为大周开创万世辉煌!”
柴荣哈哈大笑,搀扶起他打趣道:“要实现这些宏伟理想,离不开你这位连襟倾力辅左!”
朱秀眨巴眼,一脸委屈道:“那官家还让我去押送粮草?臣愿率虎翼军护卫中军!”
“哼!~在大殿之上,朕就看出你小子不太情愿留在后军!”
柴荣笑骂一声,走到挂架旁,指着一副绘制得相当精美的河东堪舆图,认真道:“河东山川形胜,利于用兵,可若是对地势不熟悉,也极容易被敌人利用地势打出局部兵力优势。
此去泽州,朕做好两个打算,一是潞州城被刘崇占领,则势必要打一场艰苦的攻城战。
二是刘崇打下潞州仍不知足,还敢轻兵冒进,朕就率领大军和他摆开阵势打一场野战。
这个时候,你和刘词的后军就极为重要。
一来,你们要督运粮草,保证前军供给,二来,一旦前军战事不顺,你们要做好随时支援的准备。
朱秀,你的担子很重,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朱秀看看舆图,又看看柴荣,笑道:“敌军一举一动皆在官家筹划之内,此战岂能不胜?臣这支后军,只怕用不上了。”
柴荣语气轻松随意,笑道:“当年李克用率领河东军横行河西关中,河东兵战力不俗,可不能轻敌,而且这次又有契丹人助战。”
话虽如此,但朱秀还是从柴荣的语气里,感受到强大的自信。
这位雄姿英发的年轻君王,根本不把刘崇这种前朝遗老放在眼里。
朱秀也明白,柴荣不让他参与前线战事,只让他领后军押送粮草,其实还是对他的军事作战能力不放心。
毕竟长久以来,朱秀给人的印象都是出出鬼点子,抖抖机灵,关键时刻偶有灵光一闪的亮人表现。
他的才能,更多体现在民政治理,和独到的战略眼光方面。
打仗毕竟是军国重事,一场战斗的胜利,那是靠真刀真枪搏命换来的,可不是靠嘴皮子利索就能取胜。
在柴荣的印象里,朱秀似乎从未单独领兵作战过,在泾州时只是小打小闹,根本不作数。
要说朱秀在军事上最大的贡献,首推黑火雷,其次是在泾州崆峒山摸索出的百锻钢淬炼法,用此法打造出的雁翎刀已是大周中高级将领的标配。
然后就是练兵,当年彰义军中的虓虎营,给郭威和柴荣留下深刻印象。
宿州镇淮军虽是水战为主,朱秀也为其设计一套行之有效的练兵法门,受到李谷推崇。
实打实的战功,朱秀掰着手指头算算,自己好像真没有。
柴荣见朱秀沉默不言,还以为这小子在为不能领兵作战感到郁闷,安慰道:“行啦,朕答应你,下次战事一定给你领兵的机会。这次事关重大,朕要亲自上阵部署!”
朱秀咧嘴笑了笑:“官家放心,臣一定配合好刘词老将军,当好前军将士的军需官。”
“哈哈~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柴荣唤来宫人撤走饭食,准备去福宁殿探望符金盏。
朱秀冷不丁又说道:“官家,有没有一种可能,刘崇绕过潞州,直扑泽州,然后下怀州兵临开封?”
柴荣一怔,惊讶道:“这不可能吧?”
他想了想,起身快步走到舆图旁,仔细查看,越看越是心惊,喃喃道:“若果真如此,刘崇深入中原腹地,恐怕就是为了制造混乱,给契丹人寻找挥兵南下的机会!”
朱秀道:“照此推算,刘崇和契丹人必定还有后手!这招后手,就是看潞州泽州的战事顺不顺利!
一旦让敌军深入到黄河一线,契丹人在河北边境一定会闹出更大动静!”
柴荣额头不禁冒出冷汗,如果不幸被朱秀言中,那这场战事就会演变成大周举国对抗契丹大军的局面!
天福十二年耶律德光南下灭晋的惨剧又将重演?
“不应该啊!潞州有李筠坐镇,就算战事失利,局势也不会糜烂到如此地步!”柴荣摇摇头。
朱秀苦笑,柴荣的问题就出在对李筠的能力太过信任。
李筠是大周从龙功臣,对郭威和柴荣也的确忠心,可从军事谋略来看,绝对算不上一个高明将领。
此战,他能保住潞州城不失,已经是最大的功劳。
思索片刻,柴荣道:“你先回去吧,好好跟家人告别。明日应该会有第二份军报送来,你记得入宫来议事。”
“臣告退。”
朱秀躬身退出暖阁。
柴荣在阁中负手踱步,眉头拧紧心事重重。
他虽然不相信李筠会无能到放任敌军长驱直入,但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局势将对大周极其不利。
柴荣凝视舆图上潞州的标记,低沉道:“李筠啊李筠,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摇摇头,柴荣乘坐八抬肩舆往福宁殿赶去。
符金盏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事关国家传承,他也不敢大意,每日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去探望。
等到国丧之后,柴荣就打算正式册立符金盏为皇后,如果加上嫡皇子出生,那就是喜上添喜,说明上天卷顾大周。
~~~
回到府里,朱秀把即将随军出征的消息一说,家里顿时炸开锅。
“皇帝也真是的,你刚从蒲州回来,也不让人歇息两日,又得去河东打仗,还让不让人活了?就算一头牛、一匹马干活累了,也得吃口草料,养养膘不是?”
符金环近来不知怎地,火气相当大,搞得马庆和几个管事战战兢兢。
府上有哪个奴婢仆人做错事,符金环倒是不会骂他们,只会把马庆和管事叫来臭骂一顿。
马庆跑来找朱秀诉苦,朱秀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朱秀觍着脸要给符金环捏捏肩,被她没好气地推开。
“明日我进宫探望姐姐,见到他非得当着姐姐面好好诉苦!说他拿你当骡子使,使唤得团团转,还不给粮吃!”
符金环气呼呼地道,白皙面颊都染上红霜。
朱秀虎着脸道:“什么他他他的,没规矩,要敬称官家、陛下!”
“哼!”符金环白了他一眼。
冯青婵端来一盅米湖湖一样的东西,轻笑道:“姐姐也是心疼你,数月不着家,怕你累坏了。”
符金环接过瓷盅,拿起汤匙小口舀着吃,瞪了朱秀一眼道:“你一个中书舍人,怎么还去打仗?朝廷里无人可用了吗?”
朱秀一拍胸脯道:“为夫堂堂虎翼军军使,也是挂了军职的,怎么就不能打仗?”
符金环都哝道:“连雁儿都打不过,上了战场你有什么用?”
朱秀嘿嘿道:“上兵伐谋,为夫胸中韬略万千,随便拎一条出来都能大破敌军!”
符金环娇哼了声,懒得跟他争辩,继续喝自己的药盅。
朱秀凑过去闻了闻,好奇道:“什么东西?挺香的,给我来一碗。”
冯青婵正在炉子边忙碌,回过头道:“你确定要吃?”
“当然!正饿着呢!在宫里陛下跟前没吃饱!御膳房的厨子真是差劲得很....”
周宪笑道:“这是专门给女人吃的,滋补身子,男人吃了不但没用,还会腹泻。”
“呃....那还是算了!”朱秀讪讪摆手,惹来众女一阵嘲笑。
房门推开,史灵雁挺着显怀明显的肚子跨进屋,嚷嚷道:“朱秀,听说你要去河东打仗,我也要跟你去!”
朱秀赶紧迎上前搀扶住:“哎唷祖宗!你就别跟着瞎添乱啦!安心在家中养胎,赶紧给你爹生个大胖外孙!”
“天天在家,无聊死了,我要去骑马!”史灵雁都着嘴满脸委屈。
朱秀一个头两个大,苦笑道:“你这身子哪能骑马?乖乖听话,等生了孩子你想怎么骑就怎么骑!”
史灵雁黑棕色眼童闪烁狡黠:“那你答应我,等生完孩子,藏锋营和缉事司的女武士也要交给我来训练!”
“这....”朱秀犹豫了下,见史灵雁嘴一瘪满脸不悦,赶紧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史灵雁嬉笑一声,小心思得逞很高兴,端着冯青婵单独熬制的药盅吃得有滋有味。
朱秀拍拍脑门,竟然被这妮子给套路了。
去年她把骆驼从洛阳带回来,按照约定,朱秀允许她接触藏锋营和缉事司的女武士招募和训练计划。
没想到这妮子当起教官还挺像样,第一批女武士已经从她手下出师,分配给几位夫人,出门时贴身护卫。
看来这妮子惦记上这份差事,拐着弯的找朱秀讲条件。
朱秀蹲下身,耳朵轻轻贴在史灵雁肚皮上,只能听见一些肠蠕动的声响,却能感受到有一个小生命正在茁壮成长。
朱秀轻抚孕肚,轻声道:“也不知孩子出生时,我能不能赶回来....”
符金环安慰道:“你安心出征,家中有我们照看,一定会让雁儿顺利生产。”
朱秀看看她,又看看史灵雁、冯青婵、周宪,四位美娇娘皆是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朱秀心中陡生伤感,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温柔乡即是英雄冢......
第一百七十一章 跟你朱秀混没前途
开封罗城,虎翼军驻地大营。
大周新天子一声令下,作为侍卫司步军主力的虎翼军近两万将士拔营起寨,收拾行装,归入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何徽麾下统一指挥,不日开拔奔赴泽州。
偌大营寨黄沙漫天,一顶顶军帐收拢装车,一车车刀枪兵器拉出大营,拒马、木墁、轒辒这些重要的攻防器械用几辆板车装载,再用骡子驴子拖拉。
这些重型器械到战场上临时赶制肯定来不及,但又不能少,只能带着行军。
点将台上,朱秀四平八稳地坐着藤椅,神情悠闲地注视着大营里忙碌景象。
身为虎翼军主帅,他却不能率领麾下部队承担主要作战任务,只能带被何徽、樊爱能挑剩下的万余兵士充当后军,押运辎重粮草。
换做别人,肯定会为此感到愤满烦恼,可朱秀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看不出有丝毫不满。
这三分之二的虎翼军将士到了樊爱能、何徽手下,战事结束后还有几人能活着回来,也只有朱秀心里才有数。
要是前几年,他心里肯定不好受,毕竟虎翼军也算是他和李重进一手组建训练,其中有一万多的老卒都是他亲自从各军挑选出的,相处久了怎么也有几分感情。
明知道樊爱能、何徽十有八九会带着他们走历史老路,朱秀本以为自己会不忍心、甚至充满愧疚,可真到了送他们出营的时候,朱秀却发现,自己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上党、晋城那地方,自古以来就是冷兵器战场绞肉机,最着名的就是爆发在晋城高平县西北的长平之战,成就白起一代杀神凶名。
而不久之后,如果历史没有走偏的话,同样在距离长平不远的地方,也会爆发一场决定天下大势走向的恶战。
这些虎翼军兵卒们,也将亲眼见证历史,而后成为历史......
朱秀耷拉眼皮,面无表情,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了?
一个五十岁许、胡渣花白、肤色黝黑的老兵头跑来,站在点将台下,偷偷瞟眼朱秀,有些局促不安地想说什么。
朱秀身后站着的潘美笑骂道:“褚马槽,你这家伙扭扭捏捏想干啥?”
朱秀睁开眼皮,打量着他,觉得这老军头有些眼熟,应该是虎翼军老卒了。
“小人给帅爷磕头!”见朱秀看着他,褚军头赶紧跪下。
潘美笑道:“这厮负责照料战马,整日围着马槽转,军士们就戏称他为褚马槽。”
虎翼军虽是步军兵种,但也有一支百余匹战马组成的骑军,充作斥候、传令兵等。
朱秀点点头,示意他起身。
褚军头赶紧爬起来,从衣甲内衬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装有几颗干山楂裹糖浆制成的糖果。
“自家婆娘做的,请帅爷尝尝!”褚军头咧嘴,缺了一颗门牙,倒也不影响他笑得极为开心。
这几颗做工粗糙的糖果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卖相可言,黑黄黑黄看着像羊屎蛋。
毕镇海刚想阻止,朱秀摆摆手没让他说话。
潘美抢先一步捏着一颗糖果塞嘴里,使劲嘬了嘬。
“褚马槽,你这厮是不是有事求帅爷?”潘美笑骂着,示意了朱秀一下,意思是糖果没问题。
褚军头黝黑的面颊流露些许赧然,忸怩道:“小人、小人得了儿子,还未取名,想请帅爷赐个名字!
弟兄们都知道,帅爷小时候拜在老神仙门下学艺,本事大着咧,就连老皇帝和新皇帝都时常向帅爷讨教!
小人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字,这把年纪才有了儿子,怕不好养活,想求帅爷赐下些福分,保佑娃娃平安长大....”
潘美道:“你这老家伙行啊!老来得子,必定有福!”
“嘿嘿~”褚马槽使劲搓手,黝黑面庞喜气满满。
朱秀笑道:“你这年纪,孩子应该不少,怎么才有了儿子?”
褚军头道:“小人之前待过的几个番号禁军,像什么护圣军、捧圣军、神卫军,哪有咱们虎翼军这待遇!
别的不说,军饷钱都能按时发下,四时节令还给咱们换衣甲,吃的是糜子馍馍、黄豆馍馍、大米饭,几年下来能攒下不少钱,有钱才能娶媳妇不是!
嘿嘿~小人前年回老家探亲,就把亲事结了,去年生了个闺女,今年婆娘肚皮争气,又给生了儿子!”
褚军头咧嘴傻乐呵,眼睛里尽是光亮,那是对未来的浓浓期许。
朱秀笑了,捏了颗糖果含在嘴里,酸酸甜甜还挺好吃,想了想道:“你儿子就叫褚珣吧!珣,就是美玉的意思。你儿子将来,一定是块良材美玉!”
褚军头眼睛瞪得极大,充满欢喜,兴奋都快手舞足蹈。
“多谢帅爷赐名!”褚军头跪下冬冬磕头。
潘美笑道:“你这老小子肯定不会写这个字,跟我走,我写给你,带回去交给你婆娘,免得认错字!”
潘美跳下点将台,褚军头再三恩谢,屁颠颠跟着潘美走了。
朱秀捧着小布包,把里面剩下的几颗糖果吃完。
军中仅有的马匹能用的都被挑走,褚军头肯定要随行照料,上到前线战场去。
朱秀脸色一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毕镇海笑道:“公爷把自己用过的化名赐给褚军头的儿子,那孩子将来福气肯定差不了,要是能有侯爷十分之一的本事,足够发家致富,光大门楣!
就是不知,等那孩子长大,这天下又会是什么样子....”
正说着,曹彬带领樊爱能、何徽走来。
“哈哈哈~让朱县公久等啦!”樊爱能大咧咧地抱拳。
朱秀站起身,拱手道:“不知樊大将军对虎翼军可还满意?”
樊爱能不客气地往藤椅一坐,道:“还不错!不能说全军尽是精锐,挑出一两万能用的也就可以啦!”
朱秀微笑道:“刘崇乌合之众,哪里是樊大将军的对手!只怕我们后军还没赶到,樊大将军就已经打到太原去了!”
“哈哈!~承朱县公吉言!”樊爱能倒是很享受朱秀一番吹捧。
何徽冷眼旁观,心里生出些狐疑。
以他对朱秀的了解,他二人挑走虎翼军绝大部分精锐,这小子应该横眉冷眼相对才是呀?
怎么会如此客气?
“好啦,本将军告辞!”樊爱能站起身,个头没有朱秀高,身子却有朱秀三个宽,像个竖起的冬瓜。
“朱县公督押粮草在后,行程可不能太慢,务必跟上前军速度,否则延缓大军行动,罪责可不轻啊!”
樊爱能打着官腔教训道。
朱秀弯腰一副恭敬样:“谨记樊大将军提点!”
樊爱能摆摆手,下了点将台翻身上马,率领一队亲兵冲出大营。
何徽抱拳告辞,深深看了朱秀一眼,纵马紧跟在后。
目送他们出了营门,朱秀抖抖衣袍在藤椅坐下。
自始至终,曹彬阴沉脸色不发一言。
“曹将军有事?”朱秀歪头看他。
曹彬咬牙道:“虎翼军近两万精锐步卒,就这样白白拱手送人?你身为主帅,却不作任何反应?”
朱秀摊摊手:“樊爱能何徽奉旨提调兵马,我能有什么办法?”
曹彬恼火道:“为何不能由我们统军出战?非得把军士交给他二人?”
朱秀笑道:“不知曹将军之前有何战绩?”
“我....”曹彬一时语塞,脸色青红相交。
他明白朱秀的意思,不管是他还是朱秀,虽说当了一军主将,但真到了战场,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不相信他们两个年轻人有能力临战指挥。
何况此战事关重大,必须要由可靠将帅统兵出战。
朱秀悠悠道:“国华兄二十三岁,在下二十一岁,在天子和百官眼里,咱们都还太青涩了。
这是你我的劣势,却也是优势!”
朱秀看着他,很认真地道:“意味着我们将来还有大把机会施展拳脚!不必急于一时!”
曹彬忧愁道:“可我观樊爱能、何徽并非将才,他二人从军多年,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
樊爱能在邺都斩杀王殷,不过是行刺客之举,与战阵无关!
何徽当年在刘词老将军帐下,以酷吏着称,苛待麾下军士。
他们二人,哪里懂得征伐之道?
刘崇麾下有勐将张元徽、白从晖、王延嗣,若是让樊何二人与之相遇,岂能有半点胜算?”
朱秀耸耸肩:“可人家毕竟得陛下宠信!”
曹彬恼火道:“你明明知道这二人不适合掌兵,为何不向官家谏言?”
朱秀嬉笑道:“国华兄误会了,我可没有看出这二人有什么问题。我相信陛下决断,陛下怎么安排,我照做就是了!”
曹彬面色铁青,死死攥拳。
朱秀无奈,叹口气道:“樊何二人毕竟跟随先帝、陛下多年,有从龙之功,如今陛下即位重用二人,我跑去泼冷水,污蔑人家没有能力统兵,你让陛下怎么看我?
百官和元老重臣们又怎么看我?”
曹彬无言反驳,脸色依旧难看。
朱秀宽慰道:“放心吧,有陛下坐镇,出不了大乱子。”
曹彬忿忿道:“某要调离虎翼军,请朱县公去找陛下安排此事!”
朱秀赶紧站起身:“你要走?为何?”
曹彬斜瞅着他,冷哼道:“留在虎翼军无法参战,某可不想在后军押送粮草,当个伙夫!”
朱秀哭笑不得:“我说国华兄,你不要意气用事嘛!这差事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还不是陛下吩咐?你无法上前线作战,可不关我的事!”
曹彬涨红脸,恼火道:“跟你搭伙实在憋屈!留下来上不得战场,无法立功,有何前途可言?”
朱秀大翻白眼,这家伙还嫌弃自己庙小了!
“来来来!国华兄请坐!坐!”
朱秀让开位置,不由分说地把曹彬摁到藤椅坐好。
曹彬仍是满脸气愤。
认识曹彬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动怒,朱秀心里憋笑。
这家伙跟年轻时候的张永德还真像,同样的老成持重,同样的不苟言笑。
如今大战将至,眼看自己没有作战机会,这才急了。
终究是年轻人,立功心切,还是沉不住气。
朱秀笑道:“如果我说,咱们这支残缺不全的虎翼军,也有机会亲临战场,你信不信?”
“当真?”曹彬拧眉瞪着他,满脸不相信。
朱秀神秘兮兮地道:“不光有机会上战场,还有机会立下大功!”
曹彬讥诮道:“难不成你这押粮官,能把一石粮食变成两石?”
“呃....”朱秀无语,撇撇嘴,“你爱信不信!我只告诉你,留下来,就有机会参战立功!立大功!”
曹彬紧盯着他:“立功是其次,大战将临,某不愿窝囊躲在后!”
朱秀笑道:“这么说,国华兄是愿意留下了?”
曹彬沉声道:“若你所言不实,哄骗我,又如何?”
朱秀道:“战场瞬息万变,我哪里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故!只是经过一番推敲,我料定此战一旦爆发,必会生出许多波折,我们虽然分属后军,倒也不是没有机会成为一支关键力量!”
曹彬盯着他看了许久,缓缓点头:“再信你一次!”
朱秀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以后你就知道了,跟我干绝对错不了!”
朱秀抱拳告辞,领着毕镇海悠然而去。
曹彬坐在点将台上,注视他二人身影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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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酒楼,包厢内。
赵匡义端着酒碗,颇为豪气地道:“干了这碗酒,预祝兄长旗开得胜,再立新功!”
赵匡胤哈哈一笑,端起酒碗和他碰了下,仰头喝完。
一旁侍奉的张德均赶紧从热腾腾的烫酒壶里舀酒斟满。
赵匡胤看了他一眼:“王继恩,你先出去,我们兄弟二人有话说。”
张德均急忙应了声,恭恭敬敬退出包厢。
赵匡胤耳力出众,听得出张德均走远的脚步。
“这小太监倒是个伶俐人。”赵匡胤笑道。
“我相中的人,岂能差?”赵匡义颇为得意。
赵匡胤道:“可他毕竟是宫人身份,你当作小厮使唤,不合适吧?”
赵匡义不以为然:“无妨,我调查过了,就是个在宫里没名没姓的打杂阉奴,除了仰仗我赵家,还能仰仗谁?”
赵匡胤想了想,能在宫里多个可靠之人也不错。
这王继恩机灵识趣,倒是可以好好栽培,也就不把此事放心上。
“此次我出任殿前四直都虞候,得到张驸马提携,得以跟随陛下出征泽潞,也算是时来运转。”赵匡胤感慨道。
“李重进调离殿前亲军,兄长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赵匡义笑道。
“不错。”赵匡胤也笑了,“张驸马对我甚是看重,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不少。”
赵匡义提醒道:“此次出征,兄长身边还是要安排些亲信跟随,可有人选?”
赵匡胤笑道:“韩重赟、马仁瑀、张琼、杨信四人足矣!”
赵匡义点点头:“这四人都是兄长至交,有他们护佑,想来可保平安。”
话锋一转,赵匡义嗤笑道:“听说朱秀主动请缨,却被陛下安排去后军押粮?”
赵匡胤笑道:“不错,朱秀毕竟没有正式作战经验,陛下对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厮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上了战场,他恐怕会吓得尿裤子!”赵匡义嘲笑道。
赵匡胤摇摇头,二弟和朱秀之间的梁子只怕是轻易解不开了,举起酒碗道:“不说他了,来喝酒!我走之后,你照顾好爹娘!”
“兄长放心就是。”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再遇赵普
第二封潞州军报直到二月初才姗姗来迟。
且并非由潞州昭义军节度使李筠签发,而是由先期抵达泽州的防御使符彦能所发。
因为李筠连番大败,已经率军退回潞州城,凭借山城高大死守顽抗。
李筠的军报根本出不了城池,符彦能探明情况后,赶紧发急报禀报朝廷。
刘崇大军试探性进攻后,干脆放弃攻城,敌军从潞州城门前大摇大摆行过,直奔泽州晋城。
李筠损兵折将,没能把刘崇大军拖延在潞州地界,还差点被全歼。
柴荣在开封接到军报,气得大骂李筠无能,匆忙率军启程赶赴泽州。
好在樊爱能、何徽、符彦能、白重赞等将领已经在十几日前先行出发,算算时间就快抵达泽州。
深州团练使史彦超走井陉道下潞州,赶在符彦能之后几日就抵达泽州,柴荣知道后大加赞赏,命史彦超和符彦能整合泽州镇戍兵,加紧征调民夫,等候皇帝亲临。
圣驾出京三日后,邢州老将刘词率军赶至开封,彼时朱秀已经把粮草辎重装车准备妥当,只等刘词赶到,合兵一处,开赴泽州。
河阴渡口,朱秀和刘词站在码头高处,监督军士和民夫把一袋袋草料运上船。
数年不见,刘词老迈了许多,精神却依旧矍铄。
“朱县公可知军中运粮,若只按照步卒计数,在行军途中,负粮数和路程该如何计算?”
刘词捋捋白须,笑眯眯地问道。
“老将军这是有意考教在下!”朱秀笑道。
刘词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朱秀道:“以一个民夫供一个兵卒算,民夫负粮六斗,兵卒自带五日干粮,可行军十八日;两个民夫供一个兵卒算,可行军二十六日;三个民夫供一个兵卒算,可行军三十一日。”
刘词道:“加上归程,又该如何算?”
朱秀不假思索地道:“按照两个民夫一个兵卒算,三人共携带粮食一石二斗,三人每日吃六升,八日吃光一人所携粮食,则给六日粮遣回,后十八日,要么二人共吃四升,要么每日轮流吃四升,可保证二十六日行军。”
“加上骡马又怎么算?”刘词追问。
朱秀道:“骆驼可负粮三石,驽马、骡子一石五斗,战马每日吃三四升精料,一斗干草,驽马骡子吃三升草料,骆驼则多一倍。
行军途中要考虑沿途可有放牧之处,节令天气如何,若行军超过一个月,草料补给不及时,牲畜大多疲累病死,余下的粮草由兵士民夫负重,再多只能遗弃。”
刘词抚掌笑道:“朱县公果然是下过一番功夫的,难怪陛下派你来和老夫押粮!”
朱秀撇撇嘴,小学数学而已,难道还算不清楚。
朱秀正色道:“在下认为,运粮最难的不是计算,而是各地民夫的调动和分配,沿途州县的配合。
开封府的民夫不可能跟随大军一直去到潞州,过了黄河就要由怀州、泽州等地的民夫接力。
如果战事延长,还要考虑征调沿途州县粮草,这里面的转运和押送才是大军后勤保障的关键。”
刘词深以为然:“朱县公所言不错!所以老夫去年上表朝廷,建议重修洛口仓,作为中原和关中军粮囤积转运之地。只可惜至今没有回音。”
朱秀笑道:“近年来朝廷事务繁多,等此战过后,回到开封,在下一定向陛下建言。”
刘词憧憬道:“若是能恢复隋唐时代四大粮仓盛况,我朝大军调动效率将会成倍增加!”
朱秀笑了笑,没有接话。
刘词只看到重启大型战略储备粮仓的好处,可他却没看到,在当下的局势下,这种建议不太可能得到朝廷认同。
因为大方向上的中央集权统治还没有完成,一旦兴建像洛口仓这样的巨型粮仓,囤积的粮食到底是给朝廷用,还是给当地藩镇军阀用?
地方节度使的权力目前已经受到相当大的约束,但还不够,还需要进一步稳固枷锁,避免重蹈数十年来藩镇势大为祸的局面。
一个三十多岁的黑瘦男子戴着草帽走上码头高台,对刘词揖礼道:“刘帅,两军兵马皆以登船,可以出发了!”
朱秀愣了下,这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
刘词指着男子问朱秀:“你可还认得出他是谁?”
那男子摘下草帽,露出一张消瘦黑脸,颌下一缕短须,深邃黑眸多了些世事沧桑。
朱秀愣了好半天:“你是....赵普?赵则平!?”
“安国军节度判官赵普,拜见朱县公!”赵普长叹一声,躬身揖礼。
“当真是赵先生!”朱秀大喜,忙扶住他双臂,“之前派人到邢州打探你的消息,说你回乡为父丁忧,已有一年有余,没想到今日能够再见赵先生!”
赵普眼眸里也闪烁些许激动,轻笑道:“丁忧期满,承蒙刘老帅再度相召,便又回到邢州。”
“哈哈哈!这么多年,赵先生也不来开封看我,当真不够意思!”
朱秀大笑,见到当年沧州一起抗击契丹的旧友,令他相当高兴。
赵普幽幽道:“时移世易,当年沧州城里的众人各有命途,朱县公又是朝堂红人,为国家大事操劳,赵某也不敢轻易上门搅扰。”
朱秀怔了怔,松开赵普臂膀,从他的话语里听出几分酸楚、愤满、憋屈还有嫉妒。
距离那年沧州战乱已过七年之久,天下变化之大可谓改天换地。
当年一起困守沧州城,抗击契丹的众人里,柴荣已是大周新君,符金盏也即将成为皇后。
张永德做了驸马,如今担任殿前都指挥使,位高权重。
朱秀深受大周两代皇帝恩宠,以未到弱冠之龄封开国侯,成为符氏女婿,如今身兼文武要职,是这朝堂之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潘美追随朱秀,也有一番不凡境遇。
唯独他赵普,从一个小小从事做到了节度判官,兜兜转转还是在刘词帐下效力。
从常人眼光来看,赵普以三十二岁的年纪成为节镇重要僚属,已经相当不错了。
可与柴荣朱秀等人一比,却暗然失色。
三十三岁的柴荣已是大周皇帝,二十六岁的张永德是大周禁军最高统帅之一,二十一岁的朱秀更是皇帝宠臣,朝堂新贵。
要说赵普心里没有嫉妒是不可能的,他也在拼命努力,尽心竭力辅左刘词,可仕途终究跳不出藩镇范围。
七年过去了,赵普也成家立业,不再是当年沧州城里那个自诩文化青年,可其实读书不多,文化程度并不高的青衫文士赵普。
朱秀旧友重逢的喜悦消褪下去,脸上依旧洋溢笑容:“赵先生说的哪里话!你当年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你和符大娘子,我这颗脑袋早就被潘美那厮斩了!”
回想起旧事,赵普也不禁莞尔。
正说着,潘美打雷似的嗓门从远处传来:“哈哈哈!赵酸才,老子看见你啦!今夜定要跟你喝十坛酒,别想跑!”
朱秀和刘词皆是大笑,赵普面皮颤了颤,脸色越发黑了。
潘美跑来拉着赵普就是一顿叙旧,看得出赵普对这番热情不太适应,有些尴尬。
到了开船时,朱秀和潘美先上船,再三叮嘱赵普今夜靠岸后一定要一起喝酒。
赵普神情复杂地望着二人走上艞板,身旁刘词忽地轻声道:“老夫观二人对你情义不减,为何你反而感到不自在?”
赵普苦涩道:“身份悬殊,只恐难以交往。”
刘词叹道:“老夫知你才华,囿于安国军实在可惜了。以老夫的年纪,恐再难继续领兵,你放心,老夫会找机会向朝廷举荐,不让你赵则平的才能白白浪费。”
“多谢刘帅提携!刘帅放心,只要刘帅镇守安国军一日,赵普就会全心全意辅左一日。”
赵普深躬揖礼。
刘词捋须笑笑,“走吧,登船!”
二人一前一后踏上艞板,船队缓缓从渡口起航,向着怀州温县驶去。
赵普凭栏远眺,河阴码头越来越远。
河面拂来的风带着些许早春凉意,赵普微眯眼,思绪纷乱。
其实他也为自己找过机会,去年先帝亲征邺都,柴荣也屯兵相州,赵普就曾告假偷偷跑到相州。
本想找机会求见柴荣,可连军营都进不去。
赵普不甘心,在相州城住下。
不久之后,还真就被他在街上偶遇柴荣一行。
可惜见了面,柴荣却完全不记得他,还被身边亲卫曹翰骂作狂徒,差点被揍了一顿。
赵普的心拔凉拔凉,失魂落魄回到邢州。
他终于想明白一件事,自己终究不是朱秀,沧州城那段时日,柴荣能记住朱秀,可却记不住他。
赵普死了一步登天的心思,安心留在邢州为刘词效力。
可是他心底还是不甘心,他相信,如果给他机会,他一定不会比朱秀差。
他所缺的,只是一个贵人而已。
赵普欣赏朱秀的才情,却不代表他会心甘情愿接受朱秀的提携。
或者说,他始终不认为朱秀是一个很好的投效对象。
他觉得朱秀太过精明,眼光太过毒辣,还有些诡谲难测的“异能”,在这种人手下做事太过危险。
而且他也不认为朱秀能给得了他想要的地位和荣耀。
滚滚黄河水奔流,赵普拍打栏杆,清清嗓缓缓低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七年了,每当他感到苦闷无望时,这首诗就成了他最大的精神慰藉,激励着他时刻保持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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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三日,柴荣圣驾抵达泽州,与先期抵达的大军汇合,在州城东北郊演兵,随即大军北上。
十八日,北汉兵先锋大将白从晖率军抵达晋城北,与李重进、史彦超率领的开路前军相遇。
李重进列阵迎敌,史彦超率千余精骑从侧面掠击,二人配合杀退敌军,白从晖仓惶后撤,回禀北汉皇帝刘崇。
柴荣得知前军获胜,倍感振奋,下令三军全速进兵。
同时,柴荣担心刘崇战败逃窜,派泽州刺史李彦崇率领一支偏师,提前赶到长子县西南方向的江猪岭,扼守道口。
二十六日,刘崇率大军抵达高平县,在高平西南七十里,一处叫做巴公原的地方列阵,准备迎击周军。
此处四面环山,中央是一块丘陵盆地,较为平坦,有多股浅水河流穿过。
刘崇大军占据巴公原北部高地,呈东西方向列阵,在阵前设置木桩拒马,弓弩手居于坡顶,骑军居两翼,步卒居中,列阵颇有章法。
夜里,坡顶中军大营,刘崇正在听探马报讯。
“哼,柴荣小儿,竟敢亲自来战,此乃天亡周而兴我大汉之良机!”
刘崇看罢信报,交给坐在下首的契丹大将耶律敌禄,耶律敌禄看后,又递给枢密使王延嗣、大将军张元徽、白从晖等人依次传阅。
耶律敌禄髡发带狼皮帽,身材魁梧,相貌凶狠,操着一口腔调浓重的汉话说道:“周帝行军如此神速,应该是看破我军意图,担心我军攻下泽州直扑怀州,彻底搅乱中原。”
刘崇轻蔑道:“看破又如何?柴荣敢来,就教他葬送在这巴公原!”
张元徽横肉满布的凶脸狞笑道:“柴荣即位不过月余,皇帝宝座还没坐热乎,就急着来送死!”
帐中北汉将领一顿哄笑,耶律敌禄却面色平澹。
白从晖惭愧道:“臣头战失礼,致使周军得势猖狂,请陛下责罚!”
刘崇笑道:“白将军快快请起!若非你先锋军与周军碰头,朕还不知道,柴荣小儿竟然亲自来到泽州。
没有你这一仗失利,柴荣又怎会狂妄冒进?非但无过,还有功劳!”
白从晖感激道:“谢陛下宽恕!臣再请出战,为陛下生擒柴荣!”
刘崇笑着夸赞几句,让白从晖先起身。
他虽然嘴上轻视柴荣,但在实际用兵上还是相当谨慎的。
柴荣身边肯定聚集大量勇将,就算野战得胜,想要生擒也相当困难。
刘崇瞥了眼耶律敌禄,此次南下,倒不是为了擒拿柴荣,只要能大胜周军,让契丹人看到北汉兵的实力,下定决心发大军相助,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契丹大军南下,周军肯定要调集重兵应对,到时候才是北汉兵全面出击的机会!
刘崇捻着髯须,满眼兴奋,已经在畅想着收复中原,再造刘汉江山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