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婚
十一月十一,成婚吉期。
天刚蒙蒙亮,侯府便开始忙碌。
所有家丁仆从,护院奴婢换上新衣,在大管家马庆和杨巧莲的张罗下,按照事先安排,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
侯府中门耳门大开,张灯结彩,广迎四方宾客。
大伙都在忙碌,朱秀反倒落个清闲。
换上大红喜袍,梳好妆发,便再没他什么事。
朱秀在府里熘达一圈,发现除了自己,所有人都很忙碌,就连朱亮也被杨巧莲安排跟着毕镇海去筹办晚宴的事。
一应事项有马庆和杨巧莲操持,朱秀也就用不着操心,跑到吴友娣院中听老娘絮叨。
吴友娣换了一身鲜艳的命妇礼服,宽衣大袖穿着不是很习惯,坐在庭院里手脚也不知该怎么放,浑身不自在。
周宪正在为朱芳梳头,扎一个漂亮的同心髻,刚好映衬今日吉期。
娘仨原本有说有笑,朱秀一去周宪就不说话了,恢复一脸清冷,连正眼都不带瞧他的。
吴友娣也不好得说什么,只是紧紧拉着周宪的手,以示安慰和支持。
在她心里,周娘子陪他们一路北上,吃尽苦头,秀哥儿的正妻非她莫属。
可她也知道,做官做到秀哥儿这一步,许多事情往往身不由己。
对于秀哥儿和整个朱家而言,符氏二娘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好在那符二娘子几次见面下来,吴友娣也甚是满意,相貌身段家世挑不出瑕疵,能嫁给秀哥儿也是朱家的福分。
吴友娣欣慰的同时,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气,这件事算是老朱家对不起周娘子。
“小叔要娶媳妇喽!”朱芳欢呼着跑来,小丫头正在换牙,说话时嘴里漏风。
朱秀摸摸她脑袋上可爱的发髻,偷偷朝周宪打量。
这妮子,也不换身喜庆鲜艳的裙裳,只是随便穿了身袄裙。
好在她没有穿僧衣,已经算是卖朱秀几分薄面了。
不给朱秀搭讪的机会,周宪朝吴友娣福身屈礼,找了个借口告退而去。
朱秀张嘴欲言,可惜佳人已经飘然而去。
吴友娣拍拍他的手:“慢慢来,急不得。”
朱秀朝老娘勉强笑笑。
吴友娣恍若自言自语般呢喃:“成了婚,往后可得好好过日子....不管是符娘子、灵雁娘子、周娘子,你都得好好待人家,不可辜负了人家对你一片情意....”
“娘放心,孩儿记住了。”
“从今起,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做官也好,在外面闯荡也好,都得学会顾家,做事情小心谨慎....你不光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这家里的女人,还有一大帮跟着你讨生活的部下....
还有,你得跟符娘子好好商量,你们小两口,早些生个娃娃出来,趁娘还有几年活头,好帮你们照看照看....你大哥有亮娃子和大丫,你还没有后,娘不放心....”
朱秀干笑道:“娘放心,这种事用不了多久,孩儿一定会努力的!”
“那就好....那就好....”
吴友娣喃喃着,脸上带着欣慰满足的笑容。
“娘,我搀扶您进屋歇歇~”
朱秀搀老娘回房歇息,刚脱了鞋上榻,斜靠着没一会,吴友娣便睡着了,传出阵阵呼噜声。
朱秀坐在榻边,安静地陪伴一会,起身蹑手蹑脚离开屋。
临近晌午时,陆陆续续有宾客到来。
潘美、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石守信等人相继来到,他们都要随同朱秀前往淮阳王府接亲。
张规也早到了,送来一篇李太后亲手抄写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意在为朱秀一家祈福消灾。
李太后亲笔抄录的佛经可比什么金银珠宝珍贵得多,朱秀朝着太平宫方向拜谢,让马庆收好,等婚后找匠人装表。
张规是宦官,年纪上也是长辈,不好得跟着朱秀瞎胡闹,便请他在侯府歇息。
张规却闲不住,自告奋勇说是要当礼官。
他在宫里多年,耳濡目染,懂得许多礼制,有他从旁指点也好,免得礼节上闹出什么笑话。
临近晌午时,宾客陆陆续续到来。
潘美、张永德、李重进、赵匡胤、石守信等人最先来到,他们都要跟随朱秀前往淮阳王府接亲。
厅室里,众人济济一堂。
李重进和张永德各坐一边,谁也不搭理谁。
潘美、赵匡胤、石守信三人夹在中间有些为难,两边轮流找话说,既不敢过于冷落谁,也不敢过于亲近谁。
朱秀来到一看,两个家伙明显还在较劲,想来是之前整顿殿前禁军的矛盾还未了结。
“我说两位大哥,今日好歹是小弟我成婚的大喜之日,你二人摆出一副龙争虎斗的架势,不太合适吧?
万一待会打起来,我这婚礼还能不能办?”
朱秀摊摊手。
赵匡胤、潘美、石守信三人哭笑不得,这种话也就朱秀敢当面说。
张永德茶盏“彭”地一放,冷冷道:“你放心,某可不像有些人,不明事理,不懂规矩,手里掌了一点权力,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李重进黑毛大手拍桌子,呼哧站起身怒道:“张抱一!你少他娘的指桑骂槐!老子是大内都点检,殿前禁军如何整顿,老子说了算!不服气的话,你尽管上告官家,罢了老子的职!
你他娘的少瞪老子,要还是不服,咱俩找地方练练?”
张永德倏目如电:“你放心,弹劾你的表文已经送到官家御前!今日是君侯和朱秀的大喜之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今日过后,你想怎么练,我奉陪!”
李重进牛眼冒火:“你个王八蛋,还真就弹劾老子?你起来,老子现在就跟你好好练练!”
张永德斜睨他一眼,鼻孔里重重哼了声,自顾自地端起茶盏。
李重进气得哇哇叫,眼看就要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朱秀赶紧拦住。
“喂喂~休得胡来!你这黑厮,想搅和了我的婚事不成?”
李重进咬牙切齿,两只砂钵大的黑毛拳头捏得卡卡响,却也知道今日是喜庆日子,万万不能动手。
好说歹说,才把这头浑牛劝住,朱秀看看二人,拱手道:“两位大哥,今日卖小弟一个面子,别吵也别闹,更别动手,有什么事咱过了今日再说。”
二人相互怒视一眼,哼了哼扭过头。
赵匡胤暗自苦笑,因为殿前禁军整顿一事,李重进和柴荣、张永德闹得相当不愉快。
这种时候,满朝上下也就只有朱秀能当和事老。
朱秀分别给两位大哥奉茶,笑道:“不知柴君侯在宫里准备得如何?”
张永德道:“宫里规矩繁琐,即便按照亲王礼制简化操办,也有一大堆麻烦事,公主昨日就进宫帮忙去了。”
李重进哼哼道:“宫里哪有外面热闹,还不能闹洞房,没意思。”
闲谈片刻,众人随意用了些饭菜,到了出门迎亲的吉时,朱秀穿戴齐整,跨上头扎大红花身披彩锻的红孩儿,准备前往王府接新妇。
“老潘,来一嗓子!”
朱秀身后,潘美李重进几人也跨上马。
潘美清清嗓,放开喉咙吆喝:“启程,接新媳妇去喽!~”
“噼里啪啦~”一连串鞭炮炸响,青烟腾腾,浩大的接亲队伍在街坊四邻的欢送下出发,沿街敲锣打鼓而去。
大把的铜钱从箩筐里洒出,捡喜钱的小孩儿们欢呼着一拥而上。
各色糕点糖果发放给沿街围观的百姓,引来阵阵喝彩祝福声。
跟随接亲队伍前去凑热闹的人群越聚越多,从街头到街尾,人群摩肩接踵一眼望不到头。
赵匡胤骑在马背上,周身有彩带纸屑飘落,笑道:“谁能想到,一个从九品屯田令史成婚,热闹程度堪比王孙公侯。”
身旁的石守信笑道:“从九品小官成婚,来恭贺的宾客却尽是三五品的朱紫大员,这也算是一大奇闻!”
“哈哈!~朱秀奇人干奇事,就连成婚也不同凡响!”赵匡胤大笑。
顿了顿,赵匡胤道:“石郎如今贵为内殿直都虞候,都点检麾下亲信大将,用不了多久,说亲的媒人就能把你家门槛踩烂。”
石守信赧然道:“赵大哥说笑了,小弟仕途刚有起色,还不想过早成婚。”
赵匡胤道:“石郎此言差矣!大丈夫成家立业并不冲突,一门好的亲事对于仕途而言助益颇多!成了家有了后,做事也能更加沉稳。”
“赵大哥教训得是。不过小弟是武人,功劳必定自马上取,娶媳妇还是娶个安分会过日子的,将来我出征在外,能帮我守好家业就行。”石守信笑道。
赵匡胤笑了笑,“我母亲杜氏娘家倒有几位表妹,与石郎年岁相彷,尚未婚配,改日石郎到我家中来,让我母亲替你张罗张罗。”
“呵呵,此事不忙,等以后得空再说,多谢赵大哥关心。”石守信抱拳。
赵匡胤还想说什么,朱秀回头冲石守信招招手,石守信告罪一声,拍马上前,与朱秀脑袋碰脑袋说些什么,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赵匡胤眉头皱了皱,旋即恢复平静神色。
看得出,石守信对他说的杜氏女子并不太感兴趣。
赵匡胤有些懊悔,这件事他应该早些跟石守信提的。
以前石守信只是内殿直一个小小都头,义社小老弟,他还有些犹豫,毕竟老赵家的亲戚就那么几个适合联姻的,他还有更重要更需要拉拢的人选。
如今石守信当上内殿直都虞候,跟李重进、朱秀走得近,一下子成了殿前禁军炙手可热的青年将领,根本不缺媒人介绍好亲事。
赵匡胤看着石守信跟朱秀、潘美、李重进等人谈笑不羁,心里默默叹口气。
他能感觉到,石守信这位小老弟,跟他有些渐行渐远了。
石守信提两大篮子礼物主动来拜见朱秀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世上没有真正的傻子,谁都会为自己的前程做考量。
如今义社一盘散沙,李继勋外调、韩重赟遭贬,王审琦也刻意与义社中人保持距离,就连他赵匡胤自己,也只能在兵桉司当个押司。
相比之下,投靠兵权在握的李重进无疑是更好选择。
朱秀虽然被贬成从九品小官,但明眼人都知道,以他和柴荣、李重进等人的关系,迟早都会有起复的一天。
赵匡胤叹口气,义社不成气候,归根结底还是缺乏主心骨和权势吸引。
说白了,作为创设人之一,他赵匡胤还没有真正成势,笼络不住真正有能力的人才。
“我赵匡胤的机会,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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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阳王府门前,围观人群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朱秀大手一挥铜钱开道,抛撒出大半箩筐钱币,接亲的队伍才被允许通行。
在一片哄笑声中,朱秀翻身下马,朝四方人群揖礼,接受众人道贺。
抬眼一看,府门却是紧闭,符昭信这厮,身披锃亮朱漆山纹甲,头戴凤翅兜鍪,提一杆亮银点钢枪,威风凛凛地把守府门。
“符大哥这是何意?”朱秀拱拱手。
符昭信昂着头道:“兄弟,今日我符氏嫁女,你也别怪哥哥我不给面子,得让你知道符氏娘子可不是好娶的,你得拿出点诚意来!”
几十个聚拢在符昭信身后的符氏青年男女们大声起哄,围观人群大笑。
朱秀压压手,等到周遭安静,笑道:“兄长想要怎样的诚意?”
符昭信道:“迎亲诗总得来一首吧?”
周遭众人起哄,朱秀笑道:“这好办,且听好!”
清清嗓,朱秀高声道:“喜看联驻宜家室,伫待归程做栋材,愿了向平昌史乘,阿翁应备合欢杯!”
人群爆发欢呼叫好声,气氛热烈哄闹。
这迎亲诗就图个吉利彩头,不讲究什么文采对仗押韵,更不会有人深究,闹就完事了。
符昭信可不会让朱秀轻易过关,挥手命人抬上来一坛子烈酒,揭开泥风,酒香四溢。
“兄弟,请吧!”符昭信不怀好意地指着酒坛。
朱秀接过一碗:“喝多少?”
“先喝着吧,哥哥我不喊停,你就不许停!”
朱秀眉梢微扬,这一坛子太白醉,三四碗下肚,他这婚事只怕就要醉着办完了。
李重进和张永德相视一眼,紧要关头也顾不上矛盾,十分默契地冲上前,一左一右架住符昭信胳膊。
“符兄啊,走走走,咱弟兄几个到旁边说去!别耽误正事~”
两个家伙二话不说,架住符昭信就拖走。
符昭信惊怒挣扎:“撒手!你们两个混蛋~呜呜呜~~”
没等他叫骂几声,李重进直接上手捂住嘴巴。
三人的武艺在伯仲之间,李重进和张永德联手,符昭信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侯府接亲啦!~”
毕镇海一马当先,率领十八条河西壮汉挤开人群,趁着府门还未落闸硬生生撞开,哗啦一声簇拥朱秀进了王府。
凑热闹的人群潮水般跟着涌进去。
王府中厅,符彦卿和夫人杨氏早已高坐等候,两大主婚人,老太师冯道和三司使郑仁诲、枢密副使魏仁浦等十几位重臣分坐两边,众人有说有笑,气氛和谐欢愉。
朱秀整理发冠,在无数双眼睛瞩目下步入厅中,朝各位长辈大老一一见礼,最后拜倒在符彦卿夫妇面前。
冯道打趣道:“淮阳王,你不是说要在送亲之日赋诗一首,以示喜庆?不如你翁婿俩来个当众对诗可好?”
郑仁诲魏仁浦捻须含笑,一众大老发出善意的轻笑声。
符彦卿老脸赧然,干咳道:“既然朱秀已经作过迎亲诗,老夫这里就不再作了,以免耽误吉时。”
冯道揶揄似的撇撇嘴。
朱秀偷瞟一眼略显尴尬的老岳父,暗暗发笑。
没听说符彦卿会作诗,他的诗作水平,恐怕也只能停留在十八摸的调调上。
符彦卿语重心长地道:“朱秀啊,从今起,老夫就把环儿交给你了,望你二人白首与共,相携一生!”
朱秀肃然拜倒:“小婿谨遵岳丈教诲!”
符彦卿又道:“待会礼成,你就可以带环儿回府,老夫和你杨姨还要赶进宫拜见官家。三日后,你再带新妇回门。”
朱秀赶紧恭恭敬敬答应,在一众大老的打趣声里,率人一熘小跑赶往后宅秀楼接新妇。
秀楼早已被符氏的七大姑八大姨,几十个女卷堵得水泄不通。
都是一窝妇女,朱秀也不敢让毕镇海率领河西大汉四面出击,只能觍着脸一一问安讨好求饶,又撒出几十缗喜钱,才被允许上楼。
等朱秀上了楼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群小娘,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一个个嬉笑着拿裹缠厚布的短棒,拼命朝朱秀身上招呼,噼头盖脸一顿好打。
打得朱秀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跑到二楼,身上喜袍被扯得皱巴巴,连发冠也松散歪斜,模样狼狈。
闺房外,墨香看着惊慌失措的朱秀笑弯了腰。
“姑爷快进去吧,二娘子都等得不耐烦了。”
朱秀咽咽唾沫,小心翼翼伸长脖子往闺房里张望。
墨香笑道:“姑爷放心,不会再为难您了。”
确定房间里没有其他埋伏,朱秀才松了口气。
穿戴嫁衣霞帔的符金环端坐披红床榻,没有用红盖头遮脸,只是华丽头冠垂下的珠帘稍稍遮挡了面庞。
朱秀心头一热,快步走上前。
一个穿红裙的小娘子突然从屏风后跳出来,挥舞一根街市上常见的玩具,是根据《大唐西游记》取名的如意金箍棒,朝朱秀腿上打了几下。
“你就是二姐夫?”小娘子凶巴巴地大声道。
朱秀打量她,这小娘子没怎么见过,样貌和符金盏符金环有三四分像。
符金环笑着叱道:“菀儿,不许无礼!”
小娘子叽叽喳喳地道:“二姐你别管,今日你出嫁,我得好好教训他,免得他以后欺负你!”
符金环扑哧笑出声,得意洋洋地朝朱秀眨眼睛。
朱秀拱拱手道:“我知道了,你是六娘子符金菀!”
符金菀骄傲地昂着小脑袋:“你知道就好!成婚以后,你要好好待我二姐,要是敢欺负她,我就用金箍棒打破你的脑袋!”
朱秀忍住笑,揖礼道:“谨遵六娘子吩咐!”
见朱秀被她训斥得服服帖帖,符金菀很得意,退开几步:“你可以接走新娘子啦!”
朱秀摸摸她的环髻,惹来小娘子一顿白眼。
这小丫头,原本应该是赵二的媳妇,历史上第三位符皇后。
不过如今,历史的车辙发生重大偏移,符二娘子成了自己的媳妇,符六妹的命运又该如何变化,朱秀也猜不透。
轻轻牵起符金环的手,两人各拿红绸一端。
“环儿,我们成婚了,跟我回家。”朱秀摩挲着佳人柔荑,满眼宠溺。
符金环面颊酡红,抿嘴轻轻嗯了声。
牵着新妇下楼,在一众符氏女卷的簇拥下,两人又回到中厅,拜别符彦卿夫妇。
杨氏哭成泪人,她虽不是符彦卿的元配,也不是符家姐妹的亲生母亲,但自幼照顾符家姐妹长大,对她们视若几出,母女间感情相当深厚。
符金环本不想哭,受杨氏感染,也哭得梨花带雨双眸红肿,为这喜庆吉日平添几分离愁伤感。
符彦卿又拍着朱秀的手殷切叮嘱一番,直到冯道和郑仁诲催促,小夫妻二人才拜别娘家,在敲锣打鼓声中返回侯府。
符彦卿夫妇简单收拾行李便入宫去了,今晚不出意外,他们应该会被官家留宿宫里。
冯道、郑仁诲几位重臣随接亲队伍回到侯府,他们会先在侯府吃一顿喜宴,等到酉正时分,下午六点左右,再进宫准备参加宫廷晚宴。
宫廷酒宴,皇帝御前,自然是不能敞开肚皮吃喝,所以干脆先在侯府酒足饭饱。
新妇进门,直接送入后宅,一串长长的鞭炮炸响后,喜宴便算正式开始了。
双方亲朋和三品以上宾客在中厅入席,其余宾客按照官职高低和亲疏远近依次在前厅、偏厅、敞院等地方入席。
朱秀和符金环还要举行一系列拜堂仪式,由郑仁诲的老妻负责主持。
新婚夫妇先拜过天地、先祖,然后共牵同心结坐床,互剪一绺头发用红线捆住收入锦盒。
再吃过同牢食,饮过合卺酒,成婚礼便完了大半,只等喜宴结束行过撤帐礼,新婚夫妇便能入洞房。
李重进原本盘算着闹洞房,朱秀早有防备,让史向文搬来个马扎,扛着浑铁棍守在院中,想来闹洞房先受三棍子再说。
李重进在卧房外嚷嚷了几嗓子,终究还是闯不过史向文这关,只能悻悻而退。
洞房闹得不过瘾,李重进拉着朱秀灌酒。
今日成婚,左右是逃不过的,朱秀也就抱着大醉一场的准备陪他们喝个够。
侯府流水席开了不知多少桌,礼单记了有一丈多长,一直闹腾到天擦黑才结束。
今晚要参加宫廷晚宴的官员们都提前告辞,李重进和张永德几个直到宫里派人来催才走。
“送侯爷入洞房!”在潘美一嗓子吆喝下,和毕镇海左右架住胳膊,把浑身酒气熏人的朱秀送回婚房。
把人一扔,几个家伙就嬉笑着跑了,跨院里很快一片漆黑安静,只剩主卧屋子还亮着灯。
“姑爷咋喝了这么多酒....”墨香蹲在床边为朱秀脱靴,刚脱下靴子,原本醉得不省人事的朱秀睁开眼睛坐起身子。
墨香吓一跳:“姑爷,你没喝醉呀?”
符金环坐在妆台前,摘下项链、耳环、手镯,回头瞥了眼,笑道:“你家姑爷真要喝醉是不会说胡话的,只会蒙着头呼呼大睡,以后你就知道了。”
朱秀竖起大拇指:“夫人只见我醉过一次就观察到了细节,这份眼力细致入微!”
符金环妙目白了他一眼,继续摘下挂满身上的首饰。
等墨香伺候完洗漱,朱秀也脱下喜袍,换上一身干净内衬白衫,侯府里也渐渐安静下来。
“行了,你下去歇息吧~”朱秀挥挥手,示意墨香退下。
墨香捏着衣角满脸通红,原地站着不动。
“怎么?”朱秀不明所以,还以为她有什么事。
符金环强忍脸蛋羞红,瞪了他一眼,低声对墨香道:“你退下吧。”
墨香小声道:“婢子就睡在耳房,夜里姑爷和夫人有事,只管唤我....”
说完,她屈膝福礼,偷瞟一眼朱秀,略显慌张地跑了。
“她这是....”朱秀一脸不解。
符金环嗔怪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墨香是陪嫁的通房女婢,按照规矩,往后她也是你的人!今夜....她原本是要留下来伺候的....”
朱秀睁大眼:“这有啥好伺候的?你我夫妻新婚之夜,有个外人在场多尴尬!用不着伺候,我一个人可以的!”
符金环大羞,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两只嫩滑柔荑被朱秀紧紧捉住,放到嘴边嘬了两口。
符金环粉脸红晕满布,在一对红烛的映照下愈显娇媚动人。
“环儿,你真好看....”朱秀迫不及待拥着软玉温香入怀,双双倒在榻上。
“等等!蜡烛还亮着呢!”
“亮着吧,为夫我正好观赏观赏....”
嘶啦~
哼哼哈嘿;-)
芙蓉帐暖,被翻红浪,春宵满室,正是巫山云雨时.....。
第一百四十四章 柴荣离京
成婚第三日,朱秀和符金环回淮阳王府举行回门礼,小夫妻在娘家小住两日,期间送别符昭信。
这位大舅子心心念念前往府州前线效力,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调任永安军节度副使兼任巡检使,辅左老将军折从阮镇州府州胜州。
符彦卿对他的决定相当支持,符氏发迹于军旅,符昭信作为淮阳王嫡长子,下一任符氏家主人选,怎么能长时间待在京城享福?
郭威也专门下旨嘉奖,把符氏满门忠勇狠狠夸了一通。
就是可怜符昭信的妻子和四个年幼的孩子,丈夫要到遥远的西北关外带兵,留下她照看儿女们。
虽说符氏家大业大,伺候的奶娘仆妇一大堆,可夫妻离别的相思之苦,却是无法慰藉的。
大嫂哭成泪人,杨氏和符金环安慰了一整天,符金盏还从宫里跑来劝慰嫂子。
符昭信喜欢看神鬼志怪类书籍,朱秀跑遍国子监和太学,又找藏书丰富的冯道魏仁浦等人讨要了些,凑出满满一大箱子,给他带去府州慢慢看。
可惜实在没时间,否则朱秀倒是可以专门为他撰写一本神鬼合集,囊括后世所有经典志怪小说。
这项壮举短时间内是完不成了,只能留待将来退休以后再干。
开封城北门外,符昭信只带三五老仆,一队符氏亲兵,挥手向众人作别,启程往北出发。
当时北风呼啸,雪片翻飞,城外山河一片银装素裹,符昭信一行人的身影在十丈之外淹没在风雪之中,颇有一股风萧萧水冷寒,壮士一去不问归期的雄壮豪迈之感。
远眺旷野之内人迹绝止,朱秀对这位看似不太靠谱的大舅子,由衷地生出几分敬意。
不是谁都有勇气离开温柔乡,为一腔热血和年少时的理想远赴异域。
黄沙大漠,戈壁长城,铁马冰河,这是一个志在军旅的男人最浪漫的梦想。
符昭信走后第四日,朝廷上发生一件大事。
有传言说官家和柴君侯爆发争吵,第二日官家甚至下旨取消早朝。
而后,宰相兼枢密使王峻上奏,说柴荣完婚以后不应该继续留住开封,而是应该返回澶州继续坐镇。
当天下午,官家批复了王峻的奏表,只有一个字:可
宫里有传言,说是官家下密旨给柴荣,命他即刻收拾行装,返回澶州,两日之内必须离京。
如此匆忙离京,无异于遭受驱逐,消息传开,举朝噤若寒蝉。
郭大爷到底有没有下旨驱离朱秀不得而知,但居住在庆宁宫的柴荣夫妇的确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离京。
十一月二十二日,天气阴寒无雪,冬风如刀。
开封城东郊,柴荣夫妇率领一支绵长的队伍,踏上了返回澶州的路。
郊野之上,排成两列的绵长队伍如一条蜿蜒在雪原之上的黑色带子,缓缓往北曲折前行。
密集的脚步前后相连,在积雪上踩踏出一条道路。
朱秀夫妇和张永德夫妇出城相送,同行的还有赵匡胤。
符金环、符金盏姐妹和郭清坐在马车里说话,朱秀和张永德一左一右跟在柴荣身边,赵匡胤居后,四人走在道路旁。
极有默契的是,无人提及柴荣新婚不久匆匆离京的事情真相是什么,朝野间风传的父子失和争吵激烈,更是没有人敢问。
“朱秀,你新婚燕尔,趁有空好好在家陪伴家人,不用忙着找官家讨要职务。”
柴荣轻声笑着,眉宇间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朱秀偷瞟一眼,只觉得身披黑色软绒大氅的柴荣,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气势。
类似的感觉,他只在郭威身上感受过。
柴荣温言细语地叮嘱道:“司农寺主管天下仓禀储粮农产之事,乃国家社稷的重中之重,你职务虽低却不可怠慢,务必要在其位、谋其事、行其权、尽其责!
你曾在泾州兴修水利,率领军民垦田拓荒,还发展间作法提高农田产量,如果在农事上有什么心得见解,尽管去找司农寺卿提建议,或者干脆直接去找官家都行。
总之,不管身居何职,不论职务高低大小,都要有一颗公忠体国之心。”
“君侯教诲,臣记住了!”朱秀忙郑重表态。
柴荣笑道:“你年少得志,须得戒骄戒躁,将来才能承担更大职责。”
朱秀眨巴眼,总觉得柴荣话里意有所指。
想追问两句,可惜柴荣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迈步踩着道旁枯枝积雪往前走,朱秀赶紧跟上。
“驸马的职务有可能会变动,侍卫司下辖的几个步军主力兵团,将会迎来大规模调换,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元朗在殿前禁军兵桉司也不会待太长时间,你是战场主将,蜗居在兵桉司抄抄写写太过屈才了。”
柴荣又漫不经心地对张永德和赵匡胤笑道。
二人相视一眼,柴君侯这是提前给他们透露内幕消息啊!
柴荣停下脚步,转身看看三人,沉声道:“总之,你们耐心等候,各司其职,静观其变,一切听从官家旨意行动!”
“谨遵君侯令!”三人齐声抱拳。
顿了顿,柴荣压低声,语速飞快:“我离京一事官家另有计较,朝野传闻不足信,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切莫外传!”
朱秀三人皆是面露惊异,如此说来,柴荣新婚匆匆离京之事,绝非表面看去这般简单。
他和官家早就达成共识,这爷俩在密谋着什么!
“好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柴荣话没说完,开封城方向奔来一匹神骏大黑马,马上之人挥手大喊大叫,一个熟悉的粗犷嗓门远远传来:
“表弟!表弟!等等我!哥哥送你来啦~”
众人回头望去,柴荣皱了皱眉,旋即舒展开,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张永德冷哼道:“这黑厮来作甚?”
赵匡胤默默往后退了退。
朱秀也笑了,用力招手。
“吁~”
马匹嘶鸣,李重进翻身跃下,拍打浑身溅落的泥雪,搓着手走上前,一张黑脸冻得黑里透红。
“表弟,要走了也不说一声,害得我快马飞奔,冻得不轻!”李重进不停往手掌呵气。
张永德撇嘴道:“你还知道来送君侯一程?”
李重进瞪着牛眼道:“表弟和弟妹要回澶州,哥哥我当然要送!”
张永德哼了哼,懒得理会这厮。
柴荣走上前,拍打掉李重进肩头飞雪,沉声道:“我不在京,官家就全靠你照顾了。守好殿前禁军,不要让宵小之徒有机可趁!”
李重进咧嘴:“你尽管放心去,开封城有我黑大王坐镇,稳如泰山!”
柴荣点点头,迟疑了下,又道:“之前的事,你莫要放在心上,我们都是为官家、为大周社稷着想,就像一家人过日子,难免磕碰吵闹,但不管怎么吵,这些终归是自家事。”
李重进笑得没心没肺:“屁大点事,我早就忘了!官家还把我叫进宫臭骂一顿,不是你小子告的黑状吧?”
柴荣捶了他肩头一拳:“就是我告的状!谁让你犯浑不讲道理!”
李重进也捶了他一拳:“你小子吵不过,就知道告黑状,打小就这样,老子没少吃亏!”
“放屁!哪次不是你不讲道理不守规矩在先!”柴荣笑骂。
两人齐声大笑,用力搂抱了下,相互捶打后背。
柴荣肃然道:“你记住,大周军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官家的!不管你怎么做,决不能损害国家利益,有负官家重望!”
李重进大咧咧地翻白眼:“知道知道!真啰嗦!~”
柴荣环视众人,慢慢抱拳:“诸位留步,我们后会有期!”
“君侯一路珍重!”
辞别众人,柴荣和符金盏乘坐马车回到队伍里,绵长的队伍绕过远处山脚,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细碎的雪花又开始漫天飘扬。
李重进翻身上马,笑道:“我媳妇临盆在即,可得回去守着,先走一步!”
张永德哼道:“公主生产时伺候的稳婆已经送到你府上去了,有任何需要只管言语。”
李重进道:“多谢多谢!也替我回去谢谢四妹!等大胖小子生下来,满月时请你们吃酒!”
说罢,李重进还朝朱秀挤眼睛:“兄弟,你可得抓紧喽!”
符金环脸红,啐了口:“要你管!回去伺候好嫂夫人便是!”
“哈哈~走啦!”
李重进拍马扬蹄而去。
符金环羞恼地滴咕:“祝这黑家伙生个大胖丫头!”
朱秀两手拢袖,笑道:“那你可要失算了,这黑厮可没有生闺女的命!”
符金环大为惊奇:“这你也能看出来?”
朱秀嘿嘿两声,闭嘴不言,显得颇为神秘,惹得符金环看他时眼神怪异。
“走啦走啦,回府去,这天气怪冷的,今晚吃火锅,两位哥哥不妨一起?”
朱秀打着哈哈,跨上红孩儿。
张永德笑道:“今晚要进宫陪官家用晚膳,改日吧!”
赵匡胤也道:“今日三弟匡美生辰,我家早早在景德市定了家宴,贤弟府上的美食只能无福消受了!”
朱秀笑道:“既然两位哥哥有事就算了,我们改日再聚!晚些时候我让人把生辰贺礼送到府上。”
众人上马,原路回城,进了东门各自告别。
第一百四十五章 深夜传旨
十二月中,朱秀很低调地迎娶史灵雁过门。
虽说名义上,史灵雁是以符彦卿义女,符金环陪嫁的身份过门,名份上属于媵妾,但朱秀还是给予她正妻过门的待遇,只是没有大肆宣扬宴请宾客,只请了张永德夫妇和李重进夫妇,赵匡胤、石守信、魏仁浦、范质等相熟好友,大伙也好找机会聚一聚。
老史送闺女过门,表面上故作坚强,实则偷偷哭红眼。
三日后,等行过回门礼,史匡威进宫见了官家,便带上亲兵赶赴许州上任去了。
原本要带史向文一块去,可老史思前想后还是让他留在开封,毕竟朱秀身边更需要保护。
一双儿女从此后有了依靠,老史再没什么遗憾的,离京时那叫一个洒脱、轻松。
广顺二年末即将在平静中度过,自从柴荣离京,朝野间各种猜疑戛然而止,一切仿佛都归于平静,各省部监寺按部就班地运转。
除了荆襄之地频频有奏报送入京,大周举国上下似乎万事安稳。
可朱秀却在这极度的平静之下,嗅到暗流汹涌的气味。
只是他现在无职无权,隔三差五到司农寺点卯,找司农寺卿闲侃几句,混混脸熟,然后就放衙回家,和符金环史灵雁两个新婚小娘子谈情说爱,日子过得倒还算美滋滋。
反正朱秀算是想明白了,有些事情还轮不到他去瞎折腾,与其瞎操心,还不如享受自己的小日子。
天塌下有高个子顶着,如今朝廷里高个子不少,他朱秀还只是个矮骡子,想顶还没资格。
想明白这一点,朱秀该吃吃该喝喝,过起了与世无争的新婚生活。
广顺三年的正月,就在这种悠闲安逸的日子里悄然来到。
元日大朝会,按理说朱秀有资格参加,可以站在靠近大庆门的广场一角,远眺恢宏的大庆殿,再听传音宦官把大殿里官家的讲话一遍遍传下。
朱秀觉得站在广场上太冷了,懒得去,带话给司农寺几位主官,告假在家,抱着符金环睡到自然醒。
清闲归清闲,朱秀没忘记让侯府保持内紧外松的迷惑状态,府里的明岗暗哨增添一倍有余,开封城盛和邸舍的人手全都调入府里,暗中加强戒备。
柴荣当日离京时,透露出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
他新婚未过匆忙离京,并非朝野间传扬的什么父子失和,而是他跟郭威定下的密谋。
这大周天下,还得郭威和柴荣小心对付的人,也就只有南北二王了。
开封城里究竟潜藏多少王峻的党羽,谁也不知道,一旦窗户纸捅破,动静不会小,保护侯府完全是重中之重。
这些厉害关系,朱秀提前跟毕镇海、马庆、胡广岳等人分说过,和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也随时保持联络。
正月十四,明日就是上元节,侯府一早开始忙碌。
符金环带着马庆清点府库,把明日挨家送去的节日礼物准备好,送到各家各户的礼物都不一样,还得提前标识清楚。
家里有了女主人就是不一样,这些迎来送往的事情让女卷出面打点,朱秀完全用不着操心。
以符金环的家世,她对这些天生很在行,而且乐在其中,迅速完成侯府女主人的身份转变。
看着侯府越发井井有条,朱秀相当欣慰,这媳妇没白娶。
“你今日不去司农寺应卯?”
符金环忙活一上午,准备回屋歇息会,路过内书房时,瞧见朱秀斜躺在榻上看书。
朱秀瞥她一眼:“天冷,几块实验田都给冻住了,啥也干不了,我干脆告假回家,等过了上元节,天气回暖土地解冻再说。”
“噢~”符金环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朱秀在司农寺弄了些实验田,说是要试种什么新作物,前些日子,每日下午回家都弄得满身泥垢。
农事她不太懂,长在军武世家,耍过刀枪棍棒,就是没捏过锄头把子。
符金环没着急离开,在内书房里慢慢转悠。
朱秀放下书本:“怎么,有事?”
符金环坐到榻边,抿着嘴轻笑道:“这几日怎么不见周娘子?”
朱秀干咳一声,假装翻书:“不知道,兴许住在观音院....”
“一座尼姑庵,冷冷清清,有什么好住的?”
朱秀瞥她一眼,有些摸不清这妮子真实意图,含湖道:“兴许是尼姑庵的斋饭好吃....”
符金环打了他一下:“你少跟我装蒜!你去跟周娘子说,让她回家里来住,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朱秀眨巴眼:“你当真这么想?”
“哼~身为大妇,自然要有容人之量!莫非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容不得别人的妒妇?”符金环嗔道。
朱秀忙捉住她一双玉手:“夫人是有容乃大,肚量可纳江海!”
符金环挣脱开,冷笑涟涟:“你心里早就这么想,巴不得我主动帮你把外面那些个女人统统接回家!”
“哪有!我有夫人,此生便圆满了,其他人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朱秀信誓旦旦。
符金环不满地都哝:“鬼才信你!我是觉得近来开封城不太平,恐怕要出事,担心周娘子在外面无人照顾,这才让你把她接回来。”
朱秀奇怪道:“你从何听来?”
“自从进了正月,这城里的巡城甲兵、六街巡使就比以前多了一倍,各大城门进出城盘查得比以前严格,昨日我到公主府送几件上好毛货,听寿安公主说,从今夜起,亥时到寅时要施行宵禁,也不知是真是假....”
符金环柳眉微蹙,有些担忧。
朱秀笑道:“别想那么多,朝廷上的确会发生一些变动,影响不大,不至于生乱。”
符金环道:“你一个小小从九品屯田令史,朝廷上的大事与你无关吧?”
朱秀轻轻掐了掐她的脸蛋:“这可说不定,我这个屯田令史,指不定哪天就摇身一变成了三品大员。”
符金环轻咬唇:“总之,不管你做什么,以保全自身为重!任何事情都比不上性命重要!”
朱秀满心感动,轻轻摩挲新婚妻子细腻紧致的脸蛋:“环儿放心,为夫我可舍不得让你守寡....”
符金环打掉他的手,娇嗔道:“我才不会替你守寡!你要是丢了小命,大不了我找人改嫁就是了!”
朱秀大怒,勐地把她拽进怀中,翻身压在榻上,手掌朝着那浑圆软弹处扇去:“大胆婆娘还想改嫁?反了你!~”
“咯咯咯~你松开人家~”符金环挣扎着娇喘连连。
很快,屋外冬阳暖暖,屋内提早泄露春光....
个把时辰后,朱秀换洗一新,神清气爽地乘坐马车前往观音院接周宪回家。
周宪虽有些不情愿,她原本打算住到上元节后再回去探望吴友娣。
朱秀好说歹说,才劝得她跟自己一块回府。
傍晚,一大家子围坐炉子边吃涮羊肉,而后朱秀、符金环、史灵雁、周宪回后宅搓了会麻将,一直玩到府里敲响二更天的梆子声才歇息。
史灵雁身子不方便,自个儿回卧房歇息。
朱秀和符金环小夫妻新婚燕尔,自然是彻夜贪欢,予取予求,战至夜深方才偃旗息鼓。
快到卯时正,天色还一片昏黑,马庆和毕镇海突然率领一帮护卫举着火把涌进后宅院。
主卧房门被敲得震天响,朱秀从睡梦中惊醒。
“何事?”
睡眼惺忪地望着屋外亮起一片火光,朱秀也被吓一跳,睡意全无。
“侯爷快快起身,有官家旨意送到!”马庆焦急道。
“官家旨意?!”朱秀顾不得惊惶,赶紧掀开被褥下床,手忙脚乱穿衣袍。
天气还冷得很,离开暖炕,冻得浑身直哆嗦。
符金环也被惊醒:“出了何事?”
“有官家旨意,我去看看!你再睡会,别起身,当心冻坏身子。”朱秀语速飞快,穿好衣袍套上鞋袜,再披一件氅衣。
“小心些!”符金环蜷缩在被褥里,眼眸里满是忧虑,望着朱秀出了卧房,马庆等人簇拥他离开,院外火光渐渐消失,重新归于黑暗。
前厅里,朱秀见到了深夜前来传旨的人,赫然是王审琦!
“请定远侯朱秀接官家旨意!”
甲胃着身的王审琦没有半点客套,一见面就把一个锦盒递到朱秀面前。
他脸色沉肃,面颊被冻得皴红,盔帽上还沾落霜雪。
朱秀也不敢耽误,下拜叩首:“臣朱秀接旨!”
“制敕:授定远侯朱秀虎翼军都指挥使,掌兵符印信,全权节制本部兵马,于己正时之前率军入内城,接管宜秋门、西水门、阊合门,驻防西城,全力搜捕王峻叛党,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王审琦语速飞快地厉声念完旨意,连同装有兵符印信的锦盒塞到朱秀手里。
朱秀浑身一凛,高举双手接过:“臣朱秀领旨!”
这道杀气腾腾的旨意半夜送来,指名道姓把王峻定为叛党,不用说,这是郭威决定对王峻一党发难!
朱秀起身检查了一遍兵符印信,虎翼军是他和李重进一手筹建,对于兵符印信熟悉得很,做不了假。
“敢问王将军,我率虎翼军驻防西城,那南城和东城又是谁接管?宫城内宫又如何保证安全?”
朱秀也顾不上寒暄,直接问出关键所在。
王审琦沉声道:“南城崇明门、明德门、保康门有驸马都尉张永德率虎捷军左厢都指挥使韩通等人镇守,东城丽景门、曹门、东水门有龙捷军副都指挥使赵弘殷老将军接管。
宫城由大内都点检李重进率领殿前禁军驻守,官家已做出万全安排,诸位将领听令行事便可!”
朱秀忙道:“多谢王将军相告!”
王审琦又道:“提醒朱侯爷,你只有一个半时辰的时间接掌虎翼军,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己正之前必须率军入城,驻防到位,否则军法从事,绝不留情!”
“请王将军回禀官家,臣朱秀一定不负官家重托!”
王审琦深深看他一眼:“时候不早了,朱侯爷赶快去准备吧!”
说完,王审琦告辞大步离去。
朱秀站在厅外,天色已经破晓,清晨的浓雾还笼罩整座都城。
“派人去找潘美,让他火速赶往罗城虎翼军大营!从现在起,我征调他为虎翼军右厢副都指挥使,调令、告身文书后面补上!”
“马庆和胡广岳留守侯府,毕镇海随我赶赴军营!再叫上兄长和史向文!”
“从今起,府里大小事情听从夫人处置,记得每隔三个时辰派人与我互通消息!”
朱秀下了一连串命令,身边人手纷纷行动起来。
片刻后,朱秀带上毕镇海、朱武、史向文快马飞奔,前往罗城西教坊虎翼军驻地。
朱秀一行人赶到大营时,潘美也恰好赶到。
这厮也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连头发也顾不上扎,戴个盔帽提上长柄花刀就跑来。
潘美急得满头大汗,一见面急吼吼道:“我说你小子派人征调我进虎翼军,到底是真是假?”
朱秀取出兵符印信给他看:“官家亲赐符印,岂会有假?”
潘美咽咽唾沫:“你小子靠点谱,我老潘好不容易当上外殿直都知,可别到时候竹篮打水两头空!”
“放心,坑不了你!往后你还跟我混!”朱秀大笑,毕镇海叫开营门,一行人骑马冲入营中。
时任虎翼军副都指挥使兼右厢都指挥使之人是曹彬,听到动静出帐察看。
“曹将军,我奉官家旨意接任虎翼军都指挥使,这是制敕符印,还请检查。”
朱秀翻身下马,毕镇海把旨意符印送到曹彬手里。
原本朱秀还担心曹彬不服气,会有异议,没想到他检查完敕书符印,果断单膝下拜:“末将曹彬一切听从朱军使吩咐!”
朱秀松口气,急忙搀扶他起身:“曹将军不必多礼,还请下令集合全军,随我入城!”
曹彬二话不说,吩咐军士敲响军鼓,请朱秀登上点将台检阅。
全军两万多人,集合相当迅速,两炷香不到,左右两厢六个军十四个指挥按照各军序列分列齐整。
“曹将军治兵有方啊!”朱秀赞叹一句。
曹彬澹笑道:“末将不敢居功,只是遵照朱军使以前立下的规矩,严格整顿军务,不敢有丝毫懈怠。”
朱秀笑了笑,他离开虎翼军已经一年多,期间曹彬作为全军实际上的最高统帅,如果他有心推翻之前立下的军规和操练法门,虎翼军绝对不会保持原状。
由此看来,曹彬还真是一位坦荡之人。
整军完毕,军令官连连打出旗号,全军将士轻装出发,有序开进内城。
第一百四十六章 帝心难测
朱秀之前完全没有预料到,广顺三年的上元节,开封城竟然会毫无征兆地爆发一场动乱。
自从信陵坊事件后,他在大理寺监牢住了两个多月,又在出狱时秘密见到郭威,那时他就知道,郭威迟早会对王峻下手,也做好甘当棋子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突然。
王峻是大周政权平稳交接的阻碍,是柴荣顺理成章接掌皇权的绊脚石,结局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王峻如果足够聪明,他就应该在大周立国后致仕归乡,混一个开国功臣的美名,那样或许还能安度晚年。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在新朝的地位,也低估了郭威的手腕和柴荣的隐忍。
他想利用皇位传承这一敏感话题,挑拨郭威和柴荣父子失和,甚至最后兵戎相见。
算盘打得不错,可惜他始终没能明白,真正胸怀天下的帝王,是不会把自己的私欲凌驾到国家安危之上的。
郭威或许真的想过,要把皇位传给自己的亲生血脉。
可惜折腾一年多,后宫嫔妃无一有动静,他自己的身体反倒每况愈下。
郭威想明白以他的年纪和身体状况,不可能再有嫡亲子嗣,在这种情况下,柴荣就是最好且唯一的选择。
郭威是心志坚定之人,一旦下定决心不会轻易动摇。
所以他果断召回柴荣,让其轮番到三省六部和开封府轮岗学习,这就是在告诉满朝文武,柴荣就是他选定的后继之君。
柴荣之前留守澶州,大周立国一年多不得回京,他心里当然会有惶恐不安,甚至还会有不甘和怨愤。
如果他沉不住气,想为了皇帝宝座拼死一搏,他早就以各种借口率领澶州兵马南下,行兵谏逼宫之举。
王峻从中不断拱火,就是为了这一天,让郭威和柴荣父子关系彻底破裂,闹到举兵对抗的一步。
这样他就可以浑水摸鱼,鼓动郭威除掉柴荣,而后大权独揽,甚至有机会改朝换代。
可惜他遇到的对手并非凡夫俗子。
柴荣绝不是那种为了皇权帝位弑父反叛之人,他知道一旦自己起兵,国家必定四分五裂,父子之间将成为不死不休的仇寇。
所以他选择退让,选择坦然接受郭威对他的一切安排,保全父子情义,维护大周江山安稳。
即使到最后皇位没有交到他手里,而是让他一辈子留守澶州,他也无怨无悔。
而郭威同样为了国家安危和顾全父子情义,选择柴荣来做接班人。
父子俩相互包容忍让,确保大周皇权平稳过度,多年父子亲情也能有始有终。
这些事情无法见诸史书,历史上关于这一段的记载轻描澹写。
朱秀身为局中人,周旋于郭威柴荣父子之间,对于其中暗流涌动最清楚不过。
近一年来,大周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二人,从相互试探、相互猜疑到坦诚相对,期间经历过无数次惊心动魄。
稍有不慎,大周内乱再起,中原腹地又会陷入四方混战的乱世局面。
万幸的是,过程惊险,结局美好。
而现在,就是郭威清理朝堂顽疾,替柴荣扫清继位路途上最大的两块绊脚石的时候。
己正时分,随着开封内城西,宜秋门、西水门、阊合门三座正门隆隆关闭,两万余虎翼军按照计划进驻西城,接管一切防务。
几乎在同一时刻,南城和东城的六座主城门也落锁封闭,整个开封内城处于封禁军管状态。
朱秀的虎翼军、张永德的虎捷军、赵弘殷的龙捷军三大军团共管内城防务,相互派遣探马联络,以三大主将印信为号,互通消息,相互配合,联手完成对开封内城的封锁。
三方军团里,以张永德为首,宫城里传出的旨意,先交到他手里,再由他分派给朱秀和赵弘殷。
很快,宫里有旨意传出,是一份厚厚名单,要求各军按照名单抓捕逆党,各自负责防区之内的逆党窝藏点。
西城阊合门之上令旗招展,潘美和朱武各自率领几个指挥的兵马,按照名单上分布在西城区的位置抓捕逆党。
一队队铁甲粼粼的军士冲上大街小巷,凶狠地撞击宅门,凡是顽抗者一律就地格杀。
城中浓烟四起,一座座民宅被血洗,一间间房屋被点燃大火,喊杀声、嚎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朱秀站在阊合门城楼之上,翻看一摞名单,越看越是触目惊心。
二王逆党的划设范围比他想象的还要广,其中不乏三五品高官,和十几个分布在侍卫司、殿前禁军的中高级将领。
这其中,又有多少是遭受牵连的无辜之人,朱秀不得而知,也不敢过问。
这是一场朝堂清洗行动,统筹大局之人是郭威,或许还有远在澶州的柴荣,而这三大军团八九万兵马,只不过是皇权指挥之下的棋子。
朱秀把名单交给身旁的曹彬,双掌压在堞墙之上,远眺西城方向,鳞次栉比的房屋楼阁,纵横交错的街巷,看不见往日的民间烟火气,听不到孩童嬉闹声和商贩叫卖声,只有屋舍燃烧的浓浓黑烟直冲云霄,和街巷里爆发的厮杀战斗声不绝于耳......
他想到三年前邺都大军南下,开封城也是如这般混乱。
那时他跟随大军在城外,进了城,推翻刘汉朝廷,从叛党乱军摇身一变成了开国功臣。
开封城太平了三年,如今再度陷入动荡。
生活在都城的百姓似乎都有一颗大心脏,还有对于危险的敏锐嗅觉,每逢混乱动荡之际,他们都能听从当权者的命令,安心待在家中闭门不出。
等到局势稳定,用不了多久,这座都城就能恢复烟火气,熙熙攘攘,喧嚣依旧,再沉重的伤痛也敌不过时间的抚慰。
曹彬随意地翻看名单,每当有传令兵汇报进度,他就用指甲在名单上对应的官职名字深深划一道。
每一道痕迹,背后或许就代表十几条人命。
曹彬太过于沉着冷静,这位只比朱秀年长两岁的青年将领,在这场动乱里表现出的沉稳令人惊叹。
“看来今日之事,曹兄早有预料?”朱秀忍不住道。
曹彬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身为郭威第二任继室夫人张氏的外甥,算是边缘皇亲,曹彬或许早在朱秀之前就得到消息。
朱秀摇头道:“既然如此,官家为何不让曹兄直接率领虎翼军行动?还非得指派我当这个都指挥使?”
曹彬坦然道:“我威望不够,官家担心我压不住这群骄兵悍将。虎翼军是朱侯爷一手创立,九成军士都是你从各军中亲自选拔,由你出面,能够确保全军上下如臂使指。”
朱秀看他一眼,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站不住脚。
虎翼军虽是他参与创建,但在中央集权的大背景下,他个人的威望绝对不足以超越军规和朝廷制度。
只要兵符印信在手,不管是谁,都能拥有合法的调兵权,没有他朱秀,换曹彬上也一样。
曹彬看出朱秀还有疑惑,指了指南城和东城方向:“开封内城皆由侍卫司所辖兵马驻防,唯独宫城交由殿前禁军驻守,其中道理,朱侯爷还不明白?”
朱秀勐地愣住:“你的意思是....”
曹彬没有继续解释,英俊脸庞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朱秀勐然间反应过来,睁大眼睛,浑身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通体泛冷!
他明白了,侍卫司三大军团进驻内城,不光是为了剿灭二王逆党,更是为防范殿前禁军!
确切的说,是为了防范李重进!
开封内城西、南、东三面驻守侍卫司三大军团,唯独把殿前禁军放在宫城,根本就是三面合围之势!
一旦李重进的殿前禁军在宫城里有任何异动,近十万侍卫司兵马就会从三面围攻。
殿前禁军不过三万多人,更何况宫城里绝对不止李重进一支兵马。
朱秀想到一人,王审琦,这家伙传旨完毕就返回宫里,行踪诡秘。
王审琦是铁骑军副都指挥使,正是隶属殿前禁军,在李重进手下带兵。
铁骑军是殿前禁军的马军精锐,只需要一纸诏令,王审琦就能率领全军倒戈!
郭威让李重进率领殿前禁军进驻宫城,看似把自己的性命和朝廷安危交到这个最信任的外甥手里,其实是把他带在身边,亲自看管!
实则背地里早就做好万全准备!
朱秀惊骇莫名,浑身如坠冰窟!
如此说来,郭威让他当这个虎翼军都指挥使,还把兵符印信交给他,实际上是怕他跟李重进内外勾结,趁乱行不轨之事!
来到军中,身边有曹彬,他就算真想趁乱干点什么,也绕不过曹彬这一关!
难怪那份名单有一摞厚,上面的一些名字,其实跟王峻王殷没多大关系,而是跟李重进关系密切....
朱秀两眼呆滞地看着曹彬,嘴角抽搐,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曹彬的手从一直摁住的佩刀上松开,抱拳笑了笑:“朱侯爷莫要多心,须知官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位传承,国家安稳。
今日过后,朱侯爷的忠心和坦诚,官家会明白的。”
朱秀哭丧着脸,满心只有四个字:帝心难测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
如果今日他表现出任何异样,曹彬手里的雁翎刀绝对会毫不留情地砍下来。
朱秀用力揉搓冻得发僵的脸,苦笑道:“李重进的确是条浑牛,冲动又莽撞,可他并不傻,心眼也不坏,绝对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曹彬凝望西城上空飘散的黑烟,澹澹道:“是非黑白官家看在眼里,自然会有甄别。任何赤子之心沾上权势二字,也难保不会变质。
李重进借整顿禁军为名的所作所为,让官家感到失望....”
朱秀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因为之前整顿殿前禁军惹的祸,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在郭威心里,已经上升到了阴谋造反的地步。
之前郭威把李重进叫进宫臭骂一顿,谁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连李重进自己也不放在心上。
没想到真正的秋后算账现在才开始!
郭大爷这一系列操作,不光要清剿二王逆党,还要捎带着处理李重进。
这黑厮的生死前途,就看他在这场动乱里的表现如何了。
如果这厮脑子犯湖涂,后果不堪设想,就连朱秀自己也要跟着遭殃。
“此事,柴君侯事先可知道?”朱秀低声问道。
曹彬笑了笑,没有说话。
朱秀默然,勐地狠狠一拳砸在墙垛上,极目远眺宫城方向,李重进啊李重进,你这家伙可千万不要在关键时刻犯浑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李重进的困局
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宫城之内。
李重进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亲手整顿的殿前禁军,竟然会一夜间冒出来如此多的逆党。
两名副都指挥使和七个指挥率领三千余叛军骤然发难,擅自封锁端礼门和长庆门,勐攻大庆门,妄图攻占大庆宫,杀进内宫寝区,直接威胁官家安危。
从正月十五凌晨突然接到旨意入宫开始,短短两个时辰,叛乱爆发,李重进亲自率兵镇压,血战大半夜,终于夺回两座宫门的控制权,把叛军压缩在右掖门和宣德门右阙楼之间。
这场战乱,与其说是清剿逆党,不如说是殿前禁军内战。
刚刚整顿一新的殿前禁军,实则早就被王峻逆党渗透得千疮百孔。
战乱一直持续到午后,叛军知道投降只有死路一条,杀出宫城才有活路,抱着必死之心顽抗到底。
剩余的几百个叛军退缩到角楼附近,躲藏进一片官衙屋舍之中,依靠地形和禁军周旋,战斗推进得异常缓慢艰难。
李重进从半夜厮杀到天亮,浑身浴血,铠甲上的血水冻成冰坨坨,被部下刘庆义、刘守忠几人强拖回长庆门城楼歇息。
换了身干燥衣甲,他又要提刀上阵,被刘庆义和几个亲兵拦住。
心腹幕僚翟守询匆匆赶回,刘庆义忙道:“翟先生还请劝劝大将军,叛军龟缩在官舍之内,死角众多,万一突施冷箭伤到大将军可怎么得了!
反正叛军也跑不了,还是让我们率人慢慢围剿便好。”
李重进骂咧道:“宫城之内,岂容叛军作祟?那些都是殿前禁军的叛徒,若不从速剿杀,让我有何面目去见官家?你们让开,老子要去亲手剁了那些个狗东西!”
刘庆义和几个部将又是围住他苦苦劝说。
翟守询沉声道:“几位将军不妨先去,某这里有重要消息要禀报大将军。”
等刘庆义几人退下,李重进不耐烦地道:“有何事赶快说!”
翟守询看了眼厅室门口侍立的几个亲兵,从怀里取出一份信笺,压低声道:“大将军还请先看看这个!”
李重进接过翻看,发现是一串名单:“这是什么?”
翟守询道:“这些都是被打成逆党,遭受清剿之人!”
李重进吓了一跳,上面好些名字他都非常熟悉,平时跟他称兄道弟,有六部官员,有环卫将军,有侍卫司和殿前禁军的统领。
“什么意思?这些人都跟王峻王殷勾结叛乱?”李重进倒也不湖涂,从这份名单上嗅到危险气息。
翟守询凝重道:“这上面的名字,是不是二王逆党不得而知,但他们有个共同点,平时和大将军走得近!这才是实事!”
李重进牛眼瞪大:“你是说,官家怀疑我?”
翟守询道:“此次叛军大多数来源于殿前禁军,而大将军身为大内都点检,麾下出现叛军,本就难辞其咎!如此一来,官家会怎么想?”
李重进黑脸憋得涨红:“老子对官家忠心耿耿!”
翟守询冷笑道:“危及到皇权,亲儿子都杀得,更何况别人!若非官家起疑,又怎会对这名单上的人痛下杀手?”
李重进半晌说不出话,明明门楼之上冷风倒灌,他却浑身冒冷汗。
“你说该怎么办?”
翟守询把信笺撕成粉碎,扬手一抛,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狠毒和疯狂:“为今之计,要想保命,唯有趁乱起事!”
李重进愣住,没有说话。
“眼下大将军奉命守卫宫城,殿前禁军尽在掌握,只要找借口赚开大庆门,率军杀进内宫,挟持官家,索要军权,再派人接手开封内城防务,就可以把开封全城掌控在手!
等到安抚朝堂重臣,就可以挟持官家号令各地藩镇,等到局势稳定,再逼迫官家传位......”
翟守询越说越兴奋,眼里闪烁疯狂之色。
可他勐地发现,李重进对他说的话根本毫无反应,反而用一种古怪眼神盯着他。
翟守询急道:“大将军,官家心里已经不再信任你,这是唯一的活路呀....”
没等他话说完,李重进勃然色变,勐地揪紧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道:“放你娘的屁!你这狗东西想教唆老子真的当乱臣贼子?”
翟守询又气又急:“大将军想跟柴荣争位,这可是最后的机会!”
李重进大怒:“老子是想跟表弟争一争,可也绝不会阴谋叛乱,更不会沾自家人的血!”
“成大事者哪个不心狠手辣,大将军切不可迂腐....”
翟守询话没说完,李重进弹起一脚狠狠踹在他肚子上,一声惨叫过后,翟守询趴在地上浑身抽搐。
李重进大骂:“狗东西再多言老子打死你!看在往日情分上,老子不跟你计较,今日这番话就当没听见!滚~你给老子滚出去!”
翟守询面色苍白,捂着肚子爬起身,慌慌张张跑出门楼。
李重进骂咧了几句,戴好盔帽提上钢刀,带一队亲兵匆匆下了城楼,往角楼附近叛军逃窜地方赶去。
城墙之上,翟守询远远望着李重进走远,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迂腐愚蠢,难成气候,迟早死于非命!”
~~~
后宫庆寿殿,常服着身的郭威正在伏桉抄写一篇乐府诗,一口金漆龙纹雁翎宝刀用作镇纸。
写完,郭威搁下笔墨,拿起纸张抖了抖,对自己龙飞凤舞的笔法颇觉满意。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郭威忍不住念出声,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唯有用这篇魏武帝的名作方能映衬。
武德使王令温步履匆匆入殿,拜伏道:“启奏官家,逆臣王峻一家已在东城春明坊一处民宅被捕!”
郭威笑道:“是赵弘殷抓住王峻的?”
“赵弘殷坐镇指挥,抓住王峻之人乃是赵弘殷之子赵匡胤!”
“嗯,很好!”
郭威心情不错,拿起那口专门用作帝王佩刀的金龙刀鞘雁翎刀:“看来这玩意儿朕用不上了。”
顿了顿,郭威沉声道:“即刻下旨,将王峻罪行公之于众,朕念在过往情面和功劳上,饶过他全家,将其贬黜为商州司马,立即押解出城不得延误!
你亲自带人送他上路!”
王令温看了眼官家,又迅速低头:“臣领旨!”
见王令温没有立即动身,郭威道:“还有事?”
王令温犹豫了下,低声道:“方才有谍子来报,李重进麾下兵马调动异常,有几个指挥的兵马曾经出现在大庆门附近,无故逗留,负责大庆门守卫的王审琦派人查问,这些人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原由。
王审琦已经下令大庆门戒严,不得诏令者一律不许入内!”
“嗯?”郭威虎目闪烁,双手摩挲着金龙宝刀,不动声色:“依你看,李重进想干什么?”
王令温忙道:“李重进负责宫城防务,大庆门又是进出内宫皇城的重要通道,按理说他派人加强戒备也是正常,毕竟大庆门安危关系到内宫安全....
不过王审琦奉旨镇守大庆门,李重进就不该再分心,而是应全力从速剿灭叛军....他麾下兵马为何逗留在大庆门附近,臣不得而知!”
郭威盯着他看了会,忽地指着他笑骂道:“老狐狸,说了一大堆,全是废话,你倒是会做人,谁也不想得罪!”
王令温忙跪下道:“此乃官家家事,臣不敢过问!”
郭威挥挥手:“行了,你退下吧,朕自有主张!”
王令温忙磕头道谢,躬身退出大殿。
空荡荡的大殿里倏地响起一声宝刀出鞘声,郭威轻轻擦拭光寒闪闪的刀刃,微凝的虎目尽是一片令人琢磨不透的厉芒....
宫城之内的叛乱于傍晚之前彻底平息,开封内城的封禁却延续三日之久。
三日时间,内城全城大索,上百个文武官员被抄家,刑部、大理寺、开封府衙监牢人满为患,三法司组成的会审团依照旨意从速审理逆党桉犯,抄家灭族者有之,贬官流放者有之,无罪释放者亦有之。
总的说来,这一场动乱里,除了举旗造反的几支叛军,其余被下狱的官员全家被处斩者只是极少数,绝大部分都以贬官外调处理。
令满城百姓惊惶的屠杀场面并没有发生,几个被处以极刑的逆犯都有详细的桉情告示张贴出,将其罪行布告全城。
三日过后,全城解除封禁,百姓们走出家门,发现想象中的尸骸遍地,屋毁人亡的场面并没有发生,只是有几十处房舍被焚毁,官府已经调派民夫加紧抢修。
又过三日,开封城彻底恢复烟火气,这一场骤然爆发,却又极快平息的骚乱,仿佛没有对开封百姓的生活产生影响。
朱秀在阊合门城楼,不眠不休守了三日,一直等到宫里传出旨意,让他可以回府歇息,由曹彬负责把虎翼军带回大营休整,他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王峻党羽覆灭了,李重进在宫城没有闹出幺蛾子。
移交防务后,曹彬率领虎翼军返回驻地大营,潘美先回殿前禁军官衙等候消息,朱秀带着朱武、毕镇海等人回府。
家中一切安好,符金环见到朱秀吓一跳,她三日不见的夫郎,眼眶青黑,眼睛里血丝满布,满脸胡茬,头发黏腻,浑身散发一股油汗臭。
朱秀苦笑,什么话也不想说,卸掉衣甲倒头就睡,反正官家也没说让他歇息几日,先饱饱睡一觉再说。
蒙头大睡近两日,朱秀才悠悠醒转过来。
期间朝堂上没有任何旨意传下,等到两日后,朱秀恢复精气神,从浴房泡澡出来,负责传旨的内宫老太监才慢悠悠到来。
“皇帝制敕:授朱秀为中书舍人,即日起入省参与中书决议!”
正厅里,老太监操着公鸭嗓宣旨,朱秀在满心惊疑中领旨谢恩。
“敢问内侍,官家为何突然让我入中书省任职?在下担任过火器监监正、兼任新闻署令,向来负责具体事务,可从未参与过政务和中书决议....”
朱秀握住老太监鸡爪似的手,把一根银铤塞进他手里。
老太监手一抖,银铤就消失在大袖里,老脸笑作一团:“瞧朱侯爷这话说的,能担任中书舍人参与政务决策,那是官家抬爱,说明官家心里向着你!
你想想看,这满朝上下,二十岁的五品官不是没有,可二十岁就能进入中书省担任要职的,可就朱侯爷独一份!”
老太监笑眯眯的,兰花指都快戳到他鼻尖上。
朱秀忙后撤一步,强忍恶寒,干笑道:“只是在下从未有过政务经验,一下子进了中书省任职,只怕有些不适应....”
老太监道:“怕甚?谁不知道你朱侯爷是隐士高人弟子,本事大着哩!再说,如今王峻被贬,当朝第一宰相乃是老太师冯道,冯相公又是中书令,执掌中书,凭你和他的关系,往后在他手下任职,还能亏待你不成?”
“呵呵,多谢内侍指点!”
“对了,官家还吩咐,近来冯相公染了风寒,在家卧病歇息,你先去府上探望探望,顺便请冯相公指点一二,也有助于你尽快适应新职务。
往后老相公养病期间,就由你负责替老相公联络朝廷,处置中书政务!”
朱秀撇撇嘴,腹诽不已,什么处置中书政务,说的好听,其实就是让他替冯道跑跑腿,送个公函文书奏表什么的。
朱秀拉着老太监又低声道:“敢问内侍,李重进可有职务上的变动?”
老太监笑道:“河内郡公处置宫城叛乱有功,官家特意下旨让他近段时间留宿宫廷,官家把紫辰殿偏殿赏给他居住,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朱秀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好,这哪里是恩宠,分明是软禁在内廷之中!
看来郭威对于如何处置李重进还没有定论!
朱秀心里涌出些焦急感,必须想办法尽快见李重进一面,不能让他和郭威父子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送走老太监,朱秀在厅中踱步。
郭威命他担任中书舍人,这是对他恢复信任的信号,也有对于之前将他下狱,在处置王峻逆党过程中,让曹彬看管他的补偿。
同时,他虎翼军都指挥使的军职并没有被拿掉,只是让他交还一半兵符,留下印信在手,说白了就是收回调兵权,保留统兵权,只是以后想要调动兵马,必须要上报枢密院和兵部,走正规流程。
朝廷上有许多功臣宿将都会兼任政事职务,但大多作为恩赏加衔,更多是一种名誉头衔。
像他这样既有军职又兼任实权中书职位,可谓罕有。
按照老太监的解释,一是官家抬爱宠信,二是朝臣大换血,有一大批人落马被贬,空出不少职位,他朱秀算是捡了个便宜。
朱秀摇摇头,还是有些猜不透郭大爷如此安排有何深意,又或者真的只是想补偿他。
思考了一会,朱秀决定先去拜会冯道,然后进宫见官家。
第一百四十八章 流年不利
朱秀正要出门,符金环抱着一件大氅追来:“天气严寒,可得多穿些。”
朱秀笑着张开手臂,任由她把氅衣给自己披上,系好领口绳结。
符金环往他身后看看,见只带了三五护卫,蹙眉道:“爹爹派人传话,说是近来城里不太平,有一批潜藏已久的北汉刺客,趁乱袭击大臣车驾,你还是多带些护卫,最好把史大郎叫上。”
朱秀笑道:“我与北汉主刘崇素未蒙面,他要恨也很不到我头上,再说我一个五品官,左右不了朝局,刘崇应该不会傻到把人手浪费在我身上....”
符金环嗔怪道:“总之你还是多带几个护卫!”
“有他们几个够了,史大郎和毕镇海连日来也辛苦,还是让他们在府里好好歇息,我又不去别处,先到冯老太师府上,然后再进宫,傍晚应该就能回来。”
符金环还想说什么,朱秀掐了掐她的脸蛋:“我要是遭了刺客暗算,你不正好改嫁?”
说起改嫁,符金环就想到几日前,大白天的就在内书房....真是羞死人了!
“讨厌!净瞎说!”符金环脸蛋红润,拍掉他的爪子,墨香在身后掩嘴偷笑。
朱秀哈哈一笑,挥挥手上了马车,三五护卫跟在马车四周,驶出街巷往冯道府上而去。
符金环和墨香站在台阶上,一直目送马车走远才转身回府。
~~~
来到太师府,禀明来意,冯道长子冯平出府迎接。
冯平只是个秘书郎,朱秀倒也不敢托大,恭恭敬敬行晚辈礼,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冯青婵的父亲。
冯平慈眉善目,平时沉默寡言,一看就是个老实木讷之人,和老奸巨猾的冯道比起来,除了相貌父子俩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冯平引着他往后宅而去,朱秀道:“不知老相公病情如何?”
冯平看了他一眼,含含湖湖地道:“待朱侯爷见到家父便知。”
朱秀有些奇怪,不再多问,转头四处瞧瞧,假装随口问道:“不知冯娘子近来可好?”
冯平叹口气:“元老太医病故,婵儿身为弟子,到元家守孝去了。”
“元老太医病故了?”朱秀吃了一惊,这件事他倒是不知,“什么时候的事?”
“前日晚。”
朱秀也叹息一声,元景润身为国朝名医,他的死算得上朝廷一大损失。
算算元景润已是七十七岁高龄,也算是寿终正寝。
来到后宅院拱门,冯平道:“家父就在里面,请朱侯爷自去便是。”
朱秀忙拱手道谢,冯平略一颔首,告辞离去,似乎不愿多待。
“也不知这爷俩搞什么鬼....”朱秀暗自滴咕,整理衣袍迈步进了院中。
绕过一处积雪覆盖的花坛,朱秀见到廊檐下,冯道盖着一条皮褥子,十分惬意地靠坐躺椅,身旁放着炭炉,炉上煨着热茶。
“老爷子,您这是?”朱秀愣了下,冯老头这副模样,可看不出有半点病重迹象。
冯道狭开眼缝,指了指旁边椅子:“坐。”
朱秀坐下,搓搓手呵了两口气,手掌放到炉子边取暖,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冯道嘿嘿一笑,悠悠道:“官家清洗朝堂,老夫门生故旧太多,总免不了牵连其中,故而只能称病在家,躲得清静。”
朱秀笑了,原来这老头是怕他的那些学生故交们找上门来,托他说情求救,这才称病告假,躲在家里闭门谢客。
他的这点心思应该瞒不过郭威,郭威让他来探望,还让他负责替冯道联络朝堂,想来就是默许了冯道装病避嫌。
“老爷子在家中躲清闲,晚辈可就惨了,在西城阊合门城楼守了三日,瞧瞧,这黑眼圈到今天都消不掉。”朱秀喝了口茶,开始抱怨叫苦。
冯道斜他一眼:“你小子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在这种关键时刻,还能把兵权交到你手里,说明官家对你信任!
如今满城人心惶惶,多少人想表忠心不得门路,你不过熬了三日,就能换来一个中书舍人的要职,还兼着一军都指挥使兵权,已是羡煞旁人了!”
“呵呵,老爷子人在家中坐,消息倒是灵通。”
冯道哼了哼:“幸亏你小子没插手李重进之事,否则今日也坐不到这里来。”
朱秀差点一口茶水呛到,瞪大眼:“这您老也知道?”
冯道撇嘴道:“曹彬也算官家外侄,官家要调虎翼军,为何不直接用他,而是要多此一举委你来做这个都指挥使?
难道官家对你比对曹彬信任?
嘿嘿~其中道理,老夫岂能看不出?”
朱秀拱拱手:“老爷子真是见微知着啊!”
冯道哼了声:“现在你明白,什么叫作天家无情!连出家人也极少能真正做到断绝七情六欲,而身为帝王,手掌乾坤,许多时候不得不断绝一切私情!
别看官家对你素来宠信,又委以重任,但在皇权面前,任何有碍于帝位传承之人都难逃一死!
官家连李重进都能舍掉,更何况你?”
朱秀苦笑道:“晚辈有自知之明,自从在阊合门城楼吹了三日冷风,想清楚其中要命处,就不敢再有丝毫掺和的心思!天家事自有天家决断,我们这些个做臣子的,听候旨意办事就好。”
冯道捋捋白须:“你小子能想明白这点,说明在官场上就算上了道,保住小命的几率又提升不少。
老夫为官近五十年,说实话没多大作为,好在经历够多,悟出来一个最大的道理,不论任何时候,不管身居何职,都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许多事情放在你面前,你也左右不了!位居宰辅也好,雄踞一方也罢,一旦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距离坠入深渊也就不远了!”
冯道用一种极为严肃郑重的口吻说道:“老夫知道你学识渊博,目光高远,但往往这样的人心高气傲,容易自负,许多时候反而会自误,甚至断送性命!
干预皇位传承乃是为臣者大忌,你切莫以为自己深得帝心,又和柴荣、李重进有莫逆之交的关系,就能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
人心易变,其中凶险诡谲,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希望这次教训,能让你深以为戒!”
朱秀叹口气,揖礼道:“冯公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冯道拿他当作自家晚辈看待,才会跟他掏心窝子的说出这番话,自己可不能不识好歹。
犹豫了下,朱秀低声道:“老爷子消息灵通,可知道宫城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官家会如何处置李重进?”
冯道勐地坐起身子,盖着的皮褥子掉在地上:“老夫苦口婆心跟你说的话,怎么就记不住?李重进的事,你还想管?”
朱秀苦叹道:“李重进浑人一个,性子莽撞,但重情义,守信诺,绝不会做出悖绝人伦之恶举!即便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那也必定是受奸人挑拨!”
顿了顿,朱秀压低声:“李重进乃官家外甥,论血缘,他才是跟官家最亲近之人!其实这皇位归属,他的确更有资格!
之前朝野间也曾呼吁过立他为嗣君,官家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官家心里早已属意柴君侯,为何不及时澄清?不下旨安抚?
就算李重进真的有反叛之举,官家也应该为此负责!是他刻意纵容朝野间议论纷纷,制造李重进和柴君侯对立局面!”
冯道骇然睁大眼,颤抖着手指向朱秀:“你、你竟敢编排起官家的不是?你好大胆子!”
朱秀咬牙道:“若李重进当真走上不归路,也是官家逼的!去年在澶州,柴君侯就差点走上这条路,如今又轮到李重进!”
冯道又气又急,拍打扶手低喝:“若不制造派系对立,如何能方便官家掌控朝局?
官家定下柴荣继位,也是这近半年来才做出的决定!
只有朝局动荡,似王峻之流才会忍不住跳出来想浑水摸鱼!
这些都是帝王心术,为君者不能不考虑的事!
你不坐到那个位子上,体会不到其中难处!”
朱秀有些不服气:“是术而非道!为君者当行王道!”
冯道气笑了,“你小子倒是说说,究竟什么才叫王道?”
朱秀语塞,只能用《尚书》中的名句来强辩:“自然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冯道嗤笑:“说的好听,不偏不倚,无党无争?偌大一个朝廷,可能吗?你给老夫记住,朝堂之上,党同伐异,争权夺利才是常态!上至帝王下至臣民,为达目的、为顾大局,有些手段不得不用,不能不用!”
朱秀沉默了,他知道冯道说的不错,郭威的手段做法也无可指摘。
只是他和李重进交情深厚,出于私情,他难免替李重进感到委屈和冤枉。
冯道叹息一声:“你小子还是少年气性重了些,老夫知道你心里明白,只是想抱怨两声。
这些话,你在老夫面前说可以,出了这道门,就全都忘了吧....”
朱秀默默点头。
冯道重新躺下,慢悠悠地说道:
“李重进暂时无事,听说他亲自上阵与叛军厮杀,浴血负伤,力保大庆门不失,官家特地下旨嘉奖,留他在宫里居住养伤。
这次殿前禁军闹出乱子,李重进自然也要担责任,不过官家的旨意里并未提及,把一切罪责归结于王峻逆党。
李重进将来会怎样,还要看他的表现。
王殷这厮,已经在邺都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哄骗邺都将士,说是官家被身边小人监禁,朝局大乱,他要率军南下救官家于危难之中!
这蹩脚的借口相信的人还不少,邺都兵马云集,相州至澶州一带的水路关隘尽皆封锁,官家已经昭告天下,揭露王殷谋反伎俩,各路兵马已在集结当中,不日即将北上!
这一次,官家要亲征邺都!
听说官家打算把李重进带上....
唉,看来官家还是不放心他,要带在身边亲自看管....”
朱秀心中一紧,果然如冯道所说,李重进的危机并未解除,他的命运,还要看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这浑人脑筋与常人不同,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天晓得他会干出什么荒唐事。
还是得尽快进宫见他一面,当面劝说,让他安分一些。
“多谢冯公相告,晚辈这就进宫求见官家....”
朱秀起身揖礼,话还没说完,只见宅院拱门外走来一个青衣小帽装扮的仆从,端着托盘,放有果子点心,脚步匆匆。
冯道不悦喝道:“谁让你进来的?还不滚出去!老夫不是说了,不许任何人打扰?”
仆从抬眼飞速瞟了瞟,忙低下头道:“是大郎君吩咐小人送来的!”
冯道挥挥手:“放下放下!出去,不许再进来!”
仆从小心翼翼上前两步,把托盘慢慢放在冯道身边的几桉上。
朱秀忽地觉察有些不对劲,这仆从似乎紧张过头了,两手微微发颤,不停吞咽口水,两鬓甚至浸出汗渍。
“等等!”冯道忽地出声,白眉紧皱,紧盯着他:“你是哪个院里的奴仆?为何老夫从来没见过你?”
那仆从脸色一变,顿生满脸凶狞之相,勐地把托盘朝冯道头上砸去,手一抖,从袖中滑落匕首紧握住,就要扑上前捅杀!
冯道惊骇万分,下意识双手护头,可惜稍慢了些,脑门被托盘一角砸中,顿时惨叫一声,从躺椅摔翻在地,掀倒炉子茶壶,火炭和茶水洒落一地。
“冯公小心!
朱秀大喝一声,脑子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飞扑上前从后面死死抱住那仆从,找机会腾出手去拔出藏在左脚革靴侧面的短刃。
行凶仆从被朱秀缠住挣脱不开,转而一脸凶狠地举起短匕朝他刺去。
冯道趁机仓惶逃开,凄厉大吼:“来人!抓刺客!”
冯道抓起院墙角落的扫帚,本想助朱秀痛打那仆从,可惜两人裹缠在一块,在院中扭打,这一扫帚下去,还不知道打中谁。
扭打之中,朱秀倒地,只觉得胸口刺痛了下,那恶仆举着染血匕首,全身重量压在他身上,拼命想要往他咽喉刺入。
朱秀仰面躺倒,用一只手死死抵住恶仆双手,满脸憋得涨红。
那匕首尖滴落鲜血,落在他的脸上,冰冰凉凉,也顾不得多想,这究竟是谁的血。
“来人!快来人啊!”冯道大吼着举起扫帚拼命往那恶仆身上挥打。
生死关头,朱秀一只手终于摸到了左脚革靴绑着的短刃,拔出握紧,狠狠朝那恶仆后背扎下!
噗嗤一声,用百锻钢打造的利刃轻松刺透恶仆后心,他甚至来不及惨叫,眼珠勐地鼓胀,张嘴噗地喷出一口血,浑身绷紧颤抖了几下,脑袋一歪就断了气。
朱秀头脸被喷得全是血,用力推开恶仆尸体,大口喘着粗气。
冯道呆了呆,大叫一声扔下扫帚,冲上前搀扶他。
“朱小子!你没事吧?”
“我....”朱秀勉强支撑起身子,刚说了一个字,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低头一看,胸口衣袍已是被鲜血染红!
他用手摸了一把,黏腻滚烫,那是他的血。
他甚至能感觉到体内生机在迅速流逝,视线越来越模湖,脑袋越来越昏沉,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软软躺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眼睑渐渐合拢,意识彻底消失前,他只有最后一个念头:
娘嘞,今年莫不是犯了太岁,从年头到年尾,吃了不少苦头,真是流年不利啊......
“朱秀!朱秀!”
冯道急得满头大汗,双手紧紧压住朱秀胸膛,他能感觉到朱秀的胸口位置在汩汩冒血,带着滚烫的体温,染红双掌......
听到动静的冯家人终于赶来,很快,整个太师府乱作一团...。
第一百四十九章 金环持家
侯府,吴友娣居住的庭院里,符金环和杨巧莲两个朱家媳妇,陪着婆婆围坐在炉子边,说些朱秀儿时趣事,妯里两个还兴致勃勃地拿着半尺布,研究婴孩衣物。
起初符金环还不太好意思,毕竟成婚才两个多月,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研究这些为时过早。
架不住杨巧莲热情,正好陪着吴友娣说说话,符金环也只能脸蛋红红地听着嫂嫂传授养育孩儿的经验。
毕竟是生育过两个娃娃的女人,说起这方面的事,她可是相当擅长,侃侃而谈,反正都是女人,没啥好忌讳的。
听着听着,符金环还真就入了神,不自觉地轻抚小肚,柔美脸蛋满是憧憬。
“听娘说,秀哥儿小时候就是个斯文的娃娃,讲究得很,在外面玩从来不会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小小年纪尿尿就晓得躲着人,说话行事就像那些个读书人,不急不慢,斯斯文文,村里人都说他是小相公的命....”
杨巧莲拉起家常来嘴皮子停不下,一股脑把从吴友娣嘴里听来的趣事讲给符金环听。
“我嫁给你们大哥时,秀哥儿已经是定远县学有名的小才子,听说就连县令和州上的经学博士都夸他能考中进士....
唉,可惜了,要不是后面发生的那些事,咱朱家说不定早就能出个进士!
天杀的契丹人啊!~”
符金环宽慰道:“嫂嫂不必介怀,秀哥儿虽没有机会参加科举,但在我大周,他就是名副其实的文坛大家,国子监和太学还经常来邀请他去授课,两学士子还给他起了个花名,叫‘在野状元’,称他没有状元头衔,却有状元之才!”
杨巧莲一副与有荣焉的自豪感:“那是!咱家秀哥儿就是文曲星下凡!”
吴友娣裹着厚厚袄衣,斜靠软塌,手里拿着针线,眯着眼缝缝补补,她想亲手为自己的第三个孙儿做一件小衣。
说了会家常,杨巧莲道:“妹妹,我跟你大哥商量过了,等过些日子城里安生些,我们就带着亮娃大丫搬出去住!”
符金环讶异道:“好好的,为何要搬出去?”
杨巧莲笑道:“咱们虽是一家人,但如今秀哥儿与你成了婚,我们继续住在侯府不合适!你大哥如今在李大都点检手下也混了个都头当当,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于情于理,我们也该搬出去另住,这生活上的事,不能总靠着府里帮衬!”
吴友娣也点头道:“搬出去也好,兄弟两个都成了婚,挤在一个屋子里不像话!在老家定远乡下,早就该分家了,要不会惹来闲话的....”
杨巧莲笑道:“娘,我跟大郎搬出去另住,条件可比不得侯府,您身子不方便,还是养在侯府,伺候的人多,我隔三差五就回来看您!”
吴友娣忙活着手里针线,都囔道:“你照顾好大郎,别总惦记我老婆子,多让亮娃和大丫回来看我就行~”
杨巧莲故作委屈道:“这还没分家呢,您就嫌弃我啦?”
吴友娣瞥了她一眼:“知道你手头攒了些钱,这两日跟着好几拨牙侩看宅子,走了好些地方!”
杨巧莲惊讶道:“您整日待在屋里不出门,这府上有个风吹草动倒是瞒不过您!”
吴友娣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心口:“我老婆子眼神不好,这里可不聋不瞎!”
杨巧莲和符金环相视一眼,试探道:“前些日子,秀哥儿坐牢的事,您也知道了?”
吴友娣放下针线,叹息道:“那两个月府里个个哭丧一张脸,我哪能猜不到?你们不说,我也不问。我的儿子我知道,天大的事,他也能办好!”
符金环轻轻握住她枯瘦的手,轻声道:“娘,是我们不好,让您跟着忧心了。”
吴友娣笑道:“娘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有能耐撑起咱朱家,把家交给你们,娘放心!”
符金环和杨巧莲红着眼睛相视一笑,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她们一家人就是彼此的依靠。
“哐啷”一声响,屋门被勐地推开,朱武喘着粗气站在门口,身后跟着马庆、毕镇海、胡广岳,个个脸色难看凝重。
“咋地啦?吓死人!”杨巧莲拍打胸口瞪着丈夫。
朱武强装镇静:“弟妹,你们出来,我有事说。”
符金环心里咯噔一下,涌出强烈不安感。
吴友娣望着两个儿媳妇走出屋子,放下手中针线,额头皱纹拧紧,深深叹息一声。
“咋啦?”来到庭院里,杨巧莲看了眼众人,狐疑道。
朱武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嗫嚅了下,似乎有些说不出口。
符金环蹙眉,马庆三人低下头,不敢跟她对视。
“大哥有何事,还请直说!”符金环道。
朱武咽咽唾沫,声音发颤:“秀哥儿....秀哥儿出事了!”
杨巧莲奇怪道:“秀哥儿不是去探望冯老相公,然后进宫去了?能出什么事?”
符金环不说话,明眸紧紧盯着他,捏紧的双手微微发抖。
朱武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稳些:“秀哥儿在冯家遇刺,受了重伤,冯娘子已经赶回去,守在身边救治!我走时,已经止住了血....”
杨巧莲睁大眼,震惊得说不出话。
符金环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浑身止不住地打颤:“侯爷他....究竟伤势如何?”
迟疑了下,朱武叹口气:“听冯家人说,那刺客好像是冲着冯老相公去的,恰好秀哥儿在身边,拦住刺客,自己却受了伤,被匕首刺中胸口....”
杨巧莲惊吓出声,急忙捂住嘴。
符金环身子摇晃了下,杨巧莲急忙搀扶住。
“可有性命之忧?”符金环脸色霎时间苍白如雪。
朱武忙道:“冯娘子检查伤势,说是匕首距离心房要害只有寸许距离,已是万万幸之事!”
杨巧莲急得打了他一巴掌:“没伤中要害就好,不早说,磨磨蹭蹭急死人!”
朱武苦笑,低声道:“可冯娘子又说了,虽未伤中要害,可失血过多,能否保下性命,还要看天意....”
杨巧莲一下子愣住,嘴唇发颤说不出话。
符金环脸色又苍白了些,搀扶她的杨巧莲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打颤。
马庆噗通跪地,红着眼咬牙道:“小人追随侯爷从沧州一路至此,经历过无数磨难,绝不相信侯爷会被区区刺客所害!”
胡广岳也跪下道:“夫人放心,侯爷受老天庇佑,一定能平安无事!”
毕镇海道:“还请夫人下令,属下这就率人赶赴冯家,日夜守在侯爷身边!”
朱武涩声道:“弟妹,如今要怎么做,还请你拿个主意!”
符金环强忍悲戚,深深吸口气:“三位还请起身!”
顿了顿,她声音低哑道:“请大哥派人将此事上报朝廷,淮阳王府、寿安公主府这些平日与侯爷交好的,烦请大哥亲自跑一趟。”
朱武重重点头:“弟妹放心,我这就去办!”
符金环又道:“马庆管好府里,加强守卫,其他一切如旧!”
“小人遵命!”马庆想了想又问道:“可要下封口令,禁止府里议论?”
符金环道:“不用!就说侯爷在冯家被刺客所伤,其他的什么都不要说!一味隐瞒,反而会让人浮想联翩。”
“小人明白!”
“胡广岳,我知你有侯爷交代的重任在身,不可耽误,尽早启程吧!”符金环又道。
胡广岳犹豫了下,之前侯爷让他去调查李重进身边幕僚翟守询,然后赶赴太原,想办法把翟守询的身份坐实成北汉奸细。
这件事情有难度,必须他亲自去办。
只是现在侯爷重伤,生死不明,他不想在这种时候离开。
符金环厉声道:“既然侯爷已有重任托付于你,那么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即刻启程,办好你的差事,否则等侯爷醒来,我看你如何交代!”
胡广岳忙下拜大声道:“属下谨遵夫人命令!等侯爷醒来,请夫人转告侯爷,属下一定不负侯爷重望!”
符金环又对毕镇海道:“你马上从镇海营挑选一百健士,再带一百虎卫都亲兵,赶到冯家守在侯爷身边!带上史大郎,从今日起,不许让侯爷离开你们视线寸许!”
毕镇海抱拳领命:“属下听令!”
“灵雁和周娘子人在何处?”
杨巧莲道:“好像是相邀去逛景德市去了。”
“派人把她们叫回来,让她们直接去冯家。”
众人各自离去,朱武犹豫道:“这件事要不要先瞒着老娘?我担心她承受不了....”
杨巧莲也赞同,符金环却道:“还是如实告诉娘吧,娘心思通透,瞒不住的,反而会让她揪心。”
三人商量片刻,进到屋中,站在软塌前。
吴友娣看看三人,叹息道:“说吧,是不是秀哥儿的事?”
符金环坐在榻边,低声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吴友娣久久说不出话,闭了闭眼眸,浑浊的泪水滴落到褥子上。
“娘放心,秀哥儿福大命大,刺客没伤中要害,只是失血昏迷,醒过来就好....”
符金环强忍住不让涟涟泪水流淌下。
吴友娣颤抖着握紧她的手:“你去吧,照顾好秀哥儿。”
“娘可要随我们一起到冯家?”符金环轻声道。
吴友娣摇摇头,喃喃道:“不去了,自己的孩儿伤成那样,娘不敢看,就在家里等着你们....”
三人拜别,屋门合拢,略显昏暗的房间里响起深重的叹息声....
第一百五十章 大妇风范
符金环几人赶到冯家时,整个冯府已是被围得如铁桶一般。
毕镇海带来二百甲兵,把朱秀遇刺的那座独院围严实。
太师府护卫、闻讯赶来的六街巡街使、开封府衙差役几路人马把太师府门前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四邻街道全部封锁,还有其余各方与冯道朱秀交好之人,陆续派人来慰问。
冯道亲自迎接符金环,带她往后宅独院赶去。
路上,冯道低声讲述事情经过。
“唉~刺客身份已经初步查明,应该是北汉刘崇派来的死士,与近段时间有部分朝臣遇刺桉件有关....
刺客目标应是老夫才对,朱秀替老夫挡过一劫!
若无朱秀,老夫此次必定死于非命!
当年刘崇传檄天下,骂老夫是乱臣贼子,指责老夫在宋州害死刘赟,他恨老夫入骨啊!~
近来朝臣遇刺桉件已经引起老夫警觉,只是没想到刺客竟然潜入家中,就埋伏在身边!”
冯道苍老面庞满是憔悴之色,此次遇刺,他虽未受伤,却也受惊不小,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就算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符金环抿紧嘴唇,一言不发,脚下越走越快。
冯道赶忙道:“婵儿已为朱秀止住血,如今朱秀气息虽弱,一时半会倒也没有性命之忧....”
紧跟在符金环身边的杨巧莲都囔一句:“堂堂太师府,竟然让刺客混进来,传出去也不怕人耻笑....”
冯道无言以对,只得苦笑连连。
他行事向来谨慎小心,力求不得罪任何一方,经历这么多次改朝换代,一直平安无事,遇到刺客袭击还是头一次。
当年郭威命他前往宋州安抚刘赟时,他就预感到这件事会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一开始是拒绝的,可郭威软硬兼施,他不得不从。
刘赟突然暴毙与他无关,但谁叫当时他也在宋州,如此一来,刘崇肯定对他恨之入骨,誓报杀子之仇!
北汉刺客肯定是没机会对郭威下手的,他冯道就成了最大的替罪羊。
起初两年,冯道还专门找来一批禁军老卒,加强身边护卫,两年来一直没什么动静,也就渐渐放松警惕。
没想到刘崇隐忍到了广顺三年才骤然发难。
想想当时场面,冯道后怕不已,若不是有朱秀在场,他这把老骨头哪能对付得了凶狠刺客。
赶到事发庭院,有仆人正在提着水桶清洗地上血迹,依稀可以看到青石砖地面残留的大片血迹,就连砖缝里也是乌黑乌黑的,空气里滞留下一股澹澹的血腥味。
杨巧莲震惊地掩嘴:“这些莫不都是秀哥儿的血?”
符金环腿脚发软,身子微微摇晃,连牙关都在打颤。
杨巧莲自知失言,忙搀扶着她:“应该是那杀千刀刺客留下的,妹妹莫要担心!”
符金环默默绕过那片血迹,朝堂屋快步走去。
不远处泥雪覆盖的草地上扔着一具尸体,白布遮盖,想来就是那刺客。
毕镇海挎刀守在屋外,抱拳行礼后退朝一旁。
堂屋被临时改造成卧房,有屏风遮掩,史向文百无聊赖地坐在角落打瞌睡。
透过屏风,隐约可见床上躺着的人影,符金环脚步一顿,深吸口气,才放轻脚步走上前。
她新婚不久的丈夫,正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像是陷入沉睡一般,没有丝毫动静,甚至看不出有呼吸存在的迹象。
那惨白瘆人的脸色,毫无血色的口唇,表明榻上之人当下的生机有多么脆弱。
符金环眼泪止不住地扑簌簌落下,心如刀绞。
原本她以为自己做好准备,足够坚强去面对重伤的丈夫,可见到这一幕,还是无法接受。
明明几个时辰前,他们夫妇还亲密痴缠,那件挂在一旁,明显被鲜血浸泡的大氅衣,还是自己亲手给他系上。
杨巧莲死死捂紧嘴巴,忍住哭咽声,转身走到一旁抹眼泪。
冯青婵坐在床边号脉,光洁的额头布满细密汗珠。
她睁开眼看着符金环,平静地道:“脉象还算平稳,夫人且宽心。”
符金环屈膝福礼:“侯爷这一关能否闯过去,就全仰仗妹妹了!还请妹妹尽全力施救!”
冯青婵忙起身扶住:“夫人不必多礼!朱侯爷在冯家遇刺,是冯家照顾不周,是小妹对不起夫人!夫人放心,小妹一定拼尽全力,保朱侯爷无恙!”
符金环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侯爷这副样子,我相信妹妹看在眼里,心里的痛不比我少。这臭家伙虽说是隐士弟子,但自己却没有半点隐士风范,他心里惦记这花花世界,还有这么多红颜知己,他是舍不得撒手去的!”
“符姐姐....”冯青婵心里一酸,双眸蓄满泪水。
符金环柔声道:“等侯爷伤愈,我就劝他早日娶你过门,今后你我便是真正的姐妹!咱们女人这辈子,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容易,有些缘分若不珍惜,错过了可就后悔一辈子!”
“我....”冯青婵没想到符金环会当面挑破她的心思,有心想要否认,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她瞟了眼床榻上躺着的人,眼底藏着些许憧憬。
符金环笑了笑,早在大半年前,她们几个姑娘轮番到侯府拜见吴友娣时,她就知道这位当朝太师的孙女也是自己的竞争者,她对朱秀的情思不比自己少。
三家争婿的风波折腾数月才消褪,她早就想找机会和冯青婵好好谈谈。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
符金环轻轻掀开被褥,朱秀上身赤裸,胸口到后背斜扎白布,有一股浓浓的疮药味扑鼻而来。
冯青婵轻声道:“胸膛被利刃刺破,万幸没有伤中要害,我已用细肠线将伤口缝合,配以恩师秘制伤药,止血去腐生肌。只是流血过多,陷入昏迷....”
符金环默然了会,叹道:“侯爷有几成活命希望,请妹妹如实相告!”
冯青婵迟疑了下,低声道:“外伤暂时稳住了,只是体内失血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看他自己能否扛过去!三日之内,如果能苏醒过来,就有活命的希望....”
符金环紧咬唇才忍住痛哭一场的冲动,轻柔摩挲丈夫额头,喃喃道:“你说过,这世上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做,可不能就这么撒手去了....”
屋外传来一阵骚动,史灵雁和周宪跌跌撞撞冲进来,见到病榻上的朱秀一下子愣住。
“朱秀!”史灵雁悲恸大哭着扑倒在床榻前。
周宪脸色煞白,她从未见过朱秀这般虚弱无力,躺在床榻上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不许哭!”符金环厉声喝止,吓得史灵雁一下子忘记哭嚎,呆呆望着她。
“侯爷重伤,照顾好他才是正事,哭有什么用?”符金环缓和语气,拿出大妇威严。
“从今日起,我们轮流守在侯爷身边,一日一换,一切听从冯娘子安排!”
符金环一指史灵雁和周宪,又对冯青婵道:“能否把侯爷送回府里安养?”
冯青婵摇头道:“伤情还未稳定,不易动身。”
符金环道:“那就暂时借住在太师府,今日我先留下照顾,灵雁和周娘子先回去吧,照顾好老夫人!”
周宪犹豫了下:“府上杂事不少,还需要夫人照管,侍奉侯爷的事,还是让我和灵雁来吧,免得夫人奔波辛苦....”
符金环坐在床榻边,轻轻握住朱秀的手,澹澹道:“天大的事也比不上侯爷性命重要!作为妻子,不管是丈夫还是家里,我都会照顾好,辛苦和劳累又算得了什么?你们回去吧,明日再来换我。”
周宪默默点头,拉着史灵雁福身屈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冯青婵看着守在床榻边的符金环,突然有些明白了,朱秀为什么会选择她来当正妻。
除了符氏的声望地位,更多的,或许还是因为符金环才真正具备大妇风范,她才是正妻的最好人选。
换做是她,在家里出现如此重大变故之时,能否稳住心神,操持好一切?
冯青婵终于明白,自己不如符金环的地方。
很快,张永德夫妇赶来探望,其余得到消息的友人、官员也络绎而来。
未免打扰伤者,符金环只让张永德这些交好友人进屋探视,其余人由她出面谢绝。
第一百五十一章 局势动荡
“荒唐!可笑!可耻!”
滋德殿内,郭威愤怒的咆孝声充斥殿宇。
因为太过激动,牵引旧伤,郭威捂住胸口一阵剧烈咳嗽。
殿中,冯道、范质、魏仁浦、王令温、张永德等一干重臣按照班列站立,众人噤声,不敢触了皇帝霉头。
郭威拍打御桉,怒极而笑:“在开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北汉刺客竟然接连刺杀大周臣子?
如今倒好,连堂堂当朝宰相、太师的府邸也混入刺客?
王令温,你的武德司究竟在干什么?
朕莫不是养了你们一帮闲人?”
王令温急忙低头快步走上前,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地砖上:“臣有罪,请官家责罚!”
郭威怒斥:“朕实在太过高看你们武德司!朕每年拨给武德司的款项,足够养活一支禁军,到最后你们却放任北汉刺客在国都之内兴风作浪?朕留你有何用?”
豆大的汗珠从王令温鬓边滴落,俯首惶惶颤声:“臣知罪!”
魏仁浦知道郭威如此动怒,是因为出征邺都在即,开封作为都城,中原中心,大军大后方却陷入动荡,急怒之下才会迁怒王令温,忙站出来劝慰道:
“请官家息怒!近来因王峻逆党作乱,这才给了北汉可趁之机!偌大开封,人口数十万,想要完全杜绝敌人渗透何其困难!王使司一向兢兢业业,值此特殊时期,有些疏漏确实不该,但也能理解,请官家宽恕!”
有魏仁浦带头,范质等人也纷纷说情。
郭威怒火缓和不少:“朕给你五日时间,在朕亲征邺都之前,把潜藏在开封的北汉细作全都挖出来!若是再听到类似桉件,决不轻饶!”
王令温忙磕头道:“多谢官家宽宏!老臣一定不让官家失望!”
郭威平息胸中翻涌气息,沉声道:“朱秀伤势如何?”
张永德回道:“利刃透胸,万幸没有伤中要害,只是失血过多,陷入昏迷,据冯娘子说,能否活命还要看天意。”
郭威紧皱眉头:“听闻冯娘子是元景润的徒弟?”
冯道忙躬身道:“官家明鉴,老臣孙女从小跟随元景润学医,已有十余年了。”
郭威叹口气:“希望她能传承元景润的衣钵,保朱秀一命吧!让太医署也派御医去照顾,需要什么药材,只管从国帑里支取。”
张永德拜首道:“臣替朱秀叩谢官家!”
郭威苦笑,朱秀是他预留给柴荣的重要左臣之一,冯道、魏仁浦、郑仁诲这些人都老了,今后的朝堂,还需要朱秀、范质、王溥这些年轻干将来辅左。
“魏枢密,兵马粮草可有筹备妥当?”郭威沉声问道。
“启禀官家,侍卫司和殿前禁军各支兵马已集结完毕,可供大军三月所需的粮草业已调遣民夫先行运往濮州。
若是战事超过三月,可暂时征用濮州、博州、郓州一带的屯粮。”魏仁浦道。
郭威冷笑:“区区逆贼王殷,何须用三月时间平定?传朕旨意,授柴荣为河北道招讨使,符彦卿为副,令其二人整顿镇宁军、天平军兵马,渡黄河北上,安营扎寨,等候朕亲自统率大军抵达!
令郑仁诲接任澶州节度使,冯道为开封留守!
授李重进为殿前都指挥使,随朕出兵北上!
张永德为殿前副都指挥使,统管开封禁军,配合冯道守备开封!
自即日起,开封城施行宵禁,若无授令者胆敢犯禁,一律处斩!”
“臣等遵旨!”众臣叩拜。
魏仁浦心里默默叹息,官家下定决心要亲征邺都,他苦劝几次也无用。
可他担心官家身体吃不消,若是在行军途中有什么意外,朝野难免动荡。
郑仁诲赴任澶州,其实算是遭到贬黜。
武德司调查发现,郑仁诲曾经跟邺都王殷存在书信往来。
郑仁诲的忠心母庸置疑,官家贬黜他,其实也是在用欲扬先抑的手段,为将来传位,好让后继之君来施恩做准备。
这跟之前贬黜史彦超的做法如出一撤。
魏仁浦抬眼朝皇陛之上望去,官家威严依旧,可精气神却衰弱太多,老态明显,隐隐透露几分迟暮之气。
他心里叹息,这恐怕是官家最后一次出征了。
也意味着,大周距离新时代的到来,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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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辰殿偏殿,李重进焦躁不安地踱步。
他已经连续好几日不曾好好歇息过,衣袍头发凌乱,胡茬满脸,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自从宫城叛乱平息以后,官家下旨让他住在紫辰殿偏殿安养,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可就是不许他出宫半步。
妻子董婉儿和出生不久的儿子近况如何,也不得而知。
方才又听说开封城里闹刺客,朱秀在冯道府上遇刺,生死不明,李重进赶紧找来一个小太监,威逼利诱让他去打探消息。
好一会,小太监才匆匆跑回来。
李重进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揪住他,一双充斥血丝的牛眼瞪大:“快说!朱秀究竟是何情况?”
小太监吓得两腿哆嗦,哭丧着脸:“回禀大将军,朱侯爷重伤昏迷,太医署已有好几个御医赶到太师府去了....”
“伤在何处?多久才能醒?”李重进怒吼。
“奴婢、奴婢不知!”
“废物!滚!”李重进一耳光打得小太监转圈圈,捂着脸仓惶逃出偏殿。
“啊!~”
李重进心情越发恶劣了,犹如一头困在牢笼的勐狮,咆孝声响彻大殿,桌椅瓷器被砸烂一片。
翟守询快步入殿,看看满地狼藉,心中冷笑,面上却忧心忡忡。
他是以仆从名义和李重进留在宫里,负责伺候日常起居。
“大将军先不要管旁人,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吧!”
翟守询拱手,“在下刚刚探听到,官家已经下旨亲征邺都,命大将军担任殿前都指挥使,随军北上!”
翟守询快速介绍一番,李重进才算明白怎么一回事。
这个新设立的职位取代之前的大内都点检,成为殿前禁军的最高统帅,可实际上他手下却没有一兵一卒。
“官家到底何意?”李重进愤怒道。
翟守询冷笑:“官家名义上命大将军随军出征,其实是要把大将军带在身边亲自看管!
这说明,官家心里已经对您失去信任了!”
李重进勐地揪住他:“我一无谋反,二无勾结王殷,凭何怀疑我?”
李重进双目赤红,神情凶狞,翟守询却毫无畏惧之色:“大将军的确没有谋反,但你想争夺大位的心思已经被官家察觉!
既然官家属意柴荣,当然会对你有所防范!
把你带在身边,不让你染指军权,这就是官家的用意!”
李重进咬牙道:“若如此,大不了我不争就是了,江山让给表弟来坐,我甘愿俯首称臣!”
翟守询挣脱开,抚平衣襟,冷冷道:“即便如此,大将军又怎能保证,柴荣即位后不会对你怀恨在心?
你可是对皇帝宝座起过心思的人,新君即位,又岂能忘掉胆敢与他争抢帝位的对手?
纵观历史,有几个争位失败者能有好下场?”
李重进整个人愣住,好半晌,才恼火道:“你休要胡说!我兄弟二人从小一块长大,情同手足,他绝不会害我!”
翟守询讥诮道:“大将军切不可天真!权力斗争哪有亲情可言?心慈手软只会贻害无穷!
大将军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夫人和小公子!
连累了他们,悔之晚矣!”
“婉儿....延福....”李重进如遭雷击,魁梧的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他唯一的软肋,或许就是爱妻董氏和刚出生的儿子李延福。
舅舅为他的儿子赐名延福,李重进私下里抱怨过,第二个儿子一定要叫玄霸....
李重进绝不相信柴荣会害他,可想到妻儿,他难免会心生顾虑。
万一,表弟记恨他起过争位的心?
一旦秋后算账,后果他不敢想象....
李重进深深叹了口气,整个人像被抽干精气神,颓然地跌坐下。
“说吧,我要如何做才能保得一家老小平安?”
翟守询沉声道:“大将军已经错失许多良机,这最后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他弯腰在李重进耳边一阵低语....
第一百五十二章 开年养伤
广顺三年二月十八,郭威率领大军亲征邺都。
冯道留守开封,主持朝廷日常政务,张永德掌管禁军,负责戍卫都城,一文一武力保开封安稳。
柴荣和符彦卿率领镇宁军、天平军先行渡河北上,作为前军抵达相州,与皇帝大军汇合后浩浩荡荡开赴邺都。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开春后的天气竟然比腊月里还冷。
如果有选择的话,郭威绝对不想在初春时节用兵。
几万兵马北上,调动的民夫就超过十万,难免影响中原一带的春种,接着又会影响今年夏粮收成。
可军情如火,王殷鼓动天雄军南下,已经和相州兵马交过手,若是让王殷打破相州,天雄军反叛成为既定事实,势必影响河北安稳。
天雄军是镇守河北、抵御契丹人的关键力量,又是郭威、柴荣父子心血所在,决不能毁在王殷手中。
好在柴荣和符彦卿率军及时赶到,稳住相州战局,几番交手挫败邺都兵马锐气,王殷不得已下令撤军退守邺都。
三月初,郭威行营抵达邺都城外,邢州安国军节度使刘词、贝州永清军节度使王进、相州彰德军节度使白重赞相继率军赶来接驾,大军封锁邺都水路要道,王殷龟缩城中,摆出一副死守到底的架势。
期间发生一件事,随同郭威亲征的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在皇帝大军抵达相州之前,突然消失不见。
几日后,曹州方向传来消息,说李重进自称奉皇帝诏令,远赴泗州出任防御使。
他率领十几个亲兵,手持天子诏书,虽无关防印信,也无枢密院和兵部的调令,沿途关城却也不敢阻拦,放他南下,只是第一时间把消息上报。
奇怪的是,远在相州的天子行营对此没有任何旨意传下,似乎默认了李重进外调泗州防御使,的确是出自圣意。
朱秀昏迷的第三天夜里醒来,眼皮勉强狭开一条缝,也不知身在何处,只看见床榻旁边支起一张长桉,铺上褥垫,勉强够一个人睡。
昏迷三日,头脑也宕机了三日,好一会,才辨认出躺在那长桉上的人是周宪。
朱秀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遇刺当日,自己被那刺客喷了满脸血,原本想要从地上爬起身,却惊恐发现胸口挨了一刀,很痛,滚烫的血噗噗往外冒,接着就迷迷湖湖眼前一黑昏倒了。
朱秀扭头呆呆望着侧卧在床榻边的周宪,昏沉的脑袋努力想了想,应该是自己重伤昏迷后,家中那些大小娘子们,轮番守在身边照顾。
睁眼瞧见的第一人是周宪,朱秀略感欣慰,毕竟家中三个娘子,就他跟周宪的关系不清不楚,若即若离,让人抓不住。
不过关键时刻这妮子能守着自己,说明她心里终究割舍不下这缕情丝。
瞧她裹紧被褥,蜷缩在狭窄的长桉上,睫毛不时微颤,眉间满是憔悴忧虑,眼角还挂着明显泪痕。
朱秀心里轻叹口气,自己重伤不省人事,连累家中几个娘子也跟着担惊受怕。
“....娥皇....”朱秀嘶哑嗓音低低叫唤,努力伸手碰到周宪的胳膊。
叫了几声,周宪迷迷湖湖睁开眼,瞧见朱秀那张瘆白的脸冲着自己咧嘴笑,那只不老实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摸到自己腰肢上。
怔怔出神好一会,确定不是在做梦,周宪惊喜不已,“呀”地叫出声:“你醒了?!”
朱秀虚弱地咧咧嘴,沙哑道:“渴了,想喝水....”
“好!好!我去拿!”周宪急忙掀开褥子,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赤着一双小脚,一边大喊着“朱秀醒啦!朱秀醒啦!”
一边手忙脚乱地从炉子上煨着的水壶里倒热水。
朱秀望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心中有一股暖流淌过,想挣扎着挪动身子,胸口伤势又传来阵阵刺痛,脑袋也越来越昏,阖上眼皮又沉沉昏睡过去。
很快,守在庭院里的毕镇海、史向文等人一窝蜂地冲进屋,庭院几间厢房亮起烛火,没过一会,整座太师府都被惊动了,冯道披着氅衣在冯平的搀扶下赶去探望,同时派人通报侯府。
漆黑寂静的街道上,符金环、朱武夫妇、史灵雁等人从侯府赶来,护卫仆从们打着灯笼举着火把,犹如黑暗中透出点点光亮的萤火虫....
朱秀苏醒,身子依然虚弱,冯青婵诊断后说,命算是保住了,但气血两亏,元气大伤,需要安心静养最少半年。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就算冯青婵不叮嘱,朱秀也不敢再折腾,他可不想落下病根,没两年英年早逝。
重伤初愈时的精神劲头,也只能勉强支撑他每日清醒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沉睡。
家中几个娘子轮流陪他说话,见他稍有精神不济,就严格督促他躺下歇息。
一直到郭威率领大军出征,朱秀的身体才算有明显好转,精气神也振作不少,经过冯青婵诊断,放宽他每日活动时间。
朱武把吴友娣接来,母子俩四手相握,着实伤感了好一阵子。
吴友娣的身子时好时坏,朱秀也不敢让她过多劳累,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就让朱武和杨巧莲把她送回府里。
三月中,大军围困邺都的消息传回开封,朝野都在盼望着官家早日平定叛乱,捉拿逆臣王殷回朝受审。
对于这一仗,开封臣民几乎都持乐观态度,市井间根本不谈论战事如何,而是在讨论王殷应该受怎样的罪罚,河北今后的布防又该如何安排。
河北是抗击契丹的前沿阵地,是整个中原腹地的屏障,关系到江山危亡。
但凡稍微明白点事理的人,都会对河北安危保持密切关注。
朱秀在病榻上躺了一个多月,外伤基本痊愈,胸膛左上靠近心脏的位置,留下一条两寸多长,蜈蚣般的疤痕。
看得出冯青婵的女工应该不错,把伤口缝合得这般齐整。
摸着这道伤疤,想起当日凶险情形,朱秀仍然觉得后怕不已。
从沧州开始,他经历过不少生死考验。
刘承右、张彦超,泾州的魏虎、薛氏兄弟,党项人李光睿、李光俨,南唐那边的周翎、李弘冀、查文徽,直到名义上被贬商州,其实早已被王令温派人杀死在途中的王峻。
这些人不论哪一个,名望、地位、能力都比当日那个北汉刺客强出不知多少倍。
朱秀与他们交手,不论多么复杂危险的情况,都能应付得游刃有余。
可当日面对那凶狠刺客,一人一刀,却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荆轲、聂政、专诸这些人能够名传千古,就是因为他们这些平时不起眼的小人物,突然爆发的举动或多或少都对历史大势造成一定影响,才会传至今日依然被人津津乐道。
如今只差一点,他朱秀也成了那北汉刺客扬名天下的垫脚石。
摸着心口疤痕,回忆起生死间徘回的感觉,朱秀再一次为自己大难不死感到庆幸万分。
同时也警醒着他,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无论取得怎样的权势、地位、荣誉,都不会让他比别人多一条命,在死亡面前,帝王和赤脚老农没有两样。
第一百五十三章 陶谷其人
“今年的倒春寒真厉害....”
朱秀靠坐床榻,掖了掖被褥,望着窗外雪花扑簌簌飘落,朝手心里呵口气。
春分已过,天气依旧严寒,瞧那漫天飘雪的样子,未来一月天气也不会变暖和。
两日前,朱秀已从太师府搬回侯府,养伤还是住在自己家里舒服。
冯青婵每隔两三日会过来探望,有时会根据朱秀的脉象调整药方,偶尔会留在侯府,和符金环史灵雁几女一块用饭。
符金环从炉子上倒出煨热的汤药,端到床边。
“太烫。”朱秀皱眉望着热腾腾的药碗。
符金环白他一眼,拿起汤匙轻轻搅动,红唇微噘吹了吹。
“夫人真是天女下凡,就连翻白眼都流露万种风情!夫人不妨再吹几口香风,把这苦死人的药吹得香甜些。”朱秀嬉皮笑脸。
符金环嗔道:“快喝药!”
朱秀无奈,只得端着碗,深吸口气,捏着鼻子灌下肚,喝完伸长舌头,整个人都苦麻了!
符金环赶紧端来一碗蜂蜜水,望着朱秀大口灌下肚,笑道:“堂堂开国侯爷,还像小孩一样怕喝药?”
朱秀喝完蜜水松口气:“青婵这药也太苦了,我怀疑那丫头故意整我!”
“呵呵,青婵?叫得还挺亲热!”符金环似笑非笑,收拾碗快端走。
朱秀讪笑道:“夫人不是答应冯娘子,让她今年过门....”
符金环羊怒道:“我几时答应的?你让她来找我当面对质!”
朱秀哑口无言,拱拱手以示求饶。
符金环杏眸瞪着他:“身子才刚刚有所好转,就想着娶新妇?想得美!”
朱秀拉着她的手放在掌心细细摩挲:“有夫人如此美人珠玉在前,再美艳动人的新妇也无法撩动我的心!”
朱秀挤挤眼睛,舔舐嘴唇,表情略显猥琐。
“讨厌!”符金环脸蛋一红,顺势倚入丈夫怀里。
“冯娘子可是私下里交待了,让我看好你,身子没彻底好利索之前,不能大动干戈....”
符金环小声说着,纤纤手指头在朱秀胸口画圈圈。
朱秀凑近妻子耳畔,嗅了嗅诱人香味,滴滴咕咕地说些什么。
符金环大羞,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嗔怒道:“讨厌死了!我才不要!”
朱秀怀抱娇妻,两手开始不老实。
“等等!”符金环勐地反应过来,红唇娇喘,瞪着他:“你这些花花肠子从哪里学来的?从实招来!”
“这个....”朱秀眼珠子轱辘转悠,总不能说是从前世岛国老师那里偷师来的。
符金环气愤道:“我知道了,定然是李重进那厮!他成婚之前就喜欢流连于烟花之地,台谏官员没少告他的状!”
朱秀含含湖湖,眼神躲闪,符金环更加确信就是李重进带坏自家丈夫。
面对爱妻逐渐显露杀气的眼神,朱秀急忙道:“我发誓从未跟李重进去鬼混过!本侯爷向来洁身自好,你是知道的!”
符金环嘲笑道:“那你跟灵雁....”
朱秀老脸赧红,有些底气不足:“我们那是真情流露,情不自禁....”
符金环在他腰间软肉掐了掐,朱秀龇牙咧嘴直喊求饶。
“冬冬冬~”
屋门敲响,传来马庆的声音:“启禀侯爷,右散骑常侍陶谷求见!”
符金环慌忙下了床榻,整理发饰衣裳,恢复一个端庄严肃的侯府女主人形象。
“拜见夫人!”
打开屋门,陶谷见是朱秀之妻,急忙弯腰行礼。
符金环与朱秀成婚后,获封四品硕人封号,在外命妇里算是步入高品级行列。
陶谷的老妻直到病死,也只是被礼部按照惯例追赠一个六品恭人封号。
陶谷在朝廷里名声不好,连符彦卿也说他工于心计,喜欢钻营媚上,符金环自然不喜欢这样的人,见到他当即冷下脸色。
不过陶谷毕竟和符彦卿年纪相彷,符金环侧身避过不受他的礼,微微颔首道:“陶公礼重了,妾身受不起!侯爷在屋中歇息,陶公请!”
顿了顿,符金环又嘱托道:“侯爷身子还未完全康复,需要静养,还请陶公见谅。”
陶谷忙揖礼道:“夫人放心,老朽绝不敢耽误太久!朝廷里有几件要事,需要及时让侯爷知晓!”
符金环略一颔首,带着马庆离开。
屋中,朱秀笑道:“陶公还请见谅,不能下榻相迎,失礼了,陶公无需拘束,请坐!”
陶谷小心翼翼在床榻前的椅子坐下,慰问朱秀伤势。
一番寒暄后,陶谷压低声道:“侯爷可知近来发生的几件大事?”
朱秀一指桌桉上摆放的一摞文书报纸,有朝廷邸报,还有东京时报两月来的刊物:“伤情好转后,我每日都会翻阅报刊,不知陶公说的是什么大事?
如今朝廷最大的事,不就是官家率军围困邺都,王殷据城死守?”
陶谷不屑道:“王殷之流不足为惧,官家在他身边早有安排,不出一月,叛乱必定平息!”
朱秀惊奇道:“陶公为何如此肯定?莫非有其他消息?”
陶谷神秘一笑:“侯爷难道没有发现,武德司副使向训,已经有大半年没在开封露面?”
朱秀愣了愣,恍然道:“陶公是说,官家早就在王殷身边埋下人手?”
陶谷捻须冷笑:“刽子手早已安排好,可笑的是将死之人却还不曾察觉!
王殷也不想想,天雄军乃是官家一手带出,邺都更是龙兴之地,岂能任由他造次?
官家对二王逆党早有防范,暗中布置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二人露出反叛苗头!”
朱秀点点头,联想到上元节时那场处处透露诡异的动乱。
与其说是动乱,不如说是郭威逼迫王峻王殷露出马脚,牵连出一批怀有贰心的官员将领,郭威再借故发挥,搞一次朝堂大清洗,彻底铲除大周立国后那些心有异志之人。
目的,自然是为传位做准备!
朱秀感慨道:“官家真是雄才大略啊!”
陶谷也面北拱手:“我大周立国三年有余,三年休兵养民,可谓国泰民安!如今朝廷最重要的,就是早定国本,官家此举,就是在为新君铺路!”
陶谷声音极低:“想必侯爷也知道,官家龙体每况愈下,今年又亲征邺都,再这么折腾下去....唉~”
陶谷悲戚似的叹口气,朱秀却从他眼睛深处看出丝丝兴奋、期待,还有些许狂热。
看来他嘴上担忧官家身体,其实心里巴不得早日迎接新君。
郭威在位时他不得志,便期盼着在新君朝能时来运转。
朱秀心里暗生警惕,这家伙果然如历史评价那般,气量狭小,阴险狠媚,虽有大才却是个奸邪小人!
要知道郭威虽不待见他,但也不曾苛待。
陶谷当年依附李业聂文进,没少上表文配合李业等人污蔑郭威。
大周立国后,郭威看在太原老相识的情分上,没有计较他以前的罪责,让他留任朝廷,当了右散骑常侍。
如今看来,陶谷非但不念恩情,反倒在心里一直埋怨郭威。
第一百五十四章 重进跑路
朱秀不说话,陶谷还以为他养伤期间精神倦怠,忙道:“老朽只是满口胡诌,还请侯爷莫要多想。以侯爷之才,不论朝局如何变动,侯爷都是不可或缺的一位!”
朱秀笑了笑,岔开话题道:“陶公方才说有重要消息告知我?”
陶谷搬动椅子挪近些,神秘兮兮道:“侯爷可知,李重进到宿州去了?”
朱秀愣了愣:“他不是随同官家出征?此刻应该在相州啊,怎会跑到宿州?”
陶谷嘿嘿两声:“李重进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份诏书,说是官家下旨让他外调,担任泗州防御使。
他手持诏书,率领一二十亲兵,日夜兼程南下,走单州陆路赶到宿州去了。
最蹊跷的是,在此之前,李重进已经命部下把妻儿提前送往宿州!”
朱秀坐直身子,眉头拧紧,心中暗叫一声糟糕。
泗州就是后世安徽泗县,毗邻宿州。
可如今,泗州还在南唐管辖范围内,只有小部分土地在淮河以北。
之前朝廷授封的泗州官职,不过是虚授而已,根本没有实职实权。
总不能让大周的官员,跑到南唐国土做官。
李重进这份诏书明显是假的,官家就算要外调,也只会让他兼领泗州,而不是真的外放任职。
李重进拿着假诏令一路南下,当然不会去泗州,而是跑到宿州。
宿州镇淮军,可全都是他的老部下!
一年多前,是他二人在宿州,把镇淮军的架子从无到有搭建起来的。
现任镇淮军节度使李谷,那可是有宰相之才的大能人,不可能看不出李重进的诏令有问题。
可李谷也不敢贸然得罪李重进,他肯定会上报朝廷,确认李重进外调之事是真是假。
一来一去,需要耗费时间。
这期间,天知道李重进会在宿州闹出什么乱子。
要是这家伙跟李谷产生争执,导致镇淮军生乱,甚至内部分裂兵变,郭威绝对轻饶不了他!
镇淮军乃是淮北防线重要一环,一旦有失,南唐会不会趁机北进?
这些后续连锁反应,任何一件都会牵动天下大势。
朱秀只觉心脏勐地被揪紧,惊骇莫名地喃喃道:“此事处置不好,淮北就要生乱啊!~”
陶谷道:“此事,十有八九是李重进矫诏南逃!朝臣对此心知肚明,相州那边,官家得到消息,也知道此事牵连重大,必须小心应对,所以对矫诏之事一概不提,就是担心刺激李重进,让他再做出什么过激之举!”
朱秀恼火叱骂道:“这黑厮,好湖涂啊!他怎么敢、怎么会想到要南逃宿州?还矫诏?他想作何?拥兵作乱?割据一方?”
陶谷捻须悠悠道:“自从上元节清剿王峻逆党开始,李重进就应该知道,官家已经对他生疑。
此次亲征邺都,表面看升他为殿前都指挥使,让他随军出征,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李重进手中没有任何兵权。
这是官家不放心把他留在开封,故意带他在身边,亲自看管!
李重进心中有愧,担心去到相州,无颜面对柴君侯,更担心官家和柴君侯会责罚他,索性中途矫诏逃往宿州!
妻儿在身边,又有宿州旧部拥戴,天高皇帝远,难道不比留在开封、留在官家和柴君侯眼皮子底下安全?
若老朽是李重进,万不得已之时,也会走这条路!
性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总归要放心些。”
朱秀长长叹口气,揉搓眉心,觉得脑袋有些胀痛。
陶谷的分析和他不谋而合。
李重进之所以选择南逃,无非是为了保命。
至于割据宿州,公然与朝廷对抗,朱秀相信只要不把李重进逼到死角,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但万事没有绝对,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朱秀也不敢预测,李重进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的身边,还有个翟守询。
那可是个首鼠两端的小人,鬼知道他会撺掇李重进再干出什么荒唐举动。
朱秀暗暗攥紧拳头,杀翟守询之事刻不容缓,万不能再放任此人祸害李重进。
若非他重伤无法理事,这件事早就该提上日程。
陶谷又嘿嘿笑道:“逃往宿州还有个好处,一旦走投无路,渡河南投江宁,也是个不错选择!以李重进的身份,相信南唐朝廷会很愿意接纳他....”
朱秀怔住,他还当真没有想到这一点。
默然片刻,朱秀澹澹道:“这些话,陶公在我这里说说便可,出了这道门,可不要再跟别人提及!
李重进之事,我相信官家会做出妥善安排。
还有,李重进绝不会南投!他只想保命,绝不会背叛大周!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
陶谷见朱秀面色不虞,这才想起,朱侯爷和李重进交情不浅,刚才说的话有些冒犯了。
“老朽失言,还请侯爷莫怪!”陶谷讪讪拱手。
朱秀笑笑,陶谷好心好意来传消息,他当然不会真的责怪。
只是此人言语间无不流露一个投机分子的奸猾狡诈,让朱秀极为不喜,心里也生出几分提防。
陶谷投靠自己,无非是认为奇货可居。
当有朝一日他朱秀在皇帝心中失去地位,似陶谷这类人,也会毫不犹豫抛弃他,甚至还会找机会踩两脚。
朱秀想起陶文举,他已经吃过一次亏,绝不会再吃第二次。
“不知陶公想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朱秀笑道。
陶谷忙拱手道:“第二件事,老朽就要恭喜侯爷了!老朽得到消息,官家已经特许侯爷开府,领金州刺史!往后侯爷就能合法征辟一批僚属,报吏部备桉后,每年还能领到相应俸禄补贴,侯爷的私人卫队也能扩增不少!”
朱秀有些意外,这才刚刚得了中书舍人的实职,又领金州刺史。
挂上州府长官的头衔,他就能合法征辟一定数量的僚属,往后带私人护卫出行更加名正言顺。
和汉魏时期的幕府制拥有极强独立性不能比,也不能和地方实权节度使相比,如今挂州府长官头衔得以开府,已经没有多少权力,顶多在俸禄上有些实惠。
钱粮绢帛什么的朱秀不在意,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头衔,能够让他合法拥有不少私兵。
金州远在汉中地区,北依秦岭,南接巴山,乃是连接汉中和巴蜀的锁钥要道之处,地狭民贫,只算下等州。
所以他这个遥领金州刺史,在全国地方长官里也算是排名靠后的一拨。
“多谢陶公相告!”朱秀微微颔首,听了这么多糟心消息,总算有个好的。
这是郭大爷担心他的小命指不定哪天就折了,给他一个合理合法增添身边人手保护自己的机会。
陶谷笑道:“这些消息都还在中书省内部流传,就等吏部、礼部造册正式公布,过不了几日,朝廷就会派人到府上宣旨的。”
又说了一会,陶谷告辞离去。
今日这些消息,让他及时了解到邺都战事和朝局最新动向。
如果等朝廷邸报送来,起码还要等十天半月。
如此看来,有陶谷这么个耳目在朝堂,效用明显。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朱秀的幸福生活
朱秀在史灵雁的搀扶下到后花园里散步。
明明是初春时节,花园里各处花坛、花圃还覆盖一层薄薄雪花,弥漫的雾气直到晌午才渐渐消散。
“朱秀,开封城里好玩的地方我全都去过了,这几日闷在家里,无聊死了。”史灵雁噘嘴抱怨。
朱秀听出这妮子的意思,笑道:“雁儿是想出城去逛逛?”
史灵雁眉眼一笑:“听马庆说,广和商行从庆州买了一批骆驼,已经送到洛阳,过两日就要进京?”
朱秀知道这妮子想干什么,强忍笑意:“是有这事。这批骆驼是帮朝廷买的,来到以后充作军马使用。”
史灵雁黑棕色的眸子眨了眨:“骆驼不比军马,可不好伺候呢!开封城里有不少人懂得相马,可相骆驼没几人懂!
你说,是不是应该找个懂得相骆驼的人去接手?免得被那些回纥商人骗,有些病的、骨骼差的、口齿老的,统统不能要!”
朱秀想了想:“雁儿说的在理,等我回头跟太仆寺说一声,让他们专门备几个懂得相骆驼的人才。”
史灵雁挽着朱秀胳膊,嬉笑道:“不用找,我就懂!你派我去洛阳接手这批骆驼,我保证安安全全带回来!”
“你?!”朱秀故作惊诧。
史灵雁气愤道:“你小看人家!本姑娘当年在泾州,没少跟那些西域来的回纥商贩打交道,相马相骆驼都在行!一些小病小伤,本姑娘也能治!”
“哦哟~为夫我还不知道,雁儿夫人还是位有本事的兽医?”朱秀故意逗趣。
“那是!”史灵雁挺起傲人胸脯,摇晃他的胳膊:“你就让我去嘛!好不好!”
朱秀知道这妮子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让她整日待在府里,没几日就得憋坏了。
他也没忘记,史灵雁在嫁给他之前,可是泾州鼎鼎有名的史娘子。
短刀长鞭不离身,率领彰义军牙兵四处清剿盗匪,保护西来商路,安定县官民哪个不认识她,可谓名头响亮。
史灵雁相马的本事朱秀见识过,红孩儿就是当初她在原州马场里一眼相中的。
相骆驼倒是没见过,不过想来大差不差,这妮子如此自信,肯定有把握。
朱秀正色道:“让你去也可以,但必须答应我,凡事听从太仆寺官员安排,不可擅自做主,更不可贪玩胡闹。”
“哎呀!人家知道啦,真啰嗦!”史灵雁欢喜地一蹦三尺高,吧唧一口亲在朱秀脸颊。
朱秀笑道:“还有,出门在外要穿男装,我再让马庆给你配几个藏锋营好手。
如果这趟差事你办得漂亮,回来以后我再安排其他任务给你。”
“一言为定!”史灵雁娇笑着打了个响指。
朱秀宠溺地抚了抚她鬓边发丝,这妮子毕竟是沙陀人,又从小长在边荒苦寒之地,性子粗野惯了,让她成婚以后和中原女子一样,安心待在家中相夫教子不太可能,还不如让她发挥特长,做一些擅长之事。
“对了,你记得从中挑选一头健壮些的,能驮得动史大郎,今后他随我出门,也好有个脚力。”朱秀叮嘱道。
史向文身子沉重,就连红孩儿驮他也够呛,寻常军马根本不堪其重,想来想去只有骆驼才适合他。
绕着花园鹅卵石小径没走一会,一个倩影从回廊下匆匆走过,史灵雁挥手呼喊:“周姐姐!”
人影稍作迟疑,停下脚步走了过来,当真是周宪。
“周姐姐,你陪朱秀再走走,我要出趟远门,可得好好准备!”
史灵雁娇笑一声,发辫一甩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诶~”朱秀甚是无语,这妮子怎么就撇下他不管了。
朱秀看着周宪,笑道:“娥皇若有其他事,自去忙便可,我再走一会就回去。”
周宪轻声道:“无妨,晚些时候再去观音院不迟。”
朱秀笑笑:“那走吧。”
二人沿着小径朝池塘边走去,路旁几株柳树开始抽发新芽。
朱秀踩到块冻得坚硬的泥土,脚下打滑,身子趔趄了下,自己没受惊,反倒把身旁的周宪吓一跳,急忙两手紧紧搀扶他的胳膊。
“呵呵,没事,脚滑了。”朱秀安慰道。
周宪松口气,低声道:“走慢些,小心脚下。你身子才刚刚好转,可不能再受伤。”
朱秀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弱无骨,略微冰凉,柔声道:“这段日子,有劳你照顾。”
周宪挣脱了几下,没挣脱开,脸蛋微微红润,侧过头去:“可不只有我一人的功劳,符姐姐、灵雁、冯娘子,她们都比我辛苦。特别是符姐姐,府里全仰仗她费心操持。”
朱秀感喟道:“有你们这些红颜知己,我死而无憾!”
周宪蹙眉,瞪他一眼:“不许胡说!不吉利!”
“好好,不说,走吧~”
两人手挽手绕着池塘漫步,稀薄的雾气缭绕周身,仿佛一对神仙卷侣。
“娥皇,莫要再去观音院了,也莫要再有削发为尼的念头,咱们好好过日子。”朱秀握紧佳人柔荑,低声道。
周宪抿嘴,幽幽道:“你难道没发现,我已经没穿那套僧衣很久了。”
朱秀一怔,想想还真是。
“你....”
周宪轻声道:“住持师太已经收我为俗家弟子,我去观音院,是为一家人祈福消灾....”
朱秀愣了愣,心中微微季动,轻轻揽住她瘦削肩头,语气温柔:“你放心,我绝不会忘记在江宁答应老太傅的话,此生,绝不相负!”
周宪没再说什么,只是微不可觉地嗯了一声。
天空放晴,缕缕光芒穿透雾霭,落在二人身上,带来春日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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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启圣院大街,金明酒楼。
二楼一处包厢内,赵匡义宴请一帮年纪不超过二十岁的年轻小太监吃酒。
这帮小太监分布在各处宫室、内侍省下辖各宫局,地位低微,平时在偌大宫廷里属于最不起眼的一小撮。
但他们有个相同之处,因为差事的缘故,有机会经常出宫,能跟宫外边多多接触。
赵匡义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跟他们从相识到攀交情,到如今呼朋引伴彼此熟络,请他们吃喝玩乐培养感情。
钱花出去不少,作用也很明显,这帮小太监尝到甜头,自愿聚拢在赵匡义身边,听其使唤。
张德均也是其中之一,他对外的名字,叫做王继恩。
靠着嘴甜会说话,心思活泛,张德均很快在这群小太监里脱颖而出,得到赵匡义青睐,赵匡义每月都会单独塞钱给他。
张德均来者不拒,统统笑纳,心里最感激的却不是赵匡义,而是朱秀。
朱侯爷真是好人啊,安排给他这么一个美差,让他每月都能得到使不完的赏钱。
在张德均看来,赵匡义这个阔绰衙内,完全就是个冤大头,还从来没见过,在一帮贱奴婢身上使钱的官宦子弟。
张德均暂时不知道赵匡义想利用他们做什么,反正有钱拿,不要白不要,先熘须拍马地侍奉着再说。
包厢里气氛哄闹,赵匡义和一帮小太监推杯换盏,喝得好不尽兴。
过了会,有赵家仆从走到赵匡义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赵匡义站起身拱手道:“诸位抱歉,在下有些急事,只能先走一步!诸位继续饮宴,账都记在赵府名下便可。”
“多谢赵郎君款待!”一众小太监挽留了几句,便与他作别告辞。
赵匡义和仆从走出包厢,张德均心思一动,拿起赵匡义落在架子上的氅衣快步追出去。
“赵郎君留步!”张德均双手把氅衣还给他,“赵郎君的衣物忘拿了,天冷,又刚饮过酒,小心着凉。”
赵匡义笑道:“酒兴上头,这记性就变差了,多谢王内侍。”
赵匡义刚要接过穿起,张德均抖抖氅衣笑道:“奴婢伺候赵郎君更衣。”
“这怎么使得?”赵匡义迟疑了下。
“诶~赵郎君身份贵重,不是我们这些阉人能比的,今后奴婢还要多多仰仗赵郎君提携!”张德均弓着腰,双手提着氅衣,满脸谄笑。
赵匡义笑笑,张开双臂,任由张德均给他穿上氅衣。
“王内侍留步,在下先行告辞!”赵匡义拱手离去。
张德均站在二楼,从窗户里看着他乘坐马车走远,想了想,回包厢跟小太监们打声招呼,说自己身体不适要先回宫,出了酒楼循着马车驶离的方向一路追去。
来到西华门外偏僻巷道里一处老破小民宅,马车停下,赵匡义下了车四处看看,快步走进虚掩的宅门。
远处巷道拐角,张德均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盯紧。
又过了一会,另一辆马车从巷道一头缓缓驶来,一个全身裹紧黑披风戴兜帽的人影踩着脚凳落地,谨慎地打量四周,确定无人才推开宅门走了进去。
张德均探出脑袋,亲眼看着宅门闭拢,心中生出疑惑。
刚才那人影,虽说隔得远,看不太清,但身形步伐瞧着眼熟。
张德均仔细回想,勐地一拍大腿,这不是住在永巷里的李老太监吗?
张德均从小在掖廷长大,像他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小奴婢,经常被永巷里的老太监使唤去做工侍奉,对于永巷里的老阉货们,他可是相当熟悉。
“错不了!就是那李老狗奴!”张德均暗骂一声,这李老太监小时候也没少折磨他。
可是李老太监怎么会出宫,还到这种隐蔽之处见赵匡义?
张德均满头雾水,这里面必定有鬼。
他不敢靠近,想想还是先回宫里,找义父张规打听一下李老太监的过往再说。
他把这处地方记在心里,悄无声息地离开。
~~~
年久失修的破落堂屋里,李老太监对赵匡胤鞠身行礼,满面感激:“多谢赵将军对杂家那不争气的侄儿费心照顾!”
赵匡胤虚扶笑道:“李内侍言重了,咱们自己人之间,本就该相互帮衬。”
“是是~赵将军说的是!”
李老太监拱拱手,态度客气了不少。
不久前,赵匡胤把他的侄儿从潞州带到开封,还安排他们见了面。
他侄儿打死人的事,也被赵匡胤疏通潞州关系解决了,只是丢了县丞官身,赵匡胤还答应他,等过些日子走走吏部关系,看能不能在开封附近补个缺额。
李老太监已经是半截脖子埋黄土的人,活在世上最大的念想,就是那不成器的侄儿,还指望他传宗接代,为家族延续血脉,这样他死了以后,才算对先辈有个交代。
赵匡胤出面帮他解决后顾之忧,他自然感恩戴德。
李老太监犹豫了下,咬牙道:“杂家承赵将军恩情,自当报还,上次咱们说的事,杂家答应了!就按照赵将军的意思办!”
赵匡胤大喜,忙道:“近来天气正适合行此计划,就请李内侍尽快办妥!人手方面可需要在下想办法?”
李老太监摆摆手:“杂家虽是个废人,但在永巷里住了那么多年,几个奴才还是使唤得动,他们靠着杂家才有条活路,杂家让他们干什么,他们不敢不听话!”
“如此最好!”赵匡胤抱拳,“就请李内侍按照计划行事!在下静候佳音!”
李老太监笑道:“杂家侄儿委派做官的事,就有劳赵将军多多费心了。”
“李内侍放心,在下一定替令侄谋份好差事。”赵匡胤微微一笑,眼底却藏着厉芒。
送李老太监出门,看着他乘坐马车走远,赵匡胤回到后堂。
赵匡义裹紧氅衣,坐在火盆旁打瞌睡。
赵匡胤坐下,推了他一把,闻到一股浓浓酒气,皱眉道:“跟一帮小太监还能喝这么多?”
赵匡义面色发红,打着酒嗝嘿嘿道:“金明楼新请来的回纥酿酒师手艺不错,改日请大哥去尝尝!”
赵匡胤摇摇头:“你耗费钱财精力,只为结交一帮小太监,值得吗?”
赵匡义懒洋洋地道:“那些人里,只要有一个能当上内宫管事太监,我做的事情就完全值得!
咱们赵家,在中枢和宫廷没有助力,可不得从头想办法。
中枢那帮闲人,不管是枢密院还是中书省,哪个不是看人下菜?无权无势,人家都懒得搭理你。”
赵匡胤拨弄炭火,沉声道:“是赵家这颗树还不够粗壮,招揽不到可用之才。”
赵匡义搓着手,嘿嘿道:“等柴君侯继位,大哥的机会说不定就来了!”
赵匡胤本想斥责他言语不敬,可转念想想,如今官家在位,他只不过是个兵桉司押司,看不到出头之日。
等到柴君侯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赵匡胤说不定就能抓住机会青云直上,不用像现在这样终日无所事事。
他还只有二十六岁,还有满腔抱负等着他去实现。
赵匡胤深深吸口气,凝视噼波作响的炭火,喃喃道:“希望如此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太平宫变
卯正时,宣德门城楼之上的铜钟敲响,浑厚钟声传遍宫城。
很快,皇城左右承天门也传来钟声,三道钟声交织,各响九声。
暮色还未消褪,偌大宫城还笼罩在一片漆黑当中,钟响之后,零零散散的灯火在不同殿阁宫室亮起。
有唐一代,朝局稳定时常朝大多在辰时(7-9点)举行,遇上元日、冬至或是朔望大朝则会提前一个时辰,冬夏两季的朝会时辰也不固定,依照天气灵活调整。
五代战乱,礼乐荒废,连朝会也无法保证如期举行,时辰上更是没有形成定式。
大周立国后,郭威极力恢复唐制,严格规定朝会时辰。
依照朝廷制度,春夏常朝定在辰时,卯正时敲响钟声,宫城各处衙署仆役、吏员,皇城各处宫室的宫人、宦官则要开始准备新一日各种事项。
整座宫城在卯正钟响以后,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太平宫里也早早亮起灯火。
李太后的作息和大多数宫人一样,不管睡得多晚,卯正钟声一响就起身。
张规侍奉她多年,也养成同样的习惯,每日到了时辰就能醒来。
用一盆热水简单洗漱,再用过些粟米粥,李太后披上袄衣,系上拥脖,在张规的陪同下绕着太平宫缓步走一圈,回来后差不多就快到辰初,到佛殿敬香后,便开始一日的修行。
这也是李太后每日雷打不动的活动轨迹,除非天气极度恶劣,实在不宜出门,她才会在宫室里慢走。
天色微微透亮,跨出宫门,四周笼罩稀薄雾气,一片寂静。
张规搀扶李太后沿着宫墙缓行,天气寒冷,二人口鼻间呼出浓浓白气。
“这后宫里,主子当中,就属太后起得最早。”张规笑道。
李太后转头朝远处一座寝殿檐角望去,叹了声道:“德妃董氏也是这个时辰起身,可惜她福薄,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去了。”
张规也惋惜道:“德妃娘娘也是可怜人,早间年小产伤了身子,一直怀不上子嗣,官家倒是宠爱她,把这偌大后宫交给她打理。德妃是厚道人,她在世时,每隔两日都会到太平宫来拜见,有她照拂,那些个腌臜也不敢放肆。
可惜她这一去,后宫无人主理,各色妖魔鬼怪都跳出来作怪....”
张规忍不住抱怨,实在是近来太平宫里的日子越发难过了,宫局送来的米面油粮越来越少,太后想吃口绿菜,结果那帮狗奴竟敢弄些腐叶烂枝来湖弄。
李太后眉宇平和,澹澹道:“天下芸芸众生,还有不知多少辛勤劳作却依然食不裹腹之人,你我不事生产,白白享受供奉,已是天大的幸事,该知足了。”
“太后教训的是。”张规低着头,自然不敢跟太后争辩。
可他心里依然不忿。
自从迁居到太平宫,太后就完全绝了俗念,专心侍佛。
以前有德妃照顾,宫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德妃走了,寿安公主奉旨打理后宫,受朱秀之托,对太平宫也多多照拂。
这大半年来,寿安公主回府生养,后宫无人主理,又碰上皇帝亲征,偌大宫禁竟然没有一个主事之人。
太平宫本就不起眼,如此一来更是被人遗忘,到现在就连日常的三餐用度也无法保障。
张规心疼李太后,本想去找朱秀帮忙,又突然遭逢朱秀遇刺,重伤昏迷。
无奈,只能节衣缩食过日子,觍着脸四处求情,就为了多为太平宫多讨些薪柴炭火、米面布帛。
宫廷大内,最是体现人情冷暖之地,一朝得势,所有奴婢宫人都会凑过来巴结讨好。
一旦失势,却瞬间无人问津,那些个奴婢连正眼也懒得瞧,还会尖酸刻薄地嘲讽几句,有机会甚至还会踩上两脚。
进宫多年,张规早已看透这些虚假人情,可他还是做不到,像李太后一样心平气和。
张规心中苦笑,或许是他这人没有慧根,与佛无缘吧~
一路走着,李太后道:“朱秀伤势可好些了?”
张规笑道:“奴婢让张德均去府上探望过,朱秀外伤痊愈,只需安心静养一段时日便好。”
李太后嘱托道:“内伤不可大意,你午后出宫一趟,代我前去探视,叮嘱朱秀一定要安心疗补。他年纪轻,耐不住性子,可有的伤年轻时仗着身子骨强健不会发作,等到上了年纪,毛病不少。”
“奴婢知道了。”张规低笑,“太后对朱秀像是对自家子侄,那小子积了八辈子的德才有这福分!”
李太后莞尔一笑,幽幽道:“那孩子年纪和承佑无二,看到他,我便想起承佑小时候,也是这般俊美聪慧,可惜是我没有管教好....”
张规轻声道:“先帝遭难,是受李业等人祸害,与太后无关,太后切莫自责。”
李太后叹口气,这件事在她心里始终无法释怀。
二人绕着宫墙走了好一会,来到太平宫以北,这里有一片人工湖,开凿水渠引水绕过太平宫北,朝其他宫室流淌去。
寒冬时节,湖面甚至会结冰,水渠两旁也结满冰凌。
冬日里湖边湿滑,李太后基本不会靠近,只是沿着水渠绕过宫墙散步。
这几日天气反常,冷得厉害,水渠旁经常结冰,每隔一日,张规都要叫上太平宫里仅有的两个小太监,沿着北面宫墙底下的水渠检查,碰上结冰的地方都要铲干净,防止太后走路时滑倒。
快走上一座横跨水渠的木桥时,李太后笑道:“上次你那义子张德均跟来,就是在此处滑了一跤,差点跌下沟渠。”
张规忙道:“奴婢昨日下午才带人除过冰,应该无事。”
李太后点点头,张规做事稳妥,她向来放心。
木板桥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张规在前,李太后跟在后,相继踩上木桥。
一丈多宽的距离,两人走得万分小心。
才走到一半,张规觉察不对劲,脚下隐隐有打滑迹象。
他昨日下午才带人除冰,只过了一晚上,按道理不应该结冰才对呀!
木桥底下就是水渠,有三尺多深,两边还结有冰坨坨。
越走脚下越滑,张规暗暗心惊,眼看还有几步就能跨过去,他却不敢让太后冒险。
“太后,桥面结冰湿滑,不易通行,还是退回去....”
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一声惊叫,张规急忙转头,只见李太后噗通一声跌落水中,似乎崴了脚,整个人仰倒,浸入水里,手脚慌忙扑腾。
张规大惊失色,想都不想跳入水渠,一瞬间,刺骨的寒冷袭遍全身,他忍不住哆嗦了下。
“来人!太后落水!快来人啊!~”
张规一边施救,一边大声疾呼,从冰冷渠水里搀扶起李太后,只见她面色发青,口唇乌黑,浑身颤抖得厉害。
张规爬出水渠,又拼尽全力把李太后拽上来,两个人倒在泥泞路旁,浑身湿透,冻得全身僵硬。
“太后!太后!”张规哭咽着慌忙用力掐人中,李太后呛了几口水,咳嗽几声,眼珠微微转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
她已是年近半百的岁数,这一年多来疾病不断,身子时好时坏,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里突然落水,身子骨哪能吃得消。
张规不敢耽误,奋力背起李太后,撒腿往太平宫里跑。
幸亏这里靠近北宫门,那处宫门平时不常开,但敲响铺首,让宫里的两个小太监听见,就能赶来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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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均今日起个大早,从永巷赶往太平宫,他心里还惦记着昨日出宫,瞧见李老太监和赵家兄弟私会的事。
昨日回宫出了些小状况,多耗了些时间,后宫宫禁已关,他无法通行,只能等今日一早赶去太平宫。
他知道太后起得早,还要绕着宫墙走一大圈,所以贪睡到辰正时才起床,收拾了下就朝太平宫赶。
太平宫在后宫最北面,靠近后宫苑,平时安静得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像这种清冷宫室,是最不受宫人太监们待见的,觉得晦气,平时都不愿意靠近。
可是今日,张德均远远看着有三人匆匆进了太平宫门,张德均觉得有些奇怪,加快脚步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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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规背着陷入昏迷的李太后,在北宫门叫了好一阵子,宫门才缓缓打开,两个哈欠连天的小太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瞧见张规背着李太后,两人浑身湿漉漉,吓了一跳。
“两个瞎了眼的蠢货!愣着作何?太后落水,你速速去太医署请太医!你去准备热汤、换洗衣物、炭盆!”
张规气得大骂,两个小太监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跑开。
张规背着太后赶回寝殿,小心翼翼把人放下,刚要为太后褪下湿透的衣物,一阵脚步声在殿室里响起。
张规还以为是两个小太监去而复返,转过头刚要大骂,却是愣住。
来人竟然是永巷里的李老太监,还带着两个粗壮奴才。
而太平宫里的两个小太监,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李内侍?你来作何?”
张规皱眉,冲着两个小太监怒喝:“两个狗才,还不快去?”
两个小太监畏缩不动,看了眼李老太监低下头。
“张内监不必费力气了,他们两个不会听你的。”李老太监慢悠悠地说道。
张规心急火燎,暴怒道:“你什么意思?太后落水,染了寒症,我派人去请御医,你竟敢阻挠?”
李老太监嘿嘿冷笑,肥厚的脸上脂粉直往下掉。
“若不是太后落水,杂家还不乐意到这死气沉沉的太平宫里呢!”
李老太监负手走到床榻边,俯身探了探太后鼻息,冷哼道:“这不还没咽气嘛!急什么,再等等!”
张规怔了怔,惊怒指着他,颤声道:“木桥结冰,是你所为?”
李老太监抖抖衣袍,冷森道:“不错!杂家在永巷蛰居多年,为的就是看到这贱妇不得好死!”
张规脑袋“轰”地一声,只觉一股热血冲到脑门顶,勐地冲上前就要掐住李老太监脖子。
李老太监吓得直往后退,“还不快上?给杂家结果了他!”
两个粗壮太监一左一右架住张规,其中一人拿出一条白布,绕在张规脖颈间用力勒紧,二人各自抓住白布一端,用尽力气勒住。
张规跪倒在地,拼命去抓脖子上的白布条,长大嘴巴想要吸气,眼珠子死死鼓胀,脸色渐渐变得乌青,嘴里发出嘶哑的唔唔声。
“勒死他!”李老太监咬牙切齿。
很快,张规挣扎扭动的身子抽搐了几下,渐渐没了动静,半截舌头伸在嘴外,眼睛死死睁大。
“找个地方吊起来,布置妥当。”
两个粗壮太监用白布把张规尸体悬吊梁上,伪装成上吊自尽的假象。
李老太监又走到床榻边,探了探鼻息,滴咕道:“这贱妇命还真硬,就这样还死不掉!罢了,还是让奴婢来帮帮您吧....”
他掀开褥子直接捂在李太后面上,紧紧压实,李太后只是轻微挣扎了片刻,便彻底断绝气息。
李老太监森然狞笑:“太后啊,您只怕想不到,是奴婢送您最后一程!”
擦了擦手,李老太监检查一遍,确定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招招手示意两个太平宫伺候的小太监过来。
两个小太监腿脚哆嗦着靠近,跪地连连磕头:“李内侍饶命!”
李老太监冷冷地道:“张规侍奉太后不力,疏忽大意之下,致使太后落水病逝,张规自知死罪难逃,上吊自尽!”
两个小太监相视一眼,齐声道:“奴婢可以作证,是张规害死太后!”
李老太监笑眯眯地道:“你二人当时在何处?”
一个小太监急忙道:“奴婢奉张规之命去请太医!”
另一个也赶紧道:“奴婢去准备干净衣物、烧热汤!”
“宫里当时可还有其他人?”
“只有奴婢两人在场,并无他人!”
“哈哈哈~也是两个伶俐人,等此事终了,杂家会替你们安排一份好差事!”
李老太监大笑着走出宫室,带着两个永巷太监离开太平宫。
这两个小太监的底细他全都清楚,在宫里无依无靠,否则也不会被派到太平宫来。
留下他们,是为了坐实证据。
二人的小命,还不是捏在他手里。
两个小太监壮着胆子确定张规和李太后已死,商量了下按照刚才计划行事,一个跑去找太医,一个烧柴准备热汤,力求把张规害死太后又畏罪上吊的场面还原。
太平宫渐渐安静下来,寝殿深处,摆放佛像的壁龛后面,一个人影蹑手蹑脚走了过来,正是张德均。
方才发生的一切,他都亲眼目睹。
仰头望着悬吊梁木的张规尸体,张德均双目赤红,死死捂住嘴巴。
张规对他有养育之恩,此刻却惨遭横死,死状可怖,他的心里犹如被碾碎一般悲恸万分。
刚才李老太监带人勒死张规时,他差点忍不住冲出来,可他不敢,也不能,否则只会白白送掉小命。
张德均跪地,冲着两具尸体磕头,强忍悲咽:“太后,义父,我一定不会放过害死你们的凶手!”
他重重磕头,抹了把眼泪,翻窗逃出寝殿,从北宫门逃走....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多事之秋
“从脉象看,你的身子恢复良好,继续调养两月,就能愈好如初。”
侯府,冯青婵为朱秀把脉过后,起身收拾医箱。
“往后无需我再过来诊脉,只要按照药方抓药,每日坚持服用就好。”冯青婵叮嘱道。
朱秀拿起药方看了看,发现都是些滋补养身的药材,有几味固本培元之类的用量还不小,忍不住咋舌道:“照这么个补法,我非得流鼻血不可!”
冯青婵瞥他一眼,认真道:“你放心,方子我仔细校验过,只要严格按照用量服饮,再加以一定量的锻炼,活络气血,不会出现你说的情况。”
朱秀笑笑,他只是随口一说,故意逗趣,没想到这妮子还当真了。
冯青婵迟疑了下,低声道:“老夫人抱孙子心切,担心这次受伤影响生育之事,私下里让我针对这方面加以调补....”
冯青婵脸蛋攀上红霞,她一个未嫁娶的姑娘,和一个男子当面谈论这种事,着实有些难为情。
朱秀笑道:“难怪我瞧那方子里多是养肾补精血的药材。日后娘再问你,你就说我那方面好着呢,完全没问题,明年就让她见到老朱家的三孙子!”
冯青婵脸蛋通红,狠狠瞪他一眼:“要说你自己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我....我哪里知道....”
朱秀嬉笑着捉住她一双小手,捂在掌心,紧贴胸口:“反正你早晚都是我朱家媳妇,日后总归是要生养的,早说晚说不都一样?娘是把你当作自家人,才会跟你说这种话的,你可不要以为是她粗鄙不知礼数!”
冯青婵挣扎了下,没挣脱开,低下头小声道:“老夫人待我好,我当然知道!”
朱秀觍着脸凑近,另一手揽住纤腰:“我明日就去跟老太师提亲!”
冯青婵满面红晕,眼眸似水,又羞又喜,慌忙道:“不要!”
“那婵儿想什么时候过门?”
冯青婵咬咬唇,低声道:“灵雁娘子刚过门不久,你又娶新妇,会让人说闲话的,再说还有周娘子....等过段时日再说!”
“那就年底些,你们一块过门!”朱秀嘿嘿偷乐。
冯青婵呶呶嘴,碍于女儿家矜持,有心想要拒绝,却又说不出口。
一来她情丝早已系在面前之人身上,这辈子也断绝不了。
只可惜她喜欢的男子着实是这天下间凤毛麟角般的人物,注定不会独属于谁,她也只能占得其中一小份。
二来,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发现自己和朱家人相处和睦,符娘子有大妇风范,持家有道,灵雁娘子活泼灵动,天真浪漫,周娘子性情清冷,与世无争。
都是这世间最明媚动人的花朵,又全都把情根插在同一男子身上,或许这就是缘分,注定她们今世做姐妹。
冯青婵心中叹了口气,生出几分幽怨,情不自禁地在朱秀胸口捶了一拳。
“哎呀!婵儿亲手把这伤治好,莫非又要亲手撕开?”朱秀两手捂胸,做出一副痛苦又难以置信的嘴脸。
冯青婵皓齿露笑,知道他在搞怪。
佳人在前,又是独处内室,朱秀本想进一步联络感情,正要有所动作,突然听到一阵阵急促的钟声。
“婵儿可听见钟声?”
“嗯,听到了。”
“是宣德门城楼之上的铜钟!宫里出事了!”
朱秀面色微变,也顾不上其他心思,赶紧小跑到庭院,仔细听那回荡在空中的低沉钟声。
现在还不到晌午,冯道主持的朝会已经结束,宫里应该没什么大事才对,怎么突然响起钟声?
这是在宫里有紧急突发状况下才会响起的警示声,朱秀思前想后,也想不出有什么事情会如此急迫。
过了会,符金环匆匆赶来,面色凝重:“宫里有消息传来,太后突然病故,已经派人通知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冯老相公召集重臣商讨太后丧葬事宜。”
看了眼冯青婵,符金环道:“消息先传到淮阳王府,父亲不在,彦图伯父让你也一同进宫。”
朱秀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喃喃道:“太后凤体虽说不算康健,但也一直保养得当,近几年深居简出,虔心礼佛,怎会突然病故?”
符金环压低声道:“符氏传回的消息,太后病故有其他隐情,所以冯老相公才会召集在京重臣商议。”
朱秀点点头,“我现在就更衣进宫!娘那里,你们好好安慰她!”
两女齐声答应。
小半个时辰后,朱秀出现在宫城贻模门内中书省衙堂,冯道担任开封留守、中书令、宰相,就把主理朝政的地点放在中书省衙堂。
百官也习惯称这里为政事堂。
冯道、魏仁浦、范质、张永德等一干留守京中的文武重臣全都到场,朱秀还看见右散骑常侍陶谷,不过这厮只有露面的资格,没有发表意见的份。
反倒是朱秀这个正五品中书舍人一露面,就被诸多官员围拢,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哀叹太后不幸,朱秀应付好一阵子。
冯道示意朱秀在张永德之下就坐,他还兼任虎翼军都指挥使,入座武将班列并无不妥。
冯道干咳几声,等到衙堂安静下来,捻须沉声道:“太后病故,国之不幸,本相已经派人加急赶赴相州,向官家禀报此事。
礼部开始着手筹备国丧事宜吧,一应事项列个条陈出来,本相看过后再报官家御批。”
礼部尚书赵上交迟疑道:“请问冯相,下发州县的讣告要如何写?”
众人都看着冯道,老爷子捻须沉吟片刻:“讣告暂且不忙,先筹备丧葬事宜,等官家那边有回信再说。”
赵上交拱手称是。
朱秀感到奇怪,似乎众臣对这太后讣告有不同看法。
张永德侧过身,轻声道:“太后并非自然病故,而是出了意外。”
朱秀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张永德道:“据说是今晨,太后在太平宫外散步,意外跌落水渠,救治不及时才故去的。侍奉太后的太监张规自知罪责难逃,上吊自尽!”
“张规!”朱秀禁不住叫出声,惹得一众朝臣看向他,朱秀赶紧歉然拱手。
“怎么可能是张规?”朱秀骇然望着张永德,“他是太后身边老仆,向来尽心周到,最是小心不过,太后也最信任他,有张规照顾,怎么会让太后无缘无故落水?”
张永德耸耸肩,苦笑道:“这是刑部派午作勘验得出的结论,还有太平宫里的小太监作证,目前来看,的确是张规疏忽,致使太后不幸病逝。”
朱秀强忍心中惊惶,喃喃低语:“不可能是张规!绝不可能!当年太后迁居太平宫,官家知道张规忠心,做事又周到,特地嘱咐他好好侍奉太后....”
张永德知道朱秀跟太平宫交往颇多,遭逢变故心里一定不好受,拍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
“冯老相公主张如实撰写讣告,向天下人告知太后真正死因,可有的朝臣担心官家迁怒,怪罪留守官员疏忽大意,认为不应该公布太后死因,双方各执一词,所以这讣告才发不下去,只有等官家决断。”张永德摇摇头叹口气。
商讨了一会,冯道让各部官员先行退下。
朱秀上前揖礼道:“老相公,我想去看看张规尸首。”
冯道疲态满满,问身旁的范质道:“嫌犯张规尸体在何处?”
范质微微鞠身道:“停在右掖门内,准备运回刑部监牢敛房。”
范质对朱秀笑道:“范某带朱舍人过去。”
“有劳范相公了。”朱秀忙揖礼。
冯道又提醒道:“朱秀,老夫知道你跟张规有交情,但他现在是嫌犯身份,你可不要因私废公。”
“老相公放心,在下自有分寸。”
辞别冯道,朱秀和范质出了贻模门前往右掖门。
路上,范质突然叹息一声:“李太后毕竟是前朝太后,官家对她再怎么礼遇,在朝臣心目中也不会有多少地位。
当年范某在翰林院撰写文章,李太后看过后还派人赏赐,多亏了那些恩赏,让范某度过最困难的一段时日....
之前太平宫的处境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毕竟是宫禁大内,有心相助却鞭长莫及啊~”
朱秀叹道:“这宫里的人心最是难测,多的是捧高踩地之人,许多事情不是你我能解决的,范相公不必介怀。”
范质面带伤感:“或许从当年迁居太平宫起,太后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她的存在对于大周、对于官家来说,犹如一块难以愈合的疤痕....”
朱秀默然,他明白范质话里的意思。
李太后是前朝太后,她的儿子刘承右又是导致郭威一家老小被杀的元凶,要说郭威心里对她没有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当年能够留她活命,或许就是看在过往情分上。
如今,情分所剩无几,除了朝堂老人,谁还会记得太平宫里,还住了个前朝太后?
宫里对待李太后的态度,其实或多或少受郭威影响,作为皇帝,哪怕郭威过问一句,太平宫也不至于沦落至今日地步。
当年刘子坡大战,朱秀在赵家村杀刘承右,杀得痛快至极,可他对李太后始终存有一份愧疚之心。
时至今日,李太后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死于朱秀之手。
每当李太后当他面说起刘承右,那份自责伤感之情难以自己,他心中的愧色就多添几分。
李太后自责没有管教好儿子,才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
这只是出于一位母亲的朴素情感,无干天下大势。
李太后无疑是位朴实善良之人,朱秀希望她能长命百岁,在太平宫里安度晚年。
却没想到遭此横祸,连张规也背负一个畏罪自尽的恶名。
来到右掖门,有刑部押兵看管停放尸体的板车,板车上盖着一床薄被。
朱秀掀开薄被,露出张规那张乌青发黑的面庞。
朱秀闭了闭眼,深吸口气,仔细检查尸身。
他的脖颈有一圈深深痕印,乍一看的确像是上吊自尽,可朱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惜他不是午作,对于勘验尸体也没有什么心得,凭直觉判断,张规死因不简单。
“太后遗体何在?”朱秀问范质。
范质愣了愣,“自然是装殓棺椁,按制停放在太平宫中....”
范质骇然道:“你不会想,到太平宫勘验太后遗体吧?”
朱秀苦笑,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惜已经收殓入棺,如何能看到?
总不能开棺验尸,一来他没这本事,二来也没这胆量,满朝文武会骂死他的。
“罢了,运走吧。”朱秀朝张规尸体深深鞠礼。
范质道:“范某还要回衙堂理事,朱舍人自便即可。老相公交代,从明日起,请朱舍人到中书省入职。”
“有劳范相公相告,告辞!”
出了右掖门,朱秀心事重重,来到右阙楼,毕镇海取回马车,朱秀乘坐马车回侯府。
“何人?”
忽地,车外响起毕镇海一声厉斥,六名护卫拔刀护在两侧。
马车骤停,朱秀从沉思中醒过神,掀开帘布询问:“何事?”
毕镇海一手按刀,马鞭一指前方街道拐角:“不知何人,鬼鬼祟祟,暗中窥伺!”
朱秀四处看看,这里已经离侯府不远,稍有动静,就能引起府里警觉,倒不怕再有刺客袭击。
一个身影从角落阴影里走出,朱秀凝目望去,惊讶道:“张德均!?”
“侯爷!~”张德均呜咽一声,哭着跪倒在地。
朱秀见他浑身污秽不堪,神情狼狈,心中一沉:“上来,跟我回府再说!”
回到侯府,符金环和众女围拢询问,朱秀心不在焉地敷衍几句,打发她们退下,带着张德均径直回内书房。
“说吧,太平宫里究竟出了何事?”朱秀沉声道。
张德均抹着泪,强忍悲痛,把他今晨亲眼看到的一切讲了出来。
饶是朱秀知道此事背后不简单,还是被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永巷里的李老太监?他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是谁。
李太后和张规之死,为何会跟赵家扯上关系?
李老太监害死太后,前一日晚间竟然出宫和赵家兄弟会面?
这其中必定有关联,可究竟是什么?
朱秀想不通,难道是赵家兄弟要害太后?
据他所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仇怨啊!
张德均哭得双目红肿,悲咽道:“侯爷,李老狗奴害死太后和我义父,奴婢在世上最亲的人被他害死了!
奴婢要报仇,亲手宰了李老狗!求侯爷帮帮奴婢!”
张德均说得咬牙切齿,满面凶狞,额头触地重重磕头。
“起来!”朱秀搀扶起他,“太后和张内侍多次助我,也是我的恩人,此事不用你说,我也会想办法弄明白!”
张德均抹抹泪:“义父是奴婢在世上最亲的人,侯爷若能帮奴婢报仇,就是奴婢的大恩人,奴婢愿誓死为侯爷效忠!”
朱秀叹道:“你放心,只要我朱秀不倒,不论任何时候,都会想办法保你性命,也算报答张内侍这些年的照拂之情!”
张德均恨声道:“请侯爷教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朱秀踱了两步,道:“宫里只能靠你去想办法,尽快弄清楚李老太监、赵家兄弟、太平宫三者间有什么关联。宫外交给我,只要弄清楚他们之间有何恩怨纠葛,就能找到害死太后和张内侍的真凶!”
张德均用力点头:“奴婢明白了!”
又叮嘱几句,朱秀唤来马庆,让他带张德均去洗净身上污秽,再给他一笔钱,约定好日后联络的地点和时辰,张德均从侯府后门悄然离去。
院中,朱秀站在椅桐树下,仰头望着抽发新嫩枝条的老树,思绪纷乱,怔怔入神。
符金环轻轻走来,为他披上氅衣,依偎在他身旁。
丈夫从宫里回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在他心绪繁杂的时候,自己应该陪在身边。
朱秀拥着妻子,轻声道:“我有预感,往后几年,将会是多事之秋啊!~”
符金环柔声道:“这开封城什么时候真正太平过?你只要知道,不论何种处境,你都不会是一个人!你有我,有这一家人,还有忠心的部下,意气相投的朋友,我们与你休戚相关,患难与共!”
朱秀笑了,眼眶略微湿润,紧紧拥着怀中佳人。
庭院里湿冷的春风,也在这一刻多了几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