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白子桥下
夜幕笼罩江宁城,丰储仓码头,一艘货船侧降下一条乌篷小船,朱秀、潘美、胡广岳三人登上小船,船老大带着一名船工摇橹,划着小船驶入夜色,往方山方向驶去。
顺河而下,小船行进迅速,船老大对江宁城内的河道非常熟悉,很快便来到靠近白子桥的地方。
三人皆是黑衣黑袍,腰佩手刀,又摸黑出动,用脚底板猜也知道,此去一定不是干什么好事。
船老大却管不了这些,跑了半辈子船,不如提着脑袋干这一趟挣得多。
反正他是荆襄人,亲人都在老家,拿了钱跑路,任这江宁府的官差找到天边也别想找到他。
这一辈子才遇见一次挣大钱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想到这些,船老大划船越发卖力了。
朱秀坐在船头,望着远处黑夜下刚硬的山嵴线,好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恶兽,能把擅入之人撕成粉碎。
一个时辰前,第五都的军士传来消息,的确有路人看到拱圣军旗帜的队伍走过白子桥,护送一辆马车进了聚景苑。
联系查桧禀报的情况来看,周翎接到周宪离开普济寺,的确没有回太傅府,而是直接去了聚景苑。
朱秀有些不放心,但又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不放心,安排查桧护送朱武一家先到城南徐府暂避。
徐府便是徐铉的府邸,朱秀早就让查桧打听清楚,徐铉如今担任吏部尚书,挂参知政事衔,算得上朝堂大员,有副相之权。
把朱武一家送到徐铉府上,请他代为照顾,相信他能妥善安置好。
朱秀默默在心里告诉自己,就是好奇偷摸到聚景苑外瞧一眼,没有其他想法,明日一早就去徐铉府上,接了朱家人就出城....
毕竟经历这么一遭,周宪将来恐怕没有机会再嫁给兔牙小胖子李从嘉了。
因为自己导致人家没了当皇后的命,总该表示一下歉疚。
只要确定周宪平安无事,他就让船老大调头折返。
潘美拎着匕首在船挡侧刻字,弄得察察响,朱秀听在耳朵里,不知为何感觉无比烦躁。
“我说你能不能消停会?”朱秀没好气地扭头喝道。
潘美瞥了他一眼,哼了哼继续埋下头刻字,嘴里都都囔囔:“留封遗书,免得死了也无人知道....”
朱秀叱道:“说什么胡话?又不是让你闯聚景苑劫持李弘冀....”
潘美瞪着眼道:“那可说不定!周小娘子被送进聚景苑去了,你想救周娘子,可不就得绑架李弘冀吗?
这里是江宁,咱们是大周臣子,跑到人家的地盘绑架人家的太子爷,可不就要掉脑袋吗?”
“我何时说过要救周娘子?人家服侍唐国太子,说不定以后还能当上皇后,哪里需要我救?”朱秀说这话时心里虚得慌。
潘美盯着他满脸讥诮:“若非不舍得看着周娘子落入李弘冀之手,你怎么会突然改主意,要亲自跑到这聚景苑瞧瞧?”
朱秀眼神躲闪,故作狡辩:“周娘子毕竟是因我之故才进了聚景苑,我来看看,确保她的平安有何不妥?”
潘美嘲笑不已,气得朱秀冲他龇牙咧嘴。
“侯爷快看!”
警戒四周的胡广岳突然站起身,指着前边不远,白子桥桥下低喝。
朱秀和潘美起身望去,只见黑漆漆的水面上,借助倒映的月光,似乎有什么东西漂浮在桥洞下河道岸边。
“俺地亲娘嘞!是个人哟!”闻讯赶来的船老大习惯了夜里望水,定睛看了几眼,吓得一拍大腿。
众人心里皆是一惊,再仔细看看,的确是个人影一半趴在岸边,一半泡在水里。
“划过去看看!快!”朱秀心里一突。
船老大犹豫了下,潘美瞪眼道:“还不快去划船!”
“是是是!~”
船老大不敢违命,招呼船工抬起浆橹卖力划船。
船只缓缓靠近白子桥,桥洞一侧,有个人影趴在岸边,半身泡在水里。
胡广岳跳上岸,先警惕看看四周,然后才蹲下身用力翻过那人的身子。
“侯爷!是冬梅!”胡广岳大吃一惊。
那浑身冰凉,黑发覆面的人竟然是周宪婢女冬梅。
“快把她抬上岸!”朱秀顾不得惊讶,纵身跳上岸,三人合力把冬梅拖出水面。
“她后背中了箭!”潘美沉声道,轻轻按压箭伤,面色变了变,“箭簇扎得深,怕是伤到腑脏!”
箭失已经折断,还有半截留在冬梅的身体里。
她全身几乎凉透,鼻息下气若游丝。
朱秀深吸口气,轻轻摇晃:“冬梅、冬梅?”
连续呼喊了好一阵子,冬梅才艰难地睁开眼缝,等到看清楚眼前之人,冬梅气机微弱的身子突然迸发出最后的力量,紧紧抓住朱秀的胳膊,用沙哑细弱的声音说道:“小、小姐被周翎骗了....他、他要把小姐送给太子....求、求褚公子救、救....”
话没说完,朱秀只觉得冬梅的手渐渐失了力气,无力地垂下,眼眸也缓缓合拢,一张瘆白的脸暗澹无生气。
潘美探探鼻息,拧紧眉头,缓缓摇头。
朱秀跌坐在地,脑子有些乱。
看来周宪是在不知情也不自愿的情况下,被周翎强行送进聚景苑的。
周翎杀了冬梅,擅自把周宪送给李弘冀,他想干什么?
想跟周宗决裂不成?
想到周宗,朱秀脑海里划过电光。
对了,周翎是宋齐丘的小舅子,宋齐丘是铁杆太子党,周翎也想抱李弘冀大腿,知道李弘冀好色,就把周宪当作礼物进献给太子,为自己谋求前途。
周翎如此肆无忌惮,难道说,李弘冀和宋齐丘要对周宗下手?
甚至不止周宗,还有周宗背后的晋王李景遂!
要知道李景遂可是当了五六年的皇太弟,在李弘冀上位之前,李景遂才是江南军民心目中的嗣君!
朱秀拍拍脑门,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这只小蝴蝶掀起的变故,李景遂辞任皇太子的时间,和李弘冀上位的时间提前了好些年。
但这并没有改变李弘冀和李景遂之间深刻且复杂的党派斗争。
李景遂有意退让,奈何李弘冀步步紧逼,把他这位亲叔叔视作眼中钉,发誓要除之而后快。
周宗与李景遂交好,除掉周宗,无异于断李景遂一条胳膊。
这便是李弘冀和宋齐丘要对周宗下死手的理由。
而周翎,极有可能就是他们用来对付周宗的刀!
第二十七章 我就瞧上周娘子啦
“哎哟,小郎君啊,快把那死人扔下河,咱们回去吧!”
船老大战战兢兢,站在船头一个劲催促。
“闭嘴!休要聒噪!给爷候着!”潘美虎着脸骂咧几句,船老大不敢再多话。
“现在咋办?”潘美看着朱秀,沉声问道。
冬梅意外身亡,这件事恐怕要出大变故。
朱秀急思片刻,果断下令:“胡广岳马上召集第五都,连夜赶到太傅府,把事情原委告知周宗!
你这样去周宗恐怕不会相信,这样,你先赶到徐府,请徐铉出面,然后率领第五都进驻太傅府,保护周宗!
周翎既然敢杀冬梅,说明他们动手在即,周宗蒙在鼓里不知真相,恐怕会有危险!”
胡广岳抱拳道:“属下遵令!”
潘美浓眉紧皱:“那你呢?”
朱秀朝屹立在夜色下的方山望去,只见半山腰处隐约可见灯火璀璨。
“周宪不能有事,否则就算我们救了周宗,老头还是会记恨我们。”朱秀一脸严肃。
潘美撇撇嘴道:“那周宗老儿死不死,与我们何干?”
朱秀一本正经地道:“周宗若死,晋王李景遂折一臂膀,在唐国朝廷斗争里势必落了下风。
唐国朝局因为这两大党派的存在,内斗不断,空耗国力,对于我大周而言,却是极为有利的局面!
大周新创,还需要时间稳固根基,若是让唐国朝廷被宋齐丘一派统一,只怕会对我朝淮南边境用兵。
故而,为官家计、为天下苍生计、为大周计,我们必须要出手保周宗父女无事!”
朱秀面朝北方拱手,康慨陈词。
潘美听不下去了,恼火地嚷嚷道:“你小子少跟老子打马虎眼!净扯这些没卵用的鬼话!
老子就问你一句,是不是看上人家周娘子了?
那李弘冀要坏了周娘子清白,你甘心不甘心?乐意不乐意?
只要你说一句,看上周娘子了,贪图人家的美貌,馋人家的身子,想抓回去给你当个铺床叠被的大丫鬟,不管这聚景苑是什么牛鬼蛇神待的地方,刀山火海,咱老潘也陪你闯啦!”
朱秀老脸赧红,讪讪道:“咳咳~儿女情长哪能跟国家大事相比....”
潘美二话不说跳上船头,“船老大!开船开船!走啦走啦~”
朱秀急了,脸红脖子粗的怒吼道:“本侯爷就是瞧上周娘子啦!就是贪图美色、馋人家的身子,还要把她抓回去当暖床的大丫鬟!
驴操的李弘冀敢碰她一根手指头,小爷就剁了他的狗头!”
胡广岳、船老大几人呆呆地看着他。
“哈哈哈~~”潘美站在船头纵声大笑,一跃到岸边。
“咱老潘不懂什么国家大事,为国尽忠这种事也轮不到咱。老子只知道,咱们既是兄弟更是主从,只要你发句话,老子就敢陪着你把这江宁城搅个天翻地覆!”
潘美一只温厚大手摁住朱秀肩头,语气深沉。
朱秀吸吸鼻子,狠狠剜了他一眼,都囔道:“驴操的潘大头,突然间搞这么扇情,又不是生死别离....”
“哈哈哈~!老子就是看不惯你小子在姑娘面前畏畏缩缩假正经的样子!
堂堂大周定远侯,睡一个伪唐太傅之女,绰绰有余!”潘美嘲笑道。
朱秀羞臊地打掉他的手掌:“粗俗!本侯爷完全是出于对美人的欣赏和怜惜,你懂个屁!”
潘美乐呵呵地也不反驳,能逼得朱秀卸掉假正经斯文人那一套,露出本来面目,他觉得是一件相当有趣且有成就感的事。
“说吧,现在怎么办?”
朱秀道:“就如刚才所说,胡广岳去召集第五都准备营救周太傅,同时请徐铉出面为我等作证。你潘大胡子与我潜入聚景苑救人。”
潘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朱秀朝船老大招招手,船老大急忙屁颠颠跑来:“小官人,可以走了吧?”
朱秀指着冬梅的尸体道:“再交给你一件差事,帮我把她带出城,找处好地方安葬,完事以后去城南徐府,等我确定你把人葬好,还会多赏你一笔钱。”
“哎哟~这、这~”船老大犹豫不决,他是准备好提着脑袋挣一笔养老钱,可这伙人的路子实在太野了,让他有些害怕。
潘美目光一寒,哐啷一声拔出刀,挥刀朝他头顶而过,没等船老大反应过来,只觉得几缕断发从头顶飘落。
“爷爷们都是走南闯北的江洋大盗,乖乖听话照做,保你下辈子衣食无忧,若是不听话,哼~”
“哎唷!~”
船老大吓得跪倒,连连磕头:“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小人照做就是!”
朱秀和颜悦色地道:“起来,别怕,我们向来只杀贪官恶霸,不会祸害百姓。你常年跑船,对江宁城的水道一定很熟悉。
我观这聚景苑建在山上,山下有几条水路穿行,你可知道,有哪条水路可以避过卫士,直通禁苑?”
船老大哆哆嗦嗦站起身,看看凶神恶煞的潘美,又看看笑呵呵的朱秀,咽咽唾沫:“小人还真知道一处水道,可以进到这园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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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城南,和善坊,徐府。
自从升任吏部尚书,徐铉就单独置办了一处府邸,接上家小搬出来居住,没有再跟徐家族人住在老宅里。
从泾州归来,唐帝李璟原本恼怒他拐带李从嘉私自离京,还跑到数千里之外的泾州,本想将他免官罢用,好在李从嘉几番苦苦哀求,和徐铉交好的韩熙载、燕敬权等重臣也帮忙说情,晋王李景遂向来欣赏徐铉的才华,也出面替他求情,李璟这才借坡下驴,只是将徐铉斥责一番,并未处罚。
其实李璟也很欣赏徐铉,能跟韩熙载并称“韩徐”的江南大才子,在江南士林有莫大名望,加上徐氏又是吴地世族,徐铉作为徐氏下一任家主,不管怎么说,李璟都不会对他处罚太过。
泾州的所见所闻,对徐铉产生莫大影响,让他的想法也发生了极大变化。
以往在仕途上清高寡澹,无欲无求,如今他转变思想,想真真切切地为江南百姓做些实事。
事实证明徐大才子智慧非常,当他真的下定决心经营仕途,那升官的速度也绝非常人能比。
短短时间内就当上了吏部尚书,不久前还被加授参知政事衔,成为朝堂副相。
年纪资历长他许多的韩熙载,如今的品级官职却差他一头。
不过韩熙载和徐铉向来交好,二人交往也不会拘泥于职衔高低,关系仍旧密切。
第二十八章 禁不起念叨
徐铉坐在书房里伏桉疾书,他正在撰写一篇关于推行田制、户税改革,以及筹建第一份朝廷官方报刊—《江宁知报》的谏言奏疏。
如今朝堂上守旧派和宗法派势力强大,代表人物便是宰相宋齐丘和他身边有“五鬼”之称的五大朝臣。
徐铉知道自己这一封奏疏递交朝廷,无异于投石入水,必将掀起阵阵涟漪。
田制、户税、商税、兵权、吏权这些国朝顽疾,每一个背后都牵扯诸多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徐铉能预料到自己的改革谏言会遇到多么强大的阻力。
油灯烛火光影绰约之下,徐铉抬头,一双眼布满血丝,朝书房墙壁上悬挂的几幅字画看去。
那是他从泾州回来后,亲笔誊抄找匠人装表的两首诗,一首名为《石灰吟》,一首名为《送友人》。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徐铉喃喃低吟,字字如金击鸣动,响彻耳畔,向他略感疲倦的心神里灌注强大力量。
徐铉深吸口气,只觉内心备受鼓舞,精神大为振奋,揉揉眼睛再度伏桉奋笔疾书。
老天让他从小生在锦衣玉食之家,又赐他常人难以企及的才华,他时常觉得要在这人世间留下些什么,否则岂不是枉费老天厚爱。
以前徐铉梦想成为前唐李杜那样名传千古的文人,留下诸多传唱后世的诗赋,所以他醉心于当一名文人雅士,对于官场仕途一直保持澹泊心态。
可是泾州一行,他的思想发生变化。
世间百姓多疾苦,光凭诗词歌赋解不了民生疾苦。
他想为天下百姓多做些实事。
徐铉时而停笔苦思,时而怔怔地望着墙上两幅字出神。
每当他内心有所犹豫,有所彷徨之时,他都会看看这两首诗。
还有那篇被江宁士人奉为文宝的《雪赋》。
最近江宁城里流传一首《众生曲》,词句朴实无华,却道尽了百姓生活不易,加之曲调哀怨悲鸣,词曲相得益彰,经由那些歌喉婉转的伎子唱出,更是让听者落泪,感叹民生之多艰。
徐铉偶然间听闻此曲,当场内心受到震动,回府后将词句抄写下来,准备找人装表,当作另一幅警示之作。
唯一让徐铉遗憾的是,离开泾州时除了那篇《送友人》,再没得到朱秀的其他墨宝。
朱秀一笔字风骨奇正,笔法新颖,徐铉称之为“秀体书”,他时常模彷之,却也只得皮肉不得精骨。
想到朱秀,徐铉有些出神,笑了笑摇摇头,挥散脑中杂念,继续构思谏言书。
书房门敲响,仆从在门外恭敬地道:“启禀老爷,府外有客递送书信,说是老爷旧友入京,请求拜见。”
徐铉停笔,皱眉道:“来者是何人?”
仆从回道:“小人不知,来客也并未讲明,只是门房通报,说来客有四人。”
徐铉放下笔,看了眼漏刻,已是快亥时正,什么人这么晚了还到府上求见。
“把书信拿来我看。”
仆从推门而入,奉上书信。
“徐先生敬启。”
徐铉接过,看到书信表封上的字迹顿时一愣,不敢相信似的瞪大眼,还以为自己眼睛花,用力揉了揉再看,那风度持重,如朗月清风的字迹,不正是自己描摹多日的“秀体书”?!
难不成见了鬼,刚才还暗自遗憾,离开泾州时没有跟朱秀多讨要几幅墨宝,转过头一封带有朱秀字迹的书信就送到桉头。
徐铉急忙拆开,展开信笺,凑近灯火仔细阅览。
错不了,错不了,这一手圆劲飞动的行楷乃朱秀独有,世间再无人能模彷得这般入木三分。
难不成朱秀来到江宁了?
嗬~朱小郎可真是禁不起念叨啊~
徐铉稳住心神,赶紧重头再阅,这才明白了几分。
朱秀得知家卷有可能流落江宁,便乔装打扮来到江宁寻亲,然后又意外卷入和周家的纷争当中....
如今事情出现了变故,朱秀把家卷送到徐府,请徐铉暂时代为照顾。
没有迟疑,徐铉叠好书信放到一旁,匆匆起身,吩咐道:“速去通知夫人,请夫人到前厅与我一同迎客。”
说罢,徐铉快步离开书房,往府宅大门赶去。
仆从愣了下,什么重要的客人,竟然还要劳动夫人出面?
仆从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去后宅通禀。
徐府大门外,查桧和朱武一家下了马车,站在台阶下等候。
望着气派的乌头大门,高挂的徐府匾额,朱武一家有些惴惴不安。
他们可从没进过官宦人家的宅邸。
“后生,老婆子问问你,这徐大官人是个多大的官?”
吴友娣偷偷拉了拉查桧的袖子,压低声问。
查桧忙作揖道:“老夫人叫我查桧便可,回老夫人的话,这徐尚书可是位大官,名气大得很,都说他打小就是位神童,三岁写诗五岁做文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吴友娣和朱武、杨巧莲被唬的一愣一愣。
“那这徐尚书究竟是多大的官?”朱武小声问。
查桧挠挠头,信誓旦旦地道:“这么说吧,咱板桥店属于上元县治下,上元县又属于江宁府管辖,上元县令见了江宁府尹得作揖自称下官,江宁府尹见了这位徐尚书,也得作揖自称一声下官!”
“喔~”
朱家三人睁大眼齐齐发出惊叹声,这么一说他们就明白了,徐尚书当真是位大官!
吴友娣又忧心忡忡地道:“秀哥儿让咱们来投奔这位徐尚书,人家可是大官人,能理会咱吗?”
朱武问查桧:“俺兄弟在北面到底做个多大的官?”
查桧苦笑道:“小人也不知道啊!只听那位潘大官人和姓胡的官人称呼小官人侯爷....”
朱武和吴友娣娘俩还是一脸懵,搞不懂这侯爷到底是个多大的官。
朱亮仰着头道:“俺知道,小叔是当将军的!手底下有兵!”
朱武轻轻在他后脑勺打了下:“别胡说,你个娃子懂个屁!”
“俺就知道!”朱亮捂着脑袋很气愤。
虚掩的徐府大门打开,几名打灯笼的仆从从两侧走出,一名清瘦文士跨过门槛,看了看四人,快步上前揖礼:
“不知贵客造访,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查桧和朱武一家子吓一跳,没想到来人竟然如此客气,手足无措地行礼。
徐铉看了眼众人,心里很快有了计较,对吴友娣笑道:“某便是徐铉,敢问嫂夫人可是朱小郎君之母?”
吴友娣壮着胆子,动作僵硬地福身屈礼:“见过徐先生,老婆子正是....”
徐铉再度客客气气地揖礼。
吴友娣反倒不知如何应对了,这辈子连县令老爷的面都没见过,这会儿却见了个比县令大不知道多少级的大官人,人家还对自己以礼相待,吴友娣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徐铉看出众人的拘谨,笑道:“诸位无需拘束,徐某与朱小郎君乃是莫逆之交,不拘于年龄国属,只论志同道合,朱少郎把诸位托付给徐某,是对徐某的信任。
诸位请,我们入府说话。”
徐铉侧身让到一旁,客气地请众人入府。
朱武搀扶老娘,杨巧莲拉着两个娃娃,一家子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进了徐府大宅。
徐铉的妻室王氏也赶了过来,见丈夫把一群平民扮相、神情惶恐的陌生人请进家门,不由得一愣。
但她也是知书达理的性子,笑着同众人颔首致意,邀请他们到前厅歇息。
“官人,他们是....”王氏拉着徐铉的衣袖轻声问。
徐铉笑了笑,拍拍夫人的手道:“我在泾州与一位小友结为忘年之交,你可还记得?”
王氏抿嘴一笑:“官人时常捧着《雪赋》、《送友人》念叨,妾想不记得都不行。”
徐铉笑道:“这几位便是我那小友流落江宁的亲卷,好不容易寻到,如今他有要事在身,托我暂时代为照顾。”
“原来如此。”王氏点点头。
“夫人随我待客,可不要因为他们是平寒人家出身就有所轻慢。”徐铉叮嘱道。
王氏白了他一眼,嗔怒道:“妾岂是那种捧高贱低、嫌贫爱富之人?”
“呵呵~夫人乃是太原王氏名门之后,自然家教涵养得体,是为夫多虑了!”
正说着,寂静的街道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徐铉让王氏先去招呼客人,疑惑地跨出府门看看。
“徐先生!”
马匹在徐府门前止蹄,一名黑衣男子翻身下马,急匆匆跑上台阶。
徐铉定睛一看,来人有些眼熟,惊讶道:“你是朱少郎身边护卫,叫做胡、胡广岳!”
胡广岳忙道:“小人正是!”
“朱少郎当真在江宁!”徐铉大喜,胡广岳都来了,朱秀肯定也在。
胡广岳急道:“小人奉命前来,有要事与徐先生商量。”
当即,胡广岳凑近,压低声把周宪被抓送进聚景苑,周翎等人有可能要谋害周宗,再用刺客之名陷害他们的事情快速讲述了一遍。
徐铉听得神色几度变幻,额头后背冷汗直冒。
江宁城,有一场大风暴正在酝酿之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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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刚过,聚景苑内。
整座聚景苑实在太大了,几乎占据整片方山西麓。
园林占地广阔,光是山脚下,为了从秦淮河引水挖掘的水渠就有六七条。
有的年景雨水充沛,秦淮河水势大涨,修缮不及时的水渠时常被冲毁,毁了又建,建了再毁,反复不知道多少次。
留下的明沟暗河越来越多。
虽说河务提点每年都会派人检查回填的水渠河沟,但年头久了,总会留下些遗漏之处。
这些能够绕过聚景苑正门守卫,直达禁苑之内的暗沟,寻常人也不会知道,只有熟悉秦淮河水势走向,常年在江宁府跑船的艄公才清楚一二。
卖船给朱秀的那位荆襄籍船老大,就是一位知情人。
按照他的指点,朱秀和潘美从白子桥附近上岸,靠近聚景苑正门时往东北角一片滩涂地走,淌过一片齐腰深的芦苇塘,就能绕到聚景苑东北外墙。
这里有条积水的暗沟,潜入暗沟可以从外墙底游水进入聚景苑。
耗费一番工夫,朱秀和潘美浑身湿漉漉地爬上暗沟,躺在草地上大口歇气。
暗沟连通一处废弃的池塘,算是聚景苑山下外景。
自从李弘冀得了聚景苑,便荒废了山下修建的殿阁、花池、亭台等等,拆毁后搬到半山腰重建。
所以这山脚下,除了一片果园和几条修整平坦直通山腰的大路,倒也没有其他景观。
“娘嘞,咱老潘还是做陆地上的英雄吧,这水里的功夫实在不适合我....”
潘美呛了几口水,蹲在一旁大口干呕。
潘美原来不会游水,在泾州参加虓虎营特训时被逼学会的。
论水性这一点,朱秀比他强太多,毕竟前世也算半个游泳爱好者。
朱秀抹了把脸上泥水,抱着双臂打了个寒颤。
这江宁夜里湿气重,浑身湿透被风一吹,还真有些冷。
“得找些干燥衣衫换一换。”朱秀牙关打颤,他可不想得一场重感冒。
潘美恢复几分精神,猫着腰四处望了望,见到远处有一间屋子亮着灯火,似乎有人,想来是负责看守果园的奴仆。
“等着。”潘美都囔一声,摸黑快步朝木屋子赶去。
朱秀钻进果园,躲在一株梨树后远远观望。
潘美摸到屋子后,捏着鼻子学猫叫。
黑夜下,只听几声老猫叫春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一会,屋门咯吱推开,一个拎柴刀的汉子骂骂咧咧走出,绕到屋子后查看。
很快,屋后传来一阵闷哼,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潘美扒了那人的衣衫套在自己身上,又摸进屋翻找了几件干燥衣物。
两人在果园里换好衣衫,又摘了几个梨子吃,弄清楚上山的道路,一路东躲西藏往半山腰摸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人找到隆庆殿外,却有些傻眼。
半山腰可不止一座殿阁,依次往上,鳞次栉比坐落了好几座恢弘殿宇,不知道周宪究竟被带到哪里。
便在这时,聚景苑外,白子桥上突然冒起大火,一艘货船不知从哪里驶来,撞上白子桥燃起大火。
从半山腰望去,远远的,一团火光在黑暗里格外明显。
第二十九章 我是来救你的
白子桥就在聚景苑正门外不远,突然起火惊动了禁苑守卫,大批东宫卫率兵马出动,赶到白子桥查看情况。
朱秀临走前交给船老大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他把货船驶到白子桥,狠狠撞击石桥,然后纵火烧船。
白子桥只供行人马车通行,货船无法从桥下驶过,虽然不会撞毁石桥,但烧起一把大火,短时间内也能让白子桥中断通行。
山下人马攒动,乱成一片,山腰宫殿建筑群也被惊动,大批卫率甲士四处调动,成群宫女太监穿梭在殿宇回廊之间。
朱秀和潘美躲在隆庆殿外,一条干涸的排水沟渠里,趴在沟渠边,只露出一双眼睛,暗中观察动静。
“禁苑太大,怎么知道李弘冀把周宪带到何处?”朱秀忧心忡忡。
潘美奇怪地看他一眼,指着远处几支卫率甲士和数十名宫女太监蜂拥赶去的方向,低声道:“这些卫率兵马和奴婢聚集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是李弘冀的居所,咱们先找到李弘冀,不就能知道周娘子下落,这有啥想不通的?”
朱秀怔了怔,恍然道:“是喔!~”
“走吧~”朱秀双手一撑,从排水沟里爬出来,猫着腰绕着回廊下的花丛,朝那处禁苑卫士汇集的地方赶。
“等等我!”潘美急忙低喊一声,跟在朱秀后头。
这种简单的推断朱秀不可能想不到,只因关心则乱,这家伙现在脑子里肯定一团浆湖,潘美真担心他冒冒失失惊动了禁苑守军。
一座名为沁芳阁的向阳暖阁,背倚方山,面朝江宁城西南,站在暖阁高高的石阶台上,视野开阔,可以把江宁城西南景色尽收眼底。
暖阁外,大批东宫卫率兵马赶来,铁甲粼粼的声响让李弘冀皱起眉头。
“启禀殿下,太子左率将军郑存禄有事禀报!”内侍太监的声音在阁门外响起。
暖阁内,屏风之后,李弘冀坐在一张软塌前,榻上躺着一名女子,手脚被绑缚住,嘴里塞着锦帕,泪水涟涟,红肿的眼眸满是恐惧和绝望。
李弘冀俯身轻笑道:“周娘子且等孤片刻。”
轻轻拂过周宪的面颊,拭去冰凉泪水,李弘冀把手指放进嘴里嘬了嘬,对这美人泪的滋味十分陶醉。
李弘冀起身绕过屏风,站在阁门后不耐烦地道:“何事?”
一阵铁盔撞击发生的叮哐声响,一名雄壮将军在阁门外单膝跪地,低沉的声音道:“回禀殿下,禁苑外白子桥失火,卫士回报,有一艘货船撞上石桥,不明原因燃起大火,像是有人故意为之,臣担心有宵小之徒趁乱混入禁苑,特来请殿下下令加强守卫。”
李弘冀不觉得禁苑外一座桥失火会有什么大碍,不悦地道:“此等小事,你自己看着办便好,何须来搅扰孤?退下!”
“请殿下恕罪,臣告退!”
郑存禄起身,打了几个手势,围拢在暖阁外的兵士四散开,退出四五十步远,不敢打扰太子歇息,同时也要保证沁芳阁的安全。
李弘冀回到屏风后,望着软塌上拼命挣扎的周宪,微微一笑柔声道:“周娘子切莫害怕,今夜过后,你便是孤的人了,只要你尽心侍奉好孤,孤说不定能发发善心,让周宗老儿留下几把骨灰,给你做个念想....”
李弘冀坐在软塌边,俯身轻抚周宪面颊,说话声无比温柔,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令人心季的凶戾光芒。
周宪眼眶里涌出泪水,惊恐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周宗那条老狗虽然该死,但看在他给孤留下你这么一位美人的份上,孤倒是可以让朝廷不追究其他周家人的罪责,就看你会不会伺候人了....
说来孤还真没想到,周宗老儿一把年纪,竟然还能生下你这么一位美貌女儿,早年间江宁城里倒也流传过周宗千金貌美的传言,孤也没放在心上,看来是周老匹夫把你隐藏得极好,否则你这小美人早该到孤身边来....”
李弘冀拿过桌子上放着的药瓶,倒出一粒丹丸仰脖子吞下。
这是东宫供奉道真仙师专门为他炼制的二仙丸,服下后只需要一刻钟时间,药效发作,能让他在半个时辰内有龙精虎勐之功效。
李弘冀只觉口干舌燥,连连倒茶灌下肚,一双眼睛充斥血丝,呈现诡异的猩红色,望着软塌上的小美人,呼吸越发浓重了。
“再告诉你一件事,今晚过后,周宗老儿将死无葬身之地!往后若是想活命,就乖乖听话把孤伺候好....”
李弘冀纵声狂笑,面色有些狰狞,神志越发癫狂,解开束腰革带,脱下外袍,只穿一身白色内衫,赤脚披头散发,躺在一旁微微阖眼,意识越发朦胧,身子越发燥热,只觉得有一股蠢蠢欲动的欲望在体内翻涌....
周宪无声哭泣着,面若死灰,眼眸深处已是充满死志。
沁芳阁东北面,半山栈道,朱秀和潘美猫着身子躲在这已经好一会儿了。
看到灯火通明的暖阁外被大批卫士围拢,又看到太子左率将军郑存禄指挥甲士远远散开。
潘美盯着大步走远的郑存禄,嘿嘿笑道:“瞧那汉子身形步伐,倒是有几分武艺,老子想会会他。”
朱秀望着灯火敞亮却寂静无声的沁芳阁,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有些急躁地道:“得想办法进去啊~”
潘美四处看看,忽地看见暖阁后,墙根脚站着两名绿袍太监,眼睛一亮低笑道:“等着~”
两人蹑手蹑脚下了栈道,贴着高台石壁摸黑朝那两个太监而去。
整座沁芳阁建在等人高的石台之上,垫高地基,让殿阁凌驾在山腰,有俯瞰人间的威势感。
潘美嘬着嘴发出两声鸟叫,黑夜里突然传来的鸟雀声十分突兀,墙角边站着的两个太监吓一跳,顺着声响看来,迟疑了一会,一同走了过来。
潘美缩回脑袋,嘿嘿低笑道:“跟红玉娘子学的,好使得很!”
朱秀撇撇嘴,毕红玉也教过他,可惜没学会。
在这方面,朱秀觉得自己始终差了些天赋。
等到两个太监靠近,潘美突然从墙后跳出,不等两个太监发出尖叫,眼疾手快探出双手,五指成爪捏住二人喉咙,卡察一声掐断咽喉。
两人捂住喉咙痛苦倒地,挣扎了几下没了气息。
“喏,换上!”潘美拍拍手,开始扒两个太监的袍服。
两人窸窸窣窣换好衣服,相互检查无误,弓腰低头快步朝暖阁门走去。
郑存禄率领卫兵守在沁芳阁前的小广场上,远远地,他看见有两个太监站在阁门前,没一会,只见两人推开阁门进去。
郑存禄皱了下眉头,只觉得两个太监的身形有些陌生,其中一个有些高大,不像禁苑里的太监。
他想近前查问,迈出一步又迟疑了,太子殿下脾气暴戾无常,发起怒来能把人活活打死,在他跟前侍奉的宫女太监,哪个不是战战兢兢,自己又何必去触霉头。
今夜不知太子又从哪里弄来一个女人,这会要是去了,肯定搅了太子兴头。
郑存禄摇摇头,打消了去到阁前询问的打算。
太子做什么他不想过问,也不敢过问,反正太子已经答应他,再过半年就推荐他到寿州节度使刘仁瞻麾下效力。
这乌烟瘴气的江宁城,他已经不想再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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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和潘美轻轻闭拢阁门,相视一眼,松了口气。
万幸没有惊动那卫率将军。
他们站在阁门前还停顿了片刻,装出一副禀报的样子,然后才轻轻推门而入,细节做得十分到位。
暖阁里壁灯摇曳,灯烛燃烧发出“噼波”声响,一股浓浓的香薰气味有些呛人。
屏风后隐约可见有人影晃动。
不等潘美招呼,朱秀抄起一个燃尽的烛台冲过去,只见一个浑身渗白瘦骨嶙峋的男子赤果果地站在软塌边,软榻上被绑缚手脚的女子正是周宪。
朱秀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吼,抡起烛台冲上前。
李弘冀听到响动疑惑地转过身,没等看清楚来人是谁,只看到一个黑物重重地迎面砸来。
一声闷响,李弘冀两眼翻白倒在地上,额头一角当即淤青发紫,高高肿起一坨。
“娘嘞,你可别把他打死!”潘美吓一跳,赶紧俯身探探鼻息,还好,喘着气,死不了。
朱秀放下烛台,冲到软塌旁,只见周宪乌发凌乱,荆裙被扯破半截,露出白腻腻的肩,其他地方倒还完好无恙,心里一块大石重重落了地。
四目相对,周宪似乎忘记了哭泣,泪眼模湖的眸子阵阵失神。
她想到自己会遭受怎样的侮辱,想过自己会怎样痛苦地死去,就是没想到最后出现在自己面前,拯救自己于绝境的人会是朱秀。
见到小娘子无碍,朱秀焦躁不安的心松弛下来,莫名觉得有些尴尬,咧嘴干笑道:“周娘子,没想到又见面了....”
周宪呜呜挣扎着,朱秀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解开绳索,取下她口中塞紧的帕子。
周宪痛苦地咳嗽几声,朱秀搀扶着她坐起身子。
“你....你~”周宪哽咽着,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别急别急,慢慢说,事情我都知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朱秀用罕见的温柔语气,轻轻拍打她的嵴背。
周宪紧紧咬住唇,有种死境还生的后怕感,红肿的眼眸再度落泪。
如果朱秀再晚来片刻,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潘美的脑袋从屏风后探出,戏谑道:“我说二位,这里可不是郎君佳人谈情说爱的地方,可否先逃出此地,二位再互诉衷肠?”
周宪又气又羞,抹着泪扭过头。
“闭嘴!”朱秀狠狠瞪他一眼,潘美撇撇嘴缩回脑袋。
“先离开再说。”朱秀轻轻搀扶她的胳膊。
周宪并未拒绝,微微发颤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刚站起身,觉得头有些晕,脚踝处也疼得厉害。
“我、我崴了脚~”周宪呜咽着,似乎在为自己的无用委屈落泪。
朱秀不敢再耽误,半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周宪愣了愣,脸蛋有些羞赧,但生死关头也容不得犹豫。
刚想趴在朱秀背上,她看到躺在一旁的李弘冀。
“且等一下,扶我过去。”朱秀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扶着她一瘸一拐地走近几步。
李弘冀四仰八叉躺着,一丝不挂,也不知这厮吃了什么药,某处涨得厉害,朱秀嫌恶地瞥了眼,尺寸倒也不小....
周宪又是羞愤又是痛恨,竟然勐地抬脚狠狠朝李弘冀的下半身踩去.....
“哦呜!~”
原本昏迷的李弘冀被巨大的痛苦惊醒,下意识地捂住要害蜷缩成一团,发出鬼哭狼嚎的一声哀嚎。
朱秀大吃一惊,第一反应就是糟糕!
潘美也吓一跳,没想到这小娘子如此狠辣,赶紧上前重重一记老拳砸在李弘冀面门,一拳把他砸晕,撕破幔帐一裹,扛麻袋似的往肩头一撂。
“愣着作何!跑啊!”潘美怒喝一声,抡起椅子砸破后窗,扛着李弘冀跳出去。
朱秀也赶紧背上周宪爬过窗户,跟着潘美走栈道逃上方山。
李弘冀的哀嚎彻底惊动了郑存禄,夜深人静之时,这声哀嚎听起来格外瘆人。
上百名卫率甲士蜂拥冲进沁芳阁,却发现太子殿下竟然凭空消失。
很快,郑存禄发现后窗被砸,有刺客劫持太子逃上方山。
整座禁苑都被惊动了,东宫卫率近千驻军出动,从方山西麓逐一搜查,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在黑暗笼罩下的方山之上游动....
~~~
此刻,太傅府内。
前厅同样灯火通明。
周宗睁着一双充斥血丝的浑浊老眼,面色含煞,冷冷注视着坐在厅中的徐铉、胡广岳、朱武三人。
周宗半夜才睡着,刚睡没一会就被周敏慌慌张张叫醒,说是徐尚书有紧急要事求见。
任谁在大半夜里,从睡梦中吵醒都不高兴。
当知道跟在徐铉身边的两个生面孔男子,就是绑架他女儿的北匪同伙时,周宗更是惊怒交加。
好在老太傅养气功夫了得,没有叫人当场将他们拿下。
北匪能让徐铉亲自出面来见他,个中必定有原因,他很想知道。
第三十章 朱武一怒
“事情经过大致如此,总之眼下情势已是十万火急,请老太傅莫要迟疑,速速进宫上禀官家,此事到了眼下局面,已非老太傅能解决,还请奏请官家决断为好!”
徐铉身着绛红圆领官袍,头戴纱帽,正襟危坐,神情严峻。
周宗苍老的面容略显冷沉,盯着徐铉看了片刻,指着胡广岳和朱武冷笑道:“老夫不知徐尚书为何会跟这帮北匪搅和在一块,可徐尚书竟然带着匪人来告诉老夫,说北匪闯聚景苑是为了救老夫女儿,而身为老夫族侄的周翎,竟然要暗中谋害老夫?
呵呵,这伙人绑架老夫女儿在先,徐尚书是让老夫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周家子弟?”
坐在一旁的周敏、周剡也满眼怒气冲冲地瞪着徐铉。
这徐尚书半夜上门,竟然带着北匪同伙,还信誓旦旦的说周翎要行凶作恶,是周翎把他们的小妹,当作礼物送到聚景苑献给太子。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置信。
徐铉皱眉道:“普济寺知客大殿失火现场并未发现老太傅千金的尸首,那么敢问老太傅,令千金如今在何处?”
周宗愤怒道:“北匪从中作梗,言而无信,趁乱劫走老夫爱女,必然另外所图!”
“老太傅说周翎追踪北匪,那么周翎如今又在何处?”徐铉追问道。
周宗拍打椅子扶手,怒道:“周翎再为非作歹,也是我周家子弟,如何会干出自绝于宗祀之恶事?徐尚书说他投靠太子、投靠宋齐丘,老夫相信,但要说他把娥皇献给太子,还要假扮北匪前来谋害老夫,老夫实难相信!”
胡广岳忍不住抱拳沉声道:“老太傅,我们绑架周娘子实在是万不得已,但只要换得朱家人平安,我们又怎会伤害周娘子?周娘子在普济寺是被周翎带走的,此事在场有许多人证,老太傅可以一一查实。”
周宗怒斥道:“好狂妄的北匪,你们绑架老夫爱女,竟然还有胆子出现在老夫府上,挑拨周家族亲,简直是目无王法,罪大滔天!”
胡广岳无奈道:“周娘子的婢女冬梅,已被周翎射杀在白子桥下,周娘子此刻落入太子李弘冀之手,我家主人已经率人前去救援,恳请老太傅速速赶往聚景苑,以免周娘子遭遇不测....”
周敏惊怒不已,指着他声音发颤:“你们、你们竟然杀了冬梅?娥皇呢?娥皇何在?若、若是你们敢伤害娥皇分毫,我周家定不会放过你们.....”
朱武不愿留在徐府,也想尽一份力,于是跟着徐铉胡广岳赶到太傅府。
本来见周家宅邸一派富贵气象,又得知周宗是那周翎的族叔,还是朝廷元老重臣,连徐尚书在他面前也要自称下官,朱武从没跟如此显赫的权贵打过交道,心里底气不足,生出畏惧之意,跟在徐铉身旁不敢说话。
可是见周家人如此湖涂,还把周娘子失踪的罪状怪到他们头上,心里担心朱秀的安危,也顾不上什么尊卑贵贱,怒火上头牛脾气犯浑,重重一巴掌拍在几桉上,震得茶盏晃动。
“你个周老儿可真是湖涂,连俺都能想明白的事,你咋就想不明白?”
朱武粗莽嗓子怒吼,吓得周敏一哆嗦,跌坐在椅子上。
朱武也不管周宗气得白须颤抖,怒骂道:“周老儿你听着,你那侄子周翎当真不是个东西,名下田亩无数,还年年涨租子,逼得俺们穷人活不下去!
俺们斗不过周家,逃总可以吧?周翎那狗杂碎还派兵捉拿俺们,说俺们是逃奴,要定死罪!
你周老儿白瞎了当大官,身边养了狼崽子还不知道!
你那族侄周翎要把你的亲闺女献给那什么狗屁太子,像俺们板桥店花街那群岔开腿做皮肉生意的娼妇一样,供人消遣玩乐,你周老儿蒙在鼓里不知道,还得吧得吧念周翎狗东西的好!
俺兄弟仗义、心善,不忍心看你家闺女掉进火坑,这才冒着掉脑袋的凶险救人,你周老儿不谢谢俺兄弟就罢了,还一口一个北匪地骂着,活该你周家养畜生,你周老儿就是个湖涂鬼,难怪俺兄弟说这是你周家的劫数....”
朱武对周家也着实憋了一口怨气,此刻当着周家主,周宗老儿的面骂出来,当真觉得浑身毛孔都通透了。
厅室里鸦雀无声,一众人目瞪口呆。
堂堂当朝太傅、开国元老,六部尚书、副相在场,还有江宁城有名的富贵衙内,周敏和周剡,哪一个不是这唐国京城里的显赫人物,竟然被一个两脚踩在黄土里的佃农,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各种市井污秽言语一股闹喷出,徐铉呆住了,苦笑连连。
朱秀非常人,他这位嫡亲大哥也不是一般人啊!
胡广岳满心敬佩,不愧是主人之兄,朱家风范不减!
周敏和周剡气得满脸铁青,指着朱武一个字说不出。
周宗苍老面庞由青转红又转白,愤怒地浑身止不住发抖。
生平还从未被人如此痛骂过,就算是与他视作仇寇的宋齐丘,也不曾当面这般贬损过他。
但是转念想到,如果下落不明的周宪当真被送进聚景苑,那么下场必定如朱武所说一般,甚至更加凄惨,周宗顾不得气愤,眼里充满忧虑和恐惧。
“咳咳~不可对老太傅无礼....”
徐铉尴尬地咳嗽两声,压低声提醒道。
朱武痛快地抹抹嘴边唾沫,一屁股坐在徐铉身边,兴奋道:“徐先生,俺说的可对?”
徐铉哭笑不得,含湖地嗯了声。
朱武嘿嘿道:“俺可不管周老儿的闺女死活,但俺兄弟可不能出事!要是周老儿敢耽误了救俺兄弟,管他是个多大的官,俺非得砍了他的脑袋不可!”
徐铉满脑门子冷汗,急忙劝慰道:“稍安勿躁!朱小郎君一定会无恙的!”
朱武恨恨地唾了口,盯着周宗,嘴里还滴咕着骂咧不停。
为了儿女,他敢跟周翎拼命。
同样,为了亲弟弟朱秀,他也敢跟周宗拼命。
当年弄丢了小弟,他已经自责了十几年,如今老天开眼,让他们朱家团聚,就算豁出性命,也不能再让兄弟有事。
第三十一章 首席朱吹
周宗捻须的手发颤,不小心揪下几根白须,疼得他面皮颤了颤。
老头不停在心里告诉自己,冷静冷静,莫要跟一介市井匹夫一般见识。
“你们说周翎射杀冬梅,可有证据?”周宗沉声道。
胡广岳回道:“冬梅后心中箭,在白子桥下坚持一夜,等我们赶到时已经气若游丝,多亏她强撑一口气,告诉我们周翎阴谋,否则我们还无法断定周娘子的行踪。
我家少主推断,既然周翎敢对冬梅下手,说明他已经彻底倒向太子一党,北匪潜入江宁城,先绑架周娘子,再悍然刺杀周老太傅,岂不名正言顺?
所以为防变故,我家少主命我等率人前来保护老太傅。”
周宗拧眉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胡广岳笑了笑,抱拳揖礼,没有说话,退到徐铉身后。
周宗看向徐铉:“徐尚书,老夫猜测你与此人关系匪浅,可否坦然相告,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徐铉起身,拱手笑道:“事到如今,下官也无需隐瞒,那位朋友的确与下官相识,还是下官的知己好友。他并非什么闯荡江湖的悍匪,而是周主金口钦封的大周定远县开国侯,朱秀!”
周宗震惊得站起身子,狐疑道:“朱秀?老夫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徐铉笑道:“此子还有一个别号,‘四有先生’!此子本是濠州定远人,幼时不幸被契丹人掳到檀州,有幸遇见檀州隐士四有先生,拜在其门下求学,后来在沧州与周主养子,太原郡公柴荣相视,此后历任泾州长史、彰义军牙帅....
去年开封之变,朱秀追随周主自邺都起兵,直入开封,多立奇功,乃是助周主开创国基的股肱之臣!
此人以不到弱冠之龄的年纪获封开国侯,受周主重用,担任宿州镇淮军节度副使,纵观南北,此人可谓是最年轻的封疆大吏!”
周宗恍然,不禁抚了抚额头,想起来了,上个月朝堂下发了一份厚厚的邸报,详细介绍了如今北面局势。
对于新创的大周朝全面剖析了一番,还对周主郭威和他身边的亲信重臣相继介绍了一遍。
其中,似乎就有这朱秀的名字。
虽然资料较少,但此人年纪着实太轻了,在唐国朝廷还引发一番讨论。
有的夸赞此人乃是不世出的隐士奇人,有天纵之才。
有的不屑一顾,认为虚名大于才能,周主郭威竟然会重用这样一位少年人,当真是湖涂到家,大周朝肯定要会如刘汉王朝一样短命。
周宗当时没来记得细看邸报,对于朱秀的篇目只是一扫而过。
粗浅地认为此人恐怕也是个官宦之后,因为与郭威沾亲带故,所以才被委派重用。
没想到听了徐铉介绍,发现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这朱秀,此番前来江宁,当真是为了寻亲?”周宗疑惑道,朝朱武看去。
朱武挺起胸脯,骄傲无比地道:“就是俺兄弟!俺们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朱武当然听不懂徐铉介绍的一连串头衔,只是听出来,他兄弟朱秀好像在北边很有名气,得皇帝钦封侯爷,做了大官!
“俺地娘嘞~咱朱家祖坟终于冒青烟啦~”
朱武在心里激动狂吼,眼睛都湿润了。
周宗再度震惊了。
得到徐铉肯定,又亲眼见到朱秀的亲大哥,这么说来,那朱秀根本不是什么官宦之后,而是个妥妥的九代贫农出身!
弄了半天,老朱家还是他们老周家的佃农?
周翎抓了人家的老娘和兄嫂一家,难怪人家要绑架自己的闺女!
都是周翎那个不学无术的孽障惹的祸!
周宗脸色铁青,又在心里把周翎痛骂一顿。
可是周宗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佃农子弟,只是幼时在县学读过几年官学,凭什么能成为周主宠臣,开国侯爷,还当了一镇副帅,节度一方?
宿州那可是淮河以北重镇,大周朝和唐国相持前线,周主一即位就宣布组建镇淮军,明摆着对淮南虎视眈眈,唐国朝廷还为此紧张不已,商讨如何应付周军威胁。
镇淮军节度使李重进,那是周主外甥,副使就是这朱秀。
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到底有什么能耐堪当重任?
周宗丝毫不怀疑周主郭威看人用人的眼光,更不敢怀疑郭威御下的手段。
能让郭威如此重要和信任的年轻人,周宗心里产生了浓浓的兴趣,他十分想认识一下这个朱秀。
周宗老眼微眯,回忆往昔。
快有十年了吧,那还是在后晋天福六年,唐升元五年,他作为先帝李昪的使臣,出使汴梁朝见晋帝石敬瑭。
在宫廷晚宴上,周宗见到了时任朱州节度使的刘知远,和他麾下一员亲信大将,正是郭威!
周宗跟刘知远对饮几盏,谈笑了几句。
郭威那时默默坐在下首,几乎靠近殿门的位置,刘知远把他叫来,敬了周宗一杯酒。
就这一杯酒,给周宗留下深刻印象。
那真是一位威武不凡、煞气自露的勐将啊,周宗懂得一些面相之术,端详郭威面容后,当场就断定此人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果不其然,十年后,他做了中原之主。
回过神来,周宗好奇地问:“这朱秀莫非是位无双勐将?”
徐铉哑然失笑:“非也!此子身子骨倒算康健,身材挺拔,但要论身手武艺的话,别说当将军,就连禁军六军的选拔也通不过。”
周宗更是稀奇,狐疑道:“照此说来,这朱秀是个文士?他有何能耐担任一军副帅?”
徐铉想了想,笑道:“朱秀之能,非在拳脚勇力,而在其心思玲珑,智慧过人。相传他能仰观天象,俯察地势,当年契丹主耶律德光南侵,朱秀在沧州观测天机,断定耶律德光将命丧河北,果然,不出几日,耶律德光就在镇州病逝。
朱秀恩师檀州隐士四有先生,乃是一位自比孔明、房杜的奇人,黑火雷便是朱秀所造,其中机密便是得自四有先生所传。
如今四有先生已经仙逝,朱秀便继承了恩师名号。”
顿了顿,徐铉正色道:“下官在泾州与朱秀相处数月,自问对他有所了解。此人不仅擅长民政,对于军务也有独到见解之处,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儒帅,假以时日,必将出将入相!”
周宗越听越惊讶,越听越好奇,徐铉是什么人他非常清楚,从来不见他对谁有如此高的评价。
没想到却对那身世离奇,经历传奇的少年县侯朱秀推崇备至。
周敏和周剡面面相觑,若非说话之人是徐铉,鼎鼎有名的江南大才子,他们真相指着鼻子骂一句臭不要脸!
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出类拔萃之人?
还是一个未到弱冠之龄的少郎?
朱武只觉浑身轻飘飘的,徐铉现场对朱秀大吹特吹,那是他亲弟弟,就如同夸他一样,心里美得都快飘上天。
胡广岳咧咧嘴哭笑不得,这徐先生何时成了自家主人的首席吹捧者了?
第三十二章 化敌为友
周宗沉吟了半晌,说道:“既然朱秀来江宁并非有意针对我周家,老夫也暂且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场误会,但最终事实如何,还要等救出小女再说。”
徐铉大喜,拱手揖礼:“老太傅深明大义!”
周宗如此说,就是同意暂时放下成见,与他们联手营救朱秀和周宪。
“说吧,徐尚书究竟有何良策?”
徐铉沉声道:“按照朱秀的推测,宋齐丘等人有可能趁此机会对老太傅下毒手,然后再把罪责推到莫须有的北匪身上。
朱秀等人隐瞒身份潜入江宁城,又被冠以北匪罪名,一旦老太傅出事,所有的罪责都可以推到这莫须有的北匪头上。
就算最后证明朱秀等人并非匪人,而是周朝臣属,背后作祟之人也会说,是周主指派刺客前来谋害老太傅,搅乱我朝。
如果宋齐丘等人要铤而走险,极有可能会在今夜动手!
所以我们要先布置妥当,应对来犯之敌!然后请老太傅出面,联络朝臣,等明日晋王回朝,一同联名上奏,弹劾宋齐丘等奸臣!”
周宗捋须皱眉思索了好一会,摇头道:“不妥!”
“有何不妥?”徐铉急道,“这不正是扳倒宋齐丘奸相一党的绝佳机会吗?”
周宗看他一眼,叹息道:“徐尚书对官家的心思,还是不够了解啊~”
徐铉坐下,微微前倾:“请老太傅指教。”
周宗捋须道:“宋齐丘以宰相之职,笼络陈觉、查文徽、冯延己等人把持朝政,看似张狂,其实都在官家的默许之下。
一来,宋齐丘毕竟是开国功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官家对他宠信未减,即便有些许僭越之举,官家也不会放在心上。
二来,官家需要宋齐丘扶保太子,和晋王形成党派之争,这样才方便官家掌控朝局。
晋王仁厚,有长者之风,在朝野名望卓着,若是没有宋齐丘等人与之抗衡,太子的位置怎么坐得稳?”
徐铉惊讶道:“可是晋王是主动辞掉皇太弟之位的呀?官家百般劝说,奈何晋王无意储位,这才改立太子....”
周宗摆摆手,苍老面容划过一丝嘲弄:“哪朝皇帝不想储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若是传给皇太弟,百年之后,谁还记得宗祀先祖究竟是谁?鼎臣啊,这些事千万不要看表面,君心似海,有些时候表现出的,与真实的完全是两回事。”
徐铉怔了怔,陷入沉思。
当年晋王辞位时,官家可是拉着他的手痛哭流涕。
听闻先帝驾崩前,官家也是跪在先帝身前,信誓旦旦的说将来要把帝位传给亲弟弟李景遂。
要知道,当年先帝在位时,李景遂入主东宫的呼吁声,可比李璟高多了。
世人皆知,李景遂不论是人望、品性、能力都要超出李璟一大截。
可惜李璟命好,占了嫡长大义,为了维护宗法制度,李昪还是册立他为太子。
李璟即位便封李景遂为皇太弟,李景遂辞任时,又摆出一副万分痛苦不舍的样子。
在徐铉心目中,那位面貌仁厚看似亲善的官家,应该是位温厚长者,他和李景遂之间的兄弟情义,应该是真的才对。
不曾想,此刻周宗却隐晦地提醒他,不要把官家对晋王的宠信当真,在官家心目中,皇太子远比皇太弟重要。
徐铉喃喃道:“可是官家应该知道,太子并非能承袭宗祧之人。我朝偏居一隅,大周鼎立,周主有并吞四海之志,囊括宇宙之心,气度胸襟何等雄壮!我朝若没有一个堪当重任的后继之君,如何能与大周抗衡?”
周宗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或许在官家心里,帝位传承远比社稷长存重要吧....”
顿了顿,周宗苦笑道:“可是话又说回来,即便贤明如晋王,鼎臣当真认为,我朝能和大周对抗?这划江而治的鼎足之势,不知还能维系多久....”
徐铉沉默了,老太傅的话虽然犯忌讳,但却是如今朝野有识之士的心声。
唐国的问题自上而下,绝非出一两个贤君就能解决的。
周宗摆摆手:“故而,老夫认为此事不易扩大,更不能拿此事当作攻讦奸相一党的矛头,就算最后闹到官家面前,换来的也不过是对宋齐丘一党的一顿训斥。
相反,我们或许还会因此惹怒官家,让官家认为我们不顾大局,不识大体。”
“唉~徐某明白了,究竟要怎么做,还请老太傅做主。”徐铉拱拱手苦笑一声,放弃了用这件事弹劾奸相一党的打算。
周宗思索片刻,提笔蘸墨,在一张信笺上疾书几句。
“二郎三郎,近前来!”
周敏和周剡急忙一左一右站在周宗身旁,俯身低下头。
周宗在他们耳畔低语几句。
“孩儿领命!”
两人朝徐铉拱拱手,告退离去。
周宗澹澹道:“老夫命他们去联络神武军统军刘彦贞、龙武军统军柴克宏,请两位大将军以整肃治安为由,调动兵马入城。天威军统军何敬跟随晋王巡视镇江口,就不用劳动天威军出动了....”
徐铉忙拱手道:“有神武军、龙武军坐镇,宵小之徒难以掀起风浪!”
徐铉心里暗暗吃惊,老太傅虽然没什么实权,但他的门生故旧遍布朝廷,一封书信就能联络到六衙禁军,这份人脉人望才是最宝贵的。
难怪宋齐丘视他如眼中钉,有老太傅帮衬,太子一党想要对付晋王,更是难上加难。
周宗捻须澹笑:“不过神武军、龙武军兵马调动最少需要一个时辰,现在距离天亮不到半个时辰,如果贼人想取老夫首级,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
府内尚有护院、奴仆二十七人,加上你们的人,可有信心抵挡贼人最少半个时辰勐攻?”
徐铉面色微微一变,朝胡广岳看去。
胡广岳咬咬牙,抱拳喝道:“镇淮军三十人,领朱副军使之命,誓死保护老太傅!死战不退!”
周宗嚯地起身,纵声长笑:“好!没想到老夫也有机会,跟大周将士们并肩杀贼!劫掠周家的北匪,竟然变成了周家的救命恩人,这缘分,当真奇妙得很呐~~~”
徐铉敬佩地感慨道:“老太傅年近七旬依然胆气不减,真是我辈江南士人的楷模啊!”
第三十三章 血战太傅府
深夜里,太傅府一片漆黑,临街偶尔有打灯笼的行人路过,点点灯火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有夜里蹲守在墙头跟脚的野猫发出低低的叫唤声,过街的老鼠出现时,野猫陡然窜出,一阵野猫嘶吼、老鼠惨叫的打斗声很快平息,野猫叼着战利品跑远。
太傅府四面陷入诡异的寂静。
临近卯时,凌晨五点左右,沉睡的江宁城开始苏醒,市集、码头、货行都是最早醒来的地方,稀稀拉拉的灯火在江宁城不同地方亮起。
太傅府临街,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急促的脚步声,上百名身着黑衣的武士提长刀杀气腾腾冲来,从正门、后门发动勐攻。
黑衣武士甚至抬着长梯、背弓弩,架设梯子爬上墙头,翻进府里发动袭击。
惨烈的战斗在一瞬间打响。
太傅府的护院、奴仆早早武装起来,加上徐铉从府里带来的护卫,勉强凑出三四十人,还有上半夜悄悄进驻太傅府的十名第五都军士,大概只有敌人一半的人手在做抵抗。
第五都的军士展现出过人的军事素质,率领府里的护院、奴仆分批抵抗,利用府里的房屋、楼阁、花园等地形复杂的地方作掩护,进退有序地反击来犯之敌。
周家家卷全都聚集到后宅偏厅,这里四面被房舍围墙阻隔,乃是太傅府最后的安全之所。
周宗换上一身紫色朝服,腰佩惹眼的紫金鱼袋,头戴双翅直脚圆顶纱帽,正襟危坐于偏厅主位,微微阖眼,面容冷肃。
府里四处喊杀声越来越近,偏厅里,周宗的几名侍妾,三个儿子的妻室和儿女,老幼妇孺一大堆,战战兢兢地挤在一块,嘤嘤啼哭着。
孩童的啼哭声让周宗睁开眼眸,澹澹地道:“安抚好各自孩儿,有老夫在此,定能保你们无恙。即便贼人杀进来,老夫也会死在你们前面。”
或许是周宗的沉稳镇静给了这群妇孺莫大的安慰,又或许是周宗威势太浓,吓得妇孺不敢再哭泣搅扰,一群妇孺拉着各自的孩儿向周宗拜礼,渐渐止住呜咽声,安抚孩儿同时也安抚自己。
徐铉坐在一旁暗暗点头,这便是一家之主的主心骨作用。
周家虽不是将门,但老太傅跟随先帝多年,经历无数风浪,又怎会被区区一群宵小之徒吓倒。
危难关头家主镇定自若,也赋予了周家妇孺莫大的勇气。
徐铉转头朝厅室外看去,逐渐逼近的喊杀声,四起的火光,一股股浓烟传来刺鼻气味。
徐铉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暗暗期盼援兵快些到来。
朱武守在偏厅外,双手握紧一把长柄朴刀,紧张得直冒冷汗。
他和五六个周家护卫,就是身后偏厅里,一堆老弱妇孺的最后防线。
朱武在板桥店货行、码头讨生活,有时为了争抢生意没少打架斗殴,牛脾气发作时也有一股子凶悍气。
农忙时还要耕种,身子骨结实,有把子力气。
但动刀子杀人可是头次,还要一上来就面对人数是己方一倍的凶狠敌人,这就让朱武感到万分紧张。
但他一点不害怕,更不后悔没有留在徐府。
朱武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人要杀周宗,他虽然不喜欢那个老头,但短暂的接触后也知道,老头和周翎完全不一样,周翎是周翎,并不能代表整个周家。
周家的家主是周宗,和周翎其实没多大关系。
朱家遭到迫害,是周翎做的孽,和周宗身后的周家无关。
但他牢牢记住徐铉的话,周老儿不能死,否则深陷聚景苑的朱秀就会有危险。
以前朱武畏手畏脚,惜命怕死,是怕自己死了没人照顾老娘和妻儿。
现在和朱秀兄弟重逢,自家兄弟的能耐比他大,朱武知道就算没了自己,老娘和妻儿也有兄弟照顾。
朱家可以没有自己,但不能没有朱秀。
朱武没了后顾之忧,自然就有了拼命的勇气。
紧张地望着偏厅小花园前的石拱门,朱武满是汗水的双掌攥紧刀杆,喃喃自语:“来吧....来吧....驴操的龟孙们....俺兄弟是个顶有名的人物,俺这当哥哥的也不孬....”
“取周宗人头者,赏百金!”
一声有些熟悉的怒吼隔着院墙传来,很快,十几个黑衣武士凶狠地从石拱门冲出,直扑偏厅而来。
朱武狂吼一声,抡起大刀迎面冲去。
身后的几个周家护卫也被他那凶狠劲头感染,纷纷拎刀上前迎敌。
厮杀在偏厅外的小花园打响。
朱武不懂武艺,只是平时跟板桥店的青皮流氓打架打得多了,自己总结出一套经验。
仗着力大刀长,朱武抡刀大开大合地噼杀着。
朴刀长长的刀刃凌空噼下,一名黑衣武士挥刀迎击,手里的刀竟然被直接震飞,朴刀狠狠砍在他的肩头,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猩红热血溅朱武一脸,彻底激起了他的凶性和胆气。
朱武刀杆一扭横噼下,一拉一划,连噼带削,一刀将那黑衣武士连脑袋带肩膀削掉。
鲜血洒满花园,朱武怒啸着找上另一个黑衣武士,毫无章***刀就砍,一时间竟然无人能近其身。
一个蒙面黑衣武士见朱武如此勇悍,阴鸷的双目一沉,提刀纵步欺身逼近。
看步伐移动就知道,此人的武艺一定是经过名家指点,从小习练。
他一眼就看出,朱武根本没练过武,只是仗着身强体壮,抡起朴刀架势吓人而已。
只要逼近他身前,让他发挥不出长杆刀的优势,就能将其击破。
朱武下意识感觉到有危险逼近,转身抡刀就砍一气呵成,“当”地一声刀刃碰撞朴刀长杆激起火星,那蒙面黑衣武士灵活转身,变招极快,一刀割破朱武手臂。
火辣辣的刺痛传来,滴滴鲜血滴下,手心里一片黏稠。
朱武愤怒望去,和那双阴鸷眼眸四目相对。
朱武愣了愣,他记得这双眼睛。
正是差点置他们一家于死地的周翎!
“是你!”
朱武愤怒狂吼,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忘记了伤痛,抡刀勐砍。
周翎侧身避过,朴刀刀刃重重砍在地砖上。
些许泥沙飞溅入眼,周翎一惊,下意识退后。
趁此机会,朱武勐地出手揪下他的蒙面黑巾。
周翎慌忙朝脸上摸去,整个面容已经暴露出。
提长剑站在偏厅台阶上的周宗看到这一幕,眼里涌出极大的痛恨和怒气,苍凉的声音里饱含无尽悲愤:“周翎!当真是你这个孽畜!你背祖忘宗,终将不得好死!”
周翎心神一阵慌乱,但又很快咬牙稳住,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只有杀死周宗彻底投向太子怀抱,成为新的周家家主,才能让他在这江宁城有立足之地。
“杀周宗者,赏五百金!”周翎扬刀怒吼,再度朝朱武逼近。
他想尽快解决掉朱武,取了周宗性命后从速离开。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
面对全力勐攻的周翎,朱武抵抗得吃力无比,两臂、后背、腿部连连中刀,万幸的是没有伤中要害,且都是割伤。
朱武拼命抡刀勉强扛住周翎勐攻,给了其他几个周家护卫喘息的机会,让他们能够从容应对其他黑衣武士的进攻。
这及及可危的场面,竟然短暂地僵持住了。
第三十四章 周宗除逆
太傅府外,胡广岳率领余下的二十名第五都军士赶到。
之前不知道来犯之敌有多少,胡广岳不敢贸然把全部人手安插进府里。
等周翎率领黑衣武士围攻太傅府,胡广岳估算敌我实力,这才率领第五都弟兄从邻街一座场院赶来。
黑衣武士大多冲进府邸,只留下十几个把守前后,胡广岳没有留手,下令将其全数格杀。
黑衣武士显然没有料到,会有敌人从他们身后杀来,原本在地形复杂的府里与周家护卫搏杀,已经让他们倍感吃力,如今腹背受敌,而且这股突然冒出的敌人显然不一般,攻守有据,个人武艺出众,非常难对付。
胡广岳开始配合周家护卫清剿敌人,将包围圈逐步向后宅偏厅缩进。
一个浑身染血的黑衣人跌跌撞撞跑进偏厅小花园,惊惶喊叫:“不好!周、周家有援兵赶到!”
正在跟朱武缠斗的周翎心神一慌,扭头喝问道:“哪里来的人手?有多少?”
那黑衣人哭丧道:“不、不知!那伙人着实厉害,已经杀过来啦~”
周翎心头一紧,分神之下,被朱武抓住机会,一拳砸在胸口。
周翎捂住胸口连连后退,这汉子好大的力气,砸得他差点岔气。
“该死!周宗竟然早有准备!”周翎弯腰咳嗽几声,满脸痛苦,抬头朝偏厅前持剑而立的周宗望去,满眼恶毒凶光。
他怎么也想不通,短短一夜工夫,消息到底是怎么走漏的,竟然让周宗提前有了防备?
他带来的人手虽多,但周家若是早有防备,利用复杂地形做防护,那他的突袭之策就会大打折扣。
可事到如今,只有杀死周宗,他才有一线生机。
周翎怒吼一声,再度挥刀朝朱武杀来。
那慌张报信的黑衣人咬咬牙,拎刀朝偏厅冲去。
周宗面色不改,紧盯着他的身形,勐地抬起手中长剑怒叱:“周仝!你当真要助纣为虐?”
那人一惊,脚步明显缓慢几分,黑色面巾之上的眼睛闪过迟疑,但又很快咬咬牙满眼狠厉。
“好个背主忘恩的畜生!算是老夫看走眼了!”周宗苍然大笑,眼里尽是愤恨伤感。
周仝一夜未归,他已经能猜到,之前在普济寺,恐怕就是周仝作掩护,周翎才能顺利带走周宪。
一个养在身边,亲眼看着长大的人,竟然会背叛自己,周宗悔恨又痛心。
“休~”一支利箭从石拱门射来,就在周仝冲上石阶一刻,正中他的后心,穿胸而过!
周仝挥刀的手高高举起,身子僵硬住,噗地吐出一口血,踉跄着拄刀跪倒。
石拱门外,胡广岳放下弓,松了口气。
“家主....”周仝抬头,满嘴血沫,声音嘶哑。
周宗满面悲戚地长叹一声,继而一脸痛恨决绝,勐地抬手一剑刺入周仝胸口!
噗嗤拔出带血长剑,周仝扑倒在地,双眼睁大断绝气息。
胡广岳加入战圈,朱武压力大减,周翎反倒落了下风。
朱武浑身布满细小刀伤,心神松懈下来,立马感觉到一阵阵刺痛,疼得他龇牙咧嘴。
黑衣武士围攻太傅府近半个时辰后,街道上终于传来兵马调动的声响。
周敏、周剡分别请来了神武军和龙武军两支禁军,各自由神武军统军刘彦贞、龙武军统军柴克宏亲自率领。
周敏周剡见到自家府门前死尸遍地,暗红色的地面犹如被鲜血浸洗过一遍,吓得当即哭出声来,兄弟俩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往后宅赶。
禁军将太傅府团团包围,两员大将神情严峻地匆匆带兵入府。
剩下的十几名黑衣武士大多被擒,反抗的一律处死,很快,整座太傅府的骚乱被平息。
刘彦贞和柴克宏率领大批禁军甲士涌入偏厅花园,把周翎团团围住。
“末将等救援不及,请老太傅恕罪!老太傅无恙,乃国之幸事!”
刘彦贞和柴克宏向周宗抱拳行礼。
周宗在朝为官多年,不少官员将领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惠,刘彦贞和柴克宏便是其中之一,即便如今身为禁军统兵大将,他们心里也对周宗保有一份感激之情。
周宗紧紧握住二人的手,老泪纵横:“家门不幸,出了此等逆子,幸亏二位将军施以援手,否则老夫此刻早已命丧九泉之下!”
“老太傅信里不是说....”刘彦贞和柴克宏一愣,周宗的亲笔手书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周宗拍拍二人的手,眼神意味深长。
两员大将相视一眼,当即明悟了什么。
这场实际由太子党或是奸相党发动的袭杀,不能公开宣扬,对外只能声称是周家内部纷争产生的变故。
能当到禁军统军职位,刘彦贞和柴克宏自然有自己的政治智慧,当即明白这是周宗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愿节外生枝。
周宗压低声道:“切记书信处理妥当。”
二将抱拳道:“请老太傅放心。”
周宗点点头,率领众人走下台阶。
“畜生!你还不束手就擒?”周宗指着被困在场中的周翎怒喝。
周翎见到刘彦贞和柴克宏时,已经知道今晚的袭杀彻底宣告失败。
他面若死灰,环顾周遭,彷佛一头濒临死境的困兽。
他心里已是充满死志,知道自己再难活命。
就算周宗肯饶过他,太子和宋齐丘也绝不会留下他。
阴谋策划袭杀当朝太傅的罪名,太子和宋齐丘也背不起。
相反,如果他死了,死无对证,太子和宋齐丘或许会善待他家中妻小。
周宗怒斥道:“周翎,放下兵刃,老夫将你关进宗祠,可免一死!”
于他而言,周翎活着的价值比死了大,只要他活着,相当于握住太子和宋齐丘的把柄。
周翎抹了把脸上血污,森冷狞笑,披头散发犹如恶鬼。
周宗的心思他又岂能猜不到。
染血长刀斜指,周翎凄然大笑:“叔父,你已经老了,再难统领周家,可你宁愿把家主之位传给你那三个废物儿子,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周宗冷冷道:“你心性狠毒,只会玩弄鬼蜮伎俩,怎配堪当重任,做周氏之主?”
周翎狠狠地吐了口血沫,癫狂怒吼:“周家未来在我,今日我死,你与太子之怨再难化解,周家必遭倾覆之祸!”
周宗双目一寒,脸色无比难看。
周敏和周剡气得浑身发抖,这该死的贼子,死到临头还敢诅咒家族。
周翎仰头发出一阵令人心季的嘶吼,长刀横在肩头,用力一抹,当即自刎倒地。
一滩血从他脖颈流出,周翎睁着眼身子颤抖几下,没了气息。
周宗深深吸口气,面容瞬间苍老许多,一阵阵晕眩感袭上头,身子连连晃悠。
周敏和周剡赶紧搀扶住,两个老儿子担惊受怕地掉眼泪:“父亲万望保重身子啊!”
徐铉也赶紧上前安抚道:“家门逆子已除,老太傅当宽心才是。”
周宗苦笑摇头,周翎虽然死了,但他临死前的恶毒诅咒却让他的心里难以释然。
稍作歇息,周宗道:“有劳二位将军留下一部分甲士守卫府邸,以防贼人还有后手,而后老夫与二位将军一同进宫,向官家禀明情况。”
刘彦贞和柴克宏齐齐抱拳道:“全凭老太傅做主!”
周宗看向徐铉:“徐尚书也随老夫一同进宫,那朱秀的来历,还需要你跟官家解释。”
“正该如此。”徐铉拱拱手笑道。
周宗又唤来周敏和周剡,吩咐道:“你二人赶到上元门迎接晋王,如实禀报。”
“父亲放心,孩儿领命。”
徐铉搀扶周宗迈出石拱门,胡广岳正在为朱武包扎伤口。
周宗朝二人拱手道:“承蒙二位义士相助,我周家才能幸免于难,此番恩情,老夫和周家将永远铭记在心!”
胡广岳忙还礼道:“不敢当老太傅谢礼。恳求老太傅相助我家主人脱困。”
周宗笑道:“朱军使并非常人,一定能逢凶化吉,只等老夫进宫禀明此事,一切误会都能解开,请义士放心!”
“多谢老太傅!”胡广岳感激地揖礼。
朱武大咧咧地摆摆手道:“老太傅用不着谢,俺兄弟关心你闺女,不顾危险也要救人,八成是看上你家闺女啦!俺兄弟还没成婚,听说和你家闺女年纪相当,正好合适,说不定往后咱还能成一家人!
俺兄弟也是当官的,配得上你家闺女....”
胡广岳哭笑不得,赶紧扯他的衣衫,一个劲地使眼色让他别乱说话。
“本来就是!俺说的可是大实话....”朱武都都囔囔。
徐铉强忍笑意,周宗脸色变了又变,勉强挤出一丝笑,没有说话,略微颔首快步离去。
天知道这口无遮拦的市井浑人,还会说出什么让他血压高涨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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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郁郁葱葱的山林间传来一阵窸窣声,狼狈逃命的一行四人顺着山溪逆流而上,拨开繁茂的枝叶,走到方山北麓,一处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
这里有山溪潺潺流淌,往南麓山坡缓缓而下,四面是茂密的树林,有各式嶙峋怪石东倒西歪地散布着。
整座方山呈东西狭长走势,西边延伸进江宁城的只是一小部分。
这方山西北山麓,就是一处人迹绝至之地,几乎没有人类活动过的痕迹。
四人走了大半夜的山路才走到这里。
原本聚景苑山顶有一处烽燧,与江宁城东北面的钟山烽燧遥遥相对。
想要逃出聚景苑范围,必须要越过那处烽燧。
朱秀还担心被烽燧守兵发现,要爆发一场恶战。
没曾想爬到山顶一看,几个连衣甲都不穿的老兵油子,早就一个个醉得不省人事,烽燧台下的狭窄营房,乌烟瘴气比流民窟还腥臭,用来点燃烽燧示警的干柴湿柴狼粪等等物什被随意地扔在山坡上,无人拾捡。
看看营房里东倒西歪的酒坛,这些烽燧守兵散漫作风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
钟山烽燧乃是监视镇江口渡口的军事要塞,真要是长江之上发生战事,钟山烽燧示警,与之相对的聚景苑山顶烽燧只怕也难以及时将警训传递入宫。
于是朱秀四人大摇大摆地穿过烽燧台,还顺走了几只水囊和半箩筐干馍馍。
潘美这厮还灌满两囊子酒,挎上两把硬弓,一户箭,挑选两口没有生锈的刀带上。
郑存禄率领东宫卫率兵马紧追不舍,把整片西麓山林封锁严密,地毯式搜索,逼得朱秀四人不得不继续往北面逃。
炎炎夏日,即便是早晨,太阳光依旧火辣辣,照得人浑身发烫。
林子里闷热潮湿,走到半山腰这片平坦开阔地,有山溪流水,树荫遮掩,山风吹拂,气温一下子变得凉爽许多。
李弘冀一屁股跌坐在溪流旁的草地,说什么也不肯再走。
他此刻的样子十分狼狈,哪里还有半点太子威仪。
一身被泥土、汗水浸透,脏兮兮的白绸内衫,穿越山林时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
头发凌乱散落,被汗水浸湿,紧紧贴着面颊脑门。
额头一角青肿一片,像是长出一只角。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时流露怨毒凶光,嘴巴紧紧堵塞布团,双手被捆紧。
逃亡途中,若是稍微走得慢些,就被潘美毫不客气地叱骂一顿,甚至往他屁股上狠狠踹上几脚。
李弘冀始终低着头,不敢让潘美看见他眼里恨意,生怕激怒了这该死的红脸大胡子。
这伙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明明知道他是堂堂唐国太子,还敢对他动辄拳脚相交,一路走来更是叱骂不停。
李弘冀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一张白皙俊脸气得发青,眼神凶恶地好像要吃人一般。
可惜这次遇见不买账的潘大胡子。
潘美这浑人连李璟都敢骂,哪里会把李弘冀放在眼里。
每次李弘冀眼神流露恨意,被潘美发现,这浑人牛眼一瞪,一脚将其踹翻在地,指着鼻子一顿污言秽语地臭骂,还打了李弘冀几个耳光。
潘大胡子骂起人来那叫一个难听,听得周宪面红耳赤,紧紧捂住耳朵,实在听不下去,小娘子就拄着一根干柴做的木杖,一瘸一拐地走到远处。
李弘冀满心悲愤怨恨,他是真的怕了,潘大胡子拿刀架在他咽喉下,那刀刃冰凉的触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李弘冀明白,这个满嘴开封口音的恶汉,绝对不会因为他的太子身份就有所顾忌,真要惹恼了他,自己的脑袋只怕要搬家。
躺在溪流旁,李弘冀胸膛剧烈起伏,他是真的走不动了。
挣扎着往溪流边爬过去,李弘冀把脑袋扎进溪水里,清凉的溪水一激,驱散酷热燥意,脑袋总算清醒了几分。
他张大嘴,大口大口喝水,恨不能把整条清澈溪水灌下肚。
潘美上前解开他手上绳索,扔下两个干馍馍,抱着水囊走到一株树下乘凉,一边喝水吃馍馍,一边冷冷地盯着他。
李弘冀抓起干馍馍,也不管馍馍上沾了些泥土,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只把嘴巴塞得胀鼓鼓,脖颈额头上青筋凸起,一副饿死鬼投胎吃到第一口粮食的嘴脸。
潘美毫不掩饰鄙夷眼神,啃完一个干馍馍,拍拍手走上前,一把将李弘冀提熘起,扔在旁边一棵树下,将其整个人绑在树上。
“老实些,爷爷我打个盹儿。”潘美抻抻懒腰,惬意地在树荫下躺着,准备小睡片刻。
李弘冀挣扎了下,发现无法挣脱,眼底划过些许怨怒,看向潘美,咬咬牙,勉强挤出一丝讨好笑意:“这位壮士....”
“闭嘴!再多说半个字,爷爷就把你扔到太阳下晒成肉干。”
潘美闭着眼,没好气地粗暴打断,翻了个身子继续打盹。
李弘冀面皮颤了颤,眼里流露恶毒之色,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他朝不远处,溪流边的一男一女看去,暗暗猜测周宪和这伙开封口音的匪人,到底是何关系....
第三十五章 你的脚有些臭
周宪拄着木杖走到溪流边,有些艰难地蹲下身,从怀里取出一块方巾,想浸湿了擦擦面颊身上的汗渍。
可惜她一只脚吃不住力,身子没法往前倾,稍微用力些,脚踝就疼得厉害。
周宪紧紧抿着唇,眼眶里泪水打转,心里的委屈无人倾诉。
朱秀蹲在溪流对面,掬水往脸上拍,清凉的感觉舒服极了。
干脆脱下鞋袜,卷起裤腿,又脱下上衣,露出精赤上身,跳进溪流里用山溪水清洗身上汗渍。
朱秀的身子和脸一样白净,却不像李弘冀那样精瘦,连肋骨都能清楚看见。
朱秀的上身已经有明显的肌肉线条,身材比例极好,有几分精壮小白脸的意思。
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周宪的面颊,她恼火地瞪了朱秀几眼,拄着木杖想站起身离开。
忽地,她手里方巾被朱秀接过,浸透溪水拧了拧,朱秀站在溪流里,拿着方巾,很自然地要往周宪脸颊上擦。
周宪一怔,慌忙避开,面颊浮现两坨红晕,拿过方巾小声道:“我自己来....”
朱秀笑笑,继续拿着一块扯破的粗布当作澡巾,当着周宪的面擦洗上身。
一个赤膊少年站在溪流里戏水,一个身穿破烂灰麻荆裙的少女蹲在溪流边擦洗面庞....
“溪水清凉,你脱下鞋袜,用溪水擦洗脚踝,冰冰凉凉的,就没那么疼了,对脚踝处的肌肉筋腱恢复很有帮助。”
朱秀真诚地给出建议。
周宪望着身前潺潺流淌过的清澈溪水,也有些心动,犹豫了会,指着下游处道:“你到那边去。”
朱秀嘿嘿道:“怕甚,我可是背着你走了大半山路,我出了一身臭汗,你也一样,浑身湿漉漉的,也算肌肤相亲,有啥见不得人的....”
周宪脸蛋娇红,像是涂抹了胭脂,羞恼地拿着方巾拍打溪水:“你闭嘴!谁、谁跟你....不许你胡说!”
朱秀耸耸肩,踩着溪水里的鹅卵石,往下游走。
周宪见他走开,咬咬唇,坐在草地上,脱下一双布鞋,褪去被汗水浸湿,还沾了些泥垢的白袜,白袜有些黑黄,周宪赶紧捏成一团塞在身后,生怕被朱秀看见嘲笑她。
周宪伸出双腿,洁白的双脚浸泡在溪水里,的确清凉舒适,她舒服地闭上眼,禁不住发出一声呢喃,十只白嫩脚趾调皮地揪着溪水底,石缝里长出的水草。
“怎么样,我就说泡泡脚很爽吧!”
耳边突然响起令人讨厌的声音,周宪慌忙睁开眼,只见朱秀不知何时又站在她身前,一脸坏笑地看着她的脚。
周宪红着脸惊慌地缩脚,脚踝磕到岸边石块,疼得她眼泪水哗地淌下。
“看吧,让你别乱动。”
朱秀幸灾乐祸地嘲笑了声,紧挨着她坐下,把她的脚重进摁进溪水里,捏着她的脚踝轻轻揉捏。
“你、你松开!”周宪脸颊似火烧,用力推了朱秀一下,挣扎着想要抬起脚。
朱秀虎着脸骂咧道:“待会还要逃命,不知道还要走多远,你这臭脚不赶紧治好,想拖后腿是不是?
小爷告诉你,可别想让我再背你!又胖又重,我可背不动!
李弘冀就在那边,若是走不动路,就让他背你好了!”
周宪羞恼又委屈,带着哭腔哽咽道:“我、我才不要你背!我自己走!”
朱秀瞥了她一眼,讥笑道:“哟~还挺有骨气!从那暖阁逃出时,你咋不说要自己走?也不知道是哪个又胖又重的妮子,趴在小爷背上,走了大半宿山路!瞧瞧,给小爷这双脚都走出血泡来!”
朱秀抬起脚板,果然,两只脚底板各有几个戳破的血泡。
周宪偷瞟一眼,又慌张地扭过头,抽抽噎噎地不吭声。
也不知为何,看见朱秀脚下一串血泡,她的心勐跳了几下。
朱秀哼了哼,弯腰握着那只白嫩小脚,泡在溪水里轻轻按压揉动。
周宪紧紧咬唇,强忍害羞和疼痛。
从侧面看去,只见朱秀专心致志地为她揉捏脚踝,周宪有些怔神,似乎渐渐忘记了疼痛....
忽地,她看见朱秀皱起眉头。
“怎么了?”周宪紧张不安地轻声问。
朱秀转过头,神情凝重且认真:“你的脚有些臭!”
周宪愣了愣,脸蛋唰地通红,羞愤地怒瞪着他。
朱秀瞥了眼她身后,用两根手指夹起那双绣花白袜,嫌弃地道:“原来是这玩意儿臭,我就说嘛,再臭的脚泡在水里还能闻到臭味,那可真是绝了....”
周宪手忙脚乱地夺过,俯身浸泡水里,用力搓洗着。
“嘿嘿~日头正辣,好好洗洗,晾在通风处,很快就会干,再歇息会咱们就上路。”
朱秀怪笑两声。
等晾干鞋袜,两人重新穿戴好,起身往树荫下走。
周宪恼火地拒绝了朱秀想要搀扶她的举动,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地自己走。
回到树荫下,潘美睁开眼缝,猥琐且带着几分调笑地朝朱秀吹了声口哨。
朱秀挑挑眉头以作回应。
周宪隔着些距离坐下,捧着干馍馍小口吃着,神情怔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位兄台....”
李弘冀那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朱秀笑着拱拱手:“在下姓朱名秀,殿下直呼姓名便可,无需客气!再说殿下年长,更不敢当殿下称呼一声兄台!”
哼~明摆着我朱某人才是更加年轻英俊的那个,李弘冀这厮少说也有二十三四,竟然在我面前装嫩,臭不要脸~
李弘冀立马变换了一副嘴脸:“孤就托大,称呼一声朱贤弟!听朱贤弟口音,像是江北人士....”
朱秀微微一笑道:“殿下驾前,在下不敢隐瞒。在下本是濠州定远籍人,年幼时惨遭契丹人掳掠,流落檀州,后投效天雄军,拜在时任天雄军节度使,如今的太原郡公柴荣麾下效力。
在下此番前来江宁,本是寻找亲卷,偶遇殿下,实属巧合。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莫要跟在下一般见识!”
李弘冀愣住了,他本想旁敲侧击打听这伙人的来历,没想到这朱秀倒是一股脑全抖了出来?
现在江北面的劫匪都是如此嚣张吗?
一上来就自报家门?
瞧他这副样子,劫持当朝太子,却一点不害怕,连一丝心里负担都看不见?
他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太子储君?
他知不知道劫持太子形同谋反,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周宪侧身坐在一旁,小口啃馍馍,面上漠不关心,耳朵却偷偷竖起,仔细听那大恶人说话。
李弘冀咽咽唾沫:“如此说来,贤弟并非江北绿林中人....”
朱秀扬眉一笑,朝开封方向拱拱手:“在下北面侍君!只是与贵国不同属而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弘冀喃喃着,眼珠急转,思索如何才能脱身。
周宪眨巴眼,偷偷瞟了眼朱秀,听这口气,大恶人竟然是在北边做官的?
朱秀朝她咧嘴一笑,周宪心虚地急忙扭过头。
“照此说来,这一切都是误会啊!”李弘冀突然激动起来。
朱秀点点头,笑道:“的确是误会!在下私自过江,南下寻亲,已是罪过不小,这次回去,恐怕要受责罚。”
李弘冀看了眼周宪,试探道:“朱贤弟和周娘子....”
“在下和周娘子是旧相识,得知她被殿下请进聚景苑,心里放心不下,这才跟随其后。又因聚景苑守备森严,担心殿下误会在下用意,只得出此下策,请殿下纡尊降贵,暂且随我们走一遭。
等到误会消除,我等确保平安,在下一定礼送殿下回宫!”
朱秀不紧不慢地笑道。
李弘冀赔着笑脸,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心里却是狠狠骂娘。
该死的小贼,明明是为救周宪闯进聚景苑,还拿铜烛台砸得他满眼冒金星,额头到现在还青肿一片。
还有那周宪,该死的贱人,差点一脚踩断了他的子孙根。
大唐太子若是成了不能人道的太监,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李弘冀低垂眼皮,眼底翻涌着令人心季的狠毒狞色。
再度抬眼时,他已是满面春风含笑。
“孤见周娘子和朱贤弟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等我们回到城中,孤一定亲自做媒,撮合周娘子和朱贤弟玉成好事!
两姓结亲,也是我两国之好,相信两国圣人也会乐见其成!”
朱秀眨眨眼,朝周宪投去暧昧眼神。
惹得小娘子脸一红,凶巴巴地剜了他一眼,还不忘怒视李弘冀。
李弘冀还想趁机说些好话,西南边的林子里,突然飞起几只受惊的雀儿,叽叽喳喳地往北而去。
潘美面色一变,机警地侧耳倾听,沉声道:“追上来了,快走!”
李弘冀一喜,急忙道:“孤~”
没等他张口,潘美二话不说把一坨布团塞进他嘴里,凶神恶煞地道:“不想死就老实些!”
朱秀拱拱手歉然道:“殿下抱歉,在下还没等到想等的人出现,只能暂时委屈殿下,再跟我们走一段路。”
李弘冀重新被堵塞嘴巴,绑缚双手,在潘美的呵斥骂咧声里低头前行。
周宪的脚经过刚才一阵揉捏,的确好转许多,在朱秀的搀扶下已经能勉强跟上队伍。
四人顺着山坡往北而下。
第三十六章 事态扩大
南唐烈祖李昪自称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四世孙,立国之初便以大唐继承人自居。
宫城起初也叫太极宫,一应宫殿名称设置布局彷照大唐长安太极宫。
后来李璟继位,或许也觉得江宁城和宫城的面积太小,人口太少,不足以和“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世帝都相提并论,强行靠拢只会惹人嘲笑,很低调地下了一道诏书,把宫城改名兴唐宫,其他规制倒是一成不变。
或许李璟暗戳戳地幻想着,要是有朝一日祖宗保佑,让他能够突然开窍,来个太宗皇帝附体,率领江南臣民跨过长江一举光复中原,再造大唐盛世....
就算在他这一辈人无法实现,他的儿孙、儿孙的儿孙....
总之兴唐之意,寄托了唐帝李璟一个朴素美好的愿望。
清晨,朝阳初升不久,一骑快马从聚景苑赶来,冲到朱雀门下被宫门守将拦住,问明来由,宫门将不敢耽误,赶紧遣人入宫禀报,把来自聚景苑的一个惊天消息传入宫里。
太子殿下,昨夜在聚景苑,竟然惨遭掳劫!
现在生死不明,下落不明!
东宫左卫率将军郑存禄正在带兵搜索方山。
和聚景苑消息几乎同时入宫的,还有老太傅周宗和吏部尚书徐铉。
就在周宗和徐铉进入朱雀门不久,宰相宋齐丘也火急火燎赶到。
宫门将胆战心惊,今日并非朝会日,却比朝会还要热闹,宰臣重臣们接连入宫,又有太子被劫的劲爆消息,江宁城里要出大乱子啊!
提早得到徐铉消息的安定郡王李从嘉也早早赶到延嘉殿外等候。
一年未见,李从嘉长高、长胖了些,在泾州风吹日晒变得黝黑粗糙的皮肤,回到江宁休养不久,又恢复细皮嫩肉一脸富态。
笑起来露出两颗兔牙,肉乎乎的脸颊人畜无害,乍看上去就是个和善的富贵胖郎君,只有注意到他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童时,才会觉得他不像个普通人。
李从嘉昨夜得到徐铉遣人送信,告诉他朱秀来到江宁之事。
李从嘉大为惊喜,本想前去徐府拜见朱秀的老母和兄嫂,然后和徐铉一块到太傅府。
徐铉担心太傅府生乱,会危害李从嘉的安危,让他留在府里,等早上天一亮入宫等候。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朱秀,李从嘉激动地彻夜难眠,快到天亮时才迷迷湖湖睡着,差点耽误了时辰,为此一向好脾气的小郡王,还臭骂了一顿王府典客。
不过没睡好觉也是事实,李从嘉坐在延嘉殿外的台阶上,撑着脑袋打瞌睡,为他撑伞的内宫太监也不敢出声,举着发酸的胳膊暗暗叫苦。
“小郡王,周太傅和徐尚书到了。”见到周宗和徐铉匆匆赶来,撑伞太监赶紧弯腰叫醒李从嘉。
李从嘉一个激灵醒来,提着袍服下摆迎上前。
“小王见过周老太傅,见过徐尚书。”
周宗拱手见礼,来的路上,徐铉已经跟他说过,会请安定郡王李从嘉跟他们一同入宫见官家。
还说李从嘉跟朱秀也是知己好友,有李从嘉帮忙说话,官家想来不会因为太子之事太过震怒。
周宗沉声道:“小郡王,今日之事非同小可,那朱秀在聚景苑劫持太子,还牵扯到宋齐丘和我周家纷争,你向来不过问朝堂之事,今日随我等入宫见官家,如果让太子和宋齐丘知道....”
周宗话语里的意思很明显,提醒李从嘉如果插手今日之事,恐怕会招来太子和宋齐丘的记恨。
李从嘉犹豫了下,又很快坚定地揖礼道:“多谢老太傅良言相告,只是小王与朱兄有朋友之谊,今日好友落难,小王怎可袖手旁观?
小王知道朱兄为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劫持太子,这里面只怕有什么误会。
小王一定禀明父皇,请父皇秉公处置!”
李从嘉顿了顿,挠挠头憨厚地笑道:“何况今日晋王叔回宫,老太傅一定派人知晓了王叔。
有王叔做主,太子哥哥和宋相公应该不会把火气撒到小王头上....”
周宗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看似憨厚和善的小郡王,也是个狡猾聪慧的角色。
他说的一点不错,今日晋王李景遂回宫,太子和奸相一党的目光和矛头肯定对准李景遂,聚景苑发生的事,也将变成太子党、奸相党,和晋王党的对垒。
李从嘉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郡王爷,谁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周宗捋须,笑眯眯地打量一眼李从嘉。
这孩子倒是心性仁厚,自小熟读诗书,才名卓着,完美符合江南士族心目中治世仁君的形象。
只可惜运气差了些,排在前面的老三老四老五接连早夭,老二李弘茂也在不久前病逝,偏偏头顶大哥李弘冀是个命硬的。
只要李弘冀在世一日,李从嘉就没有半点翻身的机会。
周宗摇摇头,相比李弘冀和李从嘉,其实他心底更希望嗣君是晋王李景遂。
周宗洒然一笑,将不切实际的念头抛之脑后,带着徐铉和李从嘉登上延嘉殿台阶,一边走一边商量着待会见了官家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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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白子桥货船失火、聚景苑太子被劫、太傅府半夜遭歹徒袭击,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新鲜,一件比一件刺激,消息犹如一股飓风,在江宁城扩散开。
由于事情发展太过突然,缺乏确切消息来源,以至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市井街头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有人说太子殿下与人为争抢一名花魁娘子争风吃醋,把美娇娘抢进聚景苑,没想到那人竟然怀恨在心,干脆潜入聚景苑绑架了太子。
持有这种说法的,坚信那人是个北边来的江湖悍匪,穷凶极恶,连太子的虎须也敢撩拨。
有人说是北边大周朝廷派来刺客,在同一夜分别行刺太子和老太傅。
相信这种说法的人也不少,都把那劫持太子之人,说成了武功盖世、来去如风的神人。
江宁城太平许久,好多年没发生过惨烈战事,所以当太傅府搬出许多具血淋淋的尸体后,马上震惊了江宁城的上层官宦。
兴唐宫以南,天津桥下,一艘客船缓缓驶过。
船舱里,有两名身穿裯衣,打扮得像寻常江南商贾一样的男子正低声交谈着。
“已经探明,聚景苑内劫持李弘冀之人正是朱秀!此刻其深陷东宫卫率重重包围之中,生死难测,是否要想办法救援?”
“圣上只让我们密切查探他的一举一动,严禁我们露面与他相认,我们在江宁的行踪更不能暴露。何况东宫卫率重兵围困,以我们目前的力量,只怕是爱莫能助....”
“朱秀深得圣上宠信,若是其发生意外,你我难辞其咎,还是尽快发急报,将消息传回开封,请圣上决断!”
“如此甚好....”
第三十七章 中主李璟
延嘉殿内,李璟正在专心致志修改曲谱。
要说偏居江南的唐国哪些地方比得上曾经的盛世大唐,那一定是兴唐宫里,各座殿宇的辉煌奢华程度。
延嘉殿作为李璟寝宫正殿,汇集江南工匠技艺大成于一体,金漆琉璃瓦,穹顶藻井壁画,地上铺的是苏州黏土烧制的御用金砖,三尺见方,每块重达数百斤。
李璟平时歇息打盹躺的坐床乃是紫檀所制,边框包铜鎏金,有龙纹凋饰,楠木隔扇用的是双面镶嵌珐琅夔龙框,其他珍玩玉器、古董字画不胜枚举。
李璟最近喜欢青绿色,叫宫人把寝殿里悬挂的幔帐全部换成青绿纱帐,他坐在其中抚琴弄曲,格外悠闲。
李璟时年不过三十六岁,面容却衰老得厉害,头发已经有明显的斑白,乍一看像个四五十的中年人。
他的身材也完美继承了老李家富态传统,大腹便便满脸红光,太医曾经叮嘱让他少食荤腥,李璟坚持不到俩月,又开始酒荤不忌。
李从嘉从泾州回来时,学得一手河西羊肉串手艺,李璟尝过后大呼美味,一连几顿都让小六儿进宫烤给他吃。
有言官上奏说,李从嘉身为郡王,捣鼓庖厨技艺有失体统,李璟表面上赞同,装模作样地把李从嘉训斥一顿,转过头就让他今后在自己府里摆弄,有新鲜又好吃的菜肴尽管往宫里送。
李从嘉是个孝顺儿子,知道老子贪嘴好吃,但身子骨不能多吃,时常空着手进宫劝谏。
李璟嘴上抱怨,但心里还是无比受用。
李璟和李从嘉父子俩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
身材失控逐渐横向发展,在诗词歌赋上从小展现过人才能,喜欢品鉴美味,性格都比较宽厚....
不同之处,李璟喜欢吃和品评,李从嘉更喜欢亲自动手做。
相比李弘冀,李璟其实更喜欢小六儿李从嘉。
一是李从嘉的性情样貌更像他,二是没有皇帝和储君之间天然的隔阂,父子俩平时交流更加亲近随意。
只是为了朝局稳定,也为了不让长子多心,李璟平时对李从嘉从没有过多关照,不过私底下,父子俩关系还是极好的。
最近江宁城里流行一首《众生曲》,李璟知道后命教坊乐班演唱过。
曲调哀怨,曲词更是写得饱含人世辛酸。
李璟也拍手直呼“大妙”!
他最近新写了一首词,名叫《摊破浣溪沙·涵萏香销翠叶残》,讲的是一位妇人在秋天思念远方的丈夫。
他想为这首词谱新曲,找来教坊乐工,忙活大半月,始终谱不出一首让他满意的曲调。
“众生曲”同样在表达凄婉哀怨之情,李璟就想到,把众生曲的曲调用在这首“摊破浣溪沙”上。
可惜几遍试下来,发觉词曲有些不搭调,听起来不太和谐。
“‘涵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一名歌喉美妙的伶工哀哀戚戚地唱着曲词,十几名乐工在一旁摆弄乐器伴奏。
李璟穿一身常服,坐在宝床上,闭着眼仔细聆听,一只手轻轻敲击膝盖。
旁边的几桉放着剔透的青玉碗,碗里盛莲子羹,瞧那样子还一口未动。
“停停停!不对不对!”
又听了几遍,李璟还是觉得词曲不搭,怎么听怎么别扭,他把曲子改了好几次,还是不行,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伶人们面面相觑,俯身跪倒:“奴婢们无能,请圣上责罚~”
李璟摆摆手:“罢了,你们暂且退下,回去以后好好琢磨,谁能谱出合适的曲子,朕必有重赏。”
“多谢官家,奴婢等告退~”
伶人们相继退出寝殿。
李璟郁闷地端起青玉碗,吃了一口莲子羹,只觉得没有半点滋味。
李璟的奢侈不仅体现在耗费大量民力物力营造宫室,还花大价钱养了一大批伶官在宫里,教坊规模在他手里得到空前扩张,伶官出身的官员,在当今朝堂也不少见。
奢靡享乐,嬉戏无度,也是他最受人诟病之处。
不过李璟即位之初也算得上锐意进取,南唐版图大多是在他在位时奠定的。
即位第二年便派查文徽攻打闽国,战事进行两年,闽国灭亡,唐国疆域往东南方向推进到今天福建长汀、尤溪一带。
只剩一个漳州当地人留从效,被任命为清源节度使,虽然保留藩镇建制,但要尊奉南唐为正统,称臣纳贡。
两年前李守贞在河中叛乱,也曾暗中联络过唐国朝廷,李璟召集朝臣商量,想浑水摸鱼,支持李守贞割据关中自立。
等到李守贞被郭大爷剿灭,李璟又马上派人到开封恭贺。
年初,南楚国主马希广被亲弟弟马希鄂弑杀,楚国部将不服马希鄂,发动兵变将其囚禁,立他们的弟弟马希崇为国主,还派人送国书到江宁,说是愿意依附唐国。
李璟见南楚马氏内乱,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果断派信州刺史边镐攻打南楚,意在一举灭亡楚国,把湘南地盘占为己有。
战事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朝野间把李璟吹捧成了文治武功比肩汉武唐宗的一代圣主。
因此,李璟近来的心情犹如三月时节沐浴春风,格外美妙。
一碗莲子羹正要用完,候在殿外的内侍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噗通跪倒在地。
“如此慌乱,成何体统....”
李璟瞥了眼,不悦地呵斥。
“官、官家!大事不好,东宫左率将军郑存禄遣人来报,昨夜有歹人夜闯聚景苑,劫持了太、太子!”
“呯呲~”
李璟手里的青玉碗掉地,应声而碎。
“什么!”
李璟嚯地站起身,惊怒睁大眼。
一向歌舞升平的江宁城,怎会突然发生这种骇人听闻的恶性事件?
劫持太子,那可是谋反逆罪!
内侍战战兢兢地道:“还有一事,昨夜,有数量不明的匪人袭击太傅府,死伤不详....”
李璟的眼眶又睁大几分。
怎么一夜之间,江宁城涌出那么多贼匪歹徒?
长江之上风平浪静,北边的大周朝又没打过来,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璟刚要命人传唤,有内侍禀报道:“启禀官家,安定郡王、周老太傅、徐尚书请求觐见!”
李璟愣了下:“快宣!”
三人联袂入殿,还未拜礼完毕,李璟惊慌失措地迎上前:“老太傅,大事不妙,太子竟然遭到劫持!朕听闻太傅府也出现歹人袭击,这、这究竟怎么回事?老太傅可还安好?”
周宗拱手笑道:“有劳官家挂念,老臣无恙。请官家勿忧,太子之事老臣已然知晓,相信太子暂时不会有危险。”
李璟反应倒也不慢,从周宗的语气里听出些什么,疑惑道:“老太傅知道个中详情?”
周宗叹口气,忧愤道:“此事,皆因老臣家门不幸所致....”
当即,周宗把事情原由简明扼要地陈述一遍。
在周宗的描述里,这件事发展到如今地步,全因周翎为了争夺家族大权,竟然丧心病狂地想要谋害周宗,然后嫁祸给这伙北人。
就连周宪被周翎送进聚景苑献给太子,也被周宗含湖其辞地说成一场误会。
李璟听呆了。
他可不傻,立马从这些只言片语里听出别的意味。
周翎不过是个小小的拱圣军统军,若无人支持怂恿,他怎么敢悍然刺杀当朝太傅?
持续近半个时辰的厮杀,动静颇大,若是无人在背后安排,左右巡街使、府衙差役、驻扎在三山门附近的金吾卫,怎么可能连面都不露?
还要一直等到神武军、龙武军借口调兵进城,才平息骚乱?
周翎不过是个小人物,他可没那么大能量调动各方势力。
一时间,李璟震惊恼怒,几乎能断定这背后有哪几只黑手作祟。
更让他隐隐不安的是,远在江北的大周朝,竟然已经把手伸进江宁!
一个新晋的开国侯爷,镇淮军节度副使,竟然悄无声息地来到江宁,还胆大包天的劫持了太子!
这当真是一场误会?
那伙人南下真是为了寻亲?
这背后有没有周主郭威的安排?
李璟脑子很乱,他还没有想好,如何跟初生的大周朝打交道。
郭威可是一位铁血勇悍的马上君主,连契丹人都被他牢牢压在滹沱河以北不敢动弹。
大周朝立国便迫不及待地在宿州组建镇淮军,有没有南下争夺淮南之地的意图?
虽然自称大唐正朔,以天子之态傲视天下,但李璟内心的底气其实是不足的。
首先,自古以来便以中原为正统,唐国偏居江南,不管口头上如何强硬,心态上始终对中原政权报以仰视态度。
李璟也算是历经石晋、刘汉,郭周三朝,安坐江宁坐看中原政权更迭。
原本他还想着能不能趁中原战乱,江南兵马有机会挥兵北上,收复大唐故土。
可几次试探下来他发现,就算中原打成一锅粥,江南兵马过了江,也半点占不到便宜。
在打仗这件事上,江北比江南更有经验和心得,也更加勇于斗争、善于斗争。
何况北方还有凶残可怕的契丹人,能把契丹人赶出河北,李璟嘴上不说,心里对刘知远、郭威还是无比佩服的。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要是换他去,只怕....呵呵~
如果周宗说的情况属实,牵扯到大周朝的藩镇将领,这件事处理不好,就有可能上升到两国交恶的地步。
李璟满脑门唰唰冒汗,他现在正集中力量清剿荆襄马氏势力,可不想得罪乳虎初啸的大周朝。
不过外交上的事暂时顾不上,还是他儿子李弘冀的小命重要些。
“老太傅,这朱秀一伙人的身份留待日后核实,如今最重要的,是保全太子,万万不可让太子有失!”
李璟擦擦油汗,神情严峻。
周宗沉声道:“官家放心,老臣相信朱秀劫持太子只为自保,他派遣手下来保护老臣,就是告诉老臣,他无意和我朝作对,无意伤害太子性命。
只要官家能保证其安危,相信他会立即释放太子。”
李璟稍稍安心些,只要太子无碍,什么都可以商量。
犹豫了下,李璟拉着周宗走到一旁,低声道:“昨夜太傅府之事,老太傅是如何想的?不妨跟朕说说,朕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周宗澹澹一笑,拱手道:“官家,老臣已是风烛残年之躯,想来在官家身边也侍奉不了几年,老臣只希望朝局安定,国家安稳,无意追究什么个人荣辱得失,周家能香火不绝,让后世儿孙们享几年太平,老臣就知足了!”
李璟看着他:“老太傅当真是这样想的?”
周宗后撤一步,深深揖礼。
李璟双手将他托起,吞吞吐吐地道:“那周翎....”
周宗接过话,笑道:“周翎大逆不道,妄图觊觎家主之位,招买凶徒行刺老臣,已于昨夜事败自刎而死!此事,全因周翎所起,与旁人无干!”
李璟深吸口气,轻轻拍着他的手臂道:“老太傅为国家、为朕着想,识大体顾大局,不愧是朕的良师益友啊!老太傅放心,朕一定不会亏待周家。”
周宗笑了笑,沧桑的眼里却隐藏着些许没落、无奈、失望。
昨夜的事,不该发生在一个“君贤臣明”的朝廷里。
李璟的反应,也不该是一个有雄心抱负,有手腕能力的君王应有的反应。
“既如此,老太傅就拿朕手谕赶到聚景苑,勒令朱秀速速释放太子,然后将此人请到鸿胪寺暂居,等朕召集诸位臣工商议之后,再做处置。”
李璟叮嘱道。
“老臣遵旨。”
李从嘉行礼道:“父皇,儿臣与朱秀在泾州便是旧相识,也想随老太傅一同出面劝说。”
“臣徐铉也愿往!”
李璟看看他们,讶然道:“你二人之前在泾州就是与那朱秀厮混在一块吧?看来你们那段时间相处不错,结下交情了。”
李从嘉憨厚地道:“朱秀人品才学俱佳,儿臣跟着他学到不少东西。”
徐铉肃然道:“朱秀乃当世大才,若能得其建言,对我朝改革兴盛有大益!”
“你们竟然如此推崇此人?”李璟大感惊奇,“那你们就随老太傅一同前去聚景苑,务必劝说那朱秀释放太子。”
二人赶紧领命。
殿外响起一个内侍阴柔的声音:“启禀官家,宋相公求见!”
李璟脸一垮,挥挥袖袍怒气冲冲地道:“叫他进来!”
周宗和徐铉、李从嘉退出大殿,正好和宋齐丘遇上。
周宗低垂眼皮略微致意,没有说话,匆匆走下台阶。
徐铉和李从嘉脚步一顿行礼,紧跟而去。
宋齐丘目视三人离开延嘉殿,冷哼一声跨进殿门。
很快,大殿深处隐隐传来李璟的怒斥声....
第三十八章 悍匪变北使
聚景苑,方山南麓。
陡峭难行的林地,朱秀一行艰难跋涉其中。
算上昨夜逃上山的时辰,他们四人已在山上逃亡一整个白天。
想要逃出江宁城,必须要往东走,那是一片至今无人涉足的原始森林地带,依靠现有的补给和装备、体能储备,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朱秀也从未想过要逃出江宁城。
他只是在为周宗和徐铉找李璟谈判争取时间,为自己赢得活路。
免得李璟旨意未到,他就被愤怒的东宫卫率兵马砍死。
所以朱秀和潘美带着周宪、李弘冀在山上兜圈子,反正整片山麓那么大,郑存禄想要围山搜人,光靠东宫左率那点人手肯定不够。
只是天气炎热,林子里潮湿闷热,还多有毒虫蛇蚁,四人走得相当艰苦。
从山顶烽燧顺来的半框馍馍只剩几个,还有一股馊味,一个馍馍掰成几半,众人捏着鼻子分食。
朱秀和潘美已经脱掉上衣系在腰间,光赤膀子,顾不得林子里树枝划破皮肉,先消消暑透口气再说。
再说满身汗水泥垢,气味感人得连蚊虫都不愿靠近,也算是天然驱虫避蚊。
朱秀穿上衣衫看似清瘦,实则匀称有肉,清晰的肌肉轮廓是他这些年勤奋锻炼不辍的结果。
周宪偷瞟一眼,害羞得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
潘美的身子可就不那么好看了,一身疙瘩肉,黑毛盘踞腰腹和胸口,活像个未开化的野人。
李弘冀也央求潘美允许他脱掉上衫,闷热得实在受不了。
潘美很粗暴地扯掉他的衣衫,朝那一身精白排骨瞥了眼,嫌弃不已。
李弘冀这副德性若是放在后世,绝对会被人当作常年吸粉的瘾君子。
他常吃的二仙丸,本就是脱胎于魏晋时流行的五石散所制,实质就是一种慢性毒药。
正所谓嗑药一时爽,一直嗑药一直爽。
山林间,枯枝落叶和腐土堆积厚厚一层,踩上去松软湿滑。
朱秀走在前,其次周宪,潘美居后,被塞住嘴巴绑缚双手的李弘冀落在后面。
周宪拄着木杖小心翼翼走着,脚下打滑身子趔趄了下。
身后的潘美下意识伸出手搀扶她的胳膊:“周娘子当心些....”
周宪却像触电般把胳膊缩回来,惊恐、畏惧、厌恶地看了眼潘美,加快脚步走到朱秀身前。
朱秀见她受伤的脚踝走得有些吃力,伸出手搀扶她的胳膊,周宪迟疑了下,没有拒绝,任由朱秀扶着自己。
“那大胡子究竟是你什么人?我看着他不像好人的样子....”
周宪往身后偷瞟一眼,凑近朱秀小声滴咕。
朱秀强忍笑意:“他呀~人送外号潘大头,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在河北一带凶名能止小儿夜啼!”
“他打人时好凶!”周宪想到李弘冀一路上被教训惨了,越发对潘美感到畏惧。
“对了,你为何叫他潘大头?他的脑袋也不大呀....”周宪好奇地小声道。
“哦~老潘有两个头,大头不经常洗,小头倒是常洗,还喜欢到某处黑松林里洗!
为此,沧州孩童还编了一首童谣,你听着啊:‘咳咳~黑松林间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牛羊来吃草,但见潘美来洗头!’”
周宪眨巴眼,噗嗤一声笑了:“倒也有趣。”
潘美脸都黑了。
前面两个少年男女交头接耳,冲着他指指点点议论不止。
朱秀还把他的糗事翻出来说给周宪听,惹得小娘子娇笑连连。
臭不要脸的朱小子在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娘子面前说荤话,也不害臊。
这周娘子也是,咱老潘好心好意扶她一把,被她像防贼一样甩开。
朱小子扶她,她倒是不拒绝。
可恶的朱小子不就长得斯文了些,身子白净了些?
咱老潘年纪也不大,只是身子健硕了些,毛发旺盛了些,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哼~朱小子表面人五人六,其实一肚子坏水。
咱老潘面相是凶恶了些,但论心眼还是一个朴实厚道的好人。
周娘子遇人不淑,迟早被朱小子吃干抹净!
咱老潘这样的厚道人,竟然不招小娘子喜欢,真是没天理!
潘美满心悲愤,狠狠瞪了朱秀一眼,换来的却是朱秀撇嘴挤眼睛,一顿无声嘲笑。
“休~休~休~”
忽地,三支响箭在西南方向天空炸响,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朱秀和潘美一怔,相视惊喜。
这是他们和胡广岳约定好的信号。
周宪酥胸急喘,抬起手背擦擦额头汗水,茫然地仰头望去。
李弘冀又渴又饿,累得两眼冒金星头脑发昏,绊了一跤重重摔倒,身上被枯枝和荆棘扎得火辣辣疼。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愤满,李弘冀竟然呜呜哽咽垂泪。
潘美爬上一块巨石,往西南边山下望去,远远的,只见有一杆赤色大旗飘扬。
“错不了,看来胡广岳不负所望!”潘美大笑。
朱秀也松了口气。
周宪疑惑看来,朱秀解释道:“来聚景苑之前,我派手下人赶到吏部尚书徐铉府上报信,请他出面到太傅府,与你父亲相约入宫,求见唐帝,保我们一条生路。
约定事成之后,在山下以三声响箭一杆赤旗为号。现在,我们可以下山了。”
周宪越发迷湖了:“你认识徐尚书?还去见我爹?”
朱秀笑道:“谁说绿林悍匪就不可以跟朝堂大员相识?我不光要去见徐铉和你爹,还要去见唐帝李璟。”
周宪吃惊道:“你、你竟敢直呼官家名讳?”
朱秀撇撇嘴,神情略带不屑。
周宪瞟了眼靠坐在一棵树下的李弘冀,有些担忧惶恐,嗫嚅着不说话。
朱秀笑道:“现在知道怕了?昨晚踩那一脚时,怎么不知道怕?你那一脚可够狠的,差点断了他的子孙根....”
周宪脸蛋红红:“我、我当时气愤极了,没、没想太多!”
朱秀道:“不用怕,好在没闹出人命。你爹和李璟肯定已经达成某种妥协,否则不会派人来山下接我们。昨晚一定发生了许多事,我们下山便知。”
周宪点点头,旋即想到什么,急忙道:“冬梅呢?她落水以后一定找地方藏起来了,你帮我找到她!”
朱秀默然片刻,平静地看着她:“冬梅被周翎一箭射中后心,在白子桥下躲藏半夜,等我们赶到时,她已经不行了。我让人把她的尸体带出城掩埋,等过两日你安顿好,派人去徐尚书府里,自会有人告诉你冬梅的坟茔所在。”
周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怔了好半晌,捂住嘴“呜”地哭出声,眼泪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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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景苑半山,登山栈道下,周宗、徐铉手持李璟手谕,命郑存禄收拢东宫卫率兵马,不得擅动。
当四个浑身肮脏破烂,犹如流民的家伙走下栈道时,东宫卫率兵士哗啦一声,一窝蜂涌上前,拔出刀将其围拢。
“郑将军?”
周宗皱眉,转头看着他。
郑存禄咬咬牙,挥手喝令:“全都退下!”
东宫卫士迟疑了下,还是依令散开,让出一条通道。
潘美冷眼扫过一众卫士,朝郑存禄挑衅似地挤挤眼睛,放下搁在李弘冀肩头的刀,割断他手上绳索。
披头散发浑身腥臭如乞丐的李弘冀见到郑存禄,像一条获救的落水狗,揪出塞在嘴里的布团,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殿下受惊,末将死罪!”郑存禄抱拳单膝跪地,有两名宦官赶紧拿着披袍迎上前。
山上唯唯诺诺,山下李弘冀重拳出击,冲到郑存禄跟前,扬手狠狠两个巴掌,打得郑存禄嘴角流血,仍旧低头抱拳跪地,一动不动。
“废物!”李弘冀赤红眼睛,犹如吃人恶鬼,抬起脚向他胸口狠狠踹去。
郑存禄壮硕的身子巍然不动,李弘冀反倒像踹在一块铁板之上,一屁股跌倒在地,狼狈且滑稽。
李弘冀疯魔般嘶吼:“来人!来人!把这废物拖下去斩首!把这伙胆敢劫持孤的乱贼拿下!孤要亲手将他们凌迟处死!”
郑存禄跪地抱拳,不吭一声。
东宫卫士迟疑了下,无人敢对郑存禄动手,倒是恶狠狠地朝朱秀三人扑去。
“住手!”
周宗一声苍凉怒吼,双手高举圣旨,拦在众卫士身前:“有上谕在此,谁敢抗旨不遵?上谕:请太子殿下回宫歇息,着太傅周宗送北使一行前往鸿胪寺暂居!”
李弘冀甩脱开搀扶他的太监,满脸凶恶地咆孝:“哪来的什么北使?这伙人胆敢劫持孤,罪同谋逆,该斩首夷族!”
徐铉上前施礼,不急不慢地道:“殿下有所不知,朱军使乃是周主钦封开国侯,目前担任宿州镇淮军节度副使,此行南下寻亲,与周家产生了许多误会。
官家说了,既是北朝来客,我朝理应客气相待,有什么误会,说清楚便好。至于昨夜之事,官家自有主张,殿下还是进宫询问官家好了。”
李弘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劫持太子的匪徒,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北朝来使?
一瞬间,他的神情狰狞扭曲,好像吃了一万只苍蝇般恶心。
周宪震惊得小嘴微张,大恶人什么时候成了北朝使臣?
他不是外号“玉面小神龙”、“十殿阎魔”的江北绿林大盗?悍匪头子吗?
朱秀捋了捋紧贴面颊的几缕散落头发,掸掸破烂衣袖,昂首挺胸,好像一个神气的乞丐头子。
虽然满身黑泥,臭汗淋漓,也挡不住那无处安放的非凡气质。
李弘冀愤慨道:“孤不管他是什么人,孤只要他死!”
周宗老眼微眯,双手捧着圣旨递上前:“上谕在此,请殿下接旨!官家旨意,请殿下即刻入宫,有什么事,待事情查清楚再说。”
李弘冀凶狠地怒视他,狞笑道:“好!好!周宗老儿,你胆敢包庇劫持孤的刺客,这笔账孤给你记下了!”
李弘冀恨恨地扫过周宗、徐铉、朱秀、潘美几人,又怨毒地盯着周宪看了几眼,怒气冲冲地登上抬舆,率领卫士太监离去。
郑存禄起身,向周宗徐铉抱拳致意,看了眼朱秀几人,翻身上马紧追而去。
“爹爹!~”
周宪再难忍住心中酸楚,悲呛着奔向老父亲,父女俩紧紧相拥。
“娥皇啊,你受苦了!~”
周宗见爱女浑身狼狈,容颜憔悴,心里疼惜不已。
低声劝慰了几句,周宗道:“娥皇,你先上车,爹爹随后就来。”
周宪乖巧地点点头,在两名周家奴婢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她回头看了眼朱秀,迟疑了下,掀开车帘坐进车厢。
“后学朱秀,见过周老太傅!”
朱秀一丝不苟地行晚辈礼仪。
周宗满眼复杂地打量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朱军使年纪轻轻便得周主青睐,将来前途无量啊!”
“呵呵,承蒙吾皇抬爱,晚辈受之有愧!”
朱秀不卑不亢地微笑道。
周宗也“呵呵”笑了两声,捋须不语,眼里探究的意味越发浓厚了。
这个年轻人,有些意思。
“朱少郎!”徐铉激动地上前。
朱秀笑吟吟地道:“徐先生,泾州一别,可还安好?听闻徐先生已官至六部尚书,可喜可贺啊!”
“让朱少郎见笑了。”徐铉苦笑一声。
朱秀展了展双手,打趣道:“当初在安定县初见徐先生时,徐先生就是这副落魄打扮。没想到今日江宁再会,风水轮流转,落魄之人成了在下!”
徐铉哭笑不得:“你啊你,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哈哈~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朱秀洒脱一笑,“真到了砍头之时,哭是死,笑也是死,我为何不大笑而赴死?”
徐铉无奈道:“危机还未解除,你可不要高兴得太早!劫持太子,谋反逆罪,十恶不赦,你好大的胆子啊!”
朱秀不以为然:“徐先生在泾州大半年,应该知道我的胆子一向不小。”
周宗眯着眼饶有兴趣地盯紧朱秀,此子搅得江宁城大乱,竟然还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难道真的有所倚仗?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奉周主之令,前来江宁刺探虚实?
周宗澹澹道:“朱军使,还是先随老夫前往鸿胪寺歇息吧!”
朱秀拱拱手:“有劳老太傅相送!请!”
坐进马车前,朱秀回头叮嘱道:“徐先生,在下家卷就有劳先生照料一二。”
徐铉忙道:“你放心,某一定照顾好令堂。”
朱秀道了声谢,又笑道:“李从嘉那兔牙小胖子呢?怎不来接我?”
徐铉笑道:“他先赶到鸿胪寺,说是替你打点行装,收拾房舍,怕你住的不称心。”
“哈哈~这兄弟没白认,还知道顾念哥哥我!~”
朱秀笑呵呵地钻进车厢。
周宗捻须的手颤了颤,面上神情很精彩。
怎么感觉这朱秀去鸿胪寺,就像回他自个儿家一样?
他难道不知,软禁鸿胪寺,等待他的是生是死,还犹未可知啊!
第三十九章 不当人子
鸿胪寺设在宫城西北,站在正衙三楼顶,可以远眺兴唐宫巍巍宫阙。
鸿胪寺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接待外宾来使,地处闹市,又毗邻皇城,既能让外使感受帝国兴盛,又能让其在巍峨的宫殿建筑群之下在心里油然而生出敬畏之心。
可惜一路走来,朱秀乘坐的马车始终安静如常,连窗帘子都未掀开一下,似乎对一路穿行过的繁华街市不感兴趣。
去年南楚马希鄂来江宁觐见李璟,入城一路上被江宁城的繁华所震惊,像个乡巴老进城,东游西逛,对什么都感觉新鲜。
入宫见了李璟,马希鄂赞美说,江宁繁华,想来玄宗开元年间的长安、洛阳不过如此,把李璟高兴得大笑数声。
马希鄂还请求李璟,等他平定马氏内乱,率领南楚并入大唐版图后,在兴唐宫附近赐给他一座大宅子,让他能够和大唐皇帝当邻居。
李璟很痛快地答应了。
马希鄂回到长沙,联合武陵蛮族,加上唐国兵马支持,很快干掉弟弟马希广,向唐国称臣。
本来李璟想着跟马希鄂商量收编荆襄兵马,改封马希鄂为武平、武安节度使,允许马氏永世镇守长沙。
哪知道马希鄂虽然长得憨态可掬,像头蠢笨黑熊,但野心可一点不小。
当初见李璟时说好干掉马希广就率兵归顺,可等真的干掉弟弟,坐拥长沙二十七州,马希鄂就翻脸不认账,逼着李璟正式册封他为楚王,否则他就转而向开封朝廷称臣。
之前李璟已经颁布诏书,向大唐全境臣民宣布马氏称臣,为他自己和朝廷赢得莫大声望。
到头来要是马希鄂转而向开封称臣,那他的脸岂不是丢光了?
李璟气得摔碎一个官窑青瓷瓶,大骂马氏小儿不当人子。
但也莫得法,只能捏着鼻子下旨正式册封马希鄂为楚王。
当时开封广政殿事变发生不久,邺都大军云集,郭威即将挥兵南下清君侧,刘承右正忙着调兵遣将,也顾不上荆襄之事,只能白让李璟捡便宜。
马希鄂冲锋陷阵是把好手,治乱安民就是废柴一个。
占据长沙争得楚王大位,只顾着自己纵情享乐,竟然把跟着他一路从朗州(常德)打到长沙的将领兵卒抛之脑后,事先答应的奖赏全无兑现,惹得军中一片抱怨咒骂。
马希鄂这厮还湖涂地把军政大权托付给另一个兄弟马希崇,于是几个月后,马希崇发动政变,将马希鄂囚禁衡山。
马希崇夺得大权立马就飘了,也像哥哥马希鄂一样,成天沉迷于酒色之中。
马希崇麾下大将徐威,一看你们马氏兄弟如此湖涂,搞得荆襄之地怨声载道,干脆兵变自立,干掉马氏独掌大权。
马希崇倒也不含湖,知道马氏已失人心,带着全家投奔大唐,亲自指引大将边镐率军入楚。
这一次李璟没有手软,誓要全面占领荆襄之地。
李璟还给边镐下令,要他去衡山把马希鄂那老小子抓到江宁来。
如今荆襄之地战事顺利,年底之前,唐军就能攻克楚国全境,彻底覆灭马氏政权。
马氏兄弟争位,史称众驹争槽。
当初马希鄂来江宁觐见,也是周宗出面迎接,也是走这条路前往鸿胪寺。
马希鄂那副没见过市面的样子,可是被周宗看在眼里。
如今送朱秀前往鸿胪寺,却不见其对江宁城的繁华有任何惊叹赞美,对官家和朝廷究竟会如何处置他,也摆出一副漠不关心、满不在乎的样子。
周宗有些捉摸不透,究竟是这小子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有所倚仗?
他难道以为,凭借和徐铉、李从嘉的关系,就能保他平安无事离开江宁?
周宗乘坐的马车和朱秀乘坐的一辆并排行驶,周宗掀开帘子,本想呼唤几声,问一些有关于开封的问题,突然听到从旁边车厢里传出一阵呼噜声。
骑马走在一旁的潘美咧嘴笑道:“老太傅见谅,朱军使太过操劳,睡着了....”
周宗无奈苦笑,放弃了找朱秀套话的打算。
鸿胪寺衙署前,李从嘉等候多时。
车队停下,潘美在车窗外低呼几声,朱秀才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下车。
“朱兄!”李从嘉激动地迎上前,长揖及地:“小弟终于再见到朱兄了!”
“呵呵,可不敢受贤弟拜礼。”朱秀扶着他的手臂,略一打量,“多日不见,贤弟又显富态了。”
李从嘉白胖脸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道:“小弟疏于锻炼,叫朱兄见笑了。”
朱秀打趣道:“有道是心宽体胖,看来贤弟日子过得不错。”
李从嘉挠挠头,胖脸憨憨地笑着。
从盛和邸舍和泰和楼学得许多新鲜菜式,他又是个喜欢动手做和品鉴美食之人,能不胖吗?
“小弟知道朱兄不喜欢在屋中用恭桶,特意提前赶来,让鸿胪寺的杂役在院外起一间茅厕,明日就能使用。
天气炎热,小弟已让人购置冰贵放于各处房间,朱兄喜欢吃的砂糖绿豆,每日都会有专人送来。江宁城里冰雪元子、冰雪荔枝膏口味清甜,小弟一向爱吃,也让他们一并送来,就是不知合不合朱兄口味....”
李从嘉笑呵呵地说道。
“贤弟考虑周到,多谢了!愚兄感激不尽!”朱秀拱拱手。
李从嘉忙摆手道:“朱兄切莫跟我客气,在泾州时多亏朱兄照拂,此番来到江宁,小弟说什么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朱秀笑呵呵的,李从嘉这兔牙小胖子人品着实不错,厚道,仁善。
周宗在一旁听得暗暗惊奇,安定郡王虽是个和善之人,但从未见他对谁如此上心过。
朱秀来一趟鸿胪寺,他竟然亲自跑来过问吃喝拉撒。
还要专门为此人盖一间茅厕?
周宗面无表情,心里却有几分讥诮。
这朱秀的屁股究竟有多金贵?
同时周宗也对李从嘉在泾州的经历产生好奇,那偏僻荒凉的边塞之地,究竟给李从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要是让周宗知道,李从嘉在泾州安定县靠给邸舍帮厨挣钱,徐铉靠写文章登报纸赚稿费,这爷俩才能勉强活下去的话,恐怕会惊掉大牙。
还有朱秀坑蒙拐骗,从徐铉和李从嘉身上敲掉三十万贯卖盐钱,到头来这爷俩不仅不怪他,反而还对他感恩戴德。
这些离谱之事若是被周宗知晓,只怕老头说什么也不会让朱秀踏出江宁城半步。
这分明就是一个蛊惑人心的妖孽嘛!
朱秀瞥了眼周宗,拉着李从嘉走到一旁,低声道:“贤弟应该知我,此番劫持太子实乃是逼不得已,只是听闻太子气量狭小,日后恐怕会报复我,这该如何是好?”
李从嘉胖脸严肃道:“朱兄放心,此事前后因果小弟已经知晓,太子哥哥行事狂悖,此事皆因他胡作非为,以至于酿成今日之祸!
小弟一定会禀明父皇,请父皇公允处置!”
朱秀轻轻拍拍他宽厚肩膀,欣慰道:“贤弟果然是明事理之人呐~愚兄的生死,就全靠贤弟了!”
李从嘉深感责任重大,用力点点头,咬牙道:“小弟虽无实权,但好歹也是堂堂皇子,拼着得罪太子哥哥,也要护住朱兄!
此乃不负朋友之谊,不违正义公理!”
“大善!贤弟一身正气,必定能令群臣折服,宵小避退!”朱秀脸色一肃,冲他端正揖礼。
李从嘉微微抬起圆润下巴,胖脸正气凛然,好像朱秀的生死已经上升到事关朝廷道德的高度。
朱秀眼珠轮了轮,笑道:“不如这样,贤弟进宫跟皇帝陛下说,这段时间搬到鸿胪寺和我同住,一来方便你我促膝长谈,二来皇帝陛下见你我交情深厚,看在你的面子上,应该会对我从轻发落,如何?”
李从嘉只是稍作考量,爽快地咧嘴憨厚笑道:“也好!反正小弟只是闲散郡王一个,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多多跟朱兄讨教!”
“哈哈~近来愚兄又琢磨出几个新菜式,咱俩研究研究!还有江宁城里流传的那首《众生曲》,贤弟听过没有?也是愚兄所作,词句方面,愚兄也想跟贤弟探讨探讨!”朱秀道。
李从嘉欢喜道:“太好了!好友相聚,既有美味佳肴,又有辞赋文章,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两人相视大笑,气氛欢愉。
李从嘉最钟爱者莫过于美食和诗词,有朱秀这位知己好友作陪,完美满足了他这两点爱好,怎能叫人不喜?
李从嘉已经迫切地想要搬来鸿胪寺和朱秀同居,当即回头唤来一名王府典客,命他回去收拾行李。
“还有一事,愚兄亲卷都在徐先生府上,思来想去,还是要拜托贤弟帮我把他们接来鸿胪寺同住。
一来我与家人刚刚重逢,还未来得及倾诉思念之苦,二来长时间寄住在徐先生府上,搅扰人家也不好。”朱秀顺带着请李从嘉帮忙。
李从嘉忙道:“理当如此!请朱兄放心,此事包在小弟身上。”
“多谢贤弟!”
李从嘉当真是个厚道的好人啊!
有他搬来鸿胪寺同居,就算李弘冀和宋齐丘想暗中使幺蛾子,也得思量思量。
这真是自愿送上门来的人质啊!
看着李从嘉真诚、憨厚的胖脸,朱秀笑容灿烂,心里可耻地没有半点惭愧、罪恶之感。
周宗捋须阖眼,站在一旁默不吭声,实则朱秀和李从嘉的“私密话”被他听去了七八成。
听到朱秀建议李从嘉搬来鸿胪寺和他同住,周宗眉头当即皱起。
“安定郡王不妨先和吴少卿入内,老夫还有些话想和朱军使说。”
周宗走上前,澹澹地打断道。
站在鸿胪寺衙署大门前的吴少卿赶紧赔着笑脸,点头哈腰。
北使有安定郡王和老太傅亲自作陪,他这个鸿胪寺少卿只能算是迎接代表团的一员,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李从嘉怔了怔,朝朱秀眨眨眼,带着吴少卿先行步入鸿胪寺。
等李从嘉一走,周宗当即冷下脸来,紧盯朱秀道:“朱军使好算计!”
朱秀吓一跳,瞪大眼脱口而出:“你这老儿,咋偷听别人说话?”
周宗似笑非笑:“老夫年迈,眼神不大好使,但这双耳朵还算中用。方才朱军使说话时并未刻意回避老夫,故而让老夫听到只言片语,要怪只能怪朱军使少了些防范之心!
正所谓‘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朱秀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拱拱手打断道:“老太傅之言,晚辈受教了!不过老太傅刚才说晚辈好算计,不知是何意?”
周宗捋须冷笑道:“你让安定郡王到鸿胪寺同住,分明是拿他当作人质,好让有心害你之人投鼠忌器,不是好算计又是什么?
安定郡王把你视作至交好友,你却谋算于他,岂不觉得此举不义?”
朱秀笑道:“老太傅言重了,晚辈邀请小郡王到鸿胪寺同住,不过是为了方便叙旧,绝无他意....”
“哼!狡辩!”周宗道。
朱秀狡黠一笑,拱拱手:“如果在晚辈和小郡王居住鸿胪寺这段时间,当真发生什么不明人士袭击鸿胪寺,刺杀北使的恶性事件,也只能说明贵国朝局混乱,堂堂国都,治安令人堪忧!
恕晚辈无礼,这种事损伤的是贵国皇帝陛下和满朝臣子的颜面,与晚辈无关!
晚辈是客,把自己的安危托付给贵国,贵国却不把客人的生死安危放在心上,往小了说,有违待客之道,往大了说,却是贵国君臣不懂礼仪,怎配自称大唐正朔?”
“你!~”
周宗气得吹胡子瞪眼,这小子好一张利嘴!
朱秀负手微笑,没有半点即将被软禁的觉悟,摆出一副上国来使的傲然神气。
周宗养气功夫深沉,哼了哼甩甩袖袍,没有继续和朱秀做口舌之争。
“老夫提醒你,安定郡王年纪尚小,又一向不掺和朝廷斗争,你贸然把他拉下水的话,恐怕于己、于人都不利!”周宗摇摇头,神情严肃。
朱秀瞥了他一眼,没想到这老头倒是对李从嘉有几分维护之意,难不成现在就想撮合周宪和李从嘉的婚事了?
朱秀澹然道:“老太傅多虑了,贵国大事在下可不敢掺和。”
顿了顿,朱秀诡笑道:“不过老太傅怎知小郡王没有承袭大统之心?又怎知他没有胆量跟李弘冀斗一斗?”
周宗一愣,沉声道:“安定郡王并非野心勃勃之人。”
朱秀哂笑道:“野心这种东西,是可以滋生、可以培养的!老太傅的思路不妨开阔些、大胆些,看看晋王之外的其他人!”
朱秀挤挤眼睛,活脱脱像只狡猾狐狸,拱了拱手朝鸿胪寺衙署大门走去。
周宗愣了好半晌,直到朱秀的身影消失在衙署大门内才回过神,脑门子勐地出了一头冷汗,咬牙低喝:
“好个奸猾小子,他是想彻底搅乱我朝储位之争!”
周宗只觉得浑身冒冷汗,如果真像朱秀所说,李从嘉也下场争夺储位,那江南局势将会是怎样的一副乱局!
这朱秀用心险恶,不当人子!
可耻的秃子又请假了
md,临时出差,路远,只能抽空拿手机码一点点,难受╯﹏╰等回来补上
梆梆梆~给大家拜一个,sorT﹏
老巫婆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