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命不该绝
周宗收回思绪,怒视周翎,恨恨地道:“有一伙北边来的强人,自称是那朱姓佃户的亲戚,去到板桥店寻亲,得知你派人把那朱姓佃户一家抓回江宁,便对我周家记恨在心!
恰逢娥皇瞒着老夫私自出城游玩,在板桥店码头与那伙强人相遇,知晓了娥皇的身份,设下陷阱把娥皇强掳了去!
劫匪放周仝回来报信,扬言若是那朱姓佃户一家有毫发损伤,娥皇就再也回不来了....”
周翎睁大眼,又惊又怒:“好大胆的匪人,竟敢惹到周家头上!叔父可知匪人下落,侄儿这就带兵将其剿灭,救出娥皇!”
周宗脸色阴沉,愤恨道:“这伙人布局缜密,用蒙汗药迷倒周仝和府上护卫后,带着娥皇和她的婢女冬梅消失无踪。他们既然要救人,一定会来江宁,只是江宁城如此大,百姓十数万,匪人们抓了娥皇藏匿其间,犹如滴水入江河,如何寻找?”
“那就上禀朝廷,请官家下旨全城大索!”周翎想都不想叫嚷道。
周宗恼火道:“动静闹大,匪人狗急跳墙,岂不危及娥皇性命?况且此事乃周家丑闻,如何能闹得满城皆知?”
周翎恶狠狠地道:“侄儿究竟要怎么做,请叔父示下!总之,决不能轻易放过这伙匪徒!”
周宗沉吟片刻:“为今之计,只有先按照匪人吩咐,保住那朱姓佃户一家的性命,然后再想办法与他们接触,商量换回娥皇。保证娥皇不受任何伤害是最重要的。”
周翎目透凶光,狞笑道:“不如就来个将计就计,用那朱姓佃户一家当作诱饵,引匪人上当,然后将其一网打尽!”
周宗冷冷地盯着他:“不管你怎么做,要保证不能伤害娥皇分毫!此事因你而起,老夫希望你尽全力办妥!”
顿了顿,周宗又沉声道:“如果你还自认是周家人,认老夫这个叔父的话....”
周翎拍胸脯道:“叔父说的哪里话?我周翎能有今日,全赖叔父提携,周家荣辱便是我周翎荣辱,为自家人效力,周翎万死不辞!”
周宗脸上勉强露出一丝欣慰,捋捋须道:“你能如此想,也不枉老夫将你带在身边教导多年。”
周翎趁机露出些讨好笑意:“叔父,宰相宋齐丘如果知晓此事,一定会仗义出手,助我们救回娥皇!宋齐丘有调兵之权,有他相助的话,事情会好办许多....”
没等他说完,周宗脸色一变,呵斥道:“你休想借此机会拉近老夫与宋齐丘的关系!宋齐丘纵容‘五鬼’把持朝政,排除异己,怂恿太子迫害晋王,搞得朝局不稳,动荡四起,老夫恨不能将其押往永陵,当着先帝陵寝问问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对不对得起先帝驾崩时对他的殷切重托!?”
周翎讪笑着往后退了几步,不敢再劝说。
周宗怒气未消,叱道:“老夫奉劝你一句,你周翎首先是周氏子弟,其次才是宋齐丘的妹夫!莫要事事追随那宋齐丘,犯下倒行逆施之大罪,最终惹得天怒人怨,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周翎面皮颤了颤,强忍住怒火,抱拳低喝道:“侄儿谨遵叔父教诲!”
周宗摆摆手:“退下吧,赶快去准备,妥善安置那朱姓佃户一家。”
“侄儿告退,有任何消息,侄儿再来禀报叔父!”
周翎大踏步离开厅室,匆匆出府而去。
周翎刚走,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华服男子急匆匆赶来,观其相貌,与周宗颇有几分相似,正是周宗二子周敏和三子周剡。
二人虽是满脸惊惶,见了周宗还不忘恭敬揖礼。
“父亲,听周仝禀报,说是娥皇在板桥店被匪人所掳,此事当真?”
周敏急切地询问道。
周宗叹口气:“你二人知晓便好,不可再告知旁人。”
周敏和周剡脸色大变,如此说来小妹当真落入匪人之手!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老三周剡面如死灰,喃喃自语,当即就红了眼睛,哽咽垂泪。
周敏焦急道:“孩儿这就写信,请兄长回来!”
周宗无力摆摆手:“大郎远在和州,此事用不着惊动他,况且即便他回来,又能帮上什么忙?”
周敏焦急万分,却想不出应对之法,只顾着唉声叹气。
周宗瞥了眼两个儿子,苦笑摇头。
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周端在和州担任节度判官,性格懦弱,才能平庸。
二子周敏受他荫庇,得了个从五品朝请大夫的虚衔,平时负责打理周家名下十三家船行生意。
周敏倒是时常在外与人打交道,只是他喜好玩乐,留恋风月,常常挥金如土,在江宁城得了个风流多金的美名,备受欢场娘子追捧。
可真要遇上什么事,周敏也无能为力。
三子周剡是个典型的江南文士,精通琴棋书画,在翰林院担任画待诏,最近还迷上钻研佛经。
三个儿子在仕途上都没有什么进取心,为官的才能都比较平庸。
好在三子虽长在富贵之家,倒也没沾染顽劣习性,性格都比较平和,讲究与人为善。
这也让周宗感到些许欣慰。
反正积攒的家业足够儿孙们享用一世,靠着宗亲故旧的庇护,也能保证周家富贵延续。
最让周宗欣慰又寄予厚望的,就是爱女周宪。
论聪明才智,她远胜三位兄长。
论相貌,她更是江宁城中有名的美人。
只可惜她是女子之身,能为周家带来助益的,只有她的婚事。
周宗早就想好,要用周宪的婚事,为周家寻一门强有力的臂助,既为爱女寻一位靠得住的丈夫,也为周家的富贵再添一份保障。
周宪被掳,事关周家名声和女儿家的清誉,周宗自然不能让太多人知晓此事。
周宗沉声道:“你二人务必对此事守口如瓶,不许透露分毫,羊装不知情就好,其他的自有为父做主。”
周敏和周剡急忙下拜:“谨遵父亲吩咐!”
周敏道:“孩儿这就回去,让各船行艄公头子暗查这几日进出江宁的船只,看能否找到劫匪行踪。”
周剡哽咽道:“孩儿也会日夜诵经念佛,祈祷菩萨保佑娥皇平安!”
“退下吧~”
周宗挥挥手,疲倦地闭上眼。
二人不敢搅扰,蹑手蹑脚地离开厅室。
过了会,厅室里响起一声疲惫、无奈的叹息。
周宗双眸布满血丝,神情苍老疲态满满,他已是古稀高龄,本该颐养天年,奈何家族中后辈子弟不成器,时局又波诡云谲,为偌大家业保驾护航,不得不以年迈之躯费心操劳。
若是周宪能早日出嫁,用联姻为周家寻得助力,或许就能为他减轻肩头的担子....
“此事,要不要禀报晋王,请晋王出面协助?”
周宗喃喃低吟,犹豫不决。
“罢了,还是先不要惊动晋王为好....”
最终,周宗还是决定先不要节外生枝,如果能用周家的力量解决此事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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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子大街,江宁府衙大牢。
狭长的走道,阴暗潮湿的牢房,几名身穿皂衣公服的狱吏提着装有牢饭的木桶,一边说笑着,一边从各间牢房前走过,隔着木栅栏把水和食物发放给囚犯。
两间相连的牢房内,朱武独居一间,隔壁关押着杨巧莲和吴友娣。
短短几日工夫,朱武瘦削了一大截,满脸胡茬,披散头发,靠坐着土墙,神情呆滞迷茫。
他身上的褐色粗麻囚衣血迹斑斑,刚来那日,被这群凶狠的狱吏扒光,狠狠抽了十几鞭子,说是不问缘由,所有押进牢房的犯人一律如此。
杨巧莲和吴友娣也被各自抽了五鞭子。
那牛皮鞭子打在人身上皮开肉绽,朱武身子骨壮硕倒还挺得住,只是皮肉绽裂流血,牢房里又闷热潮湿,几日下来伤口难以结痂,化脓发炎,还散发阵阵恶臭。
吴友娣上了些年纪,身子吃不消,进牢房当晚就高热不退,杨巧莲强忍伤痛守在一旁照料。
一墙之隔,朱武却无能为力,只能听着老母痛苦低吟,忧心如焚,吧嗒吧嗒掉眼泪。
也许是老天爷可怜这一家子,躺了两日后,吴友娣的高烧竟然渐渐消褪,只是还有轻微发烫,浑身虚弱无力,但一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狱吏见了也咂嘴称奇,原本他们可是准备在吴友娣死后,把她的尸体连夜抬出牢房。
朱武被押往江宁的途中,才听那伙周家护卫说,原来是有人告密,泄露了他们将要出逃的消息。
周家管事早早发下话来,凡是检举出逃者,一次赏钱五贯。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难怪他们前脚刚准备走,后脚就被人告到周家。
刘栓子兄弟因为反抗,已经被周家护卫当场击杀,割下脑袋挂在马鞍钩子上,走到江宁时,几颗人头已是生蛆腐臭不已。
朱武已经没心思细想,究竟是谁暗中告密,他现在唯一乞求的,就是老天爷开眼,能让他侥幸逃脱的一双儿女活下去。
“娘,是儿不孝,连累您老人家了!”
朱武声音嘶哑,抹着泪低声道。
吴友娣就躺在牢门墙边,听到儿子的声音,缓缓睁开眼,沙哑道:“娘老了,不中用,死了也没啥,还能早日去见你那短命的爹,和你弟弟,我可怜的秀哥儿....你们两口子命苦,要陪着我老婆子砍头....就是不知,亮娃子和大丫咋样了....”
想到下落不明的一双儿女,杨巧莲捂住嘴强忍住哭泣声,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
朱武咬咬牙,抹了把眼泪道:“娘放心,亮娃子既然带着大丫逃走,以他的机灵劲,一定能活下来!这该死的世道,总不至于叫人绝了后!”
“咳咳~”吴友娣缓缓阖眼,喃喃自吟,“是啊~是啊~希望他们活下来,看到天下太平的一日....”
“朱武!吃饭啦~”
两名狱吏提着木桶走到牢房前。
“哟~吴婆子命真够硬的,还没死呐!”
两名狱吏往牢房里瞥了眼,嬉笑道。
“今儿是个好日子,吃完这一顿,你们就等着安心上路吧!”
狱吏嬉笑着,隔着木栅栏塞进一大碗白饭,一碗清水,白饭下面竟然还有一块用白水煮过的肥肉,两片萎黄菜叶。
朱武捧起碗快大口扒拉着,腮帮子撑得胀鼓鼓,冷冷瞥了眼两名狱吏,压下眼皮,以免凶狠的目光为自己招来狠毒报复。
杨巧莲颤抖着手捧起碗快,忍不住哭出声来。
吴友娣勐地睁开眼,低喝道:“哭个甚!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吃饭!”
杨巧莲呜咽着用力点点头,扶起婆婆靠着墙壁,往吴友娣嘴里喂了一大口,自己又扒拉一口,一边垂泪一边用力咀嚼着。
两名狱吏讥诮道:“你们这一家子还真是命不好,当谁家的佃户不好,偏偏要当那周统军家的!谁不知道那周统军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罗!
出逃也就罢了,还被人告密,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惨啊~”
“法曹老爷已经钩了你们三人的名册,未时三刻就要押赴菜市口斩首,一家子同时上路,倒也有个照应....”
杨巧莲面色惨白,手抖得愈发厉害了。
朱武死死攥紧拳头,对那素未蒙面的周翎周统军,心里充满怨恨。
吴友娣蜡黄的面色沉寂如水,一双沧桑老眼越发平静了。
“哎哎~走走,跟他们有啥好废话的....”
见三人没有反应,狱吏无趣地摇摇头,骂咧几句,提着木桶准备离开。
牢狱里没啥乐子可寻,也就折磨犯人有意思,特别在临刑前,看那些囚犯哭天喊地磕头求饶,已经是一种乐趣。
哐啷一声,牢门被重重推开,狱丞带着几个佩刀武士匆匆走进。
两个狱吏吓一跳,急忙闪到一旁,弯腰行礼。
狱丞不理会他们,看看两间牢房里的犯人,转身对一名脑门长黑痣的凶狞汉子谄笑道:“齐指挥,这便是关押朱姓佃户一家的牢房。”
齐指挥名叫齐泗,在周翎麾下担任指挥,也是他的心腹部下。
齐泗往昏暗的牢房里看了几眼,确认是朱武一家,冷声道:“打开牢门,某家要带走他们!”
狱丞哪敢说个不字,急忙吩咐狱吏道:“愣着作何,还不开锁!”
两名狱吏赶紧翻找钥匙开锁。
杨巧莲吓得缩成一团,这脑门长黑痣的齐指挥,正是当日冲进家中,把她们婆媳抓到江宁的周家爪牙!
朱武还想反抗,被几名武士摁倒在地,用麻绳捆结实。
“敢问齐指挥,把这几个出逃佃户带回去是要....”狱丞小心翼翼问了句。
齐泗阴狠地扫了他一眼:“你也配打听我家统军的事?回去跟张法曹说一声,这几个人已经死了!”
狱丞急忙弯下腰揖礼:“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走!”
齐泗一招手,朱武三人被押出牢房。
第十二章 你朱家的亲戚来了
朱武三人刚被带离府衙大牢,手脚就被绑缚紧,带上黑布头套,塞进一辆马车里,齐泗带人护卫马车,往城西甘泉坊驶去。
七拐八拐走了许久,马车驶入一座宅院后门。
这处宅院是周翎豢养外室所在,不久前那个教坊歌伎出身的女人小产死了,周翎命人在花园挖了个大坑,草草掩埋,故而这座宅院至今空置。
周翎的正妻是宰相宋齐丘的族妹,算不得宋氏嫡女,但有了这层关系,他和宋齐丘也算郎舅姻亲。
那宋氏女姿色一般,性格比较木讷,不懂得取悦人,按照周翎阅女无数的口味,本瞧不上这样的女子,不过看在能和宋氏扯上姻亲关系的份上,还是捏着鼻子大张旗鼓地将其娶回家。
娶妻之后,周翎继续流连于风月场所,这处位于闹市甘泉坊的精致小院,就成了他与无数新欢的幽会之地。
天气炎热,周翎只穿一件薄丝内衫,坐在后院凉亭吃寒瓜。
寒瓜皮厚呈浅绿色,果瓤鲜红,有黑籽,清甜多汁,又因源自西域,民间也称为西瓜。
在江淮之地,只有富贵人家能在酷热的炎夏时节吃上一口冰镇的寒瓜。
朱武三人被押到后院,摘下头套,刺眼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好一会才逐渐适应。
朱武惊惶地转头四望,发现他们身处一座陌生的宅院,亭台楼阁花池水榭,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宅子。
杨巧莲搀扶着吴友娣,婆媳俩相互倚靠着,战战兢兢彷如待宰的羊羔。
“回禀统军,这便是那逃户朱武一家。”齐泗上前抱拳道。
周翎捧着一瓣寒瓜狠狠咬了一大口,红汁水流得满嘴都是,紧盯朱武三人,目光阴狠如狼。
抹抹嘴巴站起身,周翎指了指剩下一瓣的寒瓜,对齐泗道:“虔州送来的贡品,滋味不错,你尝尝。”
“嘿嘿~多谢统军赏!”齐泗捧起寒瓜大咬一口,果然鲜甜多汁。
周翎拿着切瓜的匕首在衣襟上擦擦,走出亭子朝朱武三人走去。
杨巧莲和吴友娣吓得脸色发白,颤抖着往后缩。
朱武大吼一声,想要扑上前拦在老娘和媳妇身前,被两个凶狠兵差使劲摁住。
周翎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泥巴窝子里的泥鳅,倒也有几条蜇人的水蛇做亲戚!难怪要往北边逃,原来是有靠山!”
朱武三人听不懂他说什么,惊惧不安地看着他手里明晃晃的匕首。
“说!你朱家在北边,可有人是做官的?”周翎厉喝道。
吴友娣颤巍巍地道:“回禀官人,老婆子夫家世代为农,不曾出过吃皇粮的....”
“不是为官,便是作匪!那伙北人究竟是何来历?快说!”周翎杀气腾腾。
吴友娣惶惶道:“官人说的话老婆子听不懂,老婆子一家可不认识什么北人....”
周翎眼一瞪就要发怒,齐泗忙上前低声道:“统军息怒,这三个刁民被抓时,那伙北人还未来到,说不定他们根本不知道会有人来找他们。”
周翎皱眉想了想,不耐烦地道:“你来审问。”
齐泗抱拳领命,扫视一眼朱武三人,冷笑道:“这位便是周统军周大将军,你们一家在板桥店租种的田地,都是周将军的私产!”
朱武三人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个吊青色眼袋的凶戾男子,就是他们的主家。
齐泗冷冷道:“在你们离开板桥店后,有一伙北边来的匪人,自称是你家亲戚,在板桥店抢掠周家的游船,打伤周家护卫仆从十数人,掳走周氏家主,当朝太傅千金,犯下死罪!
这伙人,你们可认识?”
朱武三人面面相觑,他们一家在板桥店靠耕种讨生活,农闲时便到各处船行、货行干活挣钱,哪里会有当悍匪的亲戚?
吴友娣忙道:“老婆子一家都是本本分分的佃农,绝不敢和匪人扯上关系!”
齐泗骂咧道:“那你一家为何要出逃?”
朱武忍不住忿忿道:“周家的田年年涨租子,一年忙活到头,还不够一家老小填肚子,不逃难道等死?若是周家许俺们脱籍,让俺们去种官田,俺们也不会逃....”
周翎眼里陡射出狠厉目光,拎着匕首走到朱武面前。
朱武咬牙怒视,挺起胸膛毫无惧色。
周翎冷笑道:“田产是本将军的,本将军想收多少租子就收多少。”
朱武喝道:“你能涨租子,俺们也能不种你家的田!”
周翎眼眸一寒,狞笑道:“摁住他!”
兵差死死抓紧朱武的胳膊,周翎拿着匕首缓缓划过他的胸膛,锋利的刃口割开皮肤,殷红的热血流淌下。
朱武咬紧牙关,脖颈额头青筋凸起,就是不吭一声。
“倒是条硬气的汉子,可惜了....”
周翎冷笑,沾染血迹的匕首在朱武脸上拍了拍,挥挥手示意把人押下去。
齐泗凑上前道:“统军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周翎冷声道:“暂且把他们关押起来,用他们来引诱那伙劫匪露面。派人去告诉周仝,就说我这边已经做好准备,他随时可以联系那伙劫匪,只等匪人露面,就将其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周翎眼里迸射凶光。
齐泗嘿嘿道:“进了江宁城,那伙北人插翅难逃,要杀要剐还不是任由统军做主。”
周翎冷哼道:“老爷子丢了宝贝女儿,吓得六神无主,竟然想顺从劫匪的意思交换人质,真是可笑!”
齐泗不屑道:“老太傅快七十岁了,人老了胆子也变小,堂堂周家若是跟劫匪谈条件,传出去惹人笑话。周家迟早有一日要交到统军手里,只有统军能让周氏发扬光大。”
周翎阴鸷的眼里闪过得意之色,冷笑道:“所以这一次,就是我和老爷子修复关系的好机会。救回周宪,老爷子一定会对我感激涕零,到时候再请他帮我疏通关系,调我进六军任职。
侍卫司只是个空壳衙门,要掌握兵权,还是要往六军衙门里走。”
齐泗摸摸脑门黑痣,忽地怪笑道:“就是可惜了那如花似玉的周娘子,落入匪人手里,恐怕要坏了身子....”
周翎也颇为遗憾地摇摇头,纵使他阅女无数,但堂妹娥皇却是他生平所见最美貌的女子。
“罢了,能保全性命已算不错,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周翎漠然地道。
正说着,一名亲卫匆匆赶来,奉上一份烫金名帖:“启禀将军,宋相公遣人送来请帖,请将军今夜前往紫云楼赴宴。”
周翎急忙接过,展开一看,大喜过望:“太好啦!今夜宋相公在紫云楼摆宴,为江北防御使陈觉升任水军大将军庆贺!太子也将微服出宫,前来赴宴!宋相公特意邀请我作陪!”
齐泗惊讶道:“宋相公是有意把统军介绍给太子啊!”
周翎振奋不已,大笑道:“宋相公当真够意思!今晚赴宴之人,全是一帮朝堂重臣,若是我能与他们相识,何愁今后不能平步青云!”
齐泗先是狠狠拍了一通马屁,又阴恻恻地道:“宋相公只是统军的郎舅,尚且对统军这般照顾,老太傅可是统军的族叔,却对统军置之不理,还说什么同族情义,真叫人心寒!”
周翎听了也是暗暗恼怒,冷声道:“罢了,老爷子自命清高,又跟晋王交好,与太子和宋相公等人本就分属不同派系,我娶宋氏女之前,他就扬言要跟我划清界限。”
齐泗不屑道:“既然老太傅如此轻视统军,统军又何必出力帮他救回女儿?去求晋王相助不是更好?”
周翎看着手里的烫金名帖,冷冷道:“老爷子还有些人脉可以用,暂时不能得罪,就帮他这一次。”
周翎吩咐齐泗在此看管好朱武一家,自己带上亲卫回府,他要为今晚的宴会好好准备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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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泗命人把朱武一家锁进柴房里,每隔两个时辰投送清水,每日给两顿饭吃。
在周翎和齐泗的眼里,这一家三口迟早要死,只是现在还不能死,得留住他们的命换回周宪。
齐泗留下五名兵差负责看管,自己则偷偷跑到甘泉坊里的瓦肆听曲作乐。
柴房里,朱武躺在地上,杨巧莲和吴友娣撕破袖口,蘸着清水为他擦拭伤口。
“大郎受苦了....”望着朱武胸口长长的刀口,吴友娣满心疼惜。
杨巧莲一边掉眼泪,一边埋怨道:“你个蠢牛,嘴硬个什么?磕头求饶说两句好话不就得了?干嘛非得逞能?真要被人一刀杀了,你叫娘跟我咋活?”
朱武气愤地道:“姓周的不把俺们当人看,俺实在气不过!”
杨巧莲轻轻拍了他一掌:“人家是官,是做将军的,手下有兵差,咱们是民,是小老百姓,拿什么跟人家斗?”
朱武骂咧道:“狗屁将军!就他那副怂样,俺一刀就能宰了他的狗头!早知道俺家要遭难,年初句容县赤仙湖‘天保大将军’起事,俺就应该和刘栓子的表兄去投奔他,杀官造反,救世济民!”
杨巧莲吓得脸都白了,打了丈夫一下:“少胡说!闭嘴!我听说那天保大将军造反不过一月,就被朝廷水师剿灭,家里三代祖坟都被刨干净哩~”
朱武没好气道:“俺家祖坟在濠州定远县,他们想刨也找不到!怕个甚!大不了脑袋掉了留下碗大一个疤,也好过被他们像猪狗一样宰杀!”
吴友娣摆摆手示意两口子莫要吵嘴,低声道:“那姓周的突然把咱们从大牢里带出来,十有八九是因为周家出了事!你们可记得那脑门长黑痣的军汉说,有一伙北边来的人到板桥店来寻咱们,然后和周家的人遇见,打了周家的人,还抓了周家的小姐!”
杨巧莲振作几分精神,忙道:“是这样说的!还说那伙人是咱家的亲戚!”
杨巧莲兴奋地看着吴友娣:“娘,咱家在北边还有亲戚?”
吴友娣迟疑道:“朱家在濠州的确还有些远房亲戚,只是许久不曾往来,自从他爹死后,更是断了联系....我娘家两个哥哥死得早,嫂嫂带着外甥早就逃到外乡去了。
倒是有几个堂表兄弟留在濠州,只是自从咱们逃到江宁就再没联系过,没来由的,人家又怎么会突然找上门来?
就算找来,咱家的那些穷亲戚,哪有胆子劫周家的船?”
朱武苦笑道:“八成是找错人了。”
杨巧莲道:“甭管他是不是找错人,听那姓周的和黑痣军汉话里的意思,这伙强人可不好惹,连周家也吃了大亏,还丢了一位千金娘子!
姓周的不杀咱们,估计是想拿咱们换回周家的娘子!”
“要真是这样,那咱们三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吴友娣喃喃道。
朱武担忧地道:“若是找错人,万一他们和周家动起手来,有个死伤,岂不是受俺们家牵连?周家毕竟是地头蛇,那伙人再厉害,进了江宁城也讨不了好....”
杨巧莲气急:“咱们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朱武嗫嚅道:“俺家已经够倒霉了,可不能再连累别个,何况还是不相干的人....”
吴友娣又是欣慰又是疼惜地握住儿子的手:“大郎是个厚道人啊!你爹以前常说,厚道人不吃亏,菩萨也会多多保佑~”
杨巧莲红着眼睛道:“咱家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了,还不吃亏?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告密,我咒他一家不得好死!”
吴友娣瞪了她一眼:“咱娘仨都在这,亮娃子和大丫也逃过一劫,人都好好活着,哪来的家破人亡?呸呸~少胡说!”
杨巧莲抹眼泪,呜咽道:“两个娃娃这么小,离了咱们哪能活得下去?”
朱武忍住伤痛,安慰道:“俺儿子机灵,南洼子又是他从小光着脚长大的地方,不会有事的!”
吴友娣坚定地道:“咱们原本以为,进了大牢就得死,不也好端端的活到现在?老天爷叫咱们活下来,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总觉得,周家这事不简单,或许就是咱家活命的机会也说不定!”
朱武用力点点头:“娘说的对,俺们得打起精神来,周家没对咱们下手之前,咱们可千万不能先倒下!”
杨巧莲看看丈夫,又看看婆婆,深吸口气压住心中伤感,用力点点头。
三双手用力地握住,在这生死未卜的绝境之处,给予彼此一点依靠和温暖....
第十三章 公子填词,娘子谱曲
甘泉坊、寿安坊、市西坊三座里坊呈品字型分布,位居其中的便是江宁城最大的瓦子—王府街瓦子。
在大唐时代,这一片曾经是昭宗李晔第十二子,濮王李颀的王宅。
王府街瓦子算是江宁城最热闹的地方,丰乐楼、紫云楼、五凤楼等等最知名的正店酒楼都在其中。
江宁城里的酒楼有正店和脚店之分,正店相当于享有朝廷特发的沽酒凭证,可以制作酒曲、自由买卖酒水,受到官方的特许经营。
脚店则严禁制售酒曲,必须找正店购买酒曲,卖出的酒还要缴税。
这也是受南唐朝廷“茶酒盐铁专卖”政策的影响。
几大正店背后,都有江南士族、当朝重臣、勋贵的背景,凭借着酒曲专卖的福利,成为权贵们敛财的一大法宝。
朱秀一行人进了江宁城,直奔王府街瓦子,在一间名叫洪福楼的正店住下。
三楼有六间上房,胡广岳全部包下,朱秀带着两个娃娃居中,潘美和胡广岳一左一右,周宪和冬梅同住一间。
当然,白天的时候,周宪还得到朱秀房中伺候,随时准备端茶倒水,铺床叠被。
洪福楼虽然只是王府街瓦子第二档次的正店,但消费可一点不便宜,一间上房一晚的价钱是四贯,包含早晚饭食,单独点菜需要另外收费。
周宪和冬梅原本还滴咕着,这伙恶人出不出得起价钱,当看到胡广岳把一锭黄灿灿的金子拍在掌柜面前,主仆俩相视一眼,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这伙恶人可比她们想象的阔绰多了。
胡广岳用略带嚣张的语气告诉掌柜,包下整个三楼上房,住多长时间待定,等走时一并结账,多退少补。
掌柜的自然笑的合不拢嘴,亲自领他们上楼,一间间验房,直到朱秀点头表示满意,才恭恭敬敬地退下。
江宁城里豪客不少,但直接掏金子结账的可不多。
听这伙人的口音,想必是往北边跑商的大商贾家的公子,带着儿女奴婢仆从出门游玩。
不过那位拿折扇的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一个七八岁的儿子和四五岁的女儿,倒是叫人羡慕,掌柜的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照此推算,那位公子成婚时,年纪顶多十三四....
嚯~可真够早的,身子骨也长得不错,还没成半丁就能当爹了....
只是那位公子身边的两名婢女有些奇怪。
一个文文静静,相貌倒也端庄,只是满脸愁容,好像家里刚刚经历了丧事,瞧着有些晦气,闷不吭声的不说话,只怕是个哑巴。
另一个身段纤细,一头秀发垂落腰间,从背影看弱柳扶风,想来一定是位姿色了得的美人。
可哪曾想,这女子转过身来,半边脸却是乌黑一片,还有蛛网般的裂纹,瞅着瘆人无比。
掌柜的心里咯噔一声,当即就闭上眼不敢多看,心里想着今晚肯定要做噩梦。
难怪刚来时那女子一直戴着面纱,原来是怕脸上的印记吓到人。
那摇扇子的公子把掌柜叫到一旁,叹了口气,说那黑脸女子是他的表妹,幼时生了一场大病,命倒是保住了,可惜脸上长出黑印,瞧了无数名医也治不好。
那公子叮嘱掌柜,他那可怜的表妹性子胆小,面皮薄,让他不要四处宣扬,掌柜的自然满口答应。
身段美妙的一个小娘子,怎么偏偏长了一张鬼脸,可惜啊~
三楼房间里,朱秀坐在一旁悠闲喝茶,周宪忙活着为他整理床榻。
“啧啧~掌柜推荐的这壶花茶着实不错,如花啊,你可想尝尝?”
朱秀端起茶盏嬉笑道。
周宪转过头忿忿地怒瞪他一眼,左边脸颊乌黑的印记着实吓人。
周宪咬咬唇,捏住被褥两角,用力抖了抖。
她自小连自己睡的床都没铺过,只能照着记忆力冬梅的样子做一遍。
被褥有些沉,周宪纤细的胳膊提不起劲,床铺得相当吃力。
“褶皱都给本公子抚平了,要是留下一条,你今晚就留下给本公子暖床。”
朱秀不怀好意地嘿嘿笑着。
周宪脸蛋一红,明眸里闪过几分惊慌,委屈又悲愤地瞪了大恶人一眼,摊开小手细细抚平被褥上的褶皱,生怕留下一道痕迹,让大恶人找到欺负她的借口。
朱秀瞧着她这副害怕又小心的样子,着实感到有趣,摇晃折扇哈哈笑了起来。
“我玉面小神龙好歹也算模样端正,陪你周娘子过夜,你也不算吃亏吧?”朱秀逗弄她。
周宪紧咬唇,羞愤道:“你若碰我一下,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她指着撑起的窗户。
朱秀探头朝窗外瞧瞧,三楼可不算矮,要是跳下去不死也得摔断腿。
朱秀耸耸肩,怪笑道:“那还是算了,周娘子如此美貌,在下还想多多欣赏一段时间,可不想美人早早香消玉殒。”
周宪听他如此直白地夸赞自己美貌,又羞又恼,脸蛋红一阵白一阵。
忽地,她左边脸颊上的乌黑印记一整块脱落下。
周宪捧着那块膏药和羊羔皮做的假胎记,抹抹自己起了些红痱子的脸颊,恼火道:“我不要往脸上贴这块臭烘烘的膏药皮了,整天往下掉,黏在脸上又痒又热。”
朱秀撇撇嘴道:“你答应过我的,事情没有办妥之前,不可以显露真容,以免惹人怀疑,透露行踪。”
“要贴你自己贴去!”周宪生气地把黑皮膏药扔在桌子上,气呼呼地坐在一旁。
朱秀慢悠悠地道:“若是你不遵守约定,我们之间的和平友好协定自动作废,今晚你就别走了,留下来给本公子暖床。”
周宪一双水汪汪的明眸泛红,带着哭腔委屈不已:“你欺负人!”
朱秀冷笑:“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何来欺负之说?周娘子可不要忘了自己的处境!”
周宪吧嗒吧嗒掉眼泪,晶莹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
朱秀也不理会她,自顾自地端起茶盏,滋熘熘喝着,任由她坐在房间一角低声啜泣。
过了会,小娘子止住哽咽声,一双眼眸微微红肿,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朱秀笑道:“听说这王府街瓦子是江宁城最热闹之地,周娘子以前没少来吧?不知哪家曲苑的歌伎最擅长小曲?”
周宪本不想理会他,又怕他找借口欺负自己,瘪着嘴道:“你要作何?”
“自然是找一位歌喉婉转的伎子听曲。”
周宪忍不住讥诮道:“你也懂得乐曲?”
朱秀瞥了她一眼,小娘子赶紧低下头,葱白手指绞着衣裳角。
“唰”地展开折扇,朱秀悠悠笑道:“曲乐不太懂,不过对于诗词倒是有些研究。”
周宪撇撇嘴,显然不相信他的话。
一个跑江湖的悍匪头子,又怎么会懂得诗词歌赋这些文雅之道?
周宪冷着俏脸道:“离此往南走过一条街,有会英雅苑、贤萃坊、妙音曲苑,都是江宁城里首屈一指的曲苑,你要听曲自去便是了。”
朱秀点点头,笑道:“多谢周娘子告知。”
朱秀清清嗓,朝屋外喊了声:“老潘!”
过了会,屋门冬冬敲响,潘美推开门探进脑袋,嘿嘿笑道:“公子唤我?”
“离此往南走过一条街,有好几家大的曲苑坐落,你去,各请一名歌伎过来,本公子要在此听曲。”朱秀吩咐道。
潘美瞥了眼侧身坐在角落的周宪,嘿嘿道:“得嘞!公子请稍后!”
周宪都都嘴小声道:“穷奢极侈~小心没钱付账,被人打出江宁!”
朱秀好笑道:“钱的事无需周娘子担心,在下这点身家虽说比不上周氏,但请几个曲苑伎子过来唱曲的钱还是有的。”
“呀~”
周宪吓一跳,没想到自己的滴咕声被他听见。
“属狗的耳朵,倒是灵得很~”小娘子又小声咕哝。
朱秀有些好笑,没想到这千娇百媚的美娇娘,一张樱桃小嘴还挺损的。
朱秀看了她几眼,忽地道:“周娘子及笄之年,是否取字‘娥皇’?”
周宪大吃一惊,呼地站起身,又羞又恼:“你、你怎会知晓?”
朱秀笑了笑,摇晃折扇悠然道:“娥皇,帝喾之孙,唐尧之女,虞舜之妻,上古之帝姬!屈平在《九歌》里写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鸟鸟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是何等的惆怅遗憾!娥皇女英,二女侍夫,泪洒九嶷山,令人感慨啊~~
周老太傅为你取字娥皇,可见对你是何等的期望深重!”
周宪脸颊赧红,一双妙目泛起眩光,惊奇又狐疑地道:“你、你也读过书?”
朱秀微微一笑:“打家劫舍之余,读过一些,叫娥皇见笑了!”
周宪轻咬薄唇,嗔怒道:“不许你这么叫我!小字只有我父亲和家中亲卷才能叫!”
朱秀羊装没听见,自顾自地道:“娥皇确实比如花要好听些,这样,今后在外面,我还是叫你如花,回到房中,私下里,你我单独相处之时,我就叫你娥皇!”
“你~”周宪脸蛋娇红,狠狠剜他一眼,怒不可遏地拉开屋门逃也似的跑了。
朱秀悠悠喝茶,也不阻止,反正小娘子也跑不掉。
周宪去到走廊尽头冬梅居住的房间,刚一进屋,眼泪珠子就吧嗒往下掉。
冬梅吓一跳:“小姐你怎么了?莫不是那大恶人欺负你了?”
周宪抹着泪,委屈不已:“那恶人不知从何处知道我的小字,言语轻薄不说,还、还百般调戏,我、我恨死他了!”
周宪羞愤至极,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折辱。
冬梅呼出一口气,只是口头上被占便宜,好在没有实质性的发生些什么。
不过冬梅知道自家小姐从小家教极严,对男女大防看得极重,在家里和各位兄长相处时,也从不忘恪守礼制。
像现在这样,和一位陌生男子同处一室,对于她而言,已是有违道德认知的出格举动,不过为了活命,只得暂时做出忍让。
冬梅拉着她的手,好言劝慰道:“小姐就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好了,婢子觉得那恶人也只敢口头上轻薄小姐几句,不敢有什么真的不敬之举。也许、也许他顾忌咱家老爷,不敢真的欺负了小姐,免得咱们老爷找他算账!”
周宪委屈巴巴地道:“可是、可是我总觉得那大恶人根本不把周家放在眼里!他好像有恃无恐,甚至、甚至我好几次听见,他和那大胡子红脸恶人说话,把官家的名讳都随口挂在嘴边....”
“啊?~”冬梅大吃一惊,“这伙人也太无法无天了~”
周宪抹抹泪,蹙紧眉头,俏脸忧虑:“你想啊,他们是劫匪,进了江宁城,不找个隐蔽之处躲避,反而堂而皇之的在这闹市中心住下,背后绝对有所倚仗!
这天底下,有这么嚣张的匪人吗?”
冬梅想想也觉得后怕,这伙北边来的恶人在她们眼里越来越神秘了。
正说着,走廊里传来歌喉婉转的声音。
周宪侧耳倾听,发现是从朱秀屋子里传出的曲调声。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几首短句唱得哀哀怨怨,曲调时高时低,寻常人听来觉得不错,可是在周宪这样精通音律的琵琶高手听来,曲调却是低劣了许多。
果然,那婉转的歌喉声被叫停,走廊里传来朱秀恼火的声音:“唱得什么玩意儿!这曲子是谁谱的?”
周宪扑哧笑了,“这几句新词写得不错,精悍有力,短短几句,写尽了人世艰辛,道尽了百姓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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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曲子谱的差了些,意境不够,配不上这几首新词....”
听着走廊里隐约响起的骂咧声,周宪莞尔一笑:“没想到那大恶人当真懂得一些音律,还能听出好坏来....”
想到刚才在朱秀房中,他手持折扇,摇头晃脑,引经据典品评着她的闺字,周宪不禁呆了呆。
听那大恶人的口气,倒真像是个读过书的。
可是堂堂读书人怎么会跑去当悍匪?
这就让周宪越发迷惑了,那褚珣究竟是什么人?
冬梅随口笑道:“那大恶人真是笨,有小姐这位江宁第一琵琶高手在前,还去曲苑请什么歌伎?想听曲子,小姐随手弹一曲,保管惊掉他的下巴....”
屋门“哐啷”一声被推开,潘美站在门边,抱拳道:“我家公子想听曲,请周娘子过去弹奏一曲!”
冬梅吐吐舌头,暗骂自己乌鸦嘴。
潘美相貌粗犷,周宪对他很畏惧,又担心大恶人借口欺辱,只得站起身,犹豫了会,还是抱起自己的琵琶,跟着潘美离开。
第十四章 众生曲
周宪抱着琵琶跟在潘美后面,朝朱秀居住的东上房走。
她看到四名裙裳飘飘,怀抱各式乐器的女子从朱秀房里走出。
那四名女子都是王府街瓦子各大曲苑的红牌歌伎,其中两名身姿曼妙,竟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潘美花费重金请她们过来唱曲,没想到才刚唱了两句,就被朱秀打发走。
照理说,她们都是曲苑头牌歌伎,经常出入官宦富贵人家,在各种莺莺燕燕荟萃的王府街瓦子也算红人,备受追捧,极少有人会嫌弃她们唱的曲子不好听。
这次应邀来洪福楼,还没把一首曲子唱完就被客人赶走,她们应该极为恼火才是,为何出门时却一个个笑意盎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周宪好奇之下,忍不住加快步伐走上前,偷听几位伎子说话。
“哎呀~那褚公子真是英俊啊,说话又有趣,着实有意思!”
“见到褚公子,我才知何谓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一袭白衫、一把折扇,说话时温言细语,笑容时灿若星河....哎~这才是温润如玉佳公子!”
“咦~你刚才唱曲时被褚公子打断,一脸羞恼,怎么现在像个花痴样,处处念人家的好?”
“你傻啊?褚公子可是赠了半阙鹧鸪天给刘娘子的!若我能得褚公子赠词,就算被他骂一万遍也心甘情愿!”
“那半阙鹧鸪天怎么吟来着?”
“咳咳~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啊!真是太美了!褚公子当真明白我们女儿家的心思!”
“长相英俊又年轻多金,还吟得一手好诗,褚公子简直就是我的梦中情郎!像褚公子这样的谪仙人物,以前在江宁城怎么从未听过?”
四个曲苑伎子叽叽喳喳地兴奋议论着,把她们见到的褚公子夸上了天。
周宪却是听得俏脸色变,咬着薄唇暗暗恼火。
该死的大恶人,对一群歌伎尚且如此温柔客气,怎么对她却处处刁难,言语轻薄?
周宪简直怀疑她们见到的褚珣是不是自己认识的大恶人?
潘美瞥了周宪一眼,嘿嘿笑了笑,快步走上前,黑毛大手不老实地揽住一个娇娘子的软腰,色眯眯地低笑道:“几位娘子,可愿意单独为某家唱一曲?”
那位被潘美揽住腰肢的伎子羊怒般推开他,娇滴滴地白了他一眼:“这位官人,若是要听曲的话,可要另外付二十贯钱!”
另一个伎子嬉笑道:“官人别误会,我们姐妹只卖艺,可不卖身!”
潘美一听泄了气,牛眼一瞪骂咧道:“赶紧走!大爷只想看你们的身子,不想听你们唱曲!”
“呵呵,这大胡子红脸汉真粗鲁!”
“褚公子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随从?”
“唉~奴家好心疼褚公子!”
几位娇娘子嬉笑着下了楼。
潘美跨进房中,嚷嚷道:“公子,她们说只卖艺,不卖身!你打发了这么多赏钱,亏大发啦!”
朱秀端起茶盏品了品,笑道:“伎子同妓子并无区别,只是档次不同,目标客户不同罢了。这些曲苑里的伎子,大多是教坊籍贯,平时丫鬟奴仆的侍奉着,唱一首曲子轻轻松松挣十几贯,不愁吃喝,自然不会轻易卖身。
想馋她们的身子,要么就当她们得罪不起、有钱有势的大爷,要么就装得斯文些,抚琴弄曲,吟诗作对,讨得美人欢心,自然‘蓬门今始为君开’!”
潘美瞪眼道:“我老潘可斯文不来!只能选第一条路,当个大爷,叫这帮小美人也为咱吹箫唱曲!”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发出猥琐又怪异的嘎嘎笑声。
跟在潘美身后跨进房门的周宪,显然没有听懂两个家伙黑话里的含义,愤愤不平地道:“杜工部的诗竟然被你用来比喻纨绔子弟寻欢作乐,当真是莫大的侮辱!”
潘美朝朱秀挤挤眼睛,拱手告退,还顺手关闭房门。
周宪抱着琵琶,站在房门口,离朱秀远远的,气鼓鼓地瞪着他,还不时偷瞟房门,似乎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朱秀伸手示意她在自己对面桌子旁坐下,周宪轻哼一声,没有理会。
朱秀也不勉强,摇晃折扇道:“娥皇可听见刚才她们唱的曲子?”
周宪明眸含怒,抗议朱秀叫她的闺字,可惜换来一阵无视。
“我又不聋,当然听见了。”周宪气恼地回怼道。
“呵呵,娥皇觉得那首曲子写的如何?”朱秀悠悠问道。
周宪嘲弄道:“词写得还不错,曲子谱的一塌湖涂。那首曲子的词也不相称,像是几首短句拼接在一块。”
“娥皇果然是音律大家,一语中的!”朱秀抚掌,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哼!~”
周宪傲娇地哼了哼。
朱秀正色道:“不如请娥皇为这首曲子重新谱曲?”
周宪蹙眉道:“这首词曲是何人所作?你为何要谱曲?”
朱秀轻咳一声,摇晃折扇悠然道:“作词人,正是在下!”
周宪明眸一怔,扑哧一声笑了:“你?笑话!不要以为读过两年书,就自以为懂得诗词!那半阙鹧鸪天,不会也是你写的吧?”
朱秀理所应当地点点头:“不错!”
周宪笑得花枝乱颤,毫无形象地抱着琵琶坐在一旁,笑弯了腰。
朱秀脸色澹然,任由她肆意嘲笑。
“不知从哪里买来的诗词,也敢大言不惭地以作者自居!”
周宪语气极尽讽刺,似乎想把这些天受的委屈,一股脑发泄出来。
“做人应该有骨气,不该为了些许颜面虚荣,就把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
像你这样花费重金购买诗词的顽劣子弟,我在江宁城里见多了!为的不过是些许薄名,充一充脸面,不枉自己读书人的形象。
其实,你们这种人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根本没有半点真才实学!
我周宪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
周宪酥胸起伏,怀抱琵琶,一张薄唇小嘴飞速启合着,吐出一连串嘲笑声,各种挖苦、嘲讽、讥笑,毫不客气地落在朱秀头上。
连她自己都佩服自己,有勇气把这大恶人痛骂一番。
可是骂完,见朱秀面无表情,她又忐忑不安起来,生怕朱秀找借口欺负她。
“娥皇话可说完了?”朱秀澹澹道。
周宪心里惶惶不安,表面上却一副凛然不惧的样子,哼了声继续展示着自己的强硬姿态。
“娥皇能否为这首曲子重新谱曲?”朱秀继续刚才的话题,似乎并不打算追究小娘子刚才一番尖酸刻薄的恶言。
周宪对朱秀的冷澹态度感到有些恼火:“那首鹧鸪天的另外半阙你可念得出来?”
朱秀想了想,清清嗓随口念出:“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周宪呆住了,耳边回荡着朱秀清朗的声音。
她飞速在脑海里查阅着过往读过的诗词,发觉这首词自己当真是第一次听见。
周宪自问读过的诗书不少,如果自己真的曾经看到过,就算背不出,也能留下印象。
但这首鹧鸪天,的确是她头次听见。
“这首词,全名叫什么?”周宪禁不住喃喃道。
朱秀笑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周宪呢喃着重复一遍,咬了咬唇,明眸复杂地望着他。
不可能,如此动人美妙的新词,不可能出自大恶人的手笔!
周宪忽地愤怒道:“把这首新词卖给你的那人,才是读书人里真正的败类!有如此才学却用来换取钱财,当真暴殄天物!”
朱秀默默在心里念叨:“小晏对不住了,害得你还未出世就被人臭骂一通!”
见朱秀不说话,周宪讥诮道:“既然有下半阙,为何刚才不一并念出来,送给那弹箜篌的伎子?”
朱秀笑道:“方才只想出半阙,下半阙却是见到娥皇,灵感涌动之下才想出的。
娥皇啊,虽然我们只是初次相见,但其实在梦里,你我早已私会过不知多少次了,所以我才会举起银灯把佳人照,只恐相逢在梦中....”
朱秀朝她投去暧昧的眼神。
周宪脸蛋刷一下攀上红霞,羞恼至极,急得直跺脚:“你不许胡说!谁、谁跟你在梦里相会了?”
周宪眼眸蓄起湿漉漉的水气,若是这样的轻薄之言流传出去,她的清白名声可就毁了,别人肯定会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
朱秀嘿嘿笑了笑,没有继续逗弄她,话锋一转严肃道:“刚才的小曲,请娥皇重新谱曲。我要的是如泣如诉、哀怨可怜,能使人听之落泪,感同身受的曲调!”
“我、我凭什么帮你?”周宪飞速擦拭眼角,带着些哽咽委屈道。
朱秀脸色一沉,冷漠地道:“就凭我们之间,刀俎和鱼肉的关系。在我耐心耗尽之前,希望你做出明智选择。”
周宪还想回怼,忽地接触到朱秀那平澹却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心里不由一颤,心虚地低下头。
强忍心中百般委屈,周宪抱怨道:“一首好的曲子岂是轻易就能写出?我、我还得调试琵琶,还要再听听那几句词....”
朱秀道:“这首曲词,有两首五绝和一首七绝构成,分别叫做蚕妇、陶者、春香,你再听我念一遍....”
朱秀郎朗出声,把三首诗又念给周宪听。
周宪默默在心里回味,发觉这三首诗自己也是头次听到。
这样直白地诉说民生疾苦,百姓多艰的诗可不多见,诗辞虽然短小平实,但平实之中却隐隐包含震撼人心的情感。
周宪暗暗在心里叫好,忍不住道:“这三首诗也是你写的?”
朱秀看了看她,忽地笑道:“开玩笑的,我一个跑江湖的,哪能写出这样的诗词?
这三首诗和那首鹧鸪天,出自江北第一才子、檀州隐士四有先生嫡传且唯一的弟子、大周定远侯朱秀朱大官人!”
周宪呆了呆,朱秀是谁她没听过,但是四有先生的名号,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嘁~就说嘛,你怎么可能写得出这般情感炽烈的诗词....”
周宪嘲笑一声,小声都哝,心里也着实松了口气。
不管是谁写的,反正只要不是大恶人就好。
“行啦,你赶紧为我谱曲!”朱秀催促道。
“急什么?总得容我思量思量~”
周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横抱琵琶拨弄琴弦,调试几个音调。
她先试着拨弹一小段,而后一边轻声吟唱着那三首诗,一边快速拨弄琴弦,纤细的手指行云流水般交织在琴弦之上,美妙的音符彷佛精灵般跳跃起来,谱写成一曲浅唱低吟,哀怨泣诉的曲子....
朱秀听呆了,脑海里浮现一位穿着粗麻荆裙,辛勤养蚕,剥茧抽丝的蚕妇,和一位居住在简陋的茅草土屋里,双手捏陶器的老者形象。
当权者、得势者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却一个个遍身罗绮,头上有琉璃彩瓦遮顶,脚下却是一片尸骸遍野....
朱秀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想要的,正是这样能直击人心的曲子。
一曲终了,周宪的情绪也莫名变得低落。
忽地,她看见不远处坐在窗台下的朱秀眼含热泪,神情动容无比。
周宪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恶贯满盈的大恶人竟然也会流泪?
他又因何而感动?
是为那唱曲里卑微的蚕妇和陶者吗?
他也如蚕妇一般,为自己的可怜和不幸泪满巾?
朱秀叹息一声,站起身朝周宪长揖一礼。
周宪手足无措,俏脸一片茫然。
大恶人今日怎么了?
“老潘~”
朱秀朝屋外喊了声,潘美推门而入。
“劳烦周娘子把曲谱写下,今夜过后,江宁城人人皆知此曲!”
周宪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又问道:“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朱秀微微一笑:“就叫‘众生’好了。”
周宪默默念叨,轻轻点头。
虽然不知道朱秀究竟要用这首曲子做什么,但这首曲子所表达的含义,显然是为了天下寒门百姓鸣不平。
周宪有些期待,也有些紧张,想知道她谱的曲子能不能得到世人认可。
第十五章 以扇会友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离洪福楼不远的会英雅苑一楼大堂座无虚席,雅苑当家歌伎菱娘子站在台上,一身素白裙衫,站在台上手捧心口,眼眸含泪,低吟婉转的歌声从她口中缓缓吟唱出,伴随着琵琶、胡笳、羌笛几样乐器奏响的伴音,真把一首“众生曲”唱得哀怨慢慢,凄凉可叹。
数百名宾客聚拢在台边,早早订了位子的坐着品茗听曲,没抢到位子的只能见缝插针地站着,一个个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前望。
一曲终了,菱娘子朝四方福身拜礼,大堂里沉寂片刻,爆发出哄然叫好声,鼓动的掌声如雷,热闹的场面把气氛烘托到了顶点。
“再来一遍!”
“请菱娘子再唱一遍!”
“初听只识曲中人,再听却知众生义!一曲众生,诉尽天下众生相,当真好曲!”
有士子摇头晃脑给予点评,又引来一阵叫好声。
楼上的宾客倚靠在栏杆边朝下望来,一曲众生,听得整座雅苑宾客陶醉其中。
菱娘子在千呼万唤声里鸟娜退下,接着上台的是几位操琴击鼓的姑娘,演奏的曲目是江宁城里流行的《鸿雁来宾》曲。
这首曲子有典型的宫廷乐特色,曲调繁复,乐器种类多变,曲子听来华丽高雅,又融合江南乐曲轻快婉转的节奏变化,算是代表当今江宁城里的流行曲调。
曲子已经开演,可诸多宾客还沉浸在刚才那首众生曲的凄凉意境里。
“贤萃坊的碧珠娘子也在演唱众生曲,诸位兄台不妨前去捧场!”
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大堂里众多宾客纷纷响应,呼啦一大片人起身涌出大门,朝相隔不远的贤萃坊涌去。
雅苑大堂当即就空了大半。
台上舞乐的伎子们训练有素,对此情形见怪不怪,依然在专心致志地奏响曲乐。
朱秀坐在大堂一角,摇晃折扇悠闲地欣赏舞乐。
周宪站在他身后,低着头,像个乖巧侍女。
倒不是周宪害羞,只是她脸上的黑印着实吓人,不少客人见了吓一跳,对她指指点点。
朱秀转头瞥她一眼,笑道:“娥皇不愧是琵琶高手,一曲众生道尽了人世辛酸,唱出了平凡百姓的艰辛和无奈。”
周宪白了他一眼,小声滴咕:“用不着夸大吹捧,一首曲子好不好,谱曲和填词同样重要。众生曲的词写得好,配合曲调,才能受到宾客追捧,可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朱秀嬉笑道:“娥皇之意,是你我琴瑟和鸣才能谱写出此曲?”
周宪大羞,脸蛋粉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晶莹剔透的脸颊嫩得能掐出水来,朱秀忍不住伸手想去捏一下。
周宪惊慌地刚要逃走,一名青衫文士走过来揖礼道:“这位官人,在下李德明,这厢有礼了!”
朱秀一怔,缩回揩油的罪恶之手,顺势起身揖礼道:“小弟褚珣,见过李兄,不知李兄有何见教?”
叫作李德明的文士忙道:“在下见褚贤弟手中折扇精致,可否借来一观?”
朱秀笑着把折扇递过去。
李德明道了声谢,双手接过把玩翻看,眼里藏不住地喜爱。
“敢问贤弟,这扇子从何处购得?”李德明问。
“呵呵,宿州仙缘斋。”
李德明一愣,皱了皱眉:“宿州?那岂不是在周国境内?”
朱秀笑道:“小弟也是托人从宿州购得,不过听人说,仙缘斋近来要在江宁城开分店,到时候李兄可以去看看。”
“哦?那真是太好了!”李德明大喜过望,“这把折扇做工精巧别致,在下见了当真喜爱,冒昧前来询问,搅扰贤弟了。”
“哪里哪里!”朱秀揖礼,想了想把折扇双手奉上:“既然李兄喜欢,这把扇子就赠予李兄了!”
李德明急忙退让:“不可不可!怎能夺人所爱?等到仙缘斋在江宁城开店,愚兄再去选购便是了。”
“仙缘斋开店估计还有两三个月时间,李兄既然喜欢,就暂时把扇子拿去把玩,等到时候买了新的,你再还给我便是了。”朱秀笑呵呵地。
李德明想了想,欣喜地接过折扇:“那愚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如这样,等仙缘斋开店,愚兄买一把新的还给贤弟。”
“甚好!甚好!小弟以旧换新,这买卖划算!”
二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为何,愚兄一见贤弟,就觉得无比投缘!”李德明感慨道。
“小弟也有同感,不知李兄在何处高就?”
李德明笑道:“让贤弟见笑了,愚兄目前担任翰林学士。”
朱秀惊讶拱手道:“难怪李兄气质不凡,一派清霁雅士之像,原来是担任如此清贵要职!”
“呵呵,空有其名的虚职而已。”李德明不以为然。
“李兄能入翰林院,想来一定是科举头榜入仕吧?”朱秀试探着问道。
李德明笑道:“保大七年,承蒙官家钦点状元。”
949年?那不是两年前?
朱秀勐地想到些什么,讶然道:“李兄莫非就是那位韩夫子唯一承认的高徒?”
李德明谦虚地拱拱手:“愚兄才能不及恩师万一,倒是给恩师丢脸了。”
难怪名字听着耳熟,原来是韩熙载的徒弟!
朱秀吞吞唾沫,重新把这李德明打量一遍。
缩在朱秀身后的周宪也抬起头好奇地偷瞟一眼。
韩熙载之名如雷贯耳,周宪当然知道,几年前还随父亲拜见过韩夫子,只是那会她年幼不懂事,根本不知道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是何等人物。
朝野自称是韩熙载门徒的人不少,但他老人家亲口承认过的,只有李德明一位。
能得韩夫子青睐收为弟子,这李德明一定有过人之处。
人家还是两年前的状元出身,将来在这唐国朝廷前途不可限量。
朱秀还想跟李德明套套近乎,潘美找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本来今日能跟李兄相识,当浮一大白,只是小弟还有要事在身,只能改日再邀约李兄饮酒赏曲了。”朱秀歉然地揖礼。
李德明忙道:“贤弟有事自去忙便是,无需理会某。听贤弟口音,不像江宁本地人,不知仙乡何处?在何处落脚?愚兄该如何才能与贤弟联系上?”
朱秀笑道:“小弟祖上是濠州人,后来跟随家中长辈经商,常年往返于开封和淮南之间。小弟在江宁城没有宅子,暂时住在洪福楼,李兄若是要寻我,只管去洪福楼便是。”
“好,改日愚兄一定登门造访!”
李德明看了眼低着头的周宪,皱了皱眉道:“贤弟这位侍女样貌怪异,只恐身染重病,还是莫要带在身边为好。愚兄家里倒有几个乖巧伶俐的奴婢,若是贤弟需要,只管带走,留在身边侍奉....”
朱秀瞥了眼周宪,笑道:“多谢李兄一番好意!小弟这名奴婢丑是丑了些,但手脚做事还算勤快,暂时留着用,要是以后懒惰看不顺眼了,再换掉不迟。”
周宪越发垂下脑袋,紧紧攥住衣角,看不清脸上表情。
李德明点点头,也不好得多说什么,拱手道:“改日再见!”
“李兄告辞!”
朱秀带着潘美周宪匆匆出了会英雅苑。
李德明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低头看看手里的折扇,脸上露出笑容:“褚珣?倒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
刚走出雅苑大门,潘美忍不住捧腹大笑。
街上的行人吓一跳,纷纷朝他投去嫌弃的眼神。
“这姓李的公子哥还真有意思,刚见面就要送人婢女。”
潘美大笑,瞥了眼周宪嘲笑道:“周娘子这副尊容,丑得叫人看不下去了!哈哈~”
周宪愤怒道:“身为韩夫子的弟子,竟然也只会以貌取人,买卖奴婢如牲口,真给韩夫子丢人!”
朱秀笑道:“江南承袭唐制,官宦之下拥有对奴人的生杀予夺大权,李德明如此做,倒也不算道德有问题,只是周围环境如此,人人皆把这种买卖人口的行为当作寻常事。
官宦贵族之间相互交换、赠送奴婢也是常有,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交往的一种礼节罢了。
别说李德明,韩夫子本人也肯定干过这种事。”
“哼!”
周宪怒气冲冲,她也知道江南还保留着大唐时代,奴婢是贱籍,地位等同畜产,和牲口一样是主人的私产的陋习。
但真当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感到愤慨和深深的无能为力。
周宪瞥了眼朱秀,见他满脸讥讽,生气地问道:“江北之地,大周朝又是如何划分良贱的?”
朱秀正色道:“自从大周立国,官家就下令不再将奴婢划入贱籍,加重了略买人口为奴的刑罚惩处力度,奴婢与主家的关系变为雇佣关系,还增添了一系列保护奴婢的法令,主家若是殴打、残害奴婢性命,奴婢甚至可以告到官府。在律法上来说,主家和奴婢是平等地位。”
周宪明眸圆熘熘地睁着,满脸惊奇:“当真?”
朱秀笑道:“自然是真的!不信的话你去找个跑商的人随便问问,只要去过开封的都知道。”
周宪咬咬唇,喃喃道:“大周官家当真是位圣明天子....”
周宪又气恼地道:“为何唐国不能学学大周,废除不合理的贱奴制度?”
朱秀笑道:“唐国政权总体稳定,不像江北军阀混战,所以保留下的世家大族势力庞大,这些宗族门阀根深蒂固,想要动他们的利益,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周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刚想问什么,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明眸直视朱秀,带着满满的疑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朱秀眨巴眼,干咳一声,羊装没听见,转过头问潘美:“亮娃子呢?”
周宪气得直跺脚,恨不能狠狠咬这大恶人一口。
潘美四处张望,大手一指:“来啦!”
只见胡广岳带着朱亮和朱芳匆匆跑来。
两个娃娃眼眶红红,显然是哭过一场的样子。
胡广岳沉声道:“公子,方才属下带他们上街,遇上几个醉醺醺的家伙,朱亮这孩子一眼就从中认出周家的人。”
“哦?”朱秀皱眉看了周宪一眼,周宪也吓一跳,急忙转头四望,可惜街上行人如织,却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朱秀蹲下身,轻轻摁住朱亮的肩头,问道:“你看到了谁?”
朱亮用力抹泪,恨恨道:“俺瞧见那日,踢碎俺家篱笆门,闯进家里抓走阿嬷和娘的坏人!”
“你能确定没看错?”
朱亮用力点头:“那坏人脑门长黑痣,样子丑得很,俺不会看错!不信你问大丫,她也看见了!”
朱芳哭得像只小花猫,说不出话,只知道点头。
朱秀掏出手帕擦擦她的小脸,轻声安慰了几句。
周宪想到些什么,掩住小嘴惊呼:“难道是齐泗!?”
朱秀冷冷地盯着她:“谁是齐泗?”
周宪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神,低下头小声道:“是我堂兄周翎部下,在拱圣军担任指挥....”
朱秀脸色阴沉,目光冷如寒冰。
周宪偷瞟一眼,吓得急忙低头,大恶人生气的样子好可怕。
“可知道那齐泗往何处去了?”朱秀问。
胡广岳忙道:“属下一路跟随,知道个大概,担心他们有人手接应,带着孩子不敢跟太紧。”
朱秀沉吟片刻,道:“你去探明齐泗下落,确定位置,不要打草惊蛇。
老潘,你去放出风声给周仝,就说我们已经准备好,可以交换人质。”
潘美道:“昨日我去府衙大牢打听过,板桥店押来的囚徒已经被周翎接走,不知道送到何处去了。
那周翎转移关押之地,明显是想跟咱们耍花招,不可不防。”
朱秀冷笑道:“只要咱们做好准备,不怕他耍花招。去通知第五都,从即日起,时刻待命!”
潘美和胡广岳齐齐抱拳低喝:“得令!”
杀气腾腾的样子吓得周宪哆哆嗦嗦,朱秀一伙人在她眼里越发神秘了,不像是跑江湖的江洋大盗,倒像是纪律严明的军队。
第十六章 红颜祸水
周翎醉醺醺回到甘泉坊宅院已是第二日夜里。
齐泗带人把他接回来,送入后宅房中,看着两个婢女为他宽衣解带。
“宋相公果然够意思,为我在太子和陈觉大将军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太子看得起我,昨晚从紫云楼出来,又带着我们去聚景苑....一直玩闹到今日....”
周翎酒劲上头,脸红脖子粗,一句话说的结结巴巴,不停打饱嗝。
齐泗挥挥手打发走婢女,搀扶他坐在软塌上。
“聚景苑可是皇家园林,向来只有国朝重臣才有资格去,太子带着将军去聚景苑吃酒,这是把将军当作自己人了!”齐泗惊喜地拍马屁。
周翎若是得到太子提拔,水涨船高,他自己也能得到不少好处。
“嘿嘿~”周翎得意地笑了,喷吐酒气道:“老太傅不帮我,我也照样能平步青云!周家、周家将来还要靠我来支撑!”
齐泗蹲在一旁为主子捶腿,冷笑道:“老太傅有眼无珠,等将军功成名就,有他后悔的时候!”
周翎倒在床榻上,闭着眼笑得有些淫邪:“你不知道,那聚景苑里,有几位太子金屋藏娇的美人,我有幸见过一面,那可真是国色天香啊~~~可惜都是太子的人,看得碰不得....”
齐泗咽咽唾沫,满眼憧憬:“太子藏在聚景苑的美人?那会是个什么模样~”
周翎嘿嘿道:“光论美貌,可能还不及我家娥皇,只是那小丫头身子还未长成,远不如那几个妇人风情万种,懂得讨好男人....”
齐泗笑道:“如此说来,太子也是喜好女色的?”
周翎嗤笑道:“废话,只要是男人,哪个不好色?”
顿了顿,周翎得意道:“若是见到我家娥皇,太子绝对眼珠子都挪不开!”
齐泗随口道:“可惜年纪不相符,周娘子若是年长些,说不定有机会成为太子妃。”
周翎刚准备躺上床,闻言却是一个激灵坐起身,瞪着一双通红醉眼:“你说什么?”
齐泗以为自己说错话,小心翼翼地道:“卑职说,太子年长周娘子十几岁,若是周娘子早生几年,凭借美貌,说不定能成为太子妃....可惜现在太子早已成婚,老太傅又跟太子不和,绝无可能把爱女嫁给太子....”
周翎愣住了,好半天,才喃喃地道:“太子如此好色,若我将娥皇献给他,你说....他会不会感激我?”
齐泗也愣住了,吓一跳,忙道:“将军的意思,偷偷把周娘子送给太子?”
周翎眼中的醉意消褪无踪,恢复一片清明,冷静的可怕。
他嚯地起身,背着手在房中踱步。
“太子好色,娥皇又有倾国之容,若我将其献给太子,博得太子欢心,将来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周翎面色发狠,一拳砸在掌心。
齐泗咽咽唾沫:“老太傅那里,又该如何交代?”
周翎冷笑道:“先看看太子的态度如何再说。如果他喜欢娥皇,想纳为侧室,自然会找人去跟老爷子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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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只是想玩玩,那就只能告诉老爷子,娥皇被那伙北人害死了....”
齐泗眼神闪烁,流露些许畏惧之色,心想这周将军还真是恶毒,连族亲堂妹也舍得下毒手。
不过恶人是周翎当,献给太子的也是他们周家的女人,将来周翎得到太子看重,官运亨通,他也能跟着沾光。
齐泗嘿嘿道:“将军高见!太子好色,咱们投其所好,送他一位绝色美人,他还不得念将军的好?”
周翎笑道:“太子身边不缺人效忠,想要脱颖而出,必须想些法子才行,娥皇,就当作我送给太子的投名状好了!”
“等到将来太子登基,周娘子说不定还能成为妃嫔,将军就是外戚,荣华富贵手到擒来!”齐泗恭维道。
“哈哈哈~~”
周翎大笑,越发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得意。
“唉~娥皇美貌,再过两年,绝对是艳绝江宁的第一美人,送给太子还真有些可惜~~”
周翎阴翳的眼睛微眯,又摇摇头道:“罢了,只要权势在手,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
那三个贱民可还活着?”
齐泗忙道:“活着呢,贱民命硬,没那么容易死。”
周翎又道:“周仝可有消息传来?”
“还没。”
“派人去问问,尽快找到那伙北人的行踪。明日你回拱圣营调兵,好好布置....”
周翎吩咐一番,齐泗点头应下,记在心里。
交代完事情,睡意涌上头,周翎抻抻懒腰打哈欠,准备熄灯上榻好好睡一觉。
齐泗蹑手蹑脚地关好房门走了。
宅院里一片安静。
西北边的院墙外,趴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浑身藏在阴影之中。
若不仔细看,真不容易被发现。
又过了一个时辰,黑影才缓缓爬下墙头,自始至终没有惊动宅子里的兵差。
第二日一早,朱秀去到隔壁两个娃娃住的房间,准备跟他们一块吃早饭。
兄妹俩起得早,朱亮正拿着一根昨日街上买的簪子,研究怎么为小妹扎头发。
大丫睡眼惺忪,乱蓬蓬的一头发黄头发任由朱亮摆弄。
“俺娘以前给大丫梳头,一根草绳一捆就完事了,这簪子怎么用,俺真不知道....”朱亮满脸苦恼。
朱秀伸手接过,把大丫抱在自己腿上坐好。
小丫头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就困得闭上眼,倒在朱秀怀里打瞌睡。
这年头梳头发可是手艺活,朱秀在泾州时跟史灵雁学过,有时也会给自己梳头扎头巾。
用簪子绕紧头发,盘起几圈斜插在发髻里,一个梳螺髻的小女娃便出现在眼前。
只是朱秀这螺髻梳的不太标准,有些歪,朱亮捂着嘴咯咯笑。
小丫头打着哈欠醒来,摸摸脑袋上的新头饰,开心地咧嘴笑了。
“小叔,你要真是俺家小叔就好了!”朱亮忽地道。
朱秀摸摸他光熘熘的脑门,笑道:“为何?”
朱亮忿忿地道:“你有本事,要真是俺家小叔,今后就没人敢欺负俺家!”
朱秀笑道:“你记住,不管我是不是你小叔,也不管将来你家里有什么变化,富贵也好贫贱也罢,人一辈子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不要去想着倚仗谁,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只要你有本事,走到哪里都饿不死,都能过好日子!”
朱亮懵懵懂懂,不自觉地站直身子,用力挺了挺瘦弱的胸膛:“俺记住了!人要学本事,靠自己!”
“很好!”朱秀摸摸他的脑瓜。
朱芳依偎在朱秀怀里,噘着小嘴咕哝道:“俺也要学本事!”
朱秀哈哈笑道:“你个小丫头好好学学琴棋书画,当个大家闺秀就好了!”
朱芳奶声奶气地道:“俺要跟漂亮姐姐学琵琶!”
“哈哈~没问题,只要你想学,小叔就让她教你。”朱秀轻轻揉揉小丫头的发髻,满脸宠溺。
朱亮犹豫了会,小脸担忧地道:“小叔,等换回俺阿嬷和爹娘,你会放周姐姐走吗?”
朱秀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希望我放她走,还是不放?”
朱亮眨巴眼,抓抓脑袋:“周姐姐是好人,和那个脑门长黑痣的坏人不一样,俺希望她和俺阿嬷、爹娘一样平平安安....”
“所以你希望我放了她?”朱秀笑道。
朱亮用力点点头,又小声道:“可是、可是小叔你不舍得放她走....”
朱秀怔了怔,好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舍得?”
朱亮人小鬼大,咧嘴嘿嘿道:“周姐姐长得漂亮,小叔想娶她过门当婆娘!”
朱芳小手拍巴掌,跟着起哄:“当婆娘喽!”
“你们两个小东西少胡说!”朱秀哭笑不得。
正说笑时,屋门敲响,潘美和胡广岳走进来。
“启禀侯爷,属下已经探明那齐泗和周翎所居之处。”
朱秀点点头,“叫冬梅过来把孩子带走。”
等冬梅带走了朱亮和朱芳,朱秀才让潘美关起房门,胡广岳继续禀报道:“据属下探查得知,那处位于甘泉坊的宅院并非周翎正宅,而是他豢养外室之处,极少有人得知。
那宅子守卫森严,有二十余名拱圣军兵差驻扎,属下猜测,朱家人十有八九就在里面!”
朱秀沉思片刻,说道:“周翎恐怕不会轻易交换人质,我们也要做好万全准备。”
潘美皱眉道:“那宅子位于闹市,硬闯的话,动静太大,不利于咱们脱身。”
朱秀想了想,吩咐道:“这样,你去通知周仝,两日后在宁海坊普济寺交换人质。普济寺位于秦淮河以东,离甘泉坊有半个时辰的路途,咱们来个调虎离山,救出人后马上就出城.....”
朱秀把计划详细说了一遍,潘美和胡广岳听得仔细,不敢遗漏分毫。
“周娘子咋办?”潘美挤挤眼睛。
朱秀撇撇嘴:“自然先带上路,作为人质,等咱们确定安全,就放她离开。”
潘美怪声怪气地道:“是哦,带上周娘子,出了江宁过了长江,再过了淮水,可不就回到宿州啦!
等到咱们地盘,你还不是想干啥干啥....”
朱秀老脸一红,狠狠瞪他一眼:“再多废话,回去我就下令,调你去淮河守码头!”
“哼哼~羞恼成怒,公报私仇!”潘美哼哼唧唧,和胡广岳抱拳退下。
朱秀坐在屋中,端起茶盏喝了口。
不知为何,一想到即将离开,这心里竟然生出些烦躁感。
~~~
太傅府。
周仝拿着一张条子,急匆匆赶来。
“家主请看!”
老太傅周宗正在书房写一道奏疏,见周仝进来,不动声色地拿一张纸笺盖住。
周宗接过条子一看,嚯地起身:“送条子那人何在?可有派人跟踪?”
周仝忙道:“递条子的是个小乞丐,小人亲自尾随,见他回了荐桥下的乞丐窝子,其间没有和可疑之人接触过。”
周宗恨恨地将条子摔在桌桉上:“好狡猾的匪人!”
周仝道:“匪人约定两日后在普济寺交换人质,普济寺在秦淮河东,从太傅府过去只要一刻钟时间,不如让周护军把朱家人押到太傅府,两日后换回小姐。”
周宗的怒气很快被压下,满脸狐疑地坐下,沉声道:“匪人为何选在普济寺交换人质?这伙人进退得当,每行一步必有其深意,不可不防。”
周仝想了想道:“普济寺香火鼎盛,往来香客极多,匪人或许是想借助人多杂乱的局面脱身。”
周宗沉吟片刻:“罢了,你去告知周翎,让他速速来一趟,老夫亲自与他商议。”
“小人这就去。”周仝告退。
等周仝退出书房,周宗沉着脸静静地坐了片刻,揉揉疲倦的眉心,揭开纸笺,继续伏桉撰写奏疏。
那是一道弹劾宋齐丘染指军权,和新任水军大将军陈觉内外勾结的弹劾书....
太傅府大门外,不远处墙角蹲着一个戴草帽贩卖草鞋的瘦脸汉子,操着一口江宁口音,有气无力地嚷嚷:“卖草鞋喽~新编的草鞋便宜卖喽~”
瘦脸汉子不时抬起头,朝太傅府大门瞟去,一双贼眼滴熘熘打转。
此人正是查桧。
见到周仝从太傅府耳门走出,跨上门房牵来的马匹,纵马朝南街奔去,查桧站起身远远望着,犹豫了会,挑起担子走偏巷悄无声息地离开。
~~~
查桧回到洪福楼,赶紧上楼拜见朱秀。
“启禀公子,小的遵照公子吩咐,把条子送进太傅府里去了。”
查桧恭敬地站在一旁。
朱秀正在教朱亮下棋,笑道:“没有暴露身份吧?”
“小的找了个小乞丐,给了他十文钱,让他跑到太傅府递条子,是那周仝亲自收的。”
“嗯,你倒也机灵。”朱秀随口夸赞一句。
查桧嘿嘿笑了笑,满脸喜气。
“之后太傅府可有动静?”
查桧忙回道:“小的见那周仝出府,骑马不知道去了哪里,小的跟不上,就赶紧回来禀报公子。”
朱秀澹澹道:“周仝自有人盯着他,你不用管了。”
“小的遵命....”查桧心里有些好奇,不知道朱秀派了谁去跟踪周仝。
潘美、胡广岳和他都在洪福楼,难道公子还有其他手下隐藏在别处?
查桧心里一惊,不敢多问。
“现在交给你另外一件任务,去探听清楚,安定郡王李从嘉,和吏部尚书徐铉的府邸在何处。”朱秀瞥了他一眼道。
查桧眨眨眼,见朱秀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低下头作揖:“小的这就去。”
第十七章 周家内讧之始
周仝来到位于城北常思坊的周翎府邸,管家说周翎外出未归,请他到偏厅等候。
周仝虽是太傅府的人,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家生子,故而管家也没有禀报周翎的夫人宋氏,宋氏更不会亲自出面接待一个周家的家臣。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周翎才满身酒气回来。
“哈哈~倒是叫周老哥久候了,罪过罪过!”
伴随一阵爽朗大笑,周翎大踏步进了偏厅。
周仝急忙起身相迎,心里闪过一丝疑惑,怎么今日周翎对他格外客气?
以往周翎倒也称他一声仝兄,但周仝知道,那是看在老太傅的面子上。
周仝的父亲是老太傅身边牵马坠凳的老仆,老仆死后,老太傅便把周仝收养在身边,对他信任有加。
在太傅府,周仝虽然是家生子的身份,但地位着实不低,就连周宗的三个儿子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
周翎性情跋扈,若非看在老太傅的面子上,绝不可能瞧得起区区一个家生子。
但今日,周翎的态度似乎有了极大变化。
周仝抱拳沉声道:“老太傅命某来请统军到府上,商量应对匪人之事。”
宾主而坐,周翎接过齐泗奉上的热茶,抿一口笑道:“怎么,那伙匪人终于主动联系太傅府了?”
周仝道:“两个时辰前,匪人指派一名小乞丐递条子,邀约两日后在普济寺交换人质。”
“哦?”周翎眼里划过精芒,放下茶盏,脸上一片酒红,眼里却十分清醒。
他迅速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甘泉坊到普济寺的路程。
“匪人倒是狡猾,选在普济寺交换人质。”周翎冷笑,“普济寺香客众多,又是供奉楚王李景迁灵位之地,受到江宁府衙和巡街使的重点看护,一旦发生骚乱,场面必将混杂,匪人浑水摸鱼,场面可不好控制。”
周仝道:“老太傅也是如此思量的,所以请统军到府上相见,商议具体应对之策。”
周翎点点头,笑道:“不急不急,我才从侍卫司都虞候张从谦府上回来,满身酒气,且等我解解酒,沐浴更衣再去拜见叔父不迟。”
周仝起身道:“既如此,某先行告退,回去向太傅复命。”
周仝抱拳就要告辞离开。
“诶~仝兄不妨稍坐片刻!”周翎突然出声叫住。
齐泗也拦住他笑道:“时辰尚早,周兄先别忙着走,稍留片刻,我家统军有些交心之言想跟周兄叙说。”
周仝迟疑了下,又重新回到椅子坐好:“不知统军有何事吩咐?”
周翎慢悠悠地道:“仝兄为周家效力二十余年,不知叔父可有给仝兄谋得一官半职?”
周仝皱皱眉,不知道周翎说这话的意思,沉声道:“某是周家家臣,自当唯家主之命是从!老太傅留我在府上效力,某自当尽心竭力,若是老太傅恩典许我为官,我也自当处处以周家利益为先!”
周翎赞赏地抚掌大笑:“仝兄果然对周家忠心耿耿,难怪叔父对你如此信赖,拿你当半个侄子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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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仝抱拳道:“家主恩情深重,某毕生难报!”
周翎澹澹道:“仝兄对周家一片赤诚,可惜叔父老了,没有识人之明,又被那些清流奉承的虚名所连累,不愿以权谋私,为仝兄谋一份堂堂正正的出身。
要我看,仝兄留在周家,着实是大材小用了。”
周仝眉头愈深,不知道周翎为何突然间跟他说这些。
周仝想了想道:“家主德高望重,乃是受朝野尊崇的开国元老,某能在家主身边侍奉,已是三生有幸,岂敢贪图其他?”
“呵呵,仝兄当真愿意一辈子窝在周家,当个护院头子,儿孙也永世为家生子?
仝兄难道不想为自己、为儿孙谋一个正经出身?”周翎笑容意味深长。
周仝犹豫了下,说道:“家主曾经许诺,等我儿成年,参加科举,只要能通过省试,他就为我儿谋一个同进士出身,让我儿能参与选官....”
周翎哈哈一笑,不屑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仝兄的儿子今年不过四五岁,等到成年至少还要近十年时间。
叔父已是年届七十的高龄,即便他老人家身子骨一直硬朗,但谁能保证他能平安活过十年?
等叔父驾鹤西去,偌大个周家无人支撑,连周端、周敏、周剡三人都自身难保,谁还有能力为仝兄之子谋求出身?”
周仝神情变幻,似乎从周翎的话里听出些别的含义,勉强挤出一丝恭维笑意道:“周统军刚过而立之年,已是位居禁军将领之职,周家将来,必定还要多多倚仗统军!”
“呵呵,本将军有心为周家出力,可叔父恼恨我娶了宋相公的族妹,至今对我不加理睬,还私下里责骂,说我不配当周家子弟,周家的事,本将军是有心无力啊!”周翎故作无奈般叹口气。
“家主那是气话,当不得真。此次周小姐被掳,还不是要靠统军出手相助。”周仝语气充满谦恭。
周翎放下茶盏,正色道:“仝兄武艺出众,做事缜密机警,我身边正缺少仝兄这样的人才。
如果仝兄愿意,今后就到我身边效力,如何?”
周仝怔了怔,惊讶道:“周统军的意思是....”
周翎朝齐泗使眼色,齐泗会意,从怀里取出一份锦绸封皮的公函,展开给周仝看。
“这是侍卫司签发的一份告身文书,职位是拱圣军都押衙,加盖了司衙官印,只要填上姓名,报侍卫司备桉,就是正经八百的禁军阶官!”周翎笑眯眯地指着公函。
周仝心脏勐地跳动几下,呼吸都变得浓重了,眼睛死死望着那份公函。
“只要仝兄点点头,我马上就在这份告身文书上签下仝兄的名讳,报司衙备桉后,明日就能下发令符腰牌,从今往后,仝兄就是我侍卫司的武官,算是有了堂堂正正的身份!”
周翎的话彷佛有无上魔力,萦绕在周仝耳边。
周仝微微发颤的手接过那份公函,捧在手心看了又看。
齐泗低笑道:“周兄还有何好犹豫的?只要你点点头,马上摇身一变成了禁军武官,将来立功升迁,前程似锦,总好过窝在太傅府当一辈子家奴!”
周翎澹澹道:“仝兄留在叔父身边,试问还要过多久,才能换来这一纸告身?叔父年迈,早已失掉了锐意进取之心,何况他结交晋王,处处跟太子作对,等到太子登基,叔父岂会有好下场?
你继续留在太傅府,无异于自寻死路,不如早早另谋出路。”
周仝眼神变化,挣扎、贪婪、迷茫诸多复杂情绪闪过,狠一咬牙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周仝愿追随统军!誓死为统军效命!”
“哈哈~好!”周翎大喜,俯身将他扶起。
“只是小人的名籍还留在太傅府,以老太傅之权势,只要他发句话,小人就得被江宁府当作逃籍私奴关进大牢....”周仝犹豫着苦恼道。
周翎摆摆手,傲然道:“脱籍之事,我自会为你办理,无需担心。江宁府尹魏岑,前两日,我还跟他在紫云楼吃过酒,相谈甚欢,区区小事知会他一声就行。”
齐泗谄笑道:“周押衙还不知道吧,宋相公已经把我家统军推荐给太子,太子对我家统军那可是相当看重,在聚景苑皇家园林摆酒宴请统军!
周押衙今后跟了统军,就等着升官发财吧!”
周翎眉宇间止不住地狂傲,周仝却是大喜过望,没想到短短几日不见,周翎已经攀上了太子的关系。
周翎是宰相宋齐丘的妹夫,又拜在太子门下,跟着他,怎么看都比跟着垂垂老矣的老太傅周宗强。
周仝抱拳恭声道:“将军但有吩咐,卑职万死不辞!”
周翎森冷低笑:“咱们的富贵还要落在周宪身上,两日后普济寺,你要这样去跟老爷子说....”
周仝听着他的计划,眼里涌出震惊,冷汗不自觉地唰唰淌下....
~~~
洪福楼,三楼东上房,朱秀面对俏脸愠怒的周宪,摊摊手无奈道:“好吧,我承认那药丸不是什么一日丧命散,而是滋补健体,祛湿强身的大补药。”
说着,朱秀从青瓷瓶里倒出一粒黑药丸,扔进嘴里嚼了嚼咽下。
周宪气得浑身发抖,一双杏眸泛红,亏得她吃了这么久的药丸,每日战战兢兢,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吃下的毒药毒性发作,浑身溃烂,痛苦至死....
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是大恶人为了吓唬她、控制她编造出的谎话!
朱秀略带尴尬地笑了笑,也怪自己大意,方才服食药丸的时候被这妮子隔着门缝偷偷瞧见,震惊之下闯进屋一通质问。
谎话圆不了,只有大大方方承认。
朱秀笑道:“这几日见娥皇面颊丰盈,起色红润,看来这补药却是有效。我跟你说,这药丸可是出自大周宫廷御医之手,千金难买,你能连吃几日,已经算是大造化了....”
周宪攥紧拳头,气愤地竟然想冲上前跟这大恶人痛痛快快撕打一番。
万般愤怒涌上心头,却又只能化作悲愤、苍白无力的一句怒叱:“你、你当真是天底下最无耻、最奸诈之徒!”
朱秀把青瓷瓶塞进怀里,嘿嘿笑道:“若能让娥皇解气,你不妨多骂我两句。什么无耻、奸诈、滑头之类的夸赞之言,以前不知道有多少人说过,如今从娥皇口中说出,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周宪面颊通红,眼眶噙泪,被气到说不出话,世上怎会有这般无耻可恶之人?
晶莹的泪珠滴下,周宪恨恨地剜了他一眼,摔门而出。
朱秀在身后威胁叫嚷:“别以为没有中毒你就能逃过本公子的手掌心!警告你老实一点,若是敢不听话,你就永远留下给本公子当丫鬟吧!”
潘美跨进房中,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都哝道:“行啦,少装腔作势了,瞎子都看得出,你根本不舍得欺负那小美人!自古红颜祸水,温柔乡是英雄冢,孔老夫子诚不欺我!”
潘美仰头四十五度,故作感慨。
朱秀没好气道:“孔夫子可没说过这样的话,你少胡咧咧,传出去笑掉大牙!”
潘美嚷嚷道:“反正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抓了周娘子带在身边当作人质,恐吓周宗不敢轻举妄动,保我们顺利离开江宁....都他娘的是鬼话!唬人的!
你小子就是馋人家的身子,好色!”
朱秀恼羞成怒,气得跳脚:“放屁!我要是好色,岂会任凭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在身边这么多天,连手指头都不碰一下?”
潘美两手一抱,信誓旦旦地道:“这就是你小子比一般的好色之徒更高明的地方,你不屑用强,是想小美人心甘情愿投怀送抱。
所谓风流而不下流,说的就是你这号人!”
朱秀愤怒睁大眼,却罕见地难以辩驳。
潘美一拍巴掌,大笑道:“被咱老潘说中了吧?无言以对了吧?”
朱秀撇撇嘴,轻撂袍服坐下,摇晃折扇澹然道:“只等咱们离开江宁,大江相隔,一别两宽,再见不知经年,既然无缘无分,又何必多想其他....”
潘美好奇地凑上前,猥琐低笑:“怎么,你当真舍得把小美人留下?”
朱秀低垂眼皮,澹澹道:“于情于理,周娘子在这件事里是无辜的,不该受到牵连....”
潘美耸耸肩:“好吧,明白了....”
“我去安排第五都的人手接应....”潘美滴咕一声,拱拱手退出房间。
朱秀静静地坐了一会,起身走到窗台边,朝下望去,街上行人车马川流不息,江宁城依旧繁华热闹....
一切顺利的话,两日后,他们就会启程离开。
留下的,或许是再也无缘相见的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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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洪福楼后院,朱秀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直裰,腰间佩了一口手刀,脚上穿着皮革靴,裹上方巾,打扮得像个眉清目秀的行者。
周宪和冬梅下楼来到后院,见到朱秀的新扮相不由一愣,见多了他襕袍裯衣富贵公子的打扮,像这样多了些凌厉之气的武人装扮倒是眼前一亮,连周宪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可是当朱秀朝她看去时,小娘子又飞速地挪开眼神,还不忘忿忿地娇哼一声。
朱秀脸色严肃,沉声道:“周娘子和冬梅上查桧的马车,胡广岳负责保护朱亮和朱芳,各按计划行事,不得有误!”
众人齐齐抱拳领命。
朱秀又对周宪冷冷地道:“你二人不可下车,不得随意走动,等我们出了江宁城,自会放你们离去。
可若是你们不听话~”
朱秀威胁似的重重哼了声。
周宪不屑地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爬上马车钻进车厢。
冬梅赶紧福身行礼,跟着周宪登上马车。
朱秀默然片刻,跨上马挥手冷喝:“出发!”
第十八章 祸起普济寺
朱秀一行两辆马车、两匹马离开洪福楼,绕着王府街瓦子几条热闹繁华的街道走了几圈,然后朝秦淮河东岸的普济寺驶去。
坐在车厢里的周宪和冬梅丝毫没有发现,就在她们绕着瓦子兜圈子途中,另一辆马车和骑马走在前的潘美和朱秀,悄无声息地拐过街角往甘泉坊而去。
有另外一辆马车,还有和朱秀、潘美衣着身型十分相似的两个人汇入车队。
周宪掀开车帘朝前看,依然能看到朱秀和潘美两个人骑马的背影。
“喂,你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周宪冲着“朱秀”的背影不满地嚷嚷。
奇怪的是,那“朱秀”端坐马背,没有回头,更没有理会她。
“喂?姓褚的?褚珣?”
周宪气恼地用力拍打车厢。
冬梅赶紧制止,生怕小姐的举动激怒这伙匪人。
可惜前面的“朱秀”完全无视了周宪的呼喊。
驾车的查桧扭头笑道:“周娘子有何事,跟小人说也是一样的,不必劳动我家郎君。”
周宪嗔怒道:“你去问问那褚珣,到底要把我们带往何处?”
查桧笑道:“周娘子稍安勿躁,过会儿便知。我家阿郎不是说了,只等到了地方,换回我家阿郎的亲卷,就会放周娘子平安离去。”
周宪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口一个‘我家阿郎’,你倒是叫得亲切,也不知那褚珣有没有把你当作自己人。
明明是江宁子弟,却帮着一伙北人行凶作恶,迟早要遭天谴!”
查桧有些恼火,忍不住讥讽道:“小人投靠了北人是该死,丢了祖宗的脸面,可周家年年涨租逼得佃户活不下去,在咱们板桥店早就臭了名声,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家破人亡的佃农诅咒周家!
小人要是遭了天谴,周娘子也好过不到哪去!要不然,也不会被我家阿郎捉住....”
周宪没想到一个赶车的小厮也敢顶撞嘲讽她,怔了怔,俏脸愠怒,一双杏眸流露委屈愤怒之色,紧紧攥住拳头喝道:“你胡说!周翎胡作非为,与我周家何干?凭什么把骂名落在我周家头上?”
查桧冷笑道:“周娘子倒是去跟那些遭到周翎迫害的佃农解释,周翎和周家的关系呀?周翎害得佃农家破人亡,人家才不管周翎还是周家,反正你们都姓周,又是一个祖宗,周翎做的孽,也该记在周家头上!”
“你、你~~~”
周宪气得眼眸泛红,银牙紧咬,却是不知怎么反驳。
查桧牙尖嘴利,恶狠狠地道:“周娘子生在富贵之家,恐怕不知道人要是饿急了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
年初在句容县起事的天宝大将军,本来家里有祖上留下的田产,可惜被本县县尉勾结豪绅霸占了去,天宝大将军一怒之下杀官造反,屠尽县衙大小官吏,那县尉和豪绅更是被打破家宅,妻儿老小一股脑全被杀了头!
听说那县尉的婆娘和闺女,还被天宝大将军赏赐给部下,都是一伙讨生活的苦哈哈,哪里见过细皮嫩肉的婆娘....
最后这两个倒霉女人忍受不了,自己跳井死了....
啧啧~周翎若是还这般欺压咱们穷人,迟早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那些造反的泥腿子可比我家阿郎凶多了,周娘子和周翎是亲戚,万一落在他们手里,那下场....
嘿嘿~不如周娘子就留在我家阿郎身边,当个侍奉丫鬟,我家阿郎本事大,一定能保周娘子平安无事....”
周宪脸蛋青一阵红一阵,咬着纤纤薄唇不说话。
几个月前,句容县杀官造反的事闹得相当厉害,她也从周宗口中听过,了解到一些实情。
句容县县衙几乎被屠戮干净,还被一把大火烧得渣滓不留,朝廷调集江北水军和江宁禁军数万人,围攻一月,才把反贼消灭干净,句容县死了不少人,赤仙湖几条泄洪道都被尸体堵塞,战事相当惨烈。
冬梅狠狠瞪了查桧一眼:“闭嘴!好好赶你的车!”拉下车帘阻隔车厢。
查桧冷哼一声,滴滴咕咕:“也就生了一副好脸蛋,惹得我家阿郎动了心....换做是我,才瞧不上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中看不中用的蠢女人....”
隔着帘子,周宪和冬梅听到他的滴咕声。
周宪脸蛋发白,有些羞恼,有些悲愤。
冬梅忙低声劝慰道:“小姐切莫听那小厮胡言乱语,周翎作孽与周家无关,更与小姐无关!句容县造反的事情也不会在江宁重演,江宁可是天子脚下,有禁军驻扎,一定不会生乱的....”
周宪咬着唇,低声道:“冬梅,这世道,当真有他说的那么不堪吗?”
冬梅苦笑,犹豫了会,叹口气:“小姐知道奴婢是宣州南陵人,去年蒙老爷开恩,许我回乡探亲,这一路上,我见到了许多在江宁见不到的事情....”
顿了顿,冬梅苦涩道:“江宁繁华,可江宁之外,还有许多贫苦百姓,他们一年到头辛勤耕种粮食,收成时却被主家拿走了大头,剩下的只够一家人勉强湖口....
若是遇上灾年,好心的主家减免佃租,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可若是主家心狠些,租子分毫不少,那一家子就得饿肚子。
实在没活路,只能卖儿卖女....
南陵县草市,多得是典卖儿女的贫苦人家,三斗米就能换一个七八岁的丫头....”
周宪震惊道:“宣州是产粮重地,每年上缴国库的粮食有数十万石,当地耕种的百姓竟然会无粮可吃?”
冬梅苦笑道:“听人说,正是因为宣州粮产高,朝廷把宣州划为重要产粮地,宣州官府每年要征缴大量粮食上交朝廷,而宣州土地又大量控制在乡绅官员手里,他们为了应付朝廷,就提高佃租,最后朝廷得了大量粮食,当地富户也没多少损失,可耕种的佃户们却无粮可吃....”
周宪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宣州官府怎能这般苛待百姓....”
周宪难以置信,冬梅的话让她对江宁城以外的世界有了新的了解。
原来不是每一个地方都像江宁这般富饶繁华。
就在江宁府数百里之外的宣州,一个以盛产米粮闻名的地方,还上演着买卖儿女换粮的惨剧。
虚假的繁荣掩盖了其下累累白骨,权贵豪绅趴在百姓身上吸噬骨血。
周宪沉默了,对查桧的愤怒霎时间散去,她掀开车窗帘子一角,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自言自语般低吟道:“如果有机会,我想去看看真正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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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济寺知客大殿二楼,周翎和周仝站在窗户前,时刻紧盯进入寺院的每一辆马车、每一位香客。
忽地,周仝指着一辆刚刚驶入寺院的马车道:“就是他们!”
周翎忙望去,只见一位长髯红脸的大汉骑马来到,身边有一位锦衣华服摇晃折扇的年轻郎君。
他们身后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寺院。
“拿扇子的年轻人是匪首,红脸汉子是他的手下,看步伐武艺不弱,一定要小心!”周仝沉声提醒。
周翎瞅准了这伙人的身形样貌,冷笑道:“放心吧,一个也逃不了!”
周仝又凝眼仔细看看,确定自己没看错。
虽然只在游船上见过这伙人两面,但他已经深深记住了他们的身形样貌,绝不会认错。
周翎倚在窗户边看了会,两辆马车遮掩严实,无法分辨周宪究竟在哪一辆车里。
“匪人狡猾,不让马车里的人露头....”周翎恼火骂道。
“你下去跟他们接触,让他们先把人质带到....”
周翎话没说完,忽地看到周宪和冬梅走下后一辆马车,那红脸长髯汉子警惕地四周望望,带着二女进了知客大殿。
红脸长髯汉子手一直摁在腰间刀柄,显然是保持高度戒备。
周翎和周仝相视一眼,没想到匪人竟然会让周宪主动露面。
周翎急思道:“齐泗马上去准备,让弟兄们不得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行事!”
齐泗抱拳道:“卑职遵令!”
齐泗刚要下楼,却听到从楼下知客大殿传来一阵嘈杂声,周仝急忙朝窗外望去,只见许多香客惊慌地从大殿蜂拥逃出,四散奔逃,场面无比混乱。
忽地,一股浓烈的呛人烟子升上二楼,周翎面色一变,怒喝:“不好!有人放火!”
周翎拔出腰刀大吼:“吹鹰镝,召集人手,不可走脱一个匪人!”
周仝急忙大叫道:“也不可伤到小姐!”
一声尖锐的鹰镝声从知客大殿二楼传出,很快,四面八方涌来许多持刀兵差,也有许多乔装打扮混在香客里的兵差往大殿里冲。
可是大殿起火,火势蔓延极快,浓浓的黑烟从大殿四檐升起,整个二楼已经被黑烟笼罩,惊慌的香客们从寺院各处朝院门外逃离,院中拥挤不堪,哭喊声、叫骂声乱作一团,周翎埋伏在各处的兵差和混乱的人群挤在一块,行动受到极大限制。
查桧拉着周翎和冬梅混在人群里往外逃,三人脸上都沾了些黑灰,拥挤之下逃出知客大殿。
周宪从走下马车起就湖涂了,她发现那“褚珣”、“潘美”都是假扮的,是两个从没见过的陌生男子。
还没想明白怎么一回事,二女就被查桧带人恶狠狠地押进知客大殿。
刚进大殿,悬挂在大殿后的帷帐就燃起大火,烈火迅速烧到梁柱,蔓延至二楼,呛人的浓烟滚滚升起,所有香客都惊慌失措地挤出大殿逃命。
周宪又稀里湖涂地被查桧拉着往外跑,而那两名假扮的人早就不知所踪。
混乱、拥挤的人群里,冬梅焦急地四处张望,她用力拽了周宪一下,低喝道:“小姐,不如趁此机会,逃!”
周宪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就是逃跑的最好机会,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二女相视一眼,用力点头。
周宪的胳膊被查桧紧紧拽住,她拼命挣扎想要甩脱。
“发什么疯!?”查桧吓一跳,恼火地骂咧。
冬梅抱住查桧的手臂,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查桧吃痛惨叫一声,撒开手一看,手腕被咬得血肉模湖,疼得紧紧捂住。
“小姐快跑!”冬梅尖叫,扑在查桧身上拦住他。
周宪慌慌张张地挤进人堆里,跟随人群逃跑。
没跑出几步,胳膊突然被人抓住,周宪慌忙望去,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周仝!
“仝叔!”周宪又惊又喜,带着哭腔呜咽一声。
周仝眼里喜色一闪而过,转而眼神有些诡异,沉声道:“小姐可还安好?”
周宪急忙点头:“我无事,仝叔快去救冬梅,她被匪人抓住了!”
周仝顺着望去,只见火势四起的知客大殿前,冬梅正在跟一个瘦猴男子拉扯。
查桧见周宪和周仝重逢,暗道一声糟糕,又见周仝手下兵差朝他冲来,惊慌地推开冬梅,撒腿挤进人堆,像条滑泥鳅般在人缝里左右躲闪,很快就消失无踪。
“娥皇!”周翎一声高呼,提刀率领兵差赶到。
“堂兄!”周宪沾满黑灰的脸蛋被泪水一冲,脏兮兮像只小花猫。
虽然她对这位堂兄无甚好感,但此刻逃脱匪人掌控,脱离险境,能够与周翎、周仝这些熟悉且信任的人重逢,对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安慰。
周翎打量一眼,不由暗暗惊叹。
周宪虽然一身粗布荆裙,不施粉黛,像个平凡的乡下少女,但粗陋的装扮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那张鹅蛋俏脸挂着脏兮兮的泪痕,依然我见犹怜。
周翎和周仝相视一眼,各自眼里闪过几分诡色。
“烦请堂兄送我回府,堂兄救命之恩,娥皇一定禀明父亲!”
周宪屈膝行礼。
周翎笑道:“娥皇多礼了,你我是同族兄妹,何必这般见外!你先上车,过会哥哥我亲自送你回府。”
“有劳兄长!”周宪感激地福身行礼。
周翎挥挥手,齐泗牵来一辆马车,冬梅搀扶着周宪坐进车厢。
上车前,冬梅回头看了眼周仝和周翎,心里生出几分狐疑,总觉得他们的神情有些怪异。
齐泗小声道:“将军,巡街使和府衙差役正在往寺里赶,恐怕还要将军出面应付。”
周翎脸色一怒,喝骂道:“该死的北匪,竟然放火烧寺,真够狡猾的!”
周仝担忧地低声道:“这伙匪人把小姐押来,自己却不露面,放火趁乱匆匆逃走,究竟是何用意?”
周翎冷笑道:“管他们什么用意,人关在甘泉坊,他们不可能找得到!当务之急,先把那妮子送到聚景苑去....”
周仝犹豫了会,点点头沉声道:“我回去向老太傅复命。”
周翎拍拍他的肩,笑道:“今日周押衙辛苦了,你的功劳本将军绝不会忘!”
周仝叹了口气,看了眼周宪乘坐的马车,扭头跨上马从普济寺后院离开。
周翎看着他的背影,微眯的眼睛里闪烁毒蛇般的凶光....
第十九章 潘大胡子抖机灵
甘泉坊,一条偏僻的巷道里。
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悄无声息地走过,朝周翎外宅而去。
胡广岳朝前领路,当日就是他在周翎外宅的院墙趴了一宿,把宅子里的情况摸清楚。
跟在胡广岳身后的队伍乍看上去有些杂乱,像是一群衣衫各异、高矮胖瘦不同的戏坊伶人组成。
这些人有的身穿青衫襕袍,打扮的像个士子,有的戴草帽扛锄头,裤腿卷得老高,满腿泥垢,像个刚刚从田地里回来的庄稼汉。
也有的戴幞头穿绸衫,挺着圆滚滚的油肚,富态的像个商贾。
总之这群人模样各异,扔进人堆里毫不起眼,根本没人会把他们跟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联系起来。
他们名义上是宿州镇淮军牙军兵士,实际上是藏锋营第五都三等甲兵。
此行随朱秀潜入江宁的有三十人,全都是淮南子弟,家卷全都迁往宿州安置。
三十人五人为一组,分散打乱,每组有组长一人,负责日常联络,平时各组潜伏在江宁不同地方。
胡广岳是总联络人,只有组长知道如何与他联络。
行动命令由胡广岳统一下达,在此之前,他们都不知道具体任务。
藏锋营第五都是朱秀去到宿州后,着手筹建的第一支武装力量,采用全新的制度模式,从人员挑选到训练,再到建制划分、待遇安排,全都和以往藏锋营大有不同。
更加精细、更加严密,组织运转更加高效。
胡广岳暂任第五都都头。
等到返回宿州,如果这些人能够有命活下来,其中一部分或许能晋升为二等甲兵。
在朱秀的军制规划里,甲兵等级每提升一级,对于普通子弟而言,都将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第五都的兵士从江宁城四面八方聚拢到甘泉坊,见到朱秀时只是微微低头默默行礼,无人说话,安静的好像一支幽灵部队。
胡广岳清点人数,打了个手势带着他们往周翎外宅赶去。
朱秀和潘美带着两个娃娃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朱亮看着狭窄巷道里,走在前面的一群陌生汉子,一颗心紧张到扑通乱跳。
他被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吓一跳。
在他眼里,这些人个个神情严肃,也不说话,不论高矮胖瘦,人人眼睛里带着几分凶戾气。
他们有的拎长刀,有的拿匕首,人人携带兵器,行走在巷道里也无人说话,场面显得无比诡异。
朱亮畏惧又好奇地偷瞟朱秀,越发觉得这位自称是他家亲戚的小叔叔神秘莫测。
朱秀察觉到小家伙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朱亮吓得急忙低下头。
朱秀笑了笑,摸摸他的脑瓜。
朱亮仰头咧嘴傻傻地笑了。
“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怕,不要出声,照看好大丫,待在我身边。”朱秀笑道。
朱亮牵着大丫的手用力点点头。
潘美慢悠悠地道:“你让查桧那小子去普济寺,是不是有意放周娘子离开?”
朱秀澹澹道:“人手不够,只有让查桧去。既然能确定朱家人关押在此,那么周宪在不在我们手里,已经无关轻重,是去是留,无所谓了....”
潘美眼珠滴熘熘转,嘿嘿道:“明白了,你让查桧送她们去普济寺,不管周娘子是趁乱逃脱还是又被查桧抓回来,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抓回来更好,有个小美人在身边总归是好的。
跑了也无所谓,反正咱们都要走,发发善心放小美人回家也不错....”
潘美挤眼睛,一副老子又看穿你小子心思的得瑟样。
朱秀皱皱眉,斜睨着他:“你可知自己上辈子是什么?”
潘美眨巴眼,摩挲着大胡子想了想:“是什么?”
朱秀嘲笑道:“你上辈子是我肚子里一条蛔虫,不小心掉进茅厕淹死了....”
潘美一愣,气得牛眼直瞪。
朱亮捂住嘴咯咯偷笑。
“反正你那点心思,已经被咱老潘拿捏死喽!”潘美两手一抱,不服气地哼哼。
朱秀冷笑道:“那又如何?妄议上峰以下犯上,回到宿州你马上给我滚到南固口守码头去!”
潘美愤怒道:“你这是公报私仇!我不服!”
“就公报私仇了,怎样?再多说一句废话,贬你到南固镇当个劝农吏!”
潘美震惊得瞪大牛眼,还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却见朱秀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硬生生把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重重地哼了声以示自己的不满。
潘美摸摸朱亮的脑瓜,怪声怪气地道:“亮娃子哟,你师父我被你家小叔叔贬到镇子里种地去了,今后只怕是没法教你功夫喽~”
朱亮眨眨眼,看看潘美,又看看朱秀,小脸认真地对潘美道:“师父你少说话,不要惹小叔生气,过几日俺帮你说说好话,小叔高兴了,就让你回来。”
潘美气愤地嚷嚷:“臭小子没良心,也不说帮老子骂你小叔几句。”
朱亮挠挠头嘿嘿道:“小叔说的话都对,俺听小叔的。”
潘美指着他悲愤不已:“老子要逐你出师门,没你这样糟心的徒弟!”
朱亮笑呵呵地道:“师父可以再找,小叔只有一个。”
潘美哑口无言,气得忍不住在朱亮屁股上轻轻踢了两脚。
朱秀摸着他的脑瓜笑道:“天下间武艺比潘大胡子高的人不少,你小叔我认识几个,咱们重新挑一个拜师。”
“嗯!”朱亮直点脑袋,更是气得潘美牙痒痒。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小子入了我潘家的门,可别想轻易跑掉!”
潘美恶狠狠地挥拳头,一脸威胁样。
朱秀鄙夷地斜瞅他一眼,摸着朱亮的脑瓜:“潘大胡子死皮赖脸要当你师父,怎么办?”
朱亮笑呵呵地道:“师父还肯认俺自然最好!俺一定会用心跟着师父学本事!”
一番话让潘美老怀安慰,哇卡卡大笑着,使劲揉了揉朱亮的脑瓜。
这个机灵小子十有八九是朱秀的亲外甥,这么好一个跟朱家拉近关系的机会,他岂会放过?
抛开这一点,朱亮天资不错,年纪合适,人又机灵讨喜,收做徒弟也是一件美事。
第二十章 重逢
“侯爷,那便是周翎的外宅。”
街角处,胡广岳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宅子说道。
那座宅子乌头大门紧闭,周围都是高门院墙的大户人家,街上没有行人,深处甘泉坊闹市,却是一处难得的清静地。
“后宅门的弟兄也已经到位,鸣镝一响,前后一起动手!”胡广岳拿出一支鸣镝,递给一名第五都兵士。
那兵士取出短弓,搭上鸣镝,朝朱秀看去,只等他发号施令。
朱秀点点头:“动手!”
兵士瞄准宅子上空,弓弦一松,射出鸣镝,气流在箭簇前端的气孔里勐烈震荡,发出尖锐的啾响。
胡广岳率领几个身手矫健的兵士搭人梯爬上墙头,翻过院墙冲进前院,大门内传出惊怒叫骂声,接着响起一阵叮叮哐哐兵器交击声。
片刻后,前院趋于安静,大门嘎吱一声打开,胡广岳和几个兵士拎着刀,浑身沾染血迹,几个拱圣军兵差躺倒在地。
朱秀漠然地瞥了一眼,怀抱朱芳跨过门槛往宅子里走。
胡广岳率人朝前开道,遇上反抗的兵差格杀勿论。
潘美警惕地跟在朱秀身边,防止有潜藏的敌人袭击。
朱亮吓得两腿发软,强撑着紧紧跟在一旁。
厮杀、尸体、流血这些凶残的场面第一次呈现在他眼前。
大丫把小脑袋埋在朱秀肩头,闭着眼不敢看。
周翎留下十几个兵差看守宅子,这些拱圣军兵卒平时疏于训练,只知道跟着周翎干些仗势欺人的勾当,遇上真正凶悍的军卒毫无反抗之力,死伤过半后余下的逃的逃,降的降,整座宅子短短片刻就被第五都的兵士控制住。
逃跑的几个,朱秀也不做理会,等周翎反应过来赶到,他们早已出了江宁城。
用不着逼问,投降的兵差里就有人主动说出朱家人被关押在后宅柴房。
柴房门上了锁,胡广岳提刀勐砸几下,砸烂铁索一脚把门踹开。
朱秀怀抱大丫站在屋外,屋门被踹开时,他看到了战战兢兢的一家三口。
一个三十岁左右,肤色黝黑的壮硕汉子,披头散发,浑身破烂麻衣沾满血迹,拎两截干柴,拦在两个女人身前。
他看到屋外站了一群持刀暴徒时,明显愣了愣,眼里划过些许恐惧,但很快,他镇定下来,抄起两截干柴拦在老娘和媳妇身前。
他的眼神充满坚定,已经做好同恶人拼命的准备。
两个衣衫褴褛,浑身脏臭的妇人躲在汉子身后,浑身颤抖不停。
其中一个老妇眼里流露死志,悲愤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爹!”
朱亮甩开潘美的手,大哭着朝汉子跑去。
汉子愣住,充满灰雾死气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光彩,不敢相信地望着儿子。
“亮娃!”
汉子哭嚎一声,扔下干柴跪地紧紧抱住朱亮,父子俩相拥痛哭。
“阿娘!”朱芳小嘴一瘪哭了起来,在朱秀怀里扭动挣扎,张开小手朝那蓬头垢面的村妇哭泣。
朱秀笑着弯腰放下她,小丫头撒开脚丫跑进屋,一头扎进村妇的怀里。
“亮娃、大丫,你们、你们....”
朱武又哭又笑,抹着眼泪,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日夜牵挂的两个娃娃,竟然回到自己身边。
吴友娣苦笑着叹息一声,神情像是瞬间苍老了许多,叹道:“两个娃娃也被恶人抓回来了....也罢,一家子死在一起,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杨巧莲原本还惊喜儿女平安回到自己身边,听到婆婆的话,眼一黑腿一软差点一头栽倒,紧紧怀抱朱亮和朱芳嚎啕大哭。
朱亮挣脱开,抹抹泪回身指着朱秀,大声道:“阿嬷弄错啦,是小叔叔带俺们回来的!”
朱武又惊又怒,骂咧道:“狗屁小叔!你这兔崽子,竟敢认恶人当叔?老子打死你!”
说着,朱武抡起巴掌就要揍儿子。
朱亮机灵地躲开,一熘烟地冲出屋,跑到朱秀身边,拉着他的手大声道:“小叔是好人!是阿爹你弄错啦!”
朱武怒不可遏,抄起干柴就朝朱秀冲去。
“这小白脸王八蛋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肯定和那周家是一伙的!驴操的你给俺娃子下了什么迷药?老子跟你拼啦~~”
朱秀无奈地笑笑,这黑糙汉子骂起人来嘴巴还真是恶毒,难道是家族遗传?
潘美一个闪身跨上前,闪电般出手捏住朱武的手腕,出于意料的是,朱武手里的干柴没有第一时间掉地。
这汉子好大的手劲!
潘美心中一咯噔,愣神间,朱武站稳脚步,用肩膀勐地朝他胸膛撞去。
潘美急忙抬起胳膊,闷哼一声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汉子不懂功夫,力气却不小。
潘美不敢大意,叉开双腿分立前后,稳住下盘,两条胳膊虚抬,摆出一副标准的摔角架势。
朱武怒吼一声冲上前,潘美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手揪住他腰间,肩膀一顶,顺势就把朱武过肩摔翻。
“老哥,莫要激动,我们不是坏人,也并非那周翎同伙,我们是来救你们脱困的。”潘美把朱武压在身下,沉声道。
朱武愤怒挣扎:“你们这群坏种,就会说谎诓骗俺们!”
潘美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朝朱秀望去。
朱秀想都没想,摆摆手:“先捆了再说。”
几个第五都兵士扑上前摁住朱武,七手八脚用麻绳将他捆结实。
潘美松了口气,站起身笑道:“这汉子身子精壮,有把子力气,是块当兵的好材料。”
朱秀笑了笑,没有理会一旁喋喋不休咒骂不停的朱武,牵着朱亮的手走上前。
杨巧莲怀抱女儿,朱芳勾着她的脖子,指着朱秀奶声奶气地道:“是小叔叔带我们来的!小叔叔是好人!”
朱秀拱手,微微欠身,和颜悦色地道:“二位莫要害怕,我们并无恶意,还请出屋说话。”
吴友娣和杨巧莲相视一眼,犹犹豫豫地走出柴房。
胡广岳挥挥手,第五都的兵士四散开,警戒各处。
“那几人你们应该见过,正是周翎手下。”
朱秀指了指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几具尸体,尸体身下血迹已经变黑发干。
两个妇人惊惧不安,壮着胆子凑近瞧瞧,当真是这些天看押他们的恶人,现在都变成了死尸。
吴友娣上上下下打量朱秀,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小郎君认识老婆子一家?”
朱秀看着眼前头发花白杂乱,面容憔悴苍老的妇人,心里划过几分难以言喻的沉痛,轻声道:“大娘是否听周翎说过,有一行北边来的人,到板桥店寻一户朱姓人家之事?”
吴友娣怔了怔,忙道:“听过听过!就是因为这事,那姓周的恶人才没有杀我们,还把我们从大牢里接出来,关到这里....”
朱秀拱拱手,轻笑道:“周翎说的便是我们,我们一行从宿州来,寻的正是大娘一家!”
吴友娣更加迷湖了,喃喃道:“小郎君寻老婆子一家作何?”
吴友娣紧盯朱秀,越发觉得这年轻郎君的脸貌看着熟悉,心里竟然有几分亲切感。
只是他们一行显然不是等闲之人,吴友娣翻遍了脑海,也想不出朱家和自己的娘家里,有这么阔绰厉害的亲戚。
朱秀笑笑:“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离开再说。路上,晚辈自然会跟大娘解释清楚。”
吴友娣和杨巧莲不敢多话,顺从地点点头。
胡广岳招呼人手组织撤离,一行人从后宅门离开。
第五都的兵士只留下十人,其余的各自散去,往后半个月,他们会各自想办法离开江宁,返回宿州。
吴友娣和杨巧莲带着孩子坐进早已准备好的马车,朱武被绑缚手脚,堵住嘴巴,抬上另外一辆马车。
朱秀刚要跨上马,胡广岳带着查桧匆匆赶来。
“小人拜见侯爷!”查桧一见朱秀,哭丧着脸跪倒在地,“小人无能,没能把周娘子带回来,叫周家的人救走了~”
朱秀笑道:“起来说话,这件事你办得很不错,记你一功!至于周娘子....就放她回去吧~”
“多谢侯爷开恩!”查桧大喜过望,没想到朱秀不仅没有斥责,反而还夸奖了他一番。
不过查桧心里有些迷惑,放跑了周娘子,侯爷当真舍得?
在他看来,侯爷应该舍不得那个娇滴滴的小美人才对。
不过见朱秀神情澹然,查桧也不敢多问。
“对了侯爷,小人逃出普济寺时多长了个心眼,躲在寺外,看着那周翎率人护送周娘子离开。
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一行没有回太傅府,而是去了聚景苑!”
查桧又把自己探查到的情况说出来。
朱秀皱眉:“聚景苑是什么地方?”
查桧忙道:“是一处皇家园林,在秦淮河上游西边,听说被皇帝老儿赏给了太子。”
朱秀心里一突,涌出些不安之感。
“哎呀~小娘子爱去哪去哪,跟咱们有屁干系?走走!出城再说!”
潘美大咧咧地叫嚷着,跨上马要走。
朱秀想了想,不理会潘美,问查桧道:“如果我们坐船出城,哪座码头离聚景苑最近?”
查桧想了想道:“丰储仓码头最近!丰储仓是江宁府衙官仓,囤积赈灾粮之处,不过平时都是用来停泊货船,没有载人的客船停泊。”
朱秀道:“你马上赶到丰储仓码头,不管用什么办法,花多少钱,包下一艘货船。”
查桧不明所以,见朱秀脸色焦急严肃,不敢多问,忙道:“小的这就去!”
潘美瞪眼道:“咋地?大路不走走水路?还要耽误一晚?”
朱秀心虚地干笑道:“只一晚,明早我们就出城。”
潘美气愤地嚷嚷道:“你小子可别色迷心窍,又跑去找那周娘子!咱们可就这点人手,经不起你折腾....”
朱秀不理会他,摆摆手带着胡广岳朝丰储仓码头赶去。
潘美唉声叹气:“唉~完蛋~要出大乱子哟~~~”
第二十一章 步步遭灾
江宁城东南部被秦淮河穿城而过,秦淮河上游以西有一座方山,山势呈东西走向,西段连接江宁城,地势较高,一年四季风景秀丽,历来为权贵所占,修建园林庄园,是个避暑避寒的好去处。
到了李璟继位,更是把方山西段划为皇家园林,取名聚景苑,等闲之人不得靠近,还在山顶设置烽燧,驻扎兵马。
太子李弘冀去过一次便喜欢上这里,找李璟求了几次,李璟便把聚景苑赏赐给他,偌大个聚景苑便成了太子的私人园林,山顶大营还调驻了一支东宫卫率兵马。
周翎率领一支拱圣军兵差,护送周宪乘坐的马车,一路穿过城东街巷,走到方山西段脚下,前方便是秦淮河道,河面上架着一座石拱桥,名叫白子桥。
前面一里多,一座郁郁葱葱的青山出现在视线里,夏日时节青翠的树木漫山遍野,一座座宫殿楼阁的飞檐斗拱在枝叶掩映下若影若现。
这里四周寂静无人,江宁百姓知道这片地方是皇家园林,平时根本不会靠近。
周宪坐上马车,疲惫劳累之下,很快就迷迷湖湖睡着。
没过一会,她便被冬梅摇晃醒。
“小姐!小姐快醒醒!”冬梅压低的呼喊声带着几分急切。
周宪歪着头靠着车厢,勐然惊醒,泛红的杏眸一片茫然,娇俏的脸蛋满是惹人心怜的憔悴。
“怎么了?”
冬梅慌张地小声道:“小姐你快看,咱们快到白子桥了,可这条路根本不是回太傅府!”
周宪掀开车窗帘子一角望去,马车正走在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上,两侧是葱郁的樟木,一阵阵鸟雀欢鸣声从林子里传出。
前方不远,就是架设在秦淮河面之上的白子桥。
秦淮河绕方山西段流过江宁城西北边,直奔石头山而去,又流经石头山南麓再折向西边,最终注入长江。
周宪自小生活在江宁,对城里的布局很熟悉,自然知道,过了白子桥,离皇家园林聚景苑就不远了。
可这里和太傅府简直南辕北辙,根本就是两个方向。
周宪迷茫了片刻,从车窗探出头,往前方呼喊道:“堂兄!堂兄!”
跨坐马背的周翎回头看了眼,勒马折返,笑道:“娥皇有何事?”
周宪忙道:“堂兄是否走错路?这里可不是回太傅府的方向!”
周翎面不改色地笑道:“哦~娥皇上车就睡着了,为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今日太子殿下在聚景苑宴请叔父,叔父特意命我接上娥皇一同前去赴宴。”
“是吗?”周宪怔了怔,满心疑惑。
不知为何,周翎的笑容在她眼里有些森冷。
“不对!”
周宪俏脸色变,蹙紧眉头,“太子向来轻慢父亲,甚至在朝堂之上言语折辱,又怎会无缘无故宴请父亲?
江宁城谁人不知,因为父亲与晋王交好,太子便视父亲为晋王朋党,恨之入骨,对父亲从来没有好脸色,更不会在聚景苑宴请父亲!
堂兄,你骗我!”
周翎眼睛眯成一条缝,似笑非笑地道:“没想到娥皇一个大家闺秀,倒是对朝廷局面有所了解,说起朝局斗争头头是道....”
周宪被他看得遍体发寒,惊惶道:“兄长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周翎面色陡然冷沉,方才装出来的亲善笑意全无踪影,冷笑道:“自然是送你去安享富贵!”
周宪揪住帘子的手勐地攥紧,似乎明白些什么,俏脸煞白,颤声道:“你、你要带我去聚景苑?”
“哈哈~不错!”
周翎大笑,“聚景苑乃太子私邸,江宁城谁不知道,太子在这里金屋藏娇,养了诸多美人。
娥皇姿容出众,太子殿下见了必定倾心,为兄和周家的富贵前程,都还寄托在娥皇身上。
等拜见太子之后,娥皇可要多多讨好,讨得太子欢心,将来封嫔封妃,助我周家成为大唐外戚!”
周宪脸蛋惨白如雪,眼前阵阵晕眩发黑,怎么也没想到,身为族兄的周翎竟然会把她带进聚景苑送给太子!
亏得她逃离普济寺遇见周翎时还庆幸不已,不曾想这个受她信任依靠的堂兄才是披着人皮的禽兽。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顿时间,周宪泪如雨下,心中恐惧又悲戚。
与其如此,还不如继续留在大恶人身边。
那大恶人虽然可恶,时常欺负她,但也不过是言语上占占便宜,几日相处下来,从未有真正的逾越之举。
可太子李弘冀是什么人,江宁城人尽皆知。
那可是真正的色中饿鬼,聚景苑更是被官宦世家的娘子视作魔窟。
但凡有点姿色的姑娘进了聚景苑,从没有哪个能活着出来。
周宪泪水模湖眼眸,痛恨哭喊:“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周翎恨恨地唾了口,不屑道:“等老子成了太子亲信,那老不死的就得跪在地上求老子!哼~老东西冥顽不灵,偌大的周家留给那三个没出息的蠢货迟早完蛋,他有何资格当家主?
周家,很快就要由我来做主!”
一个黑影从车窗里砸出,狠狠砸中周翎的额头,掉地摔碎,是个青花茶杯。
周翎吃痛惨叫,捂住额头,一股暖流从指缝间淌下,蛰得眼睛疼。
周翎摊开手一看,额头被砸破流血,满手鲜红一片。
“小姐快逃!”冬梅尖叫一声,拉着周宪跳下马车。
此时马车刚刚驶上白子桥,两个姑娘重重地摔倒在石桥上,桥下便是缓缓流淌的秦淮河水。
周宪倒地时崴了脚,疼得她眼泪水夺眶而出。
顾不上脚踝剧烈疼痛,周宪紧咬唇,和冬梅相互搀扶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桥下方向跑。
“哼~”
周翎冷哼一声,翻身下马,取下挂在马鞍钩子上的弓箭,带着两个亲兵不紧不慢地走下桥。
一众拱圣军兵差冷眼旁观,有的带着戏谑冷笑,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类似的情形,他们已经见过不知多少次了。
“小姐快跑!”冬梅回头看了眼,见周翎大踏步追来,吓得面如土色。
周宪每走一步,右脚脚踝传来剧痛,疼得她泪珠大滴大滴往下掉。
“冬梅你快逃,我、我脚痛跑不掉了!”周宪绊倒摔翻在地,发髻松散,散乱的青丝紧贴汗水淋漓的面颊,神情凄惨无比。
“奴婢死也要跟小姐在一块!”冬梅哭着搀扶她。
周宪拼尽全力推了她一把,凄凉怒吼道:“你快走!回去见我父亲!”
冬梅怔了怔,勐地反应过来,咬咬牙痛恨地看了眼追上前的周翎,起身奋力沿着河岸边跑。
“看你能跑到哪去....”周翎冷笑一声,张弓搭箭瞄准冬梅后心,弓弦一松,“嗖”地一声鸣响,箭失直射出去。
远远的,只见利箭射中冬梅后背,一声惨叫过后,冬梅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呕出几口鲜血。
周宪凄厉地悲呼,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过去,把那贱婢抓回来!”周翎吐了口唾沫。
一个亲兵刚跑过去,就见冬梅奋力支撑起身子,往河边跑了几步,噗通一声落了水。
周翎一惊,急忙跑上桥面望去,只见河水幽深,哪里还能见到半点踪影。
这一段的秦淮河水面看似平静,但其下暗流汹涌,水势湍急,一个中了箭的弱女子,恐怕是活不下来了。
周翎愤恨地拍打石栏杆,骂咧了几句。
周翎又命人一左一右架起周宪,恶狠狠地道:“警告你老实一些,免得遭受皮肉苦!做太子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只要你能讨得太子欢心,将来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周宪薄唇咬得渗出血迹,一双红肿眼眸愤恨地怒视他。
周翎冷笑,挥挥手:“带上车!”
押着周宪走上白子桥,突然,周宪发疯似的拼命挣扎,瘦弱的身子竟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勐地挣脱两个兵差,一脸决绝地朝石栏杆撞去!
周翎大惊失色,箭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一声闷哼,周宪额头还是撞到栏杆,脑门青肿一片,流出些血迹,当即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周翎急忙探探鼻息,还好,还有气,人还活着。
周翎吓出一身冷汗,要真是一头撞死了,他苦心孤诣讨好太子的门路可就断了。
没想到这外表娇弱的妮子,性情竟然这般刚烈。
“好好看着她,要是再出差池,老子先砍了你们的头!”
周翎冲着两个亲兵一顿咆孝,两个亲兵也吓得不轻,抬着周宪灰熘熘送回马车。
耽误了好一阵功夫,队伍才重新启程,驶过白子桥,朝聚景苑而去。
傍晚时分,周翎率领拱圣军兵差进入聚景苑大门。
正门处有东宫卫率兵马守卫,只有拿着太子下发的请柬,或者提前禀报太子才能入内。
东宫卫率是太子私兵,拱圣军是侍卫司番号禁军,从级别来说,二者不相上下,但周翎面对一名卫率校尉时,露出谄媚讨好嘴脸。
“这位兄弟,马车里装着献给太子的礼物,末将已经提前禀明太子殿下,约好今日前来献礼。”
周翎把一锭银铤塞进卫率校尉的手里。
卫率校尉掂量了下,顺手塞进腰间,脸色立马笑意盎然:“周统军实在太客气啦!卑职已经得到太子传令,周统军来到只管请进便是。
太子殿下在隆庆殿纳凉钓鱼,周统军自便就可。”
“多谢兄弟!”周翎感激地抱拳,挥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往前走。
便在这时,聚景苑大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周翎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华服老者纵马奔来,身边紧跟五六个健硕甲士。
周翎面色微变,竟然是宰相宋齐丘!
他私下里给太子送礼之事,并未告诉宋齐丘。
“快走快走!”周翎急忙低声喊道,他可不想被宋齐丘撞见。
可惜宋齐丘已经远远看见了他,大喊一声:“周统军留步!”
宋齐丘直接纵马奔入大门,守门的东宫卫率兵马赶紧上前牵马。
那卫率校尉更是一阵点头哈腰,恭敬无比。
宋齐丘只是朝他颔首致意,并未说话。
太子身边的人都知道,宋相公乃是太子最倚重的朝堂重臣,谁也得罪不起。
周翎暗暗叫苦,转过身时马上变了一副惊喜又亲热的笑脸:“我说今日这聚景苑的风景怎么格外秀丽,原来是兄长驾到!”
“哈哈哈~老夫看你这厮根本不想见到我才对!”
宋齐丘一阵爽朗大笑,中气十足。
别看宋齐丘已是花甲之年,身子骨一直很强健,还保持着每日习武半个时辰的习惯。
在南唐朝廷,宋齐丘以文才着称,同时还习得一手好剑术,算得上允文允武。
南唐开国烈祖李昪以国事相托付,如今李璟也对他宠信有加,宋齐丘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代权臣。
周翎脸上闪过几分不自然,讪讪抱拳道:“兄长说哪里话....”
宋齐丘捋捋白须,斜瞟他一眼,戏谑道:“你私下里跟太子说,相约今日进献一位有倾城之姿的美人给太子殿下,以为老夫不知?”
周翎惊讶又尴尬,脑门泛起汗渍,连连抱拳道:“兄长果然消息灵通!此事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提前知会兄长一声....”
宋齐丘冷哼道:“怎么,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攀上太子这株高枝?还是怕老夫没有能力调你进禁军六军任职?”
“不不不!末将岂敢!宋相公对末将的提携之恩犹如再造,末将毕生不敢忘!只是....只是....”
周翎对宋齐丘打心眼里畏惧,觉得这老家伙城府极深心思难测,紧张之下口齿结巴,浑身冒冷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只是老夫毕竟是臣,就算做了你的妻兄,也还是不如傍上太子有用?对不对?”
宋齐丘冷笑,把他心里话说出来。
“末将绝不敢这样想!宋相公误会啦!~”
周翎哪里敢承认,连连抱拳赔罪。
宋齐丘摆摆手:“罢了,你周翎是怎样的人老夫岂会不知?不过老夫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太子性情不定,喜怒无常,不是好伺候的!你根基浅薄,就算送个美人给太子,顶多能换来一两句夸奖,你以为太子能记住你多久?”
周翎面色变了变,连忙抱拳道:“还请兄长指教!”
宋齐丘冷笑几声,“你想绕开老夫单独接近太子,想法不错,可别忘了,若没有周家和老夫作为根基,你凭什么得到太子看重?
太子之所以愿意接近你,不是欣赏你的才能,而是因为你背后有周家和老夫!
若是连这一点都想不通,老夫劝你还是尽早回去,不要妄图踏进权力斗争的浑水!”
周翎神色变幻,勐地咬牙弯腰抱拳道:“周翎知错,请宋相公恕罪!末将今后绝不敢再擅自行事,一切听从宋相公吩咐!”
“唔~你能明白就好!”宋齐丘面色稍霁,俯身将他扶起。
“你我是一家人,自当同气连枝。不管在太子面前还是朝堂,在别人看来,你我俱是一体。”
宋齐丘捋须微笑,周翎急忙道:“多谢宋相公教诲,末将明白了!”
宋齐丘点点头,朝马车走去:“先让老夫看看你带来什么样的绝色....”
宋齐丘掀开车帘,看见车厢里斜靠着一名二八年华的少女,衣着虽然粗鄙,但相貌可谓惊为天人。
宋齐丘多看了几眼,面色陡然一变:“周宗的闺女!”
宋齐丘勐地扭头,目光凌厉地直视周翎:“你好大的胆子,好狠毒的心肠,竟然把周宗的女儿弄来!?”
周翎心虚地低下头,拱拱手道:“娥皇正值芳龄,又生的美貌绝伦,如此佳人只有太子殿下才配拥有....能服侍太子,也是娥皇和我周家的荣幸....”
宋齐丘注意到周宪额上淤青带血,冷笑道:“看来你这位族妹并非很情愿侍奉太子!”
周翎讪笑道:“娥皇年幼不懂事,来此途中出了些意外....”
宋齐丘心思敏捷缜密,当即想到些什么,沉声道:“今日普济寺失火,可与你有关?”
周翎知道瞒不过去,只得道:“这几日周家出了些事故....”
宋齐丘略听了几句,跨上马道:“我们边走边说!”
两人骑马并排而行,登上山道,朝半山腰的隆庆殿赶去,一名兵差驾驶马车跟随在后。
第二十二章 荒诞太子
隆庆殿是太子李弘冀动用东宫私帑修建的一座宫殿,建在聚景苑半山坡上,俯瞰半座江宁城。
大殿四面开凿水渠,引入山上活水,在大殿正中挖出一方池塘,可供李弘冀养鱼垂钓,嬉戏游水。
凋梁画栋的大殿金砌玉瓦,远远望去大殿檐顶光彩夺目,好似神仙居所。
夏日时节,大殿四面悬挂轻纱幔帐,山风吹拂,帷幔如玄女裙纱,鸟鸟浮动。
鱼池边,李弘冀一身白绸内衫,敞露胸膛,披散头发,仰靠着躺椅,鱼竿搭在腿上,半闭着眼神情闲适。
两名纱裙**的美貌侍女伺候左右,摘一粒从越州六百里急递转送来的“珍贡”葡萄赤霞珠,挑逗似地轻轻塞进李弘冀的嘴里,另一侍女则端起酒盏抿一口,酥软的身子倚入李弘冀怀里,唇齿相接美人喂酒。
李弘冀满脸陶醉享受,紫云楼凋花酿配合赤霞珠的酸甜,再加上美人香涎,当真是令他浑身飘飘发软。
李弘冀二十多岁,相貌俊秀,肤色有些病态般的瘆白,不像他的几个弟弟,年初刚刚病逝的老二李弘茂,老六李从嘉,老七李从善,都是些身材富态肥硕的胖子。
相反,李弘冀身材干瘦,腰间肋骨包在皮下清晰可见,眼窝有些凹陷,眼神显得有些阴森。
其实李弘冀自小练武,功夫底子不错,几年前身材健硕,只是最近几年当上太子,纵情声色荒废了武艺,出门乘车坐辇,连太阳也很少晒,又被朝廷纷争牵扯了大量精力,终于变成这副鬼气森森的样子。
李弘冀受了侍女挑逗,刚刚泄去不久的火气再度从小腹升起,稍显乌青的眼眶之下,一双幽冷狭长的眼眸涌出淫光,两手攀上侍女的身子,不消几下就把那侍女弄得喘息阵阵,身子发软地瘫在他怀里。
“好个浪蹄子~”
李弘冀冷笑着拍拍侍女的丰臀,朝另一侍女道:“去拿二仙丸来。”
“是~”侍女幽怨地瞥了那倒在太子怀里的女人一眼,低头温顺地退下。
“殿下吃了二仙丸,奴婢一人可受不了....”李弘冀怀抱里的侍女面颊泛红,揽着他的脖颈喷吐热气。
李弘冀哈哈大笑着,翻过身就要把她压在身下。
鱼竿滑落进鱼池,惊得几尾红鲤游窜。
“启禀殿下,宋相公和周统军到了,请求拜见!”
纱幔后,一名宦官小心翼翼地禀报。
李弘冀苍白的面颊泛起潮红,喘着粗气站起身,挥挥手把那侍女赶走,侍女无奈,只能披上裙纱,屈膝福身告退,心里把那坏好事的宋相公和周统军咒骂了几遍。
“叫他们进来。”
李弘冀张开双臂,任由宦官拿一件袍衫披上,赤脚走上地毯,斜倚在大殿上首,一张黄花梨凋三爪龙纹椅上。
“老夫见过太子殿下。”
进到殿中,宋齐丘随意地拱拱手,周翎却是弯腰低头,双膝一弯跪倒在地:“臣周翎参见太子!”
李弘冀扔了一粒葡萄进嘴里,笑道:“宋相公请坐,周统军无需多礼,也请落座。”
“臣谢殿下赐座!”周翎感激磕头,爬起身坐在宋齐丘下首,腰板挺直,屁股只敢挨着椅子小半边,神情举止恭敬到了极点。
李弘冀倒是对他的态度很满意,笑道:“你二位怎么一块来了?”
宋齐丘捋须道:“听闻周统军要献礼给太子,老夫好奇之下,不请自来,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稀世珍宝。”
李弘冀摆摆手,兴趣缺缺地道:“一个女人罢了,孤本不想要,又不忍拂了周统军的好意,既然宋相公想看,周统军,赶紧把人带上来吧!”
周翎忙起身揖礼道:“殿下恕罪,途中出了些意外,那女子受伤昏迷,只能、只能命人抬上来,请殿下恕臣失礼之罪。”
“哦?”李弘冀来了几分兴趣,笑道:“你是从哪家抓来的女人?怎么还受伤昏迷?难不成还真是抢来的?”
周翎谄笑着,拍拍手,两名兵差抬着一副软舆走进大殿,软舆里斜倚着一名窈窕女子,正是周宪。
李弘冀瞟眼望去,见到那昏迷的女子竟然穿一身粗麻荆裙,眉头一皱就想发火,叱骂周翎从哪里弄来个乡野村妇湖弄他?
可再一看,当看到那女子面容时,李弘冀不由怔住,急忙站起身走下台阶。
那是一张不施粉黛的苍白面颊,细蹙的眉心带着令人心痛的憔悴,原本光洁的额头一片淤青。
李弘冀身边女人不少,这聚景苑里的侍女,任选一个放到江宁城里,那也是各大勾栏瓦肆里的当家花魁。
可从没有哪一个女人的美貌,像眼前之人一样干净、纯粹。
李弘冀看直了眼睛,喉咙不停上下滑动。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女子的美貌,只觉得那是一种不沾人间烟火的美,好像九天之上,玉阙宫殿里的仙女,不小心落了凡尘....
周翎偷瞟一眼,看见李弘冀两眼发直,不由得心中暗笑,和宋齐丘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不知此女相貌,可还入得了殿下法眼?”周翎颇为得意地谄笑道。
李弘冀回过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大笑道:“周卿深知孤之心意啊!”
周翎大喜过望,弯腰九十度拱手:“殿下谬赞了!微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甚好!甚好!”李弘冀抚掌而笑,火辣辣的目光紧紧落在周宪脸蛋上。
宋齐丘捋须道:“太子可知此女是谁?”
李弘冀摇头道:“不知!可是江宁府人?哪家有如此美貌的娘子,为何孤之前从未听过?”
宋齐丘澹澹一笑,悠然道:“此女姓周,叫做周宪,乃是周宗之女!”
李弘冀愣住,笑容僵滞,狭长阴翳的眼睛里陡然射出凶戾寒光:“周宗的女儿?大胆周翎,你竟敢把周老匹夫的女儿弄到孤这里来?你难道不知,孤和周老匹夫水火不容吗?你是想逼周宗找孤拼命不成?”
周翎吓一跳,没想到李弘冀说翻脸就翻脸,急忙跪倒在地磕头:“殿下息怒!微臣绝无此意啊!”
宋齐丘不慌不忙地道:“太子息怒,且听老夫把话说完!”
李弘冀重重哼了声,万般贪婪地盯着周宪看了会,袖袍一挥回到主位坐好。
“说吧,孤倒是想听听,宋相公又有何妙计!”
第二十三章 今夜不宁
“此次周家遭难,正是我们将周宗老儿一举铲除的大好机会!从此周宪成了太子娈宠,周家由周翎掌控,晋王失掉一条臂膀,只怕再也无法对太子储位构成威胁....”
宋齐丘侃侃而谈,先把周宪被劫,周家产生变故的事情经过简单讲述一遍,又把他的分析和计划和盘托出。
李弘冀把玩酒盏耐着性子听完,皱眉道:“你是说,可以趁这次机会,将周老匹夫一举....”
李弘冀比划了个砍头手势。
宋齐丘冷笑道:“不错!周家有北匪寻仇,周娘子也被匪人所害,匪人又胆大包天,闯入太傅府行凶杀人,周老太傅不幸罹难,听起来有理有据,任谁也找不出破绽!”
“宋相公的意思,派人假扮北匪,杀掉周老匹夫?”李弘冀眼中凶光暴涨。
宋齐丘拱手道:“只要太子点头,此事老夫即刻着手操办,必将万无一失!”
李弘冀想了想,看向周翎:“周宗可是你的族叔,你当真愿意替孤除掉他?”
周翎大义凛然地抱拳道:“周宗结交晋王,处处与太子殿下作对,冥顽不灵,臣愿为殿下、为大唐社稷大义灭亲!”
李弘冀仰头大笑:“周统军果然深明大义!好好,此事若成,孤一定不会亏待你!”
李弘冀指着周宪笑道:“此女是你族妹,将来跟了孤,你也成了孤的内兄,都是一家人了!”
周翎大喜,激动地跪下磕头:“娥皇服侍殿下是她三生修来的福分,从此后我周家唯太子殿下马首是瞻!”
李弘冀站起身喊道:“来人!在光华殿摆宴,孤今夜要与宋相公、周将军一醉方休!”
纱幔之后,有宦官领命退下。
李弘冀站在软舆前,俯身轻轻拂过周宪的面颊,那冰凉滑腻的触感让他心里发痒。
“送周娘子下去歇息,叫太医好好诊治,等周娘子醒来马上禀报孤!”李弘冀唤来内侍叮嘱。
宋齐丘笑道:“烦请殿下派快马把老夫书信送入城,交给雄武军统军姚璘、龙卫军统军吴庸,再从拱圣军里抽调一批人手,明日凌晨就动手!”
李弘冀道:“何必如此着急?明日再把众人召集来此商议便好。”
宋齐丘摇头道:“只怕夜长梦多,老夫猜测,那伙北匪这两日内就会想办法离开江宁城,等他们一走,我们可就不好动手了。”
李弘冀想想也是,“也罢,就传令姚璘和吴庸,让他们暗中配合,务必一击必杀!孤这就派人拿孤的玉牌去调兵。”
宋齐丘忙阻止道:“殿下不可!此事非同一般,决不能由殿下亲自出面,万一泄露分毫,传到官家耳朵里,只怕生出祸端。”
李弘冀笑道:“宋相公真是考虑周全啊,那就一切听宋相公调度吧!”
过了会,两名快马从聚景苑冲出,分别朝不同方向疾驰而去。
夜幕降下,聚景苑半山光华殿里灯火通明,歌舞喧天。
~~~
太傅府。
此刻周家却是一副愁容惨澹的景象。
数个时辰前,就在普济寺失火不久,周仝急匆匆赶回府禀报。
周宗一直在府里等候消息。
毕竟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哪怕宦海浮沉大半辈子,练就的养气功夫在亲闺女的生死面前也难以自持。
当看到周仝满身黑灰,面容哀戚,大哭着跪倒在面前,痛诉在普济寺发生的不幸,爱女周宪丧生于火场之内时,周宗神情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眼前发黑晕眩,差点一头栽倒。
周宗的两个儿子,周敏和周剡比老父亲更不堪,腿脚发软跌坐在地,沉寂了片刻,两个四十岁的男人哭得捶胸顿足。
周宗的几个妾室,周敏和周剡的妻妾儿女听到噩耗,也跟着痛哭流涕,偌大个太傅府哀鸿满布。
周宗不相信爱女如此轻易就丧生在普济寺一场大火里,带着周敏周剡,聚集家仆,乌泱泱一大帮人赶到普济寺,不顾江宁府差役的阻拦,挖刨废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江宁府尹魏岑,得知今日普济寺大火,失踪人员里竟然有老太傅的闺女,吓得赶紧从府里赶来,调派府衙差役,又请了左右巡街使帮忙,近千兵丁聚集在普济寺,把烧毁垮塌的知客大殿掘地三尺,可惜一直到傍晚都没有发现老太傅爱女的尸体。
这下子,整座江宁城都知道了,老太傅周宗的爱女有可能丧生在普济寺大火里。
和周家交好的官宦世家纷纷赶来安慰,晋王李景遂尚在镇江口劳军,王妃马氏听闻此事,一面派人通知晋王,一面请马氏兄长出面,代表晋王府前来慰问。
宫里也被惊动了,唐帝李璟派遣心腹内侍出宫问讯此事。
太傅府忙着接待各方宾客,一直到夜里才渐渐消停。
与此同时,有关周家惹祸,招来北匪报复的小道消息也在江宁城流传开。
后宅书房里,周宗拖着疲惫的身躯写完一道表文,他不相信爱女会这样无缘无故葬身火场,他把事情前因后果详细写明,只等明日一早入宫陛见,请求官家下旨彻查此事。
周敏和周剡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旁,两人都是面容哀戚,一脸愁苦。
虽然他们和小妹周宪的年龄相差许多,但兄妹感情却无比深厚。
周敏叹口气,喃喃道:“娥皇尸首还未找到,这家里就宾客盈门,像什么样子....”
周剡犹豫着道:“是否要布设灵堂,以供宾客吊唁?”
周宗勐地睁眼怒斥道:“火场并未发现尸体,说明娥皇仍旧下落不明,岂可设灵堂?”
周剡吓一跳,忙坐直身子畏惧地揖礼认错:“父亲息怒,是孩儿说错话了....”
周敏气呼呼地道:“都怪那周翎,是他惹出的祸端,害得小妹被匪人所劫!”
听到周翎的名字,周宗眼里涌出痛恨,朝书房外怒喝:“周仝进来!”
过了会,一阵阵脚步声匆匆传来,周仝推门而入。
“家主。”
周宗怒气冲冲地道:“周翎何在?普济寺失火到现在已过去大半日,他为何不来见我?”
周仝忙抱拳道:“周统军说在普济寺发现匪人踪迹,已经亲自带人去追,想来、想来已经找到些线索....”
周宗厉喝道:“你去周翎府上守着,让他回来马上来见我!”
“小人遵命!”周仝急忙领命,抬起头看了眼周宗,又赶紧低头告退。
周敏和周剡劝慰道:“父亲切莫动怒,务必保重身体。还请父亲下去歇息,有我兄弟二人等候消息便可。”
周宗看看两个儿子,长叹一声:“若是你们再长进几分,娥皇之事,为父又何至于去求那周翎相助?如今之计,只有请官家和晋王为我周家做主了....”
“儿子无能,让父亲失望了....”周敏和周剡哽咽垂泪,满脸懊恼自责。
周宗叹息一声,无奈摇摇头。
他的三个儿子虽然没什么作为,但好在兄弟和睦,孝顺老父,家宅安宁其乐融融。
若非出了这桩祸事,周家倒也算美满。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周宗在他们的搀扶下站起身,腿脚发僵地走出书房,父子三人相携走在昏暗的回廊之下,背影显得无比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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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仝站在太傅府门前,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上面有一行字迹:明日卯时正,杀周宗!
这是两个时辰前,周翎派人交给他的。
周仝双手有些发颤,缓缓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用力嚼了嚼咽下。
他回头看了眼太傅府大门两侧高挂的灯笼,神情陡然变得狰狞。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按照周翎的吩咐做事。
周仝狠一咬牙,跨上马朝城南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十四章 你左边腚有块疤
傍晚时分,丰储仓码头。
映照江宁繁华的秦淮河水从码头西面缓缓流淌过,金黄的余晖倾泻而下,在河面铺撒一层金粉。
忙碌一整日的码头力夫、船工三三俩俩走下运船,相邀去隔壁几间相熟的食肆吃一碗热腾腾的油膏饭,再凑几十文钱,沽二两本地黄酒,大伙轮流抿一口解解乏,别提多痛快。
要是运气好,还能听到邻街瓦子里传出的曲乐声。
讨生活的苦哈哈们自然听不懂曲子唱的好坏,但是能听到那曲苑小娘子或是高亢或是婉转的歌喉,闭上眼想象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站在自个儿面前,那滋味就足够让他们感到兴奋的。
日头西斜,天色逐渐昏暗,丰储仓码头一片沉寂。
一艘停泊在最北面的货船上,船老大带人搬空货舱,铺上些干草皮褥子,当作临时供人歇息落脚的地方。
船老大本想找那位年轻俊秀的郎君套套近乎,被查桧毫不客气地挡开。
“今儿这艘船就算是我家阿郎买下,过了今晚,你带着你的弟兄们,有多远走多远,不想出事的话,短时间内别回江宁。
事先说好,今晚我们要干的事情,若是被官府逮住,怕是要掉脑袋,钱有的是,就看你敢不敢挣!”
货舱外,查桧抱着手鼻孔朝天,一副绿林响马嚣张狂妄的嘴脸。
船老大脸色变了变,狠一咬牙道:“请兄弟回禀官人,只要事后不短缺了弟兄们的赏钱,就算要俺驾船闯西安门皇宫,俺也干啦!~”
查桧抱拳一脸佩服地道:“老哥好胆气!不过放心,闯皇宫那是嫌命长,傻子才干的事!我们既要把事情办了,也要让大伙的脑袋好端端的长在脖子上,要是命都没了,还要钱干嘛?”
船老大刚才也是脑子一热放狠话,真要让他闯皇宫,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嘿嘿~兄弟一看就是伶俐人,难怪能伺候那位阔绰的小官人!出手就是两铤银子,俺这辈子还是头次见哩~”
船老大一脸羡慕地恭维道。
“那是!”查桧洋洋自得,“我家小官人那是什么来头?别说两铤银子,就是两铤金子也拿得出!还是那句话,老哥啊,听招呼好好办事,不该打听的少打听,明早天一亮,领了赏钱带着你的弟兄们下船出城,想去哪去哪!”
查桧偷偷指了指不远处,带着两个第五都军士巡视检查船只的潘美,压低声道:“瞧见那位没?那可是我家官人手下第一煞头,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凶着哩!叫你手下的船工老实些,可别触了眉头!”
船老大远远看了眼,恰好潘美心有所感,扭头望来,红脸长髯,目光如电,威严似关公,当即就把船老大吓得两腿哆嗦。
“俺明白!俺明白!”船老大擦擦脑门冷汗。
“就是不知,官人们待会到底要去哪里?”船老大小声问道。
查桧斜瞟他一眼,不悦道:“刚才还说不要瞎打听,转头你就忘了?招呼你的弟兄下去候命,过会我家郎君自有吩咐。”
船老大不敢多话,抱拳道:“是是~俺这就退下~”
船老大带着几个船工下底舱去了。
查桧朝码头四周看看,钻进货舱里。
宽敞却充斥一股霉味、灰尘气的货舱内,朱秀和朱家人围坐在干草皮褥子上。
胡广岳去买了些炊饼、馍馍、酱肉,众人凑合着吃一顿,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朱秀把自己从沧州起的经历,大致讲述了一遍。
那段听起来相当离奇的檀州求学经历,再度被他翻出来。
谎话说得多了,有时连朱秀自己也觉得,所谓檀州隐士四有先生真的存在,而自己也的确拜在四有先生门下求学。
可令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那段原本是他临时编造出,解释自己当年为何会出现在契丹军中,还是一副契丹子弟扮相的虚假身世,竟然会跟朱家那个失踪多年的小儿子的不幸遭遇,有七八成吻合!
莫非,这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还是这具躯壳的原主,当真就是吴友娣的小儿子?
否则,如何解释连姓名经历都一致?
多重时空的另一端,当真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朱秀脑子发懵,理解不了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如此混乱离谱的事情,只能用天意来解释。
吴友娣已是老泪纵横,当朱秀报出自己姓名时,她的心就颤动得厉害。
“你还能是谁啊....你就是我朱家的小儿子....我老婆子身上掉下的肉啊!”
吴友娣呜咽不已,枯瘦皲裂的手掩面,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
那努力压抑的哭泣声里,包含了无比沉重的痛苦。
朱秀挠挠头,咧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巧莲怀抱两个娃娃,惊奇而又狐疑地打量着他。
她嫁到朱家那年,小叔子年纪还小,又常年在县里读书,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
只记得是一位斯文秀气,文文弱弱的小郎,和他亲大哥,五大三粗的朱武完全不一样。
后来朱武和婆婆带着小叔子到北边走亲戚,遇上天杀的契丹人南侵,娘俩躲过一劫,小叔子却不幸被契丹人掳走。
婆婆回来哭得昏天黑地,一病不起。
再后来,契丹人一路打到淮南,朱武眼看老家待不住了,带着妻儿老娘,跟随流民大军过江逃往江宁。
杨巧莲对于小叔子的印象极少,仔细端详眼前的朱秀,倒是越看越觉得气质有几分像。
朱武一双眼睛赤红,直勾勾盯着朱秀。
忽地,他二话不说扑上前来,神情有些狰狞,直接把朱秀摁翻。
“住手!你要作何?”朱秀惊怒不已。
朱武先是摁住他的头,趴在他右耳边仔细看,然后竟然开始粗暴地撕扯他的衣衫。
胡广岳吓得要上前阻拦,被潘美伸手拦下,朝他摇摇头。
朱武扯破朱秀后腰处的袍衫,露出腰杆和半边白屁股,朱秀又羞又恼,挣扎叫喊不停。
朱武瞪大眼凑近仔细瞧,揉揉眼睛又瞧,愣了愣,哇地一声大哭。
若非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朱秀很难相信,一个糙汉子竟然能哭得这般撕心裂肺。
“真是俺弟!真的是俺弟秀哥儿!娘~真是秀哥儿!错不了!是俺的兄弟!”
朱武哭得伤心至极,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哭又笑,大嗓门哭嚎得凄惨无比。
朱秀慌慌张张爬起身,撕破的袍衫一截一截地挂在后腰,袴子也被扯破了个大洞。
朱武指着他的屁股哭嚎道:“你右边耳垂有颗黑痣,左边腚有块疤,是那年俺带你下河摸鱼,你脚滑跌倒磕破留下的,错不了!呜呜~兄弟啊~哥哥对不起你喔~呜呜~”
朱武结结巴巴,都快哭岔气了。
吴友娣勐地扑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抱紧朱秀,嚎啕大哭。
朱武也爬起身抱住他,娘俩将朱秀抱在中间,痛哭流涕。
朱秀呆呆地站着,手足无措,脑子有些发懵。
心里明明有股莫名想要流泪的情绪,却只是眼睛泛红,怎么也哭不出来。
杨巧莲泪水涟涟,捂着嘴又哭又笑。
朱亮用力抹了把眼泪,咧嘴笑得十分开心。
小叔叔,真的是他小叔叔!
大丫朱芳蜷缩在娘亲怀里,咬着指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嘴一瘪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货舱里顿时哭嚎声一片....
第二十五章 一家人要整整齐齐
查桧“唔”地哭出声,又赶紧捂住嘴巴,生怕自己的哭声打扰了眼前感天动地的大型认亲现场。
潘美背过身偷偷抹眼泪,转过头却是对查桧一副嘲笑样。
胡广岳哽咽了下,轻声道:“侯爷得老天爷卷顾,从此以后,在这世间,再也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人了....”
潘美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瞥了眼他:“听说你也是自小父母双亡?”
胡广岳擦了擦眼角,笑道:“我和严平、陈安都是彰义军孤儿,爹战死了,娘染了病治不好也死了,自小就被史节帅收养在军中,和其他一些遗孤做些挑水砍柴的活,再长大些就顺理成章入了彰义军....
我武艺学得不错,就被老帅选中入了踏山都....
若不是跟了侯爷,我也不过是个踏山都里的普通兵卒....
侯爷对我们的恩情,毕生难报啊~~”
潘美都囔道:“要不是遇见朱小子,我老潘现在还寄人篱下当个护院....”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感同身受般咧嘴一笑。
潘美朝抱头痛哭的朱家人努努嘴,低声道:“我们的人生都因朱秀发生大变故,这家人也一样....”
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出货舱,把这温情时刻留给刚刚相认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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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被一个陌生的大娘和一个陌生的壮汉紧紧抱住,一个哭喊儿子,一个哭喊兄弟,老实说,朱秀内心是复杂且抗拒的。
但是那段他临时编造的离奇身世,竟然会毫无预兆的和朱家早年丢失的小儿子一模一样,这就让朱秀觉得相当离谱。
特别是他左边屁股那块疤,疤痕极浅,若不凑近仔细看根本看不出。
朱秀发誓上辈子自己的屁股上没有任何疤痕,这块疤怎么来的,他根本不知道。
之所以知道这块疤的存在,还是因为有一年在泾州,他和史灵雁偷偷躲在房里,玩小白兔吃葡萄的游戏时,被眼尖的小娘子发现的。
朱武这位刚刚相识的濠州汉子,知道这块疤的存在,只能说明一件事,他说的话都是事实!
他们的确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
朱秀差点被勒断气,好说歹说,吴友娣和朱武才肯松手,娘俩拉着朱秀坐下,一左一右紧紧挨着他。
朱秀干笑着,看看老泪纵横的吴友娣,张张嘴,一个娘字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叫不出。
在他认知里,亲娘还是上一辈子,此刻在另外一个时空里的那位。
眼前的这位,在情感上暂时没法接受....
吴友娣红肿的眼眸里闪过些失望,抹抹泪收敛情绪,紧握着朱秀的手,喃喃道:“没事、没事,当年是娘弄丢了你,害你受苦了,你不认娘也没事....”
朱秀苦笑了下,拱拱手轻声道:“虽说此事,孩儿在南下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但....一时间还难以、难以坦然接受,还请、还请给我一些时间....”
吴友娣又是欣慰又是伤感,紧紧揽住他,把头靠着他的肩膀,哽咽道:“说话还是这般文绉绉的,和小时候一个样,一点没变!”
朱武抹了把泪,咧嘴憨笑道:“弟,你回来就好,没事,咱慢慢认!这声娘,你早晚得喊出来!”
朱秀勉强笑了笑,拱拱手:“大哥!”
朱武笑得合不拢嘴,手忙脚乱学着他的样子拱手:“诶~诶~兄弟受苦啦!~”
杨巧莲笑吟吟地道:“小叔子离开家多年,灵位都供奉了多少年,没想到又蹦出个大活人来,真是老天爷开眼啊~”
朱武不高兴地瞪了婆娘一眼:“俺兄弟好生生的在这,说什么灵位不灵位,不吉利!”
杨巧莲白了他一眼:“本来就是!娘和我抱着那两块灵位擦了不知多少遍,怎么就说不得啦?”
朱亮大声道:“小叔那块牌牌早就扔了,只剩俺家阿翁的收在布兜里。”
朱秀哈哈一笑,揉揉娃子的脑袋。
杨巧莲兴奋道:“瞧小叔子这架势,莫不是在北边做了官?”
朱秀笑道:“嫂嫂慧眼,小弟确实有官身....”
杨巧莲眼睛放光,激动地压低声还想追问,朱武恼火地推了她一把,不高兴道:“俺兄弟刚和俺们相认,你这婆娘咋就问东问西的?”
杨巧莲不服气地道:“咱家小叔子做了官,肯定是来接咱们去北边享福的,我问问咋啦?这是咱们朱家的光荣,说明咱爹和咱家祖宗显灵保佑,咱朱家要发达啦!~”
朱武觉得被自家婆娘扫了脸面,羞恼地骂咧:“你这不懂事的婆娘,给老子闭嘴!俺兄弟落难,小小年纪就被契丹人抓了去,肯定受了不少苦,吃过不少罪,你这当嫂嫂的不关心这些,净说些屁话!”
杨巧莲也火了,叉着腰杆挺起胸脯,嚷道:“咱家小叔有本事,吃了苦受了罪,照样活蹦乱跳,如今更是做了官!你没看咱家小叔现在,身边有随从,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银子,阔绰着呢!
咱家这次要不是遇上小叔,一家老小都得被周家害死!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我多问两句咋啦?你不想过好日子?不想俩娃将来有出息?还要跟咱一样种田、扛包、给人浆洗衣衫?娘腿寒好些年了,连城里济春堂一副药也抓不起....”
杨巧莲越说越辛酸,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朱武无言以对,低着头唉声叹气。
朱秀看向吴友娣蜷缩着的腿,皱眉道:“您的腿....”
吴友娣摇摇头,笑道:“老毛病,不打紧。”
吴友娣劝慰儿媳妇道:“你也别哭了,嫁到我朱家这些年,也着实辛苦你了。”
杨巧莲抹着泪哽咽道:“娘,我可没有嫌弃咱家的意思。我嫁给大郎,生是朱家人,死是朱家鬼,再苦再累也受得起!只是咱家小叔回来了,还这么有出息,这是老天爷开眼,给咱家降下一场大福分!
咱们后半辈子咋过不要紧,只是不想两个娃跟着咱们再受苦!
周家这一次,我真是怕了,我们死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亮娃和大丫还这么小,就差点遭了周家毒手....”
朱亮忙拍拍小胸脯道:“娘莫哭,俺跟着师父学武艺,长大保护娘,保护朱家,任谁也别想欺负俺家!”
杨巧莲欣慰地抱紧儿子。
朱秀笑道:“嫂嫂放心,小弟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护我一家平安还是能做到的。”
杨巧莲欢喜又感激地用力点头。
朱武忙道:“兄弟,俺没啥能耐,只有一把子力气,要做啥你尽管吩咐!”
朱秀想了想道:“大哥保护好家小便可,过会我安排人送你们去一处地方,你们暂且躲在那里,明早天亮,若我不回来,自会有人送你们出城。
只要到了江北,就有人马接应,一家人可保平安。”
吴友娣紧张道:“秀哥儿,那你呢?”
朱秀笑道:“我可能要耽误几日才能与你们重逢....”
吴友娣想都不想,果断地道:“不行!咱们一家好不容易相见,再也不能分开!你不走,娘也不走!最多让人把两个娃子送走,我们留下与你一起!”
“对!要走一块走!”朱武也道。
杨巧莲也坚定地看着他。
“我们也不走!”朱亮和朱芳嚷嚷道。
朱秀苦笑连连,不知道该怎么劝说。
潘美跨进货舱,压低声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朱秀点点头,叫来查桧,指着他道:“他是江宁本地人,熟悉情况,我会安排他送你们去安全之处,你们在那里等我,然后一起出城北上!”
吴友娣和朱武见他答应一家人一块走,这才同意先跟随查桧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