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朱秀是个惹祸精
开封宫城,崇政殿。
今日朝会后,王峻、魏仁浦、符彦卿、王殷等几位国朝重臣联袂来到后宫觐见郭威,商讨近日以来,北汉刘崇、兖州慕容彦超有所异动的消息。
郭威高坐御位,面色冷虞,威严十足,一双虎目蓄满愠怒。
天子之怒犹如雷霆,动则苍穹震动,万物慑服。
大殿之内气氛凝重,安静得针落可闻,连魏仁浦也低垂眼皮,不敢随意开口。
兖州传回的消息让郭威倍感恼火。
年初时,慕容彦超兵败刘子坡,率残兵逃往兖州。
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奉郭威之命,并未出兵为难慕容彦超,而是把他请进城,好言相劝,让他举兵投降。
慕容彦超之前在兖州待过几年,泰宁军里有不少将校出自他的门下,兖州对于他来说,就是第二个老家。
亲朋故旧一相劝,加上符彦卿隐隐透露郭威不会追究他的罪责,慕容彦超“唉声叹气”、“半推半就”地举旗归降。
郭威很高兴,亲自写一道制书发到兖州,授他接任泰宁军节度使,镇守兖州。
另外还附有一封私信,信里,郭大爷对慕容彦超很客气,还称呼他为“老弟”,搞得慕容彦超受宠若惊,反而怀疑郭威对他有所企图,在用缓兵之计将他拖在兖州,只等大周江山稳固,就腾出手收拾他。
慕容彦超在兖州担惊受怕,一边加紧收编泰宁军,一边派人加紧联络北汉刘崇和南唐李璟。
他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郭威。
郭威接到密报很生气,自认为对慕容彦超不薄,不追究他统领大军在刘子坡布阵阻挡邺军南下的罪责,不计前嫌委以重任,没想到这沙陀蛮子还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想着阴谋叛乱。
郭大爷不动声色,暗地里却紧急召来朝堂重臣商讨应对之策。
“兖州安危事关重大,诸卿认为朝廷应该如何应对?”
郭威扫视众臣,目光如电。
王峻平时歌功颂德的时候冲锋在前,一到关键大事就装聋作哑,弓腰低头一副聆听君训的恭敬样。
魏仁浦捋捋须,眉头微皱,当初他就谏言乘胜追击,不要放虎归山。
郭威觉得为了一个慕容彦超损兵折将划不着,而且慕容彦超麾下还有两三万残兵颇具战力,能收降最好。
站在帝王角度,收服慕容彦超意义重大,一是威慑各地心系刘汉的藩镇,二是恩待慕容彦超做做样子,展现郭大爷宽阔的帝王胸怀。
对于慕容彦超的最终处理无分对错,只因角度不同。
不过现在慕容彦超表露反迹,必须要有所戒备。
殿中无人说话,郭威道:“淮阳王,你节制泰宁军镇守兖州多年,深知兖州情况,说说看,朕该拿这慕容彦超怎么办才好?”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符彦卿当即站起身,走到殿中,揖礼道:“启禀官家,臣认为慕容彦超有负皇恩,实在该诛!只是到目前为止,慕容彦超还未明确叛乱,朝廷没有实据,不好得对其用兵。臣认为应该静观其变,坐待慕容彦超举旗造反,到那时朝廷出兵平叛,名正言顺!”
王峻立马站出来表态道:“淮阳王老成谋国之言,臣附议!”
说罢,王峻还向符彦卿抛去一个带着些讨好、谄媚之色的眼神。
符彦卿只是礼貌性地欠身拱手。
王峻有些幽怨失望,符彦卿对他的示好之意没有多大反应。
魏仁浦道:“臣赞同淮阳王之言。慕容彦超盘踞兖州,不过疥癣之疾,不足为虑,只是要防备其勾连刘崇和李璟。”
郭威点点头,对符彦卿的建议表示赞同。
对于慕容彦超,郭大爷打心眼里瞧不起。
只是收降此人有重大政治意义,这才不得不捏着鼻子写信过去,还亲切地称呼他一声老弟。
没想到这老弟相当不给大哥面子,耐不住寂寞,暗地里小动作不断。
符彦卿见郭威面色稍霁,暗松了口气,又义正辞严地表态道:“若是慕容彦超不知好歹,一意孤行,臣请旨带兵前往兖州平叛!”
郭威笑道:“杀鸡何须用牛刀,区区一个慕容彦超,哪里值得淮阳王亲自出手。”
符彦卿赶紧谦虚两句,见郭威没有后续之言,不敢再多话,拱拱手退回位子坐好。
大周立国之后,郭威下旨进封符彦卿为淮阳王,调他进京担任开封府尹,还把前开封府尹刘铢的超豪华宅邸赏赐给他。
刘铢作恶多端,贪得无厌,他修建的宅邸有许多逾制之处,符彦卿接手后要让工匠整改,郭威特地告诉他用不着改,让符家人安安心心住着就是。
于是符彦卿带着一大家子,打点行装从兖州浩浩荡荡来到开封,住进了符氏新宅。
刘铢一家被何徽灭门,死状惨烈,开封百姓也把这座大宅子视作凶宅。
符彦卿一生戎马,杀人无数,对这种凶宅传闻置之一笑,一大家子如今住的安心舒适。
符老王爷倒是对自己的位置摆得极正,郭威一声令下,让他卸掉藩镇节帅兵权,进京任职,他二话不说带着一家子就来了。
符老王爷比郭威年长,军中的资历也比郭威深,以前又是同朝为官的朋友,如今老友化家为国当了皇帝,符老王爷角色转变得极快,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官家叫着,心里没有任何负担。
反倒搞得郭威有些不习惯,让他私底下用不着拘束。
符彦卿嘴上答应,行动上照旧。
不过符彦卿心里是不想当这个开封府尹的,他希望找机会能够外放藩镇,继续带兵。
可惜刚才初步试探,郭威没有给他明确回复,老王爷心里有些无奈。
“至于太原刘崇....”郭威摸着黑须,面上杀气腾腾,“冥顽不灵,胆敢起兵作乱,还竖起刘汉旗号,与我大周为敌,朕绝不会轻饶他!”
郭大爷狠狠一掌拍在御位扶手,一尊鎏金龙头上。
魏仁浦等人相视一眼,看来官家已经决意对河东用兵,只是该怎么打,还得拿出个具体对策来。
说话间,一名身穿朱袍,满头苍发的老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殿门口,也不说话,神情恭顺地站着。
殿外值守的内殿班直禁军和宦官也毫无反应,似乎此人可以不打招呼直入禁中,连入殿觐见也无需唱名。
郭威注意到他的出现,皱着眉头沉声道:“王使司,可有要事?”
众臣回头看去,原来出现在大殿门口之人是武德使王令温。
瞬间,几位重臣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连一直躲在旁边偷偷打哈欠的王殷也站直了几分身子,暗暗掐了掐虎口,让自己清醒些。
王殷刚刚升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掌管侍卫司,乃是目前大周禁军名义上的第一统帅。
王殷有从龙之功,又是郭威旧友,大周鼎立,王殷自诩功劳无双,又兵权在握,圣卷在身,那叫一个志得意满。
昨夜王殷刚刚收了两名小妾,本是刘承右从民间挑选收入宫廷的美人,还未来得及宠幸,一直安置在掖廷局。
王殷偶然间得知,暗地里派人把她们接出宫藏起来,等到两三月后风声平息,才敢放心收入房中。
奋战半宿,王殷感到很疲倦,好在官家给众臣赐座,否则他两条发软的腿恐怕站不住。
感谢官家!
可是再怎么困倦,看到王令温出现,王殷也不得不打起精神。
王令温是武德使,掌管武德司。
武德司在历史上还有一个名字,皇城司。
武德司掌宫禁、宿卫、刺探情报,是后唐以来皇帝爪牙的官方机构。
上一任武德使,是刘承右的亲舅舅李业。
在广政殿事变,以及之后诛杀史弘肇、杨邠,围攻郭威府邸几件影响天下大势的事变中,武德司都发挥出事关重要的作用。
王令温时年五十有六,河间人。
从履历上看,王令温和郭威并无交集。
但无人知道的是,至少在当年庄宗李存勖麾下亲卫“从马直”时期,郭威就已经和王令温相识。
他们都曾是李存勖麾下亲卫。
当时王令温的职位还比郭威高,后来郭威跟了刘知远,而王令温则一直跟随石敬瑭。
大周立国,担任安州刺史的王令温第一时间入京觐见,郭威大喜,两人秉烛夜谈,第二日郭威下旨授王令温为武德使,可以随意出入宫廷,觐见皇帝无需通报。
王令温快步走到殿中,揖礼道:“启奏官家,臣有南边事务禀报!”
王令温的声音平澹无波,长相也平平无奇。
唯有一双手臂奇长,手掌也比寻常人宽大,骨节粗壮,长满疤痕。
郭威松了口气,还以为是河东刘崇有异动,笑道:“南边?莫不是李璟小儿又送了朕几箱珊瑚玛瑙?”
众臣一阵轻笑。
王令温微笑,拿出一道封皮上没有任何字样的奏疏高捧过头顶。
“呈上来。”郭威道。
王令温忙走上陛阶,把奏疏送到郭威身前御桉摆好,这才退到殿中恭候。
郭威翻开册子扫了几眼,“咦”了一声,又回过头细细阅览,竟是“噗”地一下大笑起来。
众臣好奇,不知道王令温的密奏里写了什么。
王令温神情平静,微笑不改。
“这朱秀....简直胡闹!”郭威笑骂一声,扬了扬手里的册子,“诸卿可知,朱秀这小子在江宁闹出什么乱子?”
众臣相视迷惑,竟然事关朱秀?
究竟什么样的大事,竟然能劳动武德使亲自上殿奏报?
王峻一听事关朱秀,顿时没了兴趣,撇撇嘴满脸不屑。
魏仁浦忙道:“请官家明示!”
魏仁浦和朱秀亦师亦友,他可不愿见到朱秀在江南出事。
郭威好笑道:“这混小子在江宁找到了家卷,却阴差阳错和唐国太子李弘冀起了冲突,竟敢半夜里闯进皇家园林,把那个李弘冀给绑架了!
好在这小子命大,朋友也多,太傅周宗,李璟的六儿子,还有那个江南大才子徐铉出面作保,这才保住他一条小命。
现在朱小子被李璟软禁在鸿胪寺,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也轻易走不脱身....”
魏仁浦走上陛阶接过册子,翻看之后相互传阅。
册子写得简明扼要,把朱秀闹出乱子的前因后果写得明明白白。
魏仁浦哭笑不得,哪里有朱秀,哪里就有麻烦,那小子还真是不安分。
王峻趁机道:“官家,朱秀身为我朝臣属,竟然在外邦做出有失体统之事,罪有应得,无需搭理就是。”
“嗯~”郭威笑了笑,没有表态。
魏仁浦当即道:“朱秀乃官家钦封开国侯,担任镇淮军节度副使,也算一方大员,如今被唐主扣押在江宁,我朝廷怎可不闻不问?
何况朱秀于国有大功,其人腹藏锦绣,有经天纬地之才,如今身陷敌国,随时都有性命之忧,若是官家和朝廷不过问此事,传出去,岂不是叫世人认为官家和朝廷寡恩不义?”
“哼~是那朱秀自己跑去江宁的,又不是官家逼他去的!再说,劫持唐国太子,蛮横无礼,损伤朝廷颜面,本就是大罪一桩!”王峻阴阳怪气地冷笑。
魏仁浦反驳道:“朱秀南下寻亲乃尽人子之孝,为救至亲不惜以身犯险,此乃大孝之举,何来罪责?”
王峻拿着密奏讥诮道:“魏承旨可看清楚了,王使司的密奏上是说,朱秀为跟李弘冀争夺那周宗女儿,才悍然劫人!
为一女人争风吃醋,这便是魏承旨口中,于国有功之人干的事!
就算那朱秀有几分本事,此事也足以说明此人轻狂放荡,不识体统,不顾大局,贪花好色,实在不堪大用!”
魏仁浦气愤道:“江宁远隔千里,仅凭一纸奏报,王枢密就判定罪责在朱秀,未免太过武断!”
王峻怪笑道:“魏承旨的意思,是不相信武德司和王使司办事的能力?”
没等魏仁浦说话,一直沉默不言的王令温突然拱手,澹澹道:“此份密奏是某根据下面汇总消息而撰写,并不代表事件全貌,其中细节真实与否,某也不敢确定。”
魏仁浦赞同道:“王使司此言有理,朱秀是否有罪,也应等他回来再说,轮不到江南朝廷宣判。”
王峻恼火地斜瞟王令温一眼,撇嘴冷哼不再言语。
王令温依旧低垂眼皮,面上带着微笑。
郭威不动声色地把这场争执看在眼里。
朱秀虽然远在江宁,千里之外的开封大殿,却也因他闹得不安宁。
浑小子朱秀,当真是个惹祸精!
第四十一章 薛公居正
郭威扫视众臣,目光落在王殷身上:“卿怎么看?”
王殷忙打起精神,起身走到殿中,揖礼道:“臣也认为朱秀乃是我朝臣子,再犯天大的罪过,也应由我朝法司审理。伪唐割据一方,还敢称帝称尊,与我中原平起平坐,实在狂妄!
天朝臣属,岂能由下邦小国判决生死?况且李璟屡屡觊觎中原,前与李守贞、李彝殷眉来眼去,现在又和慕容彦超有所勾连,实在可恨!
臣请官家借机敲打李璟,让他老实安分些,不要再做还都长安、洛阳的白日梦!”
魏仁浦、符彦卿、王峻等重臣不约而同地点头,王殷这番话说到了他们心坎里。
李璟小动作不断,但凡中原有些许动荡,他就频频联络伪蜀孟昶、定难军李彝殷甚至是契丹人,千方百计给开封朝廷找麻烦。
当年平定李守贞叛乱时,郭威就差点吃过苦头,好在有朱秀相助,让他有机会奇袭蒲州城,大大加快了平叛进度。
否则战事一旦拖延下去,淮南之地的唐军必定不安分。
伪唐占据长江之险要,又有淮南之地作为前突阵地,随时可以出兵袭扰颍州、蔡州等地,威胁开封安全。
欲要巩固中原政权安稳,必要夺下淮南之地,把防线推进到长江北岸。
“李璟小儿,等朕腾出手来,必要好好教训他一番才是!”郭威恶狠狠地道。
王殷对自己的发言很满意,躬身行礼后回到位子坐好。
他和朱秀不太熟,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位谦和恭敬的少年郎。
王殷知道王峻在刘汉朝担任京兆盐铁都监时,和当时在泾州的朱秀有过矛盾,且结怨颇深。
瞧王峻的样子,巴不得朱秀在江宁被李璟一刀砍了脑袋才好。
不过王殷也不傻,他知道朱秀和柴荣、魏仁浦关系好,郭威嘴上不说,但心里也对那朱秀相当看重。
在这种情况下,王殷当然选择帮朱秀说两句好话。
但是他说话的角度相当讲究,没有一味强调朱秀个人的能力和功劳,而是站在大周和南唐的国家地位、关系上发言。
正所谓上国使臣不拜下国君主,朱秀身为大周臣属,生死岂能由江南伪朝廷决定?
否则,置大周、官家、我等臣子的颜面于何地?
别看江南承平日久,看似花团锦簇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但在开封朝臣的心里,伪唐不过是趁乱而起的割据藩镇势力,最终肯定是要归于一统的。
只有我中原王朝,才是天下正朔!
王殷如此说话,既不得罪王峻,也不得罪魏仁浦等人,等朱秀回来,还要感谢他仗义执言。
更能在高谈阔论之间,显示出他的站位高、格局大,视野宏大。
王殷面露得意,当上了禁军统帅,眼界就是不一样。
郭威不动声色,指节轻轻叩击御案,稍作思量笑道:“诸位爱卿所言各有道理,朱秀行事虽然荒唐,但还轮不到李璟来扣押朕的臣子!
朕决定,即刻派遣使臣南下江宁,面见李璟,一来让他释放朱秀,二来趁机敲打江宁朝廷,让他们不要自作聪明,与我朝境内叛臣贼子勾结,图谋不轨!
诸卿,你们觉得派谁去最合适?”
众人赶紧开动脑筋思量,官家话已至此,是要以大周朝廷名义,出面保下朱秀。
这趟出使江宁事关国威,不容有失,所派之人一定要能展现出上邦威严。
魏仁浦拱手道:“臣想到一人,或可担此重任!”
“谁?”郭威问。
魏仁浦道:“比部从事薛居正,才学满腹,精通律法,气度不凡,自有一身凛凛正气,可为大周使臣!”
王峻哂笑道:“让一个小小从事出使江宁,伪唐岂不笑我中原无人?”
魏仁浦淡笑道:“我大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一个小小从事照样能担负起国朝使臣的重任!”
郭威大手一挥:“宣薛居正觐见!”
片刻后,内宫宦官领着一名身穿浅青色公服、头戴硬直脚纱帽的中年官员快步进到殿中。
“微臣薛居正叩见官家!”
中年官员面色肃穆,一丝不苟地行礼。
郭威和一众大臣的目光都朝他望去。
只见此人四十岁许,相貌清癯,身材瘦高,神情古井不波。
虽是文官,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容侵犯之正气。
郭威笑道:“薛居正,你年岁几何?”
薛居正拱拱手:“回禀官家,臣虚年四十。”
郭威道:“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清泰年间便已登第进士,为何至今还是一个小小从事?”
皇帝的轻笑声带着些戏谑之意,薛居正抬起头看了眼,平静地道:“汉乾祐三年,臣时任开封府判官,因逮捕一名擅自动用私刑迫害百姓的侍卫司将校,得罪时任侍卫司指挥使史弘肇,被其打压贬黜至刑部比部,担任从事至今。”
郭威打趣道:“史弘肇脾气刚烈,你竟然不打招呼就抓侍卫司的将校,难怪惹恼了他。”
薛居正道:“臣与史弘肇素有旧怨,倒也不全是因为抓捕侍卫司将校之事。”
“哦?说来听听。”郭威有些好奇,史弘肇算是他的老朋友,身为禁军高级将领,和文官出身的薛居正应该毫无交集才是。
薛居正老老实实地道:“乾祐元年,史弘肇右迁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当时臣曾向御史台上书,言史弘肇功劳浅薄,且秉性暴烈,不足以担任禁军统帅。
史弘肇知道此事,对臣深恼之....”
“哈哈~当时史弘肇受托孤之重,掌握禁军兵权,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你竟敢上书说他不配当禁军统帅?
说起来,当年高祖驾崩前,还是朕举荐了史弘肇担任侍卫司都指挥使。
你上书说史弘肇不配担此重任,有没有提及朕?”
薛居正拱拱手,神色不改:“臣当时上书说,官家与史弘肇素有交情,且当时官家位居枢密使,如果史弘肇掌管禁军,军国大事全由二人掌握,一旦有变,则国家危矣!
故而,臣还在谏书里,请先汉隐帝外调官家离京,且寻找合适机会剥夺兵权!”
大殿里响起一片“嗞溜嗞溜”倒吸凉气的声音,一干重臣面面相觑,为这薛居正捏了一把汗。
这厮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魏仁浦苦笑连连,不停使眼色,可惜都被薛居正无视了。
御位之上,郭威愣了愣,笑容僵滞。
“哈哈哈~”猛地,郭威仰头大笑。
“若是当年刘承祐听了你的话,恐怕今时今日,朕这颗脑袋早就搬家了!”郭威指着自己的头大笑。
王峻气急败坏,跳出来厉喝道:“大胆薛居正!竟敢图谋陷害官家,其心可诛!”
薛居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急不躁地道:“当年薛某与官家同朝为官,所思所想自当尽人臣之责!
薛某当时谏言,并非故意与官家为敌,而是为刘汉江山着想。
可惜事实证明,刘汉朝廷不得人心,并非天命归属,官家取而代之,乃是顺天应人之举!
薛某如今是大周臣子,所效忠者唯有官家!
官家有问,臣有所答,不敢隐瞒分毫,此乃臣一片忠君赤诚之心!
敢问王枢密,若是官家有话问你,你是否也能毫无隐瞒地坦诚相待?如果有所隐瞒,是否构成欺君之罪?”
“你你你~~”王峻气得脸色涨红,“我王峻一颗忠心天日可鉴,从来不曾对官家欺瞒过半点!”
薛居正笑了笑,拱手道:“王枢密乃我大周股肱之臣,对官家忠心耿耿,否则也不会坐上枢密使高位!
只是大周的忠臣也并非只有王枢密一人....”
王峻无言以对,恼火地哼了声,甩甩袖袍不做理会。
郭威摸着颌下扎手硬黑须,微眯的眼睛里充满欣赏,暗暗在心里点头。
这薛居正,的确是个人才!
刚直不屈,又兼机辩聪敏,进退得当,不失风骨。
郭威沉声道:“薛居正,朕授你检校刑部侍郎,持节出使江宁!
你此去目的有二,一是警告李璟,不得与定难军或是兖州慕容彦超有过多往来,不要妄想内外勾连动摇我大周江山!
二是把朱秀那混小子给朕平平安安带回来。
具体事项,魏卿会跟你详细分说。”
魏仁浦走到薛居正身旁,低声快速跟他说了一遍,江宁发生的事情。
薛居正皱眉想了想,道:“敢问官家,这两件事,哪一件更重要?”
“为何如此问?”郭威道。
薛居正道:“定远侯劫持唐国太子,此事可大可小,如果唐主用此事做文章,扣押定远侯,于情理而言,我朝并不占优。
唐主向来有还都长安、洛阳的志向,中原动荡,正是唐国对北方用兵的好时机,所以唐主才会不遗余力挑动我朝内乱。
官家命臣去警告唐主,恐怕会适得其反。
这两件事对于唐国而言,如果全都遵照官家之意行事,只怕唐国上下全都不会甘心。
故而臣只能竭尽全力,促成其中一件达成。”
郭威眉头紧锁,默然片刻,说道:“那你就尽全力,带回朱秀再说!”
“臣薛居正,领旨!”
薛居正肃然叩拜,又多问了一句:“官家可是想对淮南用兵?”
郭威盯着他,笑了笑:“是又如何?”
薛居正道:“臣建议官家暂缓此事!”
“为何!?”郭威虎目微凝。
一干重臣都向薛居正看去。
王峻轻蔑冷哼,一个小小刑部比部从事,也敢大放厥词,妄议军国大事。
薛居正道:“夏州李彝殷近来与契丹加大商贸往来,名义上说是不涉及军政,只是民间正常贸易,但实际上,李彝殷未必没有与河东刘崇、契丹人加强联络之心!
党项人早有自立之意,只是一直没有等到合适机会。
如今刘崇在河东作乱,契丹人频频向滹沱河北增兵,兖州慕容彦超封锁关隘,在辖地内强征青壮入伍,大力搜刮粮食,税钱已经收到了五年之后,反心昭然若揭!
如今,我大周当以平息内乱为主,安抚党项人、防备契丹人为辅,不宜主动挑起淮南战事!”
郭威假装随意地问道:“那你觉得,何时出兵收复江淮失地为好?”
薛居正低下头默默估算片刻,抬起头目光灼灼、言辞凿凿:“三年!我大周还需要三年时间,休兵养民!先征淮南控扼长江天险,威压唐国收缩江北防线,使之牢牢困守江南不得动弹!
其后,再视形势变化,决定南北先后,攻略各方!”
郭威虎目精芒暴涨,猛地攥紧拳头。
大殿内一片沉寂,几双目光带着惊叹之色落在薛居正身上。
魏仁浦、符彦卿皆是满眼欣赏。
有如此远见卓识之人,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刑部比部从事,真是明珠蒙尘、暴殄天物!
王殷打着瞌睡,突然察觉到大殿里气氛不对劲,赶紧捂住嘴巴。
这个小小从事刚才说了什么?
瞧官家那样子,好像很欣赏此人?
王殷收起轻视之心,重新打量薛居正,暗暗打定主意,等出宫回府,马上派人去此人家里送一份礼,先结个善缘再说。
王峻也不吭声了,眼神变幻莫测。
这薛居正的确非同一般,今日过后,如果他能平安从江宁回来,未来这大周朝堂之上,必有其一席之地!
能人太多,朝堂竞争越发激烈了!
可恨啊!
王峻有种危机、紧迫的感觉!
郭威把薛居正的名字样貌深深记在心里,对他刚才的话却不予置评,淡淡地道:“薛卿下去后,找魏承旨好好商量出使江宁之事,三日后出发,务必尽快赶到江宁!
朕还有手谕一道,你带去交给朱秀。
还有,见了那混小子,替朕好好骂他一顿。”
薛居正揖礼道:“臣遵旨!”
“王令温留下,其余诸卿退下吧!”
众臣拜礼后,相继告退离开大殿。
偌大的殿宇里,只剩郭威和王令温二人。
郭威招招手,王令温走上陛阶,弓腰垂听。
“你亲自去一趟江宁,与朱秀取得联络,暗中配合薛居正将其救回。
朱秀鬼点子多,你多听听他的意见。
你去江宁务必注意安全,不要暴露行踪,还有,不要让薛居正知道。”
须发皆白的王令温恭敬道:“老臣领旨!”
王令温轻声道:“官家,王殷私藏掖廷宫女之事....”
郭威虎目倏冷,威势浓重的面庞划过些许厉色:“此事,暂且不做追究,让你的人盯紧了,看看他还有哪些动作。”
“老臣明白!”王令温揖礼,“官家没有其他吩咐,老臣告退。”
王令温刚走下陛阶,准备折身退出大殿,又听到御位之上传来郭威的声音:
“对了,见到朱秀,你替朕照屁股狠狠踢他一脚,这个混小子,净给朕惹麻烦....”郭威骂骂咧咧。
王令温怔了怔,病虎一样的苍老面容哭笑不得。
“....老臣领命....”
第四十二章 我陶文举又跳槽了
“热热热~~”
王峻回到位于东角楼右侧的宅邸,迫不及待地钻进内宅书房,脱下公服纱帽,只穿一件单薄内衫,赤脚踩地,捧起一碗冰镇酸梅汤灌下肚。
不过瘾,又让婢女从冰鉴里捞出西瓜,“噹噹”几刀剁成数瓣,抓起一瓣狼吞虎咽,吃相狰狞,红汁水横流。
“呼~”
王峻这才长舒口气,往躺椅一靠,身旁有婢女扇扇,铜冰鉴放在屋中,表面凝结的露水滴落,丝丝凉气往外冒。
王峻闭上眼享受清凉,刚才出宫时的烦躁渐渐一扫而空。
这座大宅靠近宫城,南边就是热闹的桑家瓦子,开封城最大的酒楼就在临街,可谓寸土寸金。
这片坊子里住的人家非富即贵,郭威赐给四女,晋国公主郭清的公主府就在这里,老太师冯道的旧宅、之前刘崇的府邸都在这一片。
王殷本想搬进来,找了一圈没有合适的宅子出售。
王峻这座大宅本是李业的别宅,虽是别宅,豪华程度丝毫不差,盯上的人不少,最后被郭威赏赐给他。
原本大周立国,王峻顺利当上枢密使,正是顺风顺水志得意满之时,加之与他结怨最深、最让他忌恨的朱秀南下江宁,更是让他感到清静自在,仿佛整个开封朝廷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可是今日崇政殿议事后,王峻突然又冒出危机感。
可恶的朱秀小儿不在,魏仁浦成了他在朝廷最大的政敌,还有符彦卿入京,符氏高门显贵,将来必定要分走一部分朝堂大权。
王殷骄奢淫逸日渐堕落,这种人是靠不住的,谁给他好处就偏向谁。
王峻觉得自己有些势单力薄。
今日又冒出一个薛居正,官职低微却谈吐不凡,在官家御前指点江山,看得出官家对他相当欣赏。
朝廷之上人才辈出,王峻深恐不安,感觉自己屁股后面燃起一把火,若不跑快些,随时有可能被烧到。
更可恨的是,这些朝廷里的后起之秀,或多或少和朱秀都有几分联系。
枢密副使范质是朱秀举荐的,上党郡公、左卫将军、内殿直小底四班都知、驸马都尉张永德,如今内殿禁军公认最具前途之人,和朱秀相识于微末,亲如兄弟。
内殿直班虞候赵匡胤也是朱秀故交,加之他与魏仁浦亦师亦友的关系,还有柴荣、李重进两位官家至亲的深厚交情,朱秀这小子不声不响经营起的关系网,着实惊人!
不琢磨不知道,王峻静下心来一琢磨,吓一跳。
听闻符彦卿的儿子符昭信、长女符金盏,和朱秀交情颇深。
官家另一个外甥,真定曹氏之子曹彬,朱秀南下出城时,还亲自出面相送。
符氏、曹氏皆是军功贵族,随着官家称帝,这两大家族的权势进一步增大,朱秀有这些人照拂,加上自身的本事,将来回到开封,青云直上简直易如反掌!
王峻嚯地坐起身子,好像一股热浪迎面袭来,脑门、后心汗水唰唰冒,心情一下子变得烦躁起来。
粗暴地夺过婢女手里的扇子,王峻用力扇动,恶狠狠地骂了声:“滚!全都滚出去!”
房中伺候的婢女战战兢兢退出屋,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惹主人发怒。
王峻烦躁地在屋中围着冰鉴踱步,扇着扇子,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太原郡公柴荣厌恶他,他倒是不怕,他知道柴荣只是官家养子,将来的储位能否落到柴荣头上还不一定。
柴荣驻守澶州,官家下旨不得谕旨不可擅自回京。
这说明什么?说明官家暂时没有立他为储的打算!
王峻是伶官出身,最大的本事就是拿捏人心。
他能觉察到,如今官家对柴荣的态度极其微妙,养子和亲子,再怎么亲近,终究还是有区别的。
柴荣远在澶州,而他就在官家身边。
只要想办法不让柴荣染指储位,那他将来的前程照样一片光明。
不过,想对付柴荣,先要除掉朱秀。
王峻自问能看清许多人,但对朱秀,他看不清。
这小子行事诡异,让他琢磨不透,但最后事实证明,这小子每一步落子必有其深意。
就拿他从千里之外赶到邺都,在官家父子最危急、最凶险之时,义无反顾地投奔其麾下,追随官家一路南下打进开封城,王峻就觉得万分不可思议。
这是一场惊天豪赌,毫无疑问的是,朱秀赌赢了。
可问题是,他怎么知道官家一定能赢?
他好像知道官家一定会起兵,一定能实现改朝换代?
王峻甚至怀疑,朱秀连官家起兵的日子都算准了,否则怎会千里迢迢赶到邺都,雪中送炭的时机分毫不差?
不仅从龙之功轻易到手,还让官家父子对他感恩戴德?
都说朱秀能掐会算,是个半仙,以前王峻是不信的,可越琢磨他的行事逻辑,王峻越发觉得,这小子的确是个神棍啊!
王峻对于朱秀的忌惮,又拔高一个层次。
在他心里,朱秀已经是必须要除掉的死对头。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年轻了,马上快五十的人,仕途也已基本走到终点。
可他想把王氏富贵延续下去,让他的几个儿子在大周朝能屹立不倒。
要实现这个目标,大周的嗣君人选绝对不能是柴荣!
欲除柴荣,则必先除朱秀!
只是究竟从何处入手,须得仔细考量。
“禀报阿郎,府外有个叫陶文举的人求见....”
书房门没关,管家小跑来,轻轻敲响房门,恭恭敬敬地道。
“不见不见!”王峻心烦意乱地摆摆手。
“诶~”管家看出主子心情不好,不敢搅扰,应了声就要下去。
王峻猛地想到什么:“且慢!那人叫什么名字?”
管家小心翼翼地道:“他自称叫陶文举,澶州来的,还说和阿郎是旧相识....”
“陶文举?”王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陶文举!”王峻提高嗓门,声音有些尖细。
他想起来了,陶文举不就是跟在朱秀身边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
当年协助朱秀在邠州搞出好大乱子,还敢率兵和时任静难军节度使的王守恩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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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峻神情变得无比精彩,朱秀手下之人,怎么会跑来见他?
听说这个陶文举留在澶州,在柴荣掌管的镇宁军麾下做事,怎会到开封来?
王峻想了想:“你去,请他到偏厅等候!茶点伺候!”
管家忙应道:“小人遵命~”
王峻快步回到卧房,唤来婢女:“快,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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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文举坐在厅室里,身旁案几放着柑橘、茶水、广和商铺的名贵糕点,身后挂帐下,还侍立一名乖巧奴婢,只需吩咐一声,那奴婢就会上前听命。
陶文举只敢轻轻呷一口茶水,如坐针毡地等候着。
他贸然来见王峻,幻想了无数种可能遭受的待遇。
但就是没想到,能被府上管事恭恭敬敬请到偏厅落座,还奉上茶点水果享用,更是派了一名美貌奴婢来伺候他。
陶文举扭头朝那婢女看了眼,嗯,低眉顺眼,体态丰腴,流转的眼波带着些许媚态,是他喜欢的类型。
那奴婢知道陶文举在打量她,也不害羞,反而抬起头抛了个媚眼。
陶文举一个激灵,暗骂“浪蹄子”,赶紧扭过头坐好。
这奴婢一看就是王峻府里养的家妓,迎来送往的事没少干。
满身风尘,但在床上绝对够味。
陶文举深吸口气,压住心头燥意。
几年前,他不过是个泾州豪族薛家的长随,跟个奴隶没啥两样。
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出入公门的官吏,就算进了枢密使府邸,也能享受座上宾的待遇。
陶文举回忆往昔,有些恍惚。
忽地,他脑海里浮现朱秀那似笑非笑的面容。
陶文举吓一跳,脊背冒冷汗,越发感到坐立不安。
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全赖朱秀赏识。
没有朱秀,他早就成了薛家刀下鬼。
别说这开封城,他连泾州安定县也走不出。
可今日,走投无路之下,他却不得不来投奔王峻。
“我陶文举也是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的,没有你朱少郎,我陶某人照样活得好....”
陶文举暗暗咬牙,不停在心里为自己鼓劲,努力摆脱脑海里朱秀那张令他心悸的戏谑笑脸。
每当朱秀带着玩味笑容盯着他看时,陶文举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剃了毛的羊羔,除了无助地“咩咩”叫唤两声,再也无力反抗。
“哈哈哈~什么风把陶主簿吹来了?”
一阵爽朗笑声率先从厅室外传来,陶文举急忙起身迎接。
“草民陶文举拜见王枢密!”陶文举下跪磕头。
王峻快步上前搀扶住:“诶~陶主簿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陶文举受宠若惊,万万没想到王峻竟然待他如此客气。
宾主而坐,陶文举小半边屁股挨着椅子,神情卑微且恭敬。
王峻打量他一眼,笑道:“听闻陶主簿在澶州,担任镇宁军主簿,打理钱粮军马,深受太原郡侯信赖,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陶文举脸色有些难堪,硬着头皮道:“不瞒王枢密,小人惭愧!只因、只因犯了小过,惹怒郡侯,被、被逐出了镇宁军!小人如今只是一介白身,并无官职在身....”
“哦?”王峻大感惊讶,“究竟是何事?”
陶文举本不想说,但又怕惹王峻怀疑,反正他的事,王峻派人稍微打听就知道。
陶文举长叹口气,一脸懊悔、羞愧、委屈地道:“小人想在开封买处宅院,以作安家之所,可一打听才知,开封城地价上涨极快,小人相中的宅子,年后的价格,足足比年前涨了三百余贯!
小人手头一时间凑不出那么多钱,就想着先从镇宁军粮款里拨出些,算作我个人私借,把宅子买下。
等小人攒够了钱,再把亏空填补上也就是了。”
“没想到....没想到此事被节度掌书记王朴所知,王朴不顾小人苦苦哀求,告到郡侯面前,还添油加醋污蔑小人一通,最终惹怒郡侯,将我开革出镇宁军....”
陶文举哽咽着,眼圈红红,好像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峻笑吟吟地听着,心里鄙夷不已。
什么私借什么填补,明明就是挪用公款在开封买地买宅子,不慎被掌书记王朴察觉,捅到柴荣面前,柴荣派人清查账册,发现他大笔挪用钱款,私吞钱粮,这才一怒之下将其逐出澶州。
王峻捻着颌下几根杂须,心头冷笑,当年他在长安担任京兆盐铁都监,类似的勾当没少干。
要论公钱私用,他王峻可是祖爷爷。
陶文举这点心思伎俩,他根本瞧不上眼。
王峻笑道:“依照太原郡侯的脾气,你恐怕走不出澶州。”
陶文举后怕道:“郡侯本要杀我,念在、念在定远侯的面子上,才饶我一命....”
王峻笑了笑:“也是,只有定远侯才能让郡侯给几分面子,你倒是命大。不过,你跑来见我是为何?”
陶文举“噗通”跪地,连磕三个响头,哀戚道:“小人被逐出澶州,更没脸回去见定远侯,思来想去,只有投奔王枢密一条路可走!还请王枢密收留!”
王峻这次没有拦他,等他磕完头,才慢悠悠地道:“为何是我?”
陶文举咽咽唾沫:“小人得罪郡侯、定远侯,若不投奔王枢密,只怕一辈子做不了官!朝中能与他二人抗衡者,唯有王枢密!”
王峻眯着眼:“我为何要与他二人抗衡?太原郡侯乃是官家养子,将来可是有希望继承大统的,我怎敢与他作对....”
陶文举干笑两声,一边说话一边仔细观察王峻神色:“太原郡侯与王枢密有些旧怨,且定远侯和王枢密,当年在泾州也积怨颇深!
小人斗胆猜测,王枢密恐怕不愿见到太原郡侯登上大位吧?”
王峻嚯地起身,怒斥:“大胆!”
陶文举跪地匍匐,整个人撅着屁股趴地上,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
他看出王峻并未真的动怒,抬起头谄笑道:“太原郡侯若登大宝,对王枢密有百害而无一利!放眼朝中,能阻拦太原郡侯继位者,唯有王枢密!小人愿誓死追随王枢密,若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王峻盯着他看了会,冷哼一声,重新坐下。
“你胆子不小,也确有几分机智,难怪朱秀能看得上你。”
王峻端着茶盏淡淡道。
陶文举顺势爬起身,驼着腰道:“定远侯对小人有知遇之恩,奈何他与太原郡侯走得太近,小人为保全自身,只能含泪与其断绝关系!唉~”
陶文举眼角挤出一滴泪,抬起袖口擦擦:“恳请王枢密,今后务必放朱少郎一命,也算我陶文举不负恩义!”
陶文举的话王峻当然不会相信,但也并未戳破,笑道:“好说!算起来我与朱秀并无死仇,只是他几次三番坏我好事,有些可恶罢了。
这次他身陷江宁,如果一辈子回不来最好....”
陶文举听出几分意味:“王枢密的意思,是想让朱少郎永远留在江宁?”
王峻道:“留在江宁享受富贵没什么不好,你说呢?”
陶文举捋捋须,眼珠急转:“小人倒有个办法,或许能派上用场!”
王峻放下茶盏:“说说看。”
“敢问王枢密,近来夏州定难军、兖州慕容彦超可有异动?”陶文举反问道。
“有又如何?”
陶文举阴恻恻地笑了:“既如此,王枢密不如遣人到江宁,把消息散播出去....”
陶文举凑上前,在王峻耳畔一阵嘀咕。
王峻眼睛一亮,抚掌大笑:“这倒是个办法!不管成不成,都不会落人口实!不错不错~”
陶文举谦虚地拱手,藏不住眉梢些许得意。
王峻欣赏地看着他:“如果此事能办成,往后你就跟着我,三年之内,我保你当上一州刺史!”
陶文举大喜过望,下跪叩首:“陶文举誓死为王公效命!”
王峻示意他起身:“你买下的宅子在何处?”
陶文举哭丧着脸道:“太原郡侯派人将宅子收回,变卖以后填补军中钱款了。”
王峻笑道:“我在鼓楼街还有一处小宅子,十七八亩地大小,作价值个一两千贯,就送给你暂且栖身,另外再给你五百贯钱。”
陶文举嘴皮哆嗦着,两眼流泪,感激涕零:“王公恩情,小人万死不能报!”
王峻又朝那狐媚婢女招招手:“她叫鸢儿,往后就跟你了,有事可以让她来禀报。
鸢儿,往后可要照顾好陶先生。”
“婢子遵命!”鸢儿柔柔下拜,裙裳下浑圆的臀看得陶文举直咽口水。
“退下吧,去找管家支取钱物,自会有人送你们过去。”王峻端起茶盏打发他二人离开。
陶文举感恩戴德地作揖道谢,领着鸢儿退出厅室。
王峻眯眼看着他的背影,嗤笑着摇摇头。
此人说的话,他还会派人查证。
不过方才他想出的点子,倒是值得一试。
官家派薛居正出使江宁讨要朱秀,还不惜用武力威胁。
可若是让李璟和唐国朝臣知道,现如今大周内部生乱,根本顾不上江南,他们还会乖乖听话放朱秀离开吗?
第四十三章 朱秀,字文才
江宁,鸿胪寺。
对于江宁朝廷而言,鸿胪寺只是个空衙门,一年到头用来接待外宾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多数时候,鸿胪寺主要负责操办一些皇家司仪活动。
鸿胪寺卿的职位空置多年,负责主持日常事务的吴少卿还是兼职,人家的正职差事是司农寺卿。
但这些丝毫不妨碍李璟拨给大笔钱款,把偌大个鸿胪寺修建成一派江南水乡雅筑的景象。
朱秀入住鸿胪寺第二日,徐铉就把朱武一家和吴友娣送来。
一家子住进这处奢华园林,吃喝有专人伺候,整日无事东游西逛,钓钓鱼,看潘美教朱武和朱亮爷俩练武,和吴友娣唠唠家常,除了不能迈出大门一步,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李璟花费大价钱修缮鸿胪寺,就是要向各邦使节显示大唐的富足强盛。
如今用来安置朱秀一家子,倒是让他们白白占了便宜。
鸿胪寺,荷花园,水池中央的莲亭里。
清澈的池水被风吹皱,碧绿的荷叶随风轻摆,阳光洒落,水面波光粼粼。
午后时光悠闲,朱秀怀抱大丫,其他人围坐在两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侃。
大丫蜷缩在朱秀怀里呼呼大睡,朱亮撑着脑袋,趴在吴友娣腿上,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个不停。
“这么说,朝廷早有探子埋伏在江宁?”潘美牛眼瞪大。
朱秀轻轻擦拭大丫脑门上的汗渍,笑道:“别忘了,官家手里可是有一支望云都,这支人马至今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
官家开国后,望云都就凭空消失,据我猜测,应该是并入了武德司,和武德司重组。
武德使王令温,和官家交情深厚,自从改任武德使后,这王老爷子的行踪就变得飘忽不定,朝野对他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之前我在官家御案上见过一份详细的江宁布防图,就猜到这里极有可能早就有武德司的密探进驻。
我们在江宁城闹出好大乱子,武德司不可能不知道。
就是不知,官家收到密报,会作何反应了....”
潘美幸灾乐祸:“依官家的脾气,还能有何反应?当然是把你臭骂一通,等你回去再狠狠踹几脚~~”
朱秀摊摊手:“官家总不会见死不救,要踹我也得先派人把我救回去再说吧!”
潘美两手一抱,摇头道:“我看难!单是李弘冀那一关就不好过,那狗东西可是扬言要把咱们几个剁碎了扔江里喂鱼....”
朱秀道:“只要李璟不松口,李弘冀想害咱们没那么容易,防备好他们暗中下手就好。
胡广岳,从今日起,警戒等级提升至甲等,我们这些人的吃喝住行,全都要细细甄别,特别是饮食,一定要保证安全。”
胡广岳抱拳郑重道:“侯爷放心,徐尚书把第五都的弟兄以徐府仆从的名义送进鸿胪寺,如今咱们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换成了自己人,生活起居可保万无一失!”
朱秀笑道:“徐先生这次帮了大忙,多亏有他仗义相助,否则我们的处境绝对要比现在艰难十倍。”
潘美嘀咕道:“亏你当初还从徐家手里坑了三十万贯钱,现在想想咱老潘都觉得羞愧难当....”
朱秀伸出手:“把分你的三万贯钱还回来!”
潘美想都不想,摇头道:“做梦!那钱老子存了京兆府驻开封进奏院,每月有一厘半利息咧!
将来,老子还要用这笔钱在开封买地买宅子,娶婆娘呢!”
朱秀毫不客气地冲他竖起双手中指。
潘美大致知道这个手势的含义,自知理亏,撇撇嘴不做争辩。
吴友娣担忧地道:“可不敢在官府存飞钱,要是被私吞了,都不知道找谁告官哩!”
朱武也道:“在板桥店做生意的商贾,都不敢在官府存飞钱,手续繁琐不说,还得加收一大笔台券钱,有时外地府衙找借口不认凭券,小老百姓一点办法没有。”
潘美指着朱秀道:“不怕!开封府那帮官老爷,贪谁的钱也不敢贪朱侯爷的钱!谁不知道朱侯爷朋友多,面子大,要是告到官家面前,保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朱秀好笑道:“你用我的名义存飞钱?”
潘美理所应当地道:“那当然!我一说定远县开国侯的名号,那帮家伙笑得那叫一个恶心!”
吴友娣和朱武、杨巧莲一脸惊叹地望着朱秀。
朱亮满眼睛冒光,小叔叔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伟岸了。
朱秀只是笑笑,陷入沉思。
飞钱业务由来已久,大概在唐宪宗元和年间就已经在民间出现,距今已过去近一百五十年。
准确的说,飞钱不是一种货币,只是一种以官府、商贾信用背书的票证,是一种汇兑业务。
其作用,一来限制地区钱币流通,二来方便商贾贩运商货,进行大宗货物交易,促进商贸流通。
不过长时间的战乱后,民间市场经济遭到严重破坏,官府公信力大打折扣,整体社会秩序遭到冲击,经常发生官府借飞钱名义敛财,等到商贾拿着票证支取实物钱币时,官府又以各种借口拖延、否认、贪墨。
原本当十文的上好铜钱存了飞钱,等到支取时只能换回当五文、当二文的烂钱、贱钱。
久而久之,官府经营的飞钱汇兑业务已经在民间彻底失去公信力。
相反,一些富商、世家大族在自家商号里开设的飞钱业务倒是大受欢迎,信用相对来说好一些。
但是这种民间飞钱容易受到战乱影响,还有各大商号的经营状况影响,不确定因素很多,风险较大。
这就给大宗商货远途运输交易造成了极大不便。
如果有机会,朱秀倒想建议郭威以朝廷名义创设真正意义上的钱铺,对钱币流通进行专管专营....
吴友娣拉着朱秀的手,忧心忡忡地道:“秀哥儿,实在不行,咱服软认个错,给那太子爷磕头赔不是,求人家放咱家一条生路....
这地方有吃有喝,屋子也宽敞,连睡觉的褥子都是蚕丝织的,这些花花草草看着也漂亮,可娘心里一点不踏实,越住越不安心呐~~~”
吴友娣叹口气:“要是那太子爷实在气不过,非得杀人出气,你就把娘交出去,让他杀了我....我老婆子没啥用,死了剩一把骨头,你哥俩捡两根带回濠州,找处地方埋了就是....”
“娘!说甚晦气话?”朱武急了,“咱好不容易一家团聚,好端端的杂能死?要俺说,万一那什么狗屁太子爷非得要秀哥儿的命,咱就跟他拼了!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就是!拼了!”杨巧莲也坚定地表态。
朱秀忙笑道:“你们不用担心,唐主是个聪明人,不会轻易要我的命!”
朱武搔搔头,满脸迷糊:“为啥?人家可是皇帝,说句话别人就要掉脑袋的!”
朱秀解释道:“我是大周臣子,周主钦封开国侯,又担任镇淮军节度副使,也算一方大员,如果唐主杀我,容易挑起两国边境纠纷,使得战火重燃。
唐国现在全力出兵南楚,腾不出手在淮南用兵,按照唐主的性子,不会轻易和我朝结怨。
但有一点非常重要,我此行只为南下寻亲,所作所为与我朝官家无关,不论是闯聚景苑还是劫持太子,都是我个人擅自做主,不关大周朝廷的事。
这一点你们切记在心,不管谁来问,都要一口咬死。
以免唐国朝廷用此事做文章,败坏我朝官家的声誉。”
朱武、吴友娣、杨巧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朱秀的话记在心里。
朱秀又对胡广岳吩咐道:“近来鸿胪寺内外,一定会出现许多陌生面孔,有的是唐国朝廷派来的探子,有的是李弘冀、宋齐丘的人,还有可能是开封武德司我们自己人,你要注意辨别。”
“属下明白。”
朱秀甩甩被朱芳压得发酸的胳膊,笑道:“徐先生说要介绍韩熙载给我认识,正好,请韩夫子送我一个字....”
吴友娣迟疑了下,说道:“秀哥儿,其实你爹当年临死前,请县里算命的王瞎子替你取过一个字,说是等你将来考取功名做官用得上....”
“啊?”朱秀愣了愣,“叫啥?”
吴友娣回想了下,很确定地道:“文才!朱文才!”
朱秀嘴角扯了扯,脸色有些发黑。
潘美捧腹大笑,拍着他的肩头:“朱文才!好字啊!跟你挺相配!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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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国家高度
兴唐宫,延嘉殿。
李璟高坐御位,殿中,皇太子李弘冀,宰相宋齐丘,晋王李景遂,太傅周宗,枢密副使查文徽,勤政殿大学士冯延鲁,吏部尚书徐铉等一干显贵重臣齐聚一堂。
李璟扶着额头有些头疼。
关于如何处置朱秀,君臣商量了一上午,还是没能形成统一意见。
李弘冀身穿太子赭黄袍,头戴梁冠,一身高贵逼人气,乍看上去倒也英俊倜傥。
只是他一双充斥血丝的眼睛犹如噬人恶鬼,眼神充满凶戾,令人不寒而栗。
李弘冀阴狠目光扫过李景遂、周宗、徐铉,恨不得扑上前把这三人撕碎。
就是这三人极力阻止将朱秀立刻缉拿下狱。
在李弘冀心里,这三人就是朱秀的同伙,是差点在方山之上弄死他的元凶。
当日李弘冀回到宫里,悲呛着跪在李璟面前告状,李璟见他模样凄惨,也是大怒兼心疼。
可是不论李弘冀怎么哀求,李璟就是不同意立即处死朱秀。
今日,李弘冀又纠集宋齐丘、查文徽、冯延鲁几位重量级大臣,一同进宫向李璟施压,希望他可以下旨处死朱秀。
李景遂和周宗、徐铉闻讯而动,进宫力阻,双方吵得不可开交,相持不下。
李璟望着殿中泾渭分明的两派,暗暗苦笑不已。
他当初的确存了扶持太子党来对抗晋王党的意图,但李弘冀和宋齐丘等人的野心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太子党发展迅速,而且渐渐有了挤压皇权的迹象。
这让李璟心生警觉。
相反,原本被他深深忌惮的晋王李景遂,在卸下了皇太弟的身份后,甘心交权退居幕后,摆出一副不过问朝政的样子。
就连这次巡视镇江口军备,还是李璟极力要求他去的,否则李景遂宁愿待在府中饮宴作乐。
扫了眼垂目而立的李景遂,李璟心里苦笑,看来他对这位面貌敦厚,性格文弱的弟弟还是不太了解啊~
储君之位,皇帝之尊,或许在李景遂眼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李璟有些后悔,后悔给予太子李弘冀过多权力,以至于让他和宋齐丘等人连成一片,渐渐有了尾大不掉的趋势。
不过这一次,李璟觉得或许可以借机敲打太子和宋齐丘一党,让他们稍微收敛安分些....
“咳咳~”李璟振作精神,端坐身子,沉声道:“诸位不必再争论,朕已经决定,暂且将朱秀扣押在鸿胪寺,日常用度就按照番邦使节的标准供给,严禁其随意出入!
外人若要与朱秀接触,也须得到朕的手谕。
传旨给神武统军刘彦贞,命他负责鸿胪寺守卫,不得有丝毫差池!”
李弘冀当即脸色阴沉,不等他说话,周宗和徐铉齐声揖礼道:“吾皇圣明!”
徐铉又道:“启禀陛下,安定郡王与朱秀乃旧相识,近来安定郡王时常出入鸿胪寺,臣建议可以命安定郡王专门负责与朱秀接触,或许能从其口中知道更多北朝情况。”
李璟想了想,笑道:“六郎已满十四岁,已经可以为朕、为朝廷分忧了,那就授他鸿胪寺卿之职,命他掌管鸿胪寺,负责与朱秀保持沟通联络。”
徐铉和周宗相视一笑,如此安排最好。
李弘冀的脸又黑了几分,看向二人的眼神凶恶无比。
宋齐丘大声道:“此事不妥!朱秀乃劫持太子的北朝刺客,怎能让安定郡王与其接触?
把一个刺客安排住进鸿胪寺已经是荒谬之举,怎能用番邦使节的礼仪招待他?”
宋齐丘的铁杆支持者,枢密副使查文徽当即附和道:“宋相公所言不错,臣建议,公开此次事件,就说是周主指使刺客,潜入江宁行刺太子殿下,目的就是要造成我朝内乱。
如此一来,周主颜面尽失,还能激起我朝军民同仇敌忾之士气!”
冯延鲁趁机道:“然后公开处斩刺客,谅那周主郭威也不能把我朝怎么样。”
李弘冀咬牙切齿:“朱秀辱儿臣极深,不杀此贼,儿臣无颜面对朝野万民!”
“这....”李璟又迟疑了,这几人义愤填膺的叫嚣着,恨不得将朱秀剥皮抽筋,挂在竹竿上游街示众。
周宗拱手道:“朱秀南下江宁只为寻亲,并非出于周主指派,没有证据,如何能说他是周主派来的刺客?”
李弘冀愤怒道:“那小畜生差点在方山上杀了孤,这难道不是证据?”
周宗眼底闪过些许厌恶,揖礼道:“殿下息怒,此事在老臣看来,只是朱秀为保命不得已为之,他并非真的想要谋害殿下。
否则,殿下这会岂能有命在?”
“你!”李弘冀红了眼睛,指着周宗怒骂:“老匹夫!你胆敢包庇行刺孤的凶手?”
徐铉义正辞严地道:“周老太傅乃国之元勋,先帝在位时也曾以帝师相尊,太子殿下怎可出言侮辱?
此举,有违皇家仪态,大失体统!
岂是堂堂一国储君所为?”
李弘冀怒火填胸,想想自己在方山遭受的屈辱,就觉得一股烈火充斥胸膛,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璟不悦道:“太子不可对老太傅无礼!快快赔礼道歉!”
宋齐丘捋捋须,抛给他一个莫要冲动的眼神。
李弘冀强压怒火,拱手揖礼:“孤气愤之下出言不逊,请老太傅见谅!”
周宗侧过身子避开,还礼道:“殿下言重了。”
李弘冀抬头时,赤红的眼睛怨毒似鬼,毫不掩饰其中杀意。
周宗装作没看见,神情自若。
“咳咳~”李璟干咳两声,看向李景遂,和蔼地道:“晋王怎么看?”
李景遂身材富态,面相温厚,和李璟有些相像,笑起来像个和气的胖财主。
“呵呵,臣弟觉得,皇兄之前的安排最为妥当,把那朱秀软禁在鸿胪寺,看看北朝动向再说。”李景遂温言细语地笑道。
宋齐丘冷哼道:“一个小小北朝县侯,杀了就杀了,有何大不了?”
李景遂仍旧笑呵呵地道:“宋相公不要忘了,这朱秀不光是周主钦封县侯,还担任镇淮军节度副使。
镇淮军驻扎宿州,组建不到半年,兵员已扩增至五万之多,且多是淮南子弟,日夜操练不辍....”
番茄
李璟微微色变,这支驻扎在宿州的兵马才是他的心头大患。
瞎子都看得出,镇淮军的组建,目的就是为了淮北之地。
谁也不知这支兵马什么时候会挥师南下!
宋齐丘喝道:“那又如何?老夫就不相信,镇淮军胆敢为了一个朱秀,在没有周主允许下,就敢向我朝发动进攻,挑起淮南战争!”
查文徽怪声怪气地道:“就是!镇淮军的统帅是李重进,周主郭威的外甥,本官就不相信,那李重进会傻乎乎地为了一个朱秀出兵伐唐....”
正说着,大殿外传来一声疾呼:“启禀陛下,江北防御使、水军大将军陈军从真州发来急报!”
内侍太监突兀的尖细嗓音十分吓人,李璟慌忙站起身:“快快!快呈上急报!”
一个绯红袍服的太监飞快跑进大殿,把一封沾染尘土气息的紧急军报送到李璟手中。
李璟夺过,撕毁密封漆印,取出信笺匆匆浏览一遍,猛地睁大眼睛,呆坐御位不说话。
“皇兄,出了何事?难道江北战事起?”李景遂急忙问道。
所有人紧张地注视着皇帝。
李璟扬了扬手里的信笺,愤怒中带着无奈道:“陈觉来报,周主已经派遣使臣出使我朝,现已到寿州,六七日内就能抵达江宁....
另外,陈觉说,镇淮军节帅李重进写信给他,大肆辱骂,威胁说如果胆敢动朱秀一根寒毛,他就要尽起宿州兵马,渡淮水来攻....”
“嘶嘶~”
大殿里响起一片吸凉气的声音。
查文徽惊怒地浑身颤抖:“那....那李重进竟然是如此一个蛮横痴傻,不讲道理的蠢货!为一人而兴起兵戈,他、他欺人太甚,可恶至极!”
宋齐丘色厉内荏:“周主莫不是欺我朝无人?若周兵胆敢南下,臣请旨带兵前往迎战!定要让淮南之地成为周兵的埋骨地!”
李弘冀也没想到,区区一个朱秀会引来两国战争纠纷,阴沉着脸在心里不停盘算,此事对他的利弊如何。
徐铉当即严肃道:“陛下,周主派使臣南下,说明在周主心里,朱秀生死至关重要!另外,派遣使臣与我朝沟通,就是为了避免引起误会,挑起两国边境战争。
臣认为,应该先见过周主使臣,知晓周主意图之后再做考量。
另外,臣建议陛下不妨召见朱秀,听听他如何辩解。
此人能以弱冠之龄成为大周的开国功臣,得到周主青睐,必定有其过人之处!”
李璟眉头紧皱思索了一会,觉得徐铉所言有道理:“好吧,就依卿所言,召朱秀进宫,朕亲自问问他,周主到底想干什么!”
宋齐丘和李弘冀等人交换眼神,没有继续反驳。
周主派遣使臣亲自下场过问此事,这件事已经上升到两国邦交的高度,处理不好的确有可能引发淮南战事。
宋齐丘口头强硬,但也知道打仗并非儿戏。
况且朝廷正在对南楚用兵,经不起淮南战事的折腾。
真要弄丢了淮南要地,谁都担不起责任。
第四十五章 周宗训女
当周宗乘坐抬舆回府已是午后,一上午水米未进,早已是饥肠辘辘。
为此周宗倒是没有半点怨言。
朱秀闯聚景苑劫持太子,说到底是为了爱女周宪。
而自己出面想尽办法保下朱秀,一是为报答他拼死保住周宪清白的恩情,二是和徐铉有言在先,朱秀闯聚景苑救人,而他想办法救朱秀一命。
知恩图报,言出必行,这是周宗为人行事的准则。
周宗想不通的是,那朱秀和周家素无往来,为何要不惜代价闯禁苑救人?
还敢冒险劫持太子?
难道,那朱秀当真对自家闺女有所企图?
周宗脸色沉了沉。
他觉得朱秀此人太过危险,年纪轻轻胆识过人,行事出人意料,不按常理出牌,让他这位历经风霜的老太傅都看不透。
在乱世里,这种人的结局要么王霸一方,要么死无骸骨,根本没有折中选项。
他希望自家闺女能平安富贵地安度一生,不受战乱饥寒之苦,不做苟且偷生博人娱笑的玩物。
何况朱秀是北朝之人,想他周家世代经营江南,深受皇恩之重,决不能冒险和北朝扯上关系。
否则,宋齐丘等人更有借口对他攻讦。
只是,这次的事情使得周家和太子李弘冀之间再无转圜余地,李弘冀已经把周家视作仇寇。
等到太子继位,周家只怕难有好日子过....
到那时,周家的珍宝周宪,又该何去何从....
周宗思绪纷乱,苦笑着揉揉眉心,满面困倦疲惫。
抬舆落地,仆人恭声道:“老爷,回到府上了。”
周宗静坐片刻,掀开帘子走下地。
“爹爹!~”
一声脆生生的欢呼,周宪像一只轻盈蝴蝶从廊下飞奔来。
只见其一身月白半袖外衫,内穿鹅黄色抹胸,梳着望月髻,露出两截白璧无瑕的手臂,巧笑倩兮的如画眉目令人目光生眩。
“呵呵,娥皇何故在此等候为父?”周宗满眼宠溺望着爱女。
周宪环着父亲的胳膊,期待而又紧张地道:“爹爹,聚景苑的事,陛下怎么说?他要怎么处置李弘冀?还有朱秀?他还在鸿胪寺吗?”
周宗无奈道:“娥皇一下子问这么多,叫为父先回答哪个好?”
周宪轻咬着唇:“爹爹先告诉我,朱秀怎样了?”
周宗看着她:“陛下下旨,令他暂居鸿胪寺,无诏令不得外出。”
“那岂不是形同软禁?”周宪一双莹莹生辉的美目有些不忿。
周宗苦笑道:“劫持太子,此刻没有打入死牢,已经算是托天之大幸了!”
周宪道:“那李弘冀呢?陛下又如何处置他?”
周宗轻叹口气:“太子行事荒唐狂悖,陛下已经严厉斥责过他了....”
周宪气呼呼地道:“陛下糊涂!李弘冀歹毒残忍,岂是斥责一顿就能了事的?江宁城里,被他祸害过的良善人家还少吗?
爹,你何不联合晋王,上奏请求陛下废了他,改立太子!”
周宗脸色一沉,低喝道:“胡闹!谁教你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的?储君乃是国本,国本不稳,国家不宁,岂可轻言废立?
你一介女子,不可妄议国事?”
周宪咬着唇,满脸不服气,眼圈微微泛红。
周宗盯着她:“这些话,可是在方山时,朱秀教你说的?”
周宪道:“才不是!大恶人....朱秀说李弘冀废物一个,不足以成事,要是大唐将来由他继任君位,大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尽收江南三十六州....”
周宗怔了怔,“他真是这么说的?”
周宪嘟嘟嘴:“朱秀根本瞧不上李弘冀,别说朱秀,就连他身边部下也不把堂堂太子殿下放眼里。
在方山时,朱秀的部下对李弘冀动辄拳脚殴打辱骂,朱秀在一旁看笑话,李弘冀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地求饶,哪有半点太子尊严.....”
周宗抚了抚额头,长叹一声。
“北朝人习惯了战乱厮杀,对于改朝换代也是笑谈看待,皇帝勋贵在他们眼里和普通百姓没有两样,甚至失掉权势的皇帝权贵,比之牛羊下场更惨....
换个角度看,这就是北朝人在战场上凶悍厮杀的原因,也只有他们能挡住穷凶极恶的契丹人....”
周宗感慨连连。
周宪俏脸认真地道:“朱秀说,前代石晋朝时,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说过一句话:‘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焉!’女儿觉得这句话说得没错,当今天下,纷乱四起,本就是有德有能力者居上,所谓富贵传承不过是过眼云烟,若是不学无术,富贵当三代而止!”
周宗震惊地看着女儿,只觉得浑身冷汗淋漓。
安重荣这句话放在北朝,那是振奋人心激励士卒的豪言壮语。
可放在南朝,那就是大逆不道的乱国之言,要杀头的!
如果说江北的中原王朝,继承了大唐盛世铁血强悍的军武传统,那么江南朝廷继承的就是大唐盛世绚丽繁华的昌盛文道。
既有苟延残喘的士族门阀政治势力,又传承底蕴深厚的儒家思想文化。
门阀政治讲究的就是嫡庶尊卑,以出身定富贵,以门楣高低定尊卑有别。
如此,换来江南州县短暂的安稳富足,但也不可避免地堕入腐朽。
在这风云激荡的年代,江北中原,犹如一架沾满鲜血和残肢碎肉的战车,在破碎重组中高速前进。
而江南,却像个腐朽僵硬的濒死之人,虽然浑身挂满绫罗玉器,却难挡鲜血淋漓的战车冲击和碾压。
周宪所说的富贵当三代而止,岂不正是暗暗契合当今江南朝廷死水一般的局面?
周宗严肃地叮嘱道:“娥皇,刚才的话切忌不得外传!就连你三位兄长,也万万不能透露分毫!否则,我周家当有倾覆之祸!”
周宪吐吐舌头,娇憨地抱着老父亲的胳膊摇晃:“爹爹别吓唬我!人家也不过是听朱秀随口说说,觉得有些道理,就记下来了!爹爹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乱说话的!”
周宗苦笑着叹口气。
这些话,也不知是那朱秀的个人观点,还是代表当今大周朝廷上的普遍观点?
可不管怎么说,周宗算是听出来了,那朱秀瞧不起的何止李弘冀啊!
他瞧不起的是整个江南朝廷!
“周主不愧是一代雄主,连麾下臣属也有这般傲视天下之心!”周宗默默在心里叹息。
同时又有些羡慕,为人臣者,只有这样的英主,才值得效犬马之劳!
周宪突然沉默了,明眸藏不住地担忧:“爹,你说陛下会如何处置朱秀?会把他....斩首吗?”
周宗轻轻拍拍女儿的手,笑道:“放心,暂时不会。北朝皇帝派遣使臣,不日抵达江宁,应该是为了商讨朱秀之事。
宿州镇淮军节度使李重进,公然写信给陈觉,威胁说如果朱秀遇害,他就要尽起淮北兵马渡河来攻。
那朱秀在北朝的地位,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高啊~”
周宪檀口微张,惊讶道:“他这么厉害?大周皇帝为了他,还专门派遣使臣来江宁?”
周宗笑着点头:“此事连陛下和太子宋齐丘等人也没想到。周主亲自过问,说明此事已经上升到两国邦交的高度,须得小心处理,以免挑起战争。”
周宪喃喃道:“原来大恶人没骗我....他真是在北朝做大官的....”
周宗见女儿神情异样,试探着道:“娥皇,你觉得朱秀为何要闯禁苑救你?”
周宪回过神,想了想,茫然道:“我不知呀~”
周宗犹豫了会,道:“你觉得有无可能,是他....嗯....对你有意?为父听闻那朱秀至今还未娶妻....”
无防盗
周宪杏眸扑闪,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父亲话语里的意思,脸蛋腾地飞上云霞。
“爹爹!你胡说什么呢!”周宪羞恼地跺跺脚,乌发一甩逃也似地跑开了。
“诶~”周宗喊了几声没叫住,苦笑着摇摇头,沿着回廊往后宅走。
廊下立柱后,周宪探出头,见到父亲走远,才拍拍胸脯松口气。
可是想到刚才父亲的话,她只觉得脸蛋滚烫如火,一颗芳心扑通乱跳,脑袋里一团浆糊。
她趴在栏杆边,望着下面的池水,水面倒映出少女娇媚的脸庞,可她越发觉得心烦意乱。
“噗通”一声,周宪把一颗小石子投进池水,激起阵阵涟漪....
第四十六章 莫问前程
朱秀和李从嘉从延嘉殿西侧的甬道走过,往后宫昭庆殿而去。
今早,朱秀刚吃完早饭,准备摆上麻将和潘美、吴友娣、朱武厮杀一番,李璟突然派人传旨,召他入宫觐见。
莫得法,朱秀只能让杨巧莲上阵凑数,自己换了身李从嘉送来的公服,和他一起入宫见李璟。
麻将是李从嘉从泾州带到江宁的,可惜他自己学艺不精,半年不玩把牌路规则忘得干干净净,上好一副象牙玉牌雕刻的麻将,就此放进库房里吃灰。
朱秀在鸿胪寺闲居无聊,让他把麻将找出来,教朱家人打牌。
说来也怪,吴友娣不识字,学麻将反而最快,各色牌面玩过几次就大致记住了。
朱武记性差,靠着死记硬背,也勉强入门。
杨巧莲识字,平时也能读读书信,可是学起麻将来那叫一个费劲。
搞得朱秀差点就放弃了。
他看出来了,这位大嫂不是记性差,而是对于数字天生迟钝。
一家子整日坐在花池凉亭里打牌,不愁吃喝,欢笑声不断,倒也过得悠闲。
朱秀进了兴唐宫一路张望,从建筑风格来看,江南宫室还保留着比较正宗的唐代风格,某些细节之处与北边,特别是近两年新修建的宫室有所区别。
“朱兄觉得这几座宫殿,能否展现大唐盛世风貌?”李从嘉指着不远处的延嘉殿笑问道。
朱秀望去,咂嘴道:“贤弟要我说实话?”
“朱兄直言便是!”
朱秀正色道:“看得出贵国朝廷想极力还原当年太极宫里的盛景,但可惜....物是人非,这兴唐宫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真正的大唐盛世风貌,从来不是看宫室有多富丽堂皇,皇宫占地有多么广大。”
李从嘉眨眨眼:“在朱兄心目中,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唐风貌?”
朱秀笑了笑,仰头看看天,思索片刻,说道:“所谓大唐风貌,我认为应该由四个部分组成,缺一不可。
其一,天子统御华夏,令四夷拜服,万邦来朝,以天可汗之名号令四方!此乃皇权正统、帝王威严!
其二,朝廷能以中央制地方,上令下行,政令一出各地州县照章执行,法度严明,吏治清明!此乃盛世官场应有之景象。
其三,民间百姓丰衣足食,有屋所居,有田可耕,商贾安心经营,士人静心读书,可以练武投身疆场,热血报国,可以考取功名走上仕途,为百姓做些实事。
其四....”
朱秀顿了顿,拍拍李从嘉宽厚的肩膀,笑道:“其四,便是想想如何在安逸富足里保持谦卑勤奋,在盛世繁华下保持警惕清醒,须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所谓大唐风貌,放在整个历史长河里不过是昙花一现,只因它过于绚烂,才被人怀念至今。
可惜,当初有多么绚烂迷人,如今就有多么肮脏腐朽。
属于大唐的时代,终究已经过去了....”
李从嘉呆愣住,站在原地不动。
朱秀笑了笑,自顾自地背着手往前走。
李从嘉回过神,急忙追上前:“朱兄之意,我们不应沉湎于大唐辉煌,而应放眼于未来?”
“不错!任何一个王朝,只要能做到前三点,就一定能创造一个远迈汉唐的盛世!但只有做到第四点,才能保证盛世不衰!”朱秀语气坚定。
李从嘉快步跟上,有些急喘气:“朱兄认为天下终归一统?后世王朝能创造远超汉唐的辉煌?”
朱秀笑了笑,语气越发坚定:“九州离乱,民生多艰,人心思安、思治,此乃大势所趋,浩浩荡荡,无所能当!”
朱秀的脚步越走越快,李从嘉有些跟不上,已经小跑起来,大口喘气,咽咽唾沫:“朱兄认为九州将归于大周?”
朱秀猛地停下,李从嘉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不好意思地憨憨一笑。
“六郎自号钟山隐人,向来不过问朝政,怎么今日突然对当今天下形势感兴趣?”朱秀似笑非笑。
李从嘉挠挠头道:“近来朝廷对于周主派遣使臣到来一事议论纷纷,因大周立国时日尚短,不知道周主对于我朝是怎样态度,所以朝堂上人心惶惶,只恐淮南战事再起....
小弟虽不参与朝政,但怎么说也是李氏子孙,覆巢之下无完卵,小弟想请朱兄指点前程!”
李从嘉诚恳地揖礼。
朱秀笑了,李从嘉终归是长大了,懂得为自己的前途未来做打算。
他忐忑的心情也代表着唐国朝廷上大多数臣子,其原因就是,唐国自上而下,还未想好如何与新生的大周王朝相处。
大周虽然立国不久,但因为几乎全盘继承了刘汉江山,所以国家实力基本没有损失。
刘崇占据太原自立,河东闹分裂,的确影响颇大,但对于整个大周而言,只不过是一处脓疮,疼痛却不致命。
唯一能威胁到大周的,只有北方的契丹人。
四年前,耶律德光统大军南下,郭威奉刘知远命率军在河北与契丹人周旋,最后耶律德光病死镇州,契丹人退回燕山。
石敬瑭靠割地认爹立国,刘知远看准时机率先入主开封,高举驱逐契丹人恢复汉统大旗,收拢人心。
而郭威作为河北会战最关键的人物,在契丹人退兵后声望达到顶峰。
如今郭威继承刘汉帝统,天下有识之士都把他看作能够率领汉人抵抗契丹人南侵的铁血强悍之君。
可以说,自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导致河北中原始终处于契丹铁骑威胁之下以来,郭威是得位最正,名望最高的开国之君。
初生的大周朝,也由此被赋予了一种如虎狼般凶猛的气质。
蜗居成都的蜀主孟昶,应该是天下割据势力里,最能感受大周强悍气质的人。
之前李守贞在河中叛乱,孟昶派遣蜀军出兵汉中,本想趁机侵吞关中、河西之地,哪知蜀军在岐州接连受挫,惹得郭威亲自统兵坐镇岐州,蜀军白白损失几万兵马,却半点便宜没占到。
所以等到大周立国,孟昶第一时间派遣使臣进入开封朝见郭威,递交国书,愿意奉大周为宗主,四时节令进贡不怠。
紧随其后的是定难军李彝殷,党项人也颇为识趣,果断投入大周怀抱,上书表示愿意替大周朝永镇银夏。
江宁朝廷还在讨论如何应对大周威胁时,周主反倒率先派遣使臣抵达江宁。
李璟和满朝文武对这次会面格外重视,有关两国关系的讨论近来日趋激烈。
所以李从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跑来找朱秀问前程。
这一瞬间,朱秀心里油然而生出作为大周臣子的自豪感。
“听六郎言下之意,贵国朝堂上,有人担心两国爆发战事?”朱秀反问道。
李从嘉叹口气:“周主登基不久,便下旨在宿州组建镇淮军,加强淮北一线防备,兵马调动频繁,听说周军还在洪泽湖操练水师,种种迹象表明,周主或许有对淮南用兵的意图....
父皇这才紧急调陈觉出任江北防御使,统领水军,又命晋王叔巡视镇江口防备....
此次周主使臣南下,两国邦交会如何发展犹未可知啊!~”
李从嘉一双重瞳满是幽怨,好像在说,你大周兵马咄咄逼人,都快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
朱秀摊摊手:“六郎可别这么看我,这一系列军令都是出自我朝陛下之手,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怪只能怪他,与我无关!”
李从嘉叹息一声,胖脸有些伤感,吸吸鼻子认真道:“虽然你我各为其主,但不管两国关系如何变化,我都不希望影响你我之间的朋友之谊!”
朱秀笑了笑,手掌轻轻搭在他宽厚肩膀上:“纵使山河色变,朋友情义不改!”
李从嘉咧嘴一笑,用力点头。
犹豫了下,朱秀看看四周,轻声道:“我主调动兵马自有其深意,但绝非针对唐国,最起码短期内不会,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但往后之事,就不是你我能够决定了....
这些,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切莫外露!”
李从嘉眨眨眼,露出憨厚的笑颜,心情一下子变得明朗了许多。
“多谢朱兄指点迷津!朱兄放心就是!”
知道短时间内不会打仗,李从嘉格外高兴,刚才沉重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朱秀看着他,轻轻叹口气。
李从嘉的确是个宅心仁厚之人,可惜却生在了帝王之家。
他的命运,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第四十七章 诡辩无双,名士风流
“儿臣拜见父皇!”
“外臣朱秀,参见陛下!”
后宫昭庆殿内,朱秀见到了李璟。
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除了没有兔牙重瞳,恐怕和三十年后的李从嘉一模一样。
穿一身明黄圆领袍,腰间系玉带,头戴晚唐样式的硬脚幞头,颌下留三寸短须。
嗯,若非这一身天子袍服,扔大街上完全不起眼,就是个普通的胖员外。
李从嘉一丝不苟地行大礼参拜,朱秀并未跪地,只是长揖一礼。
李璟端坐御位,打量着他,不悦道:“外臣难道不懂礼节?”
朱秀拱拱手,笑道:“藩属外臣觐见宗主之君,才需要下拜跪礼,外臣乃大周臣子,我主陛下曾有谕旨,非大朝会之日,百官无需跪拜。
外臣按照大周朝之礼制参见陛下,并无不妥之处!”
李璟想了想,竟然觉得有些道理,一时间也找不到辩驳之处,摆摆手道:“罢了,外臣免礼。”
“多谢陛下!”
朱秀微微一笑,站直身子,双手垂于身前,神情淡然。
虽说在大周朝堂之上,从来不承认李璟的皇帝身份,只把唐国看作是等同于孟蜀的一个江南割据势力,但如今好歹在人家地盘,没必要为了口头称呼触怒李璟。
尊称一声陛下不吃亏,反正他这皇帝帽子也戴不长久。
李从嘉有些紧张,擦擦脑门汗渍,朝朱秀使眼色,生怕他一番忽悠不奏效,惹怒李璟。
李璟清清嗓,低沉着声音,故作威严道:“外臣不传国书、不通禀传报,潜入江宁城,意欲何为?还胆大包天劫持太子?你可知罪?”
李从嘉咽咽唾沫,担忧地看着朱秀。
朱秀心里有数,神情不改,笑道:“启禀陛下,外臣是濠州人,自幼与家人失散,百般打探之下才知道,家人流落到了江宁。
外臣思念亲人心切,乔装打扮进入江宁城,只为寻亲,并无他意!
没有事先知会贵国,使得陛下误会,的确是外臣之错!
至于劫持太子完全是子虚乌有,陛下切不可听信谗言!”
李璟生气地拍打御座扶手:“还敢狡辩?你率领武士扮作江洋大盗混入江宁城,悍然袭击禁苑,劫持太子,难道不是事实?这些事,究竟是不是受大周皇帝指使?”
朱秀脸色一肃,拱手道:“陛下,外臣私入江宁城,完全是个人所为,与我朝官家无关!外臣顾念亲人,才不惜以身犯险,敢问陛下,这究竟有何错?
百善孝为先,外臣为救老母与兄嫂,化名南下,多方打听寻觅,这难道不是尽人子之孝?
外臣是有错,错在不该将实情向我朝官家隐瞒,错在没有事先联络贵国朝廷,造成两国误会。”
“哼!~分明是避重就轻之言,还敢在朕面前巧舌如簧?”李璟怒叱。
朱秀突然反问道:“敢问陛下,难道陛下想让我承认受大周皇帝指派,潜入江宁城,率领死士刺杀贵国太子?
贵国想趁此机会,找借口对我大周用兵?
还是陛下觉得我大周立国不久,边境不稳,想借机挥师北进,挑起一场大战,拿下淮北之地?”
李从嘉瞪大眼,苦笑着赶紧暗暗打手势,示意朱秀千万不可胡言乱语。
朱秀装作没看见,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璟。
李璟反而吓一跳,怒喝道:“休、休要胡说!朕、朕何时有意挑起淮北战事?朕向来奉行休兵养民之策,愿与大周和平共处,两国相安无事,自然最好....”
朱秀笑道:“陛下真乃仁善之君!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要怀疑外臣此行南下的动机?
外臣郑重声明,此次江南之行,完全是外臣擅自做主,事先根本没有得到我主允许,我主对此也完全不知情!”
李璟恼火道:“所以你在聚景苑劫持太子,并非受周主指使,而是私人恩怨?”
“呵呵,外臣刚才说了,禁苑之事纯属误会,外臣根本没有劫持太子的打算!”朱秀道。
李璟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侮辱,厉喝道:“你率人杀伤东宫卫士,劫持太子逃窜方山长达一日,事实如此,还敢否认?”
朱秀摊摊手:“陛下息怒,这件事说来真是误会。严格算来,我闯禁苑并非为太子,而是为了一位娘子。”
李璟呆滞了,“娘、娘子?”
李从嘉苦笑连连,他对朱秀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此处境下,还敢在父皇面前满嘴忽悠。
朱秀羞涩地笑了:“不错,只为一位美丽的娘子。我闯禁苑,只为她而去,因为担心她受到惊吓,情急之下,才私入禁苑,想把她带走....
所以聚景苑之事,顶多只能算外臣与太子殿下之间,为了争夺美貌娘子而发生的误会,一场风流韵事罢了!”
李璟喃喃道:“就是周老太傅的千金?”
“不错!正是周娘子!”朱秀大大方方承认,“外臣在江宁城里初见周娘子,惊为天人,一见倾心!
知道周娘子被太子殿下请到聚景苑做客,就情不自禁地跟了去....
外臣今年还不到二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暗中窥见周娘子似乎与太子发生争执,情急之下闯进宫室....
之后担心东宫卫士不分青红皂白,对外臣痛下杀手,这才委屈太子殿下和我们走了一趟方山....”
李璟听得津津有味,还不自觉地点点头,又猛然间惊醒,拍打御座扶手气愤道:“这跟劫持太子有何两样?”
朱秀正色道:“自然有本质上的区别!第一,外臣对太子从无不敬之处,根本没想过要危害太子性命,不存在主观上的恶意!
第二,外臣邀请太子同游方山,自始至终的目的都不是为了要取太子性命,反而是为了保护他!
因为当时禁苑一片混乱,外臣担心忙中出错,导致太子有失,所以请太子殿下与我们一同离开,暂避混乱。
第三,陛下也曾年轻过,年轻时也爱慕过美丽娘子,应该知道少年人为博佳人一笑,争风吃醋乃是常事。
所以此事本质上,只是两个少年人为了一个小娘子产生的误会而已!”
李从嘉在一旁呆呆地听着,整个人僵滞住。
朱兄也太能忽悠了,太能狡辩了,要论颠倒黑白的本事,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李璟面容有些呆滞,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被朱秀一番话绕晕了。
片刻后,他才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声音发颤:“诡辩!实乃诡辩!”
朱秀坦然一笑,揖礼道:“陛下,外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欺瞒!
不过外臣想要提醒陛下,倘若要把聚景苑之事定性为行刺案件,那么势必在朝野引起风波。
外臣是大周臣子,如果潜入江宁行刺唐国太子,说背后没有周主指派,恐怕谁也不信。
如此一来,陛下该如何向江南臣民交代?
是就此砍了外臣的脑袋祭旗,激起江南臣民同仇敌忾与大周决一死战?
还是忍气吞声绝口不提,当作此事没发生过?可是如此一来,贵国臣民必然心生怨愤,认为陛下太过软弱,屈服于大周!”
朱秀略作停顿,注意到李璟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心中松了口气,猛地拔高嗓门:
“所以,这件事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但也不能放任朝野舆论,要有的放矢、选择性地对朝野作出合理解释。
而外臣刚才的建议,就是对贵国臣民最好的交代!”
李璟深吸口气,看着昂扬屹立在殿中,面带微笑的年轻人,心中竟然生出些许敬佩之意。
他明白了,朱秀这是在教他,如何完美地控制一场舆论风暴,不让聚景苑之事,成为点燃大周和唐国战事的导火索!
朱秀闯禁苑劫持太子当然是实事,但却不能如实向朝野公布。
否则陷入被动的将会是他这个皇帝,和整个唐国朝廷。
大周臣子潜入江宁行刺太子,唐国抓到了刺客,该不该杀?
唐国该不该为此向大周用兵?
如果杀了刺客向大周宣战,挑起淮北战事,唐国能不能打得赢?
如果朝廷没有任何举动,臣民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大唐皇帝?
北朝刺客都打上门来了,难道还忍气吞声?
到那时,李璟和唐国朝廷才会处于进退两难之地。
朱秀教给他的,是不得不走的阳谋啊!
只有坚决否认存在聚景苑行刺一事,才能避免两国交恶,甚至爆发战争!
相对的,朱秀也就不是什么北朝刺客,而是一个隐瞒身份,偷偷进入江宁城,只为寻找失散多年的至亲的大孝子!
和太子李弘冀的冲突,完全是少年人之间的风流韵事。
上不了台面,更不能影响两国邦交大局!
李璟沉默了,心情极度复杂。
平心而论,他很欣赏面前年轻人的急智和辩才。
在讲究风度仪态的江南朝廷,朱秀俊朗的形象也完美契合唐国君臣的审美。
但为了安抚太子,李璟可以痛下杀手,下旨处死朱秀。
可那样做,势必面临唐国和大周关系彻底破裂的后果。
李璟对于大周的态度很微妙,畏惧且忌惮,还夹杂些许不服气。
李家自称大唐李氏帝裔时间太久了,久到连他们自己也深信不疑。
在李璟眼里,什么刘知远、郭威,本质上都是一群造反作乱的藩镇首领,竟敢窃取帝位称尊,霸占原本属于大唐李氏的江山。
李璟北伐之心不死,做梦都想还都长安。
隐隐的,他甚至期待与大周小打几仗,试试大周兵锋究竟如何。
可是郭威战功太盛,威名太高,又吓得他不敢轻举妄动。
加之唐军正在荆襄用兵,无力顾及淮北,李璟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唐军承受不起两线作战的压力。
正是在这种敬畏又不服气的矛盾心理下,李璟选择接受朱秀的建议。
他敬佩朱秀年纪轻轻就有临危不乱的镇定,欣赏他洞察人心的能力和超人一等的大局观。
还有一丝丝的嫉妒和羡慕,为何他的几个儿子里,无人具有这份远见卓识和机敏才智?
为何这样的人才不在唐国,而是在大周?
为何他的臣子里,没有这种惊才艳艳的年轻俊彦?
李璟有些恍惚,有些失落,难道天命在周不在唐?
“父皇、父皇?”
李从嘉见父亲两眼一片迷惘,吓得上前几步,轻声呼唤。
李璟回过神,勉强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
再度看向朱秀时,李璟眼中的怒意杀意消褪殆尽,转而是一片浓浓欣赏。
“朱军使一席话,令朕茅塞顿开啊!~”
朱秀揖礼,面带谦逊:“陛下过誉了。”
李从嘉眨巴眼,看看父亲,又看看朱秀,有些想不通,为何他们之间忽然变得一团和气?
李璟道:“聚景苑之事,朕知道该怎么做了。诚如朱军使所言,此事与行刺无关,更没有所谓的劫持太子....
呵呵,朱军使少年得志,名士风流,些许冲动之处,无伤大雅,朕就不予追究了。”
“陛下圣明!有陛下如此仁善睿智之君,真乃江南百姓之福!”朱秀适时地送上一记马屁。
李璟乐呵呵地道:“朕倒是好奇,老太傅家的千金是何等绝色佳人,竟然惹得朱军使这样的俊杰也念念不忘。”
朱秀感慨道:“正如李太白所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周娘子之美貌,乃自然而生,钟灵毓秀,国色无双!”
“呵呵,看来朱军使心中早已情根深种了....”李璟捋捋须,神情暧昧,没有半点嘲笑之意,倒像个宽厚的长辈。
“让陛下见笑了,惭愧惭愧~”朱秀拱拱手。
他这副痴情郎的样子,让李璟觉得弄不好这小子闯聚景苑,真的不是为了刺杀太子,只是去抢美人。
反正虚虚实实,究竟目的为何,李璟不打算深究,个中原因只有朱秀自己知道。
“周主派遣使臣,即将抵达江宁,你可知道?”李璟问。
朱秀笑道:“听安定郡王提过。”
李璟又问:“依你之见,周主使臣前来,所为何事?”
朱秀想了想:“只因江宁之事传入开封,我主担心陛下生疑,特地遣人来拜见陛下,解释此事。”
“哦?你觉得周主是否有意对淮南用兵?”李璟紧盯着他,追问道。
朱秀暗笑,难怪李璟这般紧张,他是担心周军借口进犯淮南。
看来李重进那厮写信给陈觉,一番臭骂又威胁之下,搞得唐国朝廷人心惶惶,认为周军有可能趁着唐军进取荆襄的机会出兵淮南。
这条计策还是朱秀临走时给李重进留下的,让他一旦接到江宁有变的消息,就照此执行。
目前看来,李璟确实被吓住了。
整个唐国上下,还没做好和大周爆发战争的准备。
第四十八章 文才深得朕意
历史上真正的淮南战役爆发在显德年间,距今还有数年之久。
作为和郭威、魏仁浦、范质等人讨论过大周发展路径的人,朱秀当然知道大周对于收复淮南失地势在必得。
不过计划归计划,短期之内不可能实现。
郭威的战略目标很清晰,要用三至五年时间休兵养民,最起码不能有大的战事爆发。
镇淮军的组建只是未雨绸缪,特别是水师部分,要形成战力还需要数年时间操练。
中原自唐末以来积弊太多,百姓赋税沉重,朝廷财政吃紧,郭威对此很清楚,当下的首要任务是改革国内弊政,恢复农业生产,繁荣国内贸易往来。
四个字总结,搞钱,囤粮!
等到三五年后,政权稳固,民生得到恢复,郭威才会开始对外用兵。
这些大周内政方略朱秀当然不会透露给李璟,稍作斟酌后说道:“回禀陛下,我主向来重视和江南的沟通往来,还下旨开放边境贸易,鼓励两国商贾互通有无。
依外臣之见,我主并无对淮南用兵的意图,最起码短期内不会有!
我大周上下都明白一个道理,南北之争,不管胜负如何,终究是我汉人内部矛盾。
而契丹人,才是我华夏子民共同的大敌!
若是不能收复幽燕,御敌于长城之外,九州天下终究不得安宁!”
李璟有些高兴,更多的却是狐疑:“周主当真这么说过?”
朱秀严肃道:“外臣岂敢欺瞒陛下?我主在开封万岁殿上,当着满朝文武金口说过,大周最大的敌人,永远是契丹胡虏!
大周的目标,就是要把契丹人赶回白山黑水之间,重建松漠都督府,对契丹人施行羁縻之策!”
“壮哉!大周皇帝气概非凡啊!~”李璟钦佩地赞叹一声。
“可朕还是担心,万一两国有朝一日不幸爆发战事,以至于给了契丹人可趁之机,不管是大周还是大唐,终究都是我汉人百姓,河北中原再度面临契丹铁骑摧残,想来大周皇帝和朕都会于心不忍啊~”
李璟话锋一转,又忧心忡忡地叹气。
朱秀看着他:“依照陛下之意,两国应该怎么做?”
李璟笑道:“朕愿效仿昔日秦昭襄王和赵王渑池会盟,两国休兵止戈,共结盟好,就以淮水为界,相约永不侵犯,唐周两国结成兄弟之邦!”
朱秀睁大眼,差点忍不住喷出一句“你特么在想屁吃”!
李璟这白胖子小算盘拨得啪啪响,还想搞划江而治那一套!
自始皇帝扫灭诸侯一统神州以来,历代帝王莫不是以统一九州为目标,以分裂割据为耻。
这片古老大地的诸侯们,要真是心甘情愿霸占一块地盘当个小国主,中华神州早就四分五裂了。
既然手中有粮有兵有地盘,个个想的都是扫灭群凶混一天下,做个万世流芳的开国之君。
封建军阀诸侯们要是连这点志气都没有,谁好意思建立国号称王称皇?
李璟这老小子难道享福久了?连这口心气也消磨干净了?
他老李家不是心心念念想着还都长安麽?
朱秀满心狐疑,偷瞟一眼李璟,发觉这老小子直勾勾盯着自己。
不对!差点上当了!
这家伙说结盟是假的,恐怕是想为唐国争取时间,等到并吞荆襄之后,腾出手来,再倾举国之力对付大周!
好个李璟,果然野心不小!
朱秀刚想一口回绝,但转念又想,三五年内唐国无力北进,大周又何尝不是如此?
现在还不到两国决战的时机,大家都有严重的国内矛盾亟需解决,还需要时间积蓄实力,争取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此时结盟,不仅利于唐国,同样利于大周!
朱秀沉吟片刻,犹豫道:“陛下见谅,外臣并非使臣,无权代表我主,结盟之事,还请陛下等我主使臣到来后,再详细商议!
不过陛下所言确实有利双方,相信我主一定会仔细考虑,等我方使臣到来后,外臣定会把陛下之意转达开封。”
李璟露出笑颜:“甚好!甚好!还望朱军使从中撮合,促成两国友好往来。”
“请陛下放心,外臣一定尽力!”
李璟在心里长长地松口气。
朱秀没有回绝两国结盟的建议,相反,还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说明此刻大周朝廷当真没有对淮南用兵的打算。
李璟当然不愿意结盟,一纸盟书不过是给双方戴上一副道义的枷锁,象征短期内的和平,实际意义不大。
等到撕破脸时,该怎么打还怎么打。
李璟只想保持淮南现状,唐国能有机会并吞荆襄之地,不要让周军在江淮牵扯精力。
这份和平能保证三五年也就足够了。
“呵呵,来人,赐座!”
李璟和颜悦色,命宦官送来软凳。
朱秀道谢后,施施然地坐在殿中。
李璟越看朱秀越有几分喜爱:“朱军使比朕的六郎稍微年长些,朕听六郎称你为兄,如此算来,朕也勉强算是你的长辈,你即将弱冠,不知可取了表字?”
朱秀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道:“亡父故去前为我取字文才....”
“喔,文才,朱文才....”李璟捻着须,念叨了几遍,觉得有些可惜,他本想赐朱秀一个表字,借此拉近关系。
取字文才,李璟觉得取的一般,一听就是那种没读过多少书的乡下穷书生起的。
不过这是人家故去多年的老父亲取的,李璟也不好得说什么,笑道:“往后私下里,朕就以表字唤你,显得亲近些。”
朱秀佯装受宠若惊地站起身道:“陛下垂爱,外臣荣幸之至!”
李从嘉乐呵呵地,颇为高兴。
虽然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俩人关系进展如此神速,从一开始见面时的斥责诘难,到现在亲热得快要以叔侄相称。
但,李从嘉觉得这样挺好。
他也用不着夹在中间为难。
“文才啊,朕还有一事想问问你,据说如今城里风传的《众生曲》是你所写?朕也写了一篇怨词,套用《众生曲》的曲谱,却怎么也吟唱不出众生曲的意境,这是为何?
你说说看,朕要如何改曲谱。”
李从嘉赶紧清清嗓,把李璟写的那篇《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念了一遍。
朱秀一听乐了,这首词可是李璟流传后世的名篇。
朱秀笑道:“陛下,外臣的拙作《众生曲》和陛下的这首浣溪沙虽说都是怨词,但却有本质区别。”
李璟大感好奇:“说说看,有何不同?”
朱秀委婉地道:“众生曲吟唱的是世间百姓之疾苦,而摊破浣溪沙讲述的是妇人思念远征在外的夫郎,百姓之怨和小妇人之怨,自然是有所区别的....”
李璟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指着朱秀对李从嘉道:“六郎可听出来了,你文才兄是在说两首词的格调和意境不在同一层次!”
朱秀狡黠笑道:“外臣可从没这么说过,陛下冤枉外臣了!”
李从嘉也赶紧说话好:“两首词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作品,只是作者意图不同,想要表达的含义不同,实在难分高下。
依儿臣之见,众生曲的曲词缺乏连贯,格律也有所残缺,比较下来还是父皇的摊破浣溪沙更胜一筹!”
“呵呵,六郎说的可是真心话?”李璟笑问道。
李从嘉胖脸一肃道:“儿臣句句出自真心。”
朱秀也笑道:“外臣也认为陛下的摊破浣溪沙不论用词、韵律都更高明。”
李璟捻着须很高兴,眼里藏不住得色。
“文才的《石灰吟》、《送友人》都是少有的佳作,《雪赋》更是数十年来赋文里的珍品,此文一出,五十年内天下再无文士敢以雪作赋。”
李璟也七分赞赏三分客套地说了些褒扬之言。
文人嘛,相互吹捧才是正常操作。
李璟越发觉得朱秀不光见识广博,更兼文采斐然,最难得是不是那种刻板书生,言谈风趣雅俗皆有。
李璟兴致勃勃地道:“近日无事,不如文才留在宫里,陪朕品鉴诗词,顺便听听朕最近让教坊司新编排的乐曲?”
朱秀脸色僵滞了下,他可不想陪着李璟吟风弄月,欣赏什么舞乐表演。
“陛下,外臣其实不善音律....不如这样,外臣懂得一种新式博戏,名曰麻将,不如外臣和安定郡王陪陛下玩上几把!”
朱秀眼珠一转,赶紧笑道。
“哦?此物倒是从未听过。呵呵,既然如此,就让朕开开眼界....”
李璟来了些兴趣,博戏他也喜欢,叶子戏、骰子、投壶都是个中老手,有时还喜欢踢踢蹴鞠。
朱秀朝李从嘉笑道:“劳烦小郡王派人把麻将取来!”
李从嘉哭笑不得,只能点点头,下去吩咐一名太监,到他的府里取麻将。
半个时辰后,昭庆殿里传出一阵阵稀里哗啦的声响....
第四十九章 悲欢喜乐不相通
一阵大雨滂沱而过,风骤雨急,来势汹汹。
片刻后,云开雨收,整座江宁城弥漫在水雾中,天空放晴呈现一层浅浅的天青色,与西北边的方山、后湖以及东北方更远处的钟山相映衬。
一辆悬挂周府旗帜的马车缓缓驶入太傅府所在街道,马车四周有一队精悍武士保护。
沾满泥浆的车轱辘在青石板转上留下辙痕,很快又被细密的雨丝冲刷干净。
车队一行刚从城外回来,途中遭逢大雨,溅得车驾护卫满身泥垢。
偌大的江宁城也并非所有街道都能铺上青石砖,靠近城边的几条道路,还都是泥泞不堪的土路,遇上下雨天容易积水。
官宦人家要么骑马要么乘车,或者坐在抬舆里,两脚沾不到泥浆,自然也就不会想着是不是应该拨钱修一修道路。
周宪坐在车厢里,一身白素裙裳,瘦削的肩头搭着披帛,面容哀戚难过。
她去城外冬梅的坟茔祭拜。
冬梅虽是卖身进入周家的奴婢,但和她从小一块长大,亲密如姐妹。
若不是冬梅拼着一口气支撑到朱秀到来,她在聚景苑不可能及时获救。
想到冬梅无妄而死,周宪心生伤感,晶莹的泪珠断线似的往下掉,心里对李弘冀、周翎的痛恨愈发深刻了。
马车从耳门驶入,停在影壁后,周宪呆坐了会,轻叹口气掀开帘子下车。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周宪习惯性地把自己柔弱无骨的小手递过去,轻轻握住那只手,踩着脚蹬准备下车。
“冬梅....”
周宪喊了声,却猛地回想起来,冬梅已经不在了。
那么这只搀扶她的手又是何人?
只感觉那只手宽大而不粗壮,温厚有力却不粗糙。
周宪睁着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眸望去,只见身旁站着个笑容灿烂、年轻俊朗的青年。
脸貌有些眼熟,嗯,是那大恶人....
“啊!~”
周宪惊呼,触电般想把自己的小手缩回去,脚下打滑,身子猛地侧倾,往朱秀怀里倒下。
“娥皇当心!”
朱秀顺势揽住她的纤腰,盈盈一抱,美人温香入怀。
周宪面颊潮红,呼吸有些急促,一颗心噗通跳得厉害,氤氲双眸足足和朱秀对视了十几息,才慌忙地站稳身子推开他。
朱秀嘿嘿笑着后退两步,那笑容戏谑玩世不恭,好像个调戏小娘子得手的轻佻郎君。
“你、你怎会在我家?”周宪急忙转头看看,这里的确是太傅府,没走错呀。
朱秀倒拿折扇揖礼道:“在下特地来拜见老太傅,前脚刚进门,后脚娥皇就回来了,正好遇见。”
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周宗带着两个老儿子,周宪的两位老哥哥,周敏和周剡赶来迎接。
“爹?你们、你们怎么都来了?”周宪大感迷惑,瞧老父亲和两个哥哥匆忙迎接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皇亲国戚驾临周府。
朱秀忙上前行礼道:“后学朱秀见过老太傅,见过两位公子!”
“呵呵,朱侯爷客气,请正厅入座!”周宗颔首致意,笑眯眯地邀请道。
周宪二哥周敏猛地攥紧朱秀双手,用力摇晃:“朱侯爷对我周家有大恩呐!”
“呵呵,不敢不敢,听闻二公子升任朝议大夫,又得了提举漕运司的差遣,恭喜恭喜啊!~”
朱秀强忍嫌恶,抽脱双手揖礼道。
周敏笑道:“朱侯爷消息倒是灵通!哈哈~多谢啦!”
周敏拍打着朱秀肩膀,对眼前的年轻人越看越满意,亲热的好像一家人似的。
朱秀看看周剡,也恭贺道:“听闻三公子也升了翰林学士,可喜可贺!”
周剡撇撇嘴,嘀咕道:“翰林学士要负责编修国史,挤压我研习佛经的时间,有甚好恭贺的....”
“呃~”朱秀无语。
“老三!怎么说话呢!”周敏瞪了他一眼。
周剡这才敷衍似的拱拱手:“多谢朱侯爷~”
朱秀讪笑着连道不敢。
看来这周老头家的三儿子果然是读佛经读傻了,升官了反倒不高兴。
之前他在翰林院当个画待诏,清闲倒是清闲,可根本没前途。
现在升了翰林学士,负责编纂国史,那可是有机会得到李璟赏识的。
周宗也对自家老三很不满意,瞪着他道:“好了,没事的话你先回府。”
周剡如蒙大赦,拱拱手一溜烟地离开太傅府。
周敏陪着朱秀往府里走。
周宪拉着周宗落后些,迷惑道:“爹,他怎么走出鸿胪寺了?还到家里来?还有二哥什么时候和他这般熟络了?”
周宗笑道:“具体是何原因为父也不知,这朱秀进宫面见陛下,出宫时就得到陛下旨意,许他可以自由出入鸿胪寺,只要不离开江宁城,随便他去哪里。
人家现在是朝廷贵客,以拜访名义来府上,为父怎能不亲迎?”
周宪杏眸眨了眨,还是有些懵懂。
就算如此,身为当朝太傅的老父亲和两个老哥哥,对他也太过热情了些。
周宗看出闺女的疑惑,轻声笑道:“陛下为了安抚周家,特意赏赐了一大堆金银珠宝,你二哥官阶升了一级,还得了提举漕运司的差遣。
你三哥升了翰林学士,就连你那远在和州的大哥,也蒙陛下恩典,兼领转运使一职!
呵呵,咱们周家在此次事件中可谓收获颇丰。
算起来,这些和朱秀不无关系,对人家客气些也是应该!”
周宗捻着须兴致颇高,看得出他对这次事件最终的结果感到满意。
周家除掉了不安分的祸源周翎,皇帝为了补偿周家,还特意给周宗的三个儿子升官授职。
这一切,都是朱秀在聚景苑拿自己和李弘冀的命换回来的。
若无他惊世骇俗的冒险之举,现在的局面恐怕大不一样。
周宪轻咬着唇,眸子里满是复杂之色。
对于朝堂上的蝇营狗苟她看不明白。
朱秀从一个过江悍匪,劫持皇太子的北匪,摇身一变成了大唐朝堂的座上宾,连她的父亲和兄长也对其客客气气,这样的转变实在太大,让她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
“这朱秀当着陛下之面说了他和你的事,如今此事已经传开,连陛下似乎也津津乐道....
现在朝野都在传,陛下要用周家和北朝结亲....呵呵~~”
周宗像是喃喃自语,神情略显怪异,说不上高兴,但也没有明显气愤不满的样子。
“爹爹,您说什么?”周宪一怔,显然还不知道从宫里传出的流言。
周宗看了她一眼,笑道:“没什么,此事为父再想想,暂且不提....
对了,你今日为何出城?”
周宪黯然道:“我去城外祭拜冬梅。”
周宗道:“冬梅尽忠职守,她的家人为父已经派人前去抚慰了,你也无需伤感太深,过几日为父重新为你挑选侍女....”
“父亲事务繁忙,这些小事就用不着费心了,女儿能照顾好自己,暂时不需要侍婢!”
没等周宗话说完,周宪低声打断,敛衽行礼后快步离开,抿着唇难掩不忿、伤感。
或许是周宗的语气太过淡漠,太过无情,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可她知道怨不得父亲,父亲是一国太傅,可冬梅只是个贫寒人家出身的奴婢。
一个奴婢死了,身为主人的周宗不会有太多触动,能派人抚恤她的亲人,已经算是仁义之举。
可周宪不这么想。
她和冬梅朝夕相处,感情至深。
如今这份情感的一头断掉了,她怎能不伤心悲戚。
第五十章 朱秀可抵十万军
正厅里宾主而坐,朱秀端起香茗小啜一口。
往厅室外瞟了眼,周宪那妮子不知道跑哪去了。
清清嗓,朱秀率先开口道:“承蒙贵国陛下恩许,今日在下特地到江宁城里好好逛了逛,领略金陵繁华盛景,果然大开眼界。”
周敏笑道:“要说这江宁城最繁华之处,当属夜里的桑家瓦子,朱侯爷今夜用过晚饭,可以带着家眷去逛逛,正好鸿胪寺离桑家瓦子也不远。”
“呵呵,正有此意。”朱秀道。
周宗笑眯眯地品茶,他知道朱秀今日前来一定还有其他事,不只是为了拉家常这么简单。
“听闻我主已经派遣使臣南下,今日在宫里不好得多问,想来问问老太傅,我朝使臣如今到了何处?还有多久到江宁?具体是何人负责此次出使?”朱秀笑问道。
周宗微微一笑,放下茶盏道:“周使已经过江,最迟后日就能抵达。据老夫所知,周主所遣使臣名叫薛居正,之前似乎从未听过。”
“哦?竟然是他!”朱秀惊讶,没想到郭大爷派薛居正来。
稍微一琢磨,朱秀就猜到肯定是魏仁浦举荐的。
周宗好奇道:“这薛居正是何人?似乎声名不显。”
朱秀笑道:“薛公居正,字子平,开封府人,后唐清泰二年高中进士。
之前汉隐帝在位时,薛居正担任开封府判官,因为得罪国舅李业遭贬黜,多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
此人乃是一位饱学之士,我主有识人之明,派遣他出使贵国,相信贵国陛下和朝臣一定不会失望。”
“哦?”周宗捻须含笑,听朱秀这么一说,他倒是对这薛居正有所期待。
朱秀暗笑,薛居正是刑律官出身,天生正气刚直不阿,魏仁浦举荐他出使江宁,就是要向唐国君臣彰显大周之威严气度。
等薛居正入江宁觐见李璟,唐国朝廷一定会很热闹。
朱秀又隐隐有些不安,他在江宁惹祸的消息早已被郭威知道,就是不知郭大爷会如何处置他。
“在下听闻大将军边镐正在统领大军围攻长沙,唐军在荆襄的战事不知进展如何?”
朱秀随意似的笑问道。
周宗笑道:“南楚马氏丧失人心,荆襄百姓大多向往我大唐,相信边镐大将军一定能尽快攻克长沙,救荆襄百姓于水火。”
朱秀道:“可我怎么听说,唐军在荆襄之地进取困难,楚军顽强抵抗,前楚王马希广旧将徐威等人,不满马希崇有归顺贵国之意,数次举兵作乱,致使荆襄楚军降而又反,反复无常?”
周宗面色微变,眯着眼道:“朱军使人在江宁,对于荆襄局势倒是熟悉得很?”
“呵呵,不瞒老太傅,我这人喜欢听小道消息,有关荆襄战事,江宁城里传言众多,但凡有几分头脑,稍加整理,就能大致猜出楚地战局如何。”
朱秀“唰”地展开折扇,老神在在地轻轻摇晃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周宗紧盯着他,暗暗震惊。
唐国朝廷宣称荆襄战事平稳推进,大军不日就能攻克湖南全境。
江宁百姓信以为真,欢声鼓舞,还以为自家大军在荆襄如秋风扫落叶,打得马氏楚军抱头鼠窜。
加之上个月,囚兄夺位的马希崇率领全家归顺唐国,在江宁百姓围观中入城,觐见李璟后被封为江南西道观察使,赐给一座大宅,就此圈禁。
如此一来,江宁百姓更加相信唐军在荆襄打得顺风顺水。
可实际上,灭楚之战打得无比艰难,湖南局势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马希广死后,马氏兄弟夺位,还有徐威、刘言等一大帮实权将领逐渐发展壮大,不服从马氏统治。
马希鄂起兵反了马希广,马希崇又反了马希鄂,马希崇想要纳土归降唐国,手下将领徐威等人不服。
马希崇当了带路党,引边镐大军入湘,自己带着全家跑到江宁归顺。
湖南现在一片混乱,马氏旧将分割兵马占据州县,唐军来时纠合在一起,共同对抗唐军。
等唐军稍微撤退些,马氏旧将再度各自对立,混战不休。
边镐率领唐军就像一个救火队长,今日平了朗州,明日衡州又作乱,等平了衡州,长沙又乱了。
马希鄂之前被马希崇囚禁在衡山,大将徐威占据衡山拥立马希鄂当衡山王,竖起马氏大旗,以继续据有湖南全境为目标,号召楚军与唐军对抗到底,声势一时无两。
江宁城有关湖南战事的消息的确是满天飞,但大多都是朝廷故意散播出去的好消息,只为安定人心。
朱秀一语道破真实情况,让周宗倍感诧异,不知道他究竟怎么看出来的。
周宗沉默片刻:“听闻朱侯爷师承隐士高人,懂得观测天象,问卜吉凶?”
朱秀不置可否,似是而非地淡笑道:“灭楚之战关乎贵国国运,自然与天象有所牵连。
在下连日来观测湖南方位星象,发觉有所异动,这才想问问老太傅,楚地战事究竟如何。
在下虽然干不了冲锋陷阵的活,但对推演战局、行军布阵也并不陌生。
老太傅不要误会,这只是一个常年带兵之人的嗅觉,并非有意打探贵国的军事机密。”
周宗深深地看他一眼:“听闻朱军使深受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欣赏,当年在汉帝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就私自授予朱军使彰义军行军司马之职,号称储帅。
之后又千里驰援邺都,助周主南下代汉立国,如今更是担任镇淮军副帅。
这般看来,朱军使不光文采斐然,于军务上也多有建树。
允文允武,国之栋梁啊!”
“呵呵,老太傅过誉了,我主还时常骂我懒惰不肯习武,说我手无缚鸡之力,难堪重任啊!~”
朱秀摊摊手,满脸委屈:“不是我不肯习武,只是我有自知之明,并非练武材料,这辈子只求强身健体,不敢奢求疆场厮杀搏命....”
周宗捻须笑道:“个人勇武,至多杀百人而力竭。唯脑力无穷尽也,可谋算天下,决胜千里!周主得朱军使一人,可胜十万强军!”
“诶诶~老太傅赞誉太过,在下愧不敢当!”朱秀眉开眼笑,嘴上谦虚。
有关唐军在湖南的进展,双方都默契地没有再提。
不过朱秀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起身告退离去。
周敏送朱秀出府,匆匆回来,见到周宗还独自坐在厅室里沉思。
“父亲,为何不趁机问问他,可是真的对我家娥皇有意?”
周敏兴冲冲地道。
周宗淡淡道:“朱秀在宫里对陛下说的话,不过是为了坐实他闯聚景苑不为行刺,而是为一女子和太子争风吃醋,何必当真?”
周敏遗憾道:“我倒觉得朱秀和娥皇甚是般配,可惜了!~”
周宗冷哼道:“朱秀是北朝之人,如何能与我周家结亲?”
周敏随口道:“想办法让朱秀留下不就行了?反正他一家老小都在江宁....如果他愿意改换门庭投效我朝,不就可以留在江宁,成为我周家的东床快婿?”
“嗯?”
周宗愣了愣,嚯地站起身,一双沧桑老眼精芒迸射。
周敏吓一跳:“爹,您这是?”
周宗捋须哈哈一笑:“你倒是提醒了为父!呵呵,替我更衣,为父这就进宫一趟!”
~~~
后宫一处临湖而建的殿阁里,风拂过水面,带来丝丝凉意,殿阁四面束挂的幔帐随风轻轻摇摆。
雨后天气凉爽,可殿阁里却传出一阵阵火急火燎的怒喝声:
“愚蠢!愚蠢!
就算教一头牛只怕也教会了!
朕好不容易摸到一把十八学士,却被尔等胡乱出牌,放个小炮就此葬送?”
周宗跟随引路的太监快步走进殿中,还未见到李璟,却听见一阵阵气急败坏的叱责声,眼皮子不由跳了跳。
一张四方桌旁,李璟气得踱步,一副上好玉牌被推倒,还掉落一些在地,三个红袍宦官战战兢兢跪在一边。
这三位可都是内侍省的三品太监,往常周宗见了也得问一声好,这会却被李璟骂得不敢抬头。
究其缘由,竟然是因为方才牌桌上,有人点炮胡牌断送了李璟好不容易凑齐的一把大牌。
李璟正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却被一张小小屁胡当头棒喝,戛然而止。
李璟那叫一个气啊,以三人牌技差为由开骂,然后上升到了攻击其人品的高度。
周宗听了会,哭笑不得。
这麻将听闻也是那朱秀捣鼓出来的,自从那日朱秀进宫陪李璟玩了一下午,皇帝陛下就爱上了此道。
一连几日,除却必要的朝会,都窝在后宫搓牌。
这三个太监已经是麻将初学者里的拔尖之人,李璟用自己的半吊子牌技攻击他们,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滚!~”
李璟痛骂好一会,火气也消了,面子感觉也找回来了,以一个滚字收官。
三个内宫大太监赶紧磕头谢恩,仓惶逃出殿阁,临走前还朝周宗感激地作揖。
显然他们认为,周宗的到来加速了他们的解脱。
周宗斟酌话语,拱手道:“陛下,博戏之道只能供消遣玩乐,不可沉迷其中,以免玩物丧志....”
“呵呵,朕自然知道!”李璟敷衍似的回了句,端起一碗冰镇荔枝膏吃了口。
“老太傅有何事禀奏?”
周宗面色严肃,沉声道:“敢问陛下,如今边镐大军进展如何?”
不说此事还好,提及此事,李璟怒火再起,“嘭”地放下瓷碗,烦躁道:“朕接到军报,边镐大军久攻长沙不下,衡州方向又有楚军集结,打着马希鄂的旗号招兵买马。
这些个楚蛮子,还真是难对付!我唐军入湘三四月,战事竟然如此不顺,死伤已经超过万人,军需的压力很大啊~”
周宗沉默了,又问道:“有关楚地战事的消息,除了陛下,可还有人能够准确知道?”
李璟摆摆手道:“军报向来一式两份,一份送入宫里,一份交给宰相宋齐丘,只要宫里和宰相不公布消息,朝廷无人能知。
另外还有边镐的密报,是要交到朕手里的,连宋齐丘也无权过问。”
李璟奇怪道:“老太傅为何如此问?”
周宗面色有些凝重:“有人不看军报,就已经推断出楚地战事进展缓慢,唐军损失惨重!”
“什么!?”李璟猛地拔高嗓门,眼睛瞪大,“竟有此事?是谁?!”
周宗道:“朱秀!”
李璟愣了愣,端坐身子:“你坐下,详细说来。”
周宗谢恩,在一方绣墩上坐好,沉声道:“今日朱秀到老臣府上,先是问周主使臣行踪,然后又向老臣打探,有关南楚战事的情况....”
“你怎么说?”李璟忙问道。
周宗苦笑道:“老臣自然是含糊其辞,把朝廷对民间公布的那一套说辞搬出来。
谁知那朱秀根本不信,接着就对老臣说出了他自己的判断....”
“他怎么说?”李璟又打断道,显得很焦急。
周宗沉着脸,一字一句地道:“和陛下方才说的军报内容分毫不差!”
“嘶~”李璟吸口气,惊怒道:“难道有人泄露了军报详情?”
周宗摇头道:“这份军报连老臣也不知道,更没有对朝廷公开,眼下只有陛下和宋相公手里有,不可能外泄!
依老臣之见,朱秀其人的确才识过人,更懂得察观天象,出任过泾州彰义军、宿州镇淮军两任藩镇节帅,识大局、懂军务,当真是一位世所罕见的天纵之才!
他能凭借天象和区区流言蜚语,就能准确预测楚地战局,这份才能我朝找不出第二人!
如此英才,再磨砺几年,必将是出将入相的国之栋梁!”
李璟难以置信地感叹道:“如果朱秀当真是自己从蛛丝马迹里,预测到楚地战事走向,那么此人的才智机敏的确超乎常人!”
“今日老臣观朱秀,想到了历史上江南朝廷几位英才绝艳之人!”周宗语气幽幽,吊足了胃口。
“谁?!”李璟再度大睁着眼。
“昔日东吴之陆伯言,萧梁之陈庆之!”老太傅语气凿凿,丝毫不介意把某人夸上天。
李璟喃喃道:“这二位可都是扶保江山危主的国之干臣呐!”
周宗道:“朱秀于我大唐而言,岂不正是这样的栋梁人物?”
李璟有些糊涂了:“可朱秀是北朝人,如何能为我朝效忠?”
周宗橘子皮似的苍老面庞露出一抹诡笑:“如今朱秀一家老小都在江宁,放与不放,全在陛下一念之间!拖个三五年,不怕他不乖乖就范!
常言道人情冷暖,曲终人散,等数年过后,开封朝廷有谁还会记得他?
朱秀还未娶妻成家,如果他当真对老臣爱女有意,只要他愿意留下,老臣愿意成全一段佳缘....”
李璟胖脸怔了怔,眼睛逐渐放光。
“老太傅用心良苦啊!”李璟夸赞了一句,摩挲着颌下短须,“此事,且容朕好好思量思量~”
第五十一章 埋在江南的种子
当周宗入宫觐见李璟时,朱秀已经乘车在回鸿胪寺的路上。
胡广岳驾车四平八稳,一路过街穿市没有片刻停留。
朱秀靠坐车厢闭目养神。
有关南楚之战的消息,李璟手上的机密军报自然不可能外泄,虽说徐铉和李从嘉和他说起此事时不会有任何隐瞒,但他们本身就不是知情人,只知道荆襄之地的战事并不像唐国朝廷对外宣称的那般顺利。
朱秀命胡广岳到江宁城里打听一圈,加上从李从嘉和徐铉口中得来的零散消息,很容易就判断出,此时在湖南一地发生的大战,正是历史上南唐灭楚之战。
只是时间上有所提前,荆襄马氏出了马希崇这么个带路党,早早率领全家归顺,以至于促使李璟下定决心对湖南用兵。
有关南楚的情况,朱秀自问比唐国朝廷任何一人都要了解,马氏家族和湖南境域大小藩镇首领的混乱程度,朱秀前世从史书上管中窥豹,得见一斑。
唐国朝廷放出的消息不过是为安抚民心,实际上荆襄战局困难无比,远超李璟和朝臣们战前所料。
虽说最终结局还是以唐军暂时得胜告一段落,但那也是唐军依仗国力硬生生把楚军给拖死的,要非说唐军战力有多么强大,边镐大将军有多能征惯战,倒还真不见得。
灭楚战争是唐国近两年内最重大的国事,也是李璟和满朝臣子最重视的一件大事,朱秀想借此让唐国上下对自己产生足够多的重视,这才不惜又以玄之又玄的天象说吸引眼球。
郭威派薛居正出使江宁,其中定然有把自己带回开封的目的。
但朱秀有预感,事情恐怕不会如此顺利。
李弘冀、宋齐丘为首的太子党派,主张加强武备,对淮水北边的新邻居大周朝采取强硬立场。
更别说李弘冀对他恨之入骨,只怕不会甘心情愿放他离开。
所以,即便薛居正以大周皇帝使臣的身份来江宁要人,他也不一定能轻易走出江宁城。
一旦李璟和唐国朝臣不放他走,他就必须想办法自救。
李重进在宿州演兵,又隔三差五写信给唐军大将,坐镇真州的水军大将军陈觉,要求唐国马上释放朱秀一家,书信里措辞严厉,甚至李重进亲自提笔臭骂一通。
郭威也派薛居正作为国使前来江宁,这一切动作都说明大周朝对朱秀有多看重。
但这些不足以保证李璟一定会放他走。
朱秀知道郭大爷现在日子同样不好过,盘踞银夏的党项人小动作不断,太原刘崇又联络契丹人整兵备战,紧锣密鼓筹谋着反周复汉。
兖州慕容彦超算算时间,也快到了和郭大爷撕破脸的时候。
新生的大周朝正处于内忧外患的艰难时刻。
如此局面下,根本无力对淮南用兵。
所以不管郭大爷态度有多强硬,有多瞧得起他朱秀,都不可能为了他轻起战端。
朱秀双眸微阖,大脑飞速旋转。
一旦李璟反悔不愿放他离开,他就必须另外想办法逃离江宁.....
突破口或许就是此次灭楚之战,只是究竟该从何处入手,还得仔细谋划.....
“吁~”
胡广岳一声吆喝,马车猛地停下。
朱秀坐在车厢里身子往前摇晃了下,掀开帘子探出头:“何事?”
胡广岳指着前方被兵丁封锁的道路:“好像是刑部监牢在转移囚犯。”
朱秀望去,一排排兵丁封锁道路两侧,严禁行人通过,百姓被堵在十字路口两头,腾空中间道路,有打着刑部监牢旗号的甲士押送一辆辆囚车驶过。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像这样大规模押送死刑犯倒是不多见。
“侯爷快看!”胡广岳指着其中一辆囚车。
朱秀定睛一看,那囚车里押着一名披头散发的汉子,身上囚衣血迹斑斑,脸色苍灰目瞳无神,赫然是那位东宫左率将军郑存禄。
“传闻此人侍奉太子多年,也算尽职尽责,没想到却落得个革职处斩的下场。”胡广岳满脸唏嘘。
朱秀紧皱眉头,目送关押郑存禄的囚车驶过长街。
旁边有几个士子也在议论郑存禄,朱秀侧耳倾听片刻,发觉他们大多认为郑存禄是个忠义之士,不该受到太子迁怒,落得如此下场。
“先回鸿胪寺,然后你去打听打听,这郑存禄平时的人品官声究竟如何。”朱秀吩咐一句,放下帘子回车厢坐好。
“属下领命。”胡广岳抽打马鞭,调转马车走另外一条街回鸿胪寺。
下午时,朱秀和李从嘉坐在凉亭里玩象戏,这种早期象棋形制的游戏经过朱秀改良,基本上与现代象棋无二,更具可玩性。
李从嘉倒是沉迷其中不亦说乎,算是除了麻将之外的又一大爱好。
胡广岳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道:“侯爷,属下探听清楚了,聚景苑之事过后,郑存禄被以渎职罪收押大理寺,李弘冀本来要求大理寺不审而斩,可大理寺卿孙晟以不符合刑律为由拒绝。
审查之后,孙晟认为郑存禄有过而无罪,更不至于处斩,只是判了个革职为民,流放岭南三年的罪名。
不曾想宋齐丘亲自施压,要求大理寺重审,改判郑存禄死刑,明日问斩!
为此,孙晟和宋齐丘当着皇帝之面大吵一架。”
朱秀点点头,孙晟可是南唐史上又一大名臣,没想到因为聚景苑的事情,也把他牵扯进来。
李从嘉拎着一枚还未落子的“車”,愤愤不平地道:“太子兄长为聚景苑之事,已经将当日值守的东宫卫率校尉以上职务者全数处斩,今日又枉顾国家法度,越过大理寺直接插手刑案,真是~真是~”
兔牙小胖子气得不轻,脸色涨红。
朱秀叹口气道:“郑存禄忠心尽职,并无过错。当日在方山之上,他一直率兵撵在我们身后,担心太子安危,才不敢轻举妄动。
否则的话,他完全可以带兵把我们围困山顶,哪里用得着跟在后面跑一夜,在那潮湿难耐的树林子里钻来钻去。”
李从嘉不忿道:“郑存禄出身寒门,自幼投军,在攻打汀州、泉州时,是他冒着矢石率人登城,死战不退,这才有唐军连战连捷,一举平定闽国之乱。
此人靠着军功一路升迁,父皇见他忠义勇猛,授他东宫左率将军之职。
可就因为他出身寒微,不受太子兄长待见。
如此一位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没死在战场上,却因小过要死在奸相手中,实在可惜!”
李从嘉不好得骂李弘冀,只能把火气撒在宋齐丘头上。
朱秀忽地道:“此事,说到底皆因我而起,若是连累一位忠义之人无辜枉死,实在心中难安!
不如想办法,救郑存禄一命!”
李从嘉挠挠头道:“小弟也有此心,只是不知该如何做。”
朱秀笑道:“郑存禄在太子、宋齐丘眼里不过是小人物,太子迁怒他,可总不至于亲自到刑场监刑。
郑存禄从大理寺转押刑部,听闻刑部侍郎王质与宋齐丘等人不和,又与晋王、徐先生交好,可以请他帮帮忙,找个死囚犯把郑存禄替换出来....”
李从嘉一惊,胖手捏着的棋子差点掉落,瞪大一双重瞳眼:“偷换囚犯,那可是触犯唐律的大罪啊~”
朱秀开导道:“是太子、宋齐丘等人破坏规矩在先,你为救人不得已而为之!
一为杀人,一为救人,只要不违背道义,有何不可?”
李从嘉胖脸紧皱,犹犹豫豫。
朱秀道:“你想想,郑存禄该不该死?”
李从嘉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胖脸上的肥肉一阵晃动。
“郑存禄遭受迫害,不该枉死,那么你救他乃是义举,即便有些不合规矩,也无伤大雅,这便是成大义而不拘小节!”
朱秀语重心长地拍拍李从嘉的肩膀:“小六啊,做人有时不可太过拘泥。规矩是死的,无所谓对错,而人却是活的,做事情无愧于心便可。”
李从嘉眨巴眼,胖脸一肃,揖礼道:“朱兄诫言,小弟铭记在心!”
朱秀随手拨乱棋盘,笑呵呵地道:“好了,事不宜迟,六郎还是尽快去联系徐先生、王侍郎。
为免太子和宋齐丘生疑,我看此事最好还是由我出面跟郑存禄解释。
就算事情败露,太子和宋齐丘也只会迁怒于我。
虱子多了不怕咬,我倒是不在乎多得罪他们一次。”
李从嘉感激地作作揖:“朱兄考虑周到,小弟多谢!既如此,小弟这就去联络营救郑存禄!”
李从嘉放下手里的“車”,拱拱手快步离去。
朱秀拿起那枚黑“車”把玩了一阵,瞥了眼黑红棋子打乱的棋盘,暗暗有些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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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嘉这小子麻将玩得一般,学起象棋来倒是精进迅猛,这才几天,朱秀已经隐隐有压制不住的感觉。
这一盘棋如果不打乱,只怕输的人就是他。
胡广岳站在一旁憋住笑,朱秀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查桧那边进展如何?”
胡广岳忙道:“回禀侯爷,查桧在徐氏的相助下,顺利筹建起昌兴货行,正在招收伙计购买骡马车辆,只等徐氏帮忙收购的一万石粮食送抵江宁,就能开始第一笔生意。”
朱秀满意道:“派人联络广和商行的吴大签,往后就由吴大签和查桧联系,昌兴货行在江北的生意,广和商汇要多多支持。
但是要注意保密,不要让吴大签和查桧知道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当作是我们从中撮合两家商行合作。”
胡广岳抱拳道:“属下明白!”
朱秀重新摆放棋盘,笑眯眯地朝他招招手:“过来,陪本侯爷玩一局!一局十贯钱!”
胡广岳脸一垮,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地坐到石桌对面。
朱秀愉快地执红方先行,玩不过李从嘉,还玩不过你个河西蛮子?
嘿嘿~
~~~
翌日傍晚,江宁城东北三山门外,朱秀坐在一处草棚子下,百无聊赖地翻看一本《大唐西游记》手抄版本。
这手抄本还是从淮北流传过来的,看得出经过无数人之手,早已破损不堪。
《大唐西游记》的故事在江宁城很受欢迎,可惜受限于印刷技术的落后,难以大规模普及开,江宁百姓听到看到的,都是些零散章节内容。
前年在泾州时,朱秀已经招募刻工,率先在崆峒山采石场开展活字印刷术试验,看看能不能比毕昇提早百年把活字印刷术捣鼓出来。
泾州生活小报就是由于需要大量人手抄录誊写,大大限制了报纸产量,影响力始终局限在泾州安定县附近。
如果能改进印刷术,那必将是一次跨时代的壮举。
可惜离开泾州也快一年了,不知道崆峒山上的几处试验场进展如何....
“禀报侯爷,胡广岳驾车来了~”
查桧一溜烟地跑进草棚子。
朱秀起身望去,一辆骡车从官道驶来。
“进去,别露头。”朱秀朝草棚子里间,一处破茅屋努努嘴。
“诶~”查桧作作揖,躲进茅屋。
骡车停下,车板上跳下一名短褐汉子,乱糟糟的头发随意地用布巾扎着,脸颊处有刚刚结痂的伤疤,像是鞭子抽打留下的。
此人正是郑存禄。
郑存禄警惕地环视四周,看到朱秀时明显一愣,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怨愤、痛恨、感激等等神色交织。
“郑将军,别来无恙!”朱秀施施然地上前揖礼,笑容亲和,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郑存禄紧紧看着他,说话声低沉:“你....为何救我?”
朱秀笑道:“那日我在街上闲逛,见到郑将军坐在囚车里穿过街市,便派人打听了一番,得知郑将军遭遇不公,心生惋惜,于是就请安定郡王和徐尚书等人出面,想办法救郑将军一命....”
郑存禄低吼道:“若非你们,某何至于被太子下狱问罪?”
胡广岳扶刀站在朱秀身旁紧盯他,浑身紧绷不敢松懈。
朱秀浑然不惧,讥诮道:“李弘冀刻薄寡恩,你在东宫当值多年,他可有对你高看过一眼?
你寒门出身,虽说战功斐然,但没有家世背景,永远不可能得到李弘冀和宋齐丘的重用。
这次,大理寺对你的判决是削职为民,流放岭南,可李弘冀却要你的命!”
郑存禄捏紧双拳,额头暴起青筋:“还不是拜你所赐!”
朱秀冷笑道:“的确是因为我!没有我们夜闯聚景苑,劫持李弘冀,也就没有你受到牵连。
李弘冀杀不了我,自然只能拿你泄愤!
你郑存禄为之效死命的主子,在他眼里,你不过是个承载怒火,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
你当年冒死登城,血战汀州、泉州,到头来却要死在李弘冀这样一个暴虐残忍、淫乐荒唐的废物手里,你甘心吗?
还是说,能被太子赐死,是你郑存禄的荣幸?”
朱秀的话,一字一句刀子般扎在他的心口。
郑存禄指尖陷入双掌,一片血腻,浑身轻轻颤抖,充斥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紧朱秀,眼瞳深处倒映他的身影。
朱秀微微仰头,冷冷地与之对视。
忽地,郑存禄浑身像泄尽力气般,往后退了一步,身子微微摇晃,他掩面狠狠抹了把泪水,双膝一屈重重跪倒,砰砰砰磕头。
朱秀神情漠然,并未阻止。
“你害我被太子所恶,逐出东宫,又救我脱狱,保住性命....今日某磕头谢恩,往后,你我恩怨两清,再不相干!”
郑存禄声音嘶哑,脑门淤青一片。
他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朱秀,折身大踏步离去。
“敢问郑兄,此去可是要到寿州投奔刘仁瞻?”朱秀在他身后喊道。
郑存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冷冷道:“是又如何?”
朱秀咧嘴一笑:“郑兄好眼光,刘仁瞻不错,是唐国少有的良将,他日必受重用。
只是刘仁瞻不肯投靠太子党,在朝中缺乏助力,郑兄如果去投效的话,最好还是换个名字,隐瞒过往经历。
相信以郑兄的能力,用不了多久就能崭露头角。”
郑存禄没说话,却把朱秀的话听完,沉默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大踏步离去。
查桧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朱秀背后,小声道:“侯爷要我接近之人,就是他?”
朱秀淡淡道:“不光接近,你还要想办法和此人保持联络,培养感情,拉近关系,用一切利益和手段,让他和昌兴货行彻底绑在一起!”
查桧吓一跳:“侯爷这是何意?”
朱秀道:“不该问的别问,你只需要按照我要求的去做,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给你个建议,昌兴货行做的是大宗货物贩运生意,难免要经常往返各处城关,和各地城关的守军搞好关系尤为重要。
寿州乃是淮西要地,也是昌兴货行的重点经营地,你可以从这方面入手,一步步接近郑存禄。
切记,不要让他知道你和昌兴货行的底细。”
查桧咽咽唾沫:“小人记住了。可是、可是侯爷,这人已经被革职,就算投到寿州刘仁瞻麾下,也不过是个小军卒,无职无权,侯爷何必高看他?”
朱秀看了他一眼,笑道:“两个月前,你也不过是个板桥店酒肆跑堂的小二,如今却当了昌兴货行的大掌柜,出入郡王、尚书府邸,还跟大名鼎鼎的吴郡徐氏做生意,那你说说,我当初又为何要高看你?板桥店那么多堂倌,我为何偏偏找你?”
“这....”查桧语塞,眼珠轮了轮,谄笑道:“小人明白了,这姓郑的和小人一样,都属于那种一朝不开窍,开窍就要发达的主儿!
这就叫、就叫慧眼识珠!侯爷有一双慧眼,小人和那姓郑的就是陷在泥巴窝窝里的珠!”
朱秀扯扯嘴角,一时间不知道该夸他还是该骂他,拍拍他的肩膀以作鼓励:“好好干吧!”
朱秀钻进车厢,胡广岳又用力拍拍查桧的肩,沉声道:“记住,你今日拥有的一切,都是侯爷给的,侯爷能给,也能收回!能给你,自然也能给别人!用心做事,侯爷赏罚分明,必定亏待不了你!”
“是是,小人一定铭记胡大统领吩咐!
小人恭送侯爷!”
查桧跪倒在路旁,目送胡广岳赶着车回城。
等到马车走远,查桧才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土,咧嘴露出个灿烂笑容,学着朱秀平时的样子,两手后背,昂首挺胸,四十五度角望天,一股逼人之气油然而生。
从今往后,没了板桥店跑堂的店小二查桧,只有江宁城昌兴货行的大掌柜查爷!
第五十二章 李璟教子
“儿臣拜见父皇!”
兴唐宫后宫御花园,望云亭里,李弘冀恭恭敬敬下拜叩首。
“太子今日怎么有空进宫?呵呵,来得好,朕刚刚作了一副《端午编索图》,画的是几个乡间妇人在端午时节用五色丝线编织长命缕。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佳节,朕便以此作画,庆贺节日。”
李璟兴致勃勃地放下画笔,让两个宫人展开墨迹未干的画作,捻着须得意洋洋地欣赏。
今日风和日丽,李璟不知为何画性大起,扔下麻将、象棋,跑到这御园之内的望云亭作画。
刚画好,李弘冀就进宫求见。
李弘冀接过画卷假惺惺地品鉴一番:“父皇画功又精进不少,画中妇人动作神态传神无比,儿臣乍看之下,还以为那几个编织长命缕的农妇就在眼前呢!”
“哈哈~太子倒也能看出朕画中精髓之处!”李璟高兴大笑。
得意之余,李璟还没有忘记身为帝王应有的谦虚,假意道:“朕的画功虽然不错,可在人物塑造和整体构图上,距离画院待诏顾闳中还是有些差距的....”
李弘冀收拢画卷,笑道:“顾闳中整日浸**画,父皇却是日理万机,还能有此水平,说明在作画一道上的天赋远超常人!
假若父皇潜心研究书画,整个画院待诏加一块,也不及父皇分毫!”
“哈哈~太子赞誉太过,顾闳中、高太冲几人还是不错的!”
顿了顿,李璟又道:“况且朕身为一国之君,哪有时间专心致志浸淫画作。”
李弘冀宝贝似的抱着画卷:“父皇墨宝,不如赏赐给儿臣,就当作父皇赐给儿臣的端午佳礼!”
“呵呵,太子喜欢拿去便是。”李璟大方地摆摆手。
李弘冀把画卷交给宫人,使眼色让他们退下。
其实仔细来看,李璟这副《端午编索图》的画作水平,和桑家瓦子里几家书画店售卖的中下等货色差不多,价值大概在每幅十五至二十贯钱之间。
严格来说,这幅画有几处致命漏洞。
抛开技巧和色调,单就人物构造来说,想要表达的是乡间农妇在端午时节编织长命缕祈福保平安的朴素愿望。
可图画里,一个农妇竟然穿一身半臂罩裙,发髻上还插着珍珠头钗,手里拿着丝线用来编长命缕。
这不是农妇,而是一个江宁城里的官宦妇人。
乡野农妇,端午节时大多用草绳编织长命缕,能用得上几尺苎布,已经算是殷实人家。
李璟的画作,与现实远远不符。
或许在他想象中,大唐国境内,普通人家的妇人,就是这样过端午节的。
这些细节李璟想不到,李弘冀更不在乎。
“太子进宫可有要事?”
李璟喝了小半碗冰镇梨汁,舒爽地咂咂嘴。
李弘冀面色一变,双膝跪地,悲恸愤恨地道:“请父皇下旨处决北朝刺客朱秀!”
“咳咳~”李璟差点呛到,急忙放下碗道:
“怎么又说此事?那朱秀乃是周主钦封开国侯,镇淮军副帅,绝非什么刺客!”
李弘冀痛恨道:“儿臣在方山遭受百般折辱,全赖朱秀所赐!不杀此人,儿臣誓不罢休!”
李璟生气又无奈地道:“朱秀之事朕自有决断,无需再说。你切莫轻举妄动,过一段时间,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李弘冀道:“父皇可是担心处斩朱秀,惹怒周主郭威?父皇无需担心,儿臣得到消息,河东刘崇纠结契丹人,有进犯河北、关中之意!
兖州慕容彦超反心昭然若揭,大周国内即将爆发战事,郭威自顾不暇,绝不会为朱秀与我大唐轻启战端?”
李璟愣了下,皱眉道:“这些消息朕都还不确定,你又从何而知?这些话,也是宋齐丘教你说的?”
李弘冀忙道:“这些消息来源绝对可靠,是儿臣花费重金从开封购得!宋相公自然不敢揣测天心,他只是告诉儿臣,不能被朱秀的花言巧语所骗,更不能被郭威派个小小使臣就吓退。
大周,不足为惧!”
“哼~还有他宋齐丘不敢做的事情?”
李璟随口说了声,语气明显带着不满。
李弘冀还要开口,李璟摆摆手道:“朕饶过朱秀,绝非惧怕大周,只是我朝正在荆襄用兵,淮南之地不可生乱。
周兵无力南下,我唐军同样无力北伐,这一点相信郭威心知肚明。
朕所求,是要和大周保持明面上的和平,最起码三五年时间,等到并吞荆襄,巩固国力,才是大唐和大周决胜之时!”
李璟语气铿锵,颇有股君王谋定天下的气势。
“父皇当真是高瞻远瞩啊!”李弘冀赞叹一声。
“父皇是想留着朱秀和周国结盟?”
李璟捻须含笑:“确有此意。不过朱秀此子颇有意思,他献给朕的麻将、象棋都是新鲜玩意,诗词文章也颇合朕的口味,就算不为结盟,朕一时半刻还真舍不得杀他。
另外,朱秀在军务上也颇有建树,眼光之深远,同龄人里恐怕找不出第二人!
此人有大才,朕想收为己用!”
李璟把那日老太傅周宗进宫来见他说的话,讲给李弘冀听,还把周宗打算用自己的闺女,为国揽才的壮举加以褒扬了一通。
李弘冀满心震惊又愤怒,震惊的是朱秀在李璟心里的地位又一次得到拔高,从一开始的北匪、刺客,变成大周外臣,友邦来客,现在竟然成了满口称赞的国之英才,甚至起了动用美人计使之留在江宁效力的打算!
愤怒的是在李弘冀看来,这是周宗为保朱秀性命故弄玄虚。
周老匹夫此举就是为跟自己作对!
李弘冀脸色有些难看:“朱秀曾经在方山欺辱儿臣,父皇难道愿意让儿臣永世蒙羞?”
李璟劝慰道:“太子勿急,且看看这朱秀到底懂不懂军略,如果他才堪大用,不妨好好利用利用。
若他只是夸夸其谈之辈,就算和周宗结亲,也还是我李氏臣子,将来随便找个借口,将其处死不就行了?”
李弘冀迟疑了下:“那周宗?”
李璟胖脸笑呵呵的,说出的话却让李弘冀有些不寒而栗:
“老太傅年纪大了,周家后辈里人才凋零,老太傅自然想为周家寻觅新的支柱,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不过等到老太傅驾鹤西去,以前周家的门生故旧,还会有几个顾念周家恩情?
到那时,周家想要活命,只有紧紧依附朕,依附我李氏皇族!
周家兴衰生死,还不是由你一言而定!”
李弘冀深深吸口气,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位红光满面,笑起来像个胖弥勒的父皇,竟然是如此令人难以捉摸!
他这个当儿子的,对老子竟然完全不了解!
李璟搓捻着装有冰镇梨汁的瓷碗,笑呵呵地道:“朱秀留在江宁,没有根基,全凭周宗扶持。
周家与朱秀结亲,于我们而言,总好过和江南的高门大族,又或是晋王结亲。
其中妙处,太子可明白了?”
李弘冀撩开袍服跪倒,心悦诚服:“儿臣受教!父皇所思所谋之深远,儿臣不及万一!”
“呵呵,今日朕也是兴之所起,才跟你说这么多,这些话你自己记在心里,切莫说给旁人听,宋齐丘也不行!”李璟淡淡地叮嘱道。
“儿臣明白!”李弘冀抬起头,试探道:“父皇对宋相公,似乎也有所提防?”
李璟道:“身为帝王,决不能毫无保留的信任任何人!人心异变,最难拿捏。有的人只有宠着他,惯着他,时间久了,他才会露出真面目....”
李璟幽冷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弘冀的心却狠狠跳动了几下,额头冒出些汗水。
“朕已经下旨,加授韩熙载为勤政殿大学士、太子右庶子,呵呵,太子啊,往后你的东宫,会很热闹啊~”
李璟又冷不丁抛出一句,李弘冀当场僵硬住,抬眼望去,只见李璟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弘冀明白了,父皇是要让韩熙载出任东宫官员,和宋齐丘在东宫这片擂台上打得更加激烈些。
李璟刚刚继位时,韩熙载担任知制诰,专门负责起草诏令,还挂着御史头衔,常常批评朝政弊端,怼天怼地怼皇帝,搞得李璟下不来台,一怒之下纵容宋齐丘对其打压,找借口贬为和州司马。
近来宋齐丘位居宰相权势煊赫,或许又有什么地方触怒李璟,这才调韩熙载回京,先是出任中书舍人,担任铸钱使,如今直接加授大学士衔,塞进东宫,明显是针对宋齐丘。
这两个老冤家就像李璟手里的玩偶,拉一个打一个,谁不听话就打谁。
李弘冀满心感慨,以前他觉得父皇太过仁善软弱,可现在才发现,原来愚蠢的人是他自己。
先皇驾崩,李璟虽然以嫡长子身份当上太子继承帝位,但在先皇一众优秀皇子里并不被看好。
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人太多,晋王李景遂、齐王李景达,都是皇子里的佼佼者,身后有一大批官员勋贵追随。
可李璟却在这种看似凶险的情况下坐稳皇位,李景遂和李景达对他臣服恭敬,李景遂更是哭着求着不愿当皇太弟。
其中原因,细想之下令人咋舌.....
“呵呵,太子可愿留下与朕玩几圈麻将?”李璟随口笑道。
李弘冀恭敬揖礼,罕有地露出一丝羞赧:“儿臣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儿臣牌技生疏,还请父皇多多指教!”
“呵呵,多玩玩就会了。来人,去内侍省把谢国才、陈吉两个奴婢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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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佳节,江宁城里一派喜庆热闹。
吴友娣显然把鸿胪寺当作自家宅子,兴致勃勃地和儿媳妇杨巧莲,带上朱亮朱芳上街采买。
他们出门闲逛半日,悠闲自在,可把潘美和胡广岳累惨了。
浑身但凡凸出能挂物件的地方全都挂满,像个人形的移动挂架,大麻袋小布兜挂满全身。
最后还是从鸿胪寺里找了一辆板车,才把吴友娣和杨巧莲采买的货品捎回来。
朱秀颇有远见,早早躲开,只是给了吴友娣和杨巧莲些许银两,又让胡广岳背一袋子钱,大概十几贯。
钱不多,架不住两个妇人零零散散买了一大堆。
“今儿个端午,是秀哥儿回家,咱家团圆过的第一个节日,可得好好庆祝庆祝....”
吴友娣念叨着,把采买的零碎物件搬到屋子里。
朱秀乐呵呵的帮忙,不管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用不用得上,只要她们高兴就行。
“小叔小叔,这是阿嬷给俺买的银洋鼓儿!”朱亮献宝似的跑来,高举手里银光闪闪的拨浪鼓。
“小叔,这是阿嬷给俺买的花花扇子!”大丫也努力踮起脚尖,举起小手里的花草团扇。
可惜她是个小丫头,年纪又小,声音细弱,个头也矮,抢不过朱亮。
“呵呵,这是绣花花的扇子,赶明儿小叔再送一柄绣飞雀的扇子给咱家大丫!”
朱秀抱起朱芳,惹得小丫头咯咯直笑。
“花那冤枉钱干啥?”杨巧莲笑道,穿了一身绸面绿色褙子,内穿浅绯抹胸,这身价值六贯钱的行头上身时,可把她激动坏了,然后就觉得有些别扭。
衣裳缎面太好,生怕磨损,让她搬拿东西时样子很怪异,两臂前伸微微弯腰,好像连路都不会走了。
朱秀哭笑不得,又不好多说什么。
朱武拎一把大刀走来,兴冲冲道:“弟,瞧哥买的这口刀咋样?听说是江宁城有名的铁匠铺。”
朱武买了口朴刀,从刃口淬火留下的痕迹看,质地倒还不错,却和雁翎刀没法比。
朱秀自然不会拂人兴致,笑道:“好刀!兄长好眼力!”
朱武高兴的笑了。
“等回到开封,小弟再送兄长一口好刀,乃是真正的百锻钢所制!”
朱武瞪大眼:“那得花费不少钱吧?”
“呵呵,不花钱,是自家作坊里锻造的。”朱秀笑道。
朱武高兴道:“弟在开封还经营铁匠铺生意?哈哈~那敢情好,今后锻造锄头铁锹什么的,就用自家铺子里的料材!”
潘美一阵大笑,拍打着朱武厚实的肩膀,朱武反倒被他笑的莫名其妙。
朱秀也笑了,更多的却是辛酸。
在朱武的认知里,所谓的产业、生意,就是一间铺子、几个伙计,能撑起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能让艰辛的日子有个奔头。
富者田连阡陌,累巨万之资,仆从上千,出入呼拥成片,在朱武此前的人生里是难以想象的。
第五十三章 紫云楼
“我得用这扎丝线为秀哥儿编个长命缕....”
吴友娣念叨着,佝偻腰身从一大堆布兜里翻找出一扎丝线。
她花白的盘发上斜插艾花,是一种艾草编织的头饰,又用剪纸做成草虫、蚰蜒之类的毒虫样式点缀在旁。
在端午时节,妇人如此装束有辟恶驱邪的用意。
朱秀忙拦住她:“您眼神不大好,还是不要耗费精神,这里不是有现成的?”
一堆布兜里,还剩几个草绳编织好的长命缕,涂抹得五颜六色。
吴友娣摇摇头道:“这些留着娘和你大哥戴,你是做官的,得用丝线编,还得娘亲手编,这样福分才足!”
朱秀怔了怔,无奈地笑笑。
朱武咧嘴道:“弟,你就让娘亲手编吧,图个吉利!”
朱亮举着银洋鼓儿摆弄:“小叔,往年阿嬷只给俺和大丫编长命缕,今年俺们轮不上,只能给你编喽!”
朱秀笑着摸摸小侄子的脑瓜,朝吴友娣揖礼,轻声道:“孩儿多谢母亲!”
吴友娣愣住,混浊的眼眸里渐渐蓄满水雾,扭过头迅速擦了擦眼角,责怪道:“娘能为你亲手编长命缕,心里头不知多高兴!当娘的替儿子做点事,哪里用得着谢!”
吴友娣说完,佝偻腰身缓步走进屋里。
她常年有腿寒的症状,湿气重遇冷时两条腿就疼得厉害,有时难以落地,勉强走路只能弯腰驼背,久而久之把腰杆也弄坏了。
这两日江宁城里阴雨不断,她的腿寒有所发作,从走路时沉重的脚步就能看出。
不过今日,吴友娣仿佛忘却了腿疼,褶皱暗黄的沧桑面庞洋溢笑容,手里拿着丝线走得那样轻快....
朱秀一声母亲叫出,高兴的不止吴友娣,朱武和杨巧莲同样笑意盎然,高兴的好似过年。
这声母亲,仿佛彻底把朱秀融入进了朱家人里,那是一种源自血脉相连的温情,割舍不断,有天然的亲近感....
朱秀也傻呵呵地笑了,心里似乎有汩汩暖流淌过。
这声母亲,比他预想的来得早。
他们相处时日不算长,但从一个眼神,一个笑容,更多不经意的举止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母亲对儿子深沉的情感。
渴望亲密却又夹杂些许疏离,甚至还有一丝丝谦卑。
更多的,却是一份愧疚、自责。
那是当年在契丹人肆虐下,一个母亲没能保护好幼子而悲痛欲绝的情感,沉重且深刻。
朱秀清楚记得,当他第一次面对朱家人,认同自己就是朱家遗失幼子那一刻,吴友娣激动却又手足无措的样子。
这声母亲,消融了他和朱家人之间最后薄薄的一层隔阂。
从此后,这世上,他不再是孤苦伶仃之人,他有老母、有兄嫂、有侄儿女,有一个小家族需要他维系、保护。
朱秀感觉肩头上的责任加重了几分,内心却更加充实。
整一个晌午,一家子围坐在庭院里,编长命缕、包香果粽子,用白团、紫苏、菖蒲、木瓜摆盘装匣,一家人其乐融融。
四年多来,他度过了一个最温馨踏实的节日。
下午时,太傅府派人送来请帖,今晚周宗在紫云楼设宴,为韩熙载加授勤政点大学士、太子右庶子庆贺,邀请朱秀作陪。
届时,徐铉、李从嘉,周宗一家都会出席。
朱秀写了回帖,表示自己一定会准时赴宴。
本来朱秀想把朱家人带上,到时候在紫云楼单独摆一桌筵席。
吴友娣和杨巧莲不愿去,说是酒楼吃席价钱太贵,划不着,她们又有早睡的习惯,怕熬不住夜。
朱秀也不勉强,让她们带着两个娃娃留下,胡广岳也留下守卫,只带潘美和朱武前往。
朱秀知道她们还不习惯官宦人家迎来送往的礼节,对于如何跟官僚贵族应酬陌生且抗拒。
这些都不要紧,慢慢习惯就好。
不管朱家人什么样,只要有他朱秀在,天下就没人敢轻视他们。
晚饭吃得早,朱秀陪着家人们随意用些,等到时辰差不多了,就和朱武、潘美各自骑马前往紫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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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桑家瓦子早已是灯火通明,各大酒楼高挂大红灯笼,大街小巷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酒肉香气。
杂耍的艺人喷火、踩石球、吞宝剑、变戏法,主街上人群围成堆,叫好声不断。
卖糖人的、糖球的、枣糕的、各色粽子的、造型各异的白团兽花果的,叫卖声不绝。
酒肆里传出口音天南地北的划拳声,瓦子里表演着戏曲歌舞,大姑娘小媳妇成群结队,小娃娃们在人堆里钻来钻去,身后追赶着骂嚷声不断的爹娘们....
“哇!好热闹!”朱武满目新奇地瞪大眼,骑在马上转头四望。
一行三人进了桑家瓦子就寸步难行,拥挤的人群从马匹两旁紧贴着走过。
“自营马舍,代拴坐骑!
一百五十文钱,可寄放一宿,包水料!”
两个十七八岁的褐衣少郎挤到朱秀跟前,大声嚷嚷。
朱秀冲他俩招招手,翻身下马。
“我们三匹马,需要寄放马舍。”
“得嘞!小郎君放心,交给我们便好!”
一个少郎利索地挽起缰绳,另一个拿笔往舌头上蘸了蘸,在三块木牌上写下马匹编号毛色特征。
朱秀接过来一瞧,字写得歪歪扭扭,胜在准确迅速。
“这是五百文钱,剩下的算打赏,给爷看好马。”
潘美递过去半缗钱,虎着脸喝道。
两个少郎笑嘻嘻地接过,连连作揖道谢。
“大爷放心,我家马舍在这桑家瓦子里也是有名的,喏您瞧,就在那边!”
少郎指了个方向,朱秀望去,只见远处偏街拐角,竖立一杆幌子,上面隐约写着几个大字:洪记宝马寄放
三人迈步往紫云楼走去,不用牵马,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反倒走得快。
“娘嘞,拴一夜马就得一百五十文钱,忒贵了!”朱武心疼不已。
朱秀笑道:“这些拴马行做生意也是看人下菜,逢年过节价钱上涨,骑什么马给什么价,精明着呢!”
朱武感慨道:“俺们在板桥店跑船,一整个夏天忙活下来,倒还不如几匹马往厩舍里拴一夜....”
潘美两手抱在胸前,眼珠子不停扫过街上的漂亮娘子,哼哼道:“桑家瓦子寸土寸金,能在这里开马舍,背后怎么都有些门路,这种躺着挣钱的好事,轮不到普通百姓头上。”
朱武咂嘴,来到江宁半月,增长的见识比他前二十八年的人生加起来还要多。
朱秀更加在意的是江宁城宽松的营商氛围,直接促使了城市手工商业的兴盛。
因为朝廷政局稳定,当朝皇帝李璟又以宽仁之名享誉民间,这些都让江宁城里的气氛趋近于平和。
开封城与之相比,多了些严酷冷肃之气,随处可见的巡街使、府衙差役、坊市兵丁,使得整座都城的气氛趋于严肃。
“朱兄!”
紫云楼前,身后传来呼喊,朱秀回头望去,李从嘉和徐铉联袂而来。
身后还有两人,一个是曾经在洪福楼以扇会友的李德明,另外一位老者,年逾五十,一身绯色绸袍,头戴黑帻巾,相貌儒雅,老态明显,一双眼睛沧桑有神。
从五官相貌看,老者年轻时候,必定也是一位俊朗倜傥的美郎君。
“你二人乘车来的?”朱秀拱手见礼,笑问道。
李从嘉道:“街上行人太多,车马难行,交给拴马倌找地方停车去了。”
几人相视而笑,都对这寸步难行的瓦子街道感到无奈。
“某来介绍....”徐铉侧身让开,刚要说话,朱秀跨前一步,率先揖礼道:
“德明兄,洪福楼一别,没想到今日再见。”
李德明手里拿着朱秀赠送的精美折扇,笑吟吟地道:
“李某却没想到,慷慨赠扇的贤友人褚珣,竟然就是闹得江宁满城风雨的朱侯爷!”
“哈哈~让德明兄见笑了!当日化名与兄相识,还请见谅!”朱秀道。
李德明微笑道:“朱侯爷当日深陷囹圄,依旧有闲心听曲,这份从容镇定叫人佩服!”
李德明扬了扬手里的折扇:“这扇子乃是朱侯爷所赠,价值更是倍增,李某可算是占了大便宜!”
“哪里哪里,德明兄堂堂状元,这扇子经兄把玩,沾染状元财气,如果他日德明兄不要了,可记得还给我,打着德明兄的旗号转手一卖,还能净赚不少!”
二人你来我往相互吹捧,又存了取笑对方的心思,一时间言词上谁也没能占便宜。
李德明后退一步,拱拱手无奈道:“恩师您也看见了,这朱侯爷口才之伶俐,徒儿却是及不上的....”
儒雅老者微微一笑,捻着须目光平和地看着朱秀。
“晚辈朱秀,见过韩夫子!”朱秀面色一肃,恭敬揖礼。
能让李德明堂堂状元尊称为师的,自然就是名传江左的韩熙载韩夫子。
也是今日筵席主角。
偷偷打量韩熙载,嗯,比流传后世的画像更清瘦些。
“朱侯爷无需多礼。”
韩熙载微笑颔首,受他一礼,算是默认了和朱秀之间,长辈晚辈的身份次序。
“老夫与鼎臣互为知己好友,安定郡王也称老夫一声韩师,今日是好友相聚的私宴,老夫就倚老唤你一声文才。”韩熙载淡笑道。
朱秀忙道:“韩师是弟子尊敬的江南名士,能聆听韩师教诲,是弟子的荣幸!”
韩熙载微笑不改,直视朱秀,目光灼灼:“听闻文才辩才无双,刚才和德明寥寥几句听得老夫委实不过瘾,待会,老夫倒想跟你好好辩驳辩驳。”
徐铉和李从嘉相视苦笑。
朱秀眨眨眼:“不知韩师想辩论的题目是?”
韩熙载捻着须,神情认真:“没有辩题,老夫想好好痛骂你一番,你可以自辩甚至回骂,无需顾忌!”
“呃~”朱秀愕然,头次见面,这韩夫子是想跟他打一架吗?
李德明硬着头皮苦笑道:“恩师,不如我们先上楼再说,想必老太傅一家已经久等了。”
徐铉也苦劝道:“叔言兄切莫冲动,有话好好说。”
李从嘉小声道:“韩师,我们上楼再说,这里人多眼杂,韩师又是这江宁城里的知名人物,可不能做有损形象之事....”
韩熙载捻须冷哼道:“老夫从不在意什么名声形象,也罢,今日老夫和你朱文才皆是客人,还是先见见主人再说!请吧~”
韩熙载伸手邀请,朱秀哪里敢走在他前面,拱手道:“韩师先请!”
韩熙载点点头,也不客气,率先登上紫云楼。
徐铉、李德明向朱秀使眼色,紧跟韩熙载身后。
李从嘉小声道:“朱兄,待会说两句软话,不管韩师说什么,你可千万不要当真!”
朱秀迷糊道:“韩师为何要骂我?”
李从嘉皱着胖脸:“我也不知,似乎是因为韩师知道那首众生曲是你所作,有些生气....”
“噢?”朱秀心思微动,似乎明白了韩熙载为什么生气。
“总之朱兄作为晚辈,能忍让的地方还是尽量忍让,韩师年纪大了,脾气急躁,可别真惹他老人家动怒....”
李从嘉忧心忡忡地叮嘱。
“....我省得。”朱秀苦笑。
跟在李从嘉身后迈进紫云楼阁门,走楼梯登上紫云楼三楼。
潘美凑近压低声道:“你欺负过那韩夫子的闺女?”
朱秀大翻白眼,嘴唇启合轻吐:“放屁!”
“那就是文人相轻,韩老头瞧不上你的诗作!”潘美一脸恍然。
朱秀哭笑不得:“不可胡说!韩夫子虽然只有李德明一个弟子,但他从不吝指教后辈学问。”
潘美瞪大眼:“那为啥韩老头一见面就说要骂你?”
朱秀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
朱武气恼道:“待会要是打起来,俺第一个冲上去揪住那臭老头,问问他俺兄弟到底哪里得罪他啦!”
潘美看热闹不嫌事大,嘿嘿道:“来到江宁这么久,听过的名头最响之人就是这韩老头,要是把他揍一顿,只怕比聚景苑劫持太子更轰动!”
朱武面露凶狠:“太子都敢揍,还怕一个糟老头?敢骂俺兄弟,叫他尝尝朱氏铁拳的厉害!”
朱秀好笑又无奈,赶紧劝阻道:“两位哥哥稍安勿躁,韩夫子乃是真正的高洁清正之士,他要教训我,我听着就是了,无需动怒!
况且,论嘴皮子功夫,韩夫子可不一定说得过我!”
潘美大笑:“那倒是!这天下没见过比你小子还能鬼扯忽悠之人!”
朱武呵呵道:“嘴皮子功夫也是功夫,俺兄弟就是厉害!”
第五十四章 愤青者,朱秀也
紫云楼三楼鸿雁阁,周宗一家早已等候多时。
除了周敏和周剡,周宪赫然在列。
周娘子穿了一身浅青色襦裙,乌发梳成较为端庄的同心髻,斜插一枚玉簪,看起来清雅恬淡,又不失高贵华丽。
类似的场合周宪极少参与,今日不知为何,周宗极力要求她参加,梳妆打扮后得到老父亲赞许才准出门。
两年前元日,皇帝在延福殿设宴招待重臣,允许妻儿各一人随行,周宗只带了周宪进宫。
当时老父亲也是亲自监督她的妆容。
可今日只是寻常宴会,周宪不明白为何父亲这般重视。
难道是因为有某人在场?
周宪不自觉地偷瞟朱秀,明眸扑闪着,嗯,今日大恶人也打扮得颇为英俊,颀长的身材,如玉的面庞,年纪虽轻,和一众显贵人物交谈间却不露丝毫怯意,谈笑自如。
周宪脑海里忽地想起当日父亲问她的话,皇帝有意让周家和北朝联姻。
不用猜,对象自然是她和朱某人....
周宪心里羞恼地啐了口,脸颊浮起两团红霞。
朱秀的双手被周敏紧紧握住,这老哥也不知咋地,一见面就亲热握手,火热的眼神好像两人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周敏喋喋不休地拉着朱秀攀交情,朱秀僵笑着勉强应对,忽地,心有灵犀般扭头瞥了眼,发觉周宪睁着一双宝石般的闪亮眼眸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皆是愣了愣。
朱秀嘴角上弧,轻佻地努努嘴。
周宪惊慌地扭过头,心里又羞又恼,讨厌的大恶人,他怎么能、怎么能大庭广众之下做出那样羞耻的动作。
“贤弟啊,这几日为何不来府上走走?哥哥我还说要带你乘船游览秦淮河!”
周敏幽怨地拍拍朱秀的手。
朱秀用力抽脱,没想到才刚撒手,周敏这厮又紧紧攥住。
“二公子如今提举漕运司,公务繁忙,故而不敢前往搅扰。”朱秀笑容僵硬。
“什么二公子?叫二哥!”周敏佯怒,一把揽住朱秀肩头。
他的个头没朱秀高,还得稍稍踮起脚尖。
“二....二哥!”朱秀叫得难以启齿。
周敏咧嘴笑得很开心,一口黄牙,细密的鱼尾纹,两鬓微微斑白。
这家伙已经四十岁了,比自家老娘小不了几岁,听说他的儿子比自己还年长一两岁呢。
就这,还逼着自己叫哥?
盛情难却,朱秀只能认下这位老哥哥。
只是朱秀有些奇怪,这位老哥对自己似乎过于热情了些。
朱武就站在一旁,察觉到朱秀浑身不自在,上前出手钳住周敏手腕,嘿嘿笑道:“二公子,俺跟你聊聊?”
周敏手腕吃痛撒手,被朱武紧紧握住,朱秀趁机闪身躲朝一旁。
“呵呵,我大哥之前在板桥店跑船,跟二公子也算同行,你们一定有很多共同话语,不妨好好聊聊!”
朱秀朝朱武使眼色,不等周敏说话,站到徐铉和李从嘉身旁去了。
周敏看着眼前黝黑的糙汉子,满心郁闷。
他可是江宁十三家船行的大东主,又领了提举漕运司的差遣,算是江宁城里水路大王。
朱武不过是个跑船做工的力夫,跟他算哪门子同行?
周敏暗暗腹诽,脸上笑容不改,亲热地拉着朱武坐到一旁。
不管怎么说,人家有个好弟弟,可不能得罪。
于是两个人就开始硬聊,朱武说他在板桥店跑船的生活,白天黑夜做活有多么辛苦,黑心的船主有多么可恶。
周敏说十三家船行调度有多麻烦,不同船行之间拉帮结派,还经常打架闹事,他处理起来有多头疼....
番茄
聊着聊着,两个人喝上了,朱武可不喜欢什么推杯换盏,讲究的是酒到杯干,周敏一连几杯下肚,脸色涨红,舌头已经大了。
周宗和韩熙载是老朋友,不需要太多客套,大家相互见礼便入席。
筵席自然是分案而坐,周宗、韩熙载居上独坐一案,徐铉、李从嘉、李德明居左也是独坐一案。
右边摆放屏风、琴架,还要供酒楼侍从上菜,只摆得下三张案几。
周敏还未开席就被朱武灌醉,周宗气得翘胡子,挥挥手嫌恶地让人把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抬下去。
周剡很自觉地走到最后一张案几坐下,朱武和潘美坐在第二案,只剩一案,朱秀和周宪相互看看。
周宪准备去和三哥周剡坐,周宗忽地笑道:“文才和娥皇都是年轻人,你们就同案而坐吧,离得近些,方便老夫和叔言问话。”
朱秀怔了怔,坦然一笑,十分绅士地微微鞠身作邀请状。
周宪闹了个大红脸,没想到父亲竟然让她和朱秀同坐,踌躇着一时间站在原地。
韩熙载面色如常,自斟自饮,偶尔和徐铉遥遥相敬。
李从嘉和李德明皆是露出暧昧笑意。
徐铉朝朱秀使眼色,似乎在说,机会难得,好好把握!
朱武咧嘴笑得很开心,在他眼里,朱秀和周宪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潘美见两人尬在原地,着急地暗暗捏拳头,恨不得冲上前一掌打晕周宪塞进朱小子怀里。
周剡自然知道自家老父亲的用意,干咳一声提醒道:“娥皇还是和朱侯爷同坐吧,距离韩夫子近些,方便请教学问....”
一个蹩脚无比的理由却使得一众人齐齐点头。
朱秀嘴角抽抽,谁有闲心在酒宴上请教学问?
周宪强忍羞意,落落大方地福身行礼,而后整理裙裳在几案后坐下。
朱秀挨着她身边。
好在屁股下有个垫了软垫的矮凳,不用跪坐,虽然还是矮了些,不太舒服,也总比屁股压着脚后跟强。
宴会开始,周宗和韩熙载频频举杯,说些恭贺之言。
酒楼侍从鱼贯而入,把一盘盘精致菜肴奉送到各人几案上。
屏风后,有乐工击磬抚琴,曲调舒缓,有佐酒助兴之意。
潘美和朱武换上大碗喝酒,身前几案刚摆满没一会就被一扫而空,酒楼侍从对他二人的酒量食量表示震惊。
周剡撑着下巴独酌,眼神迷离,浑身散发一股忧郁诗人的气质。
李从嘉和李德明之前因为韩熙载的关系也相互认识,只是交情不深。
现在坐下来细聊,发觉彼此投缘,相谈甚欢。
徐铉加入到周宗和韩熙载的对话,全场只剩朱秀和周宪一桌较为冷清。
“咳咳~”
朱秀瞥了眼身旁佳人,发觉小娘子腰背挺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朱秀夹了一筷子清蒸鱼鲜到周宪身前的盘子里,低笑道:“这江鲈滋味甚是鲜美,娥皇不妨尝尝!”
周宪睫毛颤了颤,羞急地小声道:“不许这么叫我!”
她紧张地朝周宗偷瞟,生怕被老父亲听见。
“怕甚?”朱秀低笑戏谑,“老太傅安排你我同坐,用意明显。”
周宪强忍起身逃离的冲动,捏着腕口衣袖,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神情保持平静、正常,就像和友人随意聊天:
“你、你不要胡乱猜想....”
朱秀夹起一片薄切鹅肉尝尝,滋味还可以,就是味道比较单一,家禽腥味明显。
“我当日进宫,当着贵国陛下之面,说我闯聚景苑是为了你,为了你和太子争风吃醋,这件事如今传得沸沸扬扬,想来你应该知道了?”
朱秀似笑非笑。
周宪轻颔,矜持地道:“听说了。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毕竟闯聚景苑,需要一个过得去的理由,以此来洗脱你恶意劫持太子的罪名....你放心,此事我能够理解,父亲也不会责怪....”
“娥皇就不怕从此坏了清誉?”朱秀笑容玩味。
周宪脸色黯然了片刻,轻声道:“比起冬梅,我已经算幸运之人,些许名声,无关紧要了....能助你澄清罪名才是最重要的....”
朱秀笑道:“娥皇何时这般关心我了?”
周宪脸蛋赧红,美目流转白了他一眼,轻咬着唇:“你别多心,也不许乱想!你闯禁苑救我性命,我自然该报答。只希望这区区清誉能换你性命....”
朱秀笑笑,给自己倒满一杯葡萄酒,顺手还给周宪满上一杯。
周宪小声道谢,端起酒杯抿了口,酒香熏人之下,面颊愈发红润娇羞。
“那娥皇认为,我究竟为何要闯聚景苑?”朱秀冷不丁问了句,目光锃亮。
“我、我哪里知道....”周宪低下头声若蚊蚋。
“呵呵~”朱秀自嘲一笑,把玩小巧精致的琉璃酒杯,“或许是我鬼迷心窍,又或许是我和李弘冀天生有仇....”
周宪看了眼他,又急忙收回目光。
“咳咳~文才啊!”
韩熙载的声音响起,朱秀急忙端坐身子,微微前倾,做聆听状。
周宗不满地瞪了眼韩熙载,刚才他一直暗中注意自家闺女和朱秀,人家两个年轻人相谈甚欢,你韩夫子此时插话,也太不识趣了。
韩熙载沉声道:“老夫问你,你作众生曲传唱江宁,究竟是何用意?”
朱秀笑吟吟地道:“有感而发,并无其他用意。几首乱七八糟的词句拼凑一块,能得到江宁百姓喜欢,全赖周娘子谱的曲子。”
“哼!狡辩!”
韩熙载搁下酒杯,面带愠怒:“你让一首诉说百姓疾苦的曲子传唱江宁,分明就是想挑动民意,蛊惑人心,挑起百姓对朝廷不满,最终惹得朝野动荡!
你此举可谓诛心,用意极其险恶!”
在场众人吓一跳,韩夫子这话可就说得严重了。
朱秀神情淡然,眉梢微挑,传闻韩夫子脾气暴躁,今日一观果不其然。
周宗笑着缓和气氛:“一首曲子而已,不至于,叔言说笑了!”
韩熙载正色道:“老太傅此言差矣!众生曲能在江宁激起热烈反响,说明词曲吟唱的内容得到江宁百姓的认可,众生曲反响越热烈,民意越沸腾汹涌,稍有不慎就会激起百姓不满,与朝廷官府对立!
此乃阳谋,看似无伤大雅,却在潜移默化间割裂了江南百姓和朝廷。”
“这....”周宗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众生曲太过哀怨凄苦,百姓对这首曲子越是深有感触,越是说明民间积怨已深。
只是周宗不认为是朱秀故意为之,恰逢其时罢了。
朱秀笑而不语,当然不会承认众生曲是他故意写出来激怒江南百姓的。
即便韩熙载几乎把他的用意说透。
坦白说,众生曲能在短时间内传遍江宁大街小巷,朱秀起初也没有预料到。
能有这么好的效果,离不开周宪谱的曲子。
朱秀忍不住朝周宪投去赞许眼神,发觉这妮子正好奇地望着自己,一双明眸灿若星河。
徐铉迟疑了下,苦笑着道:“不瞒文才,起初听到这首曲子时,某也和叔言兄有同样的疑惑。
众生曲吟唱的民生疾苦令人感触颇深,惹得江宁百姓共鸣。
词曲虽好,却不利于民间安稳。
不知文才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施为?”
李从嘉担忧地看着朱秀,李德明神情淡然,想听听朱秀究竟作何解释。
他们和朱秀有朋友之谊,却不希望朱秀用一首词曲破坏了江南的和谐稳定。
毕竟各为其主,江北和江南,不会和平太久。
潘美伸胳膊拐了朱武一肘,压低声道:“当心喽,怕是要打起来!”
朱武一个激灵,三分酒意瞬间清醒。
朱秀环视众人,微微一笑:“敢问诸位,假若一人持刀杀人,那么其罪在人还是在刀?”
韩熙载不假思索:“自然是持刀之人有罪!”
徐铉李从嘉等人皆点头,周宗捋捋须微眯老眼。
朱秀笑道:“正是这个道理。韩师指责我谱写众生曲中伤贵国朝廷,挑动民愤,蛊惑人心。
可是请诸位想想,其罪当真在我?
若众生曲里吟唱的民间疾苦是假的,又为何会引起百姓感同身受?
养蚕的农妇一年到头忙碌不停,可为何她辛辛苦苦换来的蚕丝却只能穿在贵人身上?而她这个养蚕之人,却根本穿不起哪怕片缕?
瓦匠用自家门前的土烧陶制瓦,到头来却只能住在头顶无片瓦的茅屋里。
可有的人生来富贵,不事生产却能坐享其成!
金樽里装的佳酿何尝不是血泪换来,民脂民膏成了贪官污吏盘中珍馐!
百姓若无疾苦,又为何闻众生曲而落泪?
而百姓疾苦又从何而来?
一首怨曲就能挑动民意,是谁让百姓积怨?
这其中的原罪究竟在谁?”
朱秀嚯地起身,语调猛然拔高,语气冷厉,空气中仿佛有一股刺骨寒气骤然袭来,激得在场所有人遍体寒凉!
朱秀仰头灌下一杯葡萄酒,双目隐隐有泪光涌现。
一个感念民生疾苦而热泪盈眶的愤青形象在众人心里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