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四月初,符昭信派人回河西大寨,与柴荣取得联系,双方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相约会面。
朝邑县西北十里有一处城隍庙,平日里偶有百姓前往祭拜。
如今蒲州兵戈四起,香火少了许多,较为清静,也不受叛军骚扰,朱秀便将此处定为见面地点。
到了约定日,朱秀和赵匡胤,随符昭信李重进等人如约而至。
几人扮作行脚商,乘坐骡车而来,倒也不惹人瞩目。
虓虎营军士和符昭信手下的人四散在城隍庙周围,时刻保持警惕。
这里地势高阔,庙宇背后是一片黄土塬,零星几棵柏杨分布黄土丘上。
方圆数里若有异动,在城隍庙外便可清楚看见,不会有被埋伏袭击的可能。
拴好骡车,朱秀等人进庙宇转悠一圈,施了些钱币,在庙外寻了处露天茶铺坐下。
史向文体貌特异,这次接头朱秀没带他,让他留在镇上等候。
经营茶肆的老伯送来四个土碗和一大壶凉茶,朱秀摆开碗各自倒满。
李重进双手捧着土碗,肿胀的嘴巴咕哝一声“多谢兄弟”,而后咕嘟大喝几口,畅快地舒口气。
“李大哥客气。”朱秀露出和善笑容。
赵匡胤嘴角划过些讥诮,端起碗喝了口。
李重进斜瞅着他,“嘭”地搁下碗,含糊不清地怒道:“赵大耳你什么意思?老子最讨厌你这副冷嘲热讽的嘴脸!有什么话敞明了说!”
赵匡胤放下碗,淡笑道:“从黑大王口中听到‘多谢’二字,赵某深感惊讶,有些感慨罢了!”
李重进瞪眼道:“感慨什么?”
赵匡胤叹道:“不打不相识,不打不识相!”
符昭信刚端碗喝了口,被茶水呛到,连连抚胸咳嗽,脸上神情古怪,想笑又无奈。
李重进怔了怔,反应过来,攥紧老拳愤怒道:“赵大耳,你休要逞口舌之利!老子的确不是史大郎的对手,但对付你,哼~绰绰有余!”
“还请李兄划下道来,某接招便是!”赵匡胤同样不甘示弱,冷笑着一抱拳头。
眼看这黑白双煞目光对碰间激起火星,朱秀赶紧打圆场道:“二位大哥切莫冲动!还请消消气!二位大哥皆是天雄军麾下,还请顾念袍泽之谊!待会柴帅到来,看到二位大打出手,会如何想?二位也不想在柴帅面前失了礼数吧?”
赵匡胤和李重进相互怒视,又重重哼了声错开目光。
朱秀松口气,符昭信对他投去感激眼神。
自从半月前,李重进被史向文打晕后,备受打击,自闭了许久。
李重进对自己的武艺很自信,舅舅郭威也亲口称赞他“世之虎将”。
可为何到了史向文面前,却猛虎变病猫。
李重进不服气,非要让史向文和他堂堂正正再打一场。
朱秀撮合了这场对局。
情况比上次好了许多,李重进在摈除轻敌心态后,功夫有所涨进,缠着史向文打了百八十招。
最后弄得史向文烦躁不堪,差点忘记了朱秀不可伤人的叮嘱,一记重拳将李重进二次打晕。
醒来后,李重进没再找麻烦,也不恼怒,反而欣喜若狂,对史向文和朱秀格外客气。
按照李重进的说法,他终于找到了令他仰视的对手,此生攀登的目标....
好一个中二热血大龄单身男青年,要不是看他脑子还算正常,朱秀差点以为这家伙被打傻了。
如此一来,李重进的确算是“不打不识相”,两顿暴揍教会他做人的道理,让他知道黑大王也有踢铁板的时候。
史向文只听朱秀的话,也只有朱秀才能与他正常沟通,这一点让李重进非常佩服。
他一改以往轻慢文士的态度,对朱秀客客气气,兄弟长兄弟短叫得好不亲热。
李重进愿意放下成见和误会,主动交好,朱秀当然乐见其成。
真聊到一块才发现,两人颇有几分臭味相投,相见恨晚之意。
李重进想拉着朱秀结八拜之交,可是考虑到他的身份和将来的前景,朱秀婉拒了,义正辞严的说:“一世人两兄弟,何须拘泥于虚礼?”
此话深得李重进之心,激动地大呼知己。
李重进与朱秀打得火热,跟赵匡胤却有几分不对付。
李重进性子浮躁,风风火火胡闹折腾,赵匡胤沉稳从容,两人性格相悖,看彼此都有些不顺眼。
又都是习武之人,上次交手因为史向文阻拦没有分出胜负,各自心中都憋着一股火气和战意。
李重进时常找茬吵架,赵匡胤针锋相对,俩人又动手较量过几次,还是不分高下。
越是如此,二人也越想攒一股劲,争取下次彻底战胜对方。
两头都是大哥,朱秀对此表示很无奈,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好在两人吵归吵,打归打,都知道分寸,一不动兵器,二不下死手,纯粹拳脚较量。
李重进鼻青脸肿,赵匡胤跛脚折胳膊,半月下来就没消停过。
今日若非出门在外,等候柴荣到来,只怕连朱秀也劝不住,先打过一场再说。
城隍庙前,四名大汉驾马赶到,领头之人赫然是张永德,却不见柴荣踪影。
张永德四处望望,直奔茶铺而来。
正午过后,庙宇附近冷冷清清,沿途行人较少,偶有挑货的小贩一路走一路吆喝。
朱秀等人看见张永德赶来,急忙起身走到茶铺外迎接。
张永德飞身下马,抱拳道:“见过符军使、李兄!”谷
符昭信刚要开口,李重进抢先一步急吼吼地道:“表弟人呢?”
张永德道:“今日有战事,柴帅要配合大军行动,无法赴约,便派我先来与你们见面。”
“有仗打?”李重进两眼冒光。
张永德点点头,没有多言,目光朝赵匡胤和朱秀望去。
赵匡胤抱拳道:“没想到开封一别,已有近一年之久!抱一兄,别来无恙!”
张永德道:“岐州、华州两场战事的消息传来,我们才知道你在彰义军中。久久探听不到你的消息,还以为你在途中遇险。赵老将军数次遣人来询问你的下落,柴帅担心令尊心忧,一直隐瞒。还是尽快想办法托人送家书回去,也好让令尊安心。”
赵匡胤惭愧道:“此事是某考虑不周,让柴帅和抱一兄多费心了。”
两人相视而笑,颇有几分顾念彼此,心心相印之感。
朱秀眼睛在二人间来回打转,莫名觉得一阵恶寒。
这两个家伙,当真是基情满满,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重进拉了拉张永德,嘀咕道:“怎么,你跟赵大耳很熟?这厮一脸奸相,不是好人!”
张永德怔了怔,不知道赵匡胤去了一趟泾州,怎么多了个赵大耳的诨号,轻声道:“赵兄入天雄军已快两年,柴帅对他颇为信任欣赏,某与他相处后也觉得十分投缘。”
“嘁~”李重进撇撇嘴,没有再问。
张永德和李重进相识于少年之时,彼此熟识,相处还算融洽。
张永德知道李重进的脾气,瞧他满脸不屑的样子,就知道他跟赵匡胤只怕是有什么误会。
“张大哥!好久不见,小弟甚是想念!”朱秀见张永德似乎没瞧见他,主动凑上前,觍着脸揖礼,还用力挤挤眼睛,弄出些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想想光行礼好像不足以表达自己久别重逢的激动和喜悦,朱秀跨前一步,用力抱住张永德,双手在他后背拍了拍:“小弟对张大哥的思念之情,倾渭河之水也难以诉尽啊....”
张永德本就是天生冷淡脸,又因恼怒于朱秀不打招呼偷跑到泾州,一躲近两年,存心想教训他一番,这才故意视而不见。
没想到朱秀倒是一点不见外,见面就抱了上来,搞得他有火没处撒。
张永德身子有些僵硬,双手张开十分无措,冷脸颤了颤有些许尴尬。
朱秀偷笑,对付张永德这样严肃方正的正经人,就是要搞些不正经的手段。
两年时间,朱秀个头长高了许多,比起身量高大的张永德却仍差半个多脑袋,身子也单薄不少。
“张大哥的身材还是如此壮硕健美,小弟不禁想起了当年在沧州城,张大哥带我共乘一骑时的情景....”
朱秀满脸谄笑,拍拍张永德的胸脯,又轻捏他粗壮的臂膀,羡慕又感慨。
张永德生平最厌恶有龙阳之好者,最忍受不了男子之间太过亲密,当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嘴角抽搐强笑道:“你离开沧州后,下落不明,柴帅四处打听都找不到你的踪迹,后来才知你到了泾州....我们还是进茶铺坐下谈吧,免得惹人注意!”
张永德朝诸人抱拳,从朱秀身边跨过,逃也似的奔进茶铺。
朱秀咧嘴暗笑,这家伙还想跟自己来个下马威,小心思早就被他看穿。
茶铺内,众人围坐在桌子旁,张永德连喝几口凉茶水,才将身上的恶寒感驱散。
“七日前,郭帅接到岐州急报,伪蜀国主孟昶发兵五万,欲有攻散关之意。郭帅担心蒲州战事久拖不决,蜀军会趁机进犯,给李守贞苟延残喘之机。
召集众将商议后,决定尽快攻城。前日组织强攻,李守贞亲自登上蒲州城头,叛军士气高涨,顽强抵抗,我军损失惨重。昨日又攻,竟然折了神捷军都指挥使、镇国军节度副使两员大将,云梯、冲车等器械也受损严重,军中士气受挫....
今日郭帅下令砍伐树木赶制攻城器械,全军退守大寨休整,郭帅和柴帅还有魏先生,乘船沿河南下,勘察地形,寻找破城之法....”
张永德语气凝重,蒲州城的战事比预想中的还要困难。
李重进拍桌子喝道:“蒲州城再高大险固,还能比得上开封城?当年随先帝和舅舅攻开封,老子也是第一个打上城头的!下次进攻我定要参加,亲率一军,就不信打不破这蒲州!”
赵匡胤淡淡地道:“当年晋帝被契丹人掳走,开封城内只剩些留守的契丹兵将,和一帮对契丹人奴颜屈膝的残兵败将,军无战心。先帝从太原南下,席卷中原,声威盖天,打一个风雨飘摇的开封城,自然不在话下。”
李重进瞪眼怒道:“赵大耳你什么意思?怀疑老子当年立下的功劳?”
赵匡胤淡笑道:“李兄当年英勇登城,战后被先帝金口嘉奖,授禁军都虞候之职。按理说,李兄两年多前就已经当上都虞候,可为何如今却只是在天雄军中做个小小的指挥使?别人都是官越当越大,唯独李兄越做越小,真是天下罕有....”
李重进咬牙攥拳,满脸羞恼。
赵匡胤故作恍然似地笑道:“想起来了,后来听说李兄有一次入宫当值时,因为宿醉未醒,竟然迷迷糊糊闯进一位妃嫔的寝殿内....先帝看在郭帅的面子上,本想斥责一番就算了,可惜郭帅治军严谨,上奏请求罢免李兄一切职务,又在大理寺关了三月才放出....呵呵,此事也在开封传为一时佳话,人人皆称郭帅公私分明!”
李重进一张黑脸犹如烧红的炭,恶狠狠地盯紧赵匡胤。
张永德和符昭信强忍住笑,此事他们也是知道的。
朱秀倒是头次听闻,没想到李重进还有如此生猛的过往,当差之时喝醉酒,还冒失闯入后宫。
要换做别人,只怕脑袋早就搬了家。
“赵大耳!老子要跟你决一死战!”李重进怒不可遏。
赵匡胤冷冷道:“等平叛结束,某定当奉陪!”
李重进怒道:“老子这就回去,向郭帅请命,率军攻城!你可敢跟老子比比,看谁先攻上蒲州城头?”
“哼!~有何不敢!”赵匡胤毫不示弱。
符昭信头疼似地扶额,张永德惊讶地看看二人,瞧这副架势,两人颇有些水火不容之意。
朱秀知道,赵匡胤肯定是听到了先前李重进对张永德说他坏话,这才反唇相讥。
说来也怪,赵匡胤脾气还算温厚,对人也比较宽容,唯独跟李重进针尖对麦芒。
朱秀赶紧做起了和事佬:“两位大哥切莫冲动,此地还在李守贞掌控下,我们会面叙谈还是低调谨慎为好,以免惹人瞩目。就算两位大哥要比武较量,也应该等正事做完以后再说。”
符昭信笑道:“不错,先谈正事。”
“哼!~”
二人互相怒瞪一眼,各自坐下。
张永德叹口气,往后这俩人同在天雄军麾下,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麻烦。
第一百二十章 李重进受难日
“不知可探听到符娘子在蒲州城内的下落?”
赵匡胤和李重进消停了,张永德急忙把话题拉回正轨。
符昭信看向朱秀:“此事还要劳烦朱小兄弟解释。”
“符大哥客气了。”朱秀笑道。
张永德有些疑惑,怎么哪里都有这小子的事?
朱秀对张永德的嫌弃故作不知,有些猥琐地笑道:“敢问张大哥,柴帅对于此事,是何态度?”
张永德狐疑道:“营救符娘子事关重大,郭帅接到魏国公书信后,将此事嘱托给柴帅,柴帅自然是万般重视!且不说符氏与郭帅乃是世交,两家相互扶持,共同进退多年。当年在沧州,柴帅与符娘子合力守城,结下私谊。无论公理私情,营救符娘子都是郭帅和柴帅心中首要大事!”
符昭信喟然长叹:“郭枢密和柴帅此番恩情,我符氏必定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朱秀笑了笑,张永德这番话除了回答他的问题,更多的还是说给符昭信听,打消他心中忧虑。
毕竟攻城在即,而符娘子还被困城中,若是李守贞为泄私愤,妄图加害于符娘子可就麻烦了。
张永德说这番话,就是告诉符昭信,郭威和柴荣一定会重视搭救符娘子这件事。
按照朱秀的推测,符昭信此次代表符氏前来,一方面是担心大妹遭到李守贞父子的迫害,尽最大努力救她脱困,保全性命。
另一方面,也是为做最坏打算,万一符金盏遇害,符昭信要想办法联合郭威消除影响,避免牵连到符氏。
符金盏毕竟是李守贞的儿媳妇,按照朝廷对于叛逆的株连原则,符金盏必定在其中。
就算最后符金盏性命不保,也不能让朝廷以此为借口向符氏发难。
作为李守贞的儿女亲家,符氏的地位实在尴尬。
此两手准备,一为全父女兄妹之情,二为顾全家族大局。
郭威和柴荣自然也想救符金盏一命,卖个人情给符氏。
但在平叛大局面前,符金盏个人生死又显得微不足道。
郭威也绝不会因为符金盏而耽误攻城大计。
这些东西就是潜藏在话语之下的潜台词,郭威和柴荣明白,张永德和符昭信明白,朱秀和赵匡胤也能明白。
唯独李重进不明白,他也不在乎。
朱秀斟酌片刻,笑道:“符娘子在长安时便与我有多次联系,李守贞将她遣送回蒲州,我就担心她会受到李氏父子胁迫,有性命之忧,早早派遣人手潜入蒲州城,与符娘子取得联系。紧要之时,应该可以保证符娘子全身而退。”
张永德惊喜道:“蒲州城里有你的人手?”
朱秀摊摊手:“是有一些,但只够保护符娘子安危,张大哥就不要惦记,让这些人当作大军攻城时的内应了。”
张永德刚刚火热的心,瞬间就被一盆凉水浇冷,颇有些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朱秀无奈道:“虽说李守贞叛乱早有苗头,但具体何时举旗造反谁也不知。他将蒲州城早早封锁,我就算想多派人手也不可能。”
张永德冷哼道:“你当真没有算到李守贞何时会反?”
朱秀耸耸肩:“小弟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如何能知?”
“那你为何会安排人藏在开封城?还提前写好讨逆檄文,只等李守贞叛乱震动天下,牵连到你彰义军的时候,再将檄文公之于众,洗脱你彰义军勾结叛军的嫌疑,向朝廷大表忠心?”
张永德有几分恼火,朱秀凡事都预谋在先,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一个聪明人,其他人都是蠢蛋。
可偏偏在蒲州城的安排上,朱秀似乎棋差一着。
朱秀哑口无言,摸摸鼻子尬笑两声,有些心虚。
原本他只打算保证符金盏的安全,没准备插手蒲州战事。
只救人,不参战。
所以在蒲州城内的布置的确只够救人,想要里应外合协助大军破城却不可能。
岐州和华州两场平叛战事的功劳,足够朱秀和彰义军消化,要是再立大功,就有风头过盛,引起朝廷瞩目的风险。
朱秀不能让彰义军受到叛乱波及,也不想被刘承祐惦记在心,只想安安稳稳度过战乱纷纷的乾祐二年。
不过根据战事进展来看,李守贞准备充分,蒲州城高大险固,临大河扼守险要,短时间内想要攻破非常困难。
蜀军又在岐州兴风作浪,郭大爷有些急了,想要尽快结束平叛战事。
朱秀笑道:“张大哥勿急,虽说我潜藏在蒲州城内的人手指望不上,但还有别人可以作为助力,当作一支奇兵,助我们破城也说不定!”
张永德皱眉,沉声道:“军国重事,万不可儿戏!”
朱秀忙正色道:“张大哥知我,在正经大事上一向不开玩笑。我已经授意潘美去准备了,本想见到柴帅再向他禀明!”
张永德思索片刻,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诸位马上随我赶回河西大寨,面见郭帅与柴帅!”
“小弟也正有此意!”朱秀笑呵呵,心里却在苦叹,看来蒲州大战是逃不过了。
李重进挑衅地对赵匡胤道:“赵大耳,你我回去就请命出战,看看谁先登上蒲州城头!”
赵匡胤扬眉冷笑:“如你所愿!”
朱秀苦笑,也颇觉头疼,将来夹在这哥俩中间还真不好受。
当即,众人分作两拨,符昭信和李重进先行一步,朱秀和赵匡胤回镇子打点行装,张永德与他们同行带路,一同前往河西大寨。
蒲州城,秦王府。
随着王景崇、赵思绾相继战败被诛,郭威又以声东击西之计打破蒲津关,潼关也陷入前后受困,孤立无援之境,李守贞的残余势力只能退城据守。
举事不顺,朝廷大军兵临城下,李守贞变得越发风声鹤唳,将秦王府布置得如铁桶一般,生怕有刺客入府行刺。
李守贞要防的不只是城外敌人,还有来自城内的暗箭。
作为一名大半生都在疆场上渡过的老军头,李守贞深知这年头忠字不值钱,谁能保证兵士们有粮吃有衣穿有钱拿,谁就有底气,拳头就够硬够大,正所谓有奶才是娘。
现在声势浩大的秦王大军,只剩蒲州城这一支,满城军民惶惶不安,士气低落,谁也不知城中粮食吃完会如何。
朝廷已经开出价码,诛杀李守贞者,接任河中军节度使,赏赐万金。
如此诱惑下,难保麾下兵将不会蠢蠢欲动,有想取他首级向朝廷投降邀功之人。
李守贞每日回府,只有在数十名心腹部曲的护卫下才能安心入睡。
李守贞将符金盏囚禁在府,现如今符金盏对他作用不大,郭威也不可能因为符金盏在他手里,就下令停止攻城。
李守贞已经打定主意,蒲州城破之日,就是符金盏之死期。
就算战败,他也要让郭威和符氏从此不得安生。
李崇训顾念几分夫妻情意,请求李守贞放松监禁,允许符金盏在府中随意走动。
李守贞不相信符金盏能从守卫森严的秦王府逃出,没多想便答应了,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对将死之人的怜悯。
符金盏每日清晨和午后,都会到后花园走走散心,她身边侍奉的婢女奴仆全都换了李守贞的人,时刻盯紧她的一举一动。
从符氏带来的家仆随从,除潘美外,早已全数被处死。
这日午后,符金盏照例在后花园散步,身后一丈外,跟着三名婢女三名佩刀护卫。
正值春夏之交,花园里草木葱郁,百花盛放,入眼之处,尽是一片苍翠与姹紫嫣红竞相辉映之美景。
一袭绸裙的符金盏漫步其间,却无丝毫欣赏景致的心思。
她装作摆弄花草,实则目光四处寻找一人踪影。
忽地,不远处的凉亭边,有一身形瘦弱的花农,正在修剪杂草。
符金盏看见他后,暗暗舒口气,漫不经心地步入凉亭内坐下,双眸凝视亭外池塘里的荷叶,看似在赏景出神。
花农起身朝她行礼,然后又蹲下继续忙活。
此人穿一身沾满泥土的麻衫,头发散乱,扎着歪歪斜斜的帻巾,脸上有些黑灰泥印,脏兮兮地惹人嫌弃。
可若仔细看看,就会发觉这人脸盘狭小,五官秀气,喉咙平坦,竟是个女子所扮。
此人正是近一年前,奉朱秀之令,潜入蒲州城的毕红玉。
以往毕红玉就是扮作假小子混迹于盐仓,作为毕镇海盗盐的内应。
如今她又故技重施,装成男子混入秦王府充作花农,也算重操旧业,显得十分熟稔。
李守贞在蒲州城大肆征募青壮,连秦王府内的奴仆侍从也不放过,凡是有两把力气,能拿得起刀枪,都被征去当兵守城。
偌大个王府也不能无人打理,只能招收一些老妇和瘦弱者,毕红玉就是趁这个机会成功混入的。
进入王府后潜伏数月,毕红玉终于有机会与符金盏取得联系。
她携带朱秀的书信,符金盏一看字迹便知。
符金盏每日在花园散步,就有了与毕红玉碰面的机会。
只是她身边看守严密,凡事都得小心。
毕红玉埋头将亭子一角的杂草修剪完毕,余光瞥了眼亭子外站着的奴婢护卫,抱着一摞杂草穿过亭子,准备去往池塘边。
从符金盏身前走过时,她双手抱着的草堆掉落些到脚边。
“夫人恕罪!”毕红玉低沉嗓音,胆怯似地低头说了声。
符金盏淡淡道:“清理干净便是。”
“是~”毕红玉忙蹲下身,重新将草堆捆扎,趁亭子外的奴婢护卫不注意时,将一个纸团弹到符金盏脚边,被她轻轻踩住。
二人不经意地交换眼神,毕红玉抱起草堆,鞠身行礼走出亭子,蹲在池塘边清理乱草。
符金盏俯身整理鞋袜,将纸团捏在手中,又坐了片刻,起身离开,顺着小径回后宅卧房。
婢女们侍奉她更衣躺下歇息后,陆续退出屋,守候在门外。
符金盏这才躲在被褥里,将纸团一点点展开,细看上面字迹。
毕红玉在传信中告诉她,郭威大军已经屯扎在城外,一旦蒲州城破,城内府里必定是一片混乱,那时便是逃跑的机会,让她赶往约定地点汇合,然后伺机出府,逃入城中,再想办法出城。
符金盏连看几遍,将信中约定汇合地点牢牢记住。
那地方就在王府西边一处废弃的旧院,距离她居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
符金盏将纸条用油灯点燃,碾成飞灰细细检查,确定不留痕迹才放心。
毕红玉与朱秀最近一次联系已是一月之前,那时朝廷大军刚刚攻破蒲津关,李守贞仓惶收拢兵马,退守蒲州城,城内城外着实混乱了好些日子,朱秀才得以与城中人手取得联系。
自那以后,蒲州城再度封锁,毕红玉与朱秀断了联系。
按照朱秀之前的布置,营救符金盏的机会就在蒲州城被打破之时。
那也会是符金盏最危险的时刻,李守贞肯定会拼尽最后的疯狂将她杀死。
毕红玉不知道何时才能攻破蒲州城,又是如何打破,只能按照朱秀的计划提醒符金盏,让她做好准备。
符金盏躺在榻上,怔怔地望着屋顶,手脚有些冰凉。
从她拒绝写家信,劝说父亲追随李守贞起事开始,她就知道李守贞一定不会放过她。
如果李守贞举事顺利,兵出潼关,与朝廷形成东西对峙的局面,她倒还有几分活命的希望。
李守贞为了继续拉拢、安抚符氏,还不会伤害自己。
可一旦战败,李氏父子走投无路,她也必死无疑。
符金盏不怕死,却也不想死,她才二十多岁,正值青春年华,虽已为人妇,夫妻间却从未真正恩爱过,更无子嗣,当真要这样憋屈的香消玉殒,她不甘心。
不过符金盏也深知,李守贞叛乱,将符氏牵连其中。
她要么以死证清白,洗脱符氏参与谋逆的嫌疑,要么活下来,以戴罪之身向朝廷辩白。
不明不白地死去,反而会成为朝堂上,有心之人攻讦符氏的借口。
符金盏冰凉的双手紧紧攥拢,毕红玉的出现带给她活命的希望。
她相信毕红玉,更相信朱秀,也只能相信朱秀。
第一百二十一章 真冤家:赵大耳和黑大王
河西大寨。
中军帅帐。
近两个时辰的商讨无疾而终,扈彦珂、李蒨等十几位将军陆续告退而去。
郭威坐在帐中,披薄衫,面色槁灰,腰腹部裹缠纱布,隐隐有血迹渗出。
柴荣和魏仁浦左右搀扶他起身,小步慢移到榻边缓缓躺下。
突袭蒲津桥时,郭威不顾众将劝阻,亲自披甲上阵,率领大军硬顶着守桥叛军密密麻麻的箭矢,又在狭窄的浮桥上与叛军展开白刃战,锋刃如林、血水交织如幕,直到兵士尸体差点将桥头阻塞,大军才得以顺利渡桥。
郭威也在这一战中受伤,被流矢伤中的腹部最为严重。
“父亲有伤在身,切莫忧思过度,以免加重伤势。”柴荣取一床薄被给他盖上。
黑袍文士魏仁浦也宽慰道:“帅爷安心养伤,李守贞已是瓮中之鳖,插翅也难逃。”
郭威长长舒口气,伤痛缓和了许多,苦笑道:“李守贞败亡已成定局,若是时间宽裕,就算将蒲州城围个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
可城中还有军民十余万,万一李守贞贼心不死顽抗到底,一旦城中粮尽,必定是一副易子而食、饿殍遍地的人间炼狱!百姓何其无辜,怎么忍心让其受牵连....
岐州散关外,伪蜀大军集结,焦继勋和赵晖兵马不足,只怕难以应付,如果再让李守贞拖延下去,蜀军必定出兵袭扰,关中又会再度动荡....”
柴荣道:“可连日视察下来,并未发现蒲州城的防御有明显疏漏之处,短时间内想要攻克,只怕....”
柴荣摇摇头,想靠强攻打下蒲州城近乎不可能,反而会造成己方兵士大量伤亡,代价太过惨重,根本不可取。
魏仁浦捋须道:“攻破蒲州城,只能从其内部着手,以攻心为上,瓦解叛军内部军心。只是究竟该如何着手,某还未想出办法。”
郭威咳嗽两声,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咕哝道:“岐州告急,蜀军可不会等你慢慢想法子!”
魏仁浦沉吟了会,说道:“实在不行只有分兵,让白文珂、扈彦珂率领一军赶赴岐州支援。”
柴荣抱拳道:“若要分兵据敌,孩儿愿领天雄军前往岐州!”
“天雄军不能久离邺城,如果你去岐州,我便奏请官家,改任你为永兴军节度使。此事重大,且容我想想....”
伤口隐隐作痛,郭威眉头紧皱面有痛苦之色,难耐倦意地合拢眼皮。
“父亲安心歇息,孩儿与魏先生先告退,晚些时候再来探望。”柴荣掖了掖薄被,轻声道。
郭威点点头,很快便沉沉睡去,发出均匀浓重地呼吸声。
二人退出大帐,柴荣又对守候在帐外的亲兵叮嘱一番,这才跟魏仁浦离开。
“纵使父亲勇武不减当年,可毕竟已是四十有五的年纪,早些年受的伤时有复发,还请魏先生下次力劝父亲,不必每逢战事便身先士卒,他的安危远比一场战事的胜负更重要。”柴荣抱拳满脸郑重。
魏仁浦苦笑道:“岂能不劝,可帅爷总是口头敷衍,遇上战事受阻,他就忍不住亲自披挂上阵,如之奈何!下次,你直接带几个人将帅爷拦下,不能再让他这般不爱惜自己。”
柴荣为难道:“身为人子,岂敢与父亲动手?军中只有魏先生敢与父亲争辩,还请魏先生多多受累。”
魏仁浦捋须道:“柴帅不敢动手,便让魏某动嘴,当真有些不厚道啊!”
柴荣笑道:“魏先生无需担心,先生在前动嘴,我在后为先生助阵,你我刚柔并济,可保万无一失。”
二人相视,颇有默契地会心一笑。
魏仁浦左右看看,低声道:“还有一事,蒲州城里的符大娘子,柴帅一定要想办法营救,即便事不可违,符娘子有失,也不能让此事影响到帅爷和符氏的关系。”
柴荣道:“先生放心,我已让李重进随符昭信前往蒲州城打探消息,彰义军朱秀也率人到来,与李重进等人汇合。前些日,我又让张永德前去联络,一定想办法保证符娘子安危。”
“柴帅重视此事便好。”
魏仁浦点头,“如今朝堂局势渐渐明朗,王峻、李业等人围拢官家,想要跟顾命大臣争权。苏逢吉与帅爷交恶,已经倒向官家,杨邠自成一派,史弘肇倒是支持帅爷,只是此人贪财少谋,难以成事。
符氏本就与帅爷交好,此次受到李守贞牵连,两家更是团结紧密。符彦卿人脉广,声望高,又出任泰宁军节度使,乃是帅爷在地方藩镇中的一大助力,符氏也需要帅爷在朝堂保驾护航。只有两家共同进退,才能互为犄角,得保周全。”
柴荣听出些言外之意,惊讶道:“魏先生之意,父亲会有危险?”
魏仁浦捋须,凝重道:“帅爷位居四大辅臣之一,难免不受官家忌惮,官家想要收拢大权,势必会跟辅臣产生较量。自古以来君臣博弈原本不足为奇,可官家生性阴刻凉薄,寡恩狠厉,又因年轻城府浅薄,一旦受到李业等人的挑唆,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柴荣双目微凝,沉声道:“先生所忧不无道理。先帝在位时,李业想谋求三司使一职,受到父亲阻拦,此后便视父亲为眼中钉,此人阴险狡诈,必定会利用官家一步步蚕食辅臣大权。”
魏仁浦冷笑道:“李业一市井中的酒囊饭袋,有何能耐担任三司使?先帝英明,知道此人德行,才一直不予理会。李业以外戚身份立足朝堂,以奉承献媚得到官家信任,官家想要收权,一定会倚重李业王峻等人。这场朝堂争斗,已是在所难免。”
柴荣叹道:“先生放心,我一定谨慎处理与符氏之间的关系。”
二人商谈片刻,魏仁浦告辞离去。
柴荣目送他走远,久久伫立原地,神情肃穆,像是陷入沉思。
黑袍文士魏仁浦是父亲身边首席谋士,此人对朝局的走势一向判断准确,有先见之明,加之久在郭威身边,能接触到朝廷机要,他分析得出的结论,一定有可信之处。
只是魏仁浦似乎还有许多未尽之言,那言语之间流露出的野心和期待,让柴荣都不禁有些惊怔。
这场可以预见,不可避免的朝堂争斗,究竟会走向何方,只怕魏仁浦已经窥探到了结局一角....
一百二十二章 拯救符娘子
两日后,符昭信和李重进先行返回。
又过两日,在张永德的带领下,朱秀和赵匡胤率领虓虎营到来。
沿河西岸分布的军寨犹如棋盘一般规整,朱秀从踏入营门开始,就感觉到一股格外肃穆庄严的气氛。
都说郭大爷治军严谨,今日一观果然名不虚传。
一眼望不到头的连绵军帐分布有序,前后左右四军拱卫中军,安营、扎寨、立帐,警戒、巡逻、操练,战马安置、后勤管理,就连兵士的如厕问题都规划的齐齐整整,偌大个军营没有一丝脏乱差的痕迹。
朱秀也算见识过不少统帅布设军营,焦继勋、赵晖、王守恩,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唯独进了河西大寨,朱秀挑不出丝毫毛病。
“郭帅治军之严,可见一斑呀!难怪百战百胜,威名赫赫,成就一番不世之功!”
朱秀和赵匡胤站在中军大帐外等候,顾盼之间,余光瞥见张永德和柴荣走出,背过身故作不知,大声赞叹道。
柴荣闻言不禁露出笑意,当即朗声道:“你也不差!当年沧州城里连死人都不敢看的少年郎,如今竟然也学会了带兵打仗,还屡立奇功,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朱秀转过身,一脸惊喜,急忙长揖及地,觍着脸道:“朱秀拜见节帅!节帅过誉了,在下可不敢愧领!”
柴荣指着他笑骂道:“少装蒜!你小子在岐州华州做的好事,早已传遍军中!连郭帅也赞称,朝廷大军能迅速攻破蒲津防线,还多亏你献计剿灭赵思绾王景崇二逆!该是你的功劳,有何不敢领受?”
朱秀眉开眼笑,嘴上却是谦虚道:“惭愧惭愧,在下只是动动嘴皮子,真正有功的是率军厮杀的将士们,譬如赵都头!郭帅与柴帅领兵而来,叛军闻风丧胆,岂敢与王师对抗?二位帅爷的虎威那是震动关中,仗还没打,就得先胆寒三分....”
柴荣大笑:“两年未见,你还是这般牙尖嘴利,马屁拍得也更顺溜了!”
“嘿嘿~让柴帅见笑了!不过在下句句发自肺腑,并无半点奉承之意!”朱秀摇头晃脑一脸正经。
张永德扭过头,按捺不住地咧嘴翻白眼。
赵匡胤单膝跪下,抱拳大喝:“拜见节帅!卑职有负节帅嘱托,请节帅责罚!”
“快起来!”柴荣扶他起身,“你顺利见到朱秀,平安归来,已算圆满完成任务。关中封闭,你滞留未归情有可原,算不上过错。你一年多杳无音讯,令尊在开封十分挂念,尽快带信回去,让老人家安心。”
赵匡胤愧疚道:“多谢节帅宽容!家父在开封,也有劳节帅关照。”
“举手之劳而已。”柴荣笑着摆摆手。
刚想招呼众人进帐,柴荣突然瞧见跟随朱秀而来的五百余虓虎营军士,正列队整齐站在不远处。
一名披散头发的大汉蹲在旁边左顾右盼,无所事事的样子。
“这支队伍....”柴荣倍感惊讶,一眼就瞧出这些军士绝非普通士卒。
赵匡胤笑道:“这是朱秀在泾州组建的虓虎营,皆是彰义军中,百里挑一的战兵!”
顿了下,赵匡胤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操练之法,全都由朱秀一手设计!”
“哦?”柴荣更为惊讶,朱秀还懂得练兵?
赵匡胤低声道:“朱秀将其称为‘特种训练法’!他手里有一套编写好的训练手册,从不示人!节帅不妨找机会跟这小子讨要....”
柴荣眨眼,小声道:“连你也没看过?”
赵匡胤微微颔首:“这小子宝贝得很,连我也不给看。我只是依照设计好的训练科目,与军士们一同参加训练。”
“我知道了。”柴荣抿嘴轻笑,眼里划过精芒。谷
赵匡胤暗示他跟朱秀讨要这份训练手册。
不过刚一见面,就跟人家讨要东西,有些不合情理,柴荣搓搓手忍住了,以后有机会再说。
朱秀眨巴眼,不知道赵大跟柴荣嘀嘀咕咕说什么,俩人眼神鬼祟,不像有好事的样子。
“大郎,过来!”朱秀朝史向文招手,史向文爬起身跑来。
“好威猛的巨汉!”柴荣面色再变,史向文坐在地上还看不出什么,可一旦站起身,那雄壮的身材犹如小巨人一般,惹得营中路过的将士频频侧目。
“他是史节帅的儿子,史向文,有万夫不当之勇!只因幼时头颅受损,智力上有些缺陷。”朱秀介绍道。
柴荣仰头看看,感喟道:“虎贲虓士,不外乎如此!可惜了....”
“朱秀,我肚子又饿了....”史向文捧着肚皮小声嘀咕,一阵阵咕咕声响起。
柴荣笑道:“来人!带他下去用饭,管饱!”
“嘿嘿~~”史向文咧嘴笑的很开心,似模似样地朝柴荣作揖。
“永德,将虓虎营将士带下去安顿好。你们随我入帐,拜见郭帅!”
朱秀深吸口气,整理头帻衣袍,挺胸昂首,期待中又隐隐有些紧张。
赵匡胤失笑道:“郭帅宽厚温和,你不必紧张。焦继勋、赵晖、王守恩都是与郭帅同辈的将帅,怎不见你在他们面前流露紧张之色?”
“那岂能一样?”朱秀摇头,镇定了许多。
“无非就是郭帅职位更高些!”赵匡胤笑道。
朱秀眉头一扬,给了他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天机不可泄露!赵大哥日后便知!”
“故弄玄虚!”赵匡胤笑着摇摇头,没有放在心上。
中军大帐内,符昭信和李重进等候多时,李重进见到朱秀,本想欢快地凑近打招呼,被柴荣用眼神阻止。
李重进也不敢在军帐内喧哗嬉笑,乖乖坐下,却不忘朝赵匡胤撇嘴斜眼。
符昭信已经将他二人这段时间的争吵打闹告诉柴荣,对此柴荣也只能头疼且无奈。
李重进是头浑牛,向来只听郭威的话,柴荣自己算半个。
指望二人相处融洽不太可能,只希望相安无事便好。
“郭帅在帐后换药,马上就到。这位是魏仁浦魏先生,在枢密院担任从事,乃是郭帅的好友兼智囊。”柴荣安排朱秀落座,笑道。
朱秀朝身旁的黑衣文士望去,急忙揖礼道:“后学朱秀,见过魏先生。”
魏仁浦微笑颔首:“朱少郎不必多礼。可惜啊,原本我们两年前就该在邺城见面的。”
朱秀笑着客套几句,听他的意思,似乎早早知道是史匡威将他从邺城掳走。
魏仁浦,这家伙可不简单,在郭威身边的作用,不亚于张良之于刘邦,房杜之于李二。
今后同这种精明似鬼的家伙打交道,还得小心些才是。
第一百二十三章 黑袍军师
大帐后用布帘子隔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军医说话声。
朱秀小声道:“郭帅伤势如何?”
柴荣笑道:“万幸都是皮外伤,腹部被流矢所伤处较为严重,休养这些天好转许多。”
“郭帅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朱秀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
魏仁浦笑眯眯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
朱秀只能还以人畜无害的憨厚笑容,心思却飞到了布帘子后,牵挂郭大爷的伤势。
史料记载,郭大爷作战勇猛,每逢大战便“临矢石,冒锋刃,必以身先,与士伍分甘共苦”,因此受伤也是常事。
以当下的医疗水平,难保不会留下后遗症,按照后世轨迹,郭大爷刚到中年就病逝,与此不无关系。
“节帅还是要多多规劝郭帅,身为三军统帅,不可再以身犯险,要以己为重,以全军安危为重!”朱秀正色道。
柴荣和魏仁浦相视一眼,笑了起来。
“朱少郎此话,当真与我们不谋而合!”魏仁浦捋须笑道。
柴荣无奈道:“怎能不劝,只是郭帅每次口头答应,临到大战之时,依然固执己见,谁也拦不住!”
柴荣打量朱秀,笑道:“不如将此事交给你,如果你能劝说郭帅惜身,算作大功一件!”
朱秀瞪眼道:“郭帅与在下素未蒙面,怎会听我劝谏?在下初来乍到,哪敢撩拨虎须,万一惹恼郭帅,我小命不保!”
魏仁浦打趣道:“朱少郎的确与郭帅没见过面,但郭帅却对你倾心许久!都夸你天生宿慧,不如想想办法,与我们一同劝谏郭帅!”
柴荣也开玩笑道:“你小子会做生意,当年在沧州,拿黑火雷换我保你性命,在泾州又做起了盐运生意,这次不妨也跟郭帅做做生意。”
朱秀脖子一缩,拱拱手讨饶道:“二位莫要拿在下取笑了,再借我十个脑袋,也不敢跟郭帅做生意,讨价还价呀!”
刚说着,布帘子后传来一声豪阔大笑:“是谁要跟本帅做生意?”
朱秀哆嗦,差点滑到椅子下,手忙脚乱地同众人一块起身,行礼道:“拜见郭帅!”
布帘子掀开,郭威走出,身旁跟着两名军医,正在对他嘀嘀咕咕地嘱托些什么。
“唉~行啦行啦,我晓得啦!啰啰嗦嗦,烦人!打了一辈子仗,哪年不得受伤几次,歇养歇养不就生龙活虎啦?哪有你们说的这般弱不禁风?”
郭威只穿一件薄薄内衫,在帅案后坐下,不耐烦地挥挥手。
柴荣急忙取一件军袍上前给他披上。
老军医苦口婆心地道:“帅爷已有四十五岁,不比年轻之时。年年征战,时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身体亏损元气,必须要静心凝神安养几年才能恢复....”
“本帅哪有工夫养几年身子?”郭威板着脸,没好气地道:“你们先下去,有什么事找他们说。”
郭威指了指柴荣和魏仁浦。
两位军医无奈,魏仁浦也示意他们先行告退。
朱秀站在帐中,也是苦笑摇头。
难怪连柴荣和魏仁浦的劝说都不管用,在打仗这件事上,郭大爷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
“还真是头疼呀!”朱秀抓抓脑门,连军医的话都不听,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劝郭大爷爱惜自己的身子。
“咳咳~”郭威环视帐中众人,笑呵呵地道:“都坐吧。”
众人分坐两侧,郭威又依次看去,忽地感叹道:“都是一帮年轻人啊!魏书生你瞧瞧,咱们两个已经算是老头子了!”
魏仁浦捋须,微笑道:“魏某还不到四十,正值壮年,不敢与帅爷相提并论!”
郭威语塞,拍桌子佯怒道:“好个魏酸儒,你这是话里有话!”
魏仁浦拱手正色道:“帅爷已是做翁父的年纪,的确算不得年轻。帅爷身兼枢密使和六军统帅,又受顾命于先帝,为我朝柱石之臣,决不可再以身犯险,置大局而不顾!”
柴荣起身道:“君子尚且不立于危墙之下,父亲身系国家安危,望请惜身!”
李重进也大咧咧地道:“舅舅只管稳坐帅帐发号施令,上阵杀敌这种事,交给我们做就好!大军统帅还要亲自上阵杀敌,那将军们岂不是成了吃白饭的?”
众人一同齐声道:“请帅爷以自身安危为重!”
“你们~~”
郭威讶然,旋即朝魏仁浦喝道:“是你这酸儒出的馊主意?让这帮小子联合劝我?”
魏仁浦笑道:“我等牵挂帅爷安危,此乃人心所向之体现!”
郭威虎着脸叱道:“好了,本帅伤势痊愈,每顿尚能食肉三斤,开两石硬弓,如何上不得战场?古时廉颇年过七旬尚大败秦军,本帅壮年之际,难道你们想让我早早解甲归田不成?”
郭大爷展露虎威,一众稚虎瑟瑟发抖,黑狐狸魏仁浦也只能苦笑摇头。
朱秀随众人坐下,抬眼偷瞟,只见帅案后,郭威脸色泛黄,眼袋略显浮肿,面貌黯淡无光,明显一副气血亏虚的状态。
外伤容易愈合,内伤则需要长时间的休养调理。
这一千多年来,天下间又能出几个廉颇?
郭大爷不信邪,非得拿万中无一的个例往自己身上套,最后一定会吃大亏。
郭威环视众人,目光落在朱秀身上。
一瞬间,朱秀只觉浑身发紧,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有一种被猛虎窥伺的颤栗感。
“你就是朱秀?”郭威笑道。
朱秀忙起身鞠礼:“正是!”
郭威倚靠椅背,悠悠道:“两年前,柴荣举荐你到我身边效力,为何不来?还跑到泾州,投在那彰义军史匡威麾下?”
朱秀腰杆又弯下去三分:“只因史节帅盛情难却,力邀学生前往泾州共事,学生又考虑到郭帅身边人才济济,自觉才识浅薄,恐无能力为郭帅效命,故而去了泾州!”
“哦?当真如此?史匡威没有强逼你?”郭威看了眼魏仁浦,问道。
朱秀认真地道:“史节帅视学生为子侄,优待亲厚,怎会相逼?”
郭威笑道:“你小子还挺仗义!罢了,你为何去了泾州,本帅不再过问,你现在是彰义军的人,本帅奉命持节都督诸州兵马,你也算是本帅麾下!”
朱秀长揖道:“为郭帅效命,乃学生毕生之荣幸!”
郭威笑了笑,示意他坐下说话。
“符大郎说你在蒲州城早早地安插了人手,可以确保符金盏安全?”郭威关切道。
“回禀郭帅,确实如此。蒲州城内,有我彰义军精锐虓士十五人,半年前潜入城中,就为了寻找时机营救符娘子!”
“可能想办法让你的人做内应,赚开城门,与我大军里应外合?”郭威迫切问道。
朱秀拱拱手:“郭帅见谅,恐怕不能。一来,目前城池封锁,无法再传递消息。二来,这点人手实在太少,难以成事。”
郭威难掩失望地摇摇头:“想救符金盏,必先破蒲州城,可城池坚固,久攻不下,如之奈何?”
李重进急吼吼地道:“我愿领兵攻城,请郭帅应允!”
李重进还不忘朝赵匡胤投去挑衅目光。
赵匡胤当即起身拜倒:“天雄军麾下赵匡胤,也愿率军攻城!”谷
郭威笑了笑没说话。
他对赵匡胤颇有印象,护圣军都指挥使赵弘殷的儿子,高大英武,一表人才,柴荣也几次在他面前提到过。
护圣军是拱卫开封的禁军之一,赵弘殷手握兵权,也算是开封城里一号人物。
自从知道赵匡胤投在天雄军麾下,赵弘殷往来枢密院、郭威的司徒府更频繁了,时常以各种名目请求拜见。
外人看来,赵弘殷已经是妥妥的“郭党”派系。
投桃报李,郭威也拿赵匡胤当作自己人看待,嘱咐柴荣重点培养。
柴荣看看怒目相视的二人,沉下脸道:“大军攻城绝非儿戏,更不是谁比拼炫耀的机会!一旦出现差错,连累诸军将士,扰乱平叛战局,必定军法从事严惩不贷!你二人退下,安心等候命令便可。”
柴荣语气严厉,赵匡胤不敢多话,低头道了声“是”,起身坐下。
李重进想嘟囔几句,柴荣目光一沉,狠狠瞪他一眼。
郭威看向朱秀道:“军报中提及的震天雷是何物?可是与黑火雷一样?”
朱秀忙道:“原理构造相仿,不过威力百倍于黑火雷!”
郭威大喜,急道:“你用此物炸开郑县城,不如故技重施,用在蒲州城下?”
一众目光都聚拢在朱秀身上,黑火雷的威力他们大多见识过,百倍胜之的震天雷又有多厉害,除赵匡胤作为首席爆破手清楚知晓外,其他人都只能停留在想象阶段。
朱秀摇头道:“郑县城墙大多用夯土垒砌,炸毁的那一段,常年浸泡在河水中,受潮严重,根脚破碎,诸多因素下,震天雷才得以发挥效力。
蒲州城乃天下雄城,河中重镇,历代以来无数次加以修缮加固,坚如磐石。四面城墙皆用条石垒砌,就算震天雷也难起作用。
震天雷的威力的确百倍于黑火雷,制造难度也是百倍胜之。半年来,穷尽彰义军之力,也只造出十二个,两个废弃,能用的只有十个。
我此行携带五个,在郑县用了三个,还剩两个....”
郭威火热的目光渐渐冷却下去,叹道:“如此说来,想破蒲州城,当真只有围困这一条路可走?”
众人默然,高大雄伟的蒲州城让人绝望。
若按后世轨迹,郭大爷的确只有围而不攻这一条路可选,在蒲州城外三面驻扎营寨,围困半年之后,才等到破敌良机。
可是现在,蜀军已经兵临散关之外,岐州危急,朝廷连下催战书,让郭威尽快破城,然后赶往岐州主持大局。
实在不行,只能分兵前往。
可蒲州城扼守关中与河东、洛阳开封等地的水陆要道,商贸通衢之咽喉,城中还有数万叛军,郭威担心自己离开以后再生变故。
数万河中军精锐兵士,郭威也舍不得放弃。
两难抉择,让他十分头疼。
魏仁浦捋须苦笑道:“如今之际,想要从速破敌,只有想办法招降李守贞麾下将领,从内部瓦解敌人军心。可究竟该从何处入手才好....”
朱秀笑道:“在下倒有些想法,恳请魏先生参详参详。”
“哦?朱少郎但说无妨。”魏仁浦来了兴致。
郭威大手一挥:“畅所欲言,无须顾忌。”
柴荣朝他投去鼓励的眼神。
朱秀起身走到一旁悬挂的城防布局图前,朝众人揖礼,指着图画道:“蒲州城一共有三部分组成,子城、内城、罗城,西北部为子城,乃是李守贞屯兵之处,罗城便是外城,也是整座城池的防御重点,天福十二年,李守贞赴任河中以后才修缮过。攻城重点,便在于罗城。”
魏仁浦捋须道:“守备罗城的,皆是李守贞从河东带来的心腹将领,不到最后关头,这些人只怕难以劝降。”
朱秀笑道:“魏先生可知李守贞麾下大将王继勋?”
魏仁浦道:“当然知道,前番镇守蒲津关的就是此人!王继勋颇有勇力,擅使铁鞭、铁槊、铁楇,军中称其为‘王三铁’,乃是李守贞心腹爱将!如今守备罗城的,也正是此人。”
王继勋有勇无谋,而且性情凶残。
后世还传闻他是赵大的大舅子,赵大第二任妻子王氏是他妹妹。
不过据朱秀所知,此事只怕子虚乌有。
王氏是陕西彬县人,王继勋是山西运城人,根本不是一家。
而且王继勋现在少说也有三四十岁,王氏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娃娃,差着辈分不说,要真是一个爹生的,这王家老父还真是老当益壮。
朱秀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赵匡胤,弄得他满脸懵。
“王继勋麾下有一副将,名叫周光逊,不知魏先生可听说过?”朱秀又笑道。
魏仁浦仔细想想,摇头道:“此人倒是从未听过。”
郭威和柴荣也摇头表示不知。
李重进哼唧道:“无名小卒而已。”
朱秀笑了笑,能在史书上留下几处笔墨的,也不算是无名之辈了。
据记载,周光逊便是李守贞麾下,第一个投降郭威的人。
此人投降,乃是蒲州大战的一处关键转折。
朱秀自从去到小镇后,就让潘美率人四处打探,还真让他探听到一些有关周光逊的消息。
“周光逊,华州华阴人,年约二十九岁,家中独子,父亲早亡,全靠老母拉扯长大。天福十二年,周光逊在蒲州投军,因为长相不俗,武艺出众,被王继勋收在麾下,参与过河东抗击契丹的大战。
王继勋受到李守贞重用,周光逊也随之一路升迁。
周光逊最大的特点,是一个在华阴县远近闻名的大孝子。”
朱秀背剪着手侃侃而谈,将众人神情一一收入眼里。
柴荣和赵匡胤若有所思,符昭信有些心不在焉,李重进打着哈欠,咂咂嘴满脸困倦。
郭威狐疑道:“难不成,你有办法劝降此人?”
朱秀笑呵呵地卖关子,魏仁浦紧锁眉头,猛然间想到些什么,急忙问道:“周光逊之母还活着?就在华阴?”
朱秀抚掌赞道:“魏先生果然知我!不错!周母尚在华阴!半月前,我已经派人赶去寻访,现已查明周母所在。”
魏仁浦沉声道:“你想利用周母劝降周光逊,可又如何将消息传入蒲州城内?又如何与他取得联系?”
朱秀笑道:“只需些许风声,或许就能让周光逊主动送上门来!”
魏仁浦捋须沉思,脸上渐渐露出笑意:“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当即,魏仁浦朝郭威揖礼道:“帅爷,下官请求与朱少郎一同负责招降周光逊之事!半月之内,定有分晓!”
郭威稍作考虑,看看二人,大笑道:“也好!本帅也想看看,你们这大小两只狐狸凑一块,究竟会产生多大惊喜!”
二人揖礼道谢,朱秀朝魏仁浦投去感激目光。
魏仁浦主动请求与他联手,并非为了争功,而是要与他一起承担失败后的责任。
招降周光逊的计策虽妙,但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但目前来看,这是短期攻破蒲州城最好的机会。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再见柴荣
数日后,蒲州城南门城楼,几名黑甲执枪的兵士凑一块,指着城外低声私议。
城外不远处,一座营寨雏形已经搭建完毕,正在加紧建造几处箭楼,搭建营寨内各大军帐,挖掘排水渠,又在营门外布置据马、铺撒铁蒺藜,上千民夫从早到晚叮叮咣咣干不停,一副热火朝天的场面。
高举朝廷旗帜的兵马往来调动,就在城头叛军眼皮子底下进出营帐,没有丝毫隐瞒动静的打算。
如此景象,在蒲州城东、南、北三面同时上演。
三座营寨,十几条壕沟,将蒲州城隔绝成一座孤城。
“瞧这副架势,朝廷大军是准备长久驻扎,不把蒲州城围困至死不罢休!”
“唉~惨了惨了!蒲州城三面被围,想逃也没处逃!”
“不是还剩一面?”
“那一面靠近黄河,你想跳黄河游走不成?”
“唉唉~”
几名黑甲军士倚靠着堞墙议论,一个个长吁短叹。
“我听说,府库里的粮食只够吃一个月,秦王下令收缴城中百姓家中余粮,内城里反抗激烈,已经打死好几百人。”
“都是咱河中府的百姓,乡里乡亲的,换我可下不去手!”
“哼~你不抢,有的是人抢!真要饿肚子,那就不是抢粮,而是吃人了!”
“我还听说,秦王下令,粮食先紧着河西、桑泉、郃阳三地籍口的兵卒吃,他们每日两顿吃的粥,比我们稠一倍,时不时还能沾点荤腥!”
“他娘的,都是当兵吃粮,凭什么他们比我们吃的好?”
“嘿嘿~这三处籍口的兵,那可是秦王亲自招募,跟随他时间最久,算是天子亲军,待遇当然不一样!”
“奶奶的~都是一个肩膀顶一个脑袋,有啥神气的!老子不服!~”
几个军卒骂骂咧咧,没有注意到身后走来一名鳞甲灰袍挎刀的将军。
“咳咳~”将军听到军卒们的抱怨声,重重咳嗽。
几名军卒吓一跳,急忙低头行礼:“见过周军使!”
周光逊严厉目光扫过几人:“好好守城,再敢传播谣言,以惑乱军心之罪严惩!”
众军卒一凛,慌忙散开,回到各自岗位上。
周光逊站在堞墙边,远眺城外营寨,看见一队兵马押着几百名乡民走进营门。
乡民们似乎是被逼迫而来,极其不情愿,一路传出哭嚎声。
周光逊疑惑道:“他们这是作何?”
身边一名军卒回答道:“强征附近百姓修建营寨,几日下来,已经从各县抓来了几千人。这些朝廷官军可凶了,谁敢逃抓回来当众打得半死,在县乡抓人时四处搜刮,跟贼寇没啥两样!
昨日我等还看见,华阴县令亲自押送民夫到来,还送来几百头牲口,那可都是乡民家里的宝贝呀,就这么被宰杀吃掉,有几个汉子跪在地上哭声震天响,磕头磕得满脸血,瞧着真是可怜....”
周光逊听到华阴两个字,心中不由一颤,看了眼军卒:“你也是华阴人?”
军卒咧嘴笑道:“我娘是华阴的,我爹在渡口当纤夫,我也时常回华阴去,熟得很!那狗县令去年还见过他哩!”
周光逊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凝目盯着城外热闹的营寨,好一会,才继续沿着城头巡视,检查守备。
黑底绣金龙的秦字王旗在头顶猎猎作响,周光逊仰头看了看,那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在翻涌的旗面腾舞,煞是好看。
周光逊暗暗苦叹,挂满蒲州城的秦王旗,掩盖不了满城颓势。
人人皆知,秦王已经日薄西山,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周光逊扭头往城外望去,几百个民夫排着队进入营寨。
难怪三座营寨建造得如此迅速,原来是强征周边百姓前来服劳役。
现在正值夏收,农忙之际,百姓当然不愿意抛下地里的农活,如此大规模征发民夫,县乡里肯定闹得鸡飞狗跳。
周光逊担忧起孤零零留在华阴的老母亲。
老母患有眼疾,天色稍暗便看不清,腿脚也不利索,数月前离开家时,给她留下的粮食,也不知道吃完没有....
周光逊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当初本想将老母迁往别处居住,可故土难舍,老母不愿走,他拗不过,只得备好粮食,嘱托乡邻帮忙照顾。
本以为这仗再怎么打,也波及不到华阴,哪曾想华州赵思绾战败,朝廷兵马迅速收复州县。
到现在连蒲州城也陷入围困,周光逊彻底与老母断绝联系。
身为河中军的兵,周光逊只知跟随主帅号令行事,不问对错,不问是非,也从不怕死。
可他却不能连累老母落入险境。
一想到已经断绝联系好几个月的老母亲,周光逊满心忧愁自责,暗暗攥紧拳头。
他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想办法出城,赶回华阴一趟,将老母安顿妥当。
~~~
镇守罗城的大将王继勋,住在离城楼不远处的一座民宅内。
此刻,王继勋赤膊上身,坐在火堆旁,炙烤一只羊腿。
金黄的羊肉散发喷香,流出的羊油滴落进火堆,发出一连串嗞嗞声。
王继勋满身肥膘热得冒出油汗,饿狼似的盯紧烤肉,喉咙上下滑动吞咽口水。
周光逊跨入敞院,抱拳道:“王将军!”
“哈哈~你小子可真会挑时候!来来来,尝尝老子亲手烤的羊腿!老子的手艺,秦王吃了也说好!”
王继勋大方地拿短刀割下一大块肉。
周光逊犹豫了下,伸手接过:“多谢将军!”
王继勋伸长舌头舔舔手上油腻,抱着羊腿满脸狰狞地大啃起来。
周光逊咬一口羊肉嚼了嚼,外焦里嫩肉汁鲜美,的确烤的不错,只是想起城头上军卒的话,周光逊越吃越发觉得没滋味。
周光逊道:“将军,今日我巡城,听到有军卒议论,对现有伙食不太满意。”
王继勋瞥他一眼,横肉满布的脸在火光照耀下泛起油光。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有何不满意的?下次谁再敢乱嚼舌头,直接砍了!”
王继勋吐出一块骨头,凶狠冷笑。
周光逊硬着头皮道:“卑职觉得此事不妥,不管守内城还是守外城,都是秦王麾下军士,如何能区别对待?照此下去,只怕罗城军心不稳。”
王继勋不悦道:“存粮所剩无几,自然不能让所有人都吃饱!秦王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要是怕军心不稳,那就杀一批人,谁敢乱说话就杀谁!挂起一排人头,看谁还敢多话!”
“可是....”
周光逊还想争辩几句,王继勋不耐烦地喝道:“我说你管那么多作何?你我能吃饱,还有肉吃,不就行了?秦王不会亏待我们,好好当差就行,少管闲事!”
周光逊默然,低着头不说话。
王继勋压低声道:“告诉你,秦王早就想好退路了。如果战败,秦王就用符氏娘子做人质,要求朝廷放他们一条活路,到时候秦王会带上我们一起走。”
周光逊讶然:“去何处?”
“当然是蜀国!”
王继勋满眼冒光,“秦王早就安排妥当了,有符娘子在手,城外兵将一时半会不敢动手,我们就想办法往西逃,只要过了子午关,就有蜀国的人接应。
蜀国好啊,荣华富贵少不了咱们的,听说蜀地多美人,个个嫩得能掐出水来....”
周光逊愣了好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秦王李守贞根本没指望罗城能守得住。
他只想笼络住内城里的几千嫡系兵马,然后再用符氏娘子做条件,找机会逃往蜀国。
现在用全城的粮食,好吃好喝地供给内城守军,只是希望这支兵马,到时候能护送他父子二人顺利西逃。
周光逊只觉遍体生寒,十几万军民,只不过是李守贞父子保全富贵的筹码而已。
罗城里三万余守军,跟随李守贞反叛一年多,到头来却连一口饱饭都不配吃,只是一群随时可以丢弃的累赘。
望着大口撕咬羊肉,吃得满嘴流油的王继勋,周光逊一颗心逐渐冰凉。
效忠于这样的主帅,当真值得?
周光逊凭借战功一步步坐上马步军军使的职位,上阵杀敌从来没有怕过。
可这一瞬间,他怕了,不想这样毫无价值的战死!
王继勋忽地一巴掌捏住周光逊的肩头,满是油腻的大手掐住他的肩骨,低喝道:“刚才这些话,你可千万不要透露出去!老子当你是自己人才跟你说的,要是走漏风声,哼~”
王继勋手掌用力收紧,周光逊只觉阵阵剧痛传来。
“将军放心,卑职誓死效忠将军!”周光逊咬牙单膝跪倒,抱拳道。
“很好!老子就知道你是聪明人!”王继勋满意地咧嘴笑了,火光下,映照出一张凶狞面庞。
“老子屋里有两个娘们,昨日抓来的,你挑一个带走。”王继勋缩回手,继续啃羊腿。
周光逊苦笑道:“多谢将军美意,城外营寨夜夜锣鼓喧天,卑职已经好几夜没睡安生了,实在提不起兴致。”
王继勋大笑:“你不要老子就赏给别人了!”
周光逊低头抱拳:“卑职告退,趁这会儿消停,先回去睡一觉,夜里起来巡城。”
“去吧,辛苦你了。”
目送周光逊离开,王继勋踩熄火堆,从嘴里抠出几块碎骨头,摇摇头嘀咕:“当兵打仗是把好手,可惜脑子不开窍....”
深夜,丑时刚过,周光逊睁开眼眸,从床榻上坐起身子。
躺了好几个时辰,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穿戴好轻便皮甲,戴上盔帽,挎好朴刀,周光逊拉开屋门走出。
他就住在南门城头的阁楼内。
清凉的夜风拂面,脑中浑噩的睡意立马消散,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周光逊深吸口气,开始沿着城头道巡视。
城外营寨亮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今夜朝廷大军照例在入夜以后,每隔一个时辰,就敲锣打鼓吹响号角,巨大的噪音在夜里传遍大半座罗城,吵得城内军民无法入睡。
一开始李守贞还以为朝廷大军要攻城,下令王继勋每夜严防死守。
后来王继勋发现,敌军只是骚扰,根本没有实质性进攻,渐渐放松警惕。
几日下来,王继勋不堪其扰,将值夜的任务交给周光逊和另外几位副将、兵马使,他自己则带着强抢来的民女,躲进内城歇息,等到天明再回来。
周光逊与上一位值夜的副将交接完后,顺着登城道下城。
突然间,他看见角楼飞檐下吊着几颗人头,还有鲜血滴落。
其中一颗人头的相貌看上去有些熟悉,借着城下篝火的光,周光逊仔细看看,大吃一惊,竟然是白天与他在城头交谈的那名军卒。
他记得,那军卒的母亲是华阴人,父亲在渡口拉纤。
“这是怎么回事?”周光逊叫来一名兵卒询问。
兵卒愤然道:“回周军使,这几个傍晚放饭时,因为不满粥食太稀,与粮官发生争吵,王将军知道后,说他们扰乱军心,砍了脑袋....”
周光逊猛地攥紧拳头,一股无名怒火冲上脑门。
周光逊盯紧那颗滴血人头,低沉地道:“你老实说,弟兄们吃的粥食,究竟如何?”
兵卒咬咬牙,壮着胆子道:“周军使,小人跟您说句实话,咱们吃的哪能叫粥呀,跟清水差不多,吃下去没两泡尿就没啦!大伙心里都有怨气,可没人敢说啊!他们倒是说了,呵呵,就被砍了脑袋,死得真他娘窝囊....跟着秦王连饭都吃不饱,咱们拼死拼活还有什么意思....”
兵卒垂头丧气,肚皮下传出一阵阵雷鸣声。
周光逊拍拍他的肩膀,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换岗了就回去歇着吧....”他只能苦涩地叹息道。
周光逊知道自己没有本事替弟兄们讨来粮食,他连王继勋都说服不了,更不可能见到李守贞。
那几颗滴血的人头让他胆寒,他知道再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他的脑袋也会挂上去,又或者死在战场上,落下个谋逆罪名,牵连老母....
想到老母,周光逊心头一紧,他朝内城楼看了看,那里灯火通明,隐隐还有曲乐声传出。
能坐在内城楼吃肉喝酒的,都是李守贞最亲信的大将。
守卫罗城的兵卒忍饥挨饿,为了一口粥食就掉脑袋。
内城里,秦王亲信大将、嫡系兵马,就能安坐城头喝酒吃肉?
秦王起事时说要造福关中百姓,让河中军的弟兄们个个享富贵。
可真到了生死关头,秦王心中亲疏远近的关系,比谁都算得明白。
“我周光逊自投河中军以来,在河东杀过契丹人,在潼关杀过朝廷兵马,数次血战从未退缩,自问对得起这些年在河中军领的粮饷,我....不欠李氏!”
周光逊深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心中做出了决定。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铁质令牌,那上面刻有他的姓名职位,这是他用命拼杀多年换来的。
他细细摩挲着令牌,惨淡一笑,随手扔进了臭水沟里,惊吓起几只啃食人骨的老鼠。
周光逊趁着无人注意,闪身钻进巷道,大踏步往西段城墙走去,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第一百二十五章 秀哥儿再献计
周光逊沿着城墙快步往西走。
他守卫罗城南门近三年,没有人比他对这一段城墙更熟悉。
西墙建有几间马棚,周光逊知道,马棚地下原有一条排涝沟,后来加固城墙地势抬高,排涝沟用不上,就用石板盖上。
排涝沟直通城外,半年前,李守贞加宽护城河,工匠用土将出口封住,河水刚好淹到封口下方。
这处地方几乎无人知道,周光逊也是从修建马棚的民夫口中无意得知。
马棚里有十几匹马,周光逊深夜到访惊吓到它们,几匹马儿不安地打着响嚏,周光逊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安抚。
黑暗中,周光逊在肮脏湿臭的稻草堆里仔细摸索,顾不得粪尿秽臭,寻找掩盖排涝沟的几块石板。
找了好一会,弄得满身污秽汗水淋漓,终于让他找到几处凸起,扒开草堆,露出几块不平整的石板。
周光逊大喜过望,拔出刀从缝隙里插进,用力撬起,费了一番工夫才将石板挪开。
阴湿的地沟里,几只耗子吱吱叫着惊慌逃走,一股腐臭气扑鼻而来。
排涝沟刚好能容一人趴下,周光逊俯身看看,乌漆墨黑不透一丝光。
他脱下皮甲解下佩刀扔进沟里,深吸几口气,跳下地沟,用力将石板挪动盖拢,然后趴下身,朝城外方向匍匐爬行。
狭窄的地沟两头被堵死,几乎不通风,潮湿闷热,刺鼻的腐臭令人作呕。
黑暗地沟里,周光逊只能听到自己浓重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声。
不知爬了多久,周光逊被一堵土墙拦住,他伸手摸摸,摸到凹凸不平的土石块。
有气孔缝隙,将些许新鲜空气送入,周光逊仿佛闻到了一丝丝水汽,那是城外护城河散发出的气息。
周光逊振奋精神,双掌抵住土墙,用力往外推,试了试,毫无反应,风干的土层还算坚固。
周光逊奋力在逼仄的地沟里调转身子,头脸被坑道两侧凸起的石块擦破,火辣辣疼。
他用双脚抵住土墙,用力蹬踏,“砰砰”声响自地下传出,马棚里的马受惊,不安地打着响嚏。
幸亏夜里马棚附近无人,大部分时候,也不会有巡逻的兵士靠近。
周光逊能感受到土墙在他的拼命蹬踏下出现松动,咬牙继续用力。
地沟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周光逊呼吸越发急促浓重,浑身被汗水浸湿。
终于,土墙垮塌,泥土块掉进护城河,发出噗通声响,在深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清凉的夜风将空气送入地沟,周光逊躺着长长舒口气,小心翼翼用脚将剩下的泥土块清理干净,而后双脚慢慢伸出通道口,身子一点点挪出。
出口下方三尺多高就是护城河水面,周光逊双脚没入水中,深吸口气噗一声整个人落入水里。
清凉的河水一泡,整个人精神大振,周光逊潜入水中往西边游,寻找不会被城头兵士发现的地方上岸。
自小在渭河边长大,周光逊水性不错,游到城墙拐角角楼背后才爬上岸。
他趴在岸边歇息了好一会,时刻注意角楼城头上的动静。
今夜月光稀薄,夜风袭人,守卫在城头的兵士很难看清城下动静。
周光逊站起身,猫着腰迅速朝官军营寨方向逃去。
朝廷大军在蒲州城外三面扎下营寨,又在各处道口设置关卡封锁,派出数十支骑军小队,轮换着昼夜不停地四处巡视,重重封锁将蒲州城围得水泄不通,想要只身逃走根本不可能。
周光逊整日在城头监视营寨动向,注意到一件事。
每一座营寨里的民夫,天黑以后都会被带出军寨,在不远处单独划设营地,扎下几座帐篷,供民夫居住。
那里的守备要松懈许多,只有几队巡兵驻守。
上千个民夫混杂居住,周光逊连日以来看在眼里,暗自嘲笑官军管理无序。
可是今夜,正是这种混乱无序给了他逃命的机会。
只要混入营地,混进上千民夫中间,任谁都发现不了。
躲藏几日,再找机会逃走,过朝邑渡过渭河返回华阴,接上老母远走他乡,从此后天高地阔,隐姓埋名度日。
周光逊双目有些湿热,回头往蒲州城方向远眺望去,黑夜下,巍峨耸立的城池像一尊匍匐的远古巨兽。
那是他流血流汗拼命多年的地方,这一去,只怕再也回不来。
周光逊飞速擦拭眼角,自嘲一笑,不远处篝火的光映照进他双瞳里,流露几分坚定之色。
他趴在灌丛里,一队巡兵从他身前数丈外走过。
营地燃着几堆篝火,十几顶军帐随意地扎在各处,显得散乱无序。
周光逊瞅准时机,弓腰飞速地跑进营地,钻进一座靠近边缘处的军帐。
帐子两头掀开透风,里面依然有些闷热,呼噜声此起彼伏,还充斥一股酸臭气。
不知道帐子里睡了多少民夫,周光逊趴在边角处不敢动弹,紧张地屏住呼吸,能听到自己的心扑通跳动。
躺了一会,没有任何异象,似乎根本无人察觉,军帐内混入一人。
周光逊彻底放下心来,官军安营扎寨声势浩大,将蒲州城死死围困,重重封锁看似严密,却留下了民夫营地这一防守漏洞,让他有机可趁。
周光逊已经想好,若明日有人问起,他就自称是来自华阴的民夫,他对华阴无比熟悉,绝对不会穿帮。
想好了打算,周光逊彻底松懈心神,一阵阵困倦乏意袭遍全身,很快便沉沉睡去。
周光逊不知道的是,从他靠近营地开始,一举一动就被远处暗哨看在眼里。
整片民夫营地看似守卫松懈,其实是内松外紧,外围布满暗哨,严密监视营地动静。
就算一只耗子跑过,也逃不过暗哨的眼睛。
确定有人混入军帐后,一名暗哨迅速返回营寨,将消息上报。
蒲州城南门外的营寨,正好由朱秀和李重进搭档坐镇。
朱秀在睡梦中被摇晃醒来,睁眼便瞧见李重进黑黢黢的大脸凑在跟前,一双铜铃眼亮得吓人。
“....大半夜不睡觉,你想作何?”朱秀警惕地拉了拉被褥捂住胸口。
李重进兴奋地道:“营寨外暗哨来报,方才有人混入民夫居住的帐子里!”
“哦?终于来了!”朱秀瞌睡瞬间清醒。
“就是不知,到底是不是你要等的那人!不管啦,先抓起来再说!”李重进急吼吼地拽起朱秀要走。
“急个屁!让人家小睡片刻再说!”朱秀挣脱开,打着哈欠,不急不慢地穿衣衫鞋袜。
“告诉潘美,让他把老人家请来。让你的人做好准备,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以免惹城内叛军怀疑。”朱秀想了想叮嘱道。
“我知道了,这就去,你倒是快些,别磨蹭!”李重进风风火火地跑下去传令。
半个时辰后,睡梦中的周光逊被一阵刺眼火光惊醒,猛地坐起身子。
一张黑脸带着几分奸笑出现在眼前,见他醒来,黑脸笑得很鬼祟:“你醒了....”谷
周光逊惊骇万分,拎起拳头猛地砸去,那黑脸侧头一歪躲过。
周光逊朝边上一滚躲开,下意识要去拔刀,往腰间一摸却是摸空。
“哐”一把刀扔在他身前,李重进森然冷笑:“想要刀?老子给你!”
周光逊愣了愣,迅速捡起拔出鞘,双手紧握横在胸前,满眼警惕地扫视周围环境。
这时他才瞧见,原本睡在帐子里的民夫早已不知去向,除却那黑脸将军,还有一个白衫少年坐在椅子上,拄着下巴打瞌睡。
帐子两头各站着几名军士举着火把,火焰在夜风下摇曳身姿。
周光逊迅速判定自身处境,寻找脱身的机会。
“别白费心思,等了你这么多天,既然来了,哪能让你轻易离开?”
李重进兴致勃勃地打量,朝他勾勾手指头:“来,打赢我,你就能走!”
周光逊大怒,低吼一声握刀逼近,用尽全力斜劈一刀。
李重进不躲不闪,腰间雁翎刀闪电般拔出,凶狠地挥刀迎上,咣啷一声,双刀相碰激起火星,周光逊的刀脱手掉落,李重进斜跨一步倚住身形,用肩膀狠狠撞击周光逊的胸口!
周光逊一声闷哼,倒退几步,身子一晃差点跌倒,勉强站稳。
李重进撇撇嘴:“差点意思。”
周光逊满面死灰,惨然大笑一声,扑上前想要捡起刀抹脖子,两名军士扑来将他死死摁住。
朱秀挥挥手,有军士收起刀,将周光逊松开。
“要杀便杀,无需羞辱我!”周光逊愤怒大吼。
朱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看你武艺不错,又能神不知鬼不觉逃出蒲州城,想来应该不是普通军卒?还有,你是怎么逃出城的?”
周光逊梗着脖子怒道:“问那么多作何,一刀杀了我便是!死之前,我想知道,你们究竟是如何发现我的?潜入营地时,我自问无人察觉!”
李重进嬉笑道:“蠢蛋,你真以为自己能随随便便潜入我军营重地?那是爷爷们故意放你进来的!这帐子里睡的,你当真以为是民夫?哈哈~那都是我天雄军将士假扮的,就是为了引你们这些蠢蛋上当!”
周光逊面色铁青,捏紧拳头,好一会,才一口气泄尽,黯然道:“既然被俘,我无话可说,给个痛快吧!”
李重进笑呵呵地点头:“倒算是条汉子。”
朱秀笑道:“要杀你何必等到现在?你逃出城,想必也不是为了求死,既然如此,不妨好好配合,兴许还能有机会活命。
再问你一次,叫什么名字?在叛军里担任何职?”
周光逊看看他,犹豫片刻,咬牙道:“我叫周光逊,王继勋麾下兵马使。”
朱秀和李重进相视惊喜,果然是此人!
朱秀倍感振奋,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后世,周光逊在围困几个月后,才在巨大的压力和焦虑之下,选择投降。
现在,朱秀通过一系列的手段干预,让既定事实提前发生,这又是一件经过他手发生改变的历史事件。
朱秀看着他,淡淡道:“你逃出城所为何事?是想暂时离开,还是想一去不返?”
周光逊低头默然。
朱秀淡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想逃回华阴,接上老母,然后远走他乡!你身上连兵器都没有,却带着一块十几两重的金铤,应该不会再想着回去为李守贞效命了吧?”
周光逊浑身一震,抬起头满脸不可思议:“你....你怎会知道?”
朱秀微笑不语,李重进偷偷瞥他一眼,暗暗警惕起来,心中告诫自己,这小子能掐会算,今后切忌不可招惹,太危险了!
朱秀淡然道:“此局专为你而设。”
“为....为我?”周光逊疑惑不已。
朱秀朝一名军士点头示意,那军士告退而去,很快,潘美搀扶着一名佝偻腰身的老妇步入帐中。
老妇衣着朴素,缀满补丁,双目患疾看不清,一只手朝前摸索,步履蹒跚还有些跛腿。
“大儿....大儿....是你吗?”老妇声音沙哑地低声呼唤着。
“娘?娘!”周光逊愣了好一会,似乎难以置信,老母竟然会出现在他眼前。
“是大儿的声音....是大儿....”周母听到日思夜想的声音,脚步蹒跚地往前迈出。
周光逊跪行几步,紧紧握住老母干枯的手,泪水纵横而出:“娘!”
周母惊喜得声音发颤,干枯手掌仔细摸索着周光逊的面庞,混浊泪水扑簌簌落下:“是为娘的大儿啊!~大半年了,听说外边打仗,死了不少人,娘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心里着急啊....”
周光逊紧紧抱住老母,强忍呜咽,肩头不住耸动。
“娘,他们可有伤到你?”周光逊急忙问道。
周母抹抹泪,摇头道:“没有,没有,几位官人待我老婆子客气得不得了。”
周光逊放下心来,满眼复杂地看看朱秀等人。
周母想到些什么,紧张问道:“大儿,娘听他们说,你做了反贼,为祸作乱,要造朝廷的反?儿啊,听娘一句劝,年年打仗,好不容易消停几年,你怎能又要造反作乱,祸害百姓?
当反贼是要杀头的,咱家在华阴的乡邻亲戚一个也逃不掉!儿啊,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呀!你还没娶妻生子,难道要让咱家绝了后?”
周母边说边哭,周光逊慌了手脚,通红眼睛低声劝慰。
朱秀笑道:“老人家莫哭,不必惊慌,你儿子已经投降官军,保住了性命,今后他也是官军,为朝廷效力!”
周母欣喜道:“投降好啊,好啊!大儿呀,你可要知道好歹,千万不能再干糊涂事!要本本分分为官府做事,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小官人,小官人?”周母伸手四处摸索,朱秀起身上前两步:“老人家,我在这里。”
周母一手抓住朱秀胳膊,一手紧紧握住周光逊的手:“大儿啊,这位小官人是做官的,他跟娘讲了许多道理,也答应娘,只要你投降,咱家就可以保住性命,还能给你一份差事,让你有口饭吃!快,跟娘跪下,向小官人叩头!”
周母拉着周光逊要跪下磕头,朱秀忙将她搀住,笑道:“老人家年事已高,无需多礼!您老放心,咱们说好的话,一定会作数的!老人家先去歇息,我来跟您儿子好好谈谈。”
“好...好...大儿啊,小官人是好人呀,你今后跟着他,一定要好生侍奉....”周母唠唠叨叨地念叨着。
周光逊既心酸又无奈,紧紧握住老母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
潘美扶刀站在朱秀身边,紧盯周光逊一举一动,心中暗笑,朱小子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周母一介乡下老妇,没什么见识,还不被他三言两语哄得晕头转向。
朱秀瞥了眼潘美,知道这厮肯定在心里贬损自己,没好气地道:“潘都头,还不快请老人家下去歇息?”
潘美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哼唧一声“是”,上前搀扶周母。
周光逊大急想要阻拦,李重进咣一声刀滑出鞘,恶狠狠地紧盯他。
朱秀淡淡道:“夜深了,送老人家下去歇息,后面的事,你来跟我谈!”
周光逊犹豫了下,松开手,勉强笑着在老母耳边轻声道:“娘,您去好好歇息,儿子跟他们还有事要说。”
“好...好...儿啊,不可再犯浑,一定要听小官人的话....”周母唠叨着嘱咐几句,潘美搀扶她缓步走出帐子。
朱秀笑吟吟地道:“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攻心之计,鱼儿上钩
帐中军士退下,只剩朱秀李重进和周光逊三人。
周光逊脸色阴沉,愤怒道:“你想用老母威胁我?卑鄙!”
李重进怒道:“放屁!别他娘的不识好歹!就算没有你,老子也能打进蒲州城!”
朱秀摆摆手,笑道:“不算威胁,只是让你看见我们的诚意,给你一个选择罢了。”
顿了下,朱秀摊摊手道:“好吧,我承认,其实你并没有选择,想要活命,光投降还不够,你必须为我们做事。”
周光逊咬牙道:“我不愿再为李守贞效命,也不想投降朝廷,只愿带老母远走他乡,找一处没有战火的清静地,往后就以种田为生!”
朱秀坐回椅子,嗤笑道:“天下未定,哪有什么清静地。你今日要降的,并不是朝廷,而是郭帅!”
周光逊皱眉道:“有何区别?”
“莫要多问,日后你便知。”
周光逊沉默一会,冷笑道:“若我不愿,你就将我和老母杀死?”
朱秀咂嘴道:“杀你就够了,老人家是无辜的,我自然会派人送她回华阴,还会留给她一笔钱养老。杀了你之后,我会告诉她,你已经投降朝廷,成为官军,可惜死在战场上。”
朱秀说的轻描淡写,周光逊听在耳朵里,却浑身生出寒意。
“你究竟是谁?”周光逊喝问道。
朱秀轻笑道:“我叫朱秀,郭帅麾下一个小小的从事而已。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的条件,就是郭帅答应你的。”
周光逊盯着他,还是不吭声。
他甚至有种错觉,从他心里生出逃离蒲州城的想法开始,就已经落入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大网里。
如果这一切都是眼前之人的手笔,那他的心思也太深太可怕了。
朱秀看看帐外星空,叹气道:“快些决定吧,天就快亮了。你这次逃出城本没有回去的打算,若是让城里的叛军发现你失踪,你也就失去利用的价值。到时候你能不能活命,可就不是我说了算。”
周光逊头脑里一阵天人交战,纠结了好一会,沉声道:“我投效之后,希望可以继续留在河中效力,不愿去别处。我母亲故土难舍,我想就近奉养。之前我在河中军担任一军兵马使,投降之后,我的职位不可降低!”
朱秀赞叹道:“华阴周大孝子,果然名不虚传!你的条件我暂且做主答应,但是还要看你之后的表现。”
周光逊冷哼道:“你们想让我返回蒲州城,作为内应,打开城门助大军破城?”
“聪明!”朱秀打了个不响的响指。
李重进嘴硬道:“郭帅仁慈,不愿将士白白牺牲性命,否则哪里用得着你!”
周光逊毫无畏惧之色地道:“你大可以试试!等到官军尸体填满护城河,或许你们就能打破蒲州城!”
李重进瞪眼恼火不已,却是无言以对。
朱秀瞪了这厮一眼,又道:“你准备怎么做?可能办到?”
周光逊思索片刻,说道:“王继勋镇守南门,手下有六名军使、副将,我便是其中之一。王继勋受不了夜里的吵闹声,每日天黑以后,都会返回内城歇息,我与六名军将轮换守城,等到我值守时,便是机会。”
朱秀点点头,又问道:“有多少人能追随你起事?”谷
周光逊想了想道:“我直率兵马一千一百多人,都是华阴、朝邑、蒲州城附近的本地人,因为李守贞克扣罗城守军口粮,军中怨言很大,人心不稳,一旦起事,我有把握策动最少七成的兵士随我一同行动!”
“太好了!”朱秀用力挥拳,李守贞自作孽不可活,这真是破城的天赐良机!
“李守贞军心已失,不妨再添一把火。这样,你回去以后,就暗中散播消息,说李守贞即将下令,抽调兵马组织突围,你手下兵将也在其中!
眼下局势,傻子都知道,突围必死无疑,绝不可能成功!如此一来,军心必定大乱,你再趁机起事,一定应者如云!罗城一乱,你打开城门放下吊桥,我大军掩杀入城!只要占据了罗城,李守贞父子死期将近!”
朱秀负手踱了两步,对周光逊面授机宜。
周光逊怔了怔,望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心里竟然生出些畏惧感。
他这一招,足以彻底激化罗城守军的怒火。
李重进大脑袋晃了晃,满脸遗憾:“唔...好办法,跟本大王想的差不多!唉~可惜又被你抢先一步说出口~”
朱秀翻翻白眼,懒得理会他,又道:“你应该有办法联络内城里的人。等回去后,你派人到内城,找城东一家掌柜姓毕的货栈,把你起事的准确时间告诉他们。”
周光逊惊讶道:“你有人手安插在内城?”
朱秀笑道:“照我说的做,其余用不着多管。从明晚开始,你每夜在城楼西侧烧三支火把,等到决定行动那晚,就将火把撤掉,我便在营寨准备。”
周光逊深吸口气,重重抱拳:“我明白了!”
朱秀拱手笑道:“祝周将军马到功成!”
周光逊点点头,看了眼天色:“我想再去看看老母。”
“可以,不过要快,天要亮了。”
周光逊没再说什么,深深看了眼朱秀,扭头离开军帐,有军士带他去探望周母。
李重进摩拳擦掌道:“我定要第一个冲进蒲州城!”
朱秀斜了他一眼,伸出手:“把雁翎刀换我。”
李重进炸毛似地跳开,紧紧捂住佩刀:“老子的!”
朱秀缩回手,冷笑道:“我何时说送你了?还回来,否则我让史大郎来跟你讨要!”
李重进咬咬牙,黑脸一垮,苦兮兮地哀求道:“好秀哥儿,咱们可是过命的兄弟,这把刀就送给哥哥吧!”
朱秀暗笑,故作犹豫地道:“送给你也不是不行,可是我有什么好处?”
李重进眼珠子转了转,拍胸脯道:“你我是兄弟,往后谁敢欺负你,只管跟哥哥说,哥哥替你出头!”
朱秀一拍巴掌:“这可是你说的!”
李重进傲然道:“我黑大王何时说话不作数过?今后你提哥哥的名号,保管你在开封都能横着走!”
“嘿嘿~~”朱秀搓搓手,一脸奸笑。
一把雁翎刀就收买了李重进,这买卖当真划算。
第一百二十七章 收降周光逊
过了会,潘美回来,朱秀问道:“走了?”
潘美坐在床板边沿,捶打双腿:“走啦,我看着他从西边角楼背后跳下护城河。”
朱秀道:“周母那里,你派人照顾好,衣食不可短缺。”
潘美不满地嘀咕道:“知道了。跟你来蒲州城是打仗的,没想到像个老妈子,尽干些伺候人的活!”
李重进大声嘲笑道:“就你这几手庄家把式,上阵杀敌还轮不到你!”
潘美大怒,握紧刀柄,若非顾及到身份差距太大,早就破口大骂了。
“闭嘴!”朱秀瞪了眼李重进,“你不是困了?先回去睡觉!”
“我不困~”李重进刚要反驳,朱秀伸手去抢他腰间的雁翎刀,李重进大叫一声急忙逃开,一阵风似的跑出营帐,“我先回营寨!你快些回来!”
朱秀摇摇头,这黑大王还真是个顽童心性。
把椅子搬到潘美旁边坐下,朱秀宽慰道:“李重进就是个纨绔性子,嘴巴臭,不过没什么坏心眼,你别放心上。”
潘美恼火道:“我算是知道赵大耳为什么厌烦这厮了。”
朱秀苦笑,李重进生性顽劣,二十八九的人了,还心性不定。
郭威帐下大将,哪个没跟李重进吵过架?
即便有柴荣看管,这黑狗熊三天两头与人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潘美解下佩刀扔一旁,颓然道:“我自知在武艺上,的确不如赵大耳和李重进,所以也未曾想过要争什么军功。你用我办事,我自当尽心竭力就是。”
朱秀笑了笑,认真地道:“收降周光逊,事关破城大计,而收降周光逊的关键就在于周母!老潘,我让你早早赶到华阴打探消息,又将周母护送而来,正是因为这些事除了你,再无别人能胜任。
单轮冲锋陷阵的本事,你或许不如赵匡胤和李重进,但这些需要花费心思、耐心的细致活,他们远不如你。你我相识数年,彼此相知,你向来心细如发,执行命令一丝不苟,这就是你的长处,也是别人所不及之处!”
潘美撇撇嘴:“照此说,寻访周母、护送她来此的活计,只有我能干?而且功劳不小?”
“功劳大滴很呐!”朱秀言之凿凿,“你想啊,赵大耳看似随和,但身为将门子弟,富贵出身,让他来照料周母,他能有这份耐性?
李重进,浑牛一头,又黑又凶,让他去接周母,老人家怕不得半路上被吓死!
周母若有闪失,周光逊如何肯降?
周光逊不降,如何助我大军破城?
不用巧计赚开城门,一味强攻,数万将士将埋骨于蒲州城下。
老潘啊,你仔细想想,你辛苦这一个多月的功劳有多大?救了多少人的性命?你简直就是功德无量,在世佛陀呀!”
潘美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大手一挥制止唾沫横飞的朱秀:“行啦!你小子嘴皮子利索,再说下去,只怕又要上你的当!”
朱秀嘿嘿笑着拍打他的肩膀:“瞧你说的,咱俩是老交情了,骗谁也不会骗你!”
潘美笑骂道:“少给老子灌迷魂汤!咱俩知根知底,谁也别糊弄谁!”
说笑了一阵,潘美心中些许不快也已消散,叹口气道:“希望符大娘子平安无事。”
“放心,有我手下人保护,大娘子一定能顺利脱困。”朱秀笑道。
潘美犹豫了下,低声道:“离开沧州时,柴帅原本想让我留下,我顾念符娘子的恩情,也担心刘承祐的报复,一直跟在符娘子身边。
这两日我想了许多,救出符娘子以后,符氏估计会让符娘子回兖州,我留在她身边已经没有意义,我欠符氏的恩情也算还清,往后,想为自己做些事情。”
朱秀笑道:“你想去天雄军?没问题,等过两日我找机会跟柴帅说。”
潘美沉吟了会,摇摇头:“天雄军树大招风,能人异士众多,我就不去凑热闹了。而且,你不是说,郭帅有意让柴帅调任永兴军节度使,暂时镇守长安防备蜀军?天雄军的帅位,说不定会由郭帅兼任。
开封、邺都高官大将太多,规矩也多,忒烦人。郭帅身为顾命大臣,此番携大胜之威回朝,功盖当世,受万人敬仰。可惜当今官家并非明主,毫无容人之量....郭帅固然风光,只怕今后在朝堂的日子,不好过呀....”
朱秀惊讶地看着他,潘美这家伙果然有一颗玲珑心。
他分析得一点没错,等到平定关中叛乱,郭威班师回朝,刘承祐就会让他兼任天雄军节度使。
以枢密使身份兼任藩镇军权,郭威又创下了历代以来从未有过的记录。
按照历史轨迹,郭威这一次兼领兵权可谓凶险万分,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严密监控下,稍有不慎就是满门倾覆的危险,也为之后震惊天下的兵变埋下祸根。
虽说朱秀的到来,让原有的历史轨迹发生许多变化,但总体来说大方向没有变。
受朱秀影响最大的彰义军,泾州、原州等地,并未过多地掺和到历史进程当中。
李守贞还是反了,郭大爷还是以枢密使挂帅的身份统领兵权,仗打了一年多,李守贞还是要败....
郭大爷回朝以后的事,朱秀就无力掺和了,只能依照历史走向来进行预估。
潘美可没有先知先觉的能力,他只是凭借已知的消息和自己的判断,得出此时不宜回开封,重回天雄军的结论。
这份政治上的敏锐嗅觉和远见卓识,让朱秀大呼佩服。
朱秀眨眨眼:“那你想去哪里?不会是....”
潘美搓搓手,觍着脸道:“跟你混,去泾州!”
朱秀笑道:“求之不得呀!”
潘美瞪大眼:“说好了,我要当虓虎营统领!”
“虓虎营统领现在由赵匡胤担任....”
潘美笑道:“你小子少打马虎眼,赵大耳不过图个新鲜,你不会以为,他会舍得离开天雄军,去彰义军听你号令?人家可是将门虎子,当然要留在开封、邺城,与一帮勋贵公卿子弟交往,岂会留在山高皇帝远的泾州?”
朱秀道:“若是柴帅移镇永兴军,赵匡胤必定跟随前往。不过你说得对,虓虎营还是应该有个正经统领。”
“嘿嘿,那不就是我?”潘美满脸兴奋。
“先说好,交情归交情,要是违反军令的话,我可不会手软!”朱秀摆起了彰义军当家人的架子,惹得潘美吹胡子瞪眼。
“还有一事,我这年纪也不小了,想尽快成个家,你帮我瞅瞅,两州之内,哪家闺女合适....”
潘美一脸难为情,扭扭捏捏地搓着手。
朱秀满脑门黑线,这厮也太得寸进尺了些,难道想让他连婚姻嫁娶这些事也一并包办了不成?
“滚蛋!自己张罗去~”朱秀喝骂一声,黑着脸朝帐子外走。
“诶~诶~等等!”潘美拎刀屁颠颠跟上。
第一百二十八章 谋定而后动
周光逊顺着地沟爬回马棚,取出衣甲佩刀穿戴好,掩盖上石板,铺好稻草恢复原状,检查无误才离开。
仰头看看天色,已是晨曦初露。
离开时,他可从没想过再回来。
周光逊苦笑,感觉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摆弄自己。
他脑海中浮现那位儒雅少年郎的音容笑貌,浑身有些发寒。
或许正像那少年郎说的一样,从他心里生出逃离蒲州城的想法开始,他的命就已经不由自己掌控。
那少年郎究竟是什么人?
自己与他明明没有见过面,却感觉他对自己非常了解?
世间难道真有未卜先知之人?
周光逊摇摇头,郭威麾下能人辈出,也该李守贞父子气数将尽。
这或许就是天意!
周光逊深吸口气,将脑中纷乱的思绪驱散,目光重新变得坚毅。
他大踏步朝着南门走去,开始思考计划如何展开。
第二日,趁着内城门打开,押粮官送粮食到罗城的机会,周光逊派遣亲信混入内城,找到城东一家掌柜姓毕的货栈,将消息带到。
当日下午,毕红玉将消息送到符金盏手中。
符金盏坐在卧房里,捏着一张轻飘飘的纸条,强自按捺心中激动,双手合十心里默诵平安。
老天终究还是慈悲的,冥冥中给她活命机会,让她不至于年纪轻轻,就要为李守贞父子陪葬。
纸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却事关她的生死,符金盏看了无数遍,将毕红玉传达的约定牢牢记住。
“小王爷~”屋外传来婢女声音。
符金盏一惊,急忙将纸条吞入口中,用力嚼碎咽下肚。
屋门被猛地推开,李崇训阴沉着脸走进屋。
一年以来,李崇训也算经历过大起大落。
李守贞在长安宣布反汉自立,封他为秦王世子,兵马大元帅,那时的他何等风光,放眼望去,关中之地尽在秦字王旗之下。
李崇训原本没有太大野心,只想着继承父亲留下的荣华富贵,安享太平而已。
可是起兵之初,关中传檄而定的大好局面,让他真正见识到权势的威力,头顶秦王世子的名号,着实威风了好些日子。
品尝到权力的滋味,李崇训渐渐迷恋其中,甚至与李守贞一样,妄想有朝一日,能够率领秦军出潼关,马踏洛阳与开封,掀翻刘汉朝廷,然后一统中原,在这王字头上再添一顶白帽子。
可惜李崇训的美梦破碎的很快,随着王景崇、赵思绾相继战败被杀,朝廷改派郭威出任统帅,蒲津关一夜间失手,潼关岌岌可危,秦国势力迅速萎缩至蒲州城一带。
现如今,更是连蒲州城都出不去。
李崇训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败的如此快?
他其实并不想跟李守贞逃亡蜀国,人离乡贱,更何况李氏这样的战败诸侯,去了蜀国无权无势,只能任人耻笑摆布罢了。
符金盏起身警惕地看着他,衣袖里藏着一把剪刀。
半年不见,李崇训老态了许多,还不到三十的年纪,头发竟然已经花白大半,脸上的皱纹也深刻了不少。
虽然依旧一身锦衣玉冠,可与一年多前丰神俊朗的贵公子形象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见到符金盏,李崇训也是一愣,缓和脸色苦笑道:“许久未见,夫人也清减了许多....”
符金盏冷冷地道:“你有何事?”
李崇训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叹道:“突然想起太久没来探视夫人,今日有空就来看看,夫人过得可好?”
符金盏隔着些距离坐下,淡然道:“还能活着,已算不错。”
李崇训苦涩道:“夫人难道不想知道,城外战况如何?”
符金盏摇头道:“郭枢密统兵,你们必败无疑。蒲州城高大坚固,难以攻克,围而不攻,待城中粮尽自绝,才是上上之策。”
李崇训咬咬牙,脸色有些难看:“夫人当真满心期盼我父子战败?”
符金盏冷声道:“你二人倒行逆施,阴谋叛乱,为天下人所不齿,为一己私利置关中百姓于水火,焉能不败?若让你父子得势,那才是苍天无眼....”
“够了!”李崇训勃然大怒,狠狠摔碎茶盏。
符金盏看着他,平静地道:“你我好歹也算夫妻一场,我被囚禁之时,也是你去向太师求情,才让我每日里有片刻自由。你并非野心勃勃之人,如今也只是受太师影响,才沦落至此。
听我一句劝,蒲州城迟早会破,不如你劝太师开城投降,请求朝廷宽恕罪过,我也会请符氏为你说情。千万不要再负隅顽抗,免得到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李崇训脸色铁青,低吼道:“已到如今地步,朝廷如何会放过我李氏?开城投降,无异于自寻死路!就算最后城破,只要突围杀出,逃往蜀国,便还有一线生机....”
符金盏轻叹口气,摇摇头闭嘴不言,望着眼前胡茬满布,满脸疯狂狞色的男人,双眸流露几分悲悯。
若非李守贞一意孤行,他父子二人何至于此?
若非李崇训太过懦弱,为父之命是从,又何至于此?
他二人的结局,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李崇训想到些什么,睁大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神情癫狂地道:“夫人是符氏嫡女,城外的郭威与你家也是世交,不如夫人即刻写信,请符氏在兖州起兵,再哄骗郭威拖延时日,等到符氏起兵,开封必然震动,到那时,蒲州城之围自然化解!
两家联手奋力一搏,不是没有机会!”
符金盏呼地站起身,眼眸里的怜悯之色被一片愤怒厌恶所取代,李崇训,已经无可救药了。
“只要夫人手书一封,魏国公为救你,一定会起兵的....”李崇训近乎于哀求地说道。
符金盏厉声道:“我就算死,也不会让符氏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你走吧,从此以后,你我再无夫妻名分!”
李崇训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满眼怨怒厉火,猛地尖声怒骂道:“贱人!你不肯救我李家,那就为李家陪葬!等到郭威破城之日,我定会亲手杀你,然后再自尽!你想与李家划清界限,活着离开蒲州城,绝无可能!你生是李家人,死也要做李家鬼!”
符金盏满面苍白,眼前的李崇训仿佛地狱恶鬼一般凶狞。
李崇训摔门而去,冲着屋外婢女和看守怒吼:“从今日起,不准这贱女人踏出门一步!给我看好她,若有半点闪失,你们全部人都得死!”
婢女和守卫们战战兢兢地下拜,李崇训愤怒而去。
屋中,符金盏望着屋门被锁上链锁,苦笑摇头。
她暗暗攥紧拳头,真正的生死关头已经到来,她一定要想办法逃出王府,否则城破之日,她必死无疑。
第一百二十九章 潘美的智慧
三日后,傍晚时分,周光逊趁着放饭的空当,将手下十几个心腹裨将、指挥使、都头聚拢到一块。
城楼下兵士们一窝一窝地聚在一块,周光逊这伙人围坐在一起毫不起眼。
这些人都是周光逊在战场上有过命交情的手下,追随他出生入死,绝对信得过。
周光逊找他们谈过话,都表态愿意追随他起事。
具体的行动细节,周光逊已经与他们反复商议过几次,今日进行最后一次确认,夜里就动手。
在周光逊的授意下,有关秦王将要抽调罗城守军,出城突围作战的消息,短时间内传遍各军,引发轩然大波。
各军将士议论纷纷,抵触情绪异常激烈。
谁都知道,这个节骨眼出城突围,必然是九死无生,绝无成功可能。
王继勋被李守贞叫进内城大骂一顿,责问他谣言从何处传出,王继勋哑口无言,回来后也将周光逊等部下叫来臭骂一通,责令他们马上追查谣言从何处传出。
王继勋胡乱从军中抓了几个犯军纪者,给他们扣上散播流言,动摇军心的罪名,亲手砍掉脑袋,众将士为之凛然,不敢议论此事。
流言虽然止住了,可惜军心已经无法挽回,士气也已低落到极点。
放饭时,周光逊指使部下与粮官发生争吵,还当众动手互殴,王继勋大怒之下要杀人立威,周光逊率人百般求情,王继勋才勉强答应饶其性命,但是要抽一百鞭子,以正军纪。
那部下被打得皮开肉绽,抬走时只剩半条命。
如此一来,周光逊麾下兵将更是人人气愤。
周光逊看在眼里,越发对朱秀感到敬畏佩服。
小施伎俩,就让城中守军自乱阵脚,彻底激发罗城兵士们的反抗情绪。
入夜之后,南门城楼西侧,已经连续点燃了好几夜的三支火把,没有再如约亮起。
城外,负责观测的军士立即将情况上报。
郭威亲自赶到南门营寨坐镇指挥。
军寨大帐内灯火通明,一众将帅甲胄着身,唯有朱秀和魏仁浦两个文士混迹其间,格外显眼。
郭威虎目精芒熠熠,环视众将,威严地道:“军情已至,破城之机,就在今夜!”
“请大帅下令!”众将精神抖擞,齐声领命。
“李重进、赵匡胤各率一千兵埋伏城外,但见城中火起,迅速杀向南门,无需等到吊桥放下,先抢建浮桥越过护城河,用巨木撞门,配合城中降兵尽快打开城门。”郭威下令道。
“得令!”两员大将跨步走出,躬身抱拳。
李重进忍不住嚷嚷道:“大帅,有我领兵足矣,让赵大耳去攻别处好了....”
郭威虎目一瞪,怒斥道:“闭嘴!军令既下,岂容你议论?再敢多言,脱下甲具,先打五十军棍!”
李重进缩缩脖子,忿忿地嘀咕:“我遵令就是了。”
赵匡胤嘴角划过讥笑,李重进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朱秀憋住笑,这黑大王还真是胆肥,竟敢在帅令下达之时讨价还价。
也算郭大帅对他疼爱有加了,换做别人,这五十军棍一定逃不过。
郭威头疼地瞪了眼他的好外甥,这家伙当真从未让他省心过。
“柴荣领天雄军在营寨等候,待到前军攻到城下,便出寨布阵,一旦打开城门,务必迅速率军入城,以最快速度控制罗城。
如果叛军抵抗激烈,可以暂缓进攻内城,只要夺下罗城,李守贞死期不远。”
柴荣鞠身领命:“谨遵帅令!”
郭威又道:“传令其他两座营寨,伺机而动,配合大军攻城。魏仁浦与朱秀随本帅观战,参赞军机!”
众人领命退下,只剩朱秀和魏仁浦留在郭威身边。
郭威起身走到帅案前,打量一眼朱秀笑道:“干得不错,此战若胜,你当记头功!”
朱秀忙谦虚道:“郭帅过誉了,将士们拼杀在前,郭帅坐镇指挥,在下不过是出了几个点子,岂敢贪功?”
郭威笑道:“招降周光逊乃是奇功一件,你小子用不着客气!”
朱秀心里偷乐,嘴上又道:“此计谋还多亏魏先生指点....”
魏仁浦捋须道:“计策是你出的,我不过是查漏补缺而已。”
郭威看看二人,忽地仰头大笑起来,髯须乱颤,笑得十分开怀。
“魏书生号称黑衣神算,依我看,你白衣朱小子也不差!今后若是在我麾下效命,一黑一白为我出谋划策,倒也有趣!”
朱秀和魏仁浦笑呵呵地拱拱手,郭威大笑着朝帐外走去。
二人起身跟上,魏仁浦忽地轻声道:“恭喜朱少郎,郭帅这是有意让你留下,随他回开封听用。”
朱秀小声道:“多谢郭帅美意,也多谢魏先生提点。只是在下年轻识浅,而且泾州还有一堆琐事等着我回去处理,史节帅待我恩情深重,彰义军又在变革的关键时期,绝不忍在此时离他而去....”
魏仁浦意外地看他一眼,郭威亲自表露招揽之意,这是开封多少俊彦梦寐以求之事,本以为朱秀会欣喜若狂地答应,没想到他竟然委婉地拒绝了。
“泾州毕竟偏远,你一身才华恐怕没有多少施展之处。开封乃天下中心,帝都王气所在,难道你不想去一展胸中锦绣,教世人皆知你朱秀之名?”魏仁浦笑着问道。
朱秀眨眨眼不为所动,故作遗憾似地道:“时机未到,还请魏先生莫怪。”
魏仁浦皱了下眉头,捋捋须,似乎猜到朱秀不愿此时去开封的原因。
“明哲保身固然可以保全一时,但大争之世,但凡胸有抱负之人,又何惧一死?”魏仁浦继续鼓惑道。
朱秀摇头似拨浪鼓,嬉笑道:“魏先生见谅,跟荣华富贵比起来,我还是觉得小命比较重要。”
“唉~~”魏仁浦摇头叹气一脸惋惜。
“请魏先生放心,待在下打理好泾州事务,一定会前往开封,投效郭大帅!”朱秀拱拱手认真地道。
“此话当真?”魏仁浦停住脚步,凝目看着他。
朱秀肃穆道:“遍观当世豪杰,只有郭帅才是真英雄伟丈夫!能为郭帅效命,在下毕生之幸!”
魏仁浦笑了起来:“你放心,这些话我会原封不动转达郭帅!我们,在开封等你!”
“一言为定!”朱秀扬眉一笑。
第一百三十章 夫妻决裂
丑正时,凌晨两点左右,罗城南门堆放军械的库房突然升起滚滚浓烟,毫无预兆地燃起大火。
火势蔓延极快,眨眼间就将大半座库房吞没。
仓库里不仅堆放大批盔甲兵器,还有守城所用的猛火油,遇着明火点燃之后,烧毁盛放木桶,四溢流出,烈火烹油之下,火势愈发肆虐。
看守库房的兵士还想冲进仓库里救火,刚冲进去没几步,整个人就被火焰吞噬。
房梁烧断倒塌,大块大块的瓦檐掉落,砖墙烧得火红滚烫,灼灼的热浪能将人烤熟。
“哐哐哐~”刺耳的铜锣敲响,看守兵士们四散奔逃,大声呼喊:“走水啦!走水啦!”
换防下去歇息的两名副将被惊醒,惊慌失措地爬起身,连盔甲也顾不上穿,一边组织人手救火,一边派人去内城禀报王继勋。
忽地,咚咚咚的战鼓声敲响,南门附近传来喊杀声,数百名胳膊裹缠白布的军士杀向南门,与当夜值守的城门守军发生火并。
内城门打开,王继勋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盔甲,兜鍪歪歪斜斜的戴着,手持铁鞭,正跨马从城门洞奔出。
南门附近到处失火,喊杀声震天,战鼓声不绝。
王继勋惊得差点从马鞍子上滑下,暴跳如雷:“怎么回事?”
“报~左军兵马使周光逊反啦!正在率军冲击南门!常沂、孙晃二将被周光逊所杀!周光逊号召诸军投降朝廷,诛杀秦王,已有...已有好几个指挥的兵士响应!”
“什么?!混账!”
王继勋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好个周光逊,老子一定要亲手砸碎你的脑袋!传令全军,胆敢追随周光逊者,格杀勿论!”
王继勋拍马朝南门冲去,身后内城大门缓缓合拢。
偌大个罗城乱作一团,救火的救火,厮杀的厮杀,有的甚至以为官军杀进城,黑夜里难辨敌友,为保活命只能自相残杀。
城外,早已等候多时的李重进、赵匡胤各率一军冲到护城河边,各自携带几艘舟楫,扛着木板。
一声令下,军士们将舟楫推下护城河,十几名水性好的赤膊汉子跳入河中,将舟楫首尾相接一直排到河对岸,然后将木板铺设在舟楫上,楔入钉子固定。
水里的军士要负责舟楫不会偏移,作为浮桥的支撑。
“快!”李重进眼见不远处,赵匡胤的人已经抢先一步踏上护城河对岸,急得大吼。
待他这边的浮桥搭建好,李重进一马当先往对岸冲。
护城河大概有四艘舟楫相连那么宽,又是环绕在罗城外的一条死水,水面平静,波动不大,舟楫保持的较为平稳。
“上巨木!”两根二十人合抱才抬得动的巨木运送到城下,李重进和赵匡胤当先打头,双手环抱巨木顶端,相互怒视一眼,齐声怒吼:“撞!”
两根巨木轮番撞击城门,轰轰闷响声传出,城门两侧的门轴闸槽震得扑簌簌落下灰土。
城头稀稀拉拉的射下些箭矢,城内混战,根本组织不起有效防守。
柴荣率军列阵,命令弓手掩护冲城部队,将城头之上,敢露头的叛军全数射杀。
柴荣骑跨战马,手扶佩刀,一身黑漆山文甲,蛮狮兜鍪下的面容冷峻严肃。
他转头看了眼依旧吊在半空的吊桥,没有丝毫落下的迹象。
看来城内的突袭计划并不太顺利,周光逊没能第一时间抢夺城门控制权,将吊桥放下。
南门内,厮杀异常惨烈,起事部队拼命想打开城门,放官军入城。
叛军则拼死抵抗,都知道一旦城门打开,官军入城,局势将再无转圜可能。
王继勋的到来,让浮动的军心稍微稳定了些,震慑许多想要趁机起事的兵将,周光逊一方压力大增。
王继勋手持铁鞭跃马冲入敌军中,抡起铁鞭猛砸,一铁鞭就能将一名戴盔帽的军士脑袋砸烂。
杀得兴起,王继勋纵声狂笑,铁鞭沾满红白之物,四周躺倒一片脑袋破碎的尸体。
周光逊眼看城门久攻不下,心中焦急不已,转念一想,率领人手冲上登城道,先去抢夺控制吊桥的轮轴。
王继勋在城下杀得狂性大发,经部下提醒,才猛然间察觉,周光逊已经冲上城楼。
眼看周光逊杀翻城头守卫,开始转动转轮,铁索咔咔响,吊桥缓缓降下。
“贼子!”王继勋惊怒大骂,取过弓箭张弓搭箭瞄准城头,“嗖”地放出一箭。
一声闷哼,利箭直透周光逊肩背。
一口血吐出,周光逊双腿一软,强自硬撑,满嘴血红地大吼:“放吊桥!”
十几名军士将转轮围拢,奋力转动,用身躯阻拦城下射来的箭矢。
越来越多的叛军冲上城头,围绕转轮争夺再度爆发血战。
终于,吊桥重重落地,柴荣拔刀厉喝:“撞车冲城!”
一辆沉重撞车在数十名军士的推动下驶过吊桥,加速朝城门撞去。
城门在先前两根巨木的轮番撞击下,已是摇摇欲坠,撞车冲过几次后,轰隆一声,巨大的城门垮塌在门洞里,压死不少叛军。
“杀!”李重进拔出雁翎刀,第一个冲进门洞,与叛军展开厮杀。
赵匡胤不甘落后,率军紧跟,大军潮水般入城。
远处营寨望楼之上,郭威重重一拳砸在栏杆,终于攻破城门!
距离彻底剿灭李守贞,又更进一步。
“恭请大帅入城!”朱秀拱拱手。
郭威哈哈大笑,大手一挥:“入城!”
罗城内,李重进和赵匡胤率军杀入,局势瞬间调转,王继勋率领叛军节节败退。
“将军快快退入内城吧!朝廷大军已经攻进罗城,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部将苦苦哀劝,王继勋满身血污,万分不甘心就这样丢失罗城,叛徒周光逊也还未亲手斩杀。
纵然不甘心,王继勋也知道大势不可挽回,刚要下令退回内城,一名黑甲大将倒提一杆铁枪,单人独骑冲来,嚣张地大声嚷嚷:
“哪个是龟儿子王继勋?赶快过来受死!”
大将正是李重进,黑脸沾了些黑灰,愈发黑如锅底,就像从煤窑里刚爬出来。
王继勋怒不可遏,纵横河中多年,还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骂阵。
李重进扫视众敌将,枪头一指大喝道:“都他娘的是哑巴不成?王继勋号称王三铁,爷爷倒想尝尝他的鞭子有多铁!若是不敢应战,往后就改叫王三软算逑!软鞭子、软骨头的无胆鼠辈!”
王继勋一口老血差点气得喷出,目眦欲裂:“贼厮休要猖狂,王三铁在此!”
当即,王继勋不顾众部下阻拦,拍马飞奔而出,朝李重进杀去。
李重进狂笑一声,双腿猛夹马腹,人马如离弦之箭,长枪在手气贯长虹!
铁鞭、铁枪交击暴音听得观战之人胆战心惊,王继勋满面震惊,大骇道:“你是何人?”
李重进大笑:“我乃郭帅麾下,神勇骁将李重进是也!”
说罢,跃马持枪压着王继勋一顿疾风骤雨般的狂攻!
二人交手之时,郭威和朱秀、魏仁浦也刚好入城,听到李重进嚣张的吼叫声,郭威大笑不止,朱秀却是忍不住翻白眼。
哪有将军给自己起诨号的,还自称神勇骁将,真是中二得不行!
潘美搀扶着周光逊拜倒在郭威马前。
“降将周光逊,拜见郭帅!”周光逊左肩窝处汩汩冒血,面色发白,咬紧牙关。
郭威沉声道:“你做的不错,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多谢郭帅!”周光逊感激拜倒,还不忘朝朱秀躬身抱拳,朱秀微笑颔首。
潘美收拢周光逊麾下起事降卒,先行返回营寨。
郭威看了眼朱秀笑道:“此人不错,可堪一用。”
朱秀道:“周光逊侍母孝顺,并非奸恶之徒,跟随李守贞作乱,也只是出于追随旧主之意。他今日受了郭帅活命恩德,一定会感念在心,等平定河中后,不如让他继续驻守蒲州城。有此人在,这处黄河重镇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郭帅。”
魏仁浦捋须笑眯眯地道:“朱少郎所言甚是。”
郭威指着他笑骂道:“好个滑头小子!”
朱秀拱拱手嘿嘿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蒲州城乃是关中与河东、河南三地交通往来的要道,控扼天下咽喉,乃是一处至关重要的军事、经济、政治重镇。
在蒲州城留下可靠的人手,稍微懂得天下藩镇布局的人都知道有多么重要。
就算郭威内心坦荡,没有半点称兵作乱的打算,但留下一枚暗棋也是很有必要的,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
周光逊作为降将,与郭威的牵扯并不算多,朝廷应该不会将他视作郭党派系。
相反,周光逊的起事直接帮助朝廷大军攻占蒲州罗城,朝廷定会格外嘉奖,以示表彰。
这些意思,朱秀不用说得太清楚,三人心里都明白。
李重进和王继勋的武斗已过一百余回合,李重进越战越勇,王继勋则是彻底处于下风。
王继勋汗水淋漓,双腿有些发软,甚至都夹不住马腹,踩不稳马镫。
王继勋心里大呼后悔,上半夜在两个妇人身上操劳卖力,下半夜刚要入睡,就收到罗城急报,只得提上袴子往外冲。
没想到遇上一个黑壮如熊的猛汉,打得他实在没脾气。
“咻咻~”几支暗箭从旁边射出,李重进大怒,舞枪打落。
“王将军快走!”放冷箭的部下疾呼提醒。
王继勋气喘吁吁,不敢恋战,拔转马头朝内城门逃去。
“留下脑袋再走!”李重进大吼,催马紧追。
内城门狭开一条缝,想要放王继勋和他的部将入城,李守贞父子也出现在城楼之上。
柴荣身边,赵匡胤不紧不慢地张弓搭箭,挽弓如满月,双目眯成一条缝,冷冷紧盯,手指一松,弓弦嗡嗡振动,一支羽箭如电光般射出!
羽箭射中王继勋马匹的后腿,战马嘶鸣一声摔倒在地,王继勋惨叫着被掀翻,在地上连滚几圈。
等他站起身,身后传来一声大吼,李重进杀到,长枪一扫,一颗硕大的头颅飞起,断颈喷血如柱!
“哈哈哈~”李重进大笑,挑着王继勋的人头朝城头张扬炫耀。
城楼上,李守贞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李崇训仓惶地朝城下大吼:“快关城门!”
内城门守兵慌张闭门,用沉重的横木将城门锁死。
郭威率领众将士来到城下,郭威扬起马鞭大声道:“李守贞,莫要再做无谓之举,快快开城投降,随本帅进京,向官家请罪!”
李守贞挣脱开旁人的搀扶,撑着墙垛凄然大笑:“郭威,我若投降,你能保我一家活命否?”
郭威摇头道:“如何处置你,全凭官家做主,本帅无权决定。”
李守贞凄凉道:“多说无益,我誓死不降!郭威,你我皆知,这天下乱世还远未到结束之时,刘承祐不过一黄口孺子,有何能耐坐领江山?先帝崩殂,岂不说明天命不在汉统?如此大好时机,正是英雄问鼎之时!你今日说我谋逆,他日,你也必定会与我走上同样的路!哈哈哈~~”
李守贞癫狂大笑,状若疯魔。
郭威冷冷望着他,深沉的目光里透出几分讥诮和怜悯。
魏仁浦凝望城楼,低声道:“郭帅不要再与他争辩,这些话今后定会传入朝廷,说不定会带来麻烦。”
朱秀判断一下内城楼高度,大概只有四丈高,由一半夯土一半条石混筑而成。
朱秀阴险一笑,朝身后招招手,几名虓虎营军士抱着一个泥封的木盒子跑来。
“大郎,待会你这样....”朱秀勾着史向文的脖子,在他耳边嘀嘀咕咕。
史向文咧开大嘴,笑的很开心。
“郭帅,我送他父子一件礼物,算是回敬他刚才一番话。”朱秀诡笑道。
郭威柴荣都朝他看来,只见朱秀拿一支火把,史向文从木盒子里取出一个黑黢黢的圆肚形铁罐,点燃口上的一根导火线。
呲呲的火线被点燃,快速朝着铁罐口燃烧,史向文捧在手里憨憨傻笑,好像捧着个好玩的宝贝。
赵匡胤脸都吓白了,急切大吼:“郭帅柴帅小心,此物就是震天雷!”
“哦?”郭威惊讶,没有一点害怕,反倒是想要凑上前仔细观察,柴荣也一脸新奇。
“瞅着比黑火雷还小些,却是铁罐铸的....”魏仁浦捻须摇头晃脑,对外形做出评价。
赵匡胤张开双臂,将他二人死死拦住,朝朱秀怒吼:“还不快扔?”
朱秀紧盯火线,一挥拳头:“扔!”
史向文抡起胳膊,将近十斤重的铁罐抛上城头。
城楼上,李守贞父子和一众叛将,眼睁睁看着一个黑黢黢的铁罐抛上城头,落在地上滚到墙边。
一众人面面相觑,李守贞刚要派人上前查探,只听一声巨响,那铁罐炸裂开!
第一百三十一章 请在开封等我
“轰~”
惊天动地的响声自内城楼上传出,震动四方!
距离爆炸点最近的几个叛军,两个被炸飞从城头坠落,还有几个被崩碎的铁片、塞满铁罐的瓦石炸的血肉模糊,当场毙命!
城头响起一片哀嚎声,李守贞父子被几个心腹卫士死死压在身下,周围人或多或少都被弹片崩到。
咔嚓嚓~城楼东侧的梁柱被炸裂,檐角朝一侧倾斜,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城下马匹受惊,“唏律律”地叫唤着往后退,差点不受控制地脱缰而去!
郭威、柴荣身旁战马扬蹄嘶鸣,帐前亲兵死死拽紧缰绳。
朱秀很清楚的看见,郭威伟岸的身子哆嗦了下,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满脸痴怔地望着城头。
柴荣紧握刀柄,激动地满脸涨红,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当真....震天动地....黑火雷的威力与之相比....不值一提!”
魏仁浦吓得一哆嗦,揪下一把胡须,顾不得心疼,下意识地双手护住头脸。
直到动静消停,身旁传来朱秀吭哧吭哧地偷笑声,魏仁浦才胆战心惊地一点点松开手,心有余悸地四处看看,眼神还有些发懵,没回过神。
李重进最为夸张,吓得直接从马鞍子上滚落,扔掉铁枪趴在马肚子下,两手紧紧抱住脑袋。
身为爆破组首席爆破手的赵匡胤,虽说不是第一次见识震天雷的威力,但那九霄落雷似的响动还是让他心惊。
赵匡胤咬牙低喝:“震天雷如此可怕的火器,岂能被你当作玩具一般随意使用?”
朱秀讪笑道:“今日破城,我想弄出些动静,以示庆贺!赵大哥不必心疼,就当作放了一个大炮仗!没炸死李守贞父子,吓唬吓唬他们也是好的!谁让那厮敢在郭帅面前大放厥词!”
史向文兴奋地拍手掌:“朱秀,我还要放大炮仗!”
郭威柴荣等人皆是色变,朱秀急忙安抚道:“只剩一个了,咱们找机会再放,可不能浪费!”
“噢~”史向文有些无趣地晃晃大脑袋。
赵匡胤唉声叹气,震天雷本就难以制造,在他看来那可是无比宝贵的神兵利器,一定要用在紧要关头,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
哪能像朱秀,随随便便当作炮仗扔出去?
除了炸死几个叛军,炸毁城楼,吓得李守贞父子抱头鼠窜,根本起不到实质性作用。
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朱秀蹲下身,拍拍李重进笑道:“起来了,你就不怕这马儿待会尿你一脸?”
李重进老脸一红,忙不迭爬起身,咽咽唾沫凑近:“那玩意儿就是震天雷?你弄出来的?”
朱秀拍拍巴掌,傲然道:“全天下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乖乖~”李重进一双牛眼瞪大如铜铃,“要是有成千上万个,打仗的时候往敌军阵地一扔,不就完事了?这仗还用打?”
朱秀撇嘴道:“你当制作震天雷就像史大郎搓泥球,搓圆捏扁就有了?我忙活几个月,就捣鼓出那么几个....”
蹲在一旁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的史向文朝朱秀投去幽怨眼神,朱秀赶紧报以和善微笑以作安慰。
李重进松口气,抚着胸口嘀咕:“那还好,这玩意太可怕,往身边一扔,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你今后要弄出来,别忘了给我留几个....”
“再说吧!”朱秀略显嘚瑟。
城楼上,李守贞父子在众将簇拥下仓惶逃离,匆匆下城。
叛军弓手摆开阵势,朝城下放箭。
“传令全军,封锁内城,不用着急攻城,先清理罗城再说!”
郭威跨上马,率领将士们退出内城叛军弓箭范围,先将罗城彻底掌控住。
李重进挑起王继勋的人头,追上前嚷嚷道:“大帅,末将斩杀叛军大将王继勋,这功劳可得给我记上!”
郭威大笑道:“赵匡胤一箭将其射下马,你才能追上将其斩杀,这份功劳理应由你二人平分。”
李重进急了:“我与王继勋力战上百回合,他敌不过我,才落荒而逃的!就算赵大耳不放箭,我也能追上宰了他!”
赵匡胤抱拳道:“卑职只是射中王继勋的战马,并未伤到他,不该领功!”
郭威看他一眼,笑了笑,哪能不知道,赵匡胤明明可以一箭将王继勋射杀,只射马不射人,就是不愿与李重进争功,惹出事端。
此人顾大局识大体,进退有据,的确是个人才。
郭威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纵马朝前奔去,魏仁浦满是欣赏地看了眼赵匡胤,也紧随而去。
李重进忿忿不平,怒瞪赵匡胤,咬牙道:“赵大耳,用得着你多管闲事?”
赵匡胤淡淡一笑,没有与他争辩。
柴荣训斥道:“你闭嘴!大帅心中自有评判,该是你的,绝不会克扣。”
“嘿嘿~”李重进讪笑道:“仗快打完了,我还不是想着,多挣些功劳,回去后好跟舅舅讨要一个正经官职做做。表兄,到时候你可得帮我多多美言才是。”
“你呀~”柴荣哭笑不得,摇摇头,一抽马鞭子,紧追郭威而去,赵匡胤紧跟在后。
“兄弟,你瞧瞧这个赵大耳,奸猾着呢,自从来到河西大寨,一直紧紧跟在郭帅柴帅身边,围着他们团团转,像个跟屁虫一样!”
李重进又开始对朱秀一顿吐槽,满脸不屑。
朱秀笑道:“不围着两位帅爷转,难道要围着你黑大王转?”
李重进哼唧道:“我还不乐意呢!要是围着我,一脚踢开!”
“走啦,你黑大王又不是什么绝世美人,鬼才乐意围着你!”朱秀拍拍灰驴子的屁股,溜溜达达地往前跑。
李重进跟在后面叨咕不停:“赵大耳这家伙心思深,往后你小心别被他骗了....”
~~~
郭威下令罗城叛军降者不杀,又让李重进将王继勋的脑袋四处展示,叛军军心瓦解得很快,万余叛军群龙无首,选择投降。
柴荣全面接手罗城,安抚滞留下的百姓,收治伤兵,清理被大火焚烧的库房,罗城迅速安定下来。
降卒交由白文珂李蒨等将带下去,清点人数重新核定军籍,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依然会归属河中军旗下。
郭威将中军大帐搬进罗城,召集各营寨将领商讨军务,再让文书写捷报送往开封。
正经的帐前军事会议,朱秀、李重进、赵匡胤几人还没有资格参加,围坐在篝火旁闲聊。
直到傍晚,天色将黑,各军将领散去,朱秀三人才被叫进大帐。谷
郭威啃着一张烙饼,伏案研究着罗城城防图,与柴荣议论着什么。
朱秀三人刚入帐,施礼过后,郭威招招手道:“你们也都来瞧瞧,这内城又该如何攻破?”
朱秀看了几眼城防图,笑道:“今日城下我仔细观察过,内城城墙不比罗城高大坚固,即便强攻也能打下。”
柴荣道:“郭帅的意思,能否想出办法,尽量降低伤亡。”
郭威啃完一张饼,灌几口凉水,抹抹嘴道:“本帅与众将初步商讨之意,先佯攻内城东西二面,再派遣一军绕后袭击子城,最后真正重点进攻的地方,就放在今日的南门!”
朱秀想了想笑道:“先分散敌军注意力,使之成为惊弓之鸟,分不清我军究竟主攻何处,再出其不意猛攻南门,此计可行!”
郭威咳嗽几声,隐晦地朝魏仁浦使眼色,魏仁浦笑道:“郭帅想挑选一批勇健之士,于黎明时分,借助钩索飞爪攀爬入城,抢占南门,故技重施接应大军入城。”
朱秀赞同道:“以内城墙的高度,身手矫健者完全可以爬上去,我看可行。”
柴荣走到朱秀跟前,笑道:“是这样的,听闻这次随你同行的五百虓虎营健儿,皆是军中百里挑一的勇士,不如就委托你的虓虎营担此重任....”
朱秀怔了怔,看看柴荣,又看看魏仁浦,恍然明悟。
原来这些家伙把注意打到虓虎营头上,难怪说话吞吞吐吐。
朱秀朝赵匡胤望去,这厮竟然仰头望着大帐顶,一副别看我,我啥都不知道的架势。
不用猜,肯定是赵匡胤向柴荣透露了有关虓虎营的消息。
郭威摆摆手,虎着脸道:“罢了,要是为难就算啦!本帅重新挑选人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朱秀岂敢拒绝,拱手道:“虓虎营愿执行此次任务!”
摊派任务是假,郭威和柴荣分明是想试探虓虎营的虚实。
既然如此,不妨大大方方展露出来,让他们见识见识彰义军独有的特种训练法。
虽说只是一套军事体育训练和特种科目编练相结合的综合特训法,但受益于后世先进的指导思想,对于体能、智力、技巧等进行针对性训练,使军士素质得到全方位提高。
经过大半年训练,朱秀对虓虎营战士的单兵素质非常有信心,绝对不输于郭威麾下望云都。
“都”是军事编制单位,根据职能不同人数不等。
从梁太祖朱温开始,历代诸侯都喜欢挑选精锐甲士,组成一支战力强悍的亲军队伍。
朱温担任宣武节度使时建有“落雁都”,骑兵“踏白都”,称帝后建立御前亲军“厅子都”。
天雄军的前身,雄踞河北一百四十余年的魏博镇,最后的牌面人物杨师厚建立“银枪效节度”。
南吴太祖杨行密建“黑云都”,仗之横行淮南。
李克用麾下“鸦儿军”,唐明宗李嗣源御前“横冲都”。
郭威从独自领军开始,就对前代这些闻名遐迩的天下强军心向往之,仿照着筹建了一支“望云都”。
多年来,望云都人数不过千人,如今大多散布在天雄军中,成为绝大多数中下级军官的来源。
郭威身边百余名亲兵,司徒府里的护卫,都是望云都出身的勇士。
以时代标准来看,已经算是步兵里绝对的佼佼者。
不过这些人的本事大多是从战场上磨砺出来的,要论杀人格斗悍不畏死,虓虎营的战士逊色不少。
但要论综合军事素养,缺乏针对性训练的望云都,应该不如虓虎营。
郭威见朱秀答应派虓虎营执行夺门任务,和柴荣交换眼神,小心思得逞似的捋须大笑。
朱秀不禁莞尔,要说李重进的心性,还真有几分随郭大爷,都有几分顽童心态。
明明是郭大爷自己对虓虎营感兴趣,想一探究竟,却不开口直说,授意柴荣和魏仁浦,拐弯抹角地来试探他。
郭威兴致勃勃地道:“我倒要看看,你彰义军的虓虎营究竟有何名堂!”
朱秀笑道:“若论武艺骁勇,只怕比不过大帅麾下望云都。虓虎营的训练重点和作战目标,也从来不在个人技艺上。”
郭威轻抚髯须,疑惑道:“不讲求个人技艺,那你这虓虎营又为何而设?”
朱秀解释道:“虓虎营注重培养战士全方位的军事素质,重点在团队配合与特种作战,力求在特殊环境下,以非常规军事手段达到目的....”
郭威被唬得一愣一愣,不是完全明白,但不妨碍听起来觉得很厉害。
“唔....行吧,你让麾下将士好好准备,需要如何配合,尽管开口,柴荣领天雄军从旁辅助,一定要确保一击成功,不要再给李守贞拖延的机会!”
郭威干咳一声,对柴荣吩咐道。
“末将谨遵帅令!”柴荣领命。
“必不负大帅重托!”朱秀鞠身揖礼。
赵匡胤站在旁边,有些心虚似的朝柴荣身后躲闪,时而低头看地,时而仰头望着大帐顶,就是不敢跟朱秀正面眼神交汇。
朱秀却是故意往他身边靠拢,压低声道:“是赵大哥把我和虓虎营卖给大帅和柴帅的?”
赵匡胤见躲不过,硬着头皮尴尬低笑道:“贤弟说的哪里话?未得贤弟允许,愚兄万不敢透露虓虎营种种机密!只是虓虎营皆是精锐勇健,实在太过耀眼,柴帅看在眼里,向愚兄询问了几句....”
“几句?”朱秀斜着眼,明显不信。
赵匡胤急了,信誓旦旦地道:“当真只有几句!你那特种训练法,连我也未曾见过,我只是将在营中参加过的特训过程简单描述了些给柴帅听....”
朱秀见他神情诚恳,咧嘴笑道:“赵大哥莫慌,小弟跟你开玩笑呢!我用虓虎营试验新式练兵法,本就打算以后献给柴帅,在天雄军中推广。此次经过实战检验,想来郭帅和柴帅会对此法感兴趣。”
赵匡胤松口气,忙道:“贤弟不责怪愚兄便好。”
“怎么会!”朱秀一脸浑不在意,心里却是暗暗嘀咕。
赵匡胤在泾州见识了不少新鲜玩意,也让他很感兴趣,但他的心思和志向还是一直留在天雄军,留在柴荣身边。
正如潘美所说,赵大是个精明人,不论自己和彰义军对他多好,再怎么委以重任,也留不下他的心。
郭威、柴荣、开封才是他围绕的目标,奋斗的核心,更是他仕途上升的台阶和通道。
不过特种训练法是朱秀所创,赵大想借花献佛却不打招呼,还是让他心里有些不爽。
好在当初只是让赵大跟随虓虎营一起训练,没有让他通盘知晓训练手册内容,否则这家伙说不定转头就献给郭威和柴荣,平白分走一半功劳。
同在郭大爷麾下,既是袍泽也是竞争对手,赵大心高气傲,自然不乐意自己被比下去。
朱秀暗暗摇头,看来往后,他和赵大同朝为官,这种亲密之中又暗藏争锋的关系,将会持续很长时间....
第一百三十二章 蒲州城破
定下进攻内城的方案后,郭威又笑道:“对了,你那震天雷....当真只剩一个?”
朱秀老老实实地道:“此行带到河中的,的确只剩一个。”
“唔....”郭威神色犹豫,有些话似乎不好得说出口,毕竟跟一个晚辈讨要东西,面子上有些抹不开。
“若是大帅需要,震天雷就送予大帅了。不过此物威力巨大,大帅今日也瞧见了,一不小心就能伤人性命,切记小心保管,远离火源。此物也容易受潮,需要防潮防水。”
朱秀难得大方一会,非常善解人意地主动开口。
郭威满脸欣喜,朝朱秀投去赞赏目光:“你献震天雷有功,加上多次献计助我大军平定叛乱,本帅一定会禀明朝廷,为你请功!震天雷乃杀伐利器,本帅想派遣工匠随你学习打造技艺,不知你意下如何?”
朱秀笑道:“震天雷之事,还请大帅不要向朝廷多言,打造此物的工艺还在摸索当中,每一个都需要我亲自把控,技艺还不算成熟,旁人没有三五年的钻研,只怕难以明白其中奥妙之处。等技法彻底完善,才能向军中推广,批量生产。”
郭威点点头道:“不错,是本帅想的简单了。军器监的大匠连黑火雷都造不出,更别说震天雷。稍有不慎,只怕就是粉身碎骨的危险。”
“大帅英明。”朱秀拱拱手。
倒不是朱秀有意搞技术封锁,实在是火器制作在这年头还属于新鲜玩意,工艺技法是一方面,针对实战的应用思想是另一方面,对火药、爆炸的理解,更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
培养相关人才的工作,朱秀早已在彰义军中展开,研制震天雷时,他手把手亲自教授的一批匠人,就是今后火器研究发展的火种。
贸然开展仿制,只会像朝廷军器监一样,一年到头要炸死不知多少人。
郭威笑道:“你小子将震天雷送给本帅,此来又多番献计,助我大军破城,本帅若不赏赐你些什么,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你想想,有什么想跟本帅讨要的?”
朱秀揖礼道:“大帅持节都督诸州军事,我彰义军自然也归属于大帅麾下,听候军令差遣乃是本分!
不过俗话说‘长者赐,不敢辞’,我便大胆向帅爷讨要一个承诺!”
“哦?”郭威指着他笑骂道:“你们瞧瞧,这小子还真是一点不客气!嘴上说的好听,实则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早就盘算好了!”
帐中响起善意的轻笑声。
“说吧,想要本帅许下什么承诺?先说好,我可没有适龄的女儿嫁给你!四女倒是稍微年长你几岁,不过已经许了张永德,五女还小,要是你等上几年,倒也可以考虑....”
郭威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还未说完,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柴荣和魏仁浦哈哈大笑,李重进更是笑出了鹅叫声。
赵匡胤打趣道:“秀哥儿莫不是想跟张永德抢媳妇?他如果要揍你,我们可不帮忙!”
朱秀嘴角扯了扯,笑得有几分尴尬,郭大爷还真会开玩笑。
郭威摆摆手:“好啦,不说笑,你说吧,想让本帅答应你什么?”
朱秀长揖道:“还请郭帅许诺,今后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可再轻易披挂上阵,亲冒矢石冲锋在前!为帅者定要惜身,一旦有失,六军无主,指挥调度皆是一盘散沙,必使大军陷入困境,反而会让更多的兵士遭受无妄之灾!”
魏仁浦忙附和道:“朱秀所言,也是我等部下、全军将士之心声!”
柴荣抱拳沉声道:“请父帅答应我等!”
帐中众人一起行礼。
郭威苦笑道:“在此事上你们倒是众口如一!在你们眼里,我已经老得披不了甲,提不起刀,爬不上马....”
朱秀劝慰道:“大帅依然骁勇不减当年,只是多年来受伤太多,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否则身体定会吃不消。等大帅安稳休养几年,别说上阵杀敌,再生十个儿子、八个女儿也不在话下!”
郭威抚须的手一抖,揪下一根长长髯须,疼得他面皮颤了颤。
帐中众人低着头,肩头耸动,强自憋住笑。
“你小子....胡说八道,该打!”郭威气得吹胡子瞪眼。
“嘿嘿~”朱秀轻轻在嘴上打了打,“大帅可是答应了?”
郭威瞪他一眼,无奈挥挥手:“都起来,此事本帅答应了!”
众人相视而笑,长舒一口气。
想要劝谏郭大爷老老实实稳坐中军指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无论柴荣和魏仁浦怎么苦口婆心,磨破嘴皮子,也无法抑制郭大爷那颗充满战斗欲望,热血澎湃的心。
郭大爷披甲上阵,率军冲锋,自己倒是杀得起兴痛快,可苦了担惊受怕的魏仁浦和柴荣。
要不是打不过郭大爷,魏仁浦都想找根麻绳将他一捆扔进帅帐,等需要决策部署的时候再放他出来。
魏仁浦感激地望着朱秀,眼中竟有泪花闪动。
柴荣拍拍他的肩,轻声道:“能劝父帅惜身,此功劳,不亚于献计破城!虽然军功簿上无法记下,但我给你记在心里,我父子一家都会承你恩情!”
朱秀赶忙揖礼道:“柴帅言重了!我不过是尽职属本分而已!朱秀不管身在何处,永远都是柴帅部下!”
柴荣深感动容,喟叹道:“在沧州时立下的约定,你倒还记得。”
朱秀笑道:“柴帅诚心待我,如何敢不铭记在心?”
二人相视而笑,诸多情义皆在不言之中。
赵匡胤侍立在柴荣身后,将二人说的话听入耳,抬起眼皮飞速瞟了瞟,眼眸深处划过几分羡慕,还有丝丝嫉妒。
赵匡胤允文允武,自忖才能不弱于谁,柴荣也对他极其欣赏,重点栽培,可他和柴荣的关系,只能限于主帅和部将。
想如朱秀一般,不仅是部下更是朋友,甚至是惺惺相惜的知己,赵匡胤自问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
世上终究只有一个朱秀,他头脑里层出不穷的新奇玩意,别人是学不来、拿不走的。
所以,他注定就是最特殊的一个。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赵大耳果然心思深
罗城起火,陷入混战之际,内城楼警钟敲响,急促的钟鸣声传遍全城,将深夜里的秦王府惊醒。
片刻后,王府后灶房也突发大火,火势从柴房迅速蔓延开。
灶房与后宅主院仅有一墙之隔,主院内的婢女仆从纷纷跑去救火,王府管事一边组织人手救火,一边派人去向李守贞禀报。
李守贞父子接到罗城失火,有兵士哗变的消息,马上动身前往内城楼,府中交由管事打理。
驻守王府的百余名亲兵都赶去救火,距离王府不远处的屯兵子城,接到王府失火的消息,也急忙发兵来救。
府中无人统一指挥,局面混乱。
灶房院里的火刚刚控制住,两处跨院又隐现火光,浓烈的猛火油气味飘散在空气中,这时亲兵才发现,竟然有人故意纵火。
王府里混入了刺客,亲兵一边忙着救火,一边四处搜捕,闹得整座府邸乱哄哄,彻夜不得安宁。
刺客相当狡猾,刺死几名亲兵后逃脱不见,还有的装扮成王府仆从,混进混乱的人群中,更是难以分辨。
符金盏入夜以后和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到城里响起警钟声,立即起身站在窗边查探。
她的窗户被木板钉死,只能透过缝隙观察外界情况。
屋外,照例站着两名婢女两名仆从,十几个挎刀卫士。
所有人都听到城里的警钟声,窃窃私语起来。
很快,王府后灶房失火,火光冲天,站在关押符金盏的小院里,甚至都能瞧见烧至屋顶的火蛇喷吐火星。
一名婢女一名仆从和一半的卫士赶去救火。
过了会,毕红玉装扮成婢女低头走进院中,身后跟着两名青衣小厮,皆是作奴仆打扮。
几名卫士察觉来人脸貌陌生,刚要出声询问,毕红玉袖子里抖落一把匕首,狠狠刺入当先拦路的一名卫士咽喉。
另外两名小厮装束的男子也凶相毕露,用藏在衣袖中的短匕攻击卫士,三人配合得十分默契,迅速将留守的卫士杀尽。
仆从死在乱刀下,婢女惊慌逃跑,毕红玉也顾不上追赶,搜出钥匙打开屋门,救符金盏离开。
“妹妹好身手!”符金盏看了眼院中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对眼前身材瘦小的女子佩服不已。
毕红玉笑了下,迅速恢复冷淡脸,捡起卫士佩刀,递了一柄给符金盏:“请大娘子跟紧我们,冲出王府,自有人接应!”
符金盏接过刀挽了个刀花,许久没动武,兵器入手的感觉都生疏了许多。
“你们只管杀敌,无需管我!”符金盏认真地说道。
毕红玉点点头,没说什么,朝两名镇海营弟兄使眼色,一人朝前开路,一人断后,毕红玉持刀护在符金盏身边。
四人沿着回廊迅速往府宅前门跑。
后宅失火,大批亲兵卫士都赶去救火,正门反而人少,守卫松懈。
刚出后宅就迎面撞上一名管事,率领一队亲兵,见到符金盏愣了愣,而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夫人想逃!”
“杀!”毕红玉厉喝一声,四人以符金盏为核心,正面冲杀,夜色下刀光闪闪,烛火映照血光,在回廊处爆发血战。
符金盏亲手将两名卫士毙命,血溅到她的袍衫上,印染出朵朵血色花纹。
她的刀法学自名家,施展起来姿态蹁跹如同跳舞,一招一式都极具美感。
毕红玉则完全是自己摸索出的野路子,凶悍利落,讲究一刀毙命,杀得满身血污,半张脸都涂抹血迹。
符金盏看在眼里,敬佩且惊讶,不知道朱秀从哪里找来的女武士,凶猛如狼。
另外两个镇海营弟兄也不差,放在军中,都是上等武卒水平。
朱秀本就是个小怪物,他手下的人古怪一些倒也不稀罕。
四人并未恋战,杀退敌人后往府门撤,一路上又遭遇几股卫士,且战且退。谷
两名镇海营弟兄负了几处刀伤,毕红玉和符金盏倒是无事。
从耳门冲出府时,有弓弩手赶到,也不管符金盏还在其中,一顿箭雨落至,想是要把所有人都当场射杀。
一辆马车早已停在王府外,毕红玉掩护符金盏逃向马车,两名断后的镇海营弟兄死在箭弩之下。
待二人上车,赶车的汉子奋力抽打马鞭,马车在清冷空寂的街道上狂奔起来。
身后,王府大门打开,有一队骑马的卫士紧追上前。
车厢里,毕红玉小腿被射中一箭,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箭簇没入血肉很深。
符金盏浑身血污,头发散乱,身上也被划破许多道细小伤口。
马车在狂奔,毕红玉腿伤不停冒血。
“坚持住,我拔下箭簇!”符金盏低喝。
毕红玉取下发簪,一头乌发垂下,撂起一绺咬住,点点头闭上眼。
符金盏割下衣袍勒紧毕红玉的腿,一手摁住她的腿,一手握住折断的箭杆,咬牙用力拔出!
金属箭簇与血肉绞合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稍微一碰,黑红色的血液往外冒,符金盏满手血红,血液浸湿车板,从缝隙间滴落。
嗤地一声细响,箭簇终于拔出,血肉模糊的伤口喷出鲜血,符金盏急忙用布条勒紧,裹缠好几道。
自始至终,毕红玉都没有发生任何痛苦声,只是煞白的脸滚落豆大的汗珠,浑身止不住轻轻颤抖。
毫无血丝的嘴唇松开,头发凌乱地铺散开,将脸遮住大半。
她斜躺在车厢里,好一会才努力支撑起身子。
驾车的汉子掀开帘子看了眼,脸色变了变,低声道:“副统领还请坚持住,去到货栈,那里备好伤药。你们在前面拐角下车,那里另有接应!”
毕红玉强忍住伤痛,往车厢后看了眼,追兵就在十几丈之外。
马车冲过街道拐角时,车夫汉子放慢速度,符金盏搀扶毕红玉跳下车,而后车夫汉子再度驾驶马车奔逃在大街上。
街边一处小铺子立马狭开门缝,有人闪身钻出,帮符金盏搀扶着毕红玉躲入屋中。
刚掩上门,手持火把的一队追兵纵马跑过。
屋内漆黑一片,等到马蹄声渐渐远去,三人才松口气。
“此处不安全,我已在后院准备好车辆,马上送你们去货栈!”接应的镇海营军士低声道。
二女随他去到后院,坐上另外一辆马车,走绕开秦王府的路,往城东货栈赶去。
马车上,毕红玉流了不少血,精神有些涣散,虚弱地半闭着眼。
符金盏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要睡,坚持住!”
毕红玉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眼皮努力撑开。
符金盏又撕扯衣袍,在她腿上裹扎,低声道:“还好脸上没受伤,不耽误今后你找夫郎嫁人!”
毕红玉嘴角笑了笑,精神似乎振作几分。
符金盏急忙与她说话:“你与朱秀是从属关系吗?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对你可好?在泾州可有订下亲事?”
起初毕红玉还能声若蚊蚋、断断续续地说话,可是行程过半时,她已是无法再开口,合拢的眼皮难以睁开,昏昏沉沉地陷入半昏半醒中。
符金盏紧握她的双手,眸子里涌出泪花,朝驾车的汉子颤声道:“再快些!”
驾车的汉子心里也是焦急万分,可又担心响动太大惹来巡城叛军注意,只能小心翼翼地控制速度。
夜色下,马车蹄蹄哒哒地穿行在僻静街巷中,往城东驶去。